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鱼服》 第1章 讨债 渠离在灵光派垫了十年的底,连后山看门的黄狗都能朝她呲牙。 谁让她是二十八个弟子里唯一连御风诀都掐不利索的废柴? 一年才上一次山的香客都敢打趣她:"小师妹啊,你爹娘当年给掌门挡过雷劫吧?" 可今日,不一样了。 在门派大考上,她竟然连胜三局。 今天膳堂的米粒想必都在簌簌发抖吧! 更别说夺冠时的架势整得跟唱大戏一般,流光华转,大起大落,树杈上的松鼠精都被掀落了三回。 “承让。”渠离剑尖挽了个漂亮的霜花,发带被罡风扯得猎猎作响。 她看着自己莹白如玉的指尖,那儿正汩汩涌出淡金色的灵流,都把道场周围的树干烫出焦痕了。 其师元灵子许久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最没本事的徒弟忽然出息了,实在有些惊天动地、骇人听闻。 毕竟她也知道自己是一棵上千年才投胎的钝根。 高台上茶盏叮当乱响,渠离一个人站在擂台中央等着发话,灵力蓬勃四散,顺耳听到了飘在云雾里的议论。 “师父,您不验验小师妹的灵台么?” “还要验血!” “保不齐是吞了九转玄阳丹!” 元灵子未置可否,而她听见了他的铁算盘: 灵光派乃所有宗门中最弱的一支,能够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是因为有这块风水宝地的护佑。 若渠离是在服食丹药的情况下也能达到这样的成绩,那么在江湖排名上,她或许可以让倒数第一变成倒数第二? 对于这番盘算,渠离很不以为然。 一来要是她能争光,就要争最强的光,二来她自己知道,这几天最多就是多吃了两碗饭,服药是断断不可能的。 倒不是她有多清白正直、洁身自好、不走邪路,而是在今日之前,她的确是“出类拔萃”地平庸,别说烈性神药,就连平日养生保健的丹药都很难炼出来。 非要说有什么异常,也就是今早吐纳时,忽有团暖光撞进心口——像是有人隔着千山万水,往她灵台灌了颗太阳。 而那个人还能是谁?难道不是日夜勤修苦练的自己吗? 这么多年,她虽然没有半点长进,但是经手上千本书册,所有的经纶法义“的题目”都勉强能看懂,若不是平日里杂活太多,她的文试也不可能只是个中下游的水平。 她是被杂活琐事耽误的紫微星,是早就应该破土的苍天大树。 所以严格来说,没有异常,是她守得云开见月明,更是飞流直下三千尺,厚积喷发了。 她收敛灵力,不再探听别人的心绪和话语,安然地在道场中央等待着,望着百步外高台上的师父。 师父在场上出神了那么久,现在肯定是在为她想道号,她猜。 拜师十年,该有道号了。 不过元灵子最终什么也没说,挥手解散了众人。 看来这个道号,一时半会难住了师父,不过刚刚师父说了,过几日再集合,届时一定会有好消息。 她这么想着,转身一看,二十几个师兄姐早溜得没影,仿佛再走慢一步,就要跟她的那些“不正当竞争行为”勾扯上了。 山道上飘来断断续续的私语:“定是偷了禁地的宝物......”“明日就现原形......” 她踢着石子往山腰晃荡,任由腕间新生的灵流忽明忽暗。 还没走出半里地,前方视野里已经只剩了荒芜。 山道转过第三道弯时,暮色已经洇透了半边天。 正要下坡,忽见前方枯枝乱颤,几只灰雀齐刷刷窜上天际。 那人从霞光里走出来时,像片移动的朝霞。 玄色布衣浆洗得发白,肩头还打着青布补丁,可通身气度硬是把荒山野径走成了庙堂玉阶。 她立刻站住了脚戒备起来,袖中剑诀掐到第三式,却见那人突然驻足。 原来有一丛老藤缠住了他右脚,粗布鞋面连带着也沾满泥浆。 可他既不使术法也不弯腰扯开,就这么拖着藤蔓继续前行,让她想起了后山那头总爱蹭树挠痒的老青牛。 她眉头不自主地就皱了皱,这画面怎么看起来这么不聪明? 等走近了才看清,这人眉眼生得堪称完美,虽然透着股雪水化尽后的冷清,却是上上等的贵相。 只是他发间沾着片枯叶,随着步伐在额前晃荡,生生把九分仙气折成了三分呆气。 就在她以为这是老天爷下发的第二个学有所成的征兆时,对方开口了。 “我有东西掉在了你身上,”他开口,挥手拍掉那片枯叶,“收拾收拾还我。” 声音之清锐,掩盖了言语中的无礼与冲撞,仿佛他只是来陈述某事,而不是来讨债的。 渠离气笑了,新结的灵力在丹田隐隐发烫:“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我的法……学识,请还回来。”他有些磕绊地说。 “你的法学是?是什么?”她不自主地笑出声来,继而眼角一蔑,“只听说过学识可靠言语传教,没听说过还可以通过妄想传播的。” 