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地带》 第1章 火车 郁明天X沈奉今 1.K3216班次列车缓慢行驶在广袤无垠的华北大地上,车厢内烟味混在重重气味中格外刺鼻,挨着过道坐的少年又往下缩了缩身子,拉长帽衫领口,屏住呼吸。微卷的额发遮住他清亮的眸子,红润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警惕地防备四周闹哄哄的陌生人。 “将军!”斜对过花白头发的中山装大爷喜笑颜开,一棋下去棋盘都震三震。郁明天的注意被吸引过去,他不会玩象棋,但中山装连赢十盘,周围围了一圈人观战。有人胳膊肘搭在郁明天头顶,手上拿了个撒子吧嗒吧嗒吃,碎渣落在他帽子上,郁明天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忍! 忍字头上一把刀,郁明天头一回坐绿皮慢车,从富庶的南方一路走来,眼瞅着是愈发荒凉,走过连绵的群山,视野逐渐开阔,葱绿的麦田一望无际,列车走得慢,郁明天甚至可以看到几个光秃秃的坟头插满五颜六色的假花,花瓣迎风飞舞,嵌在绿油油的地里。闲情雅致的人或许还有心情欣赏一番,但落在郁明天眼里,只有灰扑扑的荒凉破败。他小小声地叹了口气,思绪纷扰间中山装又开了一盘棋,在他头上吃撒子的人趁空钻了进去,凑近观战。郁明天双手撑在膝盖上,怀里抱着他的书包,他抖抖头,将帽子上的碎屑抖掉。 手持大哥大讲电话的大哥一脚踩在座椅上,叉着腰说得唾沫横飞。不少人满脸艳羡地看向他手里黑色的大家伙,郁明天却不稀罕,他不抬头,三人的座椅上只坐了两个人,中间座位偶尔有人歇脚坐会儿,大部分时候用来放行李,他的水杯足足有郁明天半个手臂长,火箭炮似的倚在郁明天小臂上,随着列车前行晃晃荡荡。 并非是这人没分寸,故意将行李放成这样。他一上车就开始睡,只在进座时和郁明天淡淡抛了句:“让让。” 他相貌周正,年岁和郁明天相近,即使浑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也在陌生的车厢内平白让郁明天多了两分亲近。车到站了,稀稀拉拉上来几名乘客,一位风尘仆仆的大哥手拿一张卷边的火车票,眯缝着眼睛走到郁明天身边,“小伙子,我进去。” “哦,好。”郁明天赶忙起身,大哥进去时靠窗坐的少年也醒了,他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火箭炮放在小桌上。 “算了,小伙,你坐中间吧。”大哥身后是一个半人高的编织袋,“我过两站就下了,东西不好放。”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郁明天坐到中间,离一脸倦意眺望窗外的冷脸少年又近了几分,他甚至可以闻到少年身上清冽的皂香味。这味道远比烟味食物味好闻,郁明天绷直半天的背终于舍得放松下来,他顺着这人的视线一同望向窗外,看漫无边际的翠绿田野。晃眼的绿在夕阳下镀上金光,郁明天的眼皮沉了,再睁开眼时他已经倚在旁边人的肩膀上不知多久,入目的先是敲打在窗上的黄豆大小的雨珠,时有雷声轰动,将半边黑天照到白紫色,而后才是身边人冷肃的侧脸。 那人没推开他,自己拿了包饼干在咔嚓咔嚓吃,郁明天坐直了,环顾四周,天黑了下来,不知沿途过了多少站,不少座位都换了人,棋王老大爷也下了车。饼干的葱花香味钻进他的鼻孔,郁明天摸了摸扁扁的肚皮,哑着嗓子问:“可以给我吃一个吗?” 他真的好饿好饿,赌气出门时只带了一个背包,包里有一个水杯和他的歌词本。那人给他递过来一片苏打饼干,郁明天嘎吱嘎吱吃掉,意犹未尽地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指,犹豫要不要舔一下。他想起来包里好像还有十块钱,想去餐车买份饭,应该绰绰有余,但翻遍口袋都没有找到十块钱。水杯也空了,郁明天不知道哪里可以接开水,只好抱着空杯子坐。 吃饼干的人停下来了,他将半包吃剩的饼干撂桌上,拿起火箭炮拧开盖子,盖子反过来就是个小杯子,他倒了杯热水吹着慢慢喝。郁明天又渴了,他眼巴巴地看喝水的人和他的饼干,老半天才垂下头,嘴角也耷拉下来了。 鼻头动动,好像是香葱味饼干,郁明天抬起头,嘴巴正碰上一片饼干。喝水的人放下杯子,没说话,只是又递给他一片。 “谢谢。”郁明天咔嚓咔嚓再次吃掉,他刚咽完,那人随之又递上,直到郁明天摇摇头表示饱了才停下,自己吃完了剩下两片。他收起垃圾,起身要出去,郁明天连忙问,车厢熄了灯,大多人都在座上和衣而睡,他压低声音:“你去哪?” 那人没开口,插兜站着,下巴点了点厕所的方向。 “我……我也想去,”郁明天不敢一个人去厕所,他抱着杯子,“我还想喝水。” 他站起来时郁明天才发现这人足足比自己高了一个头,平视时眼睛只能看到他的胸口。这人接过郁明天的水杯放回桌上,“晚上没热水。” 他的声线清淡,如夜里冷冽的风,郁明天顺着声音去看他的嘴唇,薄薄的唇瓣许是刚喝过水的缘故,在昏暗的夜灯下闪烁一些湿润的光。 他走在前头,郁明天跟在后面,捏着鼻子上完厕所,出来时这人还没走,等在门口。藏青色工装外套肥大,洗到变形,遮掩少年清瘦的身材,他抱臂站在车厢连接处,雨水打湿地面的泥土腥气洋溢着,他依旧看向窗外夜风夹雨呼啸而过时窸窸窣窣的黑色树影。见郁明天出来,他一言不发,带路回到座位,拧开火箭炮,给郁明天的杯子续上一些热水。郁明天没什么讲究,接过水杯道了声谢就开始喝。他觉得这人不错,也大胆起来,试探着搭话,“你到哪一站下呢?” “宣城。” “哦。”郁明天也不知道宣城是哪里,他礼尚往来,“我在临城下。” 闻言那人眉头一挑,“临城?” 郁明天点点头,他也不知道临城在哪,从临城离开随父母南下时他还在他妈肚子里,还没练成人的完整形态,后来姥姥生日来过一次,也只有七八岁,记不得事。