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像下的禁果》 第1章 (一) 圣奥古斯丁神学院的图书馆,像一头蛰伏在暮色里的石兽。高耸的拱顶隐没在阴影之中,仅有的几簇烛火在厚重的橡木长桌尽头摇曳,艰难地撕开一小片昏黄的光域。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着,混合着羊皮纸、陈年墨水和尘埃的气息。唯有远处角落里,一排排高及天花板的古老橡木书架,在烛光无法抵达的幽深里沉默矗立,那是被列为禁区的领地。 就在这片禁地的边缘,一点微弱的、极其谨慎的烛光在晃动。 塞巴斯蒂安几乎屏住了呼吸。他身上的修士袍洗得泛白,边缘已经磨损起毛,与这宏伟肃穆的殿堂格格不入。他俯身在一张摇摇欲坠的小凳上,面前摊开一本厚重得足以充当盾牌的解剖学图鉴——那是他父亲,一位城邦里颇受尊敬但也时常被教士们侧目的医生,偷偷塞给他的。此刻,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面前那块粗糙的木板上。一只小小的、僵冷的麻雀躺在上面,羽毛失去了天空赋予的生气。 他的手指修长,沾着一点泥土和难以洗去的草药清苦气味,此刻却异常稳定。一把磨得异常锋利的薄刃小刀,在他手中灵活得如同自身肢体的延伸。他小心翼翼地划开那层薄薄的皮膜,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一个沉睡的灵魂。昏黄的烛光下,麻雀胸腔里那团小小的、暗红的组织渐渐暴露出来,微弱地搏动了一下,随即归于沉寂。塞巴斯蒂安的呼吸也随之一窒,灰绿色的眼眸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那是探索未知奥秘时纯粹的、近乎本能的火焰。 突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入死水,毫无预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希波克拉底文集》,第七卷,论心脏位置……还有**解剖?” 塞巴斯蒂安浑身猛地一僵,手中的薄刃小刀差点脱手滑落。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擂动,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声。 烛光摇曳着,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影。卢西恩·德·拉瓦尔,年轻的伯爵继承人,就站在**区入口的阴影边缘。他穿着质料上乘、剪裁合体的修士袍,一丝不苟,金色的头发在昏暗光线下也仿佛自带柔光,如同融化的金子。他手里把玩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镀银墨水壶,壶身在烛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微芒。那双闻名整个学院的矢车菊蓝眼眸,此刻正穿过昏暗,精准地落在塞巴斯蒂安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居高临下的审视,没有愤怒,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兴趣。 “违反教规。”卢西恩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书架间,每一个字都像敲在塞巴斯蒂安紧绷的神经上。他向前迈了一步,昂贵的软底靴踩在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像踏在塞巴斯蒂安的心上。 塞巴斯蒂安的喉咙干得发紧,想辩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指尖残留的麻雀体温和血腥气让他感到一阵眩晕的罪恶感。他几乎能预见到严厉的惩罚和随之而来的、足以让他父亲在城邦里抬不起头的巨大羞辱。 卢西恩停在了他面前,目光越过他颤抖的肩膀,落在那只被打开的、渺小而脆弱的小小躯体上。烛火在他深邃的蓝眼睛里跳跃,映照出一种奇异的光彩。那审视的目光里,冰冷的兴趣似乎悄然融化了一角,被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好奇所取代。他微微俯身,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压抑的探寻: “但……能让我看看它的心脏吗?” --- 正午的阳光穿透彩绘玻璃窗,在圣奥古斯丁神学院冰冷的石廊上投下破碎而绚烂的光斑。学生们鱼贯而出,涌向飘散着面包和炖菜香气的食堂,嗡嗡的低语声在拱顶下回荡。塞巴斯蒂安却逆着人流,脚步匆匆,像一片被急流裹挟却奋力挣脱的叶子。他脸色苍白得不像话,额角沁出的冷汗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右臂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僵硬地垂在身侧,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让他嘴角痛苦地抽搐一下。 昨夜父亲的酒瓶又一次砸碎在墙壁上,碎片飞溅,其中一片深深楔入了他试图格挡的手臂。老医生醉醺醺的咆哮和母亲压抑的啜泣,比伤口本身更刺骨地折磨着他。他没去医务室,只草草用自己知道的草药敷了敷,撕下一条旧衬衫布紧紧缠住。此刻,钻心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让他眼前发黑。 “塞巴斯蒂安!”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嘈杂,带着明显的关切。塞巴斯蒂安身体一僵,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踉跄着想要逃离。他知道那是卢西恩。他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和脆弱,更不愿将自己家中那片泥泞不堪的沼泽暴露在这位伯爵之子的目光下。阶层的沟壑,在此刻比神学院的石墙更令他窒息。 然而,卢西恩的声音迅速靠近,一只带着干净皂角清香的、有力的手抓住了他未受伤的左臂,迫使他停下。 “塞巴斯蒂安,等等!”卢西恩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喘息。他绕到塞巴斯蒂安面前,那双湛蓝的眼睛瞬间捕捉到他惨白的脸色、额角的冷汗和僵硬的右臂。