他垂了垂眸,似乎在聆听什么:“你忽然长进那么多,不觉得奇怪吗?像你们庸人说的……母猪都会上树了。” 火气蹿上来,迅速在周身杀了一遍,她猛地冷静了,勇夺头魁的美名还没传播出去呢,这么快就有来路不明的家伙来讹法力了。 先前她就在书上看到过,有些精怪或邪魔专挑功夫有成的修行人下手,吸其精气、夺其法力,以增强自己的功力。 这一辈还没有师兄碰见过,但此时不得不说——师祖诚不欺我! 虽然眼前这位看起来并没有这份能耐,气质虽然平庸且内里纯粹如白纸,但她不能掉以轻心,万一他扮猪吃虎呢? 好女不跟恶男斗,管他哪路的妖魔鬼怪,她走就是了。 这么一想,她舒坦了:“原来惹人眼红是这样的感觉,也颇有些痛快。” 袖中手势一变,不待他伸手来拿,她掐起一个遁诀,身形就在他眼前了无踪影了。 这边厢,留在原地的祝渊倒不诧异,反倒是他肩上那只壁虎精入方先慌了。 就在刚刚,它还自称为虎头军师,并拍着又小又鼓的胸脯保证,只要祝渊按着它的话说,定能将渠离吓得屁滚尿流。 可是它忘了,真正的祝渊的确有不怒摄人的本事,但现在这个祝渊,什么都不是。 于是它适时地喊叫起来:“宗尊大人,贼人跑了!我们须得把她抓回来,敬酒她不吃,那就严刑拷打!先揪她耳朵!再拧她眼皮!学识都听不明白,不就是法力!法力!这两个字如果不是烫嘴,我早就说了!” 祝渊听着聒噪,食指搭在拇指上一扣一弹,就将入方弹出了几十里。 精怪都落得没边了,才面无表情地训上两个字:“没用。” 霞光里倏地滚出两团云絮,落地化作白须老叟。 左边那位胡子打着卷儿,杏黄拂尘穗子缠着云丝;右边这位须发齐整如裁,玄青拂尘柄上刻着戒律条文。 笑眯眯的月鹿仙君捋了捋长须:“宗尊大人,依小老看,您还是先寻仇人。这女子也是修道之人,灵光落在她身上,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损坏。” 连袍角褶皱都绷得笔直的是昂宿星君,他张口就驳:“怕就怕被人抢去了,灵光派还算正道,外头那些邪道若是看出来她身上有这等罕世珍宝,恐怕会使出浑身解数来夺抢。” 月鹿仙君瞅了对方一眼:“那她不交出来,宗尊大人又不能在人间动用法力,我们也不能参与人间的事,你说怎么办?” “你错了,这不是法力被封在灵光里,现在法力没了吗?”昂宿星君纠正道,拂尘柄咚地杵地。 月鹿仙君还没绕过来,昂宿星君抢先提议:“总而言之,我建议一边寻仇一边寻物,反正宗尊大人也不需要睡觉,对吧?” 祝渊望着山道上未化的霜迹:“灵光,别人还能夺去?” “这是自然,不过她要是不愿给,还是很难抢的。”月鹿仙君答。 “当下的,实际坐向是?”他又问。 相处了小半日,二位老神仙都能自动领会祝渊的意思,异口同声道,“就是她身上!” 昂宿星君补充了一句:“具体什么位置,宗尊大人您也别问。我们答了就是掺和人间事,帝君那头肯定很快就会知晓。帮您来人间化凡这事,您也不想没报到仇就功亏一篑吧?” 神仙下凡需要天庭事前批过,没有获批,就不能扰乱人间秩序,若不是祝渊曾对二人有恩,他们也不可能接这苦差。 “所以二位失手之过,要我担?”祝渊反问道,有股不怒自威的神气。 两老儿顿时蔫成霜打的茄子。 月鹿先撇清责任:“只怪大人法力无边,这灵力太烫手了。” “我觉得是太重了。”昂宿星君不同意。 “你非要跟我对着干吗?昂宿!”月鹿仙君瞪大了双眼,小臂上挽着的莹白拂尘立时转成幽蓝。 “月鹿仙君武力高强,那怎么也失手了?”昂宿星君笑嘻嘻地回。 祝渊不想听二人斗嘴,背手在后,转身朝山下走去:“找不回,你们都要担责,轻则重罚,重则巨罚。” 月鹿仙君与昂宿星君交换了一个眼神,谁也不敢追上去。 入方这时才爬回来,呵呵地从两位神仙身旁路过:“宗尊大人几千年都没开口说话了吧?两位仙君放心,小的会仔细地辅佐大人的!我会让他舌灿莲花、滔滔不绝、不能自已……” 它一面说,一面慢吞吞地追了上去。 等到四下无人,昂宿星君才摇着脑袋评论:“明明有通天的大能耐,非要化人身来报仇,大费周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讨债 第2章 杀人 月鹿仙君哼了声:“你知道什么?宗尊大人想要的是公平,凭什么凡人伤了神仙就能一笔勾销?当初这么判,还不是因为力量过于悬殊?现在他以人身报此仇,不论得报与否,心结都能了了。” “怕就怕这人间,恩仇不断,了结不能啊。” 此话一出,月鹿仙君也敛了神色。 他们二位都是过来人,深知人世之险恶,人心之叵测。 祝渊生来便是天神,未镗过人间的浑水,饶是他有垂天之翼,不破金身,恐怕也挡不了人间里最微弱的暗箭和最幽深的**。 