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呀,他呀》
1. 楔子
《她呀,他呀》
文/叶芽里
楔子
关笑吟踩着江川十月的银杏叶回国时,落叶在她靴子底下炸开清脆的响,像给她的二十四小时跨洋迁徙放礼炮。
落地后,她在回程航班餐消化结束前干了两件大事,第一件事是把自己焊死在酒店床上补了场跨时区大觉,第二件事是去给她亲爹的婚礼当吉祥物,毕竟关既明同志年近五十再攀婚姻高峰,值得她这个当闺女的从捷克飞回来鼓个掌。
关医生不愧是骨外科圣手,不仅在手术台上游刃有余,在婚姻市场也保持着精准开刀记录。新娘是比他小十二岁的芭蕾舞老师,据说是来院关节理疗时和康复指导的老关看对了眼,没多久折了腿的天鹅就跳进了他的春天里。
二〇一九年国庆黄金周的阳光特别懂事儿,天空蓝得像被水洗过,松松软软地还缀着几朵棉花糖似的絮状白云。
酒店二十六层的遮光帘严丝合缝,中央空调发出白噪音般的嗡鸣。
补眠的关笑吟睫毛轻颤,随即转醒,醒了会儿神后抓起枕边的手机,裹着鹅绒被跟她爹发微信假客气:需要扛酒水搬喜糖的苦力吗?
关既明给她回语音,端着满口慈父腔:“闺女倒时差辛苦,到时候直接来吃饭就行。”
关笑吟听完翻了个身,心说您老二婚我都肯赏脸,当代二十四孝女儿评选已经可以给我颁金奖了。
婚礼当天,她愣是睡到日头西斜,才慢悠悠起床捯饬自己,等镜子里的人从一身睡衣炸毛精变成长发微卷、清透妆容、身着小黑裙的体面模样时,时间已过下午五点。
天气还残留着暑气最后的倔强。
关笑吟不紧不慢地打车去了举办婚礼的酒店。
当她踩着红毯中途进场时,正赶上新娘捧花在空中划出完美抛物线。
水晶吊灯把宴会厅照得跟珠宝盒似的,台上香槟塔的高度更是淹死一打前任都绰绰有余,她倚在最后一排椅背上看自家老爹笑得春风满面——不愧是二婚选手,确实老练。
“嚯,这捧花扔得跟奥运标枪似的。”关笑吟懒洋洋地给面儿鼓掌,刚想摸出手机拍照留念,结果突然被某个举着相机的后脑勺拽住视线。
那人白衬衫领口松着两粒纽扣,黑色马甲掐着腰,肩线比手里的相机还利落。她不用看正脸都知道能把这平平无奇工作服穿成秀款的人是谁。
关笑吟舌尖抵住上颚,漾出一声轻笑。
陶昨非什么时候混成婚庆跟拍了?
晚宴开始后,关笑吟在家属区落座,刚跟三舅姥爷家的表侄女完成“女大十八变”的商业互吹,一扭头就看见邻座席位卡上烫金的“陶昨非”三个字。
“怎么着?现在跟拍摄影师都能混进家属区了?”她边嘀咕,边用指尖弹了弹那张碍眼的卡片。
话音未落,有带着雪松气息的阴影笼罩下来。
陶昨非脱掉黑色马甲随意搭在椅背上,瞅着她多看了两眼,像是没想到她会在这里出现。
“不认识了?可以理解,毕竟我的美貌是与日俱增的。”关笑吟灿笑着朝他打招呼,支着下巴将他从头到脚扫描三遍,而后扑哧笑出声:“陶老师怎么屈尊降贵当起婚摄了?”
这场婚礼有专业的婚摄,只是被叫来帮忙的陶昨非没回答她的问题,拉开椅子坐下,松了袖扣,将白衬衫袖口卷了几道,露出冷白小臂上蜿蜒的青筋,“出趟国,是手机被海关没收了,还是捷克信号塔倒塌了?”
关笑吟整整消失三个月,如今见面,她也没打算要给他一个像样的解释,抓起筷子看菜,眼波流转像只狐狸,拖着长腔道:“哪能啊,还不是王导骂人功力堪比生化武器,我的手机都被眼泪泡短路了。”
她胡乱回答,陶昨非竟没继续深究,将一杯倒好的冰镇酸梅汤推至她手边,杯子不小心碰在转盘上,“咚”的一声响。
关笑吟看着浮雕玻璃杯壁上凝出的水珠顺着纹路往下爬,在亚麻桌布上洇出深色圆点。
“听说……”他刚开口,司仪激情澎湃的祝酒词突然穿插进来,“王导的戏把影帝都骂哭过,你哭了几回?”
关笑吟舀起一勺颤巍巍的蟹黄豆腐,眼睛比宴会厅的水晶灯还亮:“承蒙王导关照,也就是每天以泪洗面的程度。”
“哦,跑去别的国家,给人家省水去了呀。”陶昨非漫不经心,没个正形地接她的话。
他俩打起嘴仗来,从来是一个胜过一个。
两人这正插科打诨,新人在敬酒,司仪忽然走流程。
新娘带来的芭蕾舞少年团装扮整齐地上台跳了《胡桃夹子》的选段,其中有一位表演者是她才上小学的女儿。
没参加彩排的关笑吟坐在台下,感觉自己的腰晃了晃,她爹让她来当吉祥物,该不会是让她接在准备如此完善的团队之后表演吧——早点说呀,她好歹得准备出精彩程度可与之媲美的胸口碎大石。
“接下来有请新郎爱女关笑吟小姐献唱——”赏心悦目的舞蹈表演之后,婚庆司仪都有了晚会主持人的气势,一句话的尾音拉得老长。
关笑吟踩着细高跟硬着头皮上台,台下乌泱泱的宾客仰着头,她往灯光下一站,接过话筒的瞬间,瞥见陶昨非不知何时架起了相机。
“《我只在乎你》会不会太老派?”音乐前奏淌出来,她眨着眼冲台下开玩笑。
满场宾客被一张突然出现的明艳脸蛋晃得直拍手。
台上的女孩儿像从另一个次元来,布偶猫似的一张白净脸蛋,灯光照着的瞳仁像泛着光的玻璃球般澄澈明亮,笑起来时左侧脸颊会冒出一粒梨涡,甜得快要算是典型无公害的初恋脸。可当她唇角落下,没有笑意的目光里又会立刻噙起三分讥诮,透出她骨子里藏不住的叛逆和傲。
关笑吟的嗓音清甜里裹着毛茸茸的颗粒感,当她最后一个尾音消散时,司仪大哥举着香槟起哄:“咱们新郎闺女这嗓子,冰糖雪梨熬化了也就这个甜度吧?”
陶昨非在取景器后嗤笑出声。
镜头里关笑吟拎着裙摆转圈谢幕,发梢扫过锁骨时溅起碎钻般的光斑。
他下意识按快门,直到发现自己在拍第九张同一角度的废片——他看着照片,莫名想起有一回拍野生狐狸的经历——都是看似慵懒实则勾人的主儿,连甩尾巴的弧度都算计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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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场时,晚风卷着金箔似的银杏叶要往人脖子里钻。路灯撕开夜色,酒店旋转门还在兢兢业业转圈。
关笑吟送完最后一拨客人,拎着高跟鞋赤脚踩上冰凉的大理石地板,莹白脚背被顶灯照得泛起珠光,踝骨处淡青血管随着步伐若隐若现。
陶昨非倚着罗马柱摆弄相机,带子上的金属扣碰得叮当响。
路人经过,频频回首看他,却并非因为这声响,年轻干净的脸和颀长出色的身材才是引人注目的关键。他身上还有一种很少见的气质,或者应该称之为感觉,再平常的动作由他做出来都能显出不平常,总是更松弛随性又合理有张力。关笑吟从以前就好奇是为什么,直到后来她听说了一个词叫苏感。
偏偏这人却似乎毫不自知。
他脖子上的银链子从松开的领口滑出来。
关笑吟的目光扫过那道银色时喉间发紧,忽然想起三个月前的雨夜,这条该死的链子是怎么随着起伏的呼吸在她的皮肤上游走,最后被体温烘得发烫。
“杵这儿cos思想者呢?”她抢先开口,指甲无意识抠着鞋跟上镶的钻。
陶昨非掀眼皮扫过她泛红的脚,“欣赏你的表情包。”
相机屏幕里闪过她谢幕时飞扬的发梢和裙摆,最后一张糊成光晕的虚影里,隐约能看见她绷紧的脚背线条。
“我这张脸都能拍崩?建议你和相机立刻分手。”关笑吟从不怀疑自己的美貌,照片难看势必是摄影师和相机的问题。
陶昨非想起了什么,喉间溢出轻笑,“这话挺耳熟。”
“还有谁说过类似的话吗?”关笑吟不禁好奇他身边有谁能和她比自恋。
陶昨非回:“我妈。”
关笑吟突然哽住,想起这位女士正是自家老爹的前任,“沈阿姨最近……”
前任分手后,今天再婚了,沈兰茵女士的心情怕是好不到哪儿去。
陶昨非却表示完全不用担心,“也谈着呢,说是也要考虑结婚的事儿。”
关笑吟无奈不解地拧眉,叹着气道:“谈谈恋爱得了,怎么一个两个都想起要结婚了。”
“谁说不是呢。”陶昨非不甚在意地搭了句腔,将相机往肩上一甩,黑发被门口进来的风吹起几根叛逆的毛。
突然,他伸手扯了下她乱飞的发尾,“待会儿去哪儿?流落街头?”
总不会是要回二婚老爹的家当电灯泡吧。
关笑吟被他指尖温度烫得后颈发麻,面上还端着潇洒,“能去哪儿,酒店呗。”
如今情况不一样了,她终于成年,住起来觉得别扭的家可以不回。
陶昨非从马甲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边拆糖纸边问:“不回学校?”
关笑吟没客气地抢过来,扔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假期回什么学校。”
她嘎嘣咬碎糖块,薄荷味直冲天灵盖,然后挥手就要朝他说再见。
陶昨非左脚跟无意识地踢着罗马柱底座,颈间银链随呼吸起伏晃出蛊惑的弧光,睫毛在眼下抖落出阴影,他混着夜风掷出来的话随意得像在问明早喝不喝豆浆——
“要不,去我那儿?”
2. 重逢
二零一二年七月的江川。
蝉鸣在香樟树梢织就盛夏的网,绿叶筛落的阳光碎金般洒在铁艺栏杆上。
空调外机在窗台嗡嗡震动,震得牵牛花簌簌发颤。
关笑吟翘着脚趴在凉席上,小腿晃得像钟摆,她耳朵听着电视声,手上翻着漫画书。
关既明举着晾衣叉从阳台探进头来,“这《武林外传》重播多少遍了,郭芙蓉的排山倒海都要拍到咱家阳台了。”
“这叫经典永流传。”关笑吟不满老关总不让空调开太凉,她将旁边放着的冰激凌杯拿远了些,在凉席上骨碌滚一圈,把电风扇也打开。
老关抖开手洗的小学校服,水珠在地板上跳起踢踏舞,“实验中学开学摸底考要是考《武林外传》台词接龙,我准给你烧高香。”
关笑吟翻过一页漫画书,“那您得先给白展堂供个鸡腿,保佑我别被葵花点穴手定在考场。”
父女过招,有来有回,关笑吟还没满十二岁,已经可以完美回击她爹所有的阴阳怪气。
蝉鸣突然填满沉默的间隙,手机铃声掐断了老关酝酿到一半的说教,等他嗯啊着挂断电话,关笑吟已经用勺子在冰激凌杯里吃出个大坑。
老关将手机放一旁,继续干活,同时不咸不淡地宣布:“今晚吃海鲜。”
“啊?哪来的海鲜?”关笑吟亮着眼睛从冰激凌上抬头,“有人请客?谁啊?”
“去了就知道,哪儿这么多问题。”
关既明说这话时,阳台上飘动的蓝白校服袖子正巧甩出个水花,在夕阳里架起半道彩虹。
暮色初临时分,海鲜酒楼的玻璃窗缀满橙红晚霞,像打翻的橘子汽水在云絮里洇染开来。
关笑吟面前的冰镇酸梅汤在玻璃杯外沁出小水珠,她正支着下巴数冰块玩,突然有人用竹筷尾端敲她手背。
“看看人家昨非,”关既明冲对面抬下巴,“吃饭多规矩。”
直白灯光有些刺眼,关笑吟眯着眼睛抬头,第一眼视线滑过少年的小臂,叫陶昨非的男孩正垂眸用银勺舀蟹黄,睫毛在眼下投出影子,腕骨凸起鲜明的弧度。
白瓷碟里金灿灿的蟹膏堆成小火山,他舀得仔细,连沾在勺沿的碎末都要用筷子尖刮下来。
大人们的絮语在海鲜蒸汽里浮沉,他们在聊那些她早已忘却的陈年旧事。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笑笑都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沈兰茵的翡翠耳环在灯光里轻晃。
“可不是。”关既明给清蒸多宝鱼翻了个身,鱼腹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当年病房里的二重唱,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耳膜疼。”
这话一说,沈兰茵也想起来了,“那会儿真是整宿整宿地没觉睡。”
关既明沉出口气,颇有感慨:“现在想想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我还记得满打满算,笑笑就比我们昨非小十二个钟头。”陶见川笑着参与话题,他说话时眼角漾起细纹,像投石入水的涟漪,“说起来还挺遗憾,当年要是没搬去北洲,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一起长大,得多有意思。”
关陶两家本来都住在江川的临港区,自从生孩子恰巧住一间病房后一直保持往来,直到六年前因陶见川事业发展原因,陶家搬离。
关既明倒不这么觉得,“不遗憾,你在北洲的事业后来发展得那么好,不去才遗憾。”
关笑吟咬着吸管偷瞄对面,她很少见到这么好看的同龄男孩儿,太阳暴烈的盛夏,他干净清爽,整个人像扒了皮的葱段般白嫩。
关既明一边聊天,一边还分心关注着自己好动女儿的动静,余光瞥见她一直盯着对面看,好奇她在看什么,下意识也跟着看过去。
可他的关注点落在了和关笑吟截然不同的地方,他只看了一眼就拧起眉,然后紧张地问:“昨非眉毛上的那疤还在呢?”
沈兰茵伸手抚过儿子眉骨,戒指擦过他额角,“是啊,断眉断得还挺别致。”
关既明用蟹钳敲关笑吟面前的骨碟,“听没听见?你干的好事,人家因为你眉毛都长不齐了。”
关笑吟有些莫名其妙。
沈兰茵笑,“笑笑那会儿才多大,她哪儿记得。”
关既明说:“当年某个小霸王挥着塑料听诊器给人开瓢,现在倒好,自己扭脸忘个干净。”
“没事儿,笑笑长得这么水灵漂亮,闯什么祸都能被原谅。”沈兰茵笑得慈爱,替自家儿子原谅了关笑吟。
被说没心没肺的关笑吟在他们之后的笑谈中,望着那道笔直泛白的缺口,记忆突然被撬开一道缝——幼儿园的过家家现场,她举着听诊器塑料玩具帮陶昨非听过后非说他需要打针,陶昨非拒绝还被她说不行,两人挥手打闹,之后塑料玩具接口突然断裂,陶昨非眉间开出朵血红的小花。
沈兰茵想起当时的玩笑话,笑得开怀,“那会儿我们都逗笑笑说昨非要是破相了,以后该没人愿意跟他结婚了,你猜这小丫头说什么?”
沈兰茵忽然看向她,问的刚好是关笑吟完全没印象的部分,她能做的反应只有摇头。
三个大人全都咧嘴笑着,笑容里藏着关笑吟读不懂的深意。
“小丫头拍着胸脯说——”沈兰茵的翡翠耳环忽然停止晃动,“没关系,我会跟他结婚的。”
这句一出,关笑吟被嘴里的虾滑呛得满脸通红,余光瞥见陶昨非拿筷子的手顿了顿,蟹黄在瓷碟里晕开小片金色。
—
吃完饭,两家人在滨江步道散了会儿步。
霓虹灯在江面织出流动的绸缎。
关笑吟飞扬着裙摆追断了线的风筝跑过三盏路灯。
陶昨非在替哭花脸的小男孩调整线圈。
江风裹着潮湿的水汽掠过发梢,关笑吟蹲在灌木丛里翻找断线的风筝,尼龙布卡在鹅卵石缝里,她拽着风筝尾巴往外拖,草叶上的露水把裙摆染出深色斑点。
“线圈卡死了。”
清洌的声线混着夏虫嗡鸣飘过来,她抬头看见陶昨非逆光站在三步开外。
少年弯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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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弄着缠成乱麻的线轴,指腹被风筝线勒出淡粉色压痕。
关笑吟抱着皱巴巴的风筝蹭过去,裙角扫过他的运动鞋,“要不要用牙齿咬?我上次……”
“不用。”陶昨非突然从裤兜里掏出把小刀,金属开合声清脆得像咬断薯片。
他勾断死结时睫毛颤了颤,关笑吟突然想起他舀蟹黄时刮勺沿的认真劲儿,“你怎么随身带刀啊?”