卢西恩的眉头立刻锁紧了,属于贵族的从容优雅被一种纯粹的担忧取代。 “你的手!怎么回事?”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条被血浸透又干涸、颜色发暗的粗布条,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跟我去医务室,现在!” “不…不用了,卢西恩。”塞巴斯蒂安低下头,避开那灼人的视线,声音虚弱却固执,“一点小伤…我自己处理过了。真的没事。”他试图挣脱那只抓着他的手,动作牵动了右臂的伤口,一阵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卢西恩立刻扶稳他,动作带着一种与他身份不符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欲。塞巴斯蒂安抗拒的姿态和苍白倔强的侧脸,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卢西恩平日里精心维持的平静。一种陌生的、混杂着焦灼和怒意的情绪在他心底翻涌。他不再询问,只是紧紧抓住塞巴斯蒂安没有受伤的左臂,力道坚定。 “告诉我地址。”卢西恩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塞巴斯蒂安从未听过的、不容置喙的强硬,“你家的地址。现在。” 塞巴斯蒂安猛地抬头,灰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愕和抗拒:“卢西恩,你不能……” “我能。”卢西恩打断他,蓝眼睛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决心,“告诉我。”他盯着塞巴斯蒂安,目光像锁链般牢固,“除非你想让我现在就扛着你去找院长,然后带着整个学院的教士去‘拜访’你家。” 这**裸的威胁击碎了塞巴斯蒂安最后的防线。他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几乎无声地吐出了那个狭窄巷道的名字和门牌号。耻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他,他几乎不敢再看卢西恩的脸。 卢西恩听完,毫不犹豫地拉着塞巴斯蒂安,转身逆着汹涌的人流,朝着神学院沉重的大门方向,大步走去。阳光在他们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塞巴斯蒂安被他半搀扶着,步履蹒跚,像一个被押解的囚徒,走向他拼命想要掩盖的、不堪的现实深渊。卢西恩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异常冷硬,那紧抿的唇角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 “橡木桶巷”。 名字带着一丝旧日的田园气息,现实却只剩下拥挤、破败和挥之不去的酸腐气味。狭窄得仅容两人并肩的石板路坑洼不平,积着不知名的污浊水洼。两侧歪斜的房屋像疲惫不堪的老人,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黑,剥落的墙皮下露出暗黄的泥灰。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麦酒、腐烂菜叶和廉价油脂混合的、令人窒息的臭味。 卢西恩穿着他质料精良、一尘不染的修士袍,踏进这条巷子时,感觉像闯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黏腻肮脏的世界。每一个污秽的细节都在无声地尖叫着,冲击着他养尊处优的感官。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些敞开的门洞和狭窄窗口里投来的目光——好奇的、麻木的、带着隐隐敌意的目光,像无形的针扎在他背上。 塞巴斯蒂安的头垂得更低了,身体僵硬,几乎是被卢西恩半拖半扶着往前走。每一步都像是在滚烫的烙铁上行走,巷子里熟悉的污浊气息此刻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他只想快点消失,或者让这条巷子消失。 终于,他们停在一扇歪斜的木门前。门板薄得可怜,上面布满污渍和划痕,门缝里隐隐传出一种更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酒精发酵后的酸臭气。塞巴斯蒂安摸索钥匙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插不进锁孔。卢西恩沉默地伸出手,从他冰凉颤抖的手指间接过那把粗糙的铁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门。 门内的景象比气味更令人心头发紧。 光线昏暗,只有一扇蒙尘的小窗透进一点天光。家徒四壁,唯一像样的桌子缺了一条腿,用几块破砖垫着。地上散落着碎裂的酒瓶渣和打翻的、已经干涸发黑的食物残渣。空气里那股浓烈的劣质酒味几乎凝成实质,混合着呕吐物的酸腐和一种长久不通风的霉味,令人窒息。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男人瘫坐在角落的破草席上,怀里抱着一个空了大半的酒瓶,鼾声如雷,正是塞巴斯蒂安的父亲。他脸上带着酗酒者特有的浮肿和病态的潮红,对门口的动静毫无反应。另一个瘦弱憔悴的妇人——塞巴斯蒂安的母亲——惊恐地从里间探出头,看到儿子和他身边那个衣着光鲜、气质迥异的陌生年轻贵族,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恐惧和无措,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下意识地想把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旧围裙拉得更平整些。 “妈…”塞巴斯蒂安的声音嘶哑,几乎带着哭腔,“我…我没事…这位是…是卢西恩…我的同学…” 卢西恩的目光扫过这令人心碎的狼藉,扫过妇人眼中深重的恐惧和卑微,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醉死过去的男人身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贵族惯有的嫌恶或怜悯,那双湛蓝的眼睛深得像暴风雨前夕的海面,压抑着一种冰冷而沉重的情绪。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将目光转向塞巴斯蒂安仍在渗血的右臂。 “处理伤口。”卢西恩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打破了屋内死寂般的压抑。他看向塞巴斯蒂安的母亲,“夫人,有干净的水和布吗?还有,我需要一些东西。” 他的语气里没有施舍,没有评判,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亟待解决问题的效率。这奇异的平静像一块浮木,让手足无措的妇人猛地回过神来。她慌乱地点着头,语无伦次:“有…有…我去烧水…干净的布…在…在里面…”她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冲进里间。 卢西恩不再看那醉醺醺的男人,他扶着塞巴斯蒂安在唯一一张勉强能坐的破凳子上坐下,自己则半跪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他动作麻利地解开塞巴斯蒂安手臂上那早已被血浸透、污秽不堪的布条。当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暗光线下时——深可见骨,边缘红肿,沾着草药的碎屑和灰尘——卢西恩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下颌线瞬间绷紧,像拉满的弓弦。 妇人端来了温水和几块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的旧布。卢西恩接过来,没有假手于人。他仔细地、近乎严苛地清洗伤口,动作稳定得惊人。冰冷的水冲刷着皮肉翻卷的伤口,塞巴斯蒂安疼得浑身发颤,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叫出声。卢西恩始终低着头,金发垂落,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内心的紧绷。 清洗完毕,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精致小皮囊里(那显然不属于一个普通修士),取出几个小巧的锡盒和一小卷洁白的亚麻绷带。盒子里是细腻的药粉和散发着清冽香气的药膏——那是卢西恩自己用昂贵香料和药材配制的,以备不时之需,此刻却毫不犹豫地用在了这肮脏陋室的伤口上。他撒上止血生肌的药粉,动作轻柔地敷上清凉镇痛的药膏,再用干净得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亚麻布条,一层层,极其熟练而妥帖地将伤口包扎好。 整个过程,他沉默不语。塞巴斯蒂安只能感觉到他指尖偶尔传递来的、极力克制的微颤,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自己冰凉的手臂皮肤,看到他低垂的金色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浓密阴影。陋室的污浊、父亲的鼾声、母亲无声的啜泣…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模糊褪色了,只剩下手臂上那清晰而稳定的包扎动作,和眼前这低垂的金色头颅。一种混杂着剧痛、屈辱、茫然和一种近乎灭顶的、不该有的依赖感,像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包扎完毕,卢西恩利落地打了个结。他抬起头,蓝眼睛看向塞巴斯蒂安,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难辨,沉重得像坠了铅块。他没有询问伤口的具体由来,仿佛那答案本身已是更大的伤害。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塞巴斯蒂安一眼,那一眼似乎穿透了他所有的伪装和挣扎,然后站起身。 “夫人,”卢西恩转向角落里瑟缩的妇人,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麻烦您照顾他。伤口不能沾水,药膏每日一换。”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和醉倒的男人,声音沉了几分,“这几天,让他好好休息。” 他没有再看塞巴斯蒂安,也没有再看那个醉醺醺的男人,仿佛多停留一刻,某种压抑的东西就会失控。他转身,推开那扇歪斜的木门,挺直着背脊,重新踏入那条污秽狭窄的小巷。阳光落在他金色的头发和洁净的修士袍上,将他与这条巷子、与门内那个破碎的世界,割裂得泾渭分明。 塞巴斯蒂安怔怔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手臂上的绷带洁白刺眼,药膏的清凉渗入皮肉,却压不住心底那片骤然扩大的、冰冷而荒芜的空洞。 --- 神学院的钟声沉滞地穿透浓墨般的夜色,一声,两声,三声……子夜已至。白日里庄严肃穆的祈祷堂此刻空旷得令人心悸。高耸的穹顶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唯有圣坛前那簇长明火还在执着地燃烧着,豆大的火苗在厚重的空气中不安地跳动,将周围几排长椅和冰冷石柱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如同蛰伏的鬼魅。 暴雨在肆虐。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在高高的彩绘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沉闷的巨响,像是无数巨兽在同时撞击着这神圣的堡垒。狂风在石砌的缝隙间尖啸呜咽,卷着水汽从紧闭的门窗缝隙里强行钻入,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整个空间仿佛在风雨中飘摇,唯有那一点圣坛之火,是黑暗中唯一微弱而固执的坐标。 忏悔室深陷在祈祷堂最幽暗的角落,两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宗教花纹的橡木小门紧闭着,像沉默的棺椁。它本身就是一个微缩的祭坛,是灵魂袒露罪恶、祈求救赎的圣所,此刻却被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声紧紧包裹。 “嗒…嗒…嗒…” 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祈祷堂里突兀地响起,湿漉漉的,带着一种虚浮的踉跄,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踏碎了令人窒息的寂静。