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瓷逢春》 第2章 金笼鸟食与惊雷? 窗外的暴雨依旧在肆虐,仿佛要将整个渔村撕碎卷入咆哮的深海。雨水凶猛地冲刷着屋顶残破的瓦片,汇成浑浊的溪流,顺着朽坏的窗棂缝隙不断渗入,在墙角洇开大片深色的、不断扩张蔓延的湿痕,像绝望的泪痕爬满了墙壁。空气冰冷刺骨,浓重的海腥气混合着灶台间残余的柴烟、半干鱼鲞的咸腥,还有地上碎裂药钵残留的苦涩药渣气味,以及一丝隐约的血腥味,形成一种浑浊窒息、几乎令人作呕的粘稠氛围。 陆拯安像一座移动的黑色冰山,带着满身风雨的寒气和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感,径直走向屋内唯一那张还算完整的八仙桌。他将那只冰冷沉重的黑皮箱稳稳放在布满油渍和划痕的桌面上。箱盖弹开发出的清脆“咔哒”声,在风雨和沈胭脂紊乱的呼吸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如同某种审判开始的信号。他无视周遭的破败与狼狈,旁若无人地从箱中取出几份装订齐整的文件。纸张崭新洁白,边缘被裁切得如同刀锋般锐利,在昏黄摇曳的油灯光线下,薄得近乎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化作齑粉,与这屋子里粗粝、灰扑扑的一切形成了最尖锐的嘲讽与对比。 “傅太太,”陆拯安转过身,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瞬间锁定正一步步挪向灶台边的沈胭脂。她已经从最初的剧震和脚底伤口尖锐的痛楚中勉强找回了一丝对身体的控制权,背脊僵硬得像一根绷紧的弦,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虚浮感。灶台,这个散发着鱼腥和烟火气的地方,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象征“日常”的脆弱堡垒。她几乎是扑到灶台边,慌乱地抓起一个装着半干鱼鲞的粗糙竹匾,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神经质地翻弄着那些干硬冰冷、带着浓烈海盐气息的鱼块,试图用这熟悉的动作和腥咸气味,隔绝那道看透一切、如同刮骨钢刀般的目光。“程序需要。”他的语调毫无起伏,冰冷平板,如同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公文,“傅先生名下所有动产、不动产、股权、基金……所有财产的处置和分割事宜,都需要您亲自签署这些文件,才能生效执行。” “分割”两个字,像淬了寒冰的针尖,精准地刺入沈胭脂紧绷的神经末梢。她的手指在冰冷粗糙的鱼鲞上猛地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风干的鱼肉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梭巡,冰冷、锐利,如同无形的刀锋刮过她暴露在外的皮肤,刮过她单薄的衣衫,仿佛要将她这具皮囊下所有的伤痛和不堪都剔剥出来。 窗外,风雨声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屏障阻隔,减弱了几分喧嚣,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泼墨,不见一丝天光。院角那棵饱经风霜的老石榴树,光秃秃的枝条在湿冷狂乱的风中剧烈摇曳,如同无数绝望挣扎的手臂,徒劳地抓向铅灰色的天空。叶子早已在寒冬中落尽,只剩下几颗干瘪发黑、早已失去所有水分的石榴,如同被风干的绝望头颅,顽强又悲哀地对抗着肆虐的严寒,悬挂在枝头摇摇欲坠,像是对命运无声而凄厉的控诉。 “我……”沈胭脂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像两块粗糙的砂纸在喉管里用力摩擦,带着撕裂般的痛感。她用力将一片边缘卷曲的鱼鲞摁在竹匾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森然的白色,仿佛要将所有的恨意和拒绝都摁进这死物里。“我不需要他的东西。”她抬起头,目光没有聚焦在陆拯安身上,而是投向窗外那棵在风雨中飘摇的老树,眼神空洞却透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一分钱,都不要。请你拿走。” 她的拒绝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凛冽。仿佛只要沾上“傅予淮”这个名字的东西,都带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血腥诅咒。 陆拯安看着她紧绷得如同拉满弓弦的侧脸线条,看着她那双低垂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刻骨恨意的眼眸深处。他并未因这决绝的拒绝而流露出丝毫意外或恼怒,嘴角反而勾起一丝更深、更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沉淀着深不见底的讥诮,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了然。 他向前稳稳地踏出两步,逼近灶台。那股混合着昂贵清冽须后水和冰冷雨水气息的独特味道,瞬间强势地压倒了灶台间一切烟火气和鱼腥味,带来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仿佛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 “不要?”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残忍磁性,像淬了冰的低语,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敲打在沈胭脂最敏感脆弱的神经上。“傅太太,您似乎选择性遗忘了自己曾付出的、足以支付整个傅氏的代价。” 沈胭脂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冰冷的寒潭之下,仿佛有幽暗的火焰在无声燃烧,交织着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却感到本能恐惧的复杂漩涡。 “您以为,”陆拯安的目光缓缓下移,如同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强光,精准地聚焦在她因为用力攥紧竹匾边沿而暴露出的、纤细的手腕内侧——在她极力压制翻腾情绪时,那截苍白肌肤上,一道寸许长的陈旧疤痕清晰无比地暴露出来!边缘极不平整,凹凸扭曲,呈现出一种类似熔毁金属凝固后的、丑陋的浅褐色纹理,在昏黄跳跃的油灯光线下,像一条盘踞在雪地上的、狰狞的蜈蚣,无声地、却无比清晰地控诉着过往某个瞬间的极致暴行。“一个被彻底夺走所有希望、像一件昂贵瓷器般锁在华丽金丝笼里十年之久的人,”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锥,带着锋利的寒意凿进她最隐秘、最耻辱的伤口深处,“她的痛苦,她的青春,她所忍受的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与凌迟……难道只配换来您此刻一句轻飘飘的、自以为是的‘不要’吗?” 