“防身。”陶昨非回答得迅速,面色不见任何异常,继续手上接续风筝线的动作。
关笑吟却差点发笑。
他这养尊处优的样儿,怎么看也不像生活在需要防身的风险中——她没跟他计较,只当他最近看了什么电影或漫画,入戏太深。
夜风忽然卷着线圈腾空而起,陶昨非手背擦过她腕间,“抓紧。”
两只手慌乱间交叠在线轴上时,关笑吟嗅到他袖口飘来的柠檬香,是海鲜酒楼的湿巾和洗手液的味道,混着江岸蓬勃生长的青草气,在相触的皮肤间蒸腾出奇异的暖意。
风筝拖着星子般的夜光贴纸窜向天际,她听见身侧传来很轻的笑,“你睫毛上沾蒲公英了。”
“啊?”她下意识松手去揉眼睛,线轴咕噜噜滚远。
陶昨非追着那抹荧光绿跑过江堤时,夜风掀起他雪白T恤的下摆。
等关笑吟清理掉睫毛上的蒲公英,转身就见陶昨非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
他举着线轴,荧光风筝正在他头顶盘旋成小小银河。
他的断眉在暖黄光晕里弯了弯。
大人们站在婆娑树影里瞧着这画面,因孩子们的生命力而嘴角微扬,笑意却无法蔓延到眼睛里。
“明天上午,”关既明继续低声说着他们没聊完的话,声音似裹着江底淤泥般滞重,“拿到报告先来找我。”
沈兰茵攥着包带的指节泛着青白。
“先别想太多,老陶。”关既明的这句话轻得能被晚风揉碎。
陶见川抽烟吐雾,眉间紧锁,不发一语,烟头明灭的光斑映在镜片上,像困在雾霭里的两盏渔火。
—
回到家,关笑吟洗完澡,没穿拖鞋,光着脚踩上木质地板,不管不顾湿漉漉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她悄摸走到厨房,打开冰箱,轻手轻脚地拿出根白桃乌龙味的冰棍儿,关冰箱时没控制好力道,还是惊醒了厨房的感应灯。
月光正在漫过飘窗。
关笑吟没拉窗帘,撕开冰棍包装纸,就盘腿坐在椅子上。
她面前的书桌面上摊开了本相册,塑料膜被空调风吹得泛起涟漪,轻微作响。
关笑吟找到了许久没见过的幼儿园时期的照片,五岁那年的夏天突然撞进眼底。
穿鹅黄色蓬蓬裙的小女孩揪着恐龙尾巴,男孩眉间贴着卡通创可贴,两人挨着的膝盖上沾着彩色黏土。
窗外浮云游过月亮,在墙上晃出粼粼波光。
她望着照片里男孩儿的笑容,喉间溢出半声气音的笑,“原来是你啊……”
3. 医院
晨光穿透纱帘,关笑吟抱着枕头滚到床沿,空调出风口掀起的碎发糊了她满脸,空调被也被她蹬成漩涡状。
“咚、咚、咚——”
关既明第三次叩响门板的节奏已透出明显的不耐烦,说话声音又冷又脆:“我已经快迟到了,没有时间给你磨蹭,你再不起床,下个月漫画新刊——”
“起了起了,关主任!”少女鲤鱼打挺坐起身,惊落了枕边的漫画书,截断了老关的“威胁”后,才放松下来醒神。
片刻后,她对着穿衣镜胡乱套上牛仔短裤,镜子角落的便利贴上还留着假期刚开始那会儿用荧光笔写的“暑假计划”,第一条“早起运动”已被红笔打了个巨大的叉,旁边还画着个龇牙咧嘴的简笔画小人,脑袋上顶着“计划赶不上变化”的对话框。
医生的小孩都在医院长大,消毒水腌入味的童年总带着医院特有的冷调浪漫,注射器能当水枪,病历本折过纸飞机,连生日蛋糕都沾着让人印象深刻的碘伏味道。
关笑吟照例一早被带到老关办公室自习,窗台的茉莉香熏混着走廊飘来的消毒水味,催得她眼皮直打架,数学卷上的数字没一会儿就开始变形,她趴在榆木办公桌上晃着腿,铅笔在草稿纸上漫游,勾出个顶着爆炸头的柯南。
关既明查房回来时,她就是这种状态。
老关见状,关上办公室的门就开喊:“关笑吟!你看看你什么样子,就这个学习态度,不知道你怎么考上的实验中学。”
数学试卷被她的胳膊肘压出波浪纹,关笑吟的姿态依旧懒散,“关主任,上个月我为了考试冲刺的时候,您还夸我像您小时候一样专注。”
“你那也是难得,大多数时候你可不像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哪敢把英语辞典挖成藏宝洞。”关既明还记着关笑吟六年级因此被带家长的旧账,说话的同时两根手指精准夹出试卷底下的漫画,封面上正是坂田银时的死鱼眼,“第几回了?上周是《火影忍者》,上上周是《名侦探柯南》——”
眼看老关又要开始长篇大论。
他似乎恨不得她就当个书呆子,没一点别的爱好。
被抓了个正着的关笑吟不想听唠叨,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捂着耳朵,抱着习题册和学习机逃出医生办公室,“好了好了,别说了,啊啊啊——我要去找个透气的地方学习。”
安静的住院部走廊里,逃出医生办公室的少女因为漫画书被没收而满腹不满,自言自语地嘀嘀咕咕着,没去找什么透气的地方,而是上电梯下一楼,她要去买瓶水降降这心里跟她爹撒不出去的火气。
出了电梯,一楼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泛着冷冰冰的金属光泽,她数着零钱包里的硬币盘算。
钢镚突然不小心从指缝溜走,叮铃铃滚过防滑地砖的纹路,与一双白球鞋相撞后才停下来。
关笑吟追着银光小跑过去,弯腰捡钱时发梢扫过白球鞋主人的手肘,“不好意思——”
抬头后,剩下的半截话卡在她喉咙里。
眼前是一张半个月前见过的熟脸。
陶昨非睫毛投下的阴影正在她瞳孔里晃荡。
关笑吟有些意外,刚想跟他打招呼,却敏锐发现他此刻的关注点明显不在她身上。
少年曲起指节叩击着贩卖机玻璃,腕骨凸起的弧度比她记忆里更分明。
“又吞钱?”关笑吟立马发现他遇到了什么问题,她没犹豫地将手上抱着的一堆东西随意放在地上,准备帮忙。
陶昨非拍打机器的动作顿住。
“这玩意儿吃硬不吃软。”关笑吟利落地用草莓发圈绑好头发,马尾在她颈后晃出圆润弧度。
她用凉鞋尖轻轻踢了踢机器底座,而后突然整个人贴上去,左耳紧贴沁凉的玻璃面,鼻尖在倒影里压成滑稽的圆点,右手握拳往出货口上方三寸的位置重重一捶——
“咚!”
一瓶矿泉水应声坠落,震得贩卖机里的其他饮料集体打了个哆嗦。
陶昨非眉梢动了动,弯腰拿出他买的水,“这么厉害?你经常被吞钱?”
“这叫物理说服,专治各种不服。”铁疙瘩刚挨了揍格外乖巧,关笑吟投币后,哐当吐出一罐可乐,“被吞了几回钱之后,护士姐姐教我的,比找后勤处快多了。”
易拉罐拉环扯开,气泡滋滋漫过她指尖,夏日的燥热突然溶解成碳酸饮料的甜。
“要看《猫和老鼠》吗?”走廊座椅被阳光切成明暗两截,关笑吟弯腰抱起被她扔在地上的书本,扭头走向阴凉处。
她大剌剌地在长椅上坐下,打开学习机,边品味着可口可乐,边播放起下载好的视频。
穿堂风卷着门外热气袭来,陶昨非的衬衫被吹得像鼓满风的帆。
他喝着水在她身边坐下,她便把耳机分给他一只,片头曲正在播放。
汤姆猫被熨斗烫成波浪形时,关笑吟扑哧笑出声,手肘不小心碰到身边人的矿泉水瓶。
陶昨非倒是冷静,将水瓶与她拉开了点距离,慢悠悠地又抿了口水。
关笑吟歪头打量陶昨非,见他表情里没有一丝笑意,她受不了有人用这样冷淡的表情看她心爱的动画片。
关笑吟想了想,抬手暂停屏幕画面,向身旁人提问:“给你三秒钟,说出这个画面里最不科学的三件事。”
陶昨非的目光一动不动,像是要把屏幕上的卡通老鼠盯出洞来,他倒是没不理她,很快就配合她,回答:“第一,这个抛物线轨迹不太合理……”
“错!”关笑吟提问他,就是为了说出这个字,她大声否定了他,然后猛地灌了口可乐,“最不科学的是——对着这么好笑的画面,你居然没笑!”
她不敢置信的样子,像是在问他要个解释。
这样的解释,陶昨非给得出:“因为我确实在想,这样的抛物线轨迹未免太不合理。”
关笑吟瞪圆了眼,易拉罐捏得咔咔作响,“陶同学,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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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片带计算器很容易没朋友的。”
“不想点别的,光看这个不觉得幼稚吗?”陶昨非满眼认真地问她。他们都已经不是小学生了。
关笑吟暗自咽下了对他更强力的攻击,却收到了他的攻击。她好心跟他分享快乐,他却完全不懂其中趣味,她坚决抗议:“这哪儿幼稚了,不想动脑子的时候看,不知道多治愈。”
关笑吟心里想说你不爱看别看,但嘴上嫌幼稚的陶昨非却也没有要把耳机还给她的意思。
他俩继续一起看着。
当杰瑞把汤姆尾巴打成蝴蝶结时,陶昨非抿紧的唇角终于泄出丝笑意。
关笑吟立刻揪住他袖口,“笑了吧,刚才谁嫌幼稚来着?”
少年别开脸,“太阳晃的。”
“是是是,你连笑都要考虑光线折射。”关笑吟毫不留情地取笑他。
直到陶昨非的耳廓都泛红,她才得意扬扬地放过他。
而后不知不觉又过了好一会儿,他俩看得正投入的时候,面前有个护士路过,鞋跟在地砖上敲出轻微脆响。
“小关同学?”
关笑吟叼着易拉罐边缘抬头,正对上小护士促狭的笑眼,“原来你在这儿啊。关主任在楼上急死了,找你找得都要去调监控了。”
“啊?”关笑吟拿下嘴上的易拉罐回话,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竟然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数学试卷一题都没多写,她吓得立刻起身,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同时跟陶昨非道别,“完了完了,我爸找我了,我得先走了。”
陶昨非坐在原地,没出声,点了下头,看她收拾东西。
关笑吟一手抱着书本,一手拿起老关不让她喝的可乐一口闷,空罐子着急忙慌地塞进陶昨非手里,“帮个忙!”
陶昨非双手并用,才抓住差点要掉地上的易拉罐。
“谢啦!”她倒退着往电梯跑,马尾在阳光下甩出金色弧线。
等电梯的那几十秒,关笑吟一边祈祷电梯快点下来,一边回头看了眼还坐在座椅上的陶昨非。
他手里拿着可乐罐,没着急去扔,整个人懒散地靠着椅背,目光盯着门外看,不知是不是在等谁。
关笑吟只能看见他的侧脸,逆光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轮廓,他颈部支棱的骨节白得近乎透明,像从冰川裂隙里折出的冰凌,在盛夏骄阳下泛出冷冽的光。
她盯着那抹冷白停滞了数秒,随即抽回了视线。
他俩这么自来熟地玩了半天,到了告别的时刻,关笑吟都没问他一句,他怎么在医院。是因为她知道他今天出现在医院的原因。
老关前几天在餐桌上的叹息还犹在耳边——请他们吃海鲜大餐的陶叔叔生病了,该方面最权威的医生之一刚好在老关工作的医院,在他的引荐帮助下,陶叔叔已经开始了正式的治疗流程。
关笑吟当时呆了一会儿,懵懵懂懂地好奇过:“什么病?”
老关叹气,“多发性骨髓瘤三期。”
4. 初一
清晨时分,林知微第五次推开女儿的房门,看见团成糯米糍的少女滚在床沿边,空调被下探出几缕乱翘的黑色发丝,随着呼吸在晨光里起伏。
“这睡相倒是十年如一日,”她蹲下来戳了戳那团被子,指尖触到温热的额头,“再滚就要掉下来了。”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哼声,露在外面的脚趾蜷了蜷,片刻后关笑吟顶着乱蓬蓬的头发探出半张脸。
光线透过窗纱在母女发梢跳跃,关笑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眨巴着眼睛数了十秒,十秒之内自我确认了八次,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妈妈?”她出口说的第一句话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关笑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触林知微的颧骨。
眼前人并没像梦境里一碰就消散,温热的触感从手指漫到眼眶,她瞬间像突然通了电的玩偶般跳起来,扑进妈妈的怀抱里,熟悉的味道让她鼻尖发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知微感觉锁骨处洇开温热,女儿单薄的蝴蝶骨在掌心颤动,“妈妈昨天凌晨到家的,你已经睡了,不过还好赶上了陪你开学。”
暑假在关笑吟的摸鱼中过得比想象的更快,昨晚她几乎是怀着即将要上战场的沉重心情入睡,好在新学期第一天就有好事发生,妈妈回来了。
早餐时,关笑吟小口喝着燕麦粥,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餐桌对面,阳光给林知微描了金边,让她看起来依然像个随时会消失的幻影。
“慕尼黑现在几点?”关笑吟突然问。
林知微整理登机牌的手指顿了顿,“现在应该凌晨了,怎么了?”
关笑吟摇了摇头,表示没什么。
其实她知道中国和德国的时差,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常常问林知微这个问题,不论是在电话里,还是此刻当面。
夏日的梧桐大道十分丰茂,树影在车窗上流淌成绿色瀑布,自行车铃在树木间穿梭,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
在送她去新学校的路上,车载广播正在播早间新闻。
关笑吟转头问同坐在后排的林知微:“妈妈,你这次什么时候走?”
“妈妈这次最多只能待到教师节前后,公司还有事。”
林知微在科技公司的欧洲分部担任区域负责人,三年回国过四次,每次待几天就又要走。
上一次回国已经是十个月前了。
此前每一次,关笑吟都会闹着让她不要走,会哭着把她行李箱密码锁调乱,藏起护照夹里的登机牌,或是给妈妈写信诉说自己不舍得。
各种招都用过,每一次都没能留下她。
今天就要成为初中生的关笑吟可能真的长大了一些,她没吵没闹,只是轻轻将头靠在了妈妈的肩膀上,鼻尖嗅着好闻的清香,珍惜眼下时间。
临港实验中学的金字招牌还沾着晨露,学校环境相比关笑吟的小学是一眼就看得出的气派。
今天这里不让停车,关既明得去远处兜圈子找车位,林知微先领着女儿下车。
学校公告栏前沸腾的人潮里,关笑吟攥着书包带,努力踮脚尖,视线顺着名单往下游走,刚看完一班名单,忽然被推搡得向后仰去——
“当心!”有人扶住她摇晃的肩膀。
关笑吟回头,扶住她的是位穿月白色旗袍的妇人,并且她认识。
关笑吟还没来得及道谢,就看见陶昨非立在一旁浮动的光尘里。
多年不见,林知微竟也认出了这是谁,“兰茵?”
“知微?”沈兰茵这才注意到关笑吟身边的人,愣了两秒,绽开笑容,“好久不见,什么时候回来的?”
之前和关既明吃饭,她已得知林知微目前在欧洲工作。
“几个小时前刚到的。”林知微笑着看向她身旁的男孩儿,“这不会是昨非吧?都长这么大了?”
沈兰茵伸手将儿子往前带了半步,“昨非,叫阿姨。”
“阿姨好。”陶昨非微微颔首。
两个母亲说话间,关笑吟踮着脚继续扒拉名单,“陶昨非”三个字突然跳进她的视线里,就在她名字下面隔三个位置。
“都在三班。”她扭头报信,发现那小子早就退到树荫底下,正盯着地砖缝里冒头的狗尾巴草,书包在后背晃出漫不经心的节奏。
去往教学楼的路上,两个难得碰面的妈妈一直在聊天。
林知微问:“你们不是搬去北洲了?什么时候回的江川?”
“也就最近这段时间刚决定回来的。”沈兰茵听她这么问,就知道关既明并没跟她聊过他们家的情况,沈兰茵没想着回避,压低了声音,“老陶身体不太好,目前在关医生的医院治疗。”
“是吗?”林知微很惊讶,但不好追问是什么病,她捏皮包的手指紧了紧,“那我这几天找时间去看看他。”
“没事儿,你要是忙,也不用跑一趟。”沈兰茵对这话题并不热衷,轻巧地把聊天方向转了个弯,“你这次回来待多久?”