但他看起来就不是那等会回头、会后悔之人。 正如误打误撞接了他灵力的渠离,也不是那等会服输,会乖乖束手就擒的人。 第一天施展法术的渠离此刻正望着浩瀚的海面,丈二摸不着头脑。 头先在怪客面前掐的遁诀,一下子就把自己掐到了东海边上,离灵光派所在的碧梧川不能说有十万八千里,起码也好几百里。 她甚至都觉得自己回不去了。 按照师父的教法,只需凝神暗想“回”字,便能转瞬抵达心意所念之所。 这一次,渠离掐诀时发了狠劲,丹田灵力却像脱缰野马。 "回"字刚在心头滚过三遍,身子猛地跌进姑江镇最热闹的胭脂铺前。 满街红灯笼晃得人眼晕,隔壁勾栏飘来的香粉味呛得她连打三个喷嚏。 虽然不是碧梧川,但勉强也算是回来了。 她不死心,抹了把鼻尖,正要将指诀掐得更狠,眼角忽瞥见个略眼熟的身影。 玄布衣角扫过勾栏朱漆门槛,那人侧脸在暮色里白得晃眼,正是山里遇着的怪人。 勾栏檐下玉栀子灯晃得妖娆,映出他驻足仰首的剪影。 渠离瞧他盯着灯笼穗子足足数了十息,竟抬脚就往里闯。 还未到掌灯时分就来寻欢,这做派倒是与讹诈术一脉相承。 "回!"渠离闭上眼,再念一次。 再睁眼时满室甜腻熏香扑面而来,藕荷色纱帐层层叠叠,一旁的木床上,枕上金线绣的并蒂莲开得正艳。 还未及细想,门外老鸨尖细的嗓子已刺破帷幔:"秋情姑娘这就来——" 语调里夹着谄媚,掺着算计,就是没有真心。 她转身欲逃,却撞进双淡琉璃色的眸子。 祝渊不知何时立在屏风侧,玄衣上沾着几星胭脂印,手里还攥着本《勾栏韵事辑录》。 这贼妖不声不响,又一脸不那么好奇地打量着她。 “所以……”他伸出食指朝上,举动之潇洒跟他磕磕绊绊的言语很不相称,“你还在这里兼差。” 他翻动书页,指尖停在某行小字,好像已经找到了她的大名。 “所以……”她退了一步,反手扯下半幅纱帐,“你还有这种癖好。” 他忽然向前半步,惊得她后背抵上妆台:“是我给你的不够多吗?” “什么?”她一时不明,接着恍然明白他所指何事,虽然驴唇不对马嘴,但也够恶心人了。 脸色一沉,她压制住意欲吞吐的芬芳,“你会说话吗?!” “人话,的确还不大会。”他倒是诚实。 她被这屋子里浓郁的脂粉香熏得逐渐暴躁:“不会说就别说!” 门外环佩叮当渐近。 渠离握住妆奁里的螺子黛作势威胁道:“别再跟着我!也别让我再看见你,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门嘎吱一响,一个婀娜多姿的女子推门而入,一脸的满面春风,见了屋里还有另一个女人时,不禁掩口讶然。 下一瞬,渠离已经消失了。 这一次起意太快太急,她还是没能如愿回到碧梧川,反而掉到了几百里之外的渠家村,自家的院子里。 爹娘见了她,那吃惊的神色不亚于头先青楼里的姑娘,“果核子儿!你怎么回来了?” 果核子儿是她的小名,跟狗剩、咸蛋的都是同样的美好寓意,虽然她听不出来哪儿好了。 异口同声地说完,二人对视了一眼,渠老八问:“要过年了?” 渠尤氏摇了摇脑袋,望了望天:“没呢吧,日头还这么热。” 说着二人一道又望向渠离,眼神充满了疑惑。 渠离只是笑笑:“过年还早呢,这不女儿学会了移身换位,特意下山来给爹娘展示一下嘛。” 这话一出,二老乐得都快晕了过去,朽木竟然发芽了,简直好比金榜题名,于是非要留她在家中吃了晚饭再走。 既然都回家了,她没理由客气,不仅吃了饭,甚至还跟渠老八喝了几杯自酿的黄酒才罢休。 许是酒气可凝神,这一次她总算如愿回到了山上的守藏阁外。 月色朦胧,四周昏暗,黄酒后劲裹着她撞进守藏阁时,月亮正卡在飞檐兽首的牙缝里。 她趔趄着扶住门框,发现写得最炫的《裁云诀秘要》孤零零躺在地上,书页间还粘着半个泥脚印。 "遭贼了?......"她嘟囔完,才警惕起来。 一个身影从书架后现出来,她立刻朝暗处挥拳,灵力却像脱手的酒坛子哗啦倾泻。 拳风扫过西墙时,整排书架应声而倒,惊起满室尘埃如雾。 烟雾里传来重物坠地声。渠离踩着《灵草纲目》扑过去,绣鞋尖踢到块硬物——有个人仰面躺在地砖上,怀里还抱着本《妖怪的降后护理》。 对方捂着胸口痛苦地咳了数声,没了声息。 她醉眼朦胧,但也看清了,竟然又是他! 这个贼妖!真是阴魂不散! “头先我说什么来着?你不会说人……的嘴,也听不懂人的音吗?”她揪住对方衣领往上提,语句混乱地教训着,却被他袖中滑落的果子砸中了脚面。 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松开手,这才看清他嘴角渗着血线。 祝渊慢吞吞举起右手:"还我......"话没说完又咳起来,血沫子溅在渠离袖口绣的歪扭青竹上。 "谁许你进藏书阁!"渠离甩开他时差点被自己的裙带绊倒,"还偷吃供品!"她指着供案上缺口的粗瓷碗,那本该放着祭祀用的三颗香梨,又一脚踢开滚落的枣子。 祝渊撑坐起来,靠在墙上,奄奄一息地望着她,死不瞑目的样子。 月光恰巧漏在他眉眼间,渠离这才发现他睫毛上沾着书架的陈年积灰。 这般狼狈模样,倒比白日里端着架子讨债时顺眼些。 此时,一道猩红从他耳后蛇行而下,在颈项处拖出蜿蜒的痕迹。 渠离指尖微颤,立刻念了一遍现形咒。 咒音刚落,她就看见眼前这具凡人身躯的每道创口都在咒术下纤毫毕现,破碎的颅骨截面正渗出更多暗红液体,在地画出一汪血泊。 她猛退一步,怎么也不敢相信:“你是人?!” 灵光派门规不算很严,但有一条万万不能破,那就是不可伤害手无寸铁之人。 哪怕是对方无理在先,修行人也不许擅用法术,更不要说她这一出手就把人打成重伤的。 她忘了自己功力大涨,这一出手,普通人哪里能承受得住。 “是的。”对方似乎还没意识到严重性,反倒有些疑惑,“怎么?还不像吗?” 她左右张望,真的想喊个人来听听,听听这个人说的话,哪一句是正常人说得出来的? 但是四壁内外,哪还有第三个人? 只有一个醉醺醺的,急欲逃离现场的犯案人,还有一个甚是不正常的倒霉家伙。 “你到底一直跟着我干什么!”她厉声问道,其实心中已七上八下,唯有先退到门边,脚掌一勾一抬,把门关紧了再说。 三步之外,她都能看清白日里那双疏离却清亮的眸子正在灰翳中涣散,他自言自语地问道:“是啊,为何呢?” 她一辈子都没有伤过人,在功成名就的第一天,就犯下这么大的错事,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乐极生悲。 “你坚持一下。”她抽出自己的棉帕,在男人后脑绕了三匝便已浸透,血色顺着她颤抖的指尖渗入掌纹,在黑暗中显出诡谲的暗纹。 指掌上全是黏糊糊的血,她一面在地面上抹掉,一面迅速退开身子,又不忘喊:“你可别死!” 更漏声突兀穿透窗纸,子时的梆响惊得她险些跳起来,“再坚持一会儿,天亮了我找虚风开药房的门,给你找药。” 虽然是他擅闯门派禁地有错在先,但是她不由分说就把人打成重伤,这事在师父那儿怎么也过不去,更不要说她这颗清白了大半辈子的良心。 所以这事不能再让第三个人知道,最好就是她第一时间去拿了药来给他续命,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 反正她的“回”字诀如此不精湛,届时有多远送多远,大不了她时常“回”去看望一下伤势就好。 他没有回答,像是根本没听到,脑袋重重地垂着,身子骨虚弱地斜靠在梁柱上。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摇了摇头,想要甩掉鼻腔的血腥味。 “祝渊。”他声音还不算微弱,但她头疼不已,压根没有听清。 “你过来。”他又微微启唇,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看我不捏死你。” 这回她听清楚了。 “看到你还这么有斗志我就放心了。”她在一旁盘腿靠坐在斜对面的墙根边上。 酒劲又漫上来,令她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我不是故意伤你的,谁叫你擅闯要地呢?不过一码归一码,你死了我一定给你烧很多很多金元宝,从上元节到下元节。你想要学问是吗?我也可以买些文房四宝、四书五经来烧,保你下辈子做个秀才老爷,人人艳羡。”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想让他和自己都保持注意力,再坚持下去。 说到口干舌燥之时,猛地想起来,好像不逢年不过节的日子还不准饮酒?若是师父发现了,必定数罪并罚。 但是脑袋僵住了,仔细琢磨,又好像从来没有这条规矩,似乎是修行之人都不可饮酒的…… 她在这条似有如无的规矩里陷进去了,仿佛这样就能不用面对如何救治眼前人的问题。 一旁的祝渊是什么时候闭上双眼再也不动的,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 探了探他的鼻息、脉搏,可是她慌得静不下心来,根本探不到半点动静。 第3章 复生 末了她忽然想到,她可以给他疗伤啊! 于是便将他的身子推正来,靠在梁柱上,掌心贴上他的双肩,法力喷涌而出,银线一般涌进他体内。 可法力在触及经络的瞬间如遇熔岩般沸腾倒卷。 他的身子忽地朝后一撞,又猛地超前一弓,顺势吐出一口鲜血,喷了她一身。 