沈胭脂如同被那目光狠狠烫伤,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缩回手腕藏起来,却被一种无形的、强大的意志力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看着他,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剥开、暴露在残忍审视下的恐惧而骤然放大!这道疤……那个屈辱的烙印!滚烫的烟灰缸带着傅予淮暴戾的怒火狠狠摁在她手腕上留下的永恒印记……那是她埋在最深处的、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的耻辱!为什么……他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陆拯安精准地捕捉到她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和几乎实质化的恐惧风暴,他非但没有停止,反而更进一步,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诗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地砸向她已经摇摇欲坠的心防:“他给你的牢笼再如何镶金嵌玉,流光溢彩,也改变不了它本质是囚禁的牢笼!他给你的珠宝再多,堆积如山,也掩盖不了你灵魂在日复一日的窒息中无声枯萎凋零的事实!十年……”他轻轻吐出这个异常沉重的数字,目光如同有实质的重量,扫过窗外风雨飘摇中那棵如同垂死老人般挣扎的老石榴树,枝头挂着的那几颗干瘪绝望的残果在狂风中瑟瑟发抖,“他为了他那座浮华花园里,那株只开了一次便匆匆凋零的昙花,毫无怜悯地碾碎了你这颗寄托着乡土温情与生命韧性的石榴树!” 沈胭脂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狂风暴雨中随时会折断的芦苇!他怎么……连那棵石榴树都知道?!那不仅仅是棵树!那是外婆慈爱的手亲手栽下、承载着故乡所有温暖记忆的小树苗,是她嫁入那个冰冷牢笼时唯一带走的一捧故土念想!却被傅予淮视为低贱的象征,是她“上不得台面”的铁证,在她被狼狈驱逐前夕,被园丁粗暴地连根拔起,像丢弃垃圾一样扔进臭气熏天的废物堆!那是她心底最深处、从未愈合、一碰就痛彻心扉的刺! 巨大的悲恸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淹没了她!被彻底扒开、暴露在冰冷目光下的耻辱感如同无数钢针扎遍全身!眼眶瞬间变得滚烫灼热,酸涩难当,视线迅速被汹涌的泪意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柔软的唇瓣,几乎立刻尝到了浓郁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力,才勉强将那汹涌的、代表着脆弱崩溃的泪水死死锁在眼眶里,不让它落下!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个冷酷陌生、洞悉一切的男人面前崩溃!那无异于将自己最后一点尊严也彻底奉上! 然而,就在她强行忍耐着,浑身颤抖如同风中残烛的瞬间—— “轰隆隆!” 一阵前所未有的狂暴疾风,裹挟着惊雷的怒吼,如同失控的巨兽般猛地撞开了本就关不严实的破旧木窗! “哐当——!!!” 窗扇如同被巨力狠狠掼在斑驳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狂风如同冰冷的潮水,裹挟着密集冰冷的雨水和院角树枝上零星的枯叶碎石,凶猛地倒灌进来!桌上的油灯火苗被这凶猛的气流瞬间掐灭了大半,只剩下黄豆大小的一点顽强蓝光在狂风中挣扎摇曳,屋内瞬间光影疯狂乱舞扭曲,寒意如同无数冰针刺透单薄的衣衫! 沈胭脂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浑身一颤,尖叫几乎要冲破喉咙,下意识地抬起头,惊恐地望向那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窗户! 灯光在剧烈摇晃、濒临熄灭的绝望边缘,陆拯安的身影快如一道撕裂黑暗的黑色闪电!他猛地伸出手臂,动作精准而稳定——不是去关窗阻挡风雨,而是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手掌和半个宽阔的肩背,稳稳地护在了那簇在狂风中疯狂挣扎、随时会熄灭的油灯火苗上方!宽厚的手掌如同最坚实的屏障,隔开了外面冰冷狂暴的风雨!那一点微弱的蓝焰在他掌心庇护下,如同找到了栖息港湾的小鸟,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竟奇迹般地重新稳住了身形,顽强地、微弱地燃烧起来,重新散发出昏黄却坚定的光芒!跳跃的火光勾勒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手背上因用力而清晰凸起的骨节与筋络。 他护住了光。 这个动作短暂得如同幻觉,电光火石之间。下一秒,他已如同磐石般收回手臂,姿态恢复如初,仿佛刚才那守护光明的瞬间从未发生。他甚至连衣襟都未多皱一下。但那一点昏黄的灯火,确确实实地被他强行挽留在这风雨飘摇、濒临破碎的陋室之中,固执地照亮着一小片绝望的空间。 就在沈胭脂因为这短暂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守护一幕而心神剧震、思维陷入短暂凝滞的千分之一秒! 陆拯安动了!他如同猎豹般迅捷逼近,那份薄如蝉翼、承载着天文数字财富与无尽秘密的文件,被他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稳稳地、精准地按在了沾满鱼腥和灰尘的灶台边缘残余的干燥处!一支冰冷沉重的、泛着乌沉沉金属光泽的钢笔,如同出鞘的利剑,无声地、带着宿命般的重量,递到了她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边! 恰在此时! “咔嚓——!!!!” 一道惨白得刺眼的巨大闪电,如同上苍震怒的裂痕,猛地撕裂了沉沉夜幕!瞬间将天地照得一片耀目的惨白!电光穿透破窗,将陆拯安冰冷如大理石雕塑般的面容映照得纤毫毕现,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宛如最终审判般的冰冷意志——那意志深处,似乎还燃烧着某种疯狂的、不惜一切的执念!同一刹那,惨白的光芒也清晰地照亮了沈胭脂脸上褪尽所有血色的、近乎透明的苍白,以及那双盛满了惊涛骇浪般混乱、恐惧、恨意与……一丝被狂风暴雨和残酷现实逼到绝境的疯狂的眼睛! 窗外,那棵饱经摧残的老石榴树在电闪雷鸣中疯狂地摇曳、呻吟,枯枝如绝望的鬼爪般乱舞!几颗早已干瘪发黑的残果被狂暴的罡风狠狠地抽打、撕扯!其中一颗悬挂在最高枝头、最为倔强的黑石榴,终于再也无法承受这股毁灭性的力量,“啪嚓”一声脆响,如同心脏爆裂,猛地从枝头坠落,狠狠砸在下方冰冷的泥地里,瞬间四分五裂!黑色的、干瘪的石榴籽如同凝固的血液碎块,溅落在肮脏的泥泞之中! 那颗破碎石榴的惨状,如同一根点燃引线的火柴,猛地引爆了沈胭脂胸腔中积压了十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熔岩!