“十天左右。”林知微如实回答。
关笑吟落在后面听家长聊天,陶昨非单肩背着书包走在前面。
少年肩线被阳光裁成利落的剪影,后颈碎发在阳光下泛着檀木光泽,书包带扫过廊柱时惊起细小的尘埃。
初一三班在知行楼一楼,中间楼梯口左侧的第一间教室。
班里很多人都到了,讲台旁堆着半人高的新书,连座位都只剩后排。
关笑吟和陶昨非在满屋的嘈杂声中,脚步一致地往靠窗的位置走去。
两个妈妈跟上前帮他们确认看黑板的视角如何,确认完发现还行,关键是也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沈兰茵推着俩孩子一起坐在倒数第三排,目的是希望关笑吟能够帮忙照应陶昨非,“昨非刚转回北洲读书,有什么不适应的,拜托笑笑多多关照。”
虽然不知道能关照他什么,但沈阿姨这么说了,关笑吟也就乖巧地点了点头。
俩孩子都没什么多余的反应,因为其实无所谓,反正待会儿班主任来了,这位置肯定还得换,他们能一起坐一个小时都算多的了。
去找车位的关既明此时打来电话,车位太难找,他还在周边打转,就不进学校了,并且让林知微也赶紧出来。
两个妈妈匆匆忙忙地一起走了。
被推着做了同桌的两人刚上来没太多可交流的,于是各发各的呆。
课桌上还留着上届学生的涂鸦,关笑吟闲得没事干,从书包里拿出文具袋,捏着橡皮在桌角边缘蹭出灰扑扑的碎屑,有些地方擦不掉,她翻出自己的铅笔,围绕着旧痕迹进行新创作。
余光里有道银色弧线总在晃。
陶昨非在已经发下来的书本上写了自己的名字后,习惯性地开始转笔,笔杆转三圈半就要磕在桌面上,规律得像老式座钟的钟摆。
“要看多久?”陶昨非突然偏头看向她,阳光穿透他耳际的绒毛。
关笑吟被他问得愣了一下,紧接着扭头将马尾甩到肩后,“转笔这么吵,想装看不见都难。”
她坚决不承认刚才看着他转笔的动作晃了神,手上却莫名其妙地连橡皮都握不住了——又一下使力涂擦后,橡皮从她手中滑落,顺着桌角不知滚哪儿去了。
陶昨非注意到她这动静,认命地起身,拎开自己的椅子帮她找。
橡皮在他靠近走廊的桌腿旁,他弯腰去捡。
前排男生在这时搬着词典转身,书脊把他桌上刚才用来转的那支笔拍飞了出去。
陶昨非弯腰捡橡皮的瞬间,反应敏捷且精准地凌空截住了旋转的笔,动作利落得像武侠片里的暗器高手。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关笑吟对着愣住了的前桌慢悠悠开口:“同学,你词典里‘礼貌’这词是不是撕掉当草稿纸了?”
头顶的吊扇呼啦转着圈,前门忽然被推开。
“身手不错啊,哥们儿。”前桌是个爽快人,只是刚才被陶昨非的反应能力惊呆,头转回去前道了歉,“不好意思啊。”
穿着碎花连衣裙且戴着圆框眼镜的班主任踩着高跟鞋噔噔走上讲台,粉笔在黑板上敲出清脆声响,她写下“周惠”二字后,转身用第一句话打开在座学生初中阶段的幕布:“各位同学大家好,欢迎大家来到临港实验中学,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叫周惠。”
自我介绍之后,周老师宣布:“学校为了减轻大家的压力,让大家可以先适应一下新学校新学期的生活,你们这一届的摸底考延迟到一个月以后。”
教室里炸开细小欢呼。
“现在龇着牙花子的,等摸底考那天,眼泪别往答题卡上掉。”周惠的镜片闪过寒光,待学生安静下来以后,她才接着讲话:“往年开学,座位都是按照摸底考成绩排的,这种方式不掺杂其他影响,比较公平,所以今年也不例外。至于这开学的第一个月,大家就先按照目前自己选的位置坐吧。”
诶?一个月都不换座位?
那她和陶昨非还真要当回不止一小时的、正儿八经的同桌了。
关笑吟心里想道。
余光里的那支银色笔杆又开始转圈。
周惠左手从教案里抽出花名册,右手捏着半截粉笔敲了敲讲台边缘,粉笔灰簌簌落在教案本上,想撒了层盐粒子。
阳光斜切进教室,划出泾渭分明的光影。
“现在从一组开始滚雪球,每个人自我介绍。”周惠说着,用粉笔在黑板上敲出三个白点,“名字、暑假最难忘的事和初中目标,每人三十秒。”
关笑吟支着下巴看窗台上的麻雀。玻璃被晒得发软,那只灰扑扑的小东西正歪头啄翅膀,忽然扑棱棱飞走了,在窗框上留下两片绒羽。
自我介绍像击鼓传花似的往后窜,刚进行没多久,她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大家好,我叫邹筱。我暑假最难忘的事是跟父母去海边玩,初中目标是好好学习。”
这位邹筱同学,坐在靠门口的一组第三排,跟她几乎一首一尾的位置,她们是五六年级的同班同学。
关笑吟进班级时都没注意到。
说话声音此起彼伏,每人只有三十秒,但时间加起来就很长。她无聊得都开始打哈欠了的时候,总算进行到了他们的前排。
“大家好,我叫王闯——”王闯弹簧般蹦起来,又带翻了桌肚里没完全放进去的那本倒霉催的词典。
关笑吟眼睁睁看着砖头厚的词典朝自己脚尖砸来,她连忙缩了脚,膝盖重重碰在课桌底部。词典砸在地面的瞬间,时间都被震得滞了一拍。
她算是看明白了,王闯这人一有动作,周围一片都消停不下来。
“王闯,”周惠听见这动静,圆框眼镜滑到鼻尖,“要不你先给大家表演个仙女散花?”
哄笑声中,关笑吟还做了回好人,弯腰将砸在自己脚边的词典捡了起来。
“我叫王闯,游戏闯关的闯。暑假天天在体育馆打篮球,初升高想考体育特长生。”
王闯自我介绍完,关笑吟将词典递还给他,顺便低声又损了他一句:“同学,你的词典里是不是也没有“小心”这个词?”
王闯抓耳挠腮地接回词典,后脖颈蒸腾着热气,红得像煮熟的虾。
轮到陶昨非起身时,一阵洗衣液混着晒过太阳的棉布味扑过来。
关笑吟忽然发现他上衣后领露出半截白色耳机线,线绳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荡,像秒针在看不见的钟面上画弧。
关笑吟想起暑假里第二次在医院里偶遇他,当时他闭眼坐在塑料椅上睡觉,耳朵里插着耳机,膝头摊着本书,走近他时,有漏出的音乐像细沙般簌簌流淌。关笑吟当时感觉他并没真睡着,想出声叫他,最后又咽了回去——他脸上的疲倦是真实存在的。
“我叫陶昨非,”他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清凌凌的,好听又有点冷,好在眼下是夏天,“觉今是而昨非的昨非。”
关笑吟的数学成绩拖后腿,但语言能力很好,英语和语文都不错,在还没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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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文言文的初一刚开学,她就知道“昨非”二字在这句话中的意思是“昨天的错误”。
“暑假最难忘的事——”
他这话一出口,关笑吟喉咙一紧,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指甲往掌心陷了陷。
比起旅游和打球之类常见的答案,陶昨非这个暑假是真有非常难忘的事情。
关笑吟想到医院,想到他爸,鼻尖条件反射似的快要闻到消毒水味。
“是捡了只小黑猫,”陶昨非拇指食指张开比划,“这么丁点大,现在会咬沙发了。”
后排有女生小声说“好可爱”。
“初中目标——”他放下的手,指节无意识在桌面上扣了下,嗓音沉了一分,“活着。”
他这两个字轻飘飘落进盛夏的蝉鸣里,关笑吟盯着前排女生的马尾,心跳咚咚砸在课桌上。在他爸刚确诊重病不久的情况下,这真是好合理的答案。
教室里瞬间像被按了静音键,陷入诡异的寂静,然后很快就传来憋不住的气音,零星窃笑像火星溅进干草堆。
连老师都对他这初中目标有意见,觉得又是一个耍个性的学生在敷衍,周惠手里的粉笔咔嚓断成两截,“活着这种说法,一个同学说了就算了,后面的同学不许学。”
关笑吟成了唯一一个知道他在表达什么的人。
她的心情莫名沉重,呼吸都放缓,直到自我介绍的顺序从他们这组后面转了一圈,到了她这。
她站起来,椅子腿在地面划出轻微刺啦声,“大家好,我叫关笑吟,开关的关,笑吟吟的笑吟。我暑假最难忘的事是——”说完,她停顿了几秒,完全没敢朝陶昨非的方向瞟一眼,默默深呼一口气,“有一位请我吃过海鲜大餐的叔叔生病了。”
旁边人没有一点声响。
关笑吟的心跳一点都慢不下来。
“初中目标是——”
她也想说“活着”,她越来越觉得这是很重要的事,但这说法已被老师禁止,她只好说:“初中目标是考上临港实验中学高中部,还有……希望大家都健康平安地实现自己的目标。”
她说完,不知哪个人带的头,稀稀拉拉的掌声像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传来,转而有变大的趋势,最后全班竟然一起给她鼓了个掌。
一群刚上初中的小孩儿,大多数都没坏心,遇见听不懂的话会笑,听见显而易见的祝福也很给面子地接受。
掌声潮水般退去时,关笑吟喉咙里像被塞进团晒干的棉花一样不舒服,她感觉自己用别人的伤痛赢了风头。这不是她的本意。
她坐下后瞥见陶昨非正在写字,阳光将他的影子拉长覆在她的课桌上,那些字迹被手臂挡住,只露出最后一划竖钩,像把锋利的匕首刺进光影交界处。
下课铃响时,关笑吟正盯着墙上名人名言框边的裂缝发呆。“书山有路勤为径”被光线镀成金色,裂缝里卡着不知哪个前辈留下的半截铅笔芯。
“关关!”邹筱从教室后面绕过来找她,拍了下她的肩,见她转头后,笑意盈盈地对她说:“好巧,我们在一个班。”
关笑吟跟邹筱小学时算不上多熟,她是关笑吟那会儿最好的朋友的同桌,所以大家一起玩的时候,她们也一起玩过几次,但其实没有过太多单独的交流。
关笑吟有点不适应,但见到老同学自然还是高兴的,“对啊,好巧。”
邹筱邀请她一起去厕所,她们穿过走廊时,邹筱的帆布鞋总能精准踩在瓷砖缝上,她喋喋不休地讲着一些她搜罗来的消息,“周旭在一班,徐苗苗在六班,就是离厕所最近的这个班。”邹筱算不上多漂亮,但睫毛很长,说话时忽闪忽闪,像扑棱的蝶翅,“不过最惨的还是七班,就在垃圾房隔壁,听说七班班主任也是年级主任,超级严厉。”
走廊尽头厕所的瓷砖泛着陈年水渍,洗手池镜面映出两张面孔,关笑吟撩开水龙头,余光里的邹筱重新绑着快散的马尾。
“好像上一届有个学生跟她顶嘴,被整得可惨……”
哗啦——
隔间冲水声打断未尽的话。
有两个女生同时推门而出,邹筱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猛地扯她衣服下摆,力道不轻,关笑吟踉跄半步,手肘撞到墙面,钝痛感袭来。
回教室的路上,回廊拐角处的花开得正盛。
“好可惜唐棠现在不跟我们一个学校了,不然我们还可以像小学时候那样一起玩。”邹筱忽然转身倒退着走,帆布鞋底在瓷砖上蹭出短促的吱呀声,“你记得六年级下学期她过生日那天吗?我们好些人一起坐在学校操场上,分享她带来的蛋糕和冰激凌,她还给我们跳舞,真的特别好玩,她不在这儿,都没那么热闹了。”
唐棠就是关笑吟小学时最好的朋友,也是邹筱的前同桌。
关笑吟望着天井里疯长的爬墙虎,恍惚看见唐棠晃着两条细腿坐在双杠上吃冰棍的模样。
“她以后准备参加艺考,侧重方向跟我们不一样,”关笑吟用鞋尖碾着地上被晒蔫的花瓣,“不过周末,我们还是可以找她出来一起玩的。”
走廊传来篮球拍地的闷响,王闯大呼小叫的声音由远及近。
从班级后门进教室时,两人位置不一个方向,就要分开。
邹筱忽然拉住她,往她座位的方向瞄。
陶昨非正俯身整理刚发下来的教材,清瘦的轮廓浸在窗边光晕里,后颈棘突随着动作在皮肤下滑动。他小臂上有明显的淡青血管,指节抵着书脊轻轻一推,那摞摇摇欲坠的书本便服帖地码成方阵。
“需要帮忙吗?”坐在关笑吟前桌的周乐萱侧过身仰着脸问,马尾在脑后晃呀晃。
陶昨非下颌微不可察地往回收,碎发在耳际投下细密的影,他没什么表情地摇了摇头,低头将最后一本书归位。
邹筱突然攥紧关笑吟的手腕,她套着她的耳朵讲话,温热气息扑在耳廓,关笑吟下意识缩了下肩,“你发现没,”邹筱的耳语和上课铃同时响起,“你同桌特好看。”
5. 第一天
初一开学第一天,关笑吟的大脑想被塞进了一台过载的计算机。
铅灰色的教学楼走廊挤满了新生,鞋底和地板摩擦发出沙沙声,像一群躁动的蚂蚁。
教室里的日光灯惨白得刺眼。她翻着新发的语文书,铅字密密麻麻爬满纸页,再没有彩色插图给眼睛透气。后墙的光荣榜取代了小学时的卡通星星榜,红底黑字的年级排名像悬在头顶的剑,随时可能掉下来斩断她残存的快乐。
她脑瓜子嗡嗡响了一上午,仿佛被人塞了一团乱麻。
中午放学,林知微和关既明特地来接她下馆子。
淮扬菜馆里,两人叠着声问她今天上午过得怎么样。
四道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扫向关笑吟。
关笑吟喝了口水,嘴里出的第一声动静是叹了口气,说话声音闷得像缺氧的鱼浮出水面吐了个泡泡,“压力山大呀。”
“那肯定,初中完全是另一个阶段了,会有很多变化。”关既明把糖醋小排往女儿手边推,“你以前那吊儿郎当的劲儿得收……”
“知道知道。”关笑吟抢过话头,这套说辞她都能倒背如流了。
她低头搅动碗里的汤,油星在表面聚了又散,像她此刻乱糟糟的心情。
林知微见状打圆场,揉了揉女儿脑后的头发,“就我们笑吟这聪明劲儿,考试跟玩儿似的。”
关笑吟依然兴致不高。她知道父母藏在轻松语气里的期待,顿时怀里像揣着两块沉甸甸的秤砣。
她低头扒拉着蟹粉狮子头,汤汁在桌面洇出油星。
下午去学校的路上,林知微边往她书包里塞酸奶,边鼓励她,“下午好好上课,放学妈妈带你去买好吃的,然后陪你去上街舞课。”
关笑吟望着窗外不断往后退的梧桐树,努力提了提嘴角,“好。”
街舞是她从小就开始学的。
小时候有一阵大家都在报兴趣班,家长们都指望孩子能培养个特长。
关笑吟爹妈带着她试了很多琴棋书画的课,似乎梦想她往淑女方向发展。可惜孩子是不可能如父母愿的,关笑吟太好动,到哪儿都安静不下来,但她长得又漂亮,大家都爱跟她玩,课堂上随便出个动静说句话都有一堆人给反应。
老师都无可奈何,只能给她爹妈指方向,说你们家这孩子最好还是学个什么活动性的特长,运动最好,主要是得耗耗她的体力。
养孩子养得非常吃力的关既明和林知微知道老师这话说得十分中肯,两人回家考虑了几天,有个选项倒是既能满足他们培养淑女的梦想,又能把关笑吟的好动转变成优点,还能不浪费她这张漂亮脸蛋。
学舞蹈是个好主意。
林知微最开始在民族舞和芭蕾之间纠结,她去看过示范课,舞蹈教室里的那些小女孩儿穿着粉白练功服,头发绑得光洁优雅,在镜子前面乖巧地跟着老师学基本功。哪个当妈妈的看了能不心动。
林知微难以抉择,就让关笑吟都去试试,这一试可好,关笑吟民族舞和芭蕾都不爱,扒着街舞教室的门不愿走,唯爱那件黑漆漆的舞蹈服。
林知微劝阻过,最终拗不过关笑吟,见她喜欢又高兴,只能让她去学。
这一学就学到现在,对很多事都三分钟热度的关笑吟依然对此充满兴趣。
“对了,关于这每周两节的街舞课,”开车的关既明从后视镜瞄女儿,“现在上了初中了,不比小学,不花时间不刻苦,学习成绩很难靠一点小聪明追上人家,你这爱好确定要接着学吗?”
这话,关既明不是第一次提了。
他比谁都清楚,除了跳舞,关笑吟没有一点踏实刻苦的精神,以往的考试全是靠那点儿聪明劲临时抱佛脚混过去,就连小升初考试都是。
他暑假就跟她说过,接下来的学习压力会很大,既然没打算靠特长考学,干脆中学这几年把爱好先放放,实在有兴趣等上了大学再接着学。
关笑吟哪儿能愿意,但之前已经吵过的话题,她这会儿也不想再多说,只是言简意赅又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干脆得像剪刀裁纸:“我要跳。”
关既明看着还想再啰嗦几句。
“行了。”林知微出声打断,“你非要赶着今天提这茬?”