最终,停在了忏悔室外。 右边的门被拉开,发出滞涩的“吱呀”声,在风雨的咆哮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一个湿透的身影滑了进去,带进一股浓重的雨水泥土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草药苦涩味。 塞巴斯蒂安跌坐在冰冷的木椅上,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冰凉的雨水浸透了单薄的修士袍,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白日里手臂伤口的疼痛在寒冷中变得尖锐,但这远不及他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带来的灼痛。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却无法平息那燎原的火焰。黑暗狭小的空间挤压着他,圣坛火焰微弱的光透过格栅,在他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阴影,映亮了他眼中翻腾的痛苦、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他死死盯着面前那面象征性隔开神职与罪人的、布满细小孔洞的格栅木壁。格栅的另一边,是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仿佛空无一人。但他知道他在那里。那个金发蓝眼的身影,此刻一定正端坐在另一边,穿着代表神权的圣带,聆听着世人的罪孽。 塞巴斯蒂安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窗外的暴雨更加狂暴,风声凄厉如鬼哭。他闭上眼,又猛地睁开,仿佛用尽了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濒死般的战栗,穿透格栅,击碎了忏悔室内死水般的寂静: “神父……”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烧红的炭火中滚出,“我犯了罪……不可饶恕的罪……” 他停顿了,仿佛被自己的话语灼伤,巨大的痛苦攫住了他,身体蜷缩起来。忏悔室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破碎的喘息,和窗外无休无止的、仿佛要淹没整个世界的暴雨声。 “……我爱上了一个人。” 终于,那禁忌的、焚烧灵魂的话语被吐露出来。不是忏悔的陈述,更像是一声被逼到绝境的、痛苦绝望的哀鸣。说完这句,他仿佛被彻底抽空了力气,身体软了下去,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木壁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 忏悔室的另一边,那绝对的黑暗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塞巴斯蒂安压抑的、濒死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死寂。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窗外的风雨在疯狂地咆哮,撞击着圣殿的墙壁,如同末日来临前的恸哭。 然后,黑暗中,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而苍白的手,缓缓地从格栅下方的阴影里伸了过来。那只手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带着一种属于圣职者的、近乎冰冷的洁净感。它精准地穿过格栅下方狭窄的缝隙,没有半分犹疑,径直探向塞巴斯蒂安剧烈起伏的、被湿透布料紧贴着的胸膛。 冰冷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终于触碰到了那层湿冷的粗布修士袍。没有停顿,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蛮横的力量,强硬地按了下去,隔着冰冷的、湿透的布料,死死地、紧紧地抵在了塞巴斯蒂安左胸下那狂跳如雷的心脏之上! 塞巴斯蒂安全身猛地一颤,像被最炽热的闪电击中,瞬间僵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指尖传来的冰冷温度,以及透过湿透布料的、对方掌心那同样激烈得如同擂鼓的搏动!两种心跳,隔着薄薄的布料、冰冷的格栅和咫尺天涯的鸿沟,以同样疯狂的频率撞击着彼此! 格栅另一边,黑暗深处,卢西恩的声音终于响起。那声音低沉到了极致,喑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浸透了风暴的湿冷和一种焚烧灵魂的痛楚,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晰,如同审判的钟声,穿透风雨,狠狠砸在塞巴斯蒂安的耳膜上,砸进他狂跳的心脏: “巧了……” 那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或者是在感受掌心下那颗同样濒临炸裂的心脏,“我的罪……与你相同。” 冰冷的十字架金属边缘,被那只紧按在他胸口的手攥着,透过湿透的布料,清晰地烙印在塞巴斯蒂安的皮肤上,滚烫如烙铁。那形状,是救赎,也是永罚。 忏悔室外,暴雨如注,冲刷着冰冷的神像。圣坛那一点长明火苗,在灌入的狂风中剧烈地摇曳挣扎,光影在两张年轻而痛苦的脸上疯狂跳跃、明灭。忏悔室的狭小空间里,只剩下两颗心脏隔着木板、布料和冰冷的金属十字架,以毁灭般的频率疯狂撞击着彼此,淹没了整个世界的声音。 塞巴斯蒂安灰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睁大,瞳孔里映着格栅外跳跃的、濒死的火光,里面所有的痛苦、恐惧和绝望,瞬间被一种更深邃、更彻底的惊骇和茫然所冻结。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手臂的疼痛,忘记了窗外的倾盆暴雨,整个世界坍缩成胸口那只冰冷而滚烫的手,和那句如同深渊回响的宣告。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只死死按在他胸口的手,带着十字架冰冷的烙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留恋,一点一点地,抽离了回去。 