《燕雀安知鹈鹕之志》 第1章 大嘴鸟 璃舟睁开了眼。 旧黯的灯泡在墙顶晕开一抹昏黄,晃晃地照着她的脸。 这样的灯光,似乎已照了她许多时。知觉渐渐复苏,右手手肘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痛痒,仿佛有千万只肉眼不可见的小虫伏在手肘处啮咬。 她抬起手臂一看,自己原本的半条小臂不见了,转而续接上另一条小臂,肤色较她的更黯一些,手肘处一排粗歪的针脚,竟是用寻常的缝衣针线缝上的。 璃舟眼神微微一变,立刻坐起身,望着空荡荡的房间,不由愣住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直着眼睛楞了几秒,惊觉自己脑中竟半点记忆也没有了。 哗啦—— 微细的破水声在耳边响起,璃舟转过头,床头的玻璃鱼缸里盛着一尾小鱼,鱼身只有手指一般大,色泽银白,映着透窗的日光,在她身后的墙上铺成了一片鳞色。 璃舟略一倾身,低头贴近了那只鱼缸,不想那小小的鱼竟不怕人,一双白而肿大的鱼泡眼向上一翻,目光与缸外的璃舟一对。 璃舟的心莫名一跳,身体下意识向后一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男声: “璃舟?” 一个年轻男人站在房间门口,他紧紧盯着璃舟的脸,却仍不敢相信似的,又连看了好几眼,颤着声音道:“璃舟?你醒了?!” 迎着他的目光,璃舟觉得自己此时似乎该说些什么:“这鱼......” 然而年轻人此时却也不在乎她说了什么,听到她的声音,眼睛登时一亮,转头朝门外大喊:“爹!快来!璃舟醒过来了!” 又一阵脚步声走近,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人急急慌慌地走进来,见她苏醒,一把握住她的手:“孩啊,你感觉怎么样?!” 这人......是自己的爹? “还好......”璃舟迟疑了一瞬,才道:“不过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记忆好像......” 老人的脸登时一僵:“你......你不记得我了?” 年轻人见状,忙道:“爹,璃舟昏睡了那么久,现在刚刚苏醒,现在一时记不起事情也是正常的,大夫之前说过的,您忘了吗?” “好像是这么说过......”嘴上这么说,老人的脸色却并没有缓和,他紧紧握住她的右手,是对她说,也似乎是在劝解自己:“没什么,只是暂时想不起来而已,只要你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璃舟觑着他的脸色,转了话题道:“我之前受了什么伤?右臂为什么被换了?” 不想此话一出,老人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年轻人忙接口道:“是几个月前,你和我们一同去镇上,途中发生了车祸,现在你的右臂是缝合的假肢。不过这些事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免得你整日想着这些,不利于恢复。对了,你大概连我们的名字也忘了吧?我是你哥哥,名叫璃朔,爹的名字是冯保宗,这几个字,你可要好好记住。” 璃朔托起璃舟的手,在她手心写下这些字,暗暗对她使了个眼色。 璃舟立刻会意,对冯保宗道:“我记住了,以后我会好好吃饭,争取早点恢复记忆,爹。” 听见这一声,冯保宗目光终于一动:“好!你既然答应了爹,可要说到做到!之前那些糟心事,你我都不要提了,现在咱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把你的身体养好!” 璃舟点头道:“我明白了,爹。” 冯保宗脸色终于缓和了些,还要再说些什么,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啪啪的打门声。 冯保宗皱起眉,似乎知道打门的是谁,不愿理会,门外的人似乎也知道他故意不应门,于是拍门声一声重于一声,报丧似的,听得冯保宗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爹,”璃朔忙道:“我把他轰出去吧。” “算了,你在这里看着璃舟,还是我去吧,”冯保宗重重地吁出一口气,骂道:“这狗日的李四!” 说着,起身出去了。 冯保宗走了没一会儿,不远处便传来了男人的哭嚎,夹些含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璃舟忍不住问:“外面怎么了?” “没什么,那个李四欠了我们很多钱,今天本是还钱的日子,看来这钱多半还不成了,”璃朔唾道:“本来今天挺好的日子,被他给搅了!” 璃舟问:“要是还不成,那会怎么样呢?” “这个嘛......”璃朔脸上表情一时有些异样,似乎不愿说,但是看着璃舟询问的目光,终于道:“其实这事也好办,只要去一次海边,事情说不定就能解决了。” 海边...... 璃舟本想问去海边做什么,璃朔站起身道:“那姓李的真是吵死人了,你先躺下,我还是让爹把他赶出去吧。” “等一下,”璃舟道:“我和你一起。” 她掀开被子翻身下床,眼角忽瞥见腿间的皮肤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只见她双腿小腿肚上各有一大片鳞鳞的皱黯的疤痕。 