车停在校园门口,关笑吟头也不回地扎进梧桐道。树影斑驳间,她的背影倔强得像棵不肯弯腰的小白杨。
—
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
午后阳光把操场烤成铁板烧,塑胶跑道蒸腾着沥青味,体育老师拎着录音机出现。
广播体操也得学新的。
三十来岁的男体育老师没什么废话,很快开始正式上课,一心只想尽快完成自己的教学任务。
“第九套广播体操预备节——”
快速教完一节后,穿着运动服的体育老师数着拍子转圈,审查大家的学习情况,在教育过两个因为同手同脚而碰撞在一起的男生后,他忽然停在第三排。
他颈后晒脱皮的肌肤泛着盐霜,汗珠正顺着小麦色脖颈滚进红色哨绳,“这一排第五个扎马尾的女生,出列。”
四面八方的目光刺过来。
关笑吟左右看了看,确认排第五个的人是自己后,一头雾水地走到队列前。
“你叫什么名字?”体育老师问。
“关笑吟。”
“会数拍子吗?”老师把哨子从脖子上拿下来,塞进裤兜,“你到前面去,带着大家把刚刚学的那节复习几遍。”
据他的观察,这个班目前顺利记下所有动作并且能把每个动作都做到位的人,只有她。
关笑吟愣了下,不过多年街舞学下来,她不是个怯场的性子,舞房里也常在前面领舞。
她走到最前面,数着节拍,接下了体育老师的活儿。
体育老师如释重负,没一会儿就满意地退到了树荫底下。
“一二三四,转体运动——”
少女清亮的声线像切开西瓜的刀刃,在她一遍又一遍的纠正下,后排逐渐安静下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也开始变得整齐。
关笑吟成了新学期第一个被老师拎到台前做示范的学生,体育课下课回教室的路上,好几个陌生同学来跟她搭话。
“同学,你叫关笑吟啊?”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走在她左侧,“你上午自我介绍的时候,我就觉得这名字真好听。”
“谢谢。”关笑吟看着她,笑了笑,“我记得你,你是不是第三组跟我坐一排的那个女生。”
“对啊,你竟然记得。”双马尾女生喜出望外,跟她走得更近,“要不要一起去小卖部?”
—
放学前,有校服厂的人拎着皮尺在走廊里量校服尺寸,量一个走一个。
陶昨非上前去量的时候,正准备把手里的书包扔地上。
排在下一个的关笑吟及时接过,“我帮你拿,待会儿你帮我拿。”
她刚买的新书包,不想放地上。
陶昨非回头,眼睛黑沉沉的,像两潭静水,“谢谢。”
他似株抽条的青竹,肩胛骨硌着卷尺金属头。
测量的阿姨在登记表上写数据,嘴里嘟囔着:“这孩子身高一米七,就是太瘦了,现在的小孩光长个子不长肉。”
陶昨非量完后,没说话,弯腰接过关笑吟两手的书包,侧身让开时手臂轻蹭过她的。
关笑吟贴着墙站直,凉意贴上后颈,阿姨带着烟味的呼吸喷在她耳边,皮尺冰凉的触感蛇一样缠上腰际,“这个小姑娘也是长手长脚,校服得放三寸。”
他们俩排在很后面,这一栋楼此时已经不剩几个人了。
走廊里有值日生拖着湿漉漉的拖把经过,然后很快传来惊呼声。
不远处有人踢翻了水桶,积水倒映着天空,不一会儿又掠过少男少女跃过走廊的残影。
—
关笑吟因为量尺寸,街舞课还迟到了。
林知微送她到达后,她带着一阵热风火速冲进舞蹈房,把书包甩向角落,迅速跟上节奏。
半节课后,汗水滚进衣服,她的发梢都能甩出水珠。
“笑吟来了呀,今天有点迟到啊。”女舞蹈老师暂停音乐,镜子里映出她挑眉的表情,“老规矩,迟到要上来给大家跳一段。”
关笑吟咧嘴一笑,鞋带一系就蹿了上去。她太熟悉这套流程了,舞房里迟到罚表演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音响炸开音乐后,她旋身撞进节拍,精准卡住每个鼓点,腰肢折成不可思议的弧度,飞扬的舞服下摆裹挟着青春特有的锐气,她的韵律感是与生俱来的。
“左边!胯要甩到九十度。”老师的声音混在鼓点里。
林知微在玻璃门外举着手机记录,旁边的家长们发出窸窣赞叹。有个扎哪吒头的小女孩把脸贴在玻璃上,鼻尖压成扁扁的粉白色,眼睛亮得像星星。
林知微想,要真让她停掉街舞课,确实太可惜。
跳完后,在大家的掌声中,关笑吟扶着膝盖喘了会儿气,然后直起身抓着发圈咬在齿间,整理好头发,继续下半节课。
门外的林知微难得回国陪女儿,一分不差地陪到七点钟。
“妈!”下课后,关笑吟扒着门框探头,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我帅不帅?”
“帅!”林知微拿着毛巾帮女儿擦汗,“一段时间没看你跳舞,你又进步了好多。”
关笑吟绽开笑容,她是真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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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舞。
淋浴间蒸腾的水雾裹着关笑吟钻进更衣室,林知微抖开毛巾擦拭女儿滴水的发尾,说:“妈妈马上先带你去吃个晚饭,吃完送你回家写作业。之后我要去医院找你爸爸一趟,顺便看看陶叔叔。”
关笑吟不想跟妈妈分开,回头看她,“开学第一天没什么作业,我跟你一起去医院吧。”
林知微没不同意,她也想和女儿多点相处时间。
吃完饭到医院之后,还没忙完的关既明脱了白大褂,跟她们一起去看陶见川。
关笑吟跟在父母身后,脚步不自觉放轻。
单人病房的空调开得很冷,陶见川陷在雪白被褥里,脸色苍白,手背上贴着留置针,因提前知道有客人要来而戴着帽子。他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一圈。
“昨非给爸爸读书呢?”林知微把果篮轻轻搁在窗台。
陶昨非坐在病床边的陪护椅上,合上史铁生的《病隙碎笔》,抬头看向关笑吟一家,礼貌地点头问好。
关笑吟也向他的父母问好。
“今天感觉怎么样?”关既明轻声问陶见川。
陶见川声音发哑,“对药物的反应有点大。”
“今天吐了几回。”沈兰茵眉头微皱,“最近头发也开始掉了。”
林知微听着,表情严肃起来,如此确切的痛苦,她想安慰都不知如何开口。
当医生的关既明比较客观和冷静,“掉头发是正常现象,一般疗程结束就会再生的。吐得厉害的话,明天找医生开点止吐药,然后少食多餐,多喝水,多休息,有精力的时候也可以出去散散步。”
大人们谈论化疗反应的每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地砖上。
关笑吟插不上话,挨着椅子坐下,注意力落在窗边的陶昨非身上。
她以前听爸爸讲过很多医院的感人故事,比如父母生了重病会瞒着年幼的孩子,比如家属总会把最坏的化验单藏起来。
听过那样的故事,导致她很好奇怎么陶昨非的父母没有瞒着他,他们当着他的面聊生病的痛苦,他的父亲如此虚弱地躺在他面前。
陶昨非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看不出难过,也看不出害怕。
要是换成自己,爸躺在病床上,妈强撑着笑,关笑吟下意识攥紧了衣服下摆,光是想想胃里都有不适的生理反应。
可他还能平静地给他爸爸读书,听他们聊天,仿佛他拥有超出他们年龄段的承受能力。
陶昨非低着头,安静看着那本读到一半的书。
关笑吟暗自猜想着,或许他的平静不是坚强,而是茫然。超出承受极限的痛苦迎面碾来,连挣扎都成了奢望,就像突然被丢进深海的人,连扑腾的力气都没有了。
父母们聊了很久,关笑吟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出来后没立刻返回病房。
她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那儿看了一会儿。
窗外暮色沉沉,远处的高楼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她仰头看,忽然惊喜发现今晚的夜空特别干净,甚至有许多星光闪烁。
等她回到陶见川的病房,父母也已起身,正在道别。
关既明对病床上的陶见川说:“时间有点晚了,不打扰你休息,我们今天就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好,我就不送你们了。”陶见川的嘴唇苍白。
沈兰茵领着陶昨非送他们到走廊里。
林知微拍着沈兰茵的手,满脸心疼,“辛苦你了。”
“不辛苦。”沈兰茵的嘴角勾着笑,眼里却是一种无可奈何,“护工家里有事,明天过来,孩子奶奶也会来。”
林知微点点头,“那就好,你自己一定也得注意身体。”
“嗯,我知道,”沈兰茵拉直唇线,语气里带着叹息,“我可不能垮。”
他们往电梯走去,关笑吟有意落后两步,戳了下陶昨非的手臂,压低声音跟他说了句悄悄话:“今晚天上有星星。”
陶昨非愣了下,似乎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他只是微微偏头看她,没说话。
关家三人离开后不久,沈兰茵也催着陶昨非回家。
“没事,今天病房人少,”陶昨非收拾着沙发上的毯子,说,“我留下来帮忙。”
他们说着话,晚风吹进没关严的窗户,卷起了淡蓝色的窗帘。
陶昨非走过去关窗,手指触碰到窗台时,感受到细微的凉意。
他的脑海里闪过关笑吟离开前跟他说的那句话,下意识抬头——墨色天幕上散落着江川很少见的星子,像谁随手撒落的钻石粉末,亮得晃眼。
陶昨非望着星空,有一瞬间的恍惚。
恍惚中,医院里那些沉甸甸的东西,都似乎暂时松开了他。
6. 数学课
教师节当天的放学铃声刚刚响完最后一个音符,邹筱就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样扑到关笑吟的桌前,书包带子在她肩膀上蹦跳着,“今天作业不多,正好校门口的便利店开始卖关东煮了,要不要一起去吃?”
她眨着眼睛,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雀跃。
关笑吟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目光不自觉飘向窗外。
梧桐树在风中轻轻摇曳,一片黄叶打着旋儿落下。
妈妈今天回德国,这个时间她的航班应该已经起飞了吧——十天,仅仅十个昼夜的相聚,短得就像一场午后的梦。
关笑吟机械地把课本塞进包里,数学练习册的边角折了一下,她也没心思去抚平。
“好啊。”她回答得心不在焉,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今天怎么跟丢了魂似的?”邹筱见她状态不对,歪着头看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该不会是被数学课催眠了吧?”
走廊上挤满了迫不及待要回家的学生,书包颜色丰富,形成一条色彩斑斓的河流。有人推搡着往前冲,有人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夕阳从西侧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金色的光带,将学生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关笑吟被挤得踉跄了一下,邹筱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小心点啊。”邹筱担忧地说,“你这样子,我真怕你待会儿把关东煮戳鼻孔里。”
关笑吟勉强扯了扯嘴角,“不至于。”
走廊尽头有布告栏,那里画着教师节的黑板报,彩色粉笔画的花朵被旁边打闹的人蹭得有些模糊了。
“哎呀,我跟你分享个傻缺乐呵下。”邹筱其实就是想跟她抱怨:“我同桌真的跟有毛病一样,都初中生了,还画三八线,超过一点就嚷嚷,你说他是不是脑子有坑?”
“嗯,是挺幼稚的。”关笑吟随口应着,视线扫向经过的操场,几个男生在打篮球,其中一个投篮没进,球砸在篮筐上发出“哐”的声响。
“你呢?”邹筱突然话锋一转,说话语气太过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的闲聊,“你跟你同桌相处得怎么样?”
又一次,话题被转到了陶昨非身上。
关笑吟在心里叹了口气。
从开学第一天开始,邹筱找她聊天就总话里有话,关笑吟起初以为自己多疑,后来确定邹筱是想从她这里套到更多关于陶昨非的消息,哪怕只是日常的一些细枝末节——就像现在,邹筱虽然假装在整理刘海,但关笑吟能感觉到她灼热的视线从指缝间透过来。
话里有话的交流方式,关笑吟不喜欢,以至于跟邹筱对话的欲望都在降低。
“就那样吧。”关笑吟低头踢开一颗小石子,石子滚到路边,“他话少,我搭话比较多。”
“是吧?你同桌看着就挺酷挺拽的,应该也不太好相处,”邹筱来了精神,眼睛亮晶晶的,“但肯定不会像我同桌一样,难相处的原因那么白痴。”
陶昨非长了一张干净好看的脸,以至于总有少女对他投射美好的想象,想象里有对他无意识的捧高。
“其实……也不至于难相处。”关笑吟实话实说。
陶昨非性格是闷了点,但他家那个情况,也可以理解。
“是吗?”邹筱凑得更近了些,“你跟他变熟了吗?”
“比跟班里其他同学熟吧。”关笑吟含糊地回答,毕竟他们每天朝夕相处那么长时间,想不熟都难。
便利店的玻璃门被推开,冷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闷热。空气里有关东煮的香气,她们各自挑完要吃的东西,关笑吟选了萝卜、魔芋丝和一颗溏心蛋,邹筱则拿了一大堆丸子类。
“那可不一定。”邹筱往杯子里加汤,动作有点急,几滴汤汁溅到了手上。
关笑吟没跟上她的思路,“什么不一定?”
“你可不一定是班里跟他最熟的,”邹筱神秘兮兮地压低着声音,“有人看见陶昨非和周乐萱一起逛文具店,”她们走到窗边用餐的长桌前站着,邹筱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变成了气音,“你说他们会不会……在谈恋爱?”
情窦初开的年纪,这类传言也开始盛行起来。
“陶昨非谈恋爱?”关笑吟的声音被惊得不自觉地拔高,引得旁边几个学生转头看她。她赶紧咬了一口萝卜掩饰尴尬,滚烫的汤汁烫到了舌尖,“难以想象。”她嘶嘶地吸着气说。
萝卜煮得确实入味,软而不烂,汤汁在口腔里爆开。可惜她没什么胃口。
她的脑海中浮现陶昨非的脸——那么独来独往、课间永远在睡觉、连话都懒得说几句的人,怎么谈恋爱?她甚至都想象不出他对谁感兴趣的样子。
不过坐在她前桌的周乐萱是很活泼开朗,跟谁都能说话,不怕冷场。
“也不是不可能啊,”邹筱撇撇嘴,用竹签狠狠戳着一个鱼丸,“听说周乐萱小学就谈过恋爱,”邹筱的眼睛亮得惊人,“而且陶昨非那么帅。”
这句话她说得又快又轻,像是怕被人听见,却又忍不住要说出来。
她们正聊着,关笑吟的视线忽然凝固在面前玻璃窗的倒影上。
她的呼吸一滞,嘴里的萝卜顿时味同嚼蜡。
陶昨非穿着蓝白配色的夏季校服,正站在货架前拿矿泉水,他的侧脸轮廓分明。
关笑吟迅速回头确认了一眼,又迅速转回来,而后整个人僵了僵。
没看错,站在她们背后的真的是陶昨非!
他什么时候进便利店的?刚才她们的对话,他不会听见了吧?
“是他是他。”邹筱在桌子底下猛踢她的脚,眼睛瞪得很圆,用口型夸张地说:“他什么时候来的?”她的脸颊有些泛红。
关笑吟摇了摇头,差点被嘴里还没咽下去的萝卜噎住。
好在陶昨非付完钱就朝门口走去,经过她们桌边时连眼神都没偏一下,仿佛她们只是店里的摆设。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放学的人潮中。
邹筱一直目送他离开,直到看不见了才长舒一口气,肩膀垮了下来。
“他应该没听见,”她自言自语般说,又像是安慰关笑吟,“他走路都没声音的,像猫一样。”
关笑吟突然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了。
其实陶昨非大多时间都这样,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别说听别人聊八卦,有些时候他连课都能不听——其他课还好,数学课听得最少,不知道他是觉得难,还是觉得无聊,还是觉得又难又无聊,他总是听着听着,脑袋就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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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笑吟算是个好同桌,她花招也多。他睡着了,她觉得他太明目张胆,就会在他脑袋前面架本书,企图降低一点老师对他的注意力。老师下来巡视,每一次她都及时叫醒他了。
她真挺关照他,虽然不知道沈阿姨嘱咐的“关照”是不是这种。
不过她也很好奇,才刚上初中诶,即使他家有特殊情况,他也不用这么早就彻底放弃学业吧?
