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衍录》 第1章 平江飞鹭 三十年前功名,三十年后烟尘,浮生无可恋,乍死无可悔,欲哭无可泪,独对无可言,青山难知我,噫吁嚱!去矣,衰矣,不由人。 南林地界,山高地险。此处由东为今下占据大片沃土的习国,往西是建国仅有几年的新济。南林地势险峻,断石峭壁,毒瘴沼泽遍布,加之恶劣的气候,常人难以在此生存,使其罕有人烟,两国以此为界,互不相扰,南林因而成了无主之地。 在西北塞外屹立有一座玉峰,皑皑白雪绵绵长长,当地人称“齐云”,春夏冰雪消融之际,雪水汇入大地,几股齐聚成江河,一路东奔又经分流,其中一条支流便流经南林。入了南林,支流再次三分,这最大的一条分支穿过南林山峰间狭隘地要,流速迅猛,声势浩大。 待出了南林,地势渐平,三流归一,无数泥沙淤积两侧形成陆地,后又不断有人聚集于此地居住,千百年的演变,小村落成为了今日习国二十二城之一的塬江城。 时值雨水之季,往常熙熙攘攘的城内街道,现下也不免冷落。清风楼外偶有行人撑着油伞匆匆行过,小二依靠大门蹲下,拿指数着落檐雨珠,不时打上几个呵欠。 “山环秀丽拥青卷,水渡春晖卧画中。此地果真与京都不同,甚好,甚好。”一个女孩声音忽在前方响起。 “阴雨连天,哪里甚好?”小二暗自肺腑,循声望去,只见当头的男子三十余岁,身形高大,头戴斗笠,牵一匹披甲骏马漫步走来,骏马上坐着一个垂髫小儿,面若珠玉,柳眉杏眼,身上油衣经雨水浸润,更添光彩。 男子闻言笑道:“又是从你娘那学来的诗文?”女孩伸手捋着马鬃,朗声道:“非也,非也。爹爹,这不是诗文,而是城外我们躲雨的风雨亭上刻的楹联。” “哦,休儿真是好记性。”男子佯装惊讶,赞叹道,“此来塬江确是比看书记的字多。” 女孩咯咯直笑,眉眼弯弯,道:“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爹爹先前还不想我来,娘亲都应下了。” 男子心中暗想:“若不是你娘不想做那个坏人,也不会把这事推给我。”嘴上却道:“休儿说的极是。” 一大一小边走边说,不一会儿便到清风楼外停下。 “小二哥,可还有饭食?”男子将女孩抱在怀中,对发愣的小二唤道。 小二惊起,手忙脚乱地理了理头上的布巾,躬身应道:“有的有的,客官里面请。”方才见这二人气质不俗,衣着虽不算华贵,却也不是寻常百姓能穿之物,便是城里的大人也比不过,不禁看痴过去。 “呵呵,爹爹,你把人吓着了。”头上又传来一阵女孩轻笑声。 小二尴尬笑笑,抬眼一望,男子怀里的女孩正自好奇地探头四处张望,眼珠一转,视线与之对上,明亮双眸立时噙了笑意。 男子收敛气息,缓声道:“我这人嗓门有点大,小二哥勿见怪。”小二忙摇摇头,问道:“客官可要住店?”女孩抢先答道:“我们只用饭,若是有好吃的糕点,也可端些来。” “那马儿不必喂食。”男子无奈一笑,见小二喊人出来牵马,不免叮嘱一句。 小二引两人入店,如今未到饭时,店内唯有一张方桌上坐着三人,上首男子着蓝色长袍,头戴方巾,面和目善,桌上放着一把长剑,正也往这方打量。左首坐一大一小两名女子,大的是一位妇人,约莫二十来岁,身穿青绿竹纹衣衫,眉如远山,目似秋水,向门口二人微微颔首。小的背对店门,墨发用淡绿丝绸编成两个丫髻,见母父纷纷侧首,不由回头望来,手上还拿着半块糕点。 女孩一眼瞧中这姐姐手上糕点,挣扎出男子怀抱,向小二招手问道:“那位姐姐用的是什么糕点?”她有意小声询问,奈何场上几位皆是习武之人,自然全听进耳内,妇人忍俊不禁,掩唇轻笑,推女儿道:“寄悦,快拿一块给这位妹妹尝尝。” 男子轻轻拍一拍女孩脑袋,牵人走近,抱拳道:“在下蔡谨,小孩无礼,见笑了。”上首男子听得名字,面上一喜,起身回礼道:“若在下没看错,阁下是蔡将军吧,久闻大名,今日得见,实乃我宋鹤之幸。” 蔡谨面上一愣,此行南下塬江城,只为履行与故友的两年之约,京都与塬江相隔千里,他本欲一人单独赴约,却不想女儿从小娇惯执意一同前来,又因友人在信中也多次提及,是以带着蔡霈休轻装简行,这一路皆宿在驿馆。 两人天亮便从驿馆出发,还未进城又下起瓢泼大雨,如此在风雨亭耽误了一个时辰,蔡霈休少食多餐,此刻早已饥肠辘辘,见坐着的姐姐端下糕点,忙扭头扯蔡谨衣摆。 “阁下可是飞来庄宋庄主?”蔡谨进门后便觉此人有些面熟,当下略一思索,恍然道,“听闻宋庄主带领庄仆,于东南一带围剿前朝余党,当真侠气云天,震惊江湖。” 宋鹤笑道:“不过同道给的虚名,蔡将军年少有为,若没有你领兵在前冲杀,我等百姓,哪能在后方安居乐业?”蔡谨摆摆手,叹道:“都是陈年旧事,宋兄莫要再提。”如今蔡瑾早已交出兵权,朝廷念其有功,封为武阳侯,赐了京都府邸。 “如若不嫌弃,便坐下一同用膳吧。”蔡谨封侯一事天下皆知,宋鹤转了话头,拉开右首长凳,挽袖指向妇人,“这位是内子宋问青,这是长女宋寄悦。”宋问青点了点头,旋即招呼蔡霈休吃糕点。 见人如此热心,蔡谨亦不好推辞,拉着女儿坐下,拱手道:“这是小女蔡霈休。” “相逢便是缘,蔡兄这是从京都过来?” “嗯,今日要去雪风居拜访。” “真是赶巧,稍后我与内子也要去雪风居。”宋鹤沏上热茶,道,“不若我们一同前往?” 蔡谨端起茶碗,见女儿一心吃着糕点,应道:“也好,那便有劳宋兄。” 蔡霈休吃得急,三两下吃完一块糕点,又饮下半杯热水,全算垫了肚,抱拳道:“多谢宋姐姐和夫人的糕点。” 宋问青被她一板一眼的模样逗笑,问道:“你今年多大了?”蔡霈休答:“今年要满五岁。”宋问青指着宋寄悦道:“这位姐姐比你大三岁,言儿倒是小你两岁,日后喊你爹带你来飞来庄做客,我带你们去划船。” “娘,两位妹妹尚且年幼,揽月湖上风大,万一让人染上风寒,便麻烦了。”宋寄悦皱眉道。 宋问青眼珠一转,两手捧起她的脸,笑道:“还是小悦儿想得周到,那等入夏过来,我带你们去摘荔枝。” “好啊。”蔡霈休闻言拍手呼道,“爹爹,我们后面去飞来庄吧。” 蔡霈休拽住蔡谨衣袖:“等你引退,我们和娘一起去。” 宋鹤面上微惊,啜一口茶,斟酌道:“蔡兄是要回乡?”以前朝为鉴,习国封爵的贵族并没有封地,未得旨意也不能离京。 蔡谨早有引退之意,此事也并非不能言,淡然道:“领军打仗我在行,当官却差了意思,自古能者居之,还是趁早让贤为好,日后便随夫人回玄阳种地。” 先是交出兵权,如今又要引退,宋鹤稍一作想,便知其中深意,笑道:“到时我携妻女去苏家,不知蔡兄可否招待?” 飞来庄与玄阳苏家深交颇远,蔡谨的亲人皆在乱世中丧命,后与苏家小女苏锦宜成亲,自然是把苏家当作自家看待,便道:“宋兄这是哪里话,我与夫人定当盛情款待。” 南方多雨水,交谈间,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蔡霈休水足饭饱,意兴阑珊,手撑长凳摆动离地双脚,宋问青见状,朝宋寄悦使了个眼色。 宋寄悦叹一口气,伸指在她眼前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左手伸出一根食指,右手伸出两指,续道:“以二十数为限,一二变二,二二变四,四四变十六。” 只见宋寄悦一指碰两指,左右各变为一指,又左右出两指相碰,左右指数未变化,后左右出四指,拿过蔡霈休双手各伸出四指放一块。 “我们各出一手来碰,最后得数不可大过二十,得数需能除尽,且要快速伸指展示相同数,出慢出错和变错都算输,输的便要被赢的打一下手心,输的也可看准时机去躲,逃过被打手心。” 蔡霈休听觉有趣,坐直道:“好啊,谁先来?”宋寄悦道:“你从一始做变数,我来应变,先玩一局试手。”说罢,待人伸出一指,立时做四指跟上。 蔡霈休心想:“一四变四。”忙伸出两指。 宋寄悦抬眼一笑,变成三指碰上,二三变六,蔡霈休紧盯她手势,变出三指,宋寄悦三指不变,接着碰上,蔡霈休脑子一卡,宋寄悦喜道:“你输了。” “啊。”蔡霈休脸上懊恼,乖乖伸手道,“愿赌服输,宋姐姐来吧。” 见她一副就义模样,围观三人皆是乐得面露笑意,同一时,先前的小二却是火急火燎地跑到桌前。 小二递上一封信给宋鹤:“客官,方才门外一人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宋鹤接了信,边拆边问道:“那人是何模样?可还有说什么?”小二答道:“那人神秘得很,裹着灰色破烂袍子,就走在街上也不知躲雨,脸被帽檐挡着,小的没看清。” 信笺抽出一角,宋鹤双目大睁,将信收进袖中,拿剑沉声道:“你可看到那人往哪去了?”他眼透寒芒,小二一吓,颤声道:“我看那人往城南走了。” 见他神情紧绷,宋问青忧心道:“谁送的信?” 宋鹤闻声一缓,目露温色,低头道:“一个仇家上门寻仇,我去见见。”又转身举剑拱手:“若我午时未归,有劳蔡兄护我妻女先去雪风居。” 宋鹤身为飞来庄庄主平素难免与人结怨,此次三人秘密出行,不想还是撞到仇家。 宋问青霍然起身:“既是仇家,合该我一同前去。” “胡闹。”宋鹤驳道,“寄悦还在这,有你看护我才放心。” 宋问青垂首看去,宋寄悦强装镇定,紧握她手,担忧道:“娘。”只得叹息一声:“罢了,你小心为上,察觉不对就快些离开。” 宋鹤心下焦急,点了点头,提剑纵出清风楼,转眼便消失在街尾。 突遇此遭,宋问青也没了吃饭的心思,将宋寄悦揽入怀中,轻声抚慰。 蔡谨迟疑道:“嫂夫人,那仇家既能寻到此处,我只怕宋兄一走对面还有后手,若只你我二人还有自保之力,只是我们各带一名孩童,难免束了手脚,不如即刻启程,先去雪风居,到时宋兄安然归来,也会径直去雪风居寻你母女。” 蔡霈休尚在状况之外,问道:“我们不等宋伯伯了吗?”蔡谨嘘了一声,示意她安静下来。 宋问青默然半晌,看了看两个天真孩童,不由叹道:“你说的在理,孩子还小,便是要找宋鹤也得把她们先安置了。” 得她首肯,蔡谨松一口气,当即抱起蔡霈休,又叫小二去牵出马匹。 一行人匆匆出了清风楼,四人两马从东门出城,半个时辰之后到达三江汇流的出山口。 江面宽广,春水滔滔,白雾渐浓,两岸山峰秀丽挺拔,如春笋争相从土中迸发,云雾在山间交融,令人难以分辨。 