布料摩擦过格栅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最终,那点冰冷的触感彻底消失,只留下胸口一片湿冷的空茫和皮肉之下依旧狂跳不休的灼痛。 格栅另一边的黑暗里,再无声息。仿佛那里从未有人存在过,刚才的一切只是濒死幻觉中的惊雷。 塞巴斯蒂安依旧僵在原地,如同石雕。额头抵着粗糙冰冷的木壁,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膝头,洇开深色的水痕。他试图去理解那句“与你相同”,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钉入脑海,带来毁灭性的轰鸣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死寂。阶层的壁垒、教规的森严、父亲醉醺醺的咆哮、母亲惊恐的眼睛……所有曾经坚固如磐石的阻碍,在那句话面前轰然崩塌,却又在瞬间化为更庞大、更沉重的废墟,将他彻底埋葬。出路在哪里?未来是什么?没有答案,只有胸口那片被十字架烙印过的皮肤,在冰冷的湿衣下,持续地传来一阵阵虚幻而滚烫的灼痛,提醒着他刚才那短暂触碰的真实与惊心动魄。 窗外的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地倾泻下来,疯狂地冲刷着彩绘玻璃上圣徒们悲悯的面容,像是要洗净世间一切无法言说的罪与欲。风声凄厉如泣,在祈祷堂高耸的穹顶间盘旋、冲撞,寻找着宣泄的出口。圣坛那一点微弱的长明火苗,在不知何处钻入的狂风中猛地一矮,挣扎了几下,最终,彻底熄灭了。 无边无际的、纯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祈祷堂,吞噬了忏悔室,吞噬了格栅两边咫尺天涯的年轻身影。塞巴斯蒂安被这突如其来的绝对黑暗吞没,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颤。冰冷的、浸透雨水的修士袍紧贴肌肤,寒意刺骨。黑暗中,唯有手臂伤口的隐痛和心口那片烙印般的灼热,无比清晰,如同黑暗中唯一燃烧的坐标,指引着一条通往未知、注定荆棘遍布的深渊之路。 --- 毕业典礼那天的阳光,灿烂得近乎残酷。圣奥古斯丁神学院宏伟的礼拜堂穹顶下,彩绘玻璃滤出的斑斓光柱庄严地倾泻而下,照亮空气中飞舞的金尘。管风琴奏响肃穆磅礴的乐章,在巨大的空间里回荡,撞击着每一个角落。身穿崭新黑色修士袍的年轻学子们排成整齐的队列,鱼贯走上祭坛前猩红的地毯,他们的脸庞被兴奋、憧憬和一丝离别的感伤所点亮。 塞巴斯蒂安站在队列中靠后的位置,崭新的修士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阳光落在他脸上,却驱不散他眼底那层沉寂的阴影。手臂的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道浅色的、不易察觉的疤痕,被宽大的袖口遮掩着。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那个金色的后脑勺上。 卢西恩·德·拉瓦尔身姿挺拔如利剑,站在队列的最前方,离主教最近的位置。阳光眷顾地亲吻着他灿烂的金发,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近乎圣洁的金边。崭新的修士袍衬得他愈发矜贵不凡,等待着那象征神职荣耀的按手礼。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专注聆听主教的训导,下颌线绷得笔直,像一尊没有生命的、完美的大理石雕像。 塞巴斯蒂安的目光贪婪又痛苦地在那片金色上停留了几秒,然后飞快地移开,像被烫伤。橡木桶巷的污浊、告解室里冰冷的十字架烙印、黑暗中那句焚心蚀骨的“与你相同”……无数碎片在他脑中翻腾冲撞,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无望的灰烬。阶层的云泥之别,神职的森严戒律,家族的重重枷锁……每一条都是无法逾越的天堑。那晚暴雨中的触碰和告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短暂地惊起滔天巨浪,最终却只留下更深、更冷的死寂。他们默契地选择了沉默,在最后的学院时光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独处的机会,像两条短暂相交又迅速远离的轨道。 “塞巴斯蒂安·梅尔维尔。” 浑厚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神思。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酸涩,迈步上前。猩红的地毯柔软地承接着他的脚步。主教布满皱纹的手带着温和的力量按在他的头顶,低沉庄重的祝祷词在耳边嗡嗡作响,祝福他继承父业,成为一名荣耀上帝与救治病患的医生。他微微抬眼,目光越过主教宽厚的肩膀,毫无防备地,撞进了祭坛侧后方,那双矢车菊蓝的眼眸里。 卢西恩不知何时已经完成了仪式,正静静地站在一旁。他没有看祭坛,没有看主教,那双深邃的蓝眼睛,穿越了圣坛缭绕的香烟,穿越了庄严的管风琴声,穿越了满堂肃穆的人群和阶层的万丈深渊,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精准地、牢牢地攫住了他。 那目光不再是冰冷的审视,不再是告解室里压抑的风暴。它复杂得令人心碎——有不容错辨的深切痛楚,像被无形的荆棘反复穿刺;有浓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绝望的眷恋;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告别。那眼神在无声地诉说着一切:他看见了橡木桶巷的泥泞,记得告解室里的灼热,理解那沉默背后的千钧重担,也承受着同样撕裂灵魂的痛楚与无望。 塞巴斯蒂安的身体瞬间僵直,仿佛被那道目光钉在了原地。主教的手离开了他的头顶,祝福的话语似乎还在空中飘荡,他却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周围的喧嚣、管风琴的轰鸣、同窗的低语……所有声音都潮水般褪去。整个世界坍缩成那双隔着人群、隔着命运、隔着无法跨越的圣坛,死死锁住他的蓝眼睛。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卢西恩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口型却清晰地烙印在塞巴斯蒂安的视网膜上,如同滚烫的烙印: “别忘。” 