傅予淮刻薄的嘴脸、冰冷的牢笼、手腕灼烧的剧痛、石榴树被连根拔起时撕裂的根须发出的无声哀鸣……所有屈辱、痛苦、绝望的画面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冲撞着她的理智堤坝! 与其让这份恨、这份屈辱、自己这十年被碾碎的青春和尊严,如同这颗烂石榴一样毫无价值的烂在泥里,被所有人遗忘、践踏…… 凭什么?!凭什么那个毁掉她一切的魔鬼,还能在死后用他的遗产来继续羞辱她?!凭什么她还要继续一无所有地烂在泥里?! 一股破釜沉舟的、毁灭一切也重建一切的暴戾之气,猛地冲垮了她最后一丝名为“理智”的防线! 她不再看他,不再看脚下那片狼藉的药钵碎片和脚底渗血的伤口。她猛地伸出手!指尖冰冷刺骨,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却异常果断、近乎凶狠地一把抓住了那支沉甸甸如凶器的钢笔!金属冰冷的寒意瞬间刺透她的肌肤,沿着手臂急速蔓延至心脏,带来一种近乎死亡的麻木和随之而来的、诡异的解脱感!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文件上那些如同天书般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文,只是凭借着胸腔中那股焚毁一切的恨意和不甘,粗暴地拔掉笔帽,将尖锐冰冷的笔尖,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摁在签名处那一片空白之上! 笔尖划过薄脆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如同毒蛇爬行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沈胭脂”三个字,被她用尽毕生的力气和恨意书写出来!不再是当年被傅予淮讥讽为“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娟秀小楷,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狰狞的、仿佛要将纸张连同那名字所承载的十年屈辱一起撕碎的力道!笔画扭曲、狂放、力透纸背,墨迹甚至深深沁入纸张的纤维深处! 最后一个笔画落下,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带着一种毁灭的快意和茫然的虚脱,猛地将沉重的钢笔拍在文件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丧钟敲响的声响! 陆拯安始终沉默地看着,如同一座冰冷的石像。看着她签名时近乎癫狂的笔迹,看着她拍下钢笔时那股同归于尽般的决绝。他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一切情绪的沉静。待她签完,他动作利落得近乎冷酷,伸出两根修长的手指,极其精准地捏住那份承载着天文数字的文件边缘,如同捻起一片微不足道的落叶,看也未看上面那扭曲的名字,便随手丢进了敞开的黑皮箱中。 “手续已完成。”他“咔哒”一声关上箱子,锁扣清脆的声音在风雨声中格外刺耳。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冰冷平板,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起伏,仿佛刚才那番狂风骤雨般的交锋从未发生。“后续会有专人跟进处理所有细节。傅太太,”他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惨白失神的脸,吐出两个字,“恭喜你,自由了。” “自由”二字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疏离感,甚至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讥讽。 他提起箱子,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或迟疑,仿佛踏足此地只是为了完成一项早已设定好的冰冷程序,留下身后一地狼藉和一个被掏空灵魂的女人。 “等等!”沈胭脂的声音嘶哑地、尖锐地响起,如同被砂纸磨碎的玻璃,带着崩溃边缘的虚脱和一股不肯罢休的执拗。她赤着脚,向前踉跄了一步,脚底刚刚凝固的伤口被粗糙冰冷的泥地再次撕裂,刺骨的剧痛让她倒抽一口冷气,却也奇迹般地再次刺激了她混乱如麻的神经!她盯着他高大挺拔、即将被门外无边风雨黑暗吞噬的背影,几乎是嘶喊出来:“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知道?!那道疤!那棵石榴树!还有……他为什么给我打电话?三分钟十七秒……他到底说了什么?!告诉我!!!” 门外的风雨咆哮着回应她,密集的雨点砸在地上如同万鼓齐鸣。 陆拯安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住,如同瞬间凝固的黑色雕塑。他没有回头,宽厚的肩背如同沉默的山岳,隔绝了屋内微弱的光线和屋外狂暴的黑暗。沉默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 就在沈胭脂以为他不会回答,心脏绝望地沉向谷底之时—— “想知道答案?”陆拯安低沉冰冷的声音穿透风雨清晰地传来,语调依旧平稳无波,“代价,你付得起吗?” 他没有回头,留下一个冰冷的、充满未知诱惑与威胁的问句,高大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彻底融入了门外狂暴的、深不见底的雨夜黑暗之中。 门,依旧敞开着。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咸腥的海风,肆无忌惮地灌入,吹得油灯的火苗再次疯狂跳动,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沈胭脂赤着脚,站在冰冷泥泞的地上,脚底的伤口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混合着那深入骨髓的寒冷。她看着门外吞噬一切的浓重黑暗,刚才签下名字时那股破釜沉舟的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 第4章 归鸿掠影 黎明灰白的光线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吝啬地洒落在渔村狼藉的院落里。墙角那簇红得妖异的石榴花,在黯淡背景中灼灼燃烧,如同灰烬上迸出的火星,刺眼得近乎蛮横。沈胭脂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墙,手腕上残留着陆拯安掌心奇异的温热烙印,和他那句如同谶语般的“扎根”。脚底伤口的刺痛尖锐真实,混合着满院狼藉与心头翻涌的混乱,将她钉在原地。 扎根?像那棵树一样?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污泥和凝固血渍的赤脚,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手腕内侧那道冰冷的疤痕。十年金笼,一朝被弃,她早已被连根拔起,伤痕累累。扎根?从何扎起?陆拯安口中的“代价”,又是什么? 思绪如同冰冷纠缠的海藻,将她拖向窒息。院门口,李大海仓皇逃离的方向传来几声狗吠和零星的议论,那些浑浊窥探的眼睛并未真正远离。