三江烟雨口,九岭雪风居。 九岭乃南林与塬江一部分山地总称,九岭山脉整体呈南北走向,素有秀、奇、险三个特点,九岭最高峰——怀秀峰,从山腰向上俱岩石外露,草木稀疏,如一把利剑插入云霄,高不可测。 塬江一带坐落着九岭第二峰——朝霞峰,从塬江东城门城楼上远眺,清晨初升的朝阳与山峰交相辉映,霞光普照。 雪风居就建于朝霞峰峰顶。从山底到山腰,有曲折直上的栈道,而要想从山腰到顶峰,就需得上山之人运起轻功,再凭借固定于山体上的两根铁索攀附而上。然从山腰至山顶仍有百丈之余,若非内力深厚,轻功了得,常人不敢轻试,一个不慎都足以让人丢掉性命。 蔡谨翻身下马,伸手抱下蔡霈休,望着高耸山峰,对宋问青道:“我与游弟约在未时相会,此刻要想上雪风居只能去到山腰,那里应有弟子巡守。”宋问青道:“雨天路滑,那栈道先前便有几处断裂,贸然上去大为不妥,不如先去江边亭内等雨小些再做打算。” 蔡谨低头一瞧,女儿将整个脑袋缩进油衣内,三月寒意未减,驾马又吹了一阵冷风,蔡霈休拿手捂住泛红双颊,疑惑抬眼。 蔡谨叹道:“也罢,此处空旷,谅谁也不敢在雪风居地盘动手。” 三人前后脚步入亭内,宋问青抖着身上雨水,忽听宋寄悦喊道:“娘,那边的白鹭好生奇怪。” 几人随她手指处眺去,宋、蔡二人视物极远,一眼看清情况,皆是变了脸色,忙伸手捂住两个小孩眼睛。 但见烟雨朦胧中,数只白鹭在沙洲盘旋不下,伸颈呱呱急唤,而在下方躺着十具尸体,血流如注,已染红一片土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平江飞鹭 第2章 正一远道 念起涛生云灭,念沉魔涨道消,炼心情化剑,杀生伦理刀,入江欲揽月,独木妄作舟。嗟夫,非凡亦非仙,满座衣冠似雪,一曲九岭险顾,只今余几?但觉义愤难登云。 宋问青转过宋寄悦身体,弯腰柔声道:“小悦儿乖乖在这等我,千万不要回头。”宋寄悦瞧母亲神色严肃,点了点头:“娘快去快回,我绝不回头。” 蔡谨抱着女儿不好前去察看,见宋问青有意前往,道:“嫂夫人千万小心。” 宋问青抽出腰间长剑,纵身踏上栏杆,又飘然落下,双足交错点水,飞渡数里,上到沙洲。蔡谨瞧她轻功实在俊俏,不由暗暗赞叹,心底也放下几分。 宋问青站在一具尸体旁,这十人观服饰皆为雪风居弟子,有一人还是她从前见过一面的接引弟子。 蹲身细查,全因被人洞穿胸口,流血而亡,手段当真残忍。这般一想,宋问青双眉紧蹙,伸指触上一人肌肤,今日已下两场大雨,倒辨不出十人何时遇害。 雨势渐大,忽听身后水声嘀嗒,宋问青旋身横剑格下,但见其余五人猛地炸出水面,逐渐向她围拢。 “瀚气宗人?”宋问青长剑斜指,左右环顾,六人黑衣黑面,用的却非刀剑,而是勾人铁索。 宋问青冷冷一笑:“我还未找你们算账,今日倒自个找上门来了。”语罢,长剑一晃,激飞而出,浑与雨水交融,抹了一人脖子。 其余五人未料她剑技超绝,乍失一人,不由愣住,眨眼间,领头人还神喊道:“结阵将人擒下。” 五人闻声横索,甩出另一端弯钩,宋问青侧身闪避,足下轻点,旋剑缠上两条铁索,定睛一看,怒气更甚:“果真是喜欢做这种下毒的勾当。” 眼见她长剑受制,另三名黑衣人趁势追击,同时甩钩分攻三路,宋问青松开剑柄,运气跃上,自腰间抽出一把软剑,但见其动如鬼魅,那甩出铁索全做了垫脚石,软剑荡如水波,顷刻间便套在一人颈间。 宋问青转腕反身,剑上血珠未落,又近一人身前,那人只觉眼前一花,未及应对便倒地不起。 六人转瞬只剩三人,黑衣人忌惮其厉害,慢慢向江边退去,宋问青真气一吸,抓起地上长剑,旋即反手掷出,一人正要落水,剑身直扎进他心口,惨呼一声半边身子翻入江水中。 宋问青追击之际,亭内突起了骚动。 “尔敢!” 这声是蔡谨喝出,宋问青忙扭头查看,不由大惊失色,抽起长剑运功急奔而去。 原来,在这片刻的功夫,几道人影从亭边江中同时窜出,来人亦是黑巾遮面,为首的蒙面人一把扑向背身的宋寄悦。 蔡谨正自视着沙洲动静,见人袭来,顺势抱着蔡霈休挥掌直朝面门劈下。那蒙面人闪身躲过,脚蹬栏杆折身出手再抓,宋寄悦自小耳濡目染,习武已有段时日,早在黑衣人出现时便转过身来,眼见利爪降下,真气急运双足,如鸟雀般飞掠至左上方檐柱紧抱不放。 蔡谨见人专欺弱小,心中极为震怒,发一声喊,打退左右,纵身截上,握拳猛击其小臂。蒙面人双眼微眯,倏地半空拧身,右掌呼出,但听一声闷响,两人各自退开几步。 蔡谨怀抱女儿,方才一拳虽未尽全力,却也不是寻常人能招架,见人稳住身形,心中惊异,再次挥拳撞去。 蒙面人退进亭内,沉声说道:“当初天衍宫一战,一别几年,武阳侯功力却未有精进,倒让左某高看了。”话音未落,右手使上暗劲,几根银针射出,直逼宋寄悦双眼。 宋寄悦见状一吓,却是避无可避,两手一放,整个人仰倒跌进江中。 宋家妇夫将人托付与他,如今其女却遭此险境,蔡蔡谨目光狠厉,掌风狂飙,登时拍上一人头骨,那人当场吐血而亡,忙转步飞身扑救。 蒙面人哈哈一笑,飘身出掌来拦,一掌打完,左手大袖横扫而出。蔡谨仅一手应付,拳收半截又即冲去,蒙面人掐准时机,掌催寒气,翻飞攒影,见其左臂失防,斜身一跨,三指迅捷如鹰,捉鸡仔般拎出蔡霈休,另一手勾住飞檐,翻身上到屋面。 现下宋寄悦坠水危急,女儿又落入贼手,实是难以抉择,蔡谨额有汗出,当下便要入水救人。所幸宋问青及时赶到,长剑翻旋,结果两人,往江中一捞,抱起湿漉漉的宋寄悦。 “娘……咳咳咳。”宋寄悦骤然摔落,仓皇之下呛进好几口水。宋问青掌按其背,运转内力助她吐出腹腔积水,又对蔡谨道:“此处有我,蔡兄快去救人。” 蔡谨踩杆踏柱,纵身跃上屋面,那蒙面人似在原地等候,见人追来又一跃而下到了江边。 蔡谨紧追其后,出声急喝:“左冷仟,三年不见,尔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蒙面人轻哼一声,转身扯下面巾,岁数看来与蔡谨一般大,鹰目高鼻,浑身透着一股阴鸷戾气。 “爹爹。”蔡霈休奋力挣扎,神色惶恐。左冷仟觑她一眼,双指一并点了睡穴。 蔡谨心内焦急,沉色道:“你要如何?”身后便是广阔江水,左冷仟双眼微眯,一步步退向水中,仰头一笑,声音随之响起:“这小娃我就带走了,想要令爱平安无事,武阳侯就拿玄天铁盒的线索来换吧。” 听到“玄天铁盒”,蔡谨面色陡变,当年天衍宫遇袭,正逢他上山讨药,一路走过山门,横尸遍野,仔细瞧看竟是天衍宫弟子居多,不禁心下一惊。 天衍宫建立至今已逾百年,宫内众人以岐黄机关之术见长,新任宫主钟明熠更是在道玄之学上颇有造诣。蔡谨暗想:“天衍宫依靠迷阵和精巧机关阻隔外界侵扰,过着半隐半世的生活从未卷入任何江湖纷争,在外游历的弟子俱医者仁心救人无数,究竟是谁会下此毒手?” 倒得上了大殿,蔡谨才知,屠了天衍宫大半宫门之人,便是那恶名昭著的瀚气宗,而今下抓他女儿的,是当年带领门人袭击天衍宫的瀚气宗掌门,千面鬼手左冷仟。 “左冷仟,今日我要你偿命!” 宋问青从蔡谨口中听得左冷仟名字,面上微愣,随后安顿好宋寄悦,眼见左冷仟要逃,当先出剑刺去。 左冷仟脚下一顿,未显慌乱,笑问道:“这位夫人与左某又有何仇怨?”直至剑尖逼近,忽地推出蔡霈休抵挡。 宋问青早知瀚气宗奸诈手段,松腕一点,长剑在半空顿止,忽地向上翻出,划过一道银亮弧光。左冷仟咦了一声,退开半步,右掌自下挥上,周身温度随之降低,疾步攻向宋问青肩胛。 “小心他的寒蟾掌!”蔡谨急忙纵身相助。 宋问青一剑未着,忙运轻功旋身避开。左冷仟应变极快,右脚借力一个回转,掌力不减,直扑过去。宋问青倒转剑柄,指弹剑身,两道劲风遽然撞上,一柔一阴,激得人脸上寒毛直竖,阴冷难解。 左冷仟又与旁侧攻来的蔡谨拆解几招,因女儿被人拿在手中,到底使不了全力,蔡瑾拉开两人身位,躲避劈来的“寒蟾掌”,就听左冷仟笑道:“‘饮水剑法’当真神妙,没想到今日能在此遇到武阳侯和‘飞雪问青’二位才俊。” “当年你夜袭天衍宫,害死柳瑶妹妹,今日又要故技重施,杀上雪风居不成?”宋问青攥紧剑柄,目光森冷。 “呵,雪风居左某还未放在眼中。”左冷仟将蔡霈休挟在肋下,轻蔑道,“柳家如今已偏安一隅,你二人是要代苏、宋两家与我瀚气宗宣战吗?” 柳、陈、苏、宋乃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学世家,四家有无相通,同气连根,宋问青与柳瑶自小便是知交,初闻噩耗就已痛哭一场,誓要瀚气宗及左冷仟血债血偿,奈何天衍宫经此一遭后封闭山门,避世不出,连柳家都无人能进入,就此与外界断了联系。 此言一出,宋问青秀目怒瞪,立时发作:“杀的就是你,何需宣战一番。”语罢,擎剑骤出。 左冷仟此行别有用意,遇上几人实属巧合,如今蔡谨女儿在他手中,自当无所顾忌,只是在此地拖延太久,若雪风居弟子赶来,要想脱身就难了,心念一转,背身跃往江心,放声道:“武阳侯,别忘了我方才说的。” 宋、蔡二人见势纵身追赶,左冷仟对着江面连出几掌,只见水浪激起丈高,待二人挥袖破开水幕,人已逃出丈远。 云烟雨雾,山色空蒙,三道身影在江上踏浪奔走,时远时近,乘风御水,惊飞数只白鹭。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 忽听得这从三江峡口传出的声音,三人俱是一惊,踏上一片沙洲,各自提防。 这声音悠远绵长竟似融于滚滚江水之中传将过来,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由让左冷仟心内一沉,出声喝道:“何方宵小在此故弄玄虚?” 霎时间,一艘小舟自峡口乘水势跃出,船身砰然砸在水面竟不见丝毫晃动,四平八稳地顺着流水朝三人这方荡来。 小舟行近,层层水雾拨开,三人得以看清,只见船头立着一个蓝袍男子,头上用木簪挽一道髻,身后负一口三尺长剑,腰间悬挂葫芦,面容清俊,目光深邃,一眼望去,年岁不足三十。 “这三江奇景一年也只这几日可见,三位放着眼前美景不顾,实在可惜,可惜。”那人言罢,两指一弹,蔡、宋二人却见左冷仟身形一抖,一只脚跌入水面。 