摸底考的日子一天天靠近,关笑吟这么吊儿郎当的人都有点紧张,她的同桌却松弛感拉满。
在模拟考前一天的数学课上,老师在黑板上出了道练习题。新粉笔和黑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几个同学忍不住捂住了耳朵。
关笑吟偷偷瞥了一眼身边的陶昨非,他果然又睡着了,侧脸枕在交叠的手臂上,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呼吸均匀,睡得还挺踏实。
关笑吟愣了一瞬,刚想架本书在他脑袋前面当掩护。
“陶昨非同学,”数学老师却明显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看着讲台上的座位表,声音格外清晰地喊道:“请起来回答这道题的解法。”
老师正盯着他们这边,关笑吟面上做不了大动作,只能用脚踢他。
陶昨非被踢醒,缓缓抬起头,眼神里还带着朦胧睡意。
关笑吟直视前方,嘴唇动都没动,几乎是用腹语提示他,“起来回答黑板上的题目。”
陶昨非顿了顿,三秒后才反应过来目前的状况,他慢吞吞地起身。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见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三十秒过去了,陶昨非看着黑板上的题目,一个字没说。
数学老师同样沉默着等他的回答,粉笔在指尖转动,就在僵持意味越来越浓重的时候,下课铃响了。老师不知道是急着上厕所还是咋了,竟然没有拖堂,也没找他麻烦,抱着教材和教案快步离开了教室。同学们发出松了一口气的窃笑,三三两两开始收拾书本。
关笑吟看着陶昨非若无其事地重新趴回桌上,无敌“佩服”他的心理素质。
下一节语文课,她从笔记本上撕了纸,花了半节课画了张粗糙的四格漫画嘲笑他。
第一格,老师正用粉笔在黑板上写题目,陶昨非在斜后排位置上趴着睡觉。她特意画了他后脑勺翘着一撮头发。
第二格,老师转身提问,眼镜片反着白光,注意到他在睡觉,看着讲台上的座位表伸手提问他,粉笔灰从指尖飘落。
第三格,陶昨非睡眼惺忪地站起来,头顶画了一个对话框,里面是空白的。
第四格,下课铃响,老师拿着教材快步出了教室门,陶昨非趴下来接着睡,漫画气泡里画着渐小的“Zzz”。
关笑吟画完后犹豫了一下,在角落写上“ToTZF”,然后把纸片推到陶昨非的课桌上。
她歪着头,眼睛弯成月牙状,像只偷了鱼的小猫般眼神狡黠地观察他的反应。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陶昨非倒是没在语文课上睡觉,他的视线从书本上挪开,看了看突然出现的纸片,又看了看关笑吟。
阳光从他们之间的缝隙穿过,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陶昨非的嘴角似乎动了一下,又似乎没有。
7. 黄金周
九月最后一天。
关笑吟咬着笔帽,塑料的苦涩味道在舌尖蔓延。
她盯着窗外树上蹦跳的麻雀发呆,那只灰褐色的小东西歪着脑袋,黑豆般的眼睛一眨不眨,似乎也在看她。
教室里弥漫着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此起彼伏的叹息声。
今天本该是美好的周末,却因为黄金周调休变成了摸底考的日子。
“还有十分钟。”监考老师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关笑吟低头瞥了眼试卷,数学最后一道大题还空着,那些数字和符号像一群嘲笑她的鬼脸。她叹了口气,笔尖在纸上胡乱划拉了几下——反正考完就是七天长假,谁还在乎这几分?
“叮——”铃声刺破凝滞的空气,尖锐像要把人耳膜戳穿。
关笑吟起身上前,把试卷往讲台上一拍,冲出教室时带起一阵风。
走廊上已经挤满了提前交卷的学生,像一群终于冲破牢笼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对着答案。
秋风裹挟着桂花的甜香扑面而来,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整个自由的天空都吸进肺里。
黄金周第一天,关笑吟和好久不见的唐棠约了见面——她俩是小学一年级在少年宫认识的,认识的第一天就知道两人就读同一小学,那些年上下学一起走的时间给她们积攒了深厚的友情。后来,虽然各自都换了学舞的机构,但缘分很巧妙地让她们在五六年级分到了同班,之后便更是形影不离。
下午两点,商场门口人潮涌动。广场的喷泉水柱随着音乐忽高忽低地舞动,细密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几个小孩在水雾中穿梭嬉戏,欢笑声和水声交织在一起。
唐棠站在星巴克招牌下朝她招手,oversize的牛仔外套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衬得她更加纤细,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洋娃娃。
她身边站着邹筱,正低头摆弄父母只允许她假期使用的手机,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她的表情。
“等很久了?”关笑吟小跑过去。
“刚到。”唐棠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用娃娃音怪腔怪调地撒娇,“好久不见啊,笑笑,没忘了人家吧?”她故意眨巴着大眼睛。
“怎么会?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你呀。”关笑吟俏皮姿态地回应。
三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进了商场,挤上电梯时差点被一群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撞到。电梯里全是人,关笑吟被挤得贴紧镜面,还是能够清晰感受到旁边人呼出的热气。
五楼奶茶店里,唐棠兴致勃勃地讲着舞蹈学校的趣事。关笑吟听得入神,时不时插几句话。邹筱低头搅动着饮料里的冰块,偶尔抬头笑笑。
“然后那个男生居然把那把杆当单杠玩,结果摔了个四脚朝天。”唐棠笑得前仰后合,模仿着摔倒的动作,差点打翻饮料。
关笑吟也跟着笑起来:“你们学校男生多吗?”
“不多,我们班就五个,全是活宝。”唐棠喝了口饮料,珍珠顺着吸管滑进她嘴里。她突然压低了点声音,“不过有个学长特别帅,是跳现代舞的,每次他练习的时候,我们班女生都会找各种理由路过练功房……”
奶茶店的冷气开得很足,关笑吟的手臂上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她看着唐棠眉飞色舞的样子,突然意识到她们真的很久没这么畅快地聊天了。上了初中后,虽然都在一个城市,但各自的学业和课外班把时间分割得支离破碎,连周末都很难凑到一起。
“真羡慕你们在一个班。”唐棠话锋一转,眼神在关笑吟和邹筱之间来回扫视,“你们俩是同桌吗?”
关笑吟摇头,吸管戳到了杯底的柠檬片。
唐棠又问:“那你们怎么没做同桌?”
“最开始进班的时候也不知道在一个班,都坐下了,老师让自我介绍的时候才发现。”关笑吟解释。开学那天,所有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
“那你们现在都在跟谁做同桌啊?”唐棠八卦地眨眨眼,“男生女生?”
“都是男生。”邹筱突然接了话。
“帅吗?”唐棠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双手捧着脸,做出一个夸张的期待表情。
邹筱果断摇头,“我当时一个人坐前面第三排,我同桌进门以后,前排没什么座位了,只剩我旁边,他就坐过来了,我也不能赶他走。”她顿了顿,又补充道:“长得一般。”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嫌弃。
唐棠转向关笑吟,“那你同桌帅吗?”
关笑吟咬着吸管想了想,冰凉的柠檬水滑过喉咙,“还行吧。”
“怎么个还行法?”
“就是挺好看的。”
“关笑吟说挺好看,那就是非常帅的意思。”唐棠太了解她了,立刻戳穿这种敷衍。她转向邹筱寻求确认,“对吧?”
邹筱的塑料杯突然发出“咔”的脆响,“你说对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其实是大帅哥,跟班上其他男生都不是一个画风的那种,几乎是一个人活在少女漫画里。”
她的描述让关笑吟忍不住想笑,但邹筱的表情却异常认真。
“哇!”唐棠突然凑近关笑吟,近得能数清关笑吟睫毛的程度,“你不会跟他擦出火花吧?”说话的同时,她比了个心形的手势。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突然投入平静的湖面。
关笑吟愣了下,她还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陶昨非确实长得好看,但性格冷淡得像个移动冰箱,几乎不跟任何人多说话。他们俩之间的交流也多是她先开口。擦出火花这事儿总得两个人都配合,而陶昨非看起来对谁都没兴趣。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邹筱突然抢话,“不会的,”声音有一瞬间破音似的尖锐,“笑吟应该不喜欢这种类型。”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秒。
关笑吟微微挑眉——邹筱是怎么下的这结论?她怎么知道自己喜欢或不喜欢什么类型?
唐棠也察觉到了异样,对着关笑吟说:“你不喜欢帅哥?我怎么不知道?你品味这么独特?”
“那个男生性格有点冷的,”邹筱又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杯壁上的水珠,“而且还有传言说他已经跟我们班的女生谈恋爱了。”
关笑吟想起邹筱确实在便利店跟她提过这事儿,她猜测陶昨非和周乐萱在交往。关笑吟后来还真留心观察过,但因为陶昨非的不配合,那两人一周都说不上几句话。就算是在学校里避嫌,也没必要这么彻底吧?更何况陶昨非看起来根本不像怕老师的人。
“陶昨非和周乐萱谈恋爱的事儿……”关笑吟话说到一半,余光瞥见旁边走过一人,看着怪眼熟。
她莫名走了神,说话也卡壳,视线跟着那人走。
黑色连帽衫,单肩挎包,手里拎着杯果茶——不是陶昨非是谁。
他微微低着头经过她们。
关笑吟没谈过恋爱,但因为他,已经非常清楚心跳漏一拍的感觉。她下意识屏住呼吸,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隐形。
怎么又在校外偶遇他?
不对,怎么又在说他闲话的时候偶遇他?
而且连着两次,他都偏偏在她提到他名字的时候出现,她连自我安慰“他不知道我们在说谁”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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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笑吟绝望地看着陶昨非的背影出了奶茶店的门,消失在转角处,感觉自己像被命运捉弄的喜剧角色。
暮色渐渐染红了半边天空,夕阳的余晖为城市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光晕。商场的玻璃幕墙反射着绚烂的晚霞,像是一幅流动的油画。
刚看完电影的三个女生在公交站道别,路灯恰好在这时亮起,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唐棠跳上了回家的公交车,从车窗探出头来挥手,她的发丝在晚风中飘扬,像一面小小旗帜。
“有空再约!”她的声音被公交车的引擎声淹没了一半。
邹筱则安静地走向另一个站台,背影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单薄,很快就被人潮吞没。
家里没人做饭,关笑吟看了看手表,指针已经指向六点半。
她跳上了去医院的公交,打算吃食堂。
站台上等车的人不多,几个中学生模样的人,还有一对依偎在一起的小情侣。
公交车缓缓驶来,发出刺耳的刹车声。
关笑吟刚在后排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她正要把头靠在车窗上小憩,余光却捕捉到陶昨非从前门刷卡上车了。
关笑吟立刻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往窗边缩了缩,假装专注地看着流动的街景。
霓虹灯开始点亮,商铺的招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
但她的注意力全在玻璃的反光上——陶昨非正站到后门处,耳机线垂在胸前,随着车厢晃动轻轻摇摆。他的目光扫过车厢,在看到关笑吟的瞬间微微顿了下,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仿佛她只是车上一个不认识的乘客。
公交车在医院站停下时,两人几乎同时起身。关笑吟故意放慢脚步,想让他先走,但陶昨非似乎有意在等她,步伐比平时慢了许多。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下车,傍晚的风带着些许凉意拂过脸颊。
住院部大楼的银杏树已经开始泛黄,落叶在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关笑吟低着头走路,数着地上的落叶,突然发现陶昨非的影子和自己的重叠在了一起。
她抬头,发现他就在半步之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关笑吟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感觉空气凝成了固体。
电梯内的灯光有点惨白,照得陶昨非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冷色调。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气,混合着一丝说不清的清新气息。
就在电梯即将到达五楼时,陶昨非突然开口——
“第二次了……”
他的声音混着电梯运行的嗡嗡声,在密闭空间里格外清晰。
关笑吟猛地抬头,对上他深褐色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烦躁和无奈可能有一些。
“我没……”她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想解释自己其实也不相信那些传言,更没有造谣传谣,但话都卡在喉咙里。
电梯“叮”的一声停在五楼,陶昨非迈出后回头看了她一眼,“我没跟谁谈恋爱。”
说完这句话,电梯门就缓缓关上,将他的身影隔绝在外。
关笑吟愣在原地,直到电梯到达七楼才回过神来。
跟老关报到以后,她独自去了食堂。
食堂的番茄炒蛋一如既往地咸得发苦,关笑吟机械地戳着米饭,眼前全是陶昨非最后的那个眼神。
食堂的嘈杂声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其实今天在商场,陶昨非没听到的后半句,是她跟邹筱说:“没依据还是别乱传了。”
8. 换座位
国庆假期的第二天,关笑吟像只被晒化的猫似的瘫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啃着苹果。
电视机里正播放着街舞比赛的录像,镜头切到高光时刻,她跟着节奏晃荡着脚尖,脚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看不见的弧线。脚背上还残留着上周街舞课留下的淤青,那是她偷偷练习后空翻时留下的“勋章”。
“啪”的一声,世界突然安静了——老关把电视关了。
遥控器落在玻璃茶几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像法官敲下的法槌。
关笑吟下意识绷紧了身体,苹果在嘴边停住了。
她抬头看见老关站在茶几对面,眼神严肃得像在看一份疑难病例。
“关笑吟,我们谈谈。”
果肉猝不及防地呛在嗓子里,关笑吟咳得眼眶发红。
这个开场白她太熟悉了——上次老关这么说的时候,还是小升初考试冲刺前,那天她藏在床底下的漫画书全被没收了个干净,连带着她攒了半年零花钱买的限量版海报。
“我考虑了一下,你们年级两百四十几个人,这次的摸底考成绩排名,”关既明的语气十分认真,没给她留任何耍赖的空间,简直像手术前给病人下最后通牒,“年级前八十,街舞课照上。考不到——”
“就停课?”笑吟缓过劲来,接话飞快,手腕一扬,苹果核划出抛物线,“咚”地砸进垃圾桶,像她对这个不平等条约的抗议。
她故意用了满不在乎的语调,但心里也知道老关没在跟她开玩笑。
街舞是她唯一坚持下来的爱好,也是她为数不多能感觉到自由的地方。
父女俩隔着茶几对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
墙上的挂钟“咔嗒咔嗒”响,关笑吟数着秒针走过三格,终于看见老关点了点头:“你知道就好。”
关笑吟撇撇嘴,回想摸底考当天的情况。
她英语向来不错,语文也还过得去,就是数学——想到数学最后那道胡写乱画的大题,她心里打了个突。
—
黄金周假期后的第一个上学日,教室里弥漫着躁动的气息。
窗外的梧桐树已经开始泛黄,偶尔有几片叶子飘落在窗台上,像在提醒着秋天的到来。
摸底考成绩单贴在黑板旁时,关笑吟正在把刚拆的肉松面包塞进嘴里,试图安抚一大早就闷闷发痛的肚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早饭没吃好。
“我去!我们班第一名是陶昨非!”讲台前面突然炸开惊呼,几个男生女生围着成绩单挤作一团,“年级第三!数学满分!”
听见这动静,关笑吟嘴里的面包渣差点喷了出来。
她拿纸巾胡乱抹了把嘴角,抓着面包挤进围观人群,视线顺着名单往下爬,在十几行后才找到自己的名字——关笑吟,班级第十二名,年级第七十二名——关笑吟松了口气,街舞课勉强保住!
这次摸底考,因为考察的大部分是小学知识,只有一点初中衔接内容,所以只考语数英三门,采用的依然还是百分制。
关笑吟考得最好的是英语——98分——她粗略扫了眼,没在班里发现比她更高的分。
英语成绩让她稍微挺直了腰板,可看到数学成绩时又蔫了回去——小学数学为主的试卷,她还只考了8开头的分数,实在是不好看。
“可以啊,”王闯在旁边捅她肩膀,“英语这么猛。”
关笑吟刚要硬着头皮嘚瑟两句,开学第一个月的代理班长拍着讲台宣布:“班主任说下节课先换座位,上课铃响后,保持安静到走廊排队,按名次进来自选。”
教室里顿时炸开锅,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座位调整。
关笑吟咬着面包回到座位,心里盘算着待会儿要选哪个位置。
她本来以为按成绩换座位是从第一排位置按排名顺序依次往后坐,没想到是自选,成绩好的选择多,成绩在最后就意味着没选择。
关笑吟心情复杂地跟着大家一起收拾桌面,把散落的笔和橡皮收进笔袋。
突然,小腹一坠,有绞痛感漫上来。
她僵在原地——
这种感觉很陌生,却又不完全陌生。林知微早给她塞过小册子,老关也从医生角度给她科普过基础生理知识,可此刻所有理论知识都化成了冷汗。
更要命的是,她能感觉到热流正在浸湿她的校服裤子。
手掌无意识地捂着肚子,关笑吟心脏突突跳。
她看向邹筱的座位,她不在位置上。
甚至前桌的周乐萱也不在。
周围全是男生。
关笑吟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一下,感觉汗水正在顺着后背往下滑。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不可逆转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来得如此不合时宜。
“需要帮忙吗?”清冽的男声从右侧传来。
成绩单一送到班级,就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陶昨非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座位上,他手里拿着笔正无意识轻点着桌上的练习册。
关笑吟抬头,对上他平静如湖水的目光。
“不舒服吗?”陶昨非又问,声音不轻不重,刚好只有她能听见,“我去帮你找老师?”