这座渔村,对她而言,早已不是温情的故土,而是另一座无形的、带着咸腥海风气息的囚笼。傅予淮死了,可他留下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通过陆拯安,通过这份染血的遗产,通过昨夜那通死寂的电话,依旧牢牢攥着她。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冲动攫住了她——离开!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尽了所有的迟疑和虚脱。她不要留在这里腐烂,不要继续成为村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猥琐念头里的猎物!她要离开这片埋葬了她青春和尊严的泥沼! 行动快于思考。她忍着脚底的刺痛,跌跌撞撞扑向床边那个破旧的樟木箱——那是她当年被“抬”走时装满少女憧憬的箱子,如今只剩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她粗暴地翻找着,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狠劲。终于,在箱底一个破旧的荷包里,她摸出了几张皱巴巴、边缘泛黄的纸片——一张早已过期的身份证,一张同样过期的银行卡(里面大概只有几百块可怜的余额),还有一张边缘卷起的、印着模糊花瓣图案的旧书签(那是外婆留下的唯一念想)。她死死攥住这几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攥着最后的浮木。 环顾这间冰冷破败、充斥着她昨夜崩溃痕迹的小屋,没有丝毫留恋。她迅速套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粗布外套,遮住手腕的疤痕,又将那几朵开在最外侧、红得最艳的石榴花粗暴地扯下几瓣,揉碎了塞进荷包里——并非珍惜,更像是一种带着恨意的印记,提醒自己昨夜那场风暴和这株诡异的新生。 没有告别,没有回头。她赤着脚,踩着冰冷泥泞的地面,忍着每一步钻心的疼痛,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象征着过往禁锢的院门。 清晨潮湿的雾气弥漫在狭窄的村路上,带着海腥和泥土的气息。几个早起的村民蹲在自家门口剥着虾皮,看到沈胭脂赤着脚、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却又异常决绝地走出来,纷纷投来惊诧、探究的目光和压低的议论。 “看!傅家那女人出来了!” “赤着脚?疯了?” “啧啧,怕不是受了大刺激……” “听说了吗?她院里那棵老树,开花了!红的邪乎!” “妖孽啊……傅老板死了她就……” 那些目光如同芒刺,扎在她裸露的脚踝和后背。她挺直了脊背,下颌绷紧,无视了所有的窥探和指点,目光只死死盯着通往村口的那条泥泞小路。每一步都踩在湿冷的泥泞和碎石上,每一步都牵扯着脚底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痛楚,但这痛楚反而让她更加清醒——离开!离开这里! 村口那间歪斜的小卖部里,跛脚店主陈星正倚着油腻腻的门框剔牙,看到沈胭脂这副模样走过来,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惊讶。 “哟!沈……沈老板家的……”陈星本想习惯性地叫她“傅太太”,想到傅予淮的死讯,又临时改口,语调带着刻意的拖长和一丝奚落,“您这是……去哪儿啊?大清早的,赤脚走路小心扎了脚啊!”他目光放肆地在她沾满泥污的赤脚和明显单薄衣衫下起伏的曲线上扫视。 沈胭脂脚步未停,甚至未曾看他一眼,径直走到简陋的柜台前,将那张皱巴巴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拍在积满污垢的玻璃台面上,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买票!去省城!最快的车!” 陈星被她这副冰冷决绝、如同出鞘匕首般的气势震了一下,收起脸上的戏谑,狐疑地拿起她的身份证:“去省城?就你这……”他上下打量她狼狈不堪的样子,嗤笑一声,“坐长途大巴?就你这样光着脚?能行吗?”他故意慢吞吞地翻看着那张过期的证件,“哟,过期了啊!过期证件买不了票!再说,你这卡里能有几个子儿?够路费吗?” 每一个字都带着锯子般的锯齿,切割着她残存的尊严。 沈胭脂死死咬着下唇,尝到更浓郁的血腥味。她身上只有荷包里揉碎的石榴花瓣和几张零散的毛票。一种巨大的绝望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离了那个金笼,她竟然连离开这片泥沼的车票都买不起!她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就在她脸上血色褪尽,身体摇摇欲坠之际—— “她的票,我来买。” 一个低沉平稳、毫无波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瞬间冻结了小卖部内外所有细微的嘈杂。 沈胭脂猛地回头! 陆拯安! 他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就站在小卖部门口那片被晨雾笼罩的微光里。依旧是那身挺括的黑色大衣,身形挺拔峭拔,面容冷峻如同覆盖着寒霜的岩石。他手里没有提箱子,目光平静地掠过一脸错愕的陈星,最终落在沈胭脂惨白失神、写满难以置信的脸上。 “两小时后,高速直达省城,商务座。”陆拯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命令感,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水流,不容置疑。他看也未看陈星,径直走到柜台前,从精致考究的黑色皮夹里抽出一沓崭新的粉色钞票,随意地放在柜台上,“身份证过期的问题,路上我会解决。现在,买票。” 陈星被他冰冷的气场和那沓厚厚的钞票震得目瞪口呆,脸上的嘲弄瞬间凝固,化作惶恐和敬畏。他手忙脚乱地接过钞票,连声道:“好、好!马上!马上就办!陆先生您稍等!”他完全忘了沈胭脂证件过期的事,飞快地操作着一台破旧的联网售票机器,额头上冒出冷汗。 沈胭脂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他看着陆拯安线条冷硬、毫无表情的侧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肋骨。为什么又是他?他总是这样,在她最狼狈、最绝望的时刻出现,像一个精准的猎手,洞悉她的一切挣扎,然后轻而易举地掌控局面。羞辱?施舍?还是……代价的开端? 票很快打印出来,带着打印机的余温。陈星毕恭毕敬地双手递上票根:“好了,陆先生,沈……沈小姐,票好了!车大概一个半小时后到村口公路边停靠点,就停两分钟!” 陆拯安拿起票,没有看,直接递到沈胭脂面前。 那薄薄的一张纸片,此刻却重逾千斤。通往未知的船票?还是更深囚笼的门契? 沈胭脂没有立刻去接。她抬起眼,死死盯着陆拯安深邃莫测的眼睛,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孤注一掷的质问:“陆拯安,你到底想要什么?!这算什么?把我从泥里捞出来,洗干净,然后再把我扔进另一个你准备好的金笼子吗?!” 陆拯安平静地回视着她眼中翻腾的愤怒、恐惧和绝望,嘴角似乎向上牵动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制造的错觉。