左冷仟只觉右肩一阵痛麻,提起的一口气被泄大半,待他稳住身形,蓝袍男子已至近前,出手极快,左手拿捏住他右臂穴位,右手两指微张从其胸口抚上。 左冷仟被这一吓,左手松开,欲挡住攻击,男子攻势忽转,右手化掌看似轻轻一推,那左冷仟就侧飞出去,再转眼,男子已怀抱蔡霈休落回顺水而行的小舟。 江上春风料峭,云烟缭绕,天地之间只余江水长流,白鹭横飞。 左冷仟止住身形,心想:“方才是自己大意让此人占了先机,凭他二十多年苦功,料这道士功夫顶天也只十余年。”于是颇为自信对男子喊道:“好俊的功夫,小道士姓甚名谁,师出何门?” 救下人后男子便解了穴道,蔡霈休悠悠醒转,见眼前陌生男子面色温和,还对自己笑了一下,不由也回以一笑,又张望四周,看到不远处的爹爹正要呼喊,忽听一道声音响起,抬眼望去,不禁缩了缩脖子。 “吾乃张远道,只一介乡野道人,师门微小,不值一提。”左冷仟闯荡江湖多年也未听过有这号人物,看脸却觉有几分眼熟,心中疑窦正生,又觉太涨他人威风,笃定此人是讨巧赢下一局。 手中银光乍现,左冷仟凶狠道:“今日阁下坏我好事,不如你我讨教一二?”言未尽,数根银针齐齐发出,张远道也不闪避,右手双指连弹,银针悉数在半空坠下,这次众人却看得真切,那张远道并非借由任何外物,只对空一弹便有一道无形劲气射出,力道之迅猛,叫人惊叹。 几人皆初识这门奇功,左冷仟冷汗连连,蔡、宋武功在当今武林已是佼佼之辈,对付二人尚且勉强,突然冒出的张远道实力更是深不可测,知道今日再难成事,心下再不迟疑,猛然钻入水中,闭气遁走。 水下踪迹难寻,女儿已被人救下,蔡谨也不打算再追,宋问青心中愤恨,但也无可奈何,两人对看一眼,纷纷落于船上抱拳道谢。 “在下蔡谨,今日承蒙张先生出手救回小女,感恩不尽。”蔡霈休见爹爹如此,忙从张远道怀中下来,同样对他俯首拜谢:“霈休谢先生救命之恩。” “好讨喜的娃娃,武阳侯义薄云天,后辈理当如此,今日出手实乃祖师指点我来此,不必多礼。” 张远道坦然受了二人的礼,虚扶起蔡霈休,见她天庭饱满,耳垂圆润,眉骨挺直,一双杏眼黑白分明,清亮有神。这端的是一副正气明/慧的好相貌,若是能好好培养,假以时日,必将会是一不可多得的奇才,回想下山前祖师送他的箴言: “江鹭点破一痕春,柳烟深处未系舟。莫道云踪无觅处,月满南浦恰登楼。” “祖师让他向南来寻,难道便是这个小娃娃?”张远道见着欢喜,当下有了收徒之意。 “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是以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太一生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正一远道 第3章 光瑞初现 群英聚,五里庄,平地卷尘,高檐满霜。雨照残阳终有时,孤月隐寒江。先人去,悼国殇,三清再现,剑指天罡。匣置完璧未可期,双影赴莽苍。 蔡谨惊讶于张远道识得自己,见他周身气质出尘,高风峻节,行事举止随性恣意,更像是出世不近凡俗的隐士,有心与之结识,便道:“眼下雨势未歇,张先生不妨与我们去亭内暂避一阵。” 宋问青也道:“方才听先生话语,想来不是第一次到塬江,今日有幸遇见,还望先生能让我们聊表谢意。” 张远道既然看中蔡霈休,见二人有意相邀也不推辞,笑道:“那贫道便却之不恭了。” 三人上岸,宋寄悦在亭内翘首以盼,见到母亲不由欣喜挥手,宋问青连忙入亭关切道:“可有不适?”宋寄悦摇头道:“我有武艺傍身,身体好得很。” 宋问青摸摸她的双手和脸颊,只觉冰凉一片,少有血色,当下渡了些真气过去,又把外衫脱了为她披上。 “嫂夫人,先是宋兄被人支走,后又撞见左冷仟杀害雪风居弟子,此事实在诡异,我们还需赶紧上雪风居告知一声。”蔡谨救回女儿,脑中思虑一番,直觉两桩事并非巧合。 宋问青颔首道:“雪风居豢养白鹭,可惜我们无人能驱驶它去报信,若要上山,这两个孩子倒是得有人照看。” 经此一事,两人却不敢离女儿身边太久,不由心下犯难,忽听蔡霈休问道:“先生刚才击退坏人用的是什么功夫?为何我以前从未见过?”一边说,手指还模仿了弹射的动作。 原来二人在一旁低声交谈,蔡霈休闲着无事,便寻了近处的张远道攀谈。 “休儿,莫要无礼!”蔡谨轻斥一声,随意探询他人功夫是江湖上一大禁忌,有人还因此丢过性命,那一手弹指奇功他也未曾见过,想必属于本门不外传绝学,蔡霈休如此问起却是十分不妥。 张远道也不在意,这弹指技法也是闲时所创,他有心收徒,只看着蔡霈休笑问道:“你年纪尚小,世间功夫何其之多,如何保证自己见个十足?” 蔡霈休双目澄亮,神情自得,不想便答:“娘和爹爹认识许多会武的婶婶叔叔,我见过的功夫没有数百也有数十,何况书中有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先生的功夫我没见过,故提出疑问。世间功夫我无法见个十足,但我会尽力去把遇见的功夫知个十足。” “哈哈哈,好一个‘知个十足’!早慧如此,当真少有。”张远道畅怀一笑,目露赞许,“你既解了我的疑问,那我理应回你一答,这弹指的功夫是我偶然所创,暂且未给它取名,只需将运转周身的气聚于两指发出即可,通过弹指控制气的运用,精准击中所想之物,就如这般。”只见张远道朝一个方位轻轻弹指,亭外一滴雨水霎时崩散。 只这一手,蔡霈休与宋寄悦惊叹不已,蔡谨与宋问青却是大为震惊,两个小孩更多是感到新奇,而她二人习武多年,心知若要达到自身内力收放自如,没有一番苦练极难做到,何况是将内力聚于两指发出,便是能释放内力,想做到这般准度和威力亦是不可能之事,如若控制不当强行运气,致使内力在体内暴动,轻则走火入魔,内力尽废,重则爆体而亡。 张远道玲珑心智,耳听八方,方才二人对话尽已听见,当下开口道:“二位若信得过我,可让贫道上去报信。” 蔡谨心里犯难,张远道的武功他自是认可,然此人来历不明,几人仅是萍水相逢,心性人品并不熟知。宋问青感念其救人之举,但也不愿冒险一试。 张远道知二人顾虑,便郑重道:“不瞒武阳侯,我乃正一派第三代传人,家师赐字‘离源’。得蒙家师张静先高看,授在下道学武艺,我派向来都是一脉单传,今观令爱面相并非平庸之辈,周身清气环绕,实与我派所求之道有缘。” 话及此,蔡谨与宋问青亦明白张远道欲收徒之心,蔡谨心道:“张静先真人当年颇受齐国皇帝敬重,汖地一战得他相助才成功突围,此战后,张静先也随之销声匿迹,百年下来,江湖上再未出现正一门人。若非张远道先前表现不俗,他定会怀疑话中虚实,只是休儿担负此等重任委实辛苦,又与夫人所愿正好相违。” 想到这里,蔡谨心里有了计较,还未开口,却听蔡霈休问道:“先生可是要教我弹指的功夫?” 张远道不语,眼睛看向蔡谨,蔡霈休何等聪敏,当即明白先生用意,抬头眼巴巴瞅着蔡谨道:“爹爹可否应允?休儿保证只学这一招,绝不贪玩伤人。” 蔡谨有些哭笑不得,这可不是一招半式就能说清的事。罢了,罢了,既是女儿的机缘就让她自己决定吧。 “休儿可知,习武是要拜师的。” “拜师?” 见蔡霈休满脸疑惑,张远道轻轻一笑:“孩子,你可愿随我修道?” 蔡霈休凝眉,似是更为不解:“什么是修道?” 张远道从袖中取出一柄三清铃,摇晃数下,铃声清脆悦耳,问道:“声音如何?” 蔡霈休点头答:“甚好。” 张远道将三清铃递予蔡霈休,续道:“大道三千,各人有各人的道,你只需追随本心便可。” “本心?” 蔡霈休仍是不解,身后宋问青走近,轻轻推她后背,道:“你现在想做的事为何?” 蔡霈休恍然,即刻双膝着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待起身时,额上起了一片红印。 张远道神色和悦:“这三清铃是祖师所赐,今日我便赠与你,入我正一门下,须知‘正一’乃‘正以驱邪,以一统万’之意,望你日后为人处世紧守自我,不拘泥于俗世,不放纵于形骸。正一派没那么多规矩,一切随心即可,你名霈休,那我便赐你‘霖煦’二字,寓否极泰来,和乐美满之意。” 蔡霈休接过三清铃,再次一拜,脆声道:“弟子霖煦,谢师父赐字。” 拜师礼成,蔡谨摸出与雪风居居主顾游的书信,道:“先生上到雪风居,只需将此物交予居主,告知山下状况即可。”宋问青也取下玉佩一并奉上。 张远道将二人信物收入袖中,作揖道:“贫道去去就回,还容二位在此静待佳音。”话毕,纵到亭外,只见蓝影掠起,倏忽间离地几丈,竟未上栈道。 待一跃趋于缓势,又见张远道右脚踏出,这一步仿若置于实地,借这一力再次腾高几丈,之后几次都是在将要回落之际,又登步借力直上,身姿稳捷,衣袂翻动,仙人上山或亦如此。 蔡、宋二人目光始终追随他身影,一路看下来可谓惊心动魄,上山途中,张远道只借了六次力,双脚踩上虚空如踏云梯,一步步登云直上,消失在云雾之间,此等身法,非常人所能及。 “登云步!” 宋问青回神惊叹,雪风居的“平江飞鹭”已属当世上乘轻功,可早前出现过一门更为神异的轻功,只可惜这门轻功早已失传,几十年来也未再见有人使出。 登云踏雾,可上九天。 “蔡兄,蔡侄女入张道长门下,日后必大有作为。”今日得见失传的轻功绝技,宋问青自是欣喜万分。 蔡谨对此并不作答,心下不免担忧,直到此刻,也不知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从女儿拜师的那一刻起,她以后的生活恐怕不再平凡。 蔡谨默然半晌,转了话头:“原来嫂夫人与柳夫人是故交。”宋问青微微一愣,问道:“你见过柳瑶?” 蔡谨叹一口气,将当年之事缓缓道出,宋问青未发一言,愣怔看着远处,之后向蔡谨拱手拜道:“我与柳瑶亲如姐妹,她自小体弱,在万般呵护下长大,不想却遭逢此难,蔡兄仗义相助,余莫敢忘怀。”蔡谨忙道:“嫂夫人不必如此,内子的病全赖天衍宫赐药方得好转,且苏家与柳家亦有交际,便是路人遇难,我见了也会出手的。” 宋问青眼含泪水,摇了摇头,俯身将宋寄悦搂进怀里。 “娘,你还有我和妹妹。”见母亲落下眼泪,宋寄悦搂住她脖颈,埋首细声安慰。 