这个提议让关笑吟头皮发麻,不由开始担心老师来了,是否就能有办法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体面地走出这个教室。
她摸底考成绩没有考得很突出,要是老师不耐烦,她很有可能颜面尽失。
“我……”天呐,关笑吟低头趴在桌子上,她真不知道怎么开口,犹豫了会儿,才一鼓作气,“我可能没办法站起来。”
陶昨非察觉到她的抗拒,忽然站起身往外走。
“你干嘛去?”关笑吟慌了,声音都变了调——不是要帮她找老师吗?别她稍微犹豫一下,他就跑呀。
“办公室。”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后门。
三分钟后,上课铃刺破嘈杂。
陶昨非跑回来时,手里低调地攥着瓶红墨水。
同学们已经鱼贯而出在走廊排队,教室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俩。
“起来。”他低声说。
关笑吟刚站起身,就听见“哐当”一声。
陶昨非“不小心”碰翻了墨水瓶,鲜红的液体在她椅子上洇开,像朵怒放的山茶花。
北洲小学五六年级会开设健康教育课,帮助学生提前准备即将到来的青春期。
其实他看关笑吟的状态,就大概知道她正在面临什么状况。这其实很正常,没任何可羞耻的,但他也理解生理现象不想被别人注意到的心情。
他没什么更好的招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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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之间只想到了刚才在老师办公桌上看到的红墨水。
“还在班级里的同学出来排队!”周惠的呵斥从前门口传来。
少年镇定自若地把椅背上搭着的秋季校服外套递给关笑吟:“抱歉老师,我墨水洒了。”他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玉石,清透又沉稳,“弄脏了她的裤子和椅子。”
关笑吟接过他的外套,闻到淡淡的青柠香。
阳光从陶昨非身后漫过来,她看见他额角浮着细密的汗珠。
班主任无奈摆手,对新鲜出炉的第一名表现出难得的耐心,“陶昨非,你先选座位,然后拿打扫工具把椅子和地面清理干净。”
“我坐原位置就行。”他答得干脆,拎起那把染红的椅子往后门走。
关笑吟把外套系在腰间,宽大的校服遮住了她所有的尴尬。
她低着头,快步走到走廊里,悄悄蹭到邹筱旁边,声音细若蚊呐:“有卫生巾吗?”
邹筱一愣,视线往她腰间一瞥,瞬间明白了什么,小声回:“没有,不过我后桌有,待会儿进教室我帮你借。”
关笑吟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外套。
选座位的流程快得惊人。
前十名像是提前商量好似的,全都默契地避开了前排,纷纷围在陶昨非座位附近扎堆。
关笑吟第十二个进去时,原本的座位早就被人占了。她犹豫再三,最终选了第三组前排——没法儿靠窗了,那就往前坐点吧,至少能把黑板看得清楚些。
等陶昨非拎着湿漉漉的椅子回来时,选座已经过半。
“谢谢。”关笑吟接过椅子,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背,凉凉的,带着水汽。
陶昨非没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湿椅子不好让别人坐,她便让陶昨非把新座位的椅子带回老座位。
邹筱趁机溜过来,迅速把一片卫生巾塞进她口袋,冲她挤挤眼睛,“你腰上那件……是陶昨非的外套?”
关笑吟点点头,突然感觉耳根发烫。
“他帮你解的围?”邹筱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眼神复杂。
关笑吟还来不及回答,班主任就敲了敲讲台,“换好座位的同学先自习。”
到了女厕所的隔间里,关笑吟终于松了口气。
冰凉的自来水拍在脸上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镜子里的女孩头发乱蓬蓬的,眼角还挂着水珠,像只淋了雨的猫。
她盯着自己看了许久,突然有些眼眶发热。
水龙头还在哗哗作响,盖过了她急促的呼吸声。
她想到了陶昨非——
以后就不是同桌了呢。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泛起一种奇怪的失落感,就像咬了一口没熟的柿子,又涩又闷。
走廊里传来女生们的说笑声,关笑吟慌忙擦干脸上的水渍。
走到教室门口,她隐约听见周惠讲题的声音,还有粉笔与黑板摩擦的声响。
关笑吟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教室门。
陶昨非正低头写着什么,阳光为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似乎是察觉到视线,他忽然抬头,目光穿过大半个教室,与她短暂相接。
那一刻,关笑吟觉得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9. 名字
不做同桌以后,关笑吟和陶昨非在学校接触的机会骤减。走廊上擦肩而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偶尔在课间远远望见,也总是隔着攒动的人头。有时候一整天下来,她只能捕捉到他匆匆而过的背影。
不过没过几天,他们意外在医院里当起了“同桌”——
陶见川在又一次化疗后,呕吐情况更加严重。
沈兰茵觉得陶昨非是无法在充斥着呕吐声的病房里完成功课的,便想让他回家。
但陶见川生病之后性情大变,原本是非常雷厉风行的人,现在笨拙又脆弱,身体越是不舒服,越怕意外随时发生,越不想他唯一的骨肉离他远——他在确诊后甚至取消了陶昨非原本的出国留学计划,将他转回了自己治病的江川,让他走中高考的路,以便陪在还不知能活多久的自己身边。
沈兰茵没办法,两方权衡之下,打电话给关既明,借用他的办公室给陶昨非写作业。
这样,陶昨非才能既有安静的环境,也不用离开医院。
医院的灯光总是带着某种冰冷的质感。
关笑吟独自趴在办公桌上,笔帽在齿间留下细小的牙印。玻璃窗上映出她模糊的轮廓,与窗外渐沉的暮色重叠在一起。
江川的夜晚来得很快,暮色像被打翻的墨水,一寸寸漫过窗棂。
“咔嗒”一声,门轴转动的声响惊醒了她的思绪。
关笑吟回头,看见陶昨非拎着书包站在门口,顶灯从他身后打过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影子,边缘锐利得像是用美工刀裁出来的。他穿着校服,领口微开,露出一截干净的白色T恤。不知怎么的,关笑吟想起班上女生私下议论的“陶昨非连后脑勺都好看”的评价。
“我爸说你可以坐对面。”她的声音比想象中要干涩。
关笑吟指了指面前的空位,把摊开的数学试卷往自己手边拢,水笔在桌面上滚了半圈。
陶昨非的目光扫过她手肘下压着的试卷,又平静地移开,似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落叶。
他“嗯”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椅子和地面的摩擦声被克制到最小,仿佛怕惊扰到什么。
关笑闻注意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色——这几天他父亲化疗反应严重,他一定没休息好。
办公室陷入一种奇特的寂静,只有中央空调发出蜜蜂振翅般的嗡鸣。
关笑吟用余光瞄着对面——陶昨非的笔尖正在纸上迅速移动
她忽然意识到,这是换座位后第一次离他这么近,近得能看清他太阳穴处随着书写微微跳动的青筋。
关既明的突然闯入打破了这片寂静。
“昨非来了?”白大褂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老关抽病历的动作带倒了笔筒,几支圆珠笔滚到陶昨非面前,“我去开个会,你们就在这儿写作业。”
关笑吟边帮着收笔边松了口气,不用被老关盯着写作业绝对是件幸运的事。
“对了,”关既明在门口停下脚步,“昨非,这次摸底考怎么样?”
关笑吟倒吸一口凉气。
她数学83分的试卷就摊在桌上,而对面坐着的是满分大神。
这对比太惨烈了。
她下意识用英语书盖住了试卷一角。
“还行。”陶昨非声音很淡。
关既明追问:“具体呢?”
“班级第一。”陶昨非的语气平淡得像在报天气预报。
关笑吟绝望地捂住脸,她都能预见到老关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她的耳朵又得起茧子了。
果然,关既明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多跟人家学学。”
说完,便带上门离开了。
门关上后,陶昨非拿出本练习册开始写,关笑吟偷瞄了一眼,全是她看不懂的符号和公式——他写的也不是学校发的练习册呀。
“所以你数学课上不听讲,”她忍不住问,“是因为都会了?”
陶昨非的笔尖顿了顿:“嗯。”
“那摸底考前一天,老师提问,你为什么不回答?”关笑吟想起数学课上他一言不发的样子,她当时还以为他是不会呢。
“我在想,”陶昨非转了下笔,“当着全班人的面说他那道题出错了,会不会让他没面子。”
“那道题竟然出错了吗?”关笑吟瞪圆了眼睛,她完全没看出来那道题有问题。但他没出声的理由更让她惊讶——这个看起来生人勿近的学霸,居然还懂人情世故。
沉默像滴入清水的墨汁般再次蔓延开来。
关笑吟翻开英语作业,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
分开坐才几天,她竟然有很多话想跟他说。
“那个……”她咬住笔帽,塑料齿痕叠在之前的印记上,“那天早上谢谢你。”
陶昨非头也没抬:“不用。”
算不上什么,也就是当天下午赔老师一瓶红墨水的事儿。
“我是说真的,”关笑吟的声音轻得快要融进空调声里,“要不是你……”
“只要你以后别再造谣我跟别人谈恋爱就行。”
这句话像突然按下暂停键,关笑吟手里的笔“啪嗒”掉在桌上——他不仅两次都听到了她在八卦,竟然还以为是她在造谣!
“我没造谣你!”她的音调陡然拔高,又慌忙压低,“我发誓!”
陶昨非终于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直视着她,透着审视意味,“那你每次都指名道姓地把我跟‘谈恋爱’三个字扯到一起是在干什么?”
关笑吟张了张嘴,突然语塞。
他说的没错,她确实在便利店和奶茶店都提到了这件事。
但要出卖邹筱又不太合适……
“便利店那次……”她好似被抽走了所有的底气,“我是听别人说的……”
“听谁说的?”
“就是……学校里都在传……”关笑吟耳根发烫,“说看到你和周乐萱一起逛文具店……”
陶昨非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谁?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具体是谁……”关笑吟心虚地转着笔,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串无意义的墨点,“反正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我是说,”陶昨非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困惑,“你刚才说的周……”
“周乐萱。”关笑吟接上他似乎记不住的名字。
“她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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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昨非的表情一片空白,仿佛在听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关笑吟瞪大眼睛:“就……之前坐我们前排的那个女生啊!”
陶昨非依然茫然,“哦,她叫周乐萱?”他的语气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文具店谁都可以进,一起站在店里就是一起逛了?”
更何况他对这事儿,没一点印象。
关笑吟哑口无言——学校里有人以为他们在谈恋爱,结果他竟然连人家名字都记不住。
“我不擅长记人名。”陶昨非补充道,又低头继续写题。
关笑吟捏着笔的手指紧了紧。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突然想到一个更可怕但现在看来非常有可能的问题:“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陶昨非抬起头,用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她:“我们做了一个月同桌。”
所以呢?
周乐萱还不是跟他坐了一个月的前后排。
为什么不正面回答问题?
关笑吟低头假装写作业,过了几分钟,终究不死心,又问:“所以,我叫什么?”
—
次日傍晚,夕阳浸泡着正在放学的整个校园。
塑胶跑道被晒得微微发烫,关笑吟抱着一杯冰镇柠檬汽水,慢吞吞地往校门口走。吸管戳着杯底的冰块,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却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昨晚陶昨非那个没回答的问题——
他到底记不记得她的名字?
操场上喧闹的人声、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远处教学楼的铃声,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她走神得厉害,连身后有人喊她都没听见。
“关笑吟。”
这一声很近,像一根细线,突然拽住了她的思绪。
她脚步一顿,茫然地左右看了看——谁在叫她?
“开关的关,笑吟吟的笑吟。”
这熟悉的自我介绍方式……
关笑吟猛地回头,猝不及防对上了陶昨非的视线。
他站在几步之外,校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领口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夕阳的光线斜斜地擦过他的侧脸,勾勒出一道干净利落的轮廓。
她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余光却瞥见一道黑影从侧面急速飞来——
一颗失控的篮球正朝她砸来!
关笑吟瞳孔一缩,身体却僵在原地,根本来不及躲。
电光火石间,陶昨非一步上前,抬手“啪”的一声,直接将球拍飞。篮球重重砸向一旁的草坪,弹了几下,滚远了。
他的手臂还横在她面前,袖口蹭到了她的发丝,带起一阵极淡的、清洌的气息。
关笑吟心跳漏了一拍。
陶昨非收回手,神色如常,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凌厉只是她的错觉。
他垂眼看着她,问:“发什么呆?”
“啊?”她还没从惊吓中回神。
“我说,”他微微偏头,声音低而清晰,“要不要一起去医院?”
夕阳的光落进他眼里,像是碎了的金子。
关笑吟眨了眨眼,忽然笑了——
他还真记得她的名字。
10. 初二
医院白色的墙壁和规律的仪器声响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压抑感,但每当放学时分,少男少女背着书包踏入病房区,这份压抑就会被青春的气息冲淡几分。
关笑吟习惯性地趴在医生办公室的桌子上写作业,马尾辫垂在肩头,发尾随着她写字的动作轻轻晃动。
陶昨非坐在对面,偶尔从题海中抬头,目光扫过她微蹙的眉心和咬着的笔帽,又很快垂下眼,继续解自己的题。
“这道题我不会。”关笑吟突然把练习册推过去,指尖点在题目上,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陶昨非瞥了一眼,声音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课本第58页有例题。”
关笑吟撇撇嘴,“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自己查记得牢。”他嘴上这么说,却已经把书翻到那一页,推到她面前。
关笑吟小声嘀咕了句“小气”,低头研究例题,她皱眉思考的样子是真像只困惑的小动物。
陶昨非听着她笔尖沙沙的声音,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下,又很快抿成一条直线。
每当陶见川住院的日子撞上关既明值班的日子,这间狭小的医生办公室就会成为陶昨非和关笑吟放学后的固定据点。这样的时候多了之后,他们便形成了默契,傍晚放学会在学校门口碰头,如果赶上饭点没人管,还会一起去食堂解决晚餐。
但奇怪的是,两人在校外的关系持续拉近,在校内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初一的第一次摸底考就结束了他们短暂的同桌时光。此后的每次月考都伴随着座位调整,陶昨非的名字永远高居榜首,而关笑吟考进前十就算超常发挥。两人的座位再没能靠近。
后来到了初二,他们更是直接被分在了两个班,学校里碰面的机会就只有在一些集体活动上。
比如,第一学期的秋季运动会。
国庆假期后的那一周,学校里开始组织报名,班主任希望除了身体情况不允许的同学,大家都尽量参与起来。
关笑吟常年跳舞,身体素质是不错,但在称得上运动的项目中,她其实只喜欢跳舞,很少能感受到其他运动的趣味性。
就在她纠结要选个什么项目应付差事时,周三下午体育课,体育老师找到了她。
“愿意参加开幕式的啦啦操表演吗?”体育老师补充道,“参加表演的同学可以不用报名其他项目。”
关笑吟眼睛一亮,这个交易太划算了,她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点了头。
“你报了什么项目?”放学路上,关笑吟脚步轻快地走在陶昨非前面,突然转身问他。
“四乘一百米。”陶昨非双手插兜,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被赵明阳他们硬拉的。”
“你跑第几棒?”
“暂定最后一棒。”
关笑吟睁大眼睛,“哇,压力好大。”
“没什么压力。”他淡淡道,目光扫过她发亮的眼睛,“你呢?”
“啦啦操!”她笑眯眯的,“跳完开幕式就可以当观众了,多划算。”
运动会前一周的傍晚,放学后陶昨非被参加四乘一百米的另外三人拉到操场上“加练”。
“就练一圈接力!”赵明阳拽着陶昨非胳膊,死活不让他走,“咱们得培养默契啊!”
陈志豪和王鑫一左一右架着他,活像押送犯人。
“体育课上不是练过了?”陶昨非皱眉。
“那哪够啊!”王鑫挤眉弄眼,“你都不知道,别的班天天加练。”
话说得正义凛然,结果到了跑道上一看,啦啦队正在操场上实地排练。
二十几个女生穿着统一的白色运动上衣和红色短裙,动作整齐划一。
领操的女生马尾高高扎起,每个转身都带着蓬勃的朝气,红裙翻飞如燃烧的火苗。
拉着陶昨非来练接力的三个货,顿时没一个记得来意。
“快看那个领操的,”赵明阳压低声音,语气雀跃,“是三班的关笑吟。”
由于基本功水平差距大,关笑吟早早就成了领操的不二人选。她正在示范侧手翻,修长的双腿在空中划出完美弧线,落地时发丝飞扬,笑容明媚得仿佛整个人在发光。
“听说她学舞蹈很多年了,”赵明阳一来到操场上,嘴就没闲过,“还拿过市里舞蹈比赛的冠军。”
陶昨非没应声,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手表,“练不练?不练我走了。”
“别呀!”陈志豪赶紧拉住他,“先热身,对,得充分热身。”
三个人假模假式地压腿,视线却黏在啦啦队方向。
赵明阳热身到一半,突然从书包里摸出一瓶运动饮料,神情犹豫,“你们说……”
“去啊。”陈志豪早知他的心思,推了他一把,“就说天气热。”
陶昨非看着赵明阳小跑过去的背影。关笑吟先是疑惑,而后礼貌拒绝的样子,在他眼中都像慢镜头般清晰。
就在赵明阳不死心地再次递出水瓶,她无奈接下的瞬间,关笑吟的目光突然越过眼前的人,落在了不远处看台上的陶昨非身上。
她发现有熟人在,开心地踮起脚尖举起手,然后发现下意识举起的手中有水瓶,她将水瓶换了个手,才继续向他挥手。
看台上的另外两人见状疑惑。
陶昨非已经拎起书包,“回去了。”
“啊?我们还没练呢,”王鑫说,“赵明阳他……”
“作业没写完。”陶昨非起身的动作带起一阵风。
他冲着关笑吟的方向抬了下手,算是回应,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操场。
—
运动会当天,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
关笑吟站在候场区,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啦啦球上的银色亮片,金属片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十月底的风已经带着凉意,刮在她裸露的膝盖上,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冷吗?”身旁的队友注意到她不停地跺脚。
关笑吟摇摇头,白色运动鞋在塑料地面上蹭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她今天特意在右脚踝多缠了一圈绷带,此刻却觉得有些太紧了。
“活动开就好了。”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地扫向初二一班的看台,却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下面有请初二年级啦啦操表演!”