接下来他听到了令人绝望的一句话,“临城过站了。” 那一瞬,无比漫长,郁明天好像想起来了方才光怪陆离的梦境——歇斯底里找孩子的老妈、站在临城站外凛冽风中破碎的老姨、流浪他乡要饭的自己,睡桥洞会被当地帮派胖揍的吧?听说新来的连纸板子都分不到,看来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了。郁明天水也不喝了,“啊?”他张开嘴巴又关上,关上又打开,最后只垂下脑袋,“那我可怎么办呀?” 他开始后悔,我也许不该跟老妈吵架呢,也许不应该赌气上了火车,也许不要睡觉就好了,也许……郁明天也许不出来了,他看向窗外,荒郊野岭,在漆黑的雨夜里幻化成要吃人的怪物,扭曲的树影房屋和南城的繁华相去甚远,他甚至看不见一丝灯光。太穷了,没人舍得在夜里点一盏长明灯。 离流落街头又近了一步,苦难孕育灵感,这才是每一个未来歌星的必经之路。郁明天暗暗打气,掏出小本子来记录自己的灵感。沈奉今没见过这么坐得住的人,他只沮丧了几秒钟,突然又像打了气的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开心起来。 火车提示下一站到安县,沈奉今收拾了一下,郁明天问他:“你要下车吗?可是还没有到宣城。” “转车。” 郁明天不懂要怎么转车,但他想回临城,应该也要转,“那你可以带我下去吗?” 郁明天从小长在南城,说话难免有口音,但他的口音并不明显,只在结尾处有一点拖长的转音,软糯的少年音乍一听很像撒娇,“我想,我老姨会担心我的。” 南方腔调突然蹦出来一句老姨显得格格不入,沈奉今没什么反应,他收拾好后背着军绿色旧书包,手提火箭炮走向出口,郁明天对他莫名信任,也提着自己的小包跟上去。车厢连接处挤满无座的人,凌晨时分都在熟睡,也不讲究,铺个尿素袋就躺下,郁明天跨过一条条歪七扭八的腿,费劲八叉地还绊了一跤,那人醒了没说什么,翻了个身继续睡了。厕所门开着,气味刺鼻,郁明天屏住呼吸快速走过,贴在沈奉今后头当跟屁虫,停靠在站台时他没站稳,一脑袋撞到沈奉今背上,他也没说什么。郁明天觉得这真是一个好人。 好人出了站径直奔向售票处,他脚步快,郁明天跟得费劲。凌晨票口只有抢票的黄牛守着,沈奉今挤进去问票,郁明天站在外围等他,出来时他两手空空,摇头道:“没票了。” “宣城和临城都没了吗?” 沈奉今点点头,“八点还会放票,先休息吧。” 去哪休息呢,郁明天四下环顾,准备学其他人,在火车站柱子上靠坐下。他撕了两张本子上的纸,占了俩座,照呼沈奉今也来坐。沈奉今放下包,又给他分了一杯水,水不太热了,温凉的刚好入口。郁明天小口小口喝,眼睛在包里瞟来瞟去。 “找什么?” “我的十块钱。”郁明天放下杯子,把布书包倒过来抖抖,本、笔、路边拾的树枝和石子,最后只剩一个被刀划开的大窟窿和他眼对眼。郁明天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钱被偷了,方才让沈奉今买票时他说过会儿给,现在是彻底给不了了。郁明天想,他可能马上就要被人骂小要饭的了。 “可以借我两毛钱吗?我想给妈妈打个电话……”宁折不弯的郁明天开口,他需要向陈女士主动破冰了。虽然陈女士不支持他的音乐梦,但总不能支持要饭梦吧。 沈奉今掏了掏兜,他的袖口磨出毛边,郁明天有些不忍心了,他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居然像看起来就不太有钱的沈奉今借钱。还好不太有钱的沈奉今蛮好说话,数出两张毛票递给他,郁明天将包放下占座,哒哒哒跑向小卖部,用红色的公共电话拨出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接电话的是老爸,他压低的声线透出一丝困倦,“谁啊?” “是我。” “小天?”郁友钢同志清醒了,“你到宣城了吗?见到老姨没?一声不吭跑出去你知道爸爸妈妈多担心你吗?” 郁明天别别扭扭,哼哼道:“没……坐过站了。” 电话亭窗口露天,冷风携雨刮过,打湿了郁明天的帽衫,他缩了缩身子。 郁友钢更着急了,他没说什么电话就被夺过去,电光火石之间郁明天将电话拉远耳朵,陈爱莲的大嗓门登时响彻安县北站,连老远处发呆的沈奉今都抬头看过来了,“你顾得上吃屎吗?!主意挺大说两句就跑,把自己跑丢了不吭声了?不是能耐吗?” 郁明天闭上眼睛一口气道:“我的钱被偷了你们快联系老姨来安县接我吧不然我只能要饭了!” 说完他迅速按了电话,长途花费不便宜,郁明天言简意赅,要不是记不清老姨电话他才不想先联系家里。出门时只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们自己来临城了,又坐在沙发上翻电话本找到老姨电话跟她知会一声,郁明天觉得这已经是一个大人的行为了,成熟且有条理。 他打车到火车站,挑挑拣拣选了最后一班车,K3216班次,二月十六是他的生日,郁明天很满意这班车。 K3216上有坏蛋,郁明天的钱不见了,还把他丢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回到柱子边坐下,和沈奉今说:“谢谢你,我想我老姨很快会来接我了,我会还你钱的,你可以给我留一个地址。” 沈奉今摇头表示不必了。 老姨没能来,雷雨连下一晚上,早上所有班次都停运了。郁明天站在火车站外,欲哭无泪,人怎么能这么倒霉。 瓢泼的大雨模糊他的视线,郁明天伸手抹脸才发现热乎乎的是他的泪。这种天气,老姨无论是坐车还是开车都够呛了,沈奉今自然也走不了,但他比郁明天淡定许多。他蹲在门口,掏出一包香葱味苏打饼干咔嚓咔嚓吃,郁明天也不哭了,蹲在他旁边守着,希望沈奉今能分他一片。 沈奉今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他喂郁明天吃了好多饼干,又对他说:“跟我去朋友家歇脚吧,他在附近拉货。” 