这里的伤......难道也是车祸所致吗? 璃朔劝了半晌,奈何实在拗不过璃舟,只好背着她走出来。 璃舟的房间在二楼,璃朔背着她走下楼,远远地便听到一楼堂屋内传来一阵喧嚷。 “冯村,我求你了!你再给我宽限几天,等我搞到了钱,马上给你送来,成不?” “成你大爷!”冯保宗骂道:“你他娘的再在我这里哭丧,我现在就找地方告你去!” 李四哽着嗓子道:“你好歹还是个村长,咋能这么不通情理?!我家还有五个男娃要养!” “你自己的娃,关我屁事?!” “你?!”李四见他没有松口的意思,索性双腿一叉,一栽似的伏在地上,指着冯保宗的鼻子道:“好啊,你去告!去告吧!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个黑心烂肺的村长,有本事拿刀捅死我!老子还有五个男娃娃,你要杀就都杀干净了!你!还有你家那两个娃!免得你们三个日后睡觉都得睁着眼!” 他硬着声音号了一通,偷眼一看,冯保宗却仍气定神闲地安坐着,竟是一点也不怕。 李四倒有些慌了,然而此时拍拍屁股走人却更失了面子,只得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打抽。 就在这时,冯保宗的眼望着窗外,忽然迸出一句:“李四啊,哭有什么用?办法也不是没有......” 李四一怔,睁开被泪水糊住的眼:“你啥意思?!” “你忘了吗?今儿可是月圆之夜。”冯保宗盯着李四的眼,缓缓道:“你去钓一条鱼给我,我们两人的账,从此两清,如何?” 鱼......?! 这里的鱼竟这样值钱? 璃舟藏在楼梯角落,偷眼向外看。李四楞了好一会儿,接着道:“只......只要一条鱼,我欠的那些钱就不用还了,是不是?!” “只要一条鱼?!”冯保宗嗤道:“等你钓上来再说吧!” 说完,他站起身,转身向着楼梯的方向走了过来。 璃舟眼神一变:“快回去!” 璃朔被她一喝,忙背着她溜回房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等等,我们本来不是要把他赶走的吗?!是你非要我停下来偷听!” 璃舟岔开话题道:“哥,我可以一起去钓鱼吗?” “你......” “不行!”冯保宗闯进来,眼风向璃朔一扫,璃朔腰身一塌,身量立刻矮了半截。 璃舟道:“爹......” “你身子刚好些,怎么能出去吹风?!不要命了是不是?!”冯保宗说完,又转过头,对璃朔道:“你给我出来!” 璃朔咽了口唾沫,偷偷觑了眼璃舟,手掌虚空地对自己颈间一划,被冯保宗薅起领子拎了出去。 砰的一声,卧室的门被冯保宗阖上了,房间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哗啦—— 微细的破水声再次响起,璃舟转过头,视线竟再次与那双肿而白的鱼泡眼对上了。 这条鱼......难道一直在看着自己吗? 粼粼的碎影在她瞳中跳着,仿佛有一阵冷寒的气息自空寂的四壁透过来,直钻进她的骨髓。璃舟的心微微地跳起来,忙起身推开窗扇,探身向外一看,夕阳已收起最末一缕金线,天色暗了下去。 待到一楼的灯光熄灭,她扒住窗沿一翻,顺着房檐溜下去,翻过院墙,一跃落在后院一处草垛堆上。 璃舟从草堆中站起身,屏息听了一会儿,院内没有半点动静,大概是冯保宗已经睡下了,她这才放下心,伸手拍打身上沾着的草屑。 就在这时,忽有一阵“啪塔啪塔”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璃舟转头一看,竟有一道黑影逼近了她,下一秒,她的手腕一紧,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夹住了。 璃舟瞳孔一缩,下意识抬脚一踢。 不想那黑影竟被她踢飞了,四脚朝天地翻倒在草垛上,喉间发出一声尖长怪叫:“嘎啊——!” 璃舟皱起眉:“嘎啊?” 借着月光照映,璃舟凑近一看,那竟是一只长相怪异的大嘴鸟。它展开翅子仰身倒着,遍身白羽掺着零碎草屑,大嘴一歪,下喙有如一只扩张的兜罩,腹上一块脏污,正是她方才的足印,足印处的羽毛向外翻卷着,簌簌地落了好几根腹羽。 “喂!你还活着吗?!”璃舟拍了拍大嘴鸟的脸,见它双眼翻白,不由心中一跳。 遭了...... 这大嘴鸟该不会被她一脚踢死了吧?! 它嘴这么大,该怎么做人工呼吸啊?! 鹈鹕正视图(??) 鹈鹕侧视图(′?三三三三三三三3 求求小天使读者的收藏和评论(つ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大嘴鸟 第2章 人面鱼 就在这时,大嘴鸟的胸脯忽地动了一下,梗在它喉中的一口气似乎终于涌进了肺,鸟身痉挛似的抽了几下之后,猛地睁开了眼。 璃舟与它四目一对,空气登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璃舟有些紧张地盯着它的眼,试探着道:“你......你还活着吗?” 然而大嘴鸟却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望着璃舟的脸,眼神微微发直。 糟了...... 该不会是回光返照,要在濒死前记住仇人的脸吧?! 