随即,那双蓝眼睛里的风暴像是被强行按下了闸门。所有的痛楚、眷恋、绝望,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只剩下最后一丝微光,带着沉重的疲惫和彻底的诀别,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塞巴斯蒂安最后一眼。然后,卢西恩决绝地转开了视线,挺直背脊,重新面向祭坛,侧脸的线条坚硬冰冷,再无波澜。仿佛刚才那穿越人海、惊心动魄的凝视,从未发生。 塞巴斯蒂安站在祭坛前,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下台阶,如何回到队列中的。胸口那片早已愈合的皮肤下,那道无形的十字架烙印,在卢西恩无声的“别忘”中,骤然爆发出撕裂般的剧痛,比任何刀伤都要清晰,都要刻骨铭心。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崭新的医生袍袖口下,指尖正无法控制地、细微地颤抖着。 管风琴的轰鸣依旧在穹顶下庄严地回荡,盛大而辉煌。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将圣徒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熏香和离别的气息。年轻的修士们即将奔赴各自的圣坛或尘世,去履行他们的天职。没有人注意到祭坛下那个新晋医生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指尖,更没有人看见,在他紧握的掌心深处,仿佛还残留着一只冰冷麻雀的温度,和另一颗心脏隔着木板与布料传来的、同样绝望的搏动。 那搏动微弱却固执,如同黑暗深渊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余烬。 第2章 如刀锋般锋利[番外] 修道院的地窖深处,寒气比墓穴更刺骨。浑浊的福尔马林液体在石砌的方池里泛着诡异的绿光,像一块巨大而凝固的翡翠。几具苍白浮肿的尸体浸泡其中,轮廓模糊,皮肤被药水泡得半透明,像劣质的蜡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防腐剂气味,混杂着潮湿石壁的霉味和一种更深层的、属于死亡的甜腻气息。 塞巴斯蒂安站在池边,额发被汗水黏在苍白的额角。他戴着厚实的鞣制皮手套,握着一把细长的柳叶刀。刀身窄薄,寒光凛冽,是他父亲当年行医的遗物,钢口极好,握在手中是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安心的冰冷。他正试图用刀尖小心翼翼地去勾一具浮尸下颌处纠缠的、如同水草般的筋络。手套碍事,指尖的细微触感被厚实的皮革隔绝了大半。他有些烦躁,索性褪下右手的手套,随意丢在脚边潮湿的石砖上。 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裸露的手指,指关节微微发红。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握住刀柄。没了手套的阻隔,刀柄熟悉的微凉触感和细微的防滑纹路清晰地传来,让他心神稍定。刀尖精准地探入,轻轻一挑,那缕纠缠的筋膜终于被分离出来,带着滑腻的触感。他松了口气,额角的汗珠滚落,滴入池中,漾开微小的涟漪。 就在这时,身后极其轻微的石子滚动声让他背脊瞬间绷紧。他猛地回头。 地窖入口那狭窄的石阶上,卢西恩·德·拉瓦尔不知何时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大概也是刚结束晚祷,身上还带着圣坛焚香的淡淡余味,但这气味甫一进入地窖,就被浓烈的福尔马林气息彻底吞噬。他并没有穿修士袍,只着一身简单的深色常服,金色的发丝在昏暗壁灯光线下显得有些黯淡,沾惹了地窖里无处不在的湿冷气息。那双矢车菊蓝的眼眸,穿透昏暗的光线,没有看池中骇人的景象,也没有看塞巴斯蒂安惊愕的脸,而是牢牢地、精准地锁定在他握着柳叶刀的那只裸露的右手上。 塞巴斯蒂安下意识地想将手藏到身后,但卢西恩的动作比他更快。他无声地走下最后几级石阶,靴子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他径直走到塞巴斯蒂安面前,距离近得塞巴斯蒂安能闻到他衣领上残留的、极其微弱的冷冽皂角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神学院图书馆陈旧羊皮纸的气息。 卢西恩的目光依旧胶着在那把柳叶刀上。刀身映着壁灯幽绿的光,在他深蓝的瞳孔里跳动着一点冰冷的寒星。他没有看塞巴斯蒂安的眼睛,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修长而洁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是属于贵族和未来神父的手。此刻,它却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抗拒的力道,覆上了塞巴斯蒂安握着刀柄的手背。 塞巴斯蒂安的手猛地一颤,冰冷的刀柄几乎脱手。卢西恩的手掌比他想象中更凉,像一块浸透了寒气的玉石。那掌心覆盖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压迫感,瞬间包裹住了他裸露的皮肤,也包裹住了他紧握刀柄的手指。皮肤相贴的触感异常清晰——卢西恩掌心微微的干燥,指腹光滑的纹理,以及那不容置疑的、禁锢般的力量。 塞巴斯蒂安能感觉到自己手背上细微的汗毛瞬间立起,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触碰的那一小片皮肤,带来一阵麻痒的灼热。他僵在原地,呼吸停滞,灰绿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惊愕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慌乱。他想抽回手,但卢西恩的力道看似随意,实则坚如磐石。 卢西恩依旧没有看他。他的目光垂落,专注地看着两人交叠的手,看着那把被他们共同握住的柳叶刀。他的拇指极其缓慢地移动了一下,指腹轻轻擦过塞巴斯蒂安食指指节上因常年握笔和捣药留下的一小块薄茧。 那轻微的摩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亵渎的探索意味。 