郁明天真情实感道:“谢谢你,好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呢?我叫郁明天,郁金香的郁,明天的明天。” 沈奉今提起包,单肩挎着,“沈奉今。” 新文开!某妮满地打滚求收藏评论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火车 第2章 朋友 郁明天很满意他的名字,因为和老姨一样名字里都有个凤,不过凤金没有凤莲好听,虽然比不上老姨,但他还是很认可沈凤金的。 郁明天从幼儿园开始就有了爱发散思维胡思乱想的毛病,他时常抱着奶瓶独自坐在角落发呆,有时候对着地板自言自语。即使所有小朋友都躺在小床上呼呼睡觉,小娟老师也能精准找到装睡的小孩。因此郁明天在午睡时间格外小心,努力保证走神不被发现。 沈奉今又走出好远了,他追上去,冷不丁被雨一打,抹了把脸上的水,“等等我好吗?” 沈没有说好不好,他只是背包走着。安县车站年久失修,作为一个经停的小站勉强够格,郊区路边杂草丛生,杂草尽头停了一辆灰绿色东风货车。 车门打开,一人冒雨撑伞下车,三两步跑来,他递给沈奉今一把伞,沈奉今摇头没要,打开后给了郁明天。 沈奉今拉开副驾驶门上去,郑睡仙绕过车头也上了车。郁明天撑着伞站在外面,他瞧瞧只有两座的车,又瞧瞧后面空着的拉货厢。 出门在外都不容易,郁明天叹了口气,认命地走到车后,收好伞放好包就要爬上去。他踮脚瞧过,后车厢只铺了一层尼龙袋,此时积了不少水,根本不能坐下,看来要向他们要一个板凳了,不知道刹车的时候会不会把自己甩飞。再要一根绳子吗?把自己和板凳绑在挡板上,这样就不会在风里雨里飞起来了。 命好苦,郁明天抱紧自己的书包,还好书包已经湿了,丢上去他不心疼。他沉浸在凄惨的人生中无法自拔,忽略了前车厢投来的戏谑眼神。 “咋还带了一个小的?”郑睡仙摇下车窗,点了根烟。 沈奉今道:“车上捡的。” “这么好玩,咋不让我捡一个呢?”郑睡仙手搭在车窗上抖抖烟灰,雨滴在烟上,他望着没吸两口的烟啧了声,满是遗憾。郑睡仙没再掏烟,他撑伞下车,“小孩,干啥呢?” 郁明天没听清,“啊?” 郑睡仙走到他面前,黑色皮衣挂上道道雨痕,显得愈发崭新,“上车啊!” 郁明天迟疑道:“不是只有俩座吗?” 郑睡仙笑了,他拢了把头发,“那你也不能坐敞篷座吧?跟奉今挤挤,很快就到了。” 郁明天知道自己会错了意,他低下头小声回答:“好的,谢谢你。”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沈奉今往手刹方向靠了靠,空出一半座位,郁明天刚拱上车还没调整好姿势门就被郑睡仙关上,将他强硬地挤到沈奉今身边。 驾驶座上来了郑睡仙,他精心打理的发丝被雨打湿,无所谓地抓了两下,“走吧小伙伴们,先回家。” 沈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郁明天半个屁股在粗糙的座位椅套上,半个屁股在沈奉今腿上,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耷拉着脸窝囊地坐着。湿乎乎的,好不舒服。 郁明天抱紧自己的书包,脚下踢到一个东西,他偏头去看,是沈奉今掉了漆的火箭炮。 “乱动什么?”一块干燥的毛巾贴上他的脸,郁明天接过擦了擦头发,沈奉今没看他,他也听话地没有再乱动了。 “没拉货?” 郑睡仙停在路口等红灯,“也不看啥天啊,不着急,货让雨截停在半路,还没到安县呢。” 郑睡仙二十多的样子,打扮时兴,黑色皮衣配高腰阔腿牛仔裤,偏长的中分碎发挡住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像画报上的明星,郁明天有点不敢看他,太潮了。 车开得稳当,但架不住郁明天实在受不了汽油味道,身上湿掉的衣服冰凉的贴在皮肤上,他实在不舒服,屏住呼吸,将头埋到书包里,去闻雨带来的草腥味。雨味散得太快了,很快刺鼻的汽油味再次袭来,郁明天双眼翻白,他用手捂住鼻子,往后靠了靠,寻找支撑。他忘了身后是个人,这一靠几乎是窝在了沈奉今怀里,清新的皂香包裹住他,郁明天终于恢复了呼吸的能力,他近乎贪婪地汲取沈奉今怀里的味道。 沈奉今抽出一只手,摇下一些车窗,郑睡仙看到了阻拦道:“别开了,潲雨。” “他晕车。” 郑睡仙这才发现了靠在沈奉今怀里脸色青白的小人,“啊,开吧开吧,马上到了你忍忍,别吐车上啊。” 吐你二大爷,郁明天翻了个白眼,他眼睛大,翻白眼却做不标准,看起来像转了一下眼珠。从昨天到现在只吃了几片饼干,他就是想吐也没条件。 生气地抱起手臂,郁明天弓起肩膀,坐直了又软下身子靠在沈奉今身上,他浑身冰凉,不知道为什么沈奉今的怀里热热的,不会是发烧了吧?郁明天赶紧回头想摸摸他额头,沈奉今躲开,皱眉道:“别乱动。” 郑睡仙插嘴:“要闹回家闹,马上到啊。” “你身上好烫,我摸摸你发烧没。” 沈奉今冷淡道:“我们没有那么熟吧?不必费心了。” 这是郁明天听到沈奉今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他要气炸了!好心当成驴肝肺,他哼了一声,坐直身子,发誓就是真的发烧也不要管他了。 郁明天觉得沈奉今不算很好了,可他帮了自己好多,可能只是洁癖吧。他安慰自己,很快原谅了沈奉今小小的失礼。 郑睡仙家是平房,住胡同东头,一个大院里头六七户人家,郑睡仙单独租了两间,一间做厨房,一间做起居室。厕所是公用的,还好是在院里头,郁明天端着一碗姜汤坐在院子口,小口小口喝。他望着胡同里流淌的小河如是想,还好不用出去上厕所。 郑睡仙擦着头发出来,“快去洗吧明天,一会儿水不热了。” “我喝完汤就去。” 郑睡仙给他一套换洗衣服,让他把脱下来的放外面大铁盆里就行。