随着广播声响起,女孩们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向表演区。
音乐炸响的瞬间,二十几张年轻的脸庞同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这套动作她们已经练习了无数遍,六个队形变换如同呼吸般自然。
关笑吟站在最前排中央,红色短裙随着她的每一个转身动作翻飞如花瓣。在第六个八拍时,她轻盈地助跑两步,双手撑地完成了一个漂亮的侧手翻。尽管右脚绷带的束缚感让她在空中不得不调整重心,但落地时她的笑容依旧完美无瑕。
“太棒了!”下场时,初二依旧同班的邹筱兴奋地抱住她的手臂,“你那个侧手翻简直绝了,看台上都在欢呼。”
关笑吟抽回手臂,蹲下系散开的鞋带。
广播里正好传来男子四乘一百米接力赛的检录通知。
她抬头望去,陶昨非正站在检录处末端,黑色运动裤衬得他的双腿格外修长。他没穿校服外套,只套了件纯白短袖,衣摆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利落的肩线。
“等会儿有我们班的接力赛!”邹筱拽了拽她的袖子,“一起去看吗?”
关笑吟站起身,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回答得又快又轻:“好啊。”
看台栏杆被阳光晒得发烫。
关笑吟把校服外套系在腰间,红裙摆下的双腿不自觉地轻轻晃动。
当发令枪响起的瞬间,她发现自己竟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前三棒跑得中规中矩,到第三棒交接时,初二一班还落在第三位,而关笑吟所在的三班暂列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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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昨非接棒的姿势很特别,不是常规的掌心向上,而是像握匕首那样反手一抓。这个独特的动作让他比其他选手快了半秒启动。
关笑吟不自觉地攥紧了栏杆,也不知道替哪个班在紧张。
陶昨非的跑步姿势有种特别的韵律感,不像其他男生那样靠蛮力冲刺。他的步幅大而频率快,像匹年轻的马驹。
最后三十米,他接连超过两个人。
终点线前的阳光太刺眼,关笑吟不得不抬手遮在眼前。
欢呼声爆发的瞬间,她看见陶昨非第一个冲过终点。他的黑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头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在终点线后慢跑缓冲。
“哇,进决赛了!”邹筱激动地跳起来,栏杆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震动。这个拉着关笑吟来看本班比赛的女孩,其实眼里只有自己在意的人。
关笑吟没有应声。她的目光追随着陶昨非的背影,看着他被队友们团团围住。有女生跑过去递毛巾,他摇头拒绝的样子礼貌而疏离。
下午决赛前,天色忽然转阴,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赵明阳一把勾住陶昨非的肩膀,压低声音道:“抽到第三道,隔壁就是练体育的那群人,预赛他们比我们快两秒。”
陶昨非“嗯”了一声,目光扫过计分板,神色依旧平静,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接力棒上的纹路。
“你负责帅就行了。”陈志豪往他手里塞了瓶冰水,笑嘻嘻地说,“最后一棒,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你呢。”
陶昨非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间,余光瞥见跑道护栏旁一抹熟悉的红色。
关笑吟不知何时站到了弯道附近,手里转着啦啦球,银色亮片在阴沉的天色下依然闪烁,像是灰暗画布里唯一鲜亮的色彩。
发令枪响的瞬间,整个操场骤然安静。
第一棒的王鑫如离弦之箭冲出起跑线,陶昨非站在接力区等待,心跳声在耳膜上敲击,比脚步声还要清晰。交接棒时,他们暂列第三,而练体育的那队已经遥遥领先。陈志豪接棒后奋力追赶,可差距仍在拉大。
“差半个身位!”赵明阳交棒时嗓音嘶哑,额头青筋暴起。
陶昨非踏上接力区的刹那,世界仿佛被按下静音键。风声、呐喊声、呼吸声全部消失,只剩下前方那道白线在视野里无限放大。他接过接力棒,黑皮体育生已经抢先冲出,背影几乎要融进远处铅灰色的天空。
然后,风向变了。
陶昨非的摆臂幅度骤然加大,大腿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第一个弯道,他没有选择内道超车,而是从外侧加速,跑鞋碾过煤渣跑道,细碎的黑砾在脚后飞溅。
看台的尖叫声如潮水般涌来,而他在浪尖上捕捉到一个清亮的声音——
“陶昨非!”
关笑吟不知何时跑到了跑道边缘,双手高举啦啦球,彩带在风中炸开,像一簇燃烧的火焰。
最后三十米,体育生不知是不是太自信,居然犯了个致命的错误——他回头了。
陶昨非的后槽牙咬得发酸,冲刺的姿势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在对方回头的瞬间,他猛然加速,身影如利箭般掠过终点线。
计时器定格在45秒87,比校纪录快了0.3秒。
“逆袭!”赵明阳嚎叫着扑上来,陶昨非被压得单膝跪地,汗水顺着眉骨滴落。
一双白色运动鞋停在他面前。他抬头,看见关笑吟递来一瓶水,她眼睛亮得惊人。
他撑着膝盖起身,上衣湿透,紧贴在背上。
他接过水灌了一口,忽然转身背对她,非常不见外地低声说:“帮我把号码布拿下来,有个别针歪了,一直扎我。”
关笑吟“哦”了一声,低头去解他后腰上的别针。指尖不经意蹭到他的衣料,潮湿的触感不让人讨厌,反而让她莫名耳热。
看台上突然传来一声起哄:“老师!那边有人早恋!”
11. 信
看台上的起哄声像一阵风,刮过又散了。
陶昨非连头都没抬,继续慢条斯理地拧紧瓶盖,只是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关笑吟却像被惊动的林雀,倏地转头环顾四周,晶亮的眸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谁啊?在哪儿?”她声音清亮,尾音上扬,带着天然的活泼劲。
直到发现周围目光都聚向自己,她才后知后觉地眨眨眼,指着陶昨非后背的号码布,“我这是在帮冠军拆装备好吗?”
陶昨非侧过半边脸,肩胛骨在湿透的短袖下显出清晰的轮廓。
他眸光平静,准确报出始作俑者的名字,“张浩说的。”顿了顿,“上周他让女生帮忙系鞋带。”
“哦——”关笑吟拖长声调,利落地拽下最后一个别针,顺手把皱巴巴的号码布拍在陶昨非肩上,指尖擦过少年凸起的肩胛骨,触到一片潮湿的温热,像触碰了雨后的青石板,“那你们扯平了。”
看台上的哄笑浪潮中,起哄的男生涨红了脸缩回人群。
陶昨非把号码布团成一团握在掌心,转身时唇角扬起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谢了。”
“不客气。”关笑吟转着啦啦球往看台走,走出几步又回头,发现陶昨非还站在原地看她,便扬起下巴指了指领奖台:“还不快去?”
陶昨非点点头,转身走向领奖区。
风掠过汗湿的后背,方才被指尖碰过的地方泛起细微的凉意,像雨前第一滴穿过云层的水珠,在心尖溅起无声的涟漪。
—
这一幕被旁边的赵明阳和邹筱尽收眼底。
赵明阳盯着他们行云流水的互动,突然清醒得像被泼了冰水——
他们之间的熟稔程度,显然不是一朝一夕能培养出来的。那种无形流动着的默契和旁人无法介入的氛围,都让他彻底认清了一个事实:有些界限分明得像楚河汉界,聪明人该学会及时止损。
赵明阳苦笑了下,将那份刚刚萌芽的心思掐灭在心底。
而邹筱盯着陶昨非的背影,心里翻涌着另一种情绪。
她原本以为,关笑吟和陶昨非只是初一做过一个月同桌,之后便没什么交集了。可现在看来,他们之间的熟悉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运动会结束后的林荫道上,樟树影子被夕阳拉得细长。
邹筱突然挽紧关笑吟的手臂,压低声音扔出颗炸弹——
“你喜欢陶昨非吗?”
关笑吟的脚步骤然一顿,帆布鞋在地面蹭出短促的摩擦声,她表情空白一秒,然后睫毛快速颤动了几下,像被惊飞的蝴蝶,“啊?”
“没听清吗?”邹筱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更清晰,带着不容回避的执着。
听清是听清了,但这问题像道超纲的数学题,关笑吟一时找不到解题思路。
她喜不喜欢陶昨非?
关笑吟其实还搞不太清楚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是像喜欢跳舞那样喜欢?还是像喜欢下雨天窝在沙发里看漫画那样喜欢?
她不明白,但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胸腔里有什么在轻轻颤动。
“不至于吧。”关笑吟最终这样回答,声音轻得像是说给自己听。
邹筱听了,嘴角立刻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邹筱无数次旁敲侧击地跟关笑吟聊起陶昨非——他月考又拿了年级第一,他在篮球赛上投进了绝杀球,他拒绝了哪个女生的告白……
直到秋游前一天的放学时分,邹筱神秘兮兮地把关笑吟拉到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浅粉色的信封。
“这个,”邹筱的声音细若蚊呐,手指将信封捏出了褶皱,“给你。”
信封边角折得很整齐,封口处还贴着一枚小小的心形贴纸,甚至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虽然信封上什么都没写,但它的含义不言而喻。
“这是?”关笑吟一头雾水。
邹筱不安地摩挲着信封边缘,“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个转交给陶昨非?”
关笑吟怔了怔,过了好几秒才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我帮你转交吗?”
“拜托了,我看你们比较熟。”邹筱的眼神带着恳切,又掺杂着一丝关笑吟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紧张。
关笑吟后来始终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接下那封信的。
只记得邹筱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她飞快地抱了关笑吟一下,声音里满是雀跃,“谢谢你,关关!你最好了!”
说完,她就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开了。
关笑吟捏着那封信站在走廊上,愣了好一会儿。信封的触感柔软而轻,却又沉甸甸地压在她手心,她盯着看了看,感觉这封信烫手得很。
“笑吟,还没走啊?”路过的班长李思在不远处跟她打招呼,打断了她的思绪。
“啊,马上就走。”关笑吟将信塞进书包里。
李思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没事吧?脸色好像不太好。”
“热的。”关笑吟重新背起书包,快步走向楼梯口,“我先走了,明天见。”
她几乎逃也似地离开了教学楼。秋风吹过脸颊,却吹不散那股莫名的躁意。那封信像块烙铁一样烫着她的后背,让她走路的姿势都不自然起来。
那晚医院办公室的灯光一如既往的明亮,窗外的风偶尔撩动窗帘,带进一丝秋日的凉意。
关笑吟推门进去时,陶昨非已经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习题。
听到开门声,他头也不抬,“今天怎么这么晚?”
关笑吟放下书包,路上买的草莓牛奶的吸管已经被她咬扁,“有点事耽搁了。”
她含糊地回答,眼睛不自觉地瞟向自己的书包。
陶昨非这才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你看起来怪怪的。”
“哪有!”关笑吟嗓门陡然抬高,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反常,懊恼地抿了抿嘴。
办公室里陷入沉默,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和翻书页的声响。
关笑吟翻开数学作业,数字和符号像一群蚂蚁在纸上爬来爬去,怎么也进不了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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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信还在她的书包里。
“你今天……”陶昨非突然开口。
“我有东西给你。”关笑吟几乎是同时说道。
陶昨非挑了下眉,停了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黑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亮。
关笑吟深吸一口气,终于从书包里掏出那封信,粉色信封在她手中微微颤抖——信也不是她写的,她却莫名紧张起来。
“邹筱让我转交的。”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语速却还是比平时快了一拍。
陶昨非接过信,神色如常地扫了一眼,然后“嗯”了一声,随手塞进了书包,动作自然得像在收一张无关紧要的试卷。
关笑吟看着那抹粉色消失在黑色书包里,胸口莫名一闷,像是被人轻轻攥了一把。
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就像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飘来一片云,遮住了一小块阳光。不痛不痒,但就是……不太舒服。
“人家给你的信,你不看看吗?”她忍不住问。
陶昨非停下笔,抬眼看向她:“你想让我现在看?”
台灯的光映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
关笑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她既不想说“是”,又不能说“不是”,最后只能别过脸,边假装整理书包,边嘟囔一句:“随便你。”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寂静。
关笑吟拿起手边的草莓牛奶又喝了一口,突然皱了皱眉——总感觉今天的牛奶比之前酸,明明看了保质期,也没过期。
她沉出口气,低头换了英语作业写,脑子里却乱糟糟的,手上的笔无意识地在英语笔记本上涂涂画画,等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写满了“陶昨非”三个字,一遍又一遍,密密麻麻地挤在纸面上。
“借我看看你的英语笔记。”陶昨非突然伸手过来。
她慌忙用手遮住笔记本,“等等!”
但已经来不及了,陶昨非的目光落在那些字迹上,眉梢微挑,“你在干什么?”
关笑吟耳根发烫,硬着头皮狡辩:“练字。”
“写我的名字练字?”
“嗯,”她理不直气也壮,“刚好就这三个字总写不好。”
陶昨非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轻笑了声,“哦,那你多练。”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像羽毛轻轻扫过关笑吟的耳尖。
她低头假装整理笔记,心跳却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帘猎猎作响。
关笑吟抬头看向窗外,夜色已深,远处的路灯像一串发光的珍珠,她盯着看了很久,直到那些光点在视线里模糊成晕染的星斑。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平稳得不像话,“邹筱是个很好的女孩。”
陶昨非的笔尖在纸上顿出一个墨点。
“所以……”关笑吟突然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而盯起他的袖口,“你应该好好看看那封信。”
她说的最后一个音节几乎听不见,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12. 秋游
初二年级秋游那天的阳光正好,游乐园门口的水泥地泛着刺眼的白光。
关笑吟眯起眼睛,舌尖抵着颗别人给的柠檬糖在嘴里转了一圈,甜腻的味道让她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
“看什么呢?”邹筱突然从背后扑上来,下巴磕在她肩膀上。
关笑吟被她的动作撞得一个趔趄,喉间的糖块险些滑入气管,她喉咙一紧,呛得咳了两声。
远处传来过山车呼啸而过的轰鸣和游客的尖叫声,混合着棉花糖甜腻的香气一同飘散在干燥的空气中。
“没看什么。”关笑吟含糊地回答,感觉到糖块在臼齿间裂成两半。
邹筱的手指绞着她的衣角,声音压得很低,“你给他了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破了周遭的喧闹。
关笑吟的舌尖突然尝到糖衣破裂后涌出的酸涩,她垂下睫毛,“嗯。”
“那他……”邹筱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瞳孔在阳光下收缩成两个闪亮的黑点,“有说什么吗?”
关笑吟摇头时,碎裂的糖渣在牙齿间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还没……”
她刚开口,班主任拍手的声音就像剪刀般截断了这场对话。
“同学们注意了!”班主任举起扩音器,“自由活动两小时,十一点半在摩天轮下集合!千万注意安全!”
话音未落,人群已经像被摇散的跳跳糖一样炸开。
邹筱一把抓住关笑吟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人皱眉,“等等,你说他还没什么?”
“笑吟,”李思这时带着几个女生围了过来,像一堵移动的墙隔开了她们,“我们去玩过山车吧?”
自从运动会啦啦操表演出了风头后,关笑吟莫名其妙地成了年级上的风云人物,走到哪儿身边都围着人。
邹筱不得不松开手,但眼睛仍紧盯着关笑吟,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待会再说。”
“那个太吓人了,”赵晓敏插嘴,晃了晃手机,“旋转木马光线正好,适合拍照。”
最终她们去了旋转木马。
关笑吟选了匹雪白的马,漆皮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音乐响起时,木马开始缓缓上升下降,她不经意间瞥见陶昨非和几个男生站在护栏外。
他今天穿了件松垮的黑色卫衣,后颈露出一截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旁边同学跟他说着什么,他嘴角挂着那副惯常的似笑非笑,眼睛看向旋转木马的方向。
“笑吟!看这边!”赵晓敏在侧前方的木马上高举手机,镜头对准她。
关笑吟收回视线,条件反射地扬起一个标准的微笑,配合拍照。
木马转到第二圈时,陶昨非原本站着的位置已经空了。
从旋转木马上下来,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下一个项目。
李思翻着游乐园地图,“附近有个4D影院……”
“无聊,”邹筱突然指着不远处,“我们去鬼屋吧!”她拽着关笑吟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晃了晃,“听说这里的鬼屋特别吓人,经常有人被吓哭!”