然后,卢西恩低沉的、毫无波澜的声音在死寂的地窖里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塞巴斯蒂安的耳膜上,带着冰冷的、命令式的口吻: “给我。” 塞巴斯蒂安像是被这简短的两个字烫到,手指下意识地松开了力道。那把冰冷的、浸染了死亡气息的柳叶刀,瞬间滑落,落入了卢西恩那只同样冰冷的手掌中。 卢西恩握住了刀柄。他的手指收拢,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腹的皮肤紧紧贴合着刀柄上塞巴斯蒂安残留的体温和汗渍。他垂下眼睑,浓密的金色睫毛在眼下投下深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蓝眼睛里翻涌的、无人能懂的情绪。他凝视着手中的刀,仿佛那不是一件冰冷的工具,而是一个需要被解读的谜题,一个承载了某种秘密的容器。他修长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缓缓地摩挲过刀柄末端的金属箍,那里,似乎有两个极其微小、需要用心才能感受到的刻痕。 塞巴斯蒂安僵硬地看着他,看着那把属于自己、此刻却被对方紧握的刀。地窖的寒意仿佛顺着裸露的脚踝爬上来,冻结了他的血液。福尔马林的气味从未如此刺鼻,池中尸体的轮廓在幽绿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卢西恩的沉默和专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胸口。他想问,却发不出声音。时间在两人之间粘稠地流淌,只有壁灯灯芯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终于,卢西恩抬起了头。他没有再看那把刀,也没有看塞巴斯蒂安惊疑不定的脸。他的目光越过塞巴斯蒂安的肩膀,投向地窖更深沉的黑暗,投向那浸泡着无声尸体的墨绿池水,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石壁,看到了某个无人知晓的、荒芜的彼岸。他握着刀,指节依旧泛白,转身,踏上了狭窄的石阶。金色的发梢消失在入口的阴影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那把柳叶刀,被彻底地带走了。 塞巴斯蒂安独自站在冰冷的池边,脚下是那只被遗弃的皮手套。右手手背上,被卢西恩掌心覆盖过的皮肤,残留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奇异的冰冷触感,以及那短暂摩擦带来的、令人心悸的麻痒。地窖里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混合着石壁的霉味,沉甸甸地压下来,他猛地弯腰,一阵剧烈的干呕撕扯着他的喉咙,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茫然,如同池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 七年后的风,带着腐烂的甜腥气,像一只冰冷黏腻的手,粗暴地推开圣菲力克斯修道院沉重的橡木大门。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呻吟,将门外的景象粗暴地塞了进来。 塞巴斯蒂安·梅尔维尔医生站在门槛上,脚步被门内的景象钉死。他肩上挎着一个磨损严重的皮药箱,手指关节因用力握着箱带而泛白。刺鼻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鼻腔和喉咙深处——劣质药草焚烧的辛辣浓烟、伤口化脓的恶臭、排泄物的腥臊、还有那无处不在、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它们混合、发酵,形成一种地狱蒸锅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浓汤。 宏伟的祈祷堂早已面目全非。昔日庄严的圣坛被粗暴地征用,堆满了成捆的干枯鼠尾草、迷迭香和散发着霉味的薰衣草。圣像悲悯的面容在缭绕的、刺眼的浓烟中模糊不清。猩红的地毯被污秽的脚印、呕吐物和深褐色的可疑污渍覆盖,早已看不出本色。长椅被推到角落,取而代之的是铺满冰冷石地板的、肮脏的草垫。上面蜷缩着、躺卧着、翻滚着一个个痛苦的人形。蜡黄、青灰、死白……各种不祥的颜色涂抹在他们深陷的脸颊上。呻吟声、咳嗽声、呓语声、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汇集成一片绝望的、永不停歇的嘈杂声浪,撞击着高耸的穹顶,又被冰冷的石壁无情地反弹回来,形成更大的喧嚣。几个同样面有菜色、眼神麻木的修士如同行尸走肉般穿梭其间,徒劳地试图安抚,递上浑浊的饮水或更换浸透脓血的脏污布条。 这里不再是圣所,是人间地狱的前厅。 塞巴斯蒂安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绝望的**气味灼烧着他的肺叶。他强迫自己迈步,靴子踩在黏腻的地面上。他必须找到这里的负责人,那位据说年轻却手腕强硬的卢西恩院长,拿到许可和隔离区域的钥匙。他需要药材,需要干净的水,需要空间,需要隔离那些已经无救的……他需要的东西太多,而时间像垂死者喉间的痰音,所剩无几。 他避开一个突然从草垫上扑向他脚边、抓着他裤腿嘶哑哀求的老妇人空洞的眼神,绕过两个扭打在一起争夺半块发霉黑面包的瘦弱男人,侧身躲开一个修士端着满满一盆血污布条踉跄的身影。祈祷堂侧边,一条通往内院的狭窄走廊像巨兽的食道般张开。走廊更加昏暗,墙壁上原本描绘圣徒行迹的湿壁画,被经年累月的污渍和霉斑侵蚀得面目模糊,只剩下一些扭曲的、意义不明的色块。空气更加污浊,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走廊两侧一些紧闭的房门后,传出更加压抑、更加断续、如同破风箱般的濒死喘息。 修道院的心脏地带——院长室,就在这条走廊尽头。一扇厚重、雕刻着荆棘与十字花纹的深色橡木门紧闭着,像一块沉默的界碑,将门外的喧嚣与混乱暂时隔绝。 塞巴斯蒂安停在门前,药箱的皮带深深勒进肩胛。他抬起手,指节在粗糙冰冷的木门上停顿了一瞬。七年的时光,橡木桶巷的泥泞、告解室的暴雨、毕业典礼上那无声的“别忘”……无数碎片在脑中翻腾。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属于医生的、近乎冷酷的疲惫。他屈指,用力叩响门板。 笃。笃。笃。 敲门声在死寂的走廊里异常清晰,甚至短暂地压过了不远处传来的痛苦呻吟。 门内一片沉寂。 塞巴斯蒂安皱眉,再次叩门,加重了力道。依旧没有回应。他试着转动那沉重的黄铜门把。