郁明天喝完汤把碗刷了放厨房,汲着拖鞋进了一间破板子搭起来的公共浴室,拉上聊做装饰的塑料帘。 天一直是阴的,郁明天拉上帘子除了水管什么也看不到了,他摸索一圈没找到灯,索性抹黑冲了。 洗发水流进眼睛里,慌忙冲洗时郁明天身上一凉,他抬眼去看,被洗发水刺激到发红的眼睛对上一件白t恤,而后是下巴、鼻尖,最后落在他的眼睫。 沈奉今有一双柳叶眼,眼窝深邃,要离很近才能发现他是单眼皮。他眉骨立体,看人时常常是冷眼相待,颇有些眉压眼的气势在,特别是在他不太高兴的时候。眉梢处一颗小痣,舒缓一些锐气。 他还不高兴了?!郁明天扯上帘子,胡乱冲洗完顾不上擦干头发,湿漉漉地就跑了出去。沈奉今立在廊下和郑睡仙说话,手里还抱着他那叠衣服。 “洗好了?”郑睡仙换了身睡衣,“进屋吧,给你看我的CD机。” 郁明天小跑进屋,他喜欢听歌,也喜欢唱歌,谁的歌都听,但只唱自己写的。郑睡仙挑了张唱片扔进去,他拍了两下灰色的大家伙,“三洋的,不错吧?” 郁明天不新鲜,他弯腰打量这台收录一体机,“白狮乐队,我很喜欢。” “我也喜欢。”郑睡仙坐在躺椅上,跟着摇滚乐的节奏晃腿。 郁明天有点饿了,他没找着啥能吃的,也不好意思开口,勉强用音乐麻痹自己的胃。他盯着唱片封面上那头白色的狮子,思考一个伟大的乐队组建计划,最好要像白狮乐队这样做大做强,火遍大江南北。 沈奉今推门进来时郑睡仙已经睡着了,CD机正在播放一段悠扬的尾调旋律,郁明天抬头看见他,又低下头。他不知道沈奉今要不要理他,索性敌不动我不动。 沈奉今放下手里的大铁盆,找了衣架来晾衣服。低头数蚂蚁的郁明天察觉他的动作,才发现沈奉今手里晾的是自己的帽衫和牛仔裤。是在和好吗?郁明天心里开始涌起小九九,不想和好为什么要给我洗衣服呢? 他心里的小别扭沈奉今不知道也不明白,方才淋浴间没有亮灯,他以为郁明天已经洗完了,掀开帘子却只见刺眼的白,像剥了壳的荔枝、像落雨的一树梨花,摇摇欲坠,在风中羞涩舞动。他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些外头传来的碟片片段,他在放映厅打工时放过,看的人很多,纠缠的躯体和兽性的**使他大倒胃口,不可避免地想起一些画面。但眼前的嫩白景色和那些恶心的东西截然相反,他讨厌这种不受控的存在。 狠狠拉上廉价的塑料帘,他从外面帮郁明天拍开了顶灯,薄薄的一片帘子遮不住什么,还是可以窥见几分隐晦春色。廊下的雨点滴在他脸上,浇灭了嚣张的心火气焰。 “别把我那帘儿弄坏啊。”郑睡仙站在门口,“一句话没叫住你就往里闯。” “下次说早点。” —————— 衣服晒在室内,潮乎乎的,郁明天捧着脸看衣角滴滴答答的水珠,又去看阴沉的天空。雨一直不停吗?他好想回家,好想老姨和妈妈。 “吃饭。”沈奉今挡住郁明天的视线,他站在窗外敲了敲窗户,声音透过玻璃和纱窗传进屋里有些模糊的低沉,郁明天从小板凳上起来,犹豫要不要叫醒郑睡仙。 他睡得好香,算了。 郁明天摸摸头发,差不多干了,他把搭在肩上的毛巾拿下来搭在临时的衣服架上。郁明天天生带点自来卷,洗完头不搭理头发就会自动膨胀成绵羊,远远看着跟只栗棕色的卷毛小羊一样。 厨房有个小腿高的方桌,缠了一层花花绿绿的厚膜布,看不出原本坑洼的桌面,只能从四条裂痕累累的桌腿判断它的年纪跟郁明天比只大不小。沈奉今盛了两碗小米粥,郁明天想伸手端近点,被沈奉今拿筷子打了一下手背,“烫。” 郁明天立刻缩回手,他的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两条红红的筷子印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沈奉今没问过他从哪来,但近乎笃定这是个南方小少爷,他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白的人,不是苍白,而是从里到外透着好生滋养过的健康红润。 沈奉今帮他推了推碗,又递过勺子。他没炒菜,在厨房翻出袋包子,闻了闻没坏,扔上锅溜了一遍。 郁明天喝了一口粥,“郑睡仙吃什么?” “留了饭。” “哦。”郁明天不说话了,他不知道和沈奉今说什么,万一人家又不想理他呢,怪尴尬的。他拿了一个包子掰开吃,是韭菜鸡蛋的,家里不包这个馅,他很少吃。尝起来还不错,就是味道有点大,郁明天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咬着,对面那人没见过这种吃法。包子不是应该就蒜,大口大口吃么,哪有这么细致讲究的吃法呢。 可郁明天就这么吃,他是个秩序感很强的人,要先吃完菜才能喝粥,没菜他就先吃完包子,虽然很噎得慌。 “谢谢你,沈凤金,包子很好吃。”郁明天吃完饭回屋,郑睡仙已经醒了,掏出一盘五子棋要和他玩,郁明天坐在小板凳上,“你不先吃饭吗?” “啊,给我留饭了吗?”郑睡仙拿了黑子先下在正中间,“我不吃,我一会儿出门呢。” “吃点吧。”沈奉今刷完锅进屋,甩了甩手上没干的水。他进屋时带进一阵冰凉的夜风,郁明天坐在风口,腰根一凉,他摇摇脑袋,堵住黑子的路。 沈奉今打开收音机,老机子滋滋啦啦传来电流声。他给保温壶续上水,摸了点郑睡仙扔塑料袋里的碎茶叶泡上,茶叶不咋样,开水一泡一层碎末。 郑睡仙下了两盘棋,看了眼表,“我出去了,晚上别留门。” 沈奉今没说什么,郁明天热情地跟他道别。 “诶,好孩子,”郑睡仙披上皮衣外套,重新抓了抓头发,换了双带跟的皮鞋,“奉今来陪人家下完!” 他拿皮包挡雨,小跑出了门,郁明天觉得他可神秘了,回过头来桌前已经换了人,沈奉今填上第四子,郁明天堵不住了,只好认输。 沈奉今没说不下了,郁明天收了棋子又开一盘,这次他下白棋,明天喜欢从角落开始下,以前家里人迁就他,随他怎么下。沈奉今落棋时就要伸长胳膊了,他也没说什么,郁明天问他,“郑睡仙去哪呀?” 沈奉今掀了下眼皮,“不知道。” 