璃舟的心登时一跳,一面拍着大嘴鸟的脸,一面道:“喂,别死啊你!能不能给点反应?!你需要什么吗?!水?还是鱼......?” “嘎啊——!”大嘴鸟忽然大叫了一声,大翅一展,一跃飞到璃舟脚边,上下喙一夹,一口咬住了她的手。 见它活了过来,璃舟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不明白它为何要咬她的手,可富有弹性的喉囊裹住她的手,触感凉凉软软的,竟意外地好摸。 大嘴鸟见她没有会意,反而陶醉似的玩弄起了它的喉囊,一时更急了,跳着脚,急得嘎嘎乱叫:“嘎嘎嘎嘎嘎......唔——!” 璃舟一把握住了它的大嘴:“嘘——!” 她紧张地看了眼身后的院门,屏息静听了一会儿,似乎并没有惊动房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唔唔唔——!”大嘴鸟拍着翅子,喉中仍低沉地咕哝着,似乎只要她一放手,它又要嘎声大作。 要不干脆这样捏着它的嘴条子,到海边将它扔掉算了....... 可是这聒噪又赖皮的大鸟,实在是重的要死。 璃舟看了它一会儿,试探性地问:“难道......是要吃的?” 大鸟闻言眼睛一亮,终于安静下来,头向下一低,似乎是点了个头。 “你能听懂我的话?”璃舟一惊,忽想起自家后院似乎围了一片鱼塘:“你要吃鱼吗?” 大鸟又点了个头。 见它不再乱叫,璃舟松开了它的大嘴:“那我翻墙给你偷鱼去,吃完了就离开,好不好?” 大鸟扭过身,撅起屁股,从地上拾起方才掉的三根腹羽,用翅子夹着,一一排在璃舟手心。 璃舟道:“被我踢掉了三根羽毛,所以要换三条鱼吗?” 大鸟见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便用一双翅子捂住自己的嘴,表示自己会安静的等着。 璃舟只得再次翻墙回去,摸黑捞了三条肥美的大鱼,又翻墙出来,将鱼一条条扔在大嘴鸟的喉囊里。 鱼刚从水中捞出来,还鲜活地打着蹦,大嘴鸟用它网兜似的大嘴裹住一条,头部不时诡异地摆动几下,待到调整好了鱼的位置,它将脖子一仰,将鱼生生吞了下去。 它咂吧着大嘴,将三条鱼都吞下了肚,仰着脖子打了个饱嗝,似乎终于开心了,于是将一条大嘴搭在璃舟的手心,锯子似的锯了一锯,接着又张开嘴,轻轻地夹了一下璃舟的手。 璃舟笑起来,伸手抚着它柔软冰凉的喉囊:“这是在对我表示感谢吗?” 就在这时,大鸟的眼忽而一动,似乎注意到了璃舟的手有些异样,歪着头一看,见她的右手小臂竟是被缝上去的,当即松开了嘴,转头盯着她的脸,眼神微微地变了。 眼前的大鸟定定地注视着璃舟的脸,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口说话似的。 难道它以为这伤是它方才咬的吗? “你知道我受伤了是吗?”不想眼前这丑丑的大鸟竟如此通人性,璃舟心中登时一软:“放心吧,这不是你.......” 扑拉—— 话音未落,只见大鸟忽然展翅一飞,一头扎进黑夜中,不见了踪影。 璃舟:“......” 跑了?! 这该死的鸟! 早该抓着它的大嘴把它扔到海里去! 就在这时,身后院门忽地一动,有人从院中走了出来。 璃舟心中一跳,忙闪身躲到了草丛后。 “璃舟!”璃朔的声音自房前传来:“我看到你了,出来吧!” 璃舟一怔,迟疑了片刻,从草丛后站起身,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以前爹不让你跑出去玩,你哪次不是从窗子翻出来,忘了吗?”璃朔笑起来,将手里的厚衣服展开裹在璃舟身上:“我就知道你不肯老实待在家里,所以都准备好了,把这个穿上!我们去看钓鱼!” 山林诸物为夜染成了深浅不一的黑,仅有一点暗白的月光照应着前路。 在这样陌生的夜路行进本就十分艰难,更何况,璃朔几乎将璃舟包成了一个鼓鼓囊囊的球,口罩和帽沿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又把风领掖在帽沿里边,全身上下只露出眼睛和鼻孔的位置出气。 她被璃朔牵着走了一阵,终于忍不住道:“哥,我实在......” “不能脱,有风!” 璃舟一时无话,如此艰难地又走了一阵,又问:“为什么我们不能等天亮了再钓鱼?” 璃朔道:“因为我们要钓的鱼只有夜里才会出现。” 李四回过头,拧起眉看了一眼璃舟,讶异道:“你不知道?!难道你爹没跟你......” “喂!我们得快点了!”璃朔打断他道:“你看那边,海边已经聚满了钓鱼的人!” 璃舟掀起帽沿,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只见一大片黑影在不远处的海边连成一线。 仔细看时,才发觉那竟是数以万计的人蹲伏在海岸边,他们齐刷刷地躬下身,只将自己的手浸在水面之下,腰背高高耸起,在夜色的笼覆下,仿佛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礁岩。 这个姿势......难道是在钓鱼? 鱼饵......是自己的手? 腥潮的风自海面吹来,拂过岸边的山林,呼啸声如怨鬼的哭叫,更衬得四下静得如死。 一众人群伏在海岸边,一动不动静如雕塑,仿佛是在集体进行着某种诡异的仪式。 “妈的!他们咋这么早就来了?!”李四撸起袖子,疾步冲上去,寻得了一处隙空挤进去,也将手伸进了海中,与周围的人融成了一色的黑。 “你想试试吗?”璃朔忽道。 璃舟一怔:“我可以试试吗?” “不可以。” “......” 见璃舟表情一僵,璃朔忍不住笑起来:“虽然迄今为止没听说过有人因钓鱼而受伤的,但是关于这片海,总有些不太好的传言。你看看就好,千万别过去凑热闹,今天背你下去听墙角,已经被爹修理了一通,万一再出了什么事,我这条命可就交代在爹手里了!” “抱歉抱歉,是我的错!”璃舟赔笑道:“哥,关于这片海有什么传言?” “在海边长大的孩子都听过,比如小孩子晚上不好好睡觉,就要被海里的怪物抓走吃掉!” 璃舟道:“那只是用来吓小孩子的话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璃朔道:“我小时候经常听爹这么说,现在也有些心理阴影。虽然在海边长大的孩子都会水,可天一黑,就不敢到海边去了。” 璃舟道:“可他们为什么都敢到海边去钓鱼?就算海底没有怪物,万一被鲨鱼鳄鱼什么的咬上一口......” 璃朔道:“就像那个欠债的李四一样,为了钱,他们可是什么都敢做的。” 璃舟道:“他们要捞的是什么鱼,为什么这样值钱?” 话音刚落,忽听得远处遥遥地传来一阵歌谣声: 船儿摇,女儿笑 涟涟浪逐人影遥 她在叫,妈妈,妈妈 “你快看!”璃朔向着远处的海边一指:“它们来了!” 璃舟循声看去,只见一团黑魆魆的影子自远处海面簇拥着漂过来了。 那团黑影向岸边逼近,轮廓越发明晰,在月光照映下,渐现出鱼鳞,鱼鳍,光溜溜的鱼身,以及......红唇,白齿,高耸的鼻梁,微细的睫毛...... 璃舟眼神一变:“那鱼身上长了一张人脸吗?” 璃朔点点头:“这就是让人不惜付出性命也要争相抢夺的......人面鱼。” 暗白的月影下,鱼群在海面上打着旋儿。月光在眉骨,鼻梁,唇角的位置斜曳下一道暗影,鱼身旋转,光影便在鱼身人面上流转变换,衬得它们的表情时而像哭,时而像笑。 尖利白齿簌簌而动,稚嫩的童声便从它们的口中吐出: 浪惊涛,血未消 白骨红肉鱼嘻笑 她在叫,妈妈,妈妈 童谣唱毕,它们便浮在近岸处,凭着一双人眼,遥遥地望着岸上的众人,终于咯咯地笑起来。 妈妈,妈妈,妈妈呀...... 嘻嘻嘻嘻嘻—— 白齿磕磕哒哒地敲在一处,令人心中不由一阵发毛。 然而岸边竟没有一个人离开,他们竭力地伸出胳膊,企图抓住近处的人面鱼。 “过来!快过来!” “到我这里来!” “看这边!还不快过来吃?!” 诱哄的话语从人们口中传出,还有人攥着一把蠕动的红虫,企图吸引人面鱼的注意。 然而人面鱼群却刚好停在人手所不能及的位置,不时地随着水流打着旋,仿佛一些调皮而聪明的小孩子,并不接受村人的诱哄。 “妈妈在这里~~~快过来呀~~~” 一阵嗡嗡的喧嚷之中,李四捏细的声音忽然响起,璃舟一哆嗦,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然而“妈妈”这个词竟真的吸引了人面鱼群的注意,它们看向那个自称“妈妈”的李四,鱼鳍缓缓扇动,向着他的手靠近了。 “这边!妈妈在这边!” “过来!这里才是妈妈!” “妈妈在这儿!” 人们见状,纷纷自认人面鱼的“妈妈”。 然而它们却已认定了第一个“妈妈”,一径地向着李四的手边靠拢。 眼见那人面鱼主动钻进他的掌心,李四的眼登时一亮,五指迅速一收,可滑腻的鱼身在他掌心一溜,一时没有抓住。 李四大骂一声,待要再捞,然而其他人立刻一拥而上,将他夹在了当中。 眼前的人面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别人的胳膊和脑袋,人们推着,搡着,被别的人挤倒,于是又抓着那人的衣服爬上去,刚要够到,背上又不知遭了谁的一肘,咕咚咕咚,迭连的几声,是好几个人牵连着一齐栽进了海里。 在一团人潮与喧嚷的混乱中,忽而响起一声: “抓到了!” 人们循声一看,只见李四浮在人面鱼群之中,手中紧攥着一条人面鱼,朗声道:“我抓到......啊——!” 咔的一声,李四的惨叫伴随着骨节断裂声骤然响起。 被抓住的人面鱼竟从他指缝间一溜,甩尾翻身一咬,一口咬住了他的右臂。 第3章 燕雀安知鹈鹕之志! 李四的手肘顿时扭折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他眼前一黑,身体向后一栽,人面鱼群立刻一拥而上,将李四稳稳接住,托着他的身体慢慢向远岸处浮游。 妈妈妈妈妈妈...... 嘻嘻嘻...... 它们仿佛真的将他当成了妈妈,不知要将他带到什么地方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一把拾起地上丢弃的钓竿,甩竿勾住了李四的衣襟。 岸上众人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只见一个包得圆滚滚的人紧紧抓住钓竿,大喊:“快来帮忙!” 璃朔循声一看,喃喃道:“那人衣服怎么这么眼熟?” 耳边没有任何回应,他转头一看,身旁哪里还有璃舟的影子,当即吓得魂都飞了,急道:“璃舟!回来!” 有钓鱼经验的人立刻接过璃舟手中的鱼竿,缓缓收线,将人往岸边拖。 好在人面鱼的鱼身满布着滑腻的黏液,李四的身体被缓缓拉回了岸边,璃舟伏下身,一手扒住岸边石头,另一手抓住李四的脚踝一扯,却没有拉动。 璃舟抬眼一看,竟是一只人面鱼再次咬住了他的手肘。