蔡霈休亦吸了吸鼻子,上前贴在她肩头:“青姨你别哭。” 被两个小孩一左一右抱住自己,宋问青破涕为笑,紧紧抱着两人。蔡谨亦被这至真至情一幕感染,不胜喟然,道:“柳夫人的孩子算来也三岁了。” 宋问青抚摸着女儿的面颊,叹道:“苦了那个孩子,出生便失去母亲,钟明熠给她取了名字吗?”蔡谨回忆道:“明熠兄弟给她取名柳函,钟柳函。” “钟柳函,他也是痴情之人。”宋问青拭去泪水,“我和柳瑜没看错他。” 柳家这辈只有一儿一女,柳老家主痛失小女,最后一蹶不振,这段时日已有退隐之意,柳瑜现在作为唯一的孩子,不久便会掌管柳家。 蔡谨身居京都,而今对江湖之事知之甚少,与宋问青聊了一些旧事,盏茶的功夫,顾游亲自带领弟子下来相迎,又叫人收敛死去弟子尸体,随后一同回到雪风居。 宋鹤申时方上了雪风居,只说仇人狡狯,叫人逃了,宋问青心中有事,第二日宋家三人便拜别众人回了飞来庄。张远道与蔡谨父女在雪风居小住几日,随后一同去了京都。 自此,张远道长住武阳侯府,传授蔡霈休武学,又将本教道学与自身学术倾囊相授。蔡霈休每日勤学苦练,读书习字,天赋愈显。 启兴十五年,张远道与府内众人告别,他本纵情山水,行事随心,为了蔡霈休才在京都停留六年之久。 蔡霈休如今一十有一,因多年习武,身形劲拔,举止文雅,初显锋芒。 离别前,张远道取下随身佩剑:“此剑名‘清一’乃祖师张道陵托几位名匠数月不断锤锻所制,三清十二剑你已习得‘形’‘神’二境,今后仍需勤加练习,融会贯通,切记练武最忌冒进。” “弟子谨记师父教诲,可师父行走江湖少了这称手的兵器……”蔡霈休俯身行礼,清一剑却未收下。 “器乃外物,一切外物皆可为器。” 张远道不以为然,待蔡霈休再欲劝说,“清一”却被张远道抛来,她只得急忙接入手中,再抬眼,张远道早已远去。 启兴十七年三月,新济绕过南林地界从西北方乘水路来犯,武阳侯蔡谨请旨率军出征。同年九月,新济连连败退,退出习国边界,蔡谨身负重伤,不久于回京都的路上不治身亡。 十二月,先皇崩逝,太子吴昊泽继位,年号嘉明。嘉明一年,新皇追封武阳侯蔡谨为忠义侯,念其为国为民之大义,封其独女蔡霈休为光瑞侯,承袭爵位,可继续住在武阳侯府。 习国废除前朝分封制度,诸侯俱居于京都皇城,平日里除了按时觐见皇帝,也没有其他实权,虽封女侯之事闻所未闻,但百姓大都只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未起多大波澜,众人只认为这女侯与其他侯爷一般,是由皇室养着的一个挂名闲人,日子一久,皆习以为常。 嘉明三年,江湖上出现前朝宝藏的传言,虽众说纷纭,版本不一,但都传达着同一个意思:“得秘宝者,可得天下。” 同年,鉴良湖一带,一座前朝荒废下来的山庄,合周围的大片土地由一支军队接手,经过修葺的山庄重焕昔日风采,当地人惊叹于朝廷的雄厚财力,却极少见到山庄内有人出入,偌大的山庄只有武艺高强的侍卫把守,方圆百里无人敢进。 又一年中秋,皇上今次兴致一起,特在顺和门下设宴,诸侯皆在受邀之列,意君臣共度佳节,同赏明月。 习国如今授予爵位的人共十二位,除近月年老重病的勇平侯赵徽未能到场,其余十一人均已入席。 “静澜郡主生辰将近,你可备好了礼?。” “说起这事,我昨日在东街茶楼,见王大人的侄儿正被郡主的人追打,听闻一路打到南街的宝脂斋去了。” “郡主得太后宠爱,王大人这次怕是要跟着掉一层皮。” 皇上未到,有几人聚在一处,谈论着京都逸事。 热闹的氛围中,一人坐于偏后的一张食案,径自取了茶盏抿上一口,却也无人上前交谈。与其他赴宴之人不同,此人却是在场唯一的女子,但见其左手扶案,右手拿箸吃菜,高髻长鬓,一身金丝刺绣丹色裙外罩藕色薄纱,发髻上插着一根嵌玉金簪,姿容绝丽,气质脱俗。 “王宝造谣生事,出言顶撞我手下侍女,打一顿已是轻放。”一个娇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闻声望去,但见一位紫衫少女负手立在花荫之下,嘴角勾起,凤眼流光,众人纷纷起身拜道:“见过静澜郡主。”方才议论的两位青年不禁身体颤抖,拜得极低。 “不提这烦心事,诸位受皇兄相邀,今夜应当尽兴一场。”静澜郡主一挥手,挨着女子坐下,“我看这还有位置,光瑞侯不介意吧。” 蔡霈休点头应了一声,斟茶道:“郡主来此想必有事相商。”静澜郡主推开茶盏,笑道:“皇兄有事找你,你随我来。”说罢,拿起桌上酒壶,起身离席。 蔡霈休跟随出了顺和门,外面早已候着两名掌灯宫女,待将人送到书房,静澜郡主摇晃酒壶,推开房门示意人进去。 蔡霈休迈步进入,躬身一拜,吴昊泽端坐主位,抬头看了一眼,内侍忙递上札子到她手中。 甘陵一带七月遭逢涝灾,农田淹没,庄稼绝收,赈灾的十万两官银在运送路上不翼而飞,负责此事的刺史林宗治在几日前也失去音信。 林宗治曾在蔡谨手下做事,这次赈灾银两丢失一案,蔡霈休怀疑与江湖中人相关,便向皇上举荐武功不弱的林宗治,如今林宗治失踪,此事自然落到她手上。 “朕给你一月时间去查明这两件事。” “皇上,臣请求调动地方兵力,协助臣破案。” 吴昊泽轻点书案,说道:“朕给你下一道圣旨,风庆城一千府兵,任你调遣。” 蔡霈休俯身道:“臣,领旨。” 第4章 刀光剑影 雨后初晴,秋意袭人。因连日大雨,鉴良湖水势上涨,鉴良湖水源于齐云山另一支大分流,由鉴良湖又一路流进甘陵地界,再汇入阳春河蜿蜒经过风庆城脚下,城内河水平静无波,宛如一条长长的绿绸带。 突然间,河内一船舱里响起了一阵吟诵声: “人间又百年,泽润多苍生。潮气蒸平阔,塬山起寒川……” “小姐,这里离塬山尚有五百里路程。” 手举话本的吟诵少年不过十五岁,面容粉白,娇艳动人,两条细眉飞挑而上,一股愉悦的气息洋溢在周身。坐在一旁接嘴之人身着青衣,却似年纪更小上一些,脸上稚气未褪,声音脆亮清透。 少年撇她一眼,理理身上的白衣,又拿指敲击桌案,口中继续诵道:“习砖为几覆,遥想关山路。白头几入土,啸聚几陶朱。” “中间又漏了两句。”青衣少年倒也天真烂漫,比照自己手中话本指正,皱眉叹气道,“小姐,我们若再不回去,少庄主和你那几位叔叔就要来抓人了。” “不念了。”白衣少年脸色一变,也没了吟诗的兴致,“啪”的一声,话本扔在桌上,“阿涟,我们好容易从家中逃出来,结果一路上你都在提宋寄悦,她自个有家不归,还不让我在外面闯荡一番吗?” “这几日我们一路西行到风庆城,小姐闯荡过来也该消气了,不然庄主会担心的。” “爹只会关心我是否好好练剑,他才不会担心这些。”白衣少年不以为然,看着眼前的阿涟着实无奈,阿涟自小贴身陪伴,无论到何处两人皆是一块行事,这次她离家出走,阿涟劝阻不下,只能跟随过来。 白衣少年心里思索着下一步去何处,阿涟看她一双眼珠滴溜溜打转,就知没听进方才的话,叹了口气直摇头。 小姐练武天赋极高,奈何夫人走后心性大变,贪玩懒散,连剑也不练了,平时被庄主盯着练武也总找机会躲懒,一招一式令人难以直视。 就在七日前,宋寄言得知早在她未出生时,便与雪风居居主的侄儿定下一门亲事,再过段时日这雪风居就要带人登门拜访,她心中一直不满束缚于人的条条框框,母亲死后就连姐姐也一味躲她,这家待着也没有生趣,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小船顺着河流缓缓行驶,是时日落西山,晚风送凉,阳春河两岸已亮起了零星灯火,再往前河道渐宽,过不了多久就可到城东的城隍庙。 忽然间小船一阵晃动,外面传来船夫嘶哑的嗓音:“二位客官,前面好像不太平。” “我出去看看。”宋寄言拿了话本起身,挑开竹帘上了船头,看着前方怪道:“老人家,前面咋这么多船?” 前方被几只小船横列堵了河道,再往里隐约可见几只同样的船排列开,叫骂声不断,一时喧闹异常。 “看到那船上的蓝旗了吗?”船夫长叹一声,摇摇头,“那是城内沙天帮的船只,这一带漕运由他们管辖,现在不知是和谁起了冲突。” 正好阿涟也从船舱出来,宋寄言略一思索,指着一处对船夫道:“老人家,你看能不能把船往前面的位置挪挪?” “客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刀剑无眼,小心丢了性命!”船夫浑浊的双目圆睁,上唇白须连跳。 阿涟见宋寄言对此事饶有兴味,也在一旁轻声劝道:“小姐,我二人偷跑出门,还是不要过多招惹是非为好。” “你懂什么?”宋寄言驳她一句,又背过身子,“老人家,你只管往那开,我保你性命无忧。” 沙天帮虽横行一方,但从未滥杀无辜,只要不卷入其中,想来也不会为难她们。 船夫沉吟不答,猛灌一口酒,将酒葫芦挂回腰上,双手持桨,卖力向前划去。越接近前面船只,喧闹愈烈,三人也听清了一些对话。 “放你爹的屁!我沙天帮在风庆做的是正经漕运生意,你们这些朝廷鹰犬胆敢抓我二弟,还害了我三弟性命,弟兄们把他们给我绑起来!” “前日我好言相劝,此次官银被盗一案沙天帮二当家存在莫大嫌疑……” “原是官府在拿人,这怎么还有个姑娘的声音?” 宋寄言心内起疑,趁场面乱作一团无暇顾及旁事,运起轻功,悄无声息地落在一只船的阴影处,倒也没让周遭人发现。 探头看去,只见一只大船被众小船只围在一个圈内,众人手举火把,拿着大刀弓箭等一干兵器,少说也有百十号人。 一只船突出大半截,船头站一个大汉,络腮胡子,身材魁梧,皮肤黝黑,周围人都看着他,蓄势待发。 与之相对的是被围的大船上,为首的乃一名女子,杏色衣衫,腰间束一条金丝带,檀口星眸,柳叶弯眉,气息凝而不散。 却见她四平八稳地坐在一把交椅上,有一人正躬身与其耳语,周围兵卒朝外形成一个保护圈,手上拿着杀伤力极大的弓弩。 眼下双方剑拔弩张,只等一声令下便会是一场恶战。 “本侯捉拿石破天也只为调查官银一事,若能证明二当家清白,人自然会安然放回,至于三当家之死,却与我们无关。听闻沙天帮大当家最重一个‘义’字,相信你也不愿看到自己手下的弟兄平添伤亡。” 女子声如莺啼,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意,挥退身旁的人,起身走到船头,两边兵卒自觉留出一块空地,眼睛仍警惕地盯着对面的动静。 “你设计抓我二弟不仁在前,又害死我三弟,我二弟老实敦厚,怎会拿那些救命的银两?”大汉又啐骂道:“武阳侯做人向来光明磊落,却生出你这等阴险之辈,这爵位怕也是你趋炎附势讨来的。” 女子却是蔡霈休,当日她得了圣旨便马不停蹄赶来风庆,顺藤摸瓜,得知银两在运送到风庆城后改走水路,而这一带漕运又属沙天帮一家独大,于是耗费五日绕过地方官员秘密调查此事,直到前两日才表明身份调用府兵,协助捉拿沙天帮二当家石破天,至于三当家一事,她也确实不知。 没成想今日在出城之时被沙天帮包围,事有蹊跷,又遭人陷害,石化通又是如何得知她会在这时出城?她今日带人不多,强龙不压地头蛇,说到底这还是人家的地盘。 思及此,蔡霈休不怒反笑,取过兵卒手中弓弩,扣弦射出一箭,只见石化通船上的蓝色旗帜应声落地,羽箭扎进船板,箭尾嗡嗡地抖动,速度之快,穿透之强,让人战栗。 “今日我也不想与前辈闹不愉快,咱们各退一步,我与前辈比试一场,若前辈赢了,我当场释放石破天,并给沙天帮众人赔礼认错。” “若前辈输了,还望前辈不要再加阻拦,三当家如今尸骨还未寻到,我们也定会查明事情真相,给前辈一个交代。”蔡霈休放下弓弩,从身侧抽出清一剑,轻轻抚过剑身,凉意透指而入,“前辈以为如何?” 石化通回身取出短柄大刀,忽地大笑三声,沙天帮众人也随之哄笑一阵,待笑过后,圆目一睁,厉声道:“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不敢。”蔡霈休挽了一个剑花,“晚辈不才,领教一下前辈绝学。” 清一剑长三尺,重二斤十四两,剑柄刻有“清一”二字,制作精良,坚韧锋利。 石化通手上大刀比一般的短柄大刀更厚,重二十斤,不知已有多少人成为这把大刀的刀下亡魂,江湖人送“快刀”称号。 “废话少说!速速下来一战!”石化通提刀大喝,率先从船上跳到河中放置的竹排。 蔡霈休长剑斜指,飘忽落于竹排上,她本就容色艳丽,现此矫捷身法,不禁引人注目。 方一落定,石化通提刀便砍,大刀舞的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火光映射下,白茫茫的刀光中带着火色,如雪地上沾染几道血迹,叫人看着更绝刺骨的寒,每一招都又快又狠,大有气吞山河之势,数合之下仍不见疲倦,大刀使得是越来越快。 三清十二剑式在于“快”“繁”二要诀,蔡霈休身为女子,招式甚为轻盈,身法亦是快得离奇,腾跃回旋拖出几道剑影,似风送杏林,吹动花瓣翩翩起舞,杏影翻飞,在凌厉迅疾的刀光中,上下起伏,身姿难掩。 两人以快打快,蔡霈休专从小处出招,石化通大开大合也不忘收臂着小,四十九路快刀眼见就要使完也未碰到她衣角,心中郁闷,在又一次挑开长剑后,双手握刀,朝蔡霈休面门直劈而来。 这一式石化通用了全力,蔡霈休不好硬拼,剑锋一转,长剑贴着刀口向上,刀剑相撞,激出星星火花,手腕翻转,右脚向后踏出,惊险躲过这一次杀招。 四周船头众人与两人尚有三丈之距,阵阵疾风扫来仍震得人脸皮发紧,平静的河水漾着层层波纹,刀光剑影中远处城隍庙的叫卖声隐约可以听见。 隐在暗处的宋寄言自也是震惊不已,那石化通一把大刀耍的出神入化,虎虎生风。与他对战的姐姐也是功夫了得,瞧她一番过招下来仍气息绵长,招式爽利,内力可谓深厚。两人对战看下来着实让人酣畅淋漓,她以为姐姐的饮水剑法已是迅疾难辨,没成想今天见到的这位姐姐更属佼佼。 “小姐,这姑娘好生厉害!”阿涟低叹一声,在宋寄言过来不久,她也偷偷跟着摸到旁侧。 宋寄言抬首望天,此时夕阳的余晖早已尽灭,中秋时的圆月如今倒像是被谁咬了一口,清幽月光洒在河面,粼粼波光,两三点星子,若此时能仰躺在船上听曲看月,却也是说不出来的惬意,嘴上不觉感叹:“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今夜真是开了眼界。” 阿涟闻言点头附和,生怕错过一招半式,忙凝神再看场内,忽地低叫一声:“不好,那姑娘危险。” 宋寄言循她视线看去,就在前方不远处,一沙天帮人正拉弓搭箭,箭头随着蔡霈休身影不断移动。 此时场中二人正斗得忘我,石化通四十九路快刀已舞了一轮,眼见对手即将摸清套路,嘴里发酸发苦,喘了几口粗气。他这快刀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几次下来都无功而返,就如战场上两军交战,再而衰,三而竭,再打下去恐体力不支,这女人剑法也邪门得紧,武功路子和她父亲武阳侯全然不同,剑光仿佛春日百花绽放,纷繁艳丽,迷人心眼。 大多武功都注重“快”“简”二诀,追求的是一招致敌,而蔡霈休的招式在快上又有诸般变化,无孔不入,实难寻出破绽。 终于,竹排最先承受不住二人外放内力,绳索尽断,四散开来。 石化通看了看有些颤抖的右手,又盯着如春燕般静立在一根青竹上的蔡霈休,一改先前鄙夷之态,高声赞道:“好剑法!” “承让。”蔡霈休语中带笑,长剑轻抖,荡起一片寒光,石化通将大刀抡起一圈,亮如圆月,大喝道:“再来!” 正要跃起,霎时一道白光从侧面袭来,蔡霈休偏身跃起,左手捏指对空一弹,暗箭被劲气折断。 同一时,船上传来一阵惨叫,两人收了气势,但见一白衣少年立在船头,手中正抓着一名沙天帮人的肩胛骨,少年笑问道:“还想往哪逃?” “没我的命令,谁让你出的手?”石化通气急,几步上了那艘船,他虽是草莽出生,但也最重江湖道义,说话间已伸手去抓那人衣襟。 “欸,这人可不能给你。”阿涟应声出剑,截了石化通动作。宋寄言又朝蔡霈休喊道:“姐姐,这人应由你处置。” 蔡霈休看她面容,忽一愣神,摇摇头,收了长剑:“这人是沙天帮的。” “从哪冒出来的野丫头?”石化通打开剑鞘,又伸手去拿人。 宋寄言扯着那名弟子的胳膊向后避开,将人丢在一边,为免他逃跑还点住穴位,复旋身躲到阿涟背后,笑了笑,高声说道:“这人是我抓的,当然也该由我来处置。” “扯你娘的骚!我沙天帮的人,我自己处置。”石化通破口大骂,“无名小辈,速速滚蛋!” 宋寄言攀住阿涟双肩,摇头晃脑,还嘴道:“你沙天帮暗箭伤人,不是好汉!” “闲事少管!看刀!”石化通大刀抡起,径向她劈去。 蔡霈休眉头一皱,劲气倏发,弹开大刀。 两人趁机分散逃开,宋寄言拎起那偷袭之人跳到另一个船头:“你们用船堵了本小姐的去路,这事自然与我有关。”对蔡霈休拱手笑道:“不才,多谢姐姐仗义出手。” 蔡霈休静立不动,始终盯着宋寄言容貌,情感于旧人旧事,心头阵阵翻涌。 “像,太像了。” 即使宋寄言不自报家门,蔡霈休也知晓她是青姨的孩子。 第5章 鉴良秋景 蔡霈休吐出口气,两人还在那唇枪舌战,甫一转身,但见暂代副将一职的李虎匆匆赶来。 这李虎是折冲将军手下一员猛将,办事利索,深受重用,念此,蔡霈休不觉蹙眉问道:“出了何事?” 李虎抱拳垂首:“君侯,今日乃城隍庙会,城内特开夜市,已有不少百姓向这边涌来。” 此事不宜声张,误伤百姓也不好,蔡霈休不做多想,飞身跃上小船,走到宋寄言身侧,双手一张止下二人话语,微笑道:“二位且听我一句。” 石化通因先前比试,对蔡霈休有所顾忌,只冷哼一声,提起的大刀也缓缓放下。宋寄言本就是为这位姐姐打抱不平,自也是拉住阿涟,叫她收了长剑。 阿涟还剑入鞘,不服输地哼了一声,只觉这沙天帮人实在粗鄙无礼,今日若没个说法,定要写信回飞来庄告状。 见二人承自己薄面,蔡霈休向宋寄言道:“方才的事,还要多谢宋小姐。” 宋寄言双眼大睁,未料这位姐姐竟认得自己,脑中一通搜刮,仍想不起二人在何时见过。又听蔡霈休对石化通道:“前辈与我还未分出胜负,可否再比一场?” “这……”石化通面露迟疑,蔡霈休的武功他已领教,若非突生变故,相信不出几息也再难招架,且这事确是沙天帮理亏,不禁叹道:“这次实是我沙天帮对不住你,人可以带走,但也希望光瑞侯莫忘先前的承诺。” 沙天帮虽不受朝廷拘束,但石化通可算是忠义之人,偷盗官银一事也许另有隐情。细细一想,蔡霈休抱拳道:“本侯以武阳侯府二十年声誉为誓,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前辈一个交代。” 石化通一惊,身为朝中贵族,蔡霈休本不用顾忌他们江湖草莽的感受,大可用强兵镇压拿人,如今几次留手,还许下此般重誓,气度当真不凡。这两日因二弟、三弟之事,帮内混乱他也昏了头脑,现下冷静想来,那日并没有人亲眼见到三弟身死,尸首也未找到,这之中或有误会。 但石化通俗人一个,从来都是快言快语,想到先前自己说的那些粗话,咳嗽一声,说道:“这事就全权交由光瑞侯处置,此人冒犯光瑞侯,我本想按帮里规矩卸掉他两只胳膊。如今是死是活,全凭光瑞侯发话,我老石只管一刀下去,也不用脏你的手。” 蔡霈休略微思索,几步走向偷袭之人,手中“清一”再出,那人被点穴道无法动弹,面色如猪肝,双腿不住抖动。 蔡霈休神色一凛,长臂挥动,将剑左右两刺,只见寒光一闪,噗嗤两声,那人双臂各受一剑,血流汩汩,深可见骨。 “晚辈仍有要事在身,今日在此与石大当家别过。”语罢,转身看向宋寄言“不知宋小姐可否上船一叙?” 宋寄言啊了一声,呆呆地道:“姐姐要与我说何事?”蔡霈休淡淡一笑:“还请宋小姐上船,许我报相救之恩。” “小姐。”阿涟戳了戳宋寄言,这姐姐是朝廷的人,虽飞来庄一直安分守己,但江湖中人与朝廷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怕到时上的是一艘贼船,还徒惹是非。 阿涟还待提醒,未料蔡霈休不等人开口,抓住宋寄言手臂将人带回大船。阿涟目瞪口呆,喊道:“别伤我家小姐。” 双方既已谈妥,且蔡霈休承他的人情,未伤及此人性命,石化通心内甚是敬佩,一摆手,堵了大船去路的船只未再阻拦,快速往两边散开。 宋寄言只觉眼前一晃,还神时已踩上大船,心中一阵后怕,道:“这位姐姐,我才从家中出来,也不知道你们提的银子在哪。”阿涟随后赶到,也急忙解释:“她是飞来庄三小姐宋寄言,我叫阿涟,我们可从没有害过人。” 