郁明天自言自语,“他的生活可真丰富呀,穿的也很摩登。” 沈奉今扣棋的声音忽然变大,郁明天低头看棋盘才发现自己又要输了,他连忙去拦,“诶,不要不要,不要下在这里好吗?就当让让我。” 沈奉今的目光落在郁明天慌忙间覆在自己执棋的右手背上的手,他的掌心柔软湿润,比自己的手小上一圈,也白了不少。在沈奉今皱眉之前郁明天已经撤回了不安分的爪子,“对不起我……” 沈奉今收回棋子,让了他一步。 夜深了,雨也停了,拨云见月,清透如雾的月光泻在院里的梧桐树上,沿枝叶的缝隙掉落下,掉在坑洼的石灰地上积水的沟壑里,坠入无根的雨的怀抱。 “再高一点。”郁明天的声音从厕所传来,“你还在吗?” 他的声音小小的,因为怕打扰到已经休息的人家,所以压得近乎气音。沈奉今站在门口,高高举起手上的强光手电筒,“在。” “我马上就好!”郁明天加油努力,赶在第五只蚊子吻上他前冲出厕所,沈奉今将光一转,照到院里的水池,“洗手。” “哦,好。”郁明天洗过手,再门口甩干水,哒哒哒跑回房间,郑睡仙不回来,他俩在郑睡仙床上挤着睡。 一米三的床够郁明天睡,添个高个子沈奉今够呛了,几乎翻一下身两人的呼吸就会撞到一起。交错的呼吸间二人沉默睡去,沈奉今觉浅,郁明天一晃他就醒了。 不知道几点了,有微弱的光线照进屋内,应该是快天亮了。郁明天借着这缕光线,将腿搭到被子上,撸起来短裤裤管给他看大腿上的红疹子。沈奉今的腿在被子下被他牢牢压住,他皱眉坐起身,搬下身上滑腻的大腿,拍开灯眯眼检查。 灯光刺眼,郁明天皮肤上的红疹更刺眼,他抬起胳膊,“这里也有,好痒。” “别抓。”沈奉今摸了下他大腿上的疹子,郁明天战栗一下,就要往后缩,沈奉今扼住他的脚腕,将人拉近一些,控在身下。 郁明天大眼睛滴溜溜转,像闯祸后不知所措的猫咪。沈奉今没有看他的眼睛,他的视线定格在掌中的肌肤,“过敏了。” “过敏?我吃什么了?”郁明天大脑飞速运转,“饼干、姜茶、粥、包子。” 他灵光一闪,“包子,会不会是韭菜馅的包子?” 沈奉今下床,换上长裤,“你没吃过韭菜包子?” “吃过,没吃过带虾仁的。” 沈奉今没再说话,他敲响邻居的门,借来一辆自行车。郁明天裹上沈奉今的外套,站在院门口看他,沈奉今一腿支车,回头看他,“上来。” “直接坐吗?” 沈奉今递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郁明天认命上车,旧自行车后座实在硌得慌,郁明天不舒服地扭了扭。车子晃了一下,他吓得一把圈住沈奉今劲瘦的窄腰,沈奉今只穿了一件单衣,他肌肤的触感和温度清晰地传来,郁明天贴在他背上,听他说,“坐好。”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的车铃声回响在巷子口,雨后巷子坑洼的小水坑倒映出少年们紧贴彼此的身影,缀着露珠的狗尾巴草也弯下腰,小姑娘似的去照雨做的镜子。清晨的第一缕风吹拂而过,小水坑也泛起圈圈涟漪,吹散他们远去的背影。 哇正好5200字,xql幸福99!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朋友 第3章 朝夕 过敏不是小事,严重时会出现呼吸困难,甚至危及生命。沈奉今拿了缴费单离开,郁明天坐在休息区等待护士来吊水,他身上的红疹消下去一些了,但测了温度竟然有些发热,急诊的值班医生开了单子让他先抽血检查,看了结果才给开药。 沈奉今将单据交齐,护士很快配好药推车过来,她蹲下牵过郁明天的手,系上橡皮筋看了眼,笑道:“你挺白呀,血管太好扎了。” 郁明天笑不出来,他有点怕打针,紧紧闭上眼睛不去看,左手攥拳,咬紧嘴唇。针刺入皮肤也就一瞬间的事,护士给他绑了个药盒,怕他乱动跑针。右手被固定住不能动,郁明天左瞧右瞧,问沈奉今塑料袋里有什么。 沈奉今掏出一管绿色包装的药膏,拆了包装看使用说明,他先挤了一点在掌心化开,然后才拉过郁明天的胳膊,郁明天的外套抽血时就脱了,此时搭在腿上。沈奉今的手是热的,也可能是郁明天烧迷糊了,觉得什么都是热的。他睁开一道缝,冰凉的药膏挤上来,沈奉今的指尖沿着他手臂的线条慢慢向下,延伸揉搓,小臂上的疹子多,他停留的时间也久一些。沈奉今的手骨节分明,腕骨突出,手指细长,郁明天想,要是他的钢琴老师看到,一定会将沈奉今的手奉为圭臬,八抬大轿请他回家练琴的。 “疼。”郁明天叽歪一声,沈奉今没理他,胳膊抹完了就蹲下,帮他抹小腿和大腿,一管药下去一半,郁明天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都敷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药膏。风吹进来,他觉得有些刺痒,空闲的左手想去闹,沈奉今拍开他的手,让他闭目养神。 “可是我好疼,养不了神。” 沈奉今又不理他,他只好闭上眼睛,胡思乱想了好大一会儿,睁开眼沈奉今正站在他面前。郁明天有点想上厕所,他不好意思开口,盯着沈奉今看他在干嘛。 沈奉今拧了下输液管,熟练地帮他换了药,坐回座位上,郁明天挨近沈奉今,胸口抵住他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我想上厕所。” 凑近了,沈奉今的面容更加清晰,身上的皂香味也格外浓郁,郁明天的视线描摹过他的眉目,落在他不爱说话的作为摆设的嘴巴上。沈奉今帮他提着瓶子,带他去了院里的厕所。医院厕所十分简陋,一座小砖房,中间用墙挡上,左右分别标注男女两字作以区分。郁明天没什么能挑剔的了,他现在一举一动格外小心,怕回血了还要重新扎针。进了厕所,沈奉今站在外面,听里面费劲半天,传来一声绝望的声音,“可以帮我解一下裤子吗?” 郁明天实在是努力了,但这条裤子是郑睡仙的,他穿着大,所以系裤带时勒得紧了些,没想到给自己添了麻烦。 “出来。”