法力震颤着反冲回来,她的双眼不自觉地快速颤动着,脊柱绷直的瞬间,一下子倒了下去,再不省人事了。 窗外几片槭树叶坠落,打在了窗棂上,她一个激灵醒过来。 天光已是大亮,她发现自己紧紧地躺在地上,蜷着手掌和脚掌,像只风雪天里被冻僵的腊鸭。 想起腊鸭,她才觉得腹中空空,饥饿难耐。 低头一瞧,拇指被自己咬破了,西墙角的梁柱上有一块深黑的血迹,那么多血,肯定不是她的。 血迹下方一掌之处,还有一个被凿开的印,壁虎的形状,连四肢上的指头都刻得清晰分明。 这个图形此前从未有过,而且崭新如昨。 这下她隐隐约约想起来,昨夜赤手空拳打死了一只老虎,这样的威力,整个门派恐怕也只有师父能达到了。 打开大门,白晃晃地阳光把世间都照得明亮无比时,又想起来那老虎似乎长了一个人的脑袋,脑袋上还戴着一串硬邦邦的花。 末了,那老虎还呜呜嗷嗷地低嚎,喊着:“吾冤,吾冤。捏死你,咬死你。” 正此时,山上的明素观前的钟声被撞响,两下长,一下短,是早膳的钟声。 她胡乱洗了通脸,才发现脸上和衣裳上都是血迹,但就是想不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 最后的钟声急促地收尾,她一面换了衣服,一面头重脚轻、飘飘忽忽地朝山顶而去。 师兄师姐们从身旁走过,比赛结果师父还未下定论,谁也不敢来搭理她。 诱人的香气从明素观里四溢出来,她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猛地忆起来——昨夜她杀了人! 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杀了谁。 浑浑噩噩地进了明素观,盛了饭食,行尸走肉般坐下后,虚风猛地伸出脚尖,暗施巧劲踢了踢她就要开裂的履头。 她撑起耷拉的眼皮望过去,对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询问着,耳中已递来灵识传音:“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刚从地里爬出来吗?” 以腹传音,这戏谑的腔调震得她识海微荡,连带着箸尖都颤了颤。 她凝神回以心音:“是的,忘了拉你一起陪葬。”幸好这声音听不出情绪,掩盖了她的慌乱。 门规第三条是食不言、寝不语,所以吃饭时,大家都用灵识传音,这样元灵子若只是从远处路过,就能看到明素观里一派静好,虽然听得到腹音的人只会觉得堂内哄乱犹如赶圩。 虚风又咋呼起来:“小师妹你真的长进了,前天之前,你不仅腹音听不到,而且连好话都听不出来。你到底怎么办到的跟我说说呗?” 渠离心道早知不应了,于是装作不闻。 小碗在手中震来荡去,插进米饭中的筷子像是从眼里插进去,在天灵盖中来回搅动着,她只能半闭着眼,艰难地把饭吞咽下去。 食之无味,如同嚼蜡。 渠离垂眸盯着箸尖凝着的琥珀色酱汁,恍若见着滴落的猩红。 喉间忽地涌起酸味的腥,她忙以袖掩唇,别过了头去。 她还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法力,出手也不知轻重,但她很确定对方伤得很重。 这样的伤势,他不可能还走得动,难道当时还有第三个人? 她越琢磨越头疼,感觉正有一棵坚韧的嫩芽,要从百会穴破骨而出。 膳堂外忽有松风穿廊,檐角铜铃轻叩。虚风忽敛了嬉色,传音里掺了三分肃穆:“听说师父有意让你加入浑天阵。” 她猛地抬起头,继而脱口而出:“不可能。” 左右的人都看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说出了声音,连忙低头继续扒饭。 浑天阵是灵光派镇派绝学,百年前曾引二十八星宿倒悬苍穹,玄光所至妖魔退避。 但是如今阵图蒙尘,自紫霄真人陨落后,再无人能聚齐七方星位。 阵启需七子共踏天罡,二十八阵形瞬息万变,灵力稍有滞涩便不能发挥全力。 门中弟子皆以腰牌刻阵纹为荣,若换作往昔,她怎么样要争取的。 可眼下掌心仿佛还洇湿着某人的血,这种不受控的状态她怎么敢列阵?怕是伤了队友都不知道。 越想越慌,筷子不小心扫落几粒莹白的饭珠,啪的一下轻飘飘地打在胸前的衣襟上 ——这场景,恰似昨夜……恰似昨夜。 虚风见她慌得如此开心,继续添砖加瓦:“这是真的,我听说是大师姐的意思。” 大师姐?那个冷若冰霜、不苟言笑的大师姐元燕翎? 渠离刚要追问,眼角瞥见元燕翎立在观外八角亭里与人相谈。 那人玄色长袍,背对着观门,还将大师姐遮去大半身影。 