他没有回答她的质问,只是将票又往前递了递,指尖几乎触碰到她冰冷颤抖的手指。 “穿上鞋。”他的目光扫过她沾满泥污和血渍、冻得发青的赤脚,语气淡漠,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车不等人。” 沈胭脂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车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不堪的赤脚。屈辱、愤怒、不甘、一丝被强行给予自由的荒谬感……无数情绪在心头激烈冲撞。最终,离开这座村庄、离开这片泥泞的强烈渴望压倒了一切。她猛地伸出手,几乎是抢夺般抓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 她没有看他,没有道谢,也没有去管什么鞋。她用尽全身力气挺直脊背,攥紧那张车票,如同攥着最后的武器,赤着脚,一步一步,踩着冰冷坚硬的碎石路,向着村口公路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沾着泥污和淡淡血痕的脚印,每一步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陆拯安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却倔强的背影融入清晨的雾气之中,像一只折翼却固执飞向未知的孤鸿。他深邃的眼眸中,映着村口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一个多小时在沉默与煎熬中流逝。 村口那条通往外界、坑洼不平的柏油公路旁,沈胭脂孤伶伶地站在冰冷的晨风里。脚底的伤口早已麻木,只剩下冰冷的钝痛。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远处,一辆车身肮脏、贴着“省城—滨海”字样的破旧长途大巴,像个迟暮的老人般,喷吐着浓黑的尾气,摇摇晃晃地驶来,最终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和飞扬的尘土,停在了她面前。 陈旧的车门“吱嘎”一声向内打开,一股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味、方便面调料包味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司机叼着烟,不耐烦地吼道:“上不上?快点!磨蹭啥呢!” 沈胭脂看了一眼手中皱巴巴的车票,又看了一眼那黑洞洞、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车门,如同凝望着怪兽的巨口。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悲壮,抬脚,赤脚踏上了冰冷油腻的踏板。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如同猛兽的低吼,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冰冷金属的质感,以及毫无掩饰的速度与力量! 只见公路尽头,三辆通体漆黑、线条凌厉流畅、如同幽灵般的顶级豪华轿车(沈胭脂认出了一个带翅膀“B”字的标志),如同离弦之箭般无声而迅猛地驶来!它们的速度极快,却在靠近大巴时稳稳减速,轻盈地排成一道沉默而极具压迫感的黑色屏障,精准地停在了破旧大巴的前方和侧翼!车身光可鉴人,如同深邃的镜面,反射着灰暗的天空和沈胭脂惊愕的脸。 大巴司机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得猛踩刹车,烟头都掉了,惊愕地张大了嘴。 中间那辆轿车的后车门被无声推开。 一个穿着剪裁完美、质地精良的深灰色羊绒大衣的男人走了下来。身形挺拔,面容英俊得近乎锋利,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眼神锐利如鹰。他不年轻了,眼角有细细的纹路,却更添沉稳与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他的气质与陆拯安的冷峻不同,带着一种更张扬的、浸淫在权力与财富中淬炼出的尊贵与傲慢。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正要踏上大巴、赤着脚、狼狈不堪的沈胭脂。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冷淡的、带着居高临下审视意味的弧度,一步一步,踏着昂贵的定制皮鞋,走下车门踏垫,走向沈胭脂。每一步都带着无形的沉重压力。 “弟妹,”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大巴引擎的噪音,带着一种冰冷的、毫无温度的熟稔,如同在称呼一件物品,“闹剧该收场了。跟我回傅家。该是你的东西,傅家一样都不会少。”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她沾满泥污血迹的赤脚上扫过,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到她那张即使狼狈也难掩惊鸿之姿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这副样子回去,丢的是傅家的脸。” 沈胭脂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认识这张脸!在傅家那些冰冷浮华的宴会上,在傅予淮书房偶尔提及的家族谱系照片里——傅云琛!傅予淮同父异母的兄长,傅氏集团如今事实上的掌舵人之一!一个比傅予淮更冷酷、更善于隐藏、也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存在! 他是如何找到她的?这么快?!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傅家!那个她拼尽全力才挣脱的华丽地狱!这个男人的出现,意味着陆拯安所谓的“自由”,根本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傅家的人,早已编织好新的罗网,等着她这只自以为逃脱的猎物自投罗网!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高跟鞋踩在冰冷的踏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那该死的、象征着另一个世界枷锁的高跟鞋!昨晚被陆拯安逼签文件时,她就是赤脚的! 傅云琛看着她苍白脸上瞬间蔓延的恐惧和抗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和掌控全局的漠然。他微微侧头,对身后如同雕塑般站立的、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保镖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 保镖立刻上前一步,动作精准地向沈胭脂伸出手臂,意图不言而喻——强制带走! 沈胭脂瞳孔骤缩!