昏死过去的李四登时疼醒了,大喊:“放......放开我——!” 更多的人拥过来,也帮忙抓住李四的身体,将他往岸上拖。不想岸上这么多的人,力量却抵不过一条小小的人面鱼,他们唯恐将李四的胳膊扯断,又不敢再用蛮力,场面便一时僵持住了。 待人面鱼随着水流背转过身,璃舟拾起岸边的一块石头,对准它劈手一扔,不想那人面鱼竟闪身一躲,石头便擦着它的鱼身丢进了海中。 这怎么可能?! 难不成那人面鱼的背后还长了眼睛?! 嘻嘻嘻...... 咯咯的笑声再次响起,璃舟低头一看,惊觉那些人面鱼的眼睛竟齐刷刷地看过来,钉一般盯住了自己的脸。 璃朔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忙抢进璃舟身前,挡住了人面鱼的视线。 “璃舟,你先撤,”璃朔转过头,对璃舟道:“我待会儿再......” 话音未落,咬住李四的人面鱼却突然松了口,璃舟眼神一动,一把抓住他的脚踝,喊道:“快!把他拉上来!” 岸上的人此时没了顾忌,七八只手一齐抓住他的脚腕,齐力向上一拉,李四终于被人拖回了岸上。 汩汩的血自李四的手肘涌出,璃舟扯下自己的一片衣角,在李四上臂的位置扎紧止血。正在这时,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璃......舟......” 璃舟一怔,转头看向海面,那些人面鱼已退回了远离岸边的位置,可一双双眼睛仍钉一般盯住璃舟的脸。 刚才那个声音......难道是它们发出来的? 璃舟道:“哥,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璃朔愕道:“什么声音?” “......没什么,”璃舟道:“先救人要紧,我们走吧。” 璃朔将李四打横一抱,起身对众人道:“我们送他去医院,海边危险,大家快散了吧!” 于是两人带着他赶到村口的山道上,璃朔将他平放在地面上,等着救护车来。 “哥,”璃舟道:“我的右臂,难道是被人面鱼咬断的吗?” 璃朔怔了怔:“怎么可能?!你的伤是车祸造成的。你想想,如果之前真的有人面鱼伤人事件,今天海边还会聚集那么多人来钓人面鱼吗?” 璃舟沉默下来,才道:“你说的是。可我伤口的位置和他一模一样,你看。” 说完,她拿起一条黑乎乎的东西,放在李四右臂边上比照着。 璃朔低头一看,脸色当即一变:“你什么时候把假肢拆下来了?!” “啊......”璃舟道:“我就想拆下来对比一下,反正我带了针线,待会儿再缝回去就......” “这是重点吗?!”璃朔崩溃道:“你就这么把它扯下来了?不疼吗?!” 璃舟道:“我......好像真的没有痛觉。” “你说什......?!” “而且......刚才那些人面鱼,似乎也在看着我笑。” 璃朔眼神微微一变,他盯着她的脸,声音柔和下来:“璃舟,你不要胡思乱想!那人面鱼确实诡异至极,你第一次见,想必受了不小的惊吓,大概看到了什么幻觉,是我不对,不该带你过来......” 就在这时,救护车终于赶到,璃朔站起身,招手将救护车引到李四身边,对璃舟道:“你先回家吧!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到海边去了!” 璃舟连声应是,璃朔这才放下心,自己随车出发去了医院。 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璃舟凭着来时的记忆循路往回走,她一路跌撞着,结结实实摔了好几个跟头,索性把身上厚重的衣服全扯下来,准备系成一团肩在身后。 她抬起胳膊,想摸衣襟的扣子,却摸了个空。低头一看,右手袖管处空空荡荡,扯开一看,自己的假肢竟不见了。 大概是刚才她将假肢缝回去之后,针线缝得不大结实,回来的路上又摔了几次,中途不知掉在了哪里。 她只得原路折回去,把自己的假肢找回来。 夜风已经停歇,林木高耸如云,蓊蓊郁郁连成一片,如墨色的画。 走了一段,眼角忽瞥见树影间有什么东西一动,璃舟转头一看,黑黢黢的林间竟站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她,双手似乎环抱着什么东西,耸着肩膀,低头专注地看着,脑袋不时地一歪,整个人莫名透出一丝诡异。 莫不是真撞见鬼了? 她忽然想起璃朔提起的传说,晚上不好好睡觉的孩子要被海中的怪物抓走...... 可自己还算是个孩子吗?自从醒来,好像一直没照过镜子。 就在璃舟思忖要不要回家的时候,那人的头再次一动,璃舟这时才看出,自己的假肢竟在他手中! 璃舟轻手轻脚地摸到那人身后,探头一看,只见他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着那条假肢,腮部的肌肉不时诡异地一动,难道是想把她的手臂吃了?! “喂!”璃舟一掌拍在他的背上,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那人吓得一抖,脱口道:“嘎啊——!” 璃舟一愣:“嘎啊?!” 这声音怎么莫名有些耳熟...... 慌忙间,那人只来得及将假肢往身后一藏,转身大喊:“谁......谁啊?!” 两人四目一对,那人的表情登时一变,似乎还想叫,忙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眼前的男孩年纪极轻,样貌清秀,一双湿漉漉的眼中透出惊恐,似乎真的被吓到了。 “这是什么表情?”璃舟抬手指了指他的身后:“你在杀人分尸吗?” 年轻人脸色登时一黑,忙道:“不......不是!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乱说!” “不是吗?”璃舟细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的脸:“其实我已经看了你很久了,正常人看到断臂的反应应该是远离或者报警,你却把它抱在怀里,还一直盯着它看,这是为什么?” “那......那你呢?!”年轻人梗着脖子,硬着声音道:“正常人看到杀人分尸现场,第一反应也是远离或者报警,你现在凑上来是想干什么?!” “你说的也是,”璃舟思忖了片刻,道:“也许我才是真正的杀人犯,作案后返回行凶现场看看有没有人发现自己的作品。” “什......什么?!”年轻人的脸登时一黑,烫手似地将那假肢一抛。 璃舟顺势一接,迎着他惊恐的目光,扯起空荡荡的衣袖,将假肢接了回去。 年轻人脸色一白,颤着声音道:“你你你,还是个把‘作品’缝在自己身上的变态吗?!” 璃舟:“......” “你说的对,我们变态就喜欢这样!”说着,璃舟将针线沿着手肘缝绕一圈,原本干瘪皱缩的断臂渐渐舒展丰润,皮肤也透出血色,神经仿佛立刻续接上了,不过几秒钟工夫,五指便能活动自如了。 年轻人瞳孔一缩,惊道:“这是什么医学奇迹?!” 璃舟问:“怎么,这很难做到吗?” 文狸道:“当然了!你不痛吗?!” 璃舟摇摇头:“我没有痛觉。” “什么?!”年轻人瞪着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等等,这根本就是你的手吧?!” 璃舟噗嗤一声笑起来:“你现在才发现吗?!” 年轻人的脸一红:“你——!” “你该庆幸,我并不是什么变态杀人犯,”璃舟盯着他的眼,笑道:“至于你呢?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拿着我的手?” “我......我今晚在这里是......是......”年轻人支吾了一阵,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啊对了,我叫文狸。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鹈鹕?” “鹈鹕?”璃舟想起方才向她讨食的大嘴鸟:“你是说,那只丑丑的大嘴鸟吗?” “不对!”文狸急道:“是一只相貌英俊的大嘴鸟!它嘴这么大,哪里丑了?!” 璃舟一楞:“嘴大就是不丑吗?” “当然了!在鹈鹕界,嘴越大,越容易在求偶的时候获得雌性鹈鹕的青睐!我的......我家鹈鹕的嘴巴特别大,所以它可是鹈鹕界最帅的鸟!每年春天有多少母鹈鹕找到我,乞求与我家鹈鹕共度**,都被我拒绝了!我家鹈鹕还是清白之身呢!名为鹕干净!” 璃舟想起那只鹈鹕兜罩似的巨大喉囊:“那它确实挺受欢迎的。” “那可不是!”文狸忽然变脸似的一抽鼻子,含着哭腔道:“我一直和我家鹈鹕相依为命,可是不久前,我那挨千刀的小嘴巴老板带着他小姨子卷款跑路了!我没了收入,也没钱给它买最最最新鲜的鱼吃了!现在,我只能把它放养在这里,让它自己抓鱼!可你想想,它从小被我娇生惯养地宠着,哪里吃过这样的苦?!” 璃舟问:“既然它长得那么帅,难道没有母鹈鹕愿意帮它捕鱼吗?” “这......这个嘛......当然有啊!”文狸道:“可是,你难道没有听过一句话,叫‘燕雀安知鹈鹕之志’?!意思是说啊,鹈鹕可是非常有志向有骨气的鸟!那些小嘴巴的鸟是根本比不上它的!” “燕雀安知鹈鹕之志?!”璃舟怀疑道:“我失忆了你可不要骗我,真有这句话?!” “当然有了!骗你不是人!”文狸抬起手,作势抹了一把眼角存疑的泪,接着哭道:“我家鹈鹕虽然捕鱼技术差点,但也是很有骨气的!不肯当小白脸软饭鸟接受母鹈鹕的施舍!因此它总是饿肚子,最近都瘦了一大圈,我看它那样,实在是......” “所以它才急着找我要饭啊?”璃舟拧起眉:“所以说,母鹈鹕的施舍不行,母人......不是......女人的施舍是可以的?鹈鹕界的规矩可真难懂......” “什么?!它已经饿到找你讨食了吗?!呜呜呜——”文狸用手捂住嘴,却还是压抑不住悲声,拍着大腿哭喊道:“是我对不起它啊——!” “好了,你别哭了,”璃舟有些无措地拍了拍文狸的肩:“既然它肯接受人的施舍,那我每天喂它几条鱼,不就行了?” “什么?!”文狸抬起脸,泛红的双眼中射出攫取般的光,盯着璃舟的眼道:“你肯每天喂它?!” “我家后院有个鱼塘,每天偷几条,估计我爹不会介意的。” “太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文狸紧紧握住璃舟的手,上下晃了一晃,悄声道:“此事你知我知,可千万不要告诉第二......呃......第三个人!” 璃舟:“......” 怎么感觉自己被骗了? 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鹈鹕叉腰:长期饭票ge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燕雀安知鹈鹕之志! 