正当她探头张望,对方突然侧身露出额间渗血的棉帕,认出此人的瞬间,她手里的竹筷 "当啷" 砸在青石砖上。 昨夜那张妖冶面容居然又出现了,还与师姐这般熟稔? 渠离攥着桌沿的指节发白,满脑子都是月下染血的画面,这人没死啊!伤成这样是怎么走的? 在角落里掌事师兄呼和的 “成何体统”声中,她已提着裙摆冲出膳堂。 元燕翎早在渠离撞开雕花门时就沉了脸色。 面前这自称祝渊的男子正指着额上染血帕子,说要找个主持来份公道。 她听了半天才明白是有人“赏”了他一大拳,这是他的原话,虽然说得不着四六,但是她探过息,这伤势是真的。 还正愁怎么排查,此刻罪魁祸首亲自莽撞奔来,还用得着费心思吗? “放肆!”元燕翎广袖翻卷带起罡风,却不着痕迹将祝渊隔开半步。 渠离踉跄着栽进两人中间,正对上大师姐结了冰一般的眼神。 而那位苦主毫不意外地看着渠离,帕子上她绣的那朵蹩脚的小黄花还映在他脑门,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让人脊背发凉。 “真是胡闹!在客人面前像什么样子!”元燕翎又怒喝了一声,也借这话抬了抬祝渊的身分。 渠离知道他是来告状的,只能气喘吁吁地装着糊涂说:“方才师姐不是往膳堂张望?我当是要传我……” “是我找你。”祝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语气,好像还要跟她作揖拜首,以礼相待。 元燕翎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个来回,紧绷的下颌略微松动:“公子且宽心,灵光派自会秉公处置。"” 祝渊微微颔首,表示有那么一点满意,先行走出了亭子。 渠离看他走路从容自若的姿态,半点不像个重伤的人。 “人是你打的?”元燕翎反手扣住渠离腕子,“能耐见长啊?"”指尖力道却卸了七分。 渠离不敢呼痛,赶紧老实巴交地交待:“昨夜他忽然出现在守藏阁,我一时急切……” “你没问缘由?” 渠离眼观鼻,鼻观心,“当时情急,来不及了……” “还情急?香客进了阁门都要先遭你一顿打吗?这事传出去,谁还敢来灵光派?”元燕翎松开手,叉起腰,很快又放下来,“要是真打死了人,我让师父把你逐出门派再扭送官府法办了再说。但现在没打死,人家来要赔偿,你说怎么办?” 渠离头先就听旁席的人说师父今日一早就出门了,将门派大小事务托给元燕翎打理,可谓是不幸中的大幸。 元燕翎看起来严肃死板还喜欢训人,但其实并不喜欢走极端,师父让她领代掌门之职,至少可以维持一定的平和。 渠离立刻顺驴下坡拿出悔意:“此事是我有错,但请师姐责罚,只是我身无分文,只有力气……” “只有力气?你是牛吗?”元燕翎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放下手来。 “他说要灵光派伺候他吃喝,给他把伤养好了。”其实这话不是祝渊说的,因为他根本就说不清楚,元燕翎只能代他评判,“他要是吃,也是吃你那份,养伤的医药你负责,把他看好了别乱闯。自己闯的祸自己负责,不要牵连他人。” 说罢,又叹了一口气,“然后杂活加倍,我会同管事师兄说,此事绝不可声张。” 昨夜渠离想死的心都有了,现下事情还有转机,连忙点头应下,并坚决保证一人做事一人当,绝对不让门派蒙羞。 “还有,他一个男子,虽然神智不大清醒,但一个乡野之人是不太可能有这般仪容风姿的……”元燕翎干咳两声,省略了后头的话,阴沉着说,“所以,记得以诚相待,明白了吗?” 渠离是以貌取妖,元燕翎才是真正的以貌取人,但她不会没眼力见地在这种事情上争辩。 于是立起两根手指,郑重起誓:“渠离发誓,要是胆敢把他的样貌身段放在眼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话说完,天色仿佛都暗了三分。 元燕翎瞪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几步外长身而立的祝渊,扔下一句“不长教训!自己看着办”,拂袖而去。 渠离暗自松了口气,用鞋尖碾了几遍阶前新草,才不情不愿地朝祝渊走过去,要把话同他说清楚了。 可她一开口,就是反问:“你怎么没死?” 她是诚心诚意地发问,毕竟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否还有同伙,是否有什么密谋,都得弄清楚了才好。 祝渊转过身来,额间棉帕衬得眉眼如挂了霜的剑,而嘴角还噙着三分似有若无的笑。 “我还没这个算盘。”他倒是干脆。 