看着那戴着黑色手套、不容置疑的手掌伸向自己,昨夜被陆拯安逼到绝境签字的屈辱感、多年来在傅家被当作物品摆布的窒息感、此刻被再次当成羔羊抓捕的恐惧感瞬间爆炸! “滚开!”她猛地尖叫出声,声音凄厉尖锐,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和疯狂!她不再看傅云琛那张冰冷傲慢的脸,也不再管什么大巴什么车票!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保镖伸出的手臂(那保镖显然没料到她如此激烈的反抗,猝不及防被推得一个趔趄),赤着脚,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母鹿,不顾一切地、踉跄着冲向公路对面那片荒凉的、长满低矮荆棘灌木的野地!冰冷的碎石和尖锐的沙砾狠狠刺进早已伤痕累累的脚底,痛得她眼前发黑,但她不敢停!她要逃!逃开傅家的人!逃开所有试图掌控她命运的魔鬼! 高跟鞋?见鬼去吧!她宁愿赤脚踩在荆棘上,也不要再踏入那个铺满华毯的金笼一步! 傅云琛看着沈胭脂不顾一切、疯狂逃窜的背影,赤着脚踩在粗粝的公路上和荆棘丛中,狼狈得如同丧家之犬,他那张英俊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清晰的、冰冷的恼怒。那是对失控局面的不悦,对猎物竟敢反抗权威的蔑视。 “废物!”他低声斥责了那个被推开的保镖一句,眼神阴鸷地盯着沈胭脂消失在远处灌木丛中的身影。他没有立刻命令追赶,而是缓缓转过身,冰冷的视线如同淬毒的箭矢,精准地投向公路对面那片阴影——那里,陆拯安不知何时已经出现,正倚靠在那辆如同黑色幽灵的轿车旁,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场混乱的闹剧。 两个男人,隔着一条布满尘土和泥泞的公路,隔着沈胭脂仓皇逃窜留下的血迹和破碎的自由幻影,冰冷地对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轰鸣和沈胭脂在荆棘丛中挣扎逃遁时,枝叶撕裂的、微不可闻的声响。命运的棋盘上,新的对弈,无声地拉开了帷幕。 第5章 霓虹荆棘路 引擎低沉而规律的嗡鸣,隔绝了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属于渔村的最后一片灰蒙景象。城市边缘的轮廓线在铅灰色的天际下逐渐清晰,冰冷、坚硬,带着钢铁森林固有的压迫感。陆拯安的座驾——一辆线条冷硬流畅、底盘沉稳的黑色SUV——平稳地行驶在通往城市核心的高架路上。车内暖气开得很足,皮革混合着昂贵雪松香薰的气息弥漫,却驱不散沈胭脂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她蜷缩在后座最靠窗的位置,身上裹着陆拯安助理(一个面无表情、眼神锐利的年轻男子,名叫周正)递给她的薄毯。毯子柔软昂贵,却无法温暖她冻得麻木的赤脚。脚底被碎石荆棘划破的伤口经过简单清洗消毒,此刻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但更痛的是心底那份无处逃遁的冰冷和屈辱。 离开渔村时那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傅云琛那张冰冷傲慢的脸和保镖伸出的手面前,瞬间被碾得粉碎。她像个惊慌失措的猎物,赤着脚在荆棘丛中狼狈逃窜,最后被陆拯安如同拎起一只落水猫般塞进了这辆移动的金笼。自由?她看着车窗外急速掠过的、越来越密集的冰冷建筑群,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苦涩的弧度。不过是换了个更大、更精致的猎场罢了。 “处理一下。”陆拯安低沉的声音从前座传来,打破了车内压抑的沉默。他没有回头,像是在吩咐一件寻常公事。 副驾驶的周正立刻应声,动作利落地从储物箱取出一个印着某个顶级私人诊所标志的医药箱。他转过身,眼神平静无波地看向沈胭脂的脚:“沈小姐,您的伤口需要重新包扎,避免感染。” 沈胭脂下意识地想缩回脚,那包裹在柔软毯子下的、沾满泥污血迹的丑陋伤口暴露在人前,让她感到一种新的羞耻。但周正的眼神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纯粹的职业性。她僵硬地没有动,任由周正动作轻柔却极其专业地为她再次清洁伤口,涂上冰凉的药膏,然后用无菌敷料和医用胶带仔细包扎好。整个过程快速、安静,带着一种冰冷的效率感,如同处理一件物品。 看着脚上被包裹得干净妥帖的伤口,沈胭脂心里没有丝毫感激,只有一种更深的、被物化的无力感。她的目光落在周正包扎完毕后,平静地收好医药箱、重新坐正的背影上。这个男人,像陆拯安的影子,沉默、精准、毫无个人情绪。 车子驶入城市核心区域,汇入汹涌的车流。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阴郁的天光,巨大炫目的霓虹广告牌在车窗外流淌而过,展示着这个浮华世界的冰山一角。最终,车子稳稳滑入市中心最核心地段、一家以私密性和奢华著称的五星级酒店——天阙府的地下VIP通道。 车门无声打开。陆拯安率先下车,并未等待沈胭脂。周正迅速绕到后座,为她拉开了车门。扑面而来的,是酒店专属的、混合着昂贵香氛和中央空调暖风的、令人微醺的气息,与渔村的海腥和霉味形成了天堂与地狱的落差。 沈胭脂裹紧毯子,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地面上。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脊背。她抬眼望去,入口处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芒,将整个空间照耀得如同梦境般不真实。衣着光鲜、妆容精致的男女低声谈笑走过,投来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落在她裹着毯子、赤着脚、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的狼狈身影上,如同针扎。 一个穿着剪裁合体、气质干练的女经理早已等候在专用电梯口,见到陆拯安立刻恭敬地躬身:“陆先生,您吩咐的房间已经准备好,在顶层‘云栖’套房。” “带她上去。”陆拯安脚步未停,只丢下三个字,甚至没有看沈胭脂一眼,径直走向另一部需要专属权限的电梯。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那扇冰冷的金属门后。 女经理转向沈胭脂,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和评估。她微微躬身:“沈小姐,这边请。”语气恭敬,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 沈胭脂如同提线木偶,沉默地跟在女经理身后,赤脚踩在柔软无声的地毯上。专用电梯无声而迅捷地上升,失重感让她本就混乱的思绪更加眩晕。电梯门缓缓滑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套房客厅。270度的全景落地窗将整个城市璀璨的霓虹夜景尽收眼底,万家灯火如同繁星点点,冰冷而壮阔。室内设计极简却奢华,昂贵的羊毛地毯、线条冷硬的意大利家具、墙上抽象的现代画作,无不彰显着财富的力量和一种拒人千里的冰冷美学。 “您的衣物和所需用品已经按照陆先生的吩咐准备在更衣室和主卧浴室。”