帐篷外画着夸张的骷髅,入口处排着长队,不时有尖叫声从里面传来。
关笑吟下意识后退半步,“算了吧,太吓人了。”
“怕什么,又不是一个人进去。”邹筱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队伍走。
关笑吟挣扎未果,忽然在队伍末尾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
陶昨非正低头摆弄手机,卫衣帽子半搭在头上,像只慵懒的乌鸦。
他似乎察觉到视线,抬头看过来,正好对上关笑吟的目光。
阳光穿过梧桐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嘴角微微上扬,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调侃,“怕就别玩。”
这激将法太过拙劣,关笑吟却鬼使神差地接招:“谁怕了?”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她看见陶昨非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邹筱站在两人之间,目光在关笑吟和陶昨非之间来回扫视,嘴角的笑容有些僵硬,“既然都不怕,那就一起啊。”
队伍移动得很快。
进入鬼屋前,工作人员给每人发了一个荧光手环。
关笑吟被女生们簇拥着走进去,黑暗像浓稠的墨水,瞬间吞没了所有人。
通道两侧是仿古墓的墙壁,潮湿的霉味混合着人造干冰的刺鼻气息。
“大家跟紧点!”李思的声音在发颤。
前方不断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关笑吟的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突然,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从拐角处扑来,李思第一个尖叫着往前冲去,其他人也跟着乱跑起来。
关笑吟被人群撞得踉跄了一下,右脚绊到地面凸起的装饰物,关笑吟被人群撞得踉跄了一下,右脚绊到地面凸起的装饰物。就在她差点摔倒的瞬间——
左侧棺材突然弹开,一具“僵尸”猛地扑出。
她惊得倒抽一口气,瞳孔骤缩。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
然后世界突然暗了下来。
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睛。
“别看。”
陶昨非的声音贴着耳后传来,近得能感受到呼吸时带起的气流。他的手掌干燥温暖,指腹有一层薄茧,轻轻压在眉骨上。黑暗中所有感官都被放大,关笑吟能闻到他袖口飘来的薄荷味,像是夏日里突然咬碎的一颗清凉糖。
“僵尸”的嘶吼近在咫尺,她却奇异地安定下来。睫毛无意识地扫过他的掌心,像蝴蝶轻颤的翅膀。陶昨非似乎僵了一瞬,手掌微微收紧,却又在下一秒克制地放松。
当恐怖的音效远去,那只手却没有立刻挪开。
“还怕?”他问,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关笑吟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几乎贴着他的胸膛。
她快速往前一步,发根却突然传来细微的拉扯感——
“别动,你头发缠我拉链上了。”
陶昨非也发现了不对劲,她的发丝缠在了他卫衣领口半截装饰用的拉链上。
他借着昏暗的光单手解开缠绕的发丝,这个动作让他不得不微微低头,呼吸拂过她发顶,又很快远离。
“好了。”
他的手掌这才离开她的眼睛。
出口的光线越来越亮。
冲出鬼屋时,关笑吟发现自己的发绳不知什么时候断了,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
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手忙脚乱地拢着头发,发丝间还残留着鬼屋里的凉意。
“你们也太慢了吧,”早就冲出来的李思抱怨道,“那么吓人还不跑快点。”
邹筱突然递来一根黑色皮筋,“我有一根多余的。”
她的目光在关笑吟凌乱的头发和站在不远处的陶昨非之间游移。
关笑吟刚接过,陶昨非却突然转身走向附近的射击摊。
“等我一下。”他头也不回地说。
陶昨非走向射击摊的背影挺拔得像棵白杨树,黑色卫衣在阳光下吸饱了热量,随着他的步伐微微鼓起。
关笑吟下意识地用邹筱给的黑皮筋扎头发,发绳在手腕上勒出一道浅痕。
“他要去干嘛?”李思凑过来小声问。
关笑吟摇摇头。
陶昨非在射击摊前站定,拿起一把橙色的玩具枪,那枪在他手里显得格外小巧,他低头检查的样子似乎是在确认枪的扳机。
“陶昨非要玩这个?”赵晓敏兴奋地举起手机,“奖品区有等身大的泰迪熊呢。”
射击摊老板是个络腮胡大叔,正唾沫横飞地向一群小学生吹嘘难度,“十发全中才能拿大奖!去年整个游乐园就三个人做到过。”
陶昨非没理会喧闹,只是微微偏头,眯起左眼。
阳光在他睫毛上镀了层金边,下颌线因为专注而绷紧。
“砰!”
第一声枪响出人意料地干脆,红色气球应声炸裂。
小学生们的惊呼声中,陶昨非连停顿都没有,手指连续扣动扳机。
“砰!砰!砰!”
十声枪响像一串鞭炮,十个气球接连爆开,橡胶碎片像彩色雨点般落下。
最后一枪的回音还没散尽,整个摊位前已经鸦雀无声。
络腮胡老板瞪大眼睛,“小伙子练过啊?”
陶昨非没回答。
“要哪个奖品?”老板指着挂满毛绒玩具的展示墙,“那个最大的泰迪熊?还是遥控赛车?”
围观的学生们发出羡慕的起哄声。
陶昨非却摇摇头,指向玻璃柜台最角落,“那个猫头绳。”
那是个陶瓷小猫发绳,通体雪白,只有耳朵尖带着点粉,眼睛是两粒亮晶晶的琥珀色玻璃珠——他进鬼屋前,已经跟同学来玩过一趟,印象中有这头绳。
老板愣了下,嘟囔着“小姑娘才要这个”,但还是弯腰去拿。
陶昨非穿过人群走回来时,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摊开掌心,小猫挂坠在阳光下泛着釉光。
“给。”
他就说了这一个字。
周围瞬间安静了一秒。
李思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格外清晰,赵晓敏的手机咔嚓响了一声。
关笑吟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自己背上,灼热得像正午的太阳。
“谢谢。”她的声音比想象中哑。
指尖碰到陶昨非掌心的瞬间,一阵静电般的刺痛窜上手臂。
小猫冰凉的陶瓷触感贴着手心,却莫名发烫。
陶昨非收回手,衣袖擦过关笑吟的手背,带起一阵微风。
他没说什么,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回男生堆里。
关笑吟听见有人起哄“非哥牛逼”,被他用胳膊肘怼了一下。
关笑吟攥紧小猫发绳,陶瓷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余光里,邹筱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
十一点半,集合时间到。
摩天轮缓缓转动,钢架投下的阴影如同交错的琴弦。
“快快快!听说最高点的风景超级好。”李思拽着她的胳膊往前跑,突然压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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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诶,陶昨非刚才送你发绳什么意思?”她眨着眼睛,“那可是十发十中换来的。”
考试成绩没出过年级前三的人,即使不同班,大家也都认识。
关笑吟的嗓子像被棉花糖黏住,说话不干不脆的:“就……同学之间……”
“骗鬼呢!”赵晓敏不知何时凑过来,晃着手机,“刚才送头绳的场面我可都拍下来了,你们俩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对方,需要我翻给你看看吗?”
关笑吟被李思和赵晓敏一左一右夹在中间,想跑都跑不了。
邹筱沉默地跟在后面,手里攥着没拆封的冰激凌。
“现在开始分组,”班主任在摩天轮下擦着汗喊,“四人一个轿厢。”
“我们刚好四个女生。”李思高高举起手,突然被一班几个胳膊上还沾着射击摊贴纸的男生撞了个趔趄。
张昱首先挤过来,朝李思使了个眼色,“老师!我们组少俩人。”
关笑吟还没察觉到什么,赵晓敏突然拽着她往右一歪,“啊!我鞋带散了。”
同时李思夸张地往前扑去,“谁推我?”
两人精准地把关笑吟撞向陶昨非所在的方向。
黑色卫衣在视线里急速放大。
关笑吟条件反射地闭眼,却撞进一阵带着熟悉气息的空气里。
陶昨非单手撑住她肩膀,另一只手还插在兜里,“小心点。”
“对不起对不起!”李思浮夸地道歉,已经和赵晓敏架着邹筱挤到前面,“我们先上去了啊!”
邹筱回头看了一眼,冰激凌融化滴在手指上都没察觉。
“下一组!”工作人员不耐烦地催促。
陶昨非看了眼被男生们故意关上的前一个轿厢门,轻啧一声,“走吧。”
轿厢被晒得像个小蒸笼。
关笑吟选了背阳的位置坐下,陶昨非坐在对角线,长腿支着。
透过玻璃能看到张昱他们那个轿厢,几个男生正拼命朝这边做鬼脸。
“你哥们儿挺闹的。”关笑吟绞着发绳上的小猫。
陶昨非从兜里掏出个东西扔过来,“拿着。”是个橙色子弹造型的迷你风扇,“热就开。”
风扇转起来,关笑吟发现扇叶上居然用马克笔画了只简笔猫。
轿厢正在升至最高点,整个游乐园在脚下铺展,过山车像银色缎带缠绕在彩色建筑之间。
“你经常玩射击?”她试图打破沉默。
“嗯。”陶昨非转向窗外,阳光在他的眉骨投下阴影,“射击是我爸的爱好,从我小时候他就喜欢带我去射击馆。”
阳光透过他的卫衣布料,隐约勾勒出肩胛骨的轮廓。
“所以十发十中?”
“九岁就打移动靶了。”
轿厢轻微晃动,风扇挂坠撞在陶瓷小猫上“叮”地一响。底下张昱他们正疯狂比画着什么,有个男生甚至开始模仿丘比特射箭。
“你朋友……”
“别理。”
陶昨非视若无睹,关笑吟歪着脑袋看,反而好奇他们还能整出什么活儿。
“邹筱让你转交的信,”陶昨非突然说道,“我看了。”
关笑吟蓦地怔住。
远处传来旋转木马的音乐声,走调的音符飘在空气中。
轿厢门打开时,张昱那群人正挤在出口处假装系鞋带,见他们出来立马爆发出一阵夸张的咳嗽声。
陶昨非抬脚就踹,男生们嬉笑着散开,像一群惊飞的麻雀。
—
傍晚回程的大巴上弥漫着汗水和零食混合的气味。
同学们兴奋地讨论着今天的经历,后排几个男生正比较赢来的奖品,笑声一阵阵传来。
阳光透过蓝色窗帘的缝隙,在关笑吟脸上投下一条晃动的光带。
“累死了。”李思在前排伸懒腰,“但我拍了超多照片!笑吟你看这张……”
车厢里热闹到后半程才渐渐安静下来,玩累了的同学们东倒西歪地打起瞌睡。
引擎的轰鸣形成某种催眠的白噪音。
关笑吟无意识地把小猫发绳绕在手指上玩,陶瓷表面已经被捂得温热。
“他退回来了。”
这句话轻得像片落叶,忽然从身旁传来,让关笑吟手指一僵。
“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装没听懂。
邹筱从随身背包里掏出一个粉色信封,信封角有些皱了。
关笑吟当然认得,那是她帮忙转交的信。
“刚才上车前,”邹筱用指甲划着信封边缘,“他把信还给我了。”
大巴驶过减速带,一阵颠簸中,邹筱的肩膀重重撞上她的。
那个信封被挤得皱成一团,像只受伤的蝴蝶。
“他说,”邹筱盯着窗外飞逝的风景,声音很轻,“他有喜欢的人了。”
这句话像块冰滑进关笑吟的衣领。
她无意识地摸着手腕上的小猫,陶瓷眼珠硌着指腹。
窗外,广告牌、电线杆、梧桐树,全都模糊成色块,飞速后退。
13. 初三
邹筱和关笑吟大概就是在初二秋游后疏远的。
邹筱不再在课间找她聊天,不再拉着她去便利店买关东煮,甚至在走廊上迎面撞见时,也只是低头匆匆走过,仿佛她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叽叽喳喳的午后。
关笑吟记得最后一次与邹筱的对话是在秋游回程的大巴上。
邹筱把被退回的信封揉成一团,声音轻得像羽毛:“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关笑吟当时只是沉默着。
“你知道是谁吗?”邹筱突然转头问她,眼睛红得像兔子。
关笑吟摇头,喉咙发紧。
她确实不知道——或者说,不愿意深想。
“算了。”邹筱把脸转向窗外,“反正不会是我。”
那一刻,关笑吟才意识到,或许她们从来不是真正心理上亲密的朋友。那些看似热络的交谈背后,邹筱的目光始终越过她,落在另一个人身上。她只是邹筱接近陶昨非的桥梁,一旦桥梁失去作用,友情也随之崩塌。
关笑吟没有挽留。
她偶尔会想起邹筱递信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她压低声音问的那句“你喜欢陶昨非吗?”
但最终也只是把那些记忆塞进脑海的某个角落,像对待一张过期的电影票,不再翻看。
罪魁祸首是陶昨非,她有时候会这样想。
但她也没忍心真怪罪过他。
因为陶见川的身体,在他们初二下学期之后,像被抽走支撑的积木塔,一层一层塌了下去。
到了初三,他已经几乎离不开医院。
老关说,病危通知都下了几回,可陶见川总能在最后关头被一口气拽回来,像是有什么执念未了,硬撑着不肯放手。
放学后,关笑吟和陶昨非依然会一起去医院。
陶昨非的话越来越少。
有时候,整个公交车上,只有车窗外的霓虹灯映在他侧脸上,而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是把自己关进了某个别人进不去的世界。
关笑吟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大多数时候,她也只是安静地坐在他旁边,偶尔在颠簸时,肩膀轻轻撞上他的。
初三的冬天,江川下了一场大雪。
那是关笑吟记忆里最大的一场雪。
十二月,月考完的傍晚,关笑吟刚走出教学楼,就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呛得缩了缩脖子。天色阴沉,灰白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随时要塌下来。
她低头搓了搓手,呵出的白雾在眼前散开,又很快被风吹散。
校门口,陶昨非已经站在那里等她。他穿着黑色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领口微微立起,遮住了半张脸。肩上挎着书包,手里还拎着一个保温杯——那是沈兰茵每天都会给他装的姜茶,说是怕他感冒。
关笑吟小跑过去,在他身边站定。
“今天好冷。”她随口说道,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有点抖。
陶昨非“嗯”了一声,没多说话,只是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包暖宝宝,撕开一片递给她。
关笑吟愣了一下,接过来,暖意立刻从掌心蔓延到指尖。
“你什么时候买的?”她问。
“我妈塞的。”他语气平淡,目光落在远处,像是没太在意这个话题。
关笑吟把暖宝宝贴在毛衣内侧,热流顺着胸口扩散。
她偷偷瞥了眼陶昨非的侧脸——他的鼻尖被冻得微微发红,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粒,眨眼时像蝴蝶抖落翅膀上的霜。
他们沿着人行道往医院走,街边的梧桐树早已光秃秃的,枝丫在风中轻轻摇晃。路上行人不多,偶尔有汽车驶过,轮胎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陶昨非的步子比平时慢了一些,关笑吟也不自觉地放慢脚步,和他保持同样的节奏。
“今天数学卷子最后一道题,你做了吗?”她试着找了个话题。
“做了。”
“答案是多少?”
“根号三。”
“哦。”关笑吟撇撇嘴,“我算错了。”
陶昨非侧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从书包里抽出一张草稿纸递给她,“步骤。”
关笑吟接过来,低头看了看,纸上的字迹干净利落,解题思路清晰得像是印上去的。她忍不住笑了,“你写这么详细,是怕我看不懂?”
“嗯。”他居然承认了。
关笑吟瞪他,但嘴角还是翘着的。
她把草稿纸小心折好塞进书包,突然发现陶昨非的一截脖颈暴露在寒风中,已经冻得发红。
关笑吟犹豫了一下,从书包里翻出一条围巾——深蓝色的,是今早老关硬给她塞进去的,她嫌围巾捂得慌,其实向来不爱戴。
“给你。”她递过去。
陶昨非低头看了看,没接,“你自己戴。”
“我不冷。”她固执地往前递了递,“你脖子都冻红了。”
陶昨非沉默了两秒,终于伸手接过,低头把围巾绕在脖子上。
他的动作很轻,围巾有点短,在他脖子上绕一圈后只剩短短一截垂在胸前,看起来有些滑稽。
关笑吟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他平时总是一副冷淡的样子,现在裹着她的围巾,莫名显得有点乖。
“笑什么?”他察觉到她的视线。
“没什么。”她别过脸,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到医院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住院部的灯光惨白,关笑吟跟在陶昨非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黑色羽绒服上落了一层薄雪,走进温暖的室内后,雪粒渐渐融化,变成细小的水珠。
医院的暖气开得很足,关笑吟搓了搓脸。
陶昨非去病房看陶见川,她则照例先去老关办公室写作业。
推开门时,关既明正对着电脑写病历,头也不抬地说:“桌上有热牛奶,赶紧喝了。”
关笑吟捧起杯子,暖意从掌心蔓延到全身。
她小口啜着牛奶,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住院部楼下的花园,此刻已经被