渠离干笑了一声,果真是人话都不会说,像一只极有语言天赋的鹦鹉成了精,但总还是差点意思。 于是乎,当他又说“而且我还没有捏死你”的时候,她压根没有把他当回事。 第4章 斗智 “你的伤,我给你治好。届时大路朝天,你滚一边。”她一面说,一面转身,“现在去看下你的伤势,旁人问起来,你就说是香客,别的不准多说!” 七转八转的台阶走了多久,渠离也就训了多久。 他一句话都不应,她总要不时回头望一眼这人还在不在。 有那么一下,暮色被他玄色广袖裁成片片残阳,大团阴影压上襟口,也仿佛压住了她所有活路。 突然想起昨夜此人满身血污的模样。那时他眉目浸在血水里,倒比此刻鲜活三分。 一个转弯,就瞧见青石阶上翻飞的白玉冠缨,三年未归的大师兄元贺年正踏着云纹靴拾级而上,袍角仿佛还沾着南海墟山的海雾。 渠离立刻挥着手喊:“大师兄你回来了!” 那厢元贺年板着的脸立刻春暖花开:“我刚刚还猜回来第一个准能瞧见小师妹,果不其然,守藏阁外没看到你,在这儿遇上了。” "早知您今日驾到,我们定要在山门铺十里红毯,让扫洒弟子摆出鸾凤和鸣阵迎您!" 渠离嘴上跑着马车,余光瞥见祝渊正用神仙看蚂蚁搬家的眼神打量他们,忙往旁边挪了半步。 元贺年很是开怀,目光掠过她肩头:“这位兄台有些面生,是贵客?还是新来的师弟?” “都不是。是阎王爷发的吉祥物,让我历劫的。”渠离头也不回,反手往祝渊方向虚虚一划拉,“这是祝渊,这位是大师兄元贺年。” “吉祥物?”元贺年不明白。 山道上传来杂沓脚步声,她脚底抹油就要开溜:“我说错了,香客、香客。大师兄我先走了,今晚的接风宴上再见。” 话音未落人已蹿出三丈远,可后边没有半点动静,回头一看,身后两人正上演雪鸮盯田鼠的默剧:祝渊负手缓行,元贺年抚剑沉吟,山风卷着竹叶在他们衣袂间打旋儿。 说来也怪,说来也奇,祝渊虽然衣裳沾着血渍,举手投足却自带一股子松风明月的清透劲儿。 元贺年眉目含笑如三月春溪,可袖底暗藏的威压愣是没沾着对方半片衣角。 这两人一站,倒是祝渊赢了。 是他身上有一股劲,一股无畏无忌却又安然无虞的劲,好像照透了天地的雪辉。 哪怕她嘲弄他连人话都不会说时,他也没有半点动怒。 暗涌的波涛倾泄而去,却未打中半分。 她懂得元燕翎的意思,年画娃娃成精了,大概也是这样吧。 他突然垂下眼帘,踩着石阶上的青苔就朝她飘过来。 她很快纠正了所有念头。 大师兄是南海墟山认证的得道高人,祝渊嘛,顶多算个道行之外的编外人员。 元贺年袖中暗涌的气劲扑了个空,全数喂给了路过的麻雀,惊得那肥啾扑着翅膀窜上云霄。 有惊无险地回到了守藏阁,渠离 "砰" 地甩上门栓,抄起药箱往桌上一墩,下令道:“把衣服脱了。” 她要察看他的伤势。 正常的男人听了这样的话,都会有些意外。 哪怕是再猴急再伪君子的淫贼,多少都会在表面上先装个样子,把你推我让、欲拒还迎当成趣味。 但是这位,思路特别清奇,他来了一句,差点没把她气死。 他点点头表示非常同意,嘴里却说:“我脱,你也得脱。” 当时正巳时,守藏阁的每一扇大门都紧闭着。热烈的阳光从薄纸中渗进来,洒得整个房间莹莹如辉。 他站在银辉中,颇有一种欺师灭祖的磊落。 渠离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硬生生把顺着脊梁往上窜的怒火。 祝渊白玉似的面庞在阴影中半明半暗,额上止血的布条渗出点点猩红,偏生那双眼睛清凌凌得能映出她鬓角乱发。 "你再说一遍?" 她听见自己喉间挤出气音。 "我脱,你也脱。" 祝渊向前半步,玄色袍角扫过她的裙裾,语气认真得像在讨论剑谱第三式该压几分腕力,"这才公平。" 昨夜月鹿和昂宿把他救了之后,他意识到若能让对方像疗伤的他一般敞开衣襟,那么就能知道灵光所在了。 可是他不愿意亲自动手,不是怕打女人,而是怕挨揍,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自己来做。 但很显然,渠离不可能同意。 她伸出五指,用力抻开又捏紧了,指节吱呀吱呀,响得慎人:“我可以再把你打晕了,查看伤势。” 他已放在韦带上要先做示范的手拿了下来,“这样不太好。” 她深吸一口气,知道跟这个人打交道,需要很多很多的耐心,“既然不让我看伤势,你来要什么赔偿?” “赔偿?什么是赔偿?” “呵,你刚刚不是在跟师姐告我的状吗?” “哦。”他明白了,“我只是想喝令她去把你拎过来。或者,把我拎过去,都可以。” 她忽然意识到赔偿是元燕翎的意思,但她不能放任他不管,因为元燕翎是对的。 他脑袋不太清楚,如果扔到山下,这番颠三倒四的话很有可能中伤门派。 