女经理引着她走向主卧室的方向,声音平稳,“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按铃呼叫管家。祝您休息愉快。”她说完,再次微微一躬,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厚重的房门。 巨大的空间瞬间只剩下沈胭脂一人。死一般的寂静包裹着她,窗外繁华的夜景更像是一幅巨大而冰冷的背景板。她站在客厅中央,脚下是细密柔软如云朵的地毯,却感觉如同踩在虚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空寂的、没有一丝烟火气的“奢华”气味。她猛地扯下身上那条象征着屈辱庇护的薄毯,狠狠扔在冰冷昂贵的沙发上。 自由?这就是陆拯安给她的“自由”?一个更高、更华丽的金丝鸟笼!傅云琛的出现,更是彻底撕碎了她的幻想!傅家,那个巨大的阴影,从未放过她! 一股强烈的作呕感和愤怒涌上心头!她跌跌撞撞冲进主卧相连的奢华浴室。巨大的黑色大理石浴缸像一方冰冷的墓穴。她拧开金色水龙头,冰冷的水瞬间倾泻而出!她不顾一切地将自己冰冷麻木的赤脚踩进那刺骨的冷水里!脚底包扎好的伤口被冷水一激,剧痛钻心!但她毫不在意!任由冷水冲刷着脚踝和小腿上的污泥和干涸血迹! 她抬起头,看向镶嵌在光洁大理石墙面上巨大的、纤毫毕现的镜子。镜中的女人,脸色惨白如纸,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颈项,那双曾经被傅予淮讥讽为“空有其表,毫无灵魂”的漂亮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痛苦、愤怒、屈辱,还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后、破釜沉舟的狠戾! 她不再是那个在渔村小屋里麻木缝补渔网、任由王金花奚落的沈胭脂!傅予淮的死,陆拯安的逼迫,傅云琛的追捕,这座冰冷的奢华囚笼……这一切像沉重的磨盘,碾碎了她最后一丝怯懦!就在这时,浴室外传来极其轻微的门铃声。 沈胭脂猛地警觉!是谁?陆拯安?周正?还是傅家的人?! 她迅速关上水龙头,赤着脚,伤口再次被湿冷的地面刺激得一阵刺痛。她裹上浴袍,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冰冷——这是她在傅家十年,唯一学会的保护色。 她走到客厅门后,没有立刻开门,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的,不是陆拯安,也不是周正或傅家保镖,而是一个穿着酒店管家制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神情严肃甚至略带一丝倨傲的中年男人。他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银质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看起来相当古老厚重的紫檀木盒子。 “沈小姐,”门外管家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恭敬,却隐隐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敝姓陈,是酒店的总管。陆先生吩咐,将这个交给您。说是……傅予淮先生生前,特地交代要转交给您的物品。” 傅予淮! 这个名字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的神经!沈胭脂的心猛地一沉!又是傅予淮!阴魂不散!他生前交代的?什么东西?羞辱?纪念?还是另一个陷阱?! 她没有立刻开门,冷冷问道:“陆先生呢?” “陆先生有紧急事务需要处理,稍后会联系您。”管家陈仲回答得一板一眼,滴水不漏。 沈胭脂沉默了几秒。隔着猫眼,她能清晰地看到管家陈仲那双平静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如同评估货物般的审视目光。这个管家,绝不仅仅是来送东西的。他是傅家的眼线?还是陆拯安的试探?或者两者皆是? 她缓缓打开了门,只拉开一条缝隙,冰冷的目光透过缝隙落在陈仲脸上。 陈仲脸上的公式化笑容加深了些许,双手将银托盘向前递了递:“请您务必亲自查收。傅先生交代,此物非常……重要。” 那个紫檀木盒子散发着沉郁的木质香气,古旧而沉重。 沈胭脂盯着盒子,又看了看管家陈仲那张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脸。窗外璀璨冰冷的霓虹灯光透过落地窗,在她裹着浴袍、赤着脚的身影上投下长长的、带着尖刺的影子。她伸出手,指尖冰冷,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托盘。盒子入手冰凉坚硬,带着岁月的质地。 “东西我收到了。”她的声音冷得像冰,“还有事吗?” 陈仲微微颔首:“没有了。祝您休息愉快。”他再次躬身,动作标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然后转身,迈着无声而精准的步伐离开。 厚重的房门再次合拢,将那冰冷的公式化笑容隔绝在外。 沈胭脂端着托盘,赤脚走回冰冷空旷的客厅中心,站在那片巨大的、映照着城市霓虹的落地窗前。脚下是万丈红尘的璀璨光影,头顶是冰冷空旷的苍穹。她低头,目光死死锁住托盘上那个古老的紫檀木盒。 傅予淮……你死了,也要给我留下一个谜题吗? 她伸出手,冰冷颤抖的指尖,带着一种决绝的恨意,缓缓搭上了那个紫檀木盒冰凉的锁扣。 第6章 遗产即刀刃 紫檀木盒沉甸甸地压在掌心,冰凉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渗入骨髓。窗外,城市霓虹流淌成一片冰冷的光河,倒映在沈胭脂空洞的瞳孔里。傅予淮……这三个字如同诅咒,生前将她拖入地狱,死后留下的遗物依旧散发着阴冷的气息。她盯着那古旧繁复的缠枝莲纹锁扣,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奢华空间里格外清晰。锁簧弹开。 没有想象中的隐秘信件,没有冰冷的珠宝,也没有预想中的羞辱照片。盒内铺着褪色的深蓝色丝绒衬垫,上面端端正正地躺着一枚造型极其简约、却通体流淌着冷冽光泽的金属徽章。 徽章不大,约莫拇指指节大小。主体是一片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白金薄片,边缘锋利得仿佛能割破手指。白金薄片之上,以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度,镶嵌着一颗泪滴形状、深邃如冰海般的蓝钻。钻石切割完美,比例惊人,每一道棱面都折射着窗外冰冷的霓虹,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流转,散发着一种孤高、冰冷、拒人千里的光芒。徽章背面,没有任何花体签名或家族徽记,只有一行细如发丝、激光蚀刻的字母与数字组合:?FYH-SYC Equity Transfer Trustee Auth. Cert. 001? FYH-SYC。傅予淮 - 沈胭脂。 股权转移受托人授权凭证。编号001。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沈胭脂全身!她猛地后退一步,如同被那枚徽章烫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股权?