郁明天闻言乖乖出来,沈奉今腾出一只手,他也提供了自己的左手,二人齐力同心,小小裤带自然不在话下。沈奉今拂开他的手,只用一只手就解开了郁明天胡乱缠上的死结。 “谢谢你。”郁明天认真道谢,拐进厕所解决问题。人有三急,出来时他还和沈奉今客套一句,“我好了,你要上吗?” 他想如果沈奉今解不开裤带,他也会施以援手的,这叫礼尚往来。 沈奉今摇摇头,带他回了休息区,医生开了四瓶液体,退烧的消炎的都有,挂完出来时才发现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势不小,二人一时走不了。沈奉今将车子推到车棚里锁好,带郁明天去了一家饭馆。 郁明天病没好全,吃不了什么,沈奉今点了两碗拉面,又单独要了一碗小米南瓜粥。郁明天转捡凉菜里的花生豆吃,面上来了,他看见沈奉今往碗里倒了半瓶辣子,心想这人果然个面冷心热的,从口味上就能看出来。他的面什么都没加,郁明天舀了勺面汤,尝了尝感觉少了点味,又加了两勺香菜。 两人口味迥异,各吃各的,南辕北辙却又能坐到一张桌上吃饭,郁明天有时候真想感慨命运的巧合。饭吃一半他跑去借了餐馆电话打给老爸,没敢擅自联系陈爱莲女士。 郁友钢没接电话,他的秘书五分钟后回过来,郁明天还没走呢,正在捧碗喝小米粥。 老板接了电话,喊他:“小朋友,你的电话!” “来了!” 郁明天撂下碗,听筒里传来秘书公事公办的一句:“您好,哪位?” “小钱叔叔,是我。” “明天?”钱得来换了语气,瞬间热络亲切起来,“是要找郁总吗?他在开会,我去叫他。” “不用了钱叔叔,等下午我再打给他吧。”他离家出走的事钱叔叔不知道,郁明天不想让钱得来也操心。 “好。”钱得来刚要挂电话,看见办公室外三三两两散开的人,忙道:“先别挂,郁总散会了。” 郁友钢和身后汇报的职员说着话进来,钱得来递上话筒,“郁总,是明天。” 郁友钢忙接过电话道:“明天啊?咋啦?” 郁明天攥着电话线,长途电话他怕浪费沈奉今的钱,长话短说,“爸,把老姨家电话给我一下,你转告老姨我的地址在安县北西三路德治胡同108号。” “诶,好。”钱得来翻出电话本递给郁友钢,郁友钢翻了两页,念出一串数字。 郁明天耳朵夹着电话,借了老板的圆珠笔记在手心,他的目光瞥到撂筷的沈奉今身上,继续道:“哦对了,爸爸你让老姨多带点钱来,我要还朋友钱的。” “好,照顾好自己,玩够了早点回来,你妈惦记你呢。” 郁明天吓出一身鸡皮疙瘩,爱莲惦记他?惦记着回家揍他还差不多吧? 沈奉今结账时要多给钱,老板拦下来,“不用了,人家回过来的,不要我的钱。” 郁明天站在店外,他伸手去接雨,手背上的创可贴掉了半边,露出被捂得泛白的皮肤。沈奉今收起零钱,走过去手腕一抬,替他贴好了创可贴,淡声道:“走吧。” “好。”郁明天跳下台阶,沈奉今的外套他穿有些大,蹦下去时露出好长一截后颈,嫩白晃眼。 座椅上的水虽然擦干了,但坐起来还是潮乎乎的,郁明天坐的后车杠就更难受了,他分摊自己的重量到前面骑车的人身上,牢牢圈住他的腰。沈奉今不阻拦,他就得寸进尺,“下次不要骑这个了呗。” “你不是晕车?”郁明天贴在他背上,听沈奉今的声音从胸腔传来,闷呼呼的。 “唉,那我想要一个垫子。”郁明天说完才想到自己也坐不了几次了,老姨下午不下雨就来了,也许这是他和沈奉今最后一次一起骑车了。想到这里,郁明天有些伤心了,他不想失去一个新朋友。胸口闷闷涨涨地,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味。 在南城中学,所有人都众星捧月般围着他转,可他们捧的不是郁明天,是他背后的郁友钢和陈爱莲。他们聊西海岸日落,聊高尔夫球场,聊京港西餐厅,可就是不和郁明天聊音乐,不听他说一些属于郁明天的小想法,不想进入郁明天的世界,成为他的朋友。 沈奉今不懂西海岸和京港餐厅,不懂奢侈品发布会,他只会给自己买一碗小米南瓜粥,在雨天载着郁明天回到108号老院。虽然只相识两天,但郁明天认为和他在一起时是十分放松的,放松到郁明天不用绞尽脑汁去融入不感兴趣的话题,想做什么做什么,想说什么说什么。 “你喜欢音乐吗?”郁明天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话,天空落雨,他一只手挡住头,脸埋在沈奉今背上,呼吸间是雨的味道,还有一股清冽的皂香。 “什么?” “摇滚?情歌?随便什么……”郁明天在进行朋友考核,如果沈奉今回答他,那么沈奉今会获得“郁明天第一个朋友”的殊荣。 “不知道。”沈奉今的回答模棱两可,郁明天不知道是否要颁发这个奖项,但他综合考评下来,沈奉今乐于助人,人冷心善,给予一个在异地他乡的倒霉蛋温暖和帮扶,虽然话少且毒,在音乐上造诣也不高,但他会认可这个朋友的。 郁明天开心起来,他遇到了人生第一个好朋友,圈住沈奉今腰的手又紧了一些,沈奉今在要被勒死之前停下车,“到了。” 郁明天“哦”了一声,跳下车,郑睡仙已经回来了,正蹲在院子里刷牙,邻居家的小花狗绕在他屁股后头,见来人便迈开小短腿“werwerwer”叫着冲过来。 郑睡仙闻声回头,他漱口擦嘴,“回来了?一大早去哪啦?” 郑睡仙眼皮底下挂俩黑眼圈,明显是一夜没睡。郁明天举起手上白色的创可贴给他看,“过敏啦!我们去医院了。” “吃啥过敏了?”郑睡仙过来打量他,“脖子里都有疹子了?” 沈奉今支好车子,进屋和邻居知会了一声,出来道:“你的包子。” 郑睡仙惊道:“包子?我刚才还热了两个吃呢,顾不得我现在肚子痛。” “是虾仁过敏了,包子没事,很好吃。”郁明天安慰他,郑睡仙听完肚子又不疼了,拉着郁明天去厨房挑食材,中午他要下厨,给郁明天补补。郑睡仙的厨房除了做饭炉子啥也没,郁明天也只是在西红柿和青椒炒蛋上拥有选择权。 天晴了点,沈奉今把屋里的湿衣裳拿出来搭在院里,趁这会儿天好晾上。郑睡仙拿着两根大葱从厨房冒头,“奉今,今天下午我去趟宣城,把你捎走?” 