出乎意料,门没有锁,“咔哒”一声轻响,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截然不同的、更加复杂的气味从那道缝隙里涌了出来——陈旧羊皮纸和墨水的灰尘味、陈年橡木家具的气息、一种极其昂贵的、带着药草尾韵的冷冽熏香……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这些气味努力掩盖却依旧顽强存在的、铁锈般的血腥气。 塞巴斯蒂安推开了门。 院长室内部空间不大,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窄小的、蒙着厚厚灰尘的拱形石窗,吝啬地透进几缕灰白的天光。沉重的橡木书桌占据了大半空间,上面堆满了散乱的卷宗、摊开的厚重典籍和几个敞开的锡制药盒,露出里面干枯的草叶和根茎。墙壁被高及天花板的书架填满,书籍塞得满满当当,不少已经卷边破损。 然而,塞巴斯蒂安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钉死在书桌中央。 就在那堆混乱的卷宗和药草中间,一片相对干净的空处,静静地躺着一把柳叶刀。 冰冷的,窄薄的,线条流畅而锐利。 刀柄末端,那个小小的金属箍上,缠绕着一圈早已褪成灰黄、边缘磨损起毛的旧亚麻布条。那布条的质地和打结的方式……塞巴斯蒂安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绝不会认错——那是他当年在解剖池边,慌乱中褪下丢在地上的那只鞣皮手套里衬的碎片!他后来找遍了地窖也没找到,以为是混在废物里被清理掉了。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地窖的绿光、福尔马林的刺鼻、卢西恩冰冷的掌心、那句命令式的“给我”……所有被刻意尘封的画面裹挟着七年的时光碎片,轰然撞进脑海。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一步,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沙哑、疲惫得仿佛被砂轮磨过千百遍的声音,从房间最深的阴影角落里响起: “只有你的刀……” 塞巴斯蒂安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卢西恩·德·拉瓦尔院长,像一尊从阴影中剥离出来的石像,倚靠在远离书桌、紧贴内墙的位置。他不再是神学院里那个一丝不苟的金发贵族,昂贵的修士白袍(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白袍的话)上溅满了深褐色的泥点、可疑的黄绿色污渍和早已干涸发黑的、星星点点的血迹。袍角甚至被撕破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同样污秽的衬里。他金色的头发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暗淡枯涩,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和颈侧,几缕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那张曾经俊美得如同圣像的面容,被深深的疲惫刻下沟壑,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薄薄的嘴唇毫无血色,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唯有那双眼睛,那双矢车菊蓝的眼眸,在深陷的眼窝里依旧燃烧着,但不再是冰冷的审视或压抑的风暴,而是一种近乎狂乱的、被绝望和某种病态执念反复炙烤后的余烬。 他的目光,越过昏暗的空间,如同实质的锁链,死死地缠绕在塞巴斯蒂安脸上,缠绕在那把桌上的柳叶刀上。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一字一句,带着灵魂被反复灼烧后的痛楚和一种奇异的、扭曲的笃定: “……能切开我的噩梦。” 塞巴斯蒂安僵立在原地,药箱的带子深深陷入肩膀。卢西恩的话语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耳膜。他下意识地再次看向书桌中央那把刀。就在此时,窗外那吝啬的、灰白的天光似乎挣扎着亮了一瞬,一道稍显清晰的微光,如同舞台的追光,恰好斜斜地穿透弥漫室内的尘埃,精准地落在那寒光凛冽的刀柄末端,那缠绕的褪色亚麻布条上方寸之地。 光线下,金属刀柄靠近刃部的地方,两个极其微小、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刻痕,清晰地显现出来—— S. L. 塞巴斯蒂安的呼吸骤然停止。那是他毕业前夜,独自在药剂室对着昏暗油灯,用最细的刻针,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隐秘冲动和无法言说的绝望,颤抖着手刻下的缩写。他以为无人知晓,如同他以为那晚解剖池边的触碰和夺刀,只是一场被福尔马林气味扭曲的幻梦。 院长室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门外的走廊里,一个病人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呛咳声,穿透厚重的橡木门板,尖锐地刺入这片死寂。 塞巴斯蒂安的目光,从刀柄上那在微光下无所遁形的刻痕,缓缓移向阴影中那个污迹斑斑、形容枯槁的身影。卢西恩依旧倚着墙,深陷的蓝眼睛死死地锁住他,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东西:狂乱的执念、深不见底的疲惫、被瘟疫和死亡反复碾压后的残破……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扭曲的希冀。 那希冀,如同刀锋般冰冷锐利,直指塞巴斯蒂安的心脏,也指向桌上那把沉寂了七年的柳叶刀。它无声地诘问着:这刀,究竟切开过谁的噩梦?是解剖池里无声的浮尸,是告解室暴雨夜的灼热,是橡木桶巷的泥泞……还是眼前这个被神袍与血污包裹的、濒临破碎的灵魂? 门缝外透入的那缕光,依旧固执地照亮着刀柄上的 S.L.。两个字母,微小而清晰,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旧伤疤,横亘在冰冷的金属与昏暗的房间之间,也横亘在七年的沉默与此刻致命的对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