蔡霈休听得一愣,又见两个小姑娘神色慌张,头摇得似拨浪鼓,无奈笑道:“我想你们误会了,我爹与宋伯伯是旧识,你是青姨的孩子宋寄言吧,我们进屋去说。”遂步入船舱,又命人备下茶水小食。 宋寄言尤未回神,缓缓坐下,后知后觉问道:“姐姐见过我娘?” 蔡霈休叹道:“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青姨有没有和你提过一个叫蔡霈休的人?” 宋寄言尚在追忆,却是阿涟惊呼道:“光,光瑞侯,我晓得你。”作为习国唯一封侯的女子,蔡霈休的名号自然是家喻户晓。 宋寄言从父亲和姐姐嘴里听过蔡霈休大名,尤其是姐姐,对她可谓赞不绝口,曾评道:“虚怀若谷,聪慧过人。” “娘走时我尚且年幼,许多事已记不清了。”宋寄言神气沮丧,今日亲眼见到姐姐夸赞之人,心觉所言非虚,只是未料她与母亲亦有来往,当真是五味杂陈。 雪风居一别,宋问青在次年就因病亡故,因边界时有新济军侵扰,蔡谨引退一事暂且搁置,常宿军中,蔡霈休又忙于练武,今次回首,若白驹过隙,那日的邀约到底再无可能。 蔡霈休望着熟悉面容,心内百感交集,涩声道:“你姐姐回飞来庄了吗?”此事不提还好,宋寄言当即火气上涌,重重放下茶杯:“她猪油蒙了心,追着那苏锦庭跑,那个男人就这般好?” 眼见她连珠炮般还欲再说,阿涟急得跳起,伸手捂住人嘴,神色歉然:“她乱说呢,君侯勿怪。” 阿涟眉毛直抖,恨不得呐喊出声:“小姐你到底知不知道,光瑞侯母家便是玄阳苏氏啊?你当面编排人家舅舅,等下我们都要交代在这。” 蔡霈休随口一提,闻言立时反悔,到底是她忘了还有这一茬,尴尬笑笑,找补道:“你们晚饭还未用吧,先吃些糕点,我出去叫人准备饭食。” 入夜后风势见长,徐徐凉风吹拂落在两鬓的发丝,腰间垂挂的玉环络子玲珑轻舞,蔡霈休站在船头望月许久,才如叹息般说道:“这两人看样子是离家出走,也不知二舅如今身在何地,若是宋姐姐寻来,我该如何面对?” 次日清晨,大船驶入鉴良湖一带,正逢红日初升,水上仿佛燃起一团火焰,荡影逐波,分外绚烂。两岸柳树衰草,青黄杂糅,衔平野,吞日月,此等壮景不禁令人神往。 鉴良湖湖水泱泱,烟波浩渺,飞鸟野鹤集于洲沚,繁衍生息。周边百姓以打渔为业,一年下来若无大灾大祸,也可解决温饱。 宋寄言手扶栏杆,生平初次见此奇景,满面光彩,阿涟也在旁大睁双目,喜悦道:先人血,汖地魂,不到鉴良不知春!” 蔡霈休眺望四周景色,不觉心境开阔,通体舒畅,笑道:“要看鉴良春景,只能待明年了。” “那我们明年再来。”听到声音,宋寄言欣然回顾。 蔡霈休一愣,默然片刻,复道:“我已写信发往飞来庄,你二人在鉴良玩上两日便回去,勿要像昨日那般再卤莽行事。” 宋寄言不满地撇撇嘴,没想到蔡霈休速度竟如此之快,抓住她手臂赖道:“听闻休姐姐有事在身,不如就留我二人做个帮手,一来可让爹对我们放心,二来我们也能助你一臂之力。我们保证守口如瓶绝不生事,休姐姐以为如何?”语毕,头上蓦地一痛,宋寄言哎哟叫出声,径往人肩头倒去。 蔡霈休向旁退开,宋寄言身无所依,眼看便要倒地,手中玉笛一伸,横在她身前,将人稳稳托起。 “方才我只随意一下,你便被我击中,若是遇上歹人,已命丧于此。”蔡霈休皱眉道。 宋寄言抱头不服:“那也是你偷袭在先。”看一眼那支玉笛,生怕又挨顿揍,立时噤声。 收了玉笛,蔡霈休叹道:“也罢,你们跟我几日,不过一切要听我安排。”阿涟不待宋寄言回答,忙迭声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大船又向东行了百里,便见岸边好大一块平原,宋寄言、阿涟二人随蔡霈休率先下船,后面几名兵卒押着沙天帮二当家石破天。 石破天生得虎背熊腰,比他大哥更为壮硕,看着确是个憨厚人,因知晓昨夜他大哥输了比试,未有丝毫反抗,一路安静无话,脸上稍有倦色。 众人沿着一条小溪走去,那小溪自一小土丘上曲折流下,水声淙淙,甚是悦耳。走过用石料搭建的圆拱桥,再往前,就看见一座大庄子,高墙碧瓦,气象宏伟。 宋寄言见此处佳木茏葱,溪流环傍,下方鉴良湖一派平阔,惊道:“这里可是前朝避暑山庄?”蔡霈休闻之一笑:“看来还是有备出行。” “那是自然。”宋寄言轩眉道,“话本、地图我可都带了。” 阿涟在旁拿着褡裢,歪头抬手,心道:“小姐你拿了什么?” 忽见庄内走出一名女子,灰衣黑裤,相貌冷淡,先向蔡霈休一拜,唤了声:“君侯。”便带众人走进山庄,没了高墙的阻隔,里面一重重的屋脊和一层层的楼房得以全现。 正前居中是用青石板铺设的宽阔庭院,各屋舍再由庭院两方搭建延展,层台累榭,飞檐凌空。 女子带着众人从西北方直走,一路望里左拐右折,每十步便有一名侍卫把守,戒备森严。 忽尔,蔡霈休停下脚步,对女子吩咐道:“元一,你带这两人去东北角的客房休息,我自去便可。”女子点头应下,伸手将宋寄言、阿涟引上另一道小路。 等三人走远,蔡霈休续道:“你们带二当家到西客房歇下,元二回来了吗?” 一人上前道:“元二还在回庄路上,元三已在书房等候。”蔡霈休点点头,往书房去了。 元一将宋寄言二人引到一处小院,临走前又躬身行礼,提醒道:“两位小姐在此处好好歇息,既为君侯带来的贵客,若有吩咐,唤人便是,其他院落皆有侍卫把守,还请不要随意走动。” 宋寄言作揖谢过,阿涟把褡裢放入房间,随后就有侍人端来茶水糕点并梳洗用具,阿涟在房中用水洗了把脸,开门就见宋寄言站在庭院的枫树下,双指捏着一片枫叶梗来回旋转,若有所思。 此时已至深秋,枫树橙红一片,倒也是难得一见的美景。 阿涟走到石桌旁坐下:“小姐,我们真要跟着光瑞侯去查银两的事?”宋寄言席地而坐,说道:“那是赈灾救命的银两,我们一路过来,许多田地还泡在水里,若能帮上一帮,也不枉出来闯荡一场。” 阿涟笑了笑,外人都传飞来庄三小姐自小骄纵,刁蛮任性,可谁又知其满腔热忱和恻隐之心。 宋寄言见她独自坐那傻笑,摇了摇头,扭头远眺高墙外露出一角的山峰,不由低垂眉眼,全无喜色。 书房内,蔡霈休冷哼一声,拍桌骂道:“这一年怕是给他关傻了,简直一派胡言。” 元三垂首道:“君侯命我在此审问王坤父子,属下无能,始终问不出谋害武阳侯的真凶。” 王坤作为武阳侯副将,当年蔡谨伤重,全因他贸然轻敌所致,先皇念他功劳,着其罢免返乡,蔡霈休这几年不忘暗中调查此事,却发觉诸多疑点,王坤在蔡谨出事前曾与一人多次通信,可惜事发三年,当年的信笺早已销毁。 蔡霈休平复心绪,冷冷道:“罢了,元三你替我接着盯紧水牢,但有异动,立刻来报。” “是。”元三应了一声,“君侯可要去审石破天?” 蔡霈休道:“你先带府兵去休整,明日再审。”元三挥挥手,带着屋内三人悄然退离。 蔡霈休回到东院厢房,侍人陆续送来衣物和热水,沐浴过后,换上一套新的服饰,此时元一已候在院外。 走进厅堂,蔡霈休靠在椅上,侍人在香炉内点上醒神驱蚊的香草,待元一进入,皆默默退下。 “君侯,林刺史半月前寄来一封书信。”元一将信奉上,蔡霈休接过信封,取小刀拆开,里面只一张信笺,寥寥数语。 蔡霈休扫视一眼,取下灯罩,两指捏着信笺递到烛火中,见信燃至一半扔入脚边火盆,又将信封一并扔进去,待尽数化为灰烬,元一唤来门外侍卫取走火盆。 蔡霈休淡淡说道:“林宗治失踪与官银丢失是两方人所为,你派人暗中打听一番,押运官银的官兵走的是哪条路线。” 元一道:“君侯前几日来信,我便抓紧着手此事,林刺史是否需要另派人去打探?”蔡霈休笑道:“你办事让人放心,林宗治那边我自有打算,眼下先把官银的案子了结。” 第一批官银丢失后,朝廷又运了第二批,这批官银由林宗治亲自押送,皆成功交到受灾城县,十万两白银不是一笔小数目,丢失得太过蹊跷,官兵无一人生还,确实有些棘手。 蔡霈休提笔问道:“我让你安排的两人今日可安分?” 元一笑道:“两人一直待在院里,午膳后宋小姐问我可否去湖上泛舟,我瞧她实在忧闷,便叫人在旁守着她们游玩,倒没有过多约束。” 蔡霈休点点头,道:“晚上就在净明湖设席,这一天忙着手头的事反而怠慢了她们。” 第6章 山雨欲来 避暑山庄占地辽阔,有大大小小湖泊六处,北边有特设的跑马场,往外还有可容纳百人宴席的游园。净明湖位于东北面,距几人歇息的院落最近,元一退下后就遣人去着手安排晚膳事宜。 当宋寄言与阿涟二人由侍人引到净明湖岸,只见远处湖中心的小亭灯火闪烁,宋寄言出神之际,候在岸边的褐衣侍卫道:“两位贵客请上船。” 两人轻身跃上小船,褐衣侍卫随后解绳上船划桨,小船摇晃几下平稳地朝湖中亭而去。晚风凉人,宋寄言抖了抖双肩,看着幽幽湖面,心头顿感几分酸涩凄凉之意,阿涟见她神色郁郁,拍手笑道:“小姐是想家了?” “去去去。”宋寄言摇了摇头,那一点伤愁便被她捣碎,随风消散。小船向前划动,只听得哗啦的船桨划水声。 蔡霈休倚着亭栏,见小船靠近,宋寄言起身与她挥手,低声说道:“当真是少年心性。”元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君侯,晚膳已备好。” 小船离湖中亭约莫里许时,宋寄言直起身子,查看周身无不妥之处,静待小船靠岸。 小船方一靠岸,宋寄言便急急地跨上石阶,进了小亭,见蔡霈休端坐主位,与随后的阿涟一同行礼。 蔡霈休道:“你二人与我是同辈,无需多礼,快入座吧。”宋寄言道:“休姐姐不怪罪我们打扰就好。”阿涟看她一眼,何时见人说话这般客气。 这筵席一共就她们三人吃饭,两人也不必在乎规矩,就近入座。 侍人上前将菜肴一道道揭开,一边站立的侍人报着菜名:“黄粱饭、木香粥、玉盏豆腐、八宝肉、桂花皮丝、冬瓜盅。” 平日蔡霈休饮食清淡,晚饭本用的不多,几道荤菜皆是厨房为宋寄言二人安排。侍人给三人倒上果酒,蔡霈休举杯道:“今日给你二人接风,本不宜饮酒,但相逢实属难得,就饮这一杯吧,你们不用拘束。” 蔡霈休此时身着藕色交领窄袖短衣,外穿对襟紫蓝绸缎长裙,上有金丝绣的勾云纹,高贵典雅,只见她挽起衣袖,将酒饮尽。 宋寄言与阿涟各自喝了一口,也没再饮用,执起摆在一边的竹筷,说道:“休姐姐有用得上我们的地方,但凭吩咐。”阿涟忙接道:“希望我们没有给君侯添麻烦。” 