第4章 要饭鹈鹕 回到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璃舟翻过院墙进到家中,下楼寻到卫生间,进门洗手。 拉下灯绳,黄黯黯的光瞬间照彻了这间逼仄的小屋,璃舟抬眼一看,一时愣住了。 眼前洗手池上的镜子表面,竟贴满了黄色不透明胶布。 璃舟俯下身,凑近一看,溢出镜外的胶布边缘没有沾染灰土,粘性也很好,似乎是新近贴上去的。 可为什么要把镜子封住? 哗啦—— 就在这时,一条银链从自己胸前掉了出来,璃舟低头一看,自己脖子上竟挂着一只老式怀表,她打开表盖一看,表针已经停止走动,怀表下方边缘处刻着两个字—— 林栀。 林栀...... 这又是谁的名字? “璃舟?” 冯保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璃舟心口一跳,应声道:“爹?” “我刚才听到你的声音了,”冯保宗在门外问:“怎么样?昨夜睡得还行吗?” 幸好......他没有发现自己偷溜出去了。 璃舟打开门,见冯保宗在门外站着,眼底晕一片乌青,似乎根本没有休息好,忙道:“我睡得很好,爹,您昨夜没睡吗?” “心里有事,就睡得不踏实,”冯保宗道:“璃舟啊,你同我去院中走走,好吗?” 璃舟点了点头。 “这秋千是你五岁的时候,我绑在这枣树上的,你和你哥哥小时候总是抢破了头。后来啊,你们都长大了,反倒没人肯上去了。如今已经过去十多年了,我还是舍不得把它拆了......” 冯保宗看着院中系在枣树上的秋千,仿佛透过虚空看到了以前,神色间不由透出了几分凄楚。 璃舟觑着他的脸色,笑道:“爹,我现在上去坐一坐,行不行?” 冯保宗眼睛一亮:“你要坐吗?好!” 他的脸上又见了笑,将璃舟扶到秋千上,双手紧紧扶住璃舟的肩,道:“你可要坐好了,抓紧绳子,千万别摔下来!” 璃舟笑道:“爹,你这样扶着我,我就是想摔也下不去啊。” “那也要小心些,之前不是有一次......”冯保宗话音一顿,有些紧张地盯着璃舟的眼,道:“那次你从秋千上摔下来,摔破了......摔破了哪里来着?” 璃舟一怔,看他的神色,似乎是在看她是否恢复了记忆。 之前,摔破了哪里? 璃舟忽然想起自己小腿肚上的疤痕,试探着道:“是小腿吗?我记不太清了......” 不想冯保宗的脸色一凝,眼神暗了下去。 难道上一次摔破的不是腿......? “抱歉,爹,”璃舟心中一重,忙道:“我还是没有想起来......” “没什么,”冯保宗握住璃舟的右手,脸上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我们还是回去吧。” 冯保宗虽然嘴上不说,可一直对她失忆的事极为在意,璃舟怕他见了自己伤感,便将自己暂时关在了房间里。 缸内的鱼缓缓摆动着鱼鳍,一双肿而白的鱼泡眼再次盯住了璃舟的脸。 一人一鱼四目相对,如此对看了许多时,璃舟心中却也没什么异样的感觉了:“和那些人面鱼比起来,你已经算一条好看的鱼了,你愿意看就看吧。” 鱼:“......” 她也无事可做,于是望着窗外等要饭鹈鹕。 从这天开始,鹈鹕似乎也得到了消息。 每当太阳一落山,远远地便能看见一道大翅大嘴条子的剪影从海边飞来,一径落到璃舟窗前要饭。 它也不似那日焦急了,只像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似的,扑扇着翅膀等着璃舟投喂。璃舟便提前将鱼捞出来,喂给它吃。 有一次,璃舟捞鱼早了些,其中一条缺氧死了,鹈鹕凑在死鱼跟前嗅了嗅,将大嘴撇到了一边。 璃舟道:“嗯?你吃呀。” 鹈鹕扭着脑袋不动。 “它刚死!”璃舟将死鱼塞进鹈鹕喉囊。 “呕呸呸呸——!”鹈鹕将死鱼一吐,用翅子捂着大嘴,做出宁死不屈的样子。 这倔鹈鹕! 璃舟没了法子,将另外两条活鱼喂了,抬手摸了摸它的喉囊,起身要走。 不想那鹈鹕又夹住她的衣角,拍着翅子滚地撒泼。 璃舟无奈道:“好好好,我再去捞一条行不行?” 吃饱了三条鱼后,鹈鹕这才腆着圆鼓鼓的肚子,软软地咬了咬璃舟的手,转身飞走了。 于是自此之后,她便不再提前捞鱼了。 等太阳落山,她才顺着窗户爬下去,摸着黑捞最新鲜的。 可是那倔鹈鹕又嫌她摸黑捞得慢,在一旁跳脚鸡似的来回蹦跶,急得用大嘴一下下戳弄着她的背。 真难伺候! 璃舟本以为这厚颜无耻的赖皮鸟是不怕人的,直到有一次,冯保宗从外面回来得晚了些。 鹈鹕远远地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将屁股一扭,鸟鸟祟祟地躲在了院后的阴影处。 它探着脑袋偷眼朝外窥视着,等人进了院子,阖上门,这才蹑脚蹑脚地钻出来继续讨食。 这鹈鹕,似乎只对自己有着莫名的信任感。 喂过了鸟,摸了摸大嘴条子,璃舟揩干了手,准备回房。 走进房门,忽听堂屋里传来了说话声,璃舟脚步一顿,偷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生了吗?”是冯保宗的声音。 “生了,”另一个男声叹了口气,道:“是个女娃。” 冯保宗似乎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接着道:“所以你大晚上的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想了好半天,实在不忍心把她给......”