沈奉今的视线先落到里屋剥蒜的郁明天身上,郑睡仙会意道:“一起走呗,反正都一趟。” “你不睡觉?” “到宣城留一天,明天回。” 郁明天指头上粘着蒜皮,他怕沈奉今听不到,大声喊:“你们先走吧!我老姨下午来接我。” “你自己留院里吗?”郑睡仙逗他,“要是你老姨不来,你可得留这给我打黑工咯。” “来的来的,”郁明天点头,“她来的。” 沈奉今问他:“几点走?” 郑睡仙说:“两点吧,吃了饭走,还得去厂里装货。” 郁明天不想让他们为难,他洗干净手,给沈奉今留了老姨的电话,“你给我留个地址吧,我回家了给你汇钱。” 郑睡仙夸赞道:“真是个好小孩。” 郁明天岁数和沈奉今差不多,他却总觉得郁明天是个小孩,可能是看起来单纯一些吧。 沈奉今没留地址,也没说什么,一直到吃完饭都没提怎么走,郑睡仙知道他八成是不跟自己走了,两口扒完饭就要先去装车。 郁明天拉住他问,“沈奉今还没收拾呢,先别走。” “不等他了。” “你不要他啦?” “不要了,人家想跟你走呢。” 郁明天没琢磨过来呢,郑睡仙就出了院门,和匆匆赶来的陈凤莲撞个满怀。郑睡仙定睛一看,他还没见过个头这么高的女人。自己一米七八的个头已经算不矮了,但陈凤莲比他还要高半头,即使踩了高跟鞋也能看出原本身高也至少和郑睡仙齐平。 “老姨!”郁明天站起来,起来太着急,衣摆还把筷子扫到了地上。收拾碗筷的沈奉今见状弯腰拾起来,又把他没吃完的饭挪远一点,怕郁明天一个莽撞蹭掉了碗。 郁明天噔噔噔跑出去,扑到陈凤莲怀里。陈凤莲一头卷发盘在脑后,面容精致,细看和郁明天脸型相似。她芳龄二十八,睫毛刷的细密黑长,在眼尾拖了长长的一条眼线,勾勒出细长的眼型,嘴唇薄薄刷了一层裸色唇蜜,黑色短上衣箍出细腰,下面是一条白色皮裤。 “你不冷吗?”明天问她,陈凤莲摇摇头,她是个老烟枪,说话也是烟嗓,“外套扔车上了,就一小截路。” 沈奉今和郑睡仙都围过来了,陈凤莲挨个打了招呼,“照顾明天添麻烦了。” 她从随身的棕色皮包里掏出两个信封,要塞到沈、郑二人手中,郑睡仙连连推辞,沈奉今退后一步,也表示不要。 郑睡仙忙看了眼时间,“走吧奉今,明天小姨到了,你也放心了。” “还有事是吗?我开车捎你们过去吧?”陈凤莲牵着郁明天的手热情道,“刚下了雨,路不好走。” “不用了姐,有车。”郑睡仙甩了甩车钥匙,他看了眼沈奉今,郁明天也看沈奉今。 简单收拾完背包,沈、郑先行离开,走前嘱咐郁明天路上小心,郁明天站在胡同口,朝沈奉今挥手,“再见!” 沈奉今没有回头,他依旧背了一个大黑书包,手上提着火箭炮一样大的水壶,单手插兜,身形清瘦挺拔地走着,听见了郁明天的声音也只是抽出一只手向后拜了拜,权当告别。 天上不下雨,郁明天告别了第一个朋友。他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见面,只好向迟迟露面的太阳许愿,天公作美,让沈奉今永远成为他的好朋友吧! 第4章 老姨 陈凤莲拎出他的白书包,摸了摸院里的衣服,勉强干了,郁明天换上自己的衣服,背好书包,趁陈凤莲洗衣服的功夫把沈奉今没有要的信封留在了郑睡仙屋里的CD机顶上,他还单独留了两张字条。 “郑哥: 郑哥,我走了,钱麻烦您汇给沈凤金,再见! 郁明天留” “沈凤金: 再见,谢谢你! 郁明天留” 字条匆忙简短,郁明天拿了本书压住,又怕郑睡仙看不见,在书上贴了张白纸,用记号笔画了个大大的黑色粗箭头。 “走吧。”陈凤莲把郁明天换下的衣服洗了,搭在院子里,“钱留下了吗?” 郁明天跑出去,点点头,“走吧。” 陈凤莲的车开得平稳,她单手握方向盘,另一只手夹了一根烟,郁明天半个脑袋伸出车窗,呛得怨声载道,“凤莲,别吸了,我要呛晕了。” 陈凤莲正走神呢,听见小外甥有气无力的声音赶忙吸烟,车速快了点,“行行行。你疹子下去没?听你那朋友说昨天去医院了?” 郁明天头收回来,车窗依然大敞着,他拉开书包链,在石子树枝里面翻出一袋药,倒出三颗白药片温水送服,水还是沈奉今走之前给他晾上的。郁明天献宝似的冲陈凤莲晃晃自己的小药袋,“这是他给我拿的药,我朋友叫沈凤金,你俩都有一个凤字呢。” “哦。”陈凤莲对小孩的友谊不感兴趣,“回家再找医院看看,在外面不要乱吃东西。” 郁明天觉得这一路好长,他晕晕乎乎睡着了,再醒来只看到好大一个写着“宣城”的路标蓝牌,“老姨?” 陈凤莲在听广播,“嗯?” “咋到宣城了?” “咋不是宣城?我不是在电话里跟你说在宣城接你吗?” 郁明天傻了,“可我那天买的临城票啊,爱莲说你在临城诶。” “哦,我年前就跟你姨夫来宣城了,你妈没跟你说啊?” 看来自己就算在临城准时下车也是要饭的命了,出门前连老姨在哪都没打听明白,怎么能这么笨呢。 郁明天有点沮丧了,他叹了口气,“凤莲,我是不是好笨?” “谁说的?”陈凤莲打了个转向灯,车子转进一个高档洋房社区,执勤的保安远远见了来车就开始敬礼,小区内环境舒适安静,偶有遛狗的妇人。 “没谁说,我自己觉得的。” “我觉得明天很厉害啊,有理想有目标,敢想敢做。是老姨没跟你说清在哪接你,这怎么能说是你笨呢?”陈凤莲熄火拔钥匙,拎包下车。 郁明天也抱着书包下车,陈凤莲男朋友下楼来接,他和郁明天第二次见了,之前过年时来过家里一次,郁明天爸妈不是很喜欢这个戴眼镜的大学生,说心眼多,陈凤莲压不住。 闵晨比陈凤莲小五岁,还在读研究生,他模样板正,鼻梁上架一副金丝框眼镜,身量不算矮,但站在陈凤莲身边还是逊色一些。听爱莲女士说过,闵晨出身农村,一路考到省城的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工作,陈凤莲还去找姐夫郁友钢商量过,看能不能在公司给他安排个文员位置。 郁友钢嫌文员位置太低,大学生去了屈才,看闵晨的意思也不想去,这事不了了之。看样子闵晨是在宣城读研了,老姨过来陪着。郁明天向他笑笑,嘴甜地喊了声姨夫。 “诶,诶。”闵晨接过郁明天的小书包,“路上累吧?家里做好饭了,上楼洗个澡好好歇会。” 