而且,退一万步说,伤了人就是要负责的,修道之人万不可种恶果。 最后,她还是决定再沟通一下:“要不这样吧,你打我一拳,不够的话砍我两刀。两刀还一拳,你也不亏。我也不给你治伤了,你打开门,从此就多远就滚多远。” “我哪怕只用半根爪头,你的命都没了。”他竟然还诚心诚意地让步,看起来像是真的相信自己很厉害,“不过不行,我的学识还在你身上。” 如果他说的不是爪头,这句话想必还会有一点点威慑力。 可惜他没有。他不仅连话都不会说,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 此时此刻,她大可以静下心,跟他娓娓道来,像对一个童蒙一样耐心教导。 她可以告诉他,譬如学识这玩意,跟他没有半点关系,哪怕有一点点关系,这东西也不是他一个独有的。 但她没功夫教他做人,索性换了一个方式。 她慢慢换上一幅困惑的表情,猛地拍了拍脑袋,惊讶地喊道:“呀!怎么回事,我忽然感觉这儿空空的,我、我的学识呢?” 她朝半空、地上四处张望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脑子里飞走了,我的学识!我的才华!你们不要走,快给我回来!” 还没作势要去扑捞,还没叫他快去抓,祝渊已经沉下了脸,洞若观火一般,“你觉得真的有东西飞出来了?” 这会子他又聪明了。 她耸耸肩,很是凛然:“反正刚有什么脏东西刚从我脑海里飞过去,哦,不就是你的鬼心思嘛!” 他不搭腔了,等着她继续表演,她又不乐愿跟他说话乐,两人就这样站着,王八对绿豆一般。 “那等你有病,再来给我看吧。”他的逻辑是,既然她不愿配合,那就等她生病的时候再给他脱,他们一起,他不介意多等两天。 由于她刚才显然对他这句话生气了,所以他绕了一个弯。 可惜渠离并没有感受到他这份顾虑,如果不是确认过祝渊真的是凡身肉胎,她一定要用那张惑人心魄的脸来擦守藏阁的地! 她一面恨恨地说“你行”,一面气鼓鼓地冲出了守藏阁,把他一个人扔下。 她不知道,这两个字落在不通人情世故的祝渊耳朵里,却有了另外的意思——她同意了。 暮色时分,她挟着秋寒踏进守藏阁,粗陶碗底磕在檀木桌面发出闷响,半块冷硬的馒头裹着酱菜,在青釉碟沿投下摇晃的暗影。 “多的没有了。”她像打发乞儿般,一个“哐当”,把碗扔在他身旁的桌子上。 “反对。”他看也不看一眼,屁股还朝反方向挪了挪。 “反对,还是投降?”她面无表情地问,食指在碗沿上敲了敲,青瓷便折射出幽光,映得墙上的年画娃娃钿忽明忽暗。 他侧首想了想,更正道:“投降。” 这可是从她的那份里匀出来的,他不吃,她怎么可能勉强呢? 于是她利落地重新抄起碗塞进自己怀里,半嘲讽半赞许地道:“投降 绝食?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聪明的人儿。” 他听不出来这个讽刺,甚至肯定了她的赞许。 看他果真不反悔,她转身就往自己的隔间走去,她没有吃饱的,修行人为了保持呼吸的顺畅,从来不让人吃饱。 但是她不行,她白天要干杂活,吃不饱哪有气力? 第一天晚上,她懒得管他,只告诉他这山头哪个宫观都不准去,否则后果自负之外,就把他一个人扔在守藏阁里,自己回房歇息了。 入睡前,她布了一个金光阵,是现从经书上学的。 大概就是在床的周围画出鎏金阵纹,再用九重符咒穿透三寸厚的《黄庭经》嵌入梁柱。 此阵熔铸玄门禁术与兵家诡道,凡触阵者皆会听见自己血脉逆流的轰鸣。 没法自如地收摄法力反而成了优势,所以她毫不吝惜地把阵力加固了一层又一层。 玩的就是请君入瓮,非死即伤。 枕着《妖怪受降后的护理》阖眼时,她的注意力一直跟着外头声响隐现的方位。 如果祝渊真的只是一个凡人,此阵绝对能防住,哪怕他夜闯闺阁,都看不到她在哪。 只是祝渊身旁还有那个被弹了不知多少次的虎头军师入方。 对于让渠离生病这个想法,入方是举四肢赞成的。 一开始,入方的主义还算是正常,从“啃手指”“钻耳朵”到“扯头发”,但见祝渊每个都否决了,鬼主意便逐渐离谱。 从“把五指粘起来”到“让她长出尾巴”,听起来都不像是让人生病,而是实打实的陷害了。 最后,祝渊实在听不进去,说了两个字:“收嘴。” 入方立刻缩首噤声。 隔着一面并不厚实的灰墙,祝渊静静地站着,像是看到了夜空中的墨色的星,一动也不动。 许久,他吐出两个字:“火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斗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