傅氏的股权?授权凭证?!这意味着什么?! 陆拯安那张冰冷的脸和毫无波澜的声音瞬间浮现在脑海——“这是他欠你的。”“用整个傅氏堆砌的金山,买断你被囚禁的十年。” 她原以为那只是陆拯安刺激她签字的话术!一份象征性的、带着羞辱意味的“补偿”!她从未想过,傅予淮那个恶魔,那个将她尊严踩在泥里碾碎的男人,竟然真的……真的将他庞大商业帝国的一部分,留给了她这个被他亲手丢弃的“耻辱”?! 荒谬!巨大的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紧接着,是更深的恐惧和寒意!傅予淮为什么要这样做?忏悔?绝不可能!那只可能是更深的算计!一个针对她,或者……针对傅家其他人的陷阱!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她,她想立刻把这枚冰冷的徽章连同那该死的盒子一起扔出窗外,扔进那片虚假繁华的灯河里! “嗡——嗡——” 放在沙发上的、一部崭新未拆封的手机(显然是陆拯安准备的)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陆拯安”三个字。 沈胭脂深吸一口气,压下狂乱的心跳和翻涌的恨意,指尖划过接通键,将手机放到耳边。她没有说话,冰冷的沉默在电波中蔓延。 “盒子收到了?”陆拯安低沉平稳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确认一件早已安排好的物品是否送达。 “……”沈胭脂依旧沉默,冰冷的呼吸声清晰地传递过去。 “看清楚了吗?”陆拯安似乎并不意外她的沉默,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了然,“FYH-SYC Equity Transfer Trustee Auth. Cert. 001。编号001。意味着这是傅予淮生前签署并公证的第一顺位生效授权凭证。它代表的,不是数字,而是傅氏集团核心产业‘寰宇能源’7.3%的不可稀释表决权股份。从现在起,沈胭脂,你是寰宇能源的董事之一,拥有出席董事会、参与重大决策、并对关键人事任免行使一票否决权的法律资格。” 每一个冰冷的词汇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沈胭脂混乱的意识!寰宇能源!傅氏集团赖以起家、也是傅云琛如今权势根基所在的能源帝国核心!7.3%!一票否决权?!她?一个被傅家扫地出门、几乎一无所有的村妇?! “你……你在骗我!”沈胭脂的声音终于冲破喉咙,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尖锐的质疑,“傅予淮怎么可能……” “他为什么不可能?”陆拯安打断她,声音冰冷地穿透她的质疑,“一个掌控欲深入骨髓的人,在嗅到死亡气息时,最无法容忍的是什么?是失控。是想象他死后,他一手建立的王国被他人随意分割、倾轧,甚至最终改姓。把你这个被他亲手钉在耻辱柱上的‘前妻’抬进董事会,看似荒谬,实则是他留在棋盘上最锋利、也最不可预测的一颗钉子。他要用你,去搅乱他死后注定不会平静的傅家棋局,去刺痛那些他生前或许也忌惮、厌恶的人,比如……傅云琛。” 傅云琛! 这个名字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沈胭脂的神经!那张英俊而傲慢的脸,那句冰冷的“跟我回傅家”,那双如同评估货物般的眼睛…… “他在利用我……死后还要利用我!”沈胭脂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握着徽章的手用力收紧,冰冷的白金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十年屈辱还不够吗?!死后还要像提线木偶一样被他操纵,去成为他与傅云琛争斗的工具?! “没错。”陆拯安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他给你的,不是蜜糖,是裹着砒霜的权杖,是把淬了剧毒、随时可能反噬自身的刀刃。握住它,你就站在了傅家权力风暴的最中心,傅云琛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拔掉你这颗钉子,或者,让你成为他手中更听话的棋子。”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把它扔回这个盒子里,或者干脆扔出窗外。然后呢?回到渔村,继续烂在泥里?等着傅云琛哪天心情好或者不好,再来‘处理’掉你这个无足轻重、却挂着傅家前妻名头的麻烦?沈胭脂,傅予淮给了你一把刀。是用它割断勒在你脖子上的绳索,还是用它割开自己的喉咙,选择权…在你。” 电话□□脆利落地挂断。 忙音如同冰冷的嘲弄,在死寂的套房内回荡。 沈胭脂僵立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掌心那枚白金蓝钻徽章,冰冷坚硬的触感如此真实。窗外,城市霓虹依旧璀璨冰冷,像一张巨大而冷漠的网。陆拯安的话如同淬毒的冰锥,扎进她混乱的脑海—— 刀。一把淬毒的刀。 傅云琛……那个比傅予淮更冷酷、更善于隐藏的狩猎者。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袭来。她想逃!逃离这该死的徽章,逃离傅家,逃离陆拯安冰冷的算计!逃去哪里?渔村?她赤脚逃出那片泥沼的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傅家或陆拯安的猎场?! 就在这时! 套房内线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 沈胭脂被惊得浑身一颤! 她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接起。听筒里传来酒店总管陈仲那公式化、却比之前更加恭敬的声音: “沈女士,很抱歉打扰您休息。傅云琛先生刚刚抵达酒店,希望能与您共进早餐。地点安排在顶层行政酒廊的 ‘观云’ 包厢。您看……?” 恭敬的语调下,是毫无遮掩的通报和不容拒绝的安排。 傅云琛!他竟然直接来了?!这么快?!是陈仲通风报信?还是傅家的势力早已在这座城市无孔不入?!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那份授权书!他来做什么?威逼?利诱?还是…… 沈胭脂握着听筒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将冰冷的塑料捏碎。她看着掌心那枚在白金底座上幽幽流转的蓝钻徽章,那冰冷的蓝光仿佛带着傅予淮死后的讥讽,陆拯安冷酷的算计,以及即将到来的、来自傅云琛的、深不可测的狂风暴雨。 逃无可逃。 避无可避。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但在这极致的寒意深处,一股被反复碾压、被逼到悬崖边缘后爆发的、带着血腥气的戾气,猛地冲破了恐惧的桎梏! 她把玩着那枚冰冷的徽章,指尖感受着白金边缘的锐利。良久,她对着听筒,用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冰冷而平静的声音回答: “告诉傅先生,我稍后就到。” 她挂断电话。 掌心用力,将那枚象征着巨大权力与致命危险的徽章,紧紧攥住!冰冷的棱角刺痛掌心,带来一种奇异而真实的掌控感。 刀刃在手。 赌局,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