陈凤莲撇嘴道:“他可不累,睡一路。累的人在这呢。” 说话间闵晨开门,他的手搭在陈凤莲肩上,“大功臣也累了,也好好吃饭。我给姐夫去个电话,报个平安。明天的房间收拾好了,你领他去看看。” 陈凤莲点点头,她带郁明天上楼,二楼右手边第一间就是他的房间,被褥枕头都是新洗晒过的,书桌和更衣室也整理得干净,摆上了郁明天喜欢的玩具图书和换洗衣物。窗边角落放了一台灰色的眼熟家伙,郁明天走进一瞧,是和郑睡仙同款的CD机。 “诶!”郁明天惊喜一指,陈凤莲倚在门上没进来,看郁明天像条巡视领地的小花狗一样满屋转悠,她哼道:“怎么样?闵晨听说你爱玩音乐,他不懂什么,拿了半个月补贴给你搞了一台,能用吗?” “能能能。”虽然比不上家里的那台,但郁明天还是很感动的,对这个大学生姨夫也多了一些亲近。 饭桌上有一盘油焖虾,闵晨摆到自己面前,没让明天吃,“抱歉明天,不知道你河鲜过敏,我备菜时没注意。” 郁明天夹了一筷子青菜,“没关系的,我不吃就好了。” “你俩还挺客气。”陈凤莲评价道,“你不吃我吃。” 吃完饭洗完澡,睡觉前陈凤莲喊他下楼,再给爸妈去个电话。打电话时陈凤莲摸出他的药膏,仔细看了说明,又拿给闵晨看,确认能用后才给郁明天腿上又抹了一点,边抹边吹,秀眉蹙起问厨房切水果的闵晨,“不会留疤吧?” “没事,别挠就行。” 陈凤莲嘱咐郁明天,“再痒也不要挠知道吗?留疤了可难看了。” 郁明天连连点头,电话两声嘟嘟后被人接起,陈爱莲口气好多了,甚至还有点担忧,“宝宝啊,听说你过敏了?怎么回事啊?严重吗?爸爸妈妈要不过去接你吧?” 刚上过药的地方凉凉的,郁明天伸直腿躺在沙发上晾腿,“没事的,快好啦,别过来了你俩那么忙。” 陈凤莲接过电话,“姐,我看着他呢,活蹦乱跳的没事啊,别担心。” “行,这周末给他送回来吧,学校不能耽误课啊。” “诶,好。” 郁明天听到周末就要回去,脑袋耷拉下来,不吭声了。 挂了电话,闵晨端来果盘,郁明天叉了块橙子塞进嘴里慢慢嚼着。陈凤莲换了身睡衣,露出一双纤长的小腿,“你还没跟小姨说,为啥突然跑出来呀?” 郁明天不想说,但四只眼睛一起看他,他哼哼两声,“我想组乐队,妈妈不同意。” 陈、闵二人相顾无言。 —— 回到安县时接近凌晨,喜客来饭店门口出来一伙东倒西歪的醉汉,停在路边的一辆东风货车打了双闪,下来一个疲惫的男人。 “诶,小仙嘛这不是。”醉汉其一经过男人时喊道,“今晚去谁家了?” 郑睡仙叼了根烟,没地方啐他一口,摆手道:“去你妈家了,赶紧回家看看吧。” “我操……”醉醺醺的男人就要冲上来,被身旁的同伴拉住,“行了,少说两句,喝点猫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一行人骂骂咧咧离开,郑睡仙站在电线杆下,身影隐入黑夜。路灯半死不活地亮着,野狗沿街搜寻今晚的口粮。烟头丢在地上,黄狗凑来嗅嗅,抬脚离开时郑睡仙脚上一热,这公狗竟在电线杆子边抬腿就尿,直直地浇了他一裤腿。 “狗东西!”郑睡仙呵斥一声,直觉晦气,匆匆两步跑进院里,拧开水龙头哗哗放水。邻居听见声响披衣起身,扒着窗户招呼:“是小郑吗?” “啊,王姨,吵着您了吧。”皮鞋进了水,踩在地上咯吱咯吱,郑睡仙跺跺脚,抖落抖落裤腿。王姨嘱咐,“院门关严实没?” “关了。”郑睡仙冲了把脸,夹着公文包进门,“您早点睡。” 王姨合了窗,郑睡仙关了门。 离开时没锁门,屋里进了猫,到处乱糟糟的,报纸闲书都遭了毒手。郑睡仙无暇管这些,他躺倒在躺椅上休憩,手指在盒子里点来点去,选了张蕾欧娜的碟。抬手够CD机时才发现留在机子顶上的纸条,它在猫爪下捡回一条命,留下的字迹工工整整。 —— “怎么来了?”小院里,槐树下,沈奉今往杯子里倒了点开水涮涮,放了几片茶叶给来人冲了杯淡茶。郑睡仙挥挥手,“行了别忙活了,不渴。” 他掏出二百块钱撂桌上,“别推脱,不是我给的。” 沈奉今神色淡漠,垂下的长睫微微扇动,他只一味倒水泡茶,没去理那二百块钱。 郑睡仙说:“不是,钱都不稀罕了?” 他拍了张纸条,“哝,你那小朋友留的。” 纸条上的字迹算不上好看,跟小学生写的似得,沈奉今拿起来,视线在“沈凤金”上停留。郑睡仙笑道:“我说你什么时候改的名?” “汇款便好,不用专门跑一趟。” 郑睡仙嘶溜嘶溜喝水,“真烫啊我去!没有,不是专门给你跑的,我打算往这边跑货呢。” 他嫌热,脱了外套搭在腿上,“我一初中同学家要开超市,前两天打电话问我要不要来送货,我觉得反正都是跑,也不计较送什么了。” 沈奉今点头,郑睡仙扒拉一下口袋,掏出一包糖,“稀罕货,巧克力的呢,留着吃。” 沈奉今摇头,他不爱吃甜的,郑睡仙道:“那就留着送人,我走了啊。” 他匆匆离开,桌上留下一包太妃糖。 次日,天色大晴,日光落不到昏暗的墙角小巷,赤膊纹身的社会青年三两结伴走出,天光照亮他们背上青龙白虎的纹身和指虎上淋漓的血迹。 “沈哥,走吗?” 单手插兜的高瘦少年示意他们先走,待人走尽后他掏出几张劣质掉渣的黄色卫生纸递给墙角瑟缩的矮瘦男人。男人遍体鳞伤,没接他的纸,只一味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我真的没钱,真没钱啊!” 沈不再多嘴,他拿纸擦了擦自己已经无比洁净的指尖,点了根烟,在出了巷子的转角处慢慢抽着,烟雾缭绕间,一人噼里啪啦地滚入他的视线。 沈奉今扫过他毛茸茸的头顶,芙蓉玉面胭脂唇,平淡无波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郁明天身上这身眼熟的校服上。他抖了下烟灰,给郁明天新衣服烧了个洞。 沈老师成年了,未成年不要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老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