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才道:“冯村啊,我和我那口子商量着,能不能把她过继给你们?” 冯保宗闻言冷笑了声:“然后呢?我养她几年,等她能做事了,你们再把她要回去?!” 男人赔着笑道:“瞧您说的......那咋可能呢?!” “过继给我也不可能!”冯保宗断然道:“我自己还有两个娃要养,你回去吧!” 可男人没有放弃:“您看,我听说你们家老二病了,情况不大好......” “滚你妈的!”冯保宗的声音登时提了起来:“我家老二只是染了风寒,是谁跟你乱嚼舌根?!” “他......他们都这么说......” “滚!”冯保宗怒道:“给我滚!” 璃舟忙退出来,矮身躲在灶房后,没过多久,只见一个形容狼狈的男人从堂屋跑出来,他红着一双眼,愤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含血的唾沫,转头冲出了院门。 下一秒,堂屋内便传来一连的摔打声。 璃舟只得循声过去,踏着一地杯碗的狼藉,喊道:“爹?!” “璃舟?”看见璃舟的脸,冯保宗的怒气登时消减了些:“你......你被我吵醒了?” “不是的,爹,”璃舟随口扯了个谎:“我晚上吃得多了些,就在院子里随便走了走,消消食。” 不想冯保宗脸色一变:“你没有被那个姓王的看到吧?” “您说的是刚才从堂屋冲出来的人吗?”璃舟愕道:“爹,被他看到会怎么样?” 冯保宗一怔,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刚才那人被我赶出去了,正在气头上,我怕他会对你做出什么来!” “没事的,刚才他根本没有看到我。”璃舟顿了顿,又问:“爹,那人家中生了女孩,他想怎么处理?” 冯保宗脸色微变:“刚才,我同他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璃舟一赧:“抱歉,我不小心听见的......” 冯保宗却沉默下来,迟疑了半晌,才道:“他自己的娃,要怎么处理,和我们无关。”他握住璃舟的右手,道:“至于他说的那些话,你不要放在心上,现在的你虽然还没有完全康复,可是我已经找到了治病的法子,绝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爹,其实......” 其实她完全没把自己当做病人,别说是吹吹海风,翻墙这些小事,手臂拆下来缝上都能继续用......非要说的话,难道是因为她没有痛觉神经? 冯保宗忧心地盯着她的脸,问:“其实什么?” “没什么,”璃舟回过神:“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恢复得很好,出门走走也没什么问题。” “那怎么行?!”冯保宗肃下脸:“今天你也看到了,这村里的人没一个好相与的!刚才要是被那个姓王的看到了怎么办?!” “我......” “好了不要说了!”冯保宗大手一挥:“以后啊,你就好好在家养病,千万不能出去了!” 于是冯保宗无视了璃舟的意见,立刻将所有的门锁了起来。 距离王姓男人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夜色笼覆下来,村中大半的人家已经睡去。唯有草间虫声嗡嗡噪鸣,更衬得四下里静得如死。 一楼冯保宗房中的灯刚刚熄灭,璃舟即刻翻窗而出,循着之前的记忆,挨次地走过村中的每一户人家。 深更夜半,她没办法找人问王家居在哪一处,只得这样走过每一间屋子,如果那人还未将那女婴处理,又正好赶上她夜间啼哭,那么璃舟还能有机会找到她。 吱呀吱呀呀—— 不知哪家木门的冤魂被人推开了,声响尖利仿若冤鬼的哭叫。 璃舟矮身躲在草间,循声一看,有人从门后走出来,怀中还揣着一只包袱。 月光照见那男人一脸的颓唐相,不正是方才来找冯保宗的王姓男人吗?! 大概是那木门的吱呀声听得他有些发毛,他抬腿便是一脚,立竿见影地制止了怨鬼的啼哭,他咽了口唾沫,左右一望,并没有什么鬼魂随着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于是抱紧了怀中的包袱,缩着脖子走进了林中,璃舟也跟了上去。 走了约莫半个钟头,他揣着包袱来到了海边。 头顶的月亮只剩下半圆,人面鱼并不会在这样的月夜出现,因此今晚的海边并没有人。 他在海边站了一会儿,半蹲下身,将包袱放在地上,打开,立刻有微细的哭声从里面传了出来,男人阖上眼,咬牙道:“你不要怨我!实在是缘分已尽!你再去投胎吧——!” 大概那张包袱皮也比女婴值钱,男人从包袱中将那女婴挖出来,甩手向海中一抛。 “啊——!” 落水声还未听见,耳边忽听得一个女声的凄厉惨叫,男人的心蓦地一跳,直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爬了上来! 妈的...... 莫非真的活见鬼了?! 他连那宝贝包袱皮都忘了拿,转头便跑。 跑了没几步,地上忽地一黯,男人抬头一看,只见一道大嘴条子的黑影笼覆在头顶,扇着翅子从空中俯冲了下来。 真的有鬼! 还是个会飞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