蔡霈休盛上一碗米粥,香气清甜,脸上神情舒缓,微笑道:“此事有专人在前探查,不会让你们置身险境。” 闻言,宋寄言脸上却有几分失望,倒是阿涟松了一口气,悄悄在桌下扯她衣角。 少年人意气风发是好,只是刀剑无眼,伤了人总归不美。蔡霈休见阿涟动作,但觉她小小年纪却是谨慎,宋寄言有她在身边,不至冲动无脑,叫人欺负了去。 晚膳过后,石桌上的菜肴一一撤下,侍人收拾完毕,元一重新现身,在蔡霈休跟前拱手道:“君侯,一切已备好。” 宋寄言与阿涟乖乖坐好,面露疑惑却不敢多问,只听蔡霈休道:“那便放吧。”元一转身向岸边抬手比划。 忽然间,岸上响起一阵哨声,一点点火光亮起逐渐连成一片,数十人在岸边陆陆续续向湖内点放河灯,这些河灯用纸在外糊上,以木板制成的方形底座支撑,能平稳飘浮在湖面。明净湖上河灯簇簇,随风飘荡,燃起的缕缕青烟笼罩湖面,还能闻到蜡烛燃烧的特有气味。 灯明水静,烛光摇曳,破开一片黑幕,如天上烁烁星辰。 宋寄言张了张嘴,拉着阿涟趴上栏杆,蔡霈休起身笑道:“这些是上元节前庄内购买的河灯,节后还余下不少,元一说庄上沉闷,怕你二人无趣,多的河灯堆在那也可惜,我便让她今夜全拿出来放了。” “谢两位姐姐。” 宋寄言双眼发亮,先前还有些惧怕的元一,此时看来显得亲切许多,当下提起胆子,跑去拉住人她臂:“元一姐姐,同我们一起赏灯游湖吧” 元一依旧冷脸无言,偏头望一眼蔡霈休,得她首肯方出亭去牵船,宋寄言与阿涟跟在身后,皆跃跃欲试。 元三从远处划来另一艘小船,停岸拱手笑道:“还请君侯上船。” 如此,蔡霈休与元三一船,宋寄言、阿涟与元一在另一艘船上,两船并行,缓缓划入灯群。 蔡霈休随手捞起一只,纸糊的河灯上用毛笔写着两行小字:“惆怅青芜一堆雪,人生能得几通明。”心内感触颇深,还未收拾情绪,宋寄言就在身后举着另一只河灯念道:“爱心永恒,白首成约。”回首对蔡霈休严肃道:“休姐姐,庄内怎还买这类河灯?” 身后划桨的元一道:“上元节卖的自然是各种样式的祈福河灯,你拿的那只看来是姻缘灯,说不定好事将近。”蔡霈休正愁不知从何说起,听到这里,忍不住“嗤”的一声笑。 “呸呸呸,元一姐姐你胡说什么,晦气,晦气!”宋寄言忙将手上河灯丢下船,如避瘟神。 她连说“晦气”,十分抗拒的模样令蔡霈休不解,阿涟低声道:“小姐,雪风居好歹是名门正派,你这般说委实不好。”蔡霈休心领神会,对两边定亲的事也略有耳闻。 宋寄言叫道:“阿涟你莫要胡言乱语,我可没说雪风居晦气,那婚事就没问过我答不答应,都是娘她们自作主张。”阿涟回道:“婚姻大事,长辈之命,媒妁之言。” 宋寄言驳道:“迂腐之见。”阿涟只觉头疼:“小姐若不愿,还得请庄主出马才是。”宋寄言脸色一变:“求人不如求己,爹忙着庄上事务,才不管我这事。” 阿涟捡起她丢回水里的河灯,叹道:“这不过是只漂亮的河灯,小姐心里不满,也不能说它晦气。”宋寄言气道:“那你收好咯,别晃我面前碍眼!”一手往湖里撩水全撒到阿涟脸上。 “小姐!”阿涟放下河灯,两手捧水还击。 两人玩得兴起,湖水四溅飞散,在船尾扳桨的元一亦不能幸免。元三见大姐冷淡的脸上挂了几条水迹,哈哈笑着将船划远,以免受到波及。 蔡霈休见二人玩闹,不觉也露出笑意,将手中的河灯轻轻放回湖面,取下腰间玉笛,起身走向船头,悠扬的笛音便缓缓响起。 宋寄言与阿涟停了打闹,静夜的笛声绵延清亮,配着船桨的划水声,萦绕在心头的是无限的遐思与不可明说的牵念,浮动的河灯点缀在明净湖上,如一片绚烂织锦。 在避暑山庄休息两日,第三日一早,蔡霈休便带元一、宋寄言和阿涟走水路南下到灵华县渡口。甘陵一带有平关、荣泉两大城,下有十一县二十八乡镇,灵华县作为水路交通枢纽,来往船只商客络绎不绝,繁盛程度自不必多说,此地也是运送官银必经的要道。 这次出行,蔡霈休并未事先与各县府通告,四人都做了一番乔装,对外以商人身份示人。 蔡霈休头戴黑色幞头,身上是深蓝粗布麻衣,上唇贴髭须,脸颈有意涂上让皮肤变黑的药水,一路下来宋寄言瞧她这身打扮,还是忍不住低头憋笑。 元一在她身后哼了一声,宋寄言忙向前几步跟上蔡霈休,问道:“兄长,眼下我们去哪?”蔡霈休理了理宽袖,压低声音,听起来和男子无疑,说道:“元一,你看着人把货物卸下,等安置好货,我们再找家客栈落脚。” 见元一离去,宋寄言又低声问道:“休姐姐,你真要一直这副打扮?”蔡霈休摸着贴在唇上的短须,视线扫了一圈,正色道:“我奉旨查案的消息早已传到甘陵各地,背后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女子身份实在显眼,若不乔装改扮,定是什么都查不出来。”又看一眼跟在身后的阿涟,道:“你既答应听我安排,这一路就不可擅自行动,我现在的身份是北上贩卖绸缎的商人,你们二人是我在江湖结交的义妹,万不可出错。” 宋寄言与阿涟对视一眼,皆诚恳道:“是,谨记兄长教诲。”蔡霈休点点头,便也不再多言。 一行人在客栈安排好住宿,宋寄言和阿涟住一间,蔡霈休的房间正好在她们对门。 昨夜蔡霈休去了一次水牢,王坤父子二人依然是半字未提当年发生的事,她只知当年通信的人里有左冷仟,左冷仟是瀚气宗掌门,这两年调查下来却连瀚气宗在哪也没得知。 “左冷仟恶名昭彰,其与弟子来去无影,这些年全无一点消息,偌大个门派还能消失不成?林宗治信上提到此事已有眉目,这次失踪大概也是凶多吉少。”蔡霈休闭目捋顺思绪,官银丢失,皇上大怒,她只好尽快解决此案,再找寻林宗治的下落。 房门在这时被敲响,门外元一的声音传来:“公子,一切已安排妥当。”蔡霈休回道:“你进来吧。” 得到准许,元一推门而入,关好门对蔡霈休作了个揖,恭敬道:“君侯,前方打探消息的人来报,运送官银的队伍到达灵华县后的确改走了官道。” 消息和石破天说的一般无二,蔡霈休沉吟半晌,说道:“你派人去驿馆问问,从这到阳州县,除了官道可还有其他近路。”这事实在诡异,当时十万两官银和押送兵卒就如凭空消失一般,如若走的是官道,不可能没有一点线索。 是日夜半,渐渐下起小雨,蔡霈休半支起窗,盯着黑夜中细细斜斜的雨幕,柳眉深蹙,涝灾才过不久,看这情况接下来的几日也很难放晴。 翌日,雨水未歇,四人戴笠披蓑,行在郊外的官道上,距灵华县五里外的官道边有个小茶摊,摊主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茶摊里的客人也只有三两个,见四人经过,摊主忙起身来招呼。 蔡霈休略微思索,当即要了一壶茶坐下来,宋寄言摘下斗笠蓑衣,一边抖着水珠,一边小声嘀咕:“这天气真是变化难测,昨日还是个大晴天,晚上就下起雨来。”摊主将茶送上,听到宋寄言说的话,笑道:“灵华可不就是这样,天气是说变就变。” 蔡霈休看他对此地并不陌生,趁势问道:“老人家这茶摊开了有些年头吧,我以前不在这块跑商,这次有人托我南下带点东西去荣泉,路上耽搁了不少时日,没成想刚到灵华县一日,这里就下起了雨。” 摊主轻声叹道:“那真是不凑巧,这雨少说也要下个三五日,道路泥泞不堪,平常三日就能到荣泉城,这下起雨来可还要在路上多耽搁一两日了。”蔡霈休故作懊恼:“都怪我路上绕远去看望卧病的朋友,眼下距交货的日子只剩不到五日,这可如何是好?” 宋寄言在旁一杯杯地喝着茶水,听两人聊得热络,不得不佩服休姐姐睁眼说瞎话的能力。 摊主见她如此,也不免面露难色,以手作掩,在她耳边悄声道:“若客人实在着急,我倒是知晓一条近路。”蔡霈休眼睛一亮,面露欣喜,说道:“老人家但说无妨。” 摊主四下一看,迟疑片刻,才说道:“十年前这条官道还未修建,向北十里后有一条上山的小路,从那条小路穿过密林就能省下不少路程,后来新修了这条官道,虽然路程远一些,但宽阔平坦,方便车马行走,因年岁太久,以前那条小路也鲜少有人再走,久而久之就荒废了。”蔡霈休道:“那再好不过,我们马上回去整顿货物出发。” “客人别急,这小路五年前听说死过人,官府派人去搜查都没个结果,后面陆续有一些商队在里面离奇失踪,邪门得很,说是有恶鬼在里面作祟,还是性命要紧啊。”摊主说完就离开去招呼其他客人。 宋寄言见蔡霈休气定神闲地喝着茶,问道:“这事听起来蹊跷,兄长问这些作甚?”元一道:“公子,驿馆那边并没说有这样一条近道。” 蔡霈休道:“此事不急,是真是假,我们明日看了便知。”阿涟疑道:“今日不先去查看吗?” 蔡霈休笑道:“今日只是出来打探消息,喝完这壶茶我们就先回客栈。”一壶茶很快用尽,元一付过茶钱,几人又重新走回雨幕中。 眼看四人远去,摊主放下茶壶,走向靠里一桌的灰衣客人。 “她当真会去?” “这案子逼得紧,光瑞侯不会放过这条线索。” 摊主抽出长椅坐下:“明日我带人去山里伏击?” 灰衣男子看他一眼,笑道:“不,主人说人还不能杀。” “那寨子里的事如何处理?” “放弃不管,这寨子收不到几个钱了,正好让她报官处置。” 返回的路上穿过一座风雨楼,三三两两的行人围坐在一起避雨闲聊,一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坐在栏杆上饮酒。 “好浓的酒气。”宋寄言扇动手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四人与对面廊道相隔数丈都闻到了酒气,也无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皆掩住口鼻极快通过,唯恐避之不及。 蔡霈休凝眉看去,猛一愣怔,停下脚步。 “公子?”身后元一叫了一声。 蔡霈休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暗想:“许是我看花了眼。” 第7章 血溅金河 四人回到客栈,稍作休整就在一楼找了个角落坐下,见小二上好饭菜,蔡霈休道:“今晚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就去那小路看看有什么古怪。” 宋寄言低声道:“那林里不会真有恶鬼吧。”元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上门,要真是恶鬼,我也给它一剑斩了。” 蔡霈休笑道:“这世上妖魔鬼怪本都是臆想出来的东西,义妹不必太过担忧,我会护好你的。”宋寄言哪还不知这是在揶揄自己,当下只管埋头吃喝,不做过多言论。 这一日几人四处奔走,饭后便各自告别回房,蔡霈休正伏案书写,忽听得高处传来咯咯的轻响,知是有习武之人在屋顶行走,轻轻将窗打开,就见两个身影从东北角掠过。 既与她无关,便也没有出去跟随的心思,方要把窗户放下,跟着又是如先前那般两响,也是出现两个身影。 这下倒激起蔡霈休的兴致,今晚却是格外热闹。她侧身从窗户跳下,绕到客栈后院墙角,眼看着那两人也往东北角而去,便运起轻功,不远不近的地缀在后面。 两人到一户小院站定,向后查看一番就翻墙而入,蔡霈休看一眼四下,见墙外有一棵大树,小心翼翼地旋身上树,踩着粗壮的枝干俯身看小院内的情况。 原先的两人此时已在院内等候,只听得其中的高个说道:“老五怎也来了?你不好好在庄内养伤,跑来作甚?”对面一人作揖道:“三小姐离家出走,大哥陪庄主处理庄上事务,庄内如今人手不够,只好派我来寻人。我伤势已好七八,二哥不必担心。” 高个又道:“我和老三这三年奉命跟随少庄主,今夜在酒楼看到你二人,我们兄弟难得相聚,这次在灵华县遇上也是凑巧。” 蔡霈休听到两人对话,便知是飞来庄的“通山五杰”,这五人少时结为异姓兄弟,后效忠于飞来庄,她这两年游走在江湖与朝堂,也只在一次外出时见过五杰之首段广思,这一下见到四人也是少有,看情况宋姐姐此时也在城内,宋寄言只怕是躲不掉了。 蔡霈休笑着摇摇头,她见四人已然进屋,也不打算再听墙脚,纵身下树后原路返回客栈。 次日,天气阴沉,蔡霈休等宋寄言下楼,便将昨夜所见告知。 宋寄言苦着张脸,纠结道:“我不要回去,我姐姐可吓人了,被抓到定要被痛骂一场。”蔡霈休叹一口气,因二舅的事,她也不愿在此时见到宋寄悦,说道:“先查官银,被找上门再说。”宋寄言喜上眉梢,转身便跑出门牵马。 于是蔡霈休骑马行在前列,宋寄言和阿涟与押送货物的三辆马车居中,元一和手下五人骑马在后。 一行人路过茶摊时,蔡霈休在马上向摊主拱手道:“老人家,后会有期。”那摊主摆摆手,目送她们远去。 走至岔路口,蔡霈休收了缰绳,抬眼看向上山的小路,路上杂草丛生,再往后是那片看不见尽头的森林,烟雾环绕,高高耸立。 蔡霈休看了看身后十五人,皆是从庄内挑选出的精锐,手握缰绳沉声道:“大家警惕周身,莫误了大事。” 十五人屏气凝神,左手按住腰间的刀鞘,马车走上小路,蔡霈休时刻环视四下,为掩盖行踪,此次出行她未带上清一剑,身边只一把普通长剑,宋寄言将长鞭圈在手臂,阿涟手握长剑,将背上另一把剑挂在马侧。 众人一入森林,四下霎时变得昏暗,不到一盏茶功夫,烟云汇拢,雾气沉沉,蔡霈休猛然想起先前还能听到几声鸟叫,现下却是没了任何声响,异常寂静。 “不好。”蔡霈休回身望去,队尾的一辆马车与元一等人不知何时已没了踪迹。 阿涟惊道:“方才我还听到元一姐姐的声音。”宋寄言慌道:“莫非真有恶鬼出没?”蔡霈休握紧缰绳,咬牙道:“哪有什么恶鬼作祟,我们这是入了别人设好的迷阵。”又向看守剩余两辆马车的八人喊道:“先原地不动,看好货物。” 蔡霈休提剑下马,一阵浓雾袭来,她出手疾刺,浓雾中传来一声痛哼,又迅速撤离。 看着剑尖鲜血,蔡霈休立时下令:“雾里有人,架弩。”话音一落,八人从马车内将藏匿的弩弓取出,装箭搭弦,但见一名兵卒弩箭射出,浓雾中竟飞出一人,当场毙命。 宋寄言脸色一白,这弩的威力在蔡霈休与沙天帮对峙时已曾见过,却没有今日来得这般直观。 朝廷有一个神弩营,当年先皇靠这支军队取得黄谷关一战的胜利,大破前朝铁甲军。而这神弩''的图纸据说是身边下属偶然所得,之后献给先皇,如今也只有皇室工匠才可制造,而蔡霈休手下八人当下用的便是这套神弩。 敌人来势汹汹,浓雾比先前又聚上几分,敌众我寡,阵法随时可能改变,不可在此耗费太多心神。 想到此,蔡霈休观察四周地形,道:“宋寄言和阿涟护好自身,其余人以攻代守,我设法破阵。”旋即一剑刺入烟雾,只听兵器相击叮当两声,翻身跃起,双脚连踏,踩着粗壮树干直行上高树。 蔡霈休从高俯瞰地面,好在这阵法并未完善,催不出大片浓雾,丈外有一堆碎石,扶住枝干扫过一圈,只见八个方位都有碎石堆积,掐指念道:“一数坎分二数坤……七兑八艮九离门,与师父说的九宫八卦阵丝毫不差。” 蔡霈休习武那些年,张远道每日会抽出半个时辰讲授术数,因她年纪尚小,便也只要求记下基本演算口诀,及道家四十九阵。眼前的阵法不过简易的九宫八卦阵,欠缺诸多复杂变化,以她目前所学已足够破阵。 窥出阵法破绽,蔡霈休见宋寄言等人连连后退聚拢,浓雾愈发逼近,忙指挥道:“宋寄言,你与阿涟以我位置为东,去攻西北角,其余人破西南角!”众人依言破开浓雾,蔡霈休转身将布阵的碎石悉数破坏。 “休姐姐,抓了几个活的。”宋寄言率先跑来,方才不慎被浓雾中的人伤了手臂,所幸也只是小伤,忙来看蔡霈休这方情况。 蔡霈休见她受伤,叮嘱道:“下次你不必冲在前头。”宋寄言点头应下:“明白,我就是见不惯这种装神弄鬼欺人的把戏。” 蔡霈休道:“这世上的人要都在明面上耍手段,便不会有这许多纠葛了。”宋寄言听得似懂非懂,她只凭自己性格做事,也不管旁人如何,说道:“眼下元一姐姐还没找到。” 音未落,忽见前方一个人影掠过,元一跳下高枝,拱手道:“君侯,后面几人皆已活捉。”蔡霈休颔首道:“将人带过来审。” 那被抓的几人起初咬死不松口,被元一一番威吓,只吓得跪地不起,全数招了出来。 “我们只是这山上金河寨的盗贼,专挑点人少的商队和过路人下手,这阵法是三年前一个高人所设,高人说只要催动阵法,就可让来往商队生出幻觉,待到密林中,就可借助迷雾神不知鬼不觉地劫下财物。” 蔡霈休问道:“那布阵之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一盗贼道:“那高人来时都是戴着一个厉鬼面具,没人见过他的面容,高人也没说过名字,只交代我们用他的方法劫财,每过段时日,就会从我们劫的财物中拿走大半。” 宋寄言疑道:“你们又是如何得知我们今日要出发?难道我们之中有人是你们的内应?”蔡霈休摇头道:“这些人都是从庄内带出来,绝不会有异心。那官道上的茶摊摊主和你们又有什么干系?” 那盗贼道:“那茶摊老头摆摊好些年了,和我们并无瓜葛,是有人送信到寨内,当家的以为是那高人来信,信上叫我们今日提前埋伏在此,说是有一笔大买卖要来,谁知……”那盗贼止了话语。 昨日见那摊主太过殷勤,又告知入山小路,蔡霈休心内起疑,现在一番盘问,竟和这伙盗贼毫不相干,但那封信应是摊主所为。 蔡霈休睨一眼跪在地上的盗贼,开口道:“你在前带路,我要见一见你们寨主。”从这些人口中也再难问出别的消息。 几人走了一个时辰不到,那建在山林里的寨子就显露出来,寨外建有放哨台,围栏边有数人把守,现下还是白日,这寨内竟是灯火通明的一派热闹景象,宋寄言连连称奇,蔡霈休皱眉视去,但觉有几分诡异。 “你们寨内还来了客人?” 蔡霈休看向被捆在一处几个盗贼,先前说话的盗贼被她目光盯得心里直打颤,梗着脖子道:“昨夜寨内闯进两个毛头小子,没想到这两人有点功夫,众弟兄费了不少力才把人治住,当家的见他们细皮嫩肉,说是没吃过的好肉,今日要把两人烤来吃。” 宋寄言听得面色刷白,与阿涟转身干呕起来。 蔡霈休黑着张脸,乱世之下,良田没人耕种,庄稼无收,饿殍盈途,不少人易子而食,更有将领攻一城而屠杀百姓充作干粮,天下才安稳二十年,一些活下来的,到如今仍改不掉吃人的习惯。 朝廷明令禁止以人为食,不想这寨子里还有人欲行此事,蔡霈休踹了那盗贼一脚,骂道:“同类相食,蔑视礼法,那二人现在是生是死?”盗贼颤声道:“那二人应还活着,当家的说要等我们劫了财物,回去再行庆贺。” 盗贼又将二人关押位置悉数抖出,蔡霈休沉思片刻便想好计策,先由她带人押几个盗贼去正门,待引起寨内人注意,元一再带两人趁机潜入寨子救人。 宋寄言擦净嘴角,愤愤地道:“休姐姐,我要一同去救人。”阿涟拦道:“小姐,这太危险了。” “你见过死人吗?敢杀人吗?”元一皱眉问道。 宋寄言瞪眼道:“我是不敢杀人,可我,哎哟。” 却是蔡霈休点住她穴道,宋寄言只觉身上酥麻难耐,四处抓挠,急忙讨饶道:“我知错了,我不去了,休姐姐我跟着你走,你指东我绝不去西。”阿涟见她狼狈模样,脸上止不住地笑。 待解开穴道,宋寄言眼挂泪水缩在阿涟身后,看一眼元一,又看一眼蔡霈休,瘪嘴冷哼一声。 蔡霈休摇摇头,让人放弩了结放哨台里的两人,又把围栏外的几人放倒,留一人逃回去报信。元一见有许多人从寨内奔向寨口的坝子,心知时机已至,当即运功跳到屋面,旋身隐入瓦舍间。 蔡霈休推测元一已潜入山寨,看着围上来的数十盗贼,淡然道:“今日你金河寨来劫我货物,不巧这几人被我活捉,你们当家的不打算出来认一认自家弟兄?” 就见一个持刀的矮痩男子道:“你们这几人就敢闯我金河寨,当家的岂是你随意能见,识相点赶快把人放了,交出身上钱财,说不准还能放你们一条生路。” 周围盗贼纷纷挥刀应和:“对,把人放了,交出钱财!交出钱财!” 这群盗贼阵阵呼和,喊得一个中气十足,蔡霈休只觉头疼不已,既不讲理,那也无需再费口舌,只挥手下令:“放箭,留点活口。” 弩箭“嗖嗖”连发,里圈盗贼倒下一片,其余盗贼只听几声惨叫,前面的人便仰身倒地,鲜血四处飞溅。 有人醒转过来转身欲跑,蔡霈休冷冷喝道:“我看谁敢跑?” 她声音不大,却让众人如被施了定身法,俱都面无人色。其中一人握刀的手不住颤抖,刀从手中掉落,“哐当”一声,那人手足一软,定定地跪在地上,一干盗贼随之也跪倒在地,咣咣当当的落刀声在空旷的坝子回响。 蔡霈休对着方才放话的盗贼道:“现在可以让你们当家出来了吗?”那人匍匐在地,冷汗涔涔,嘴大张着发不出一丝声音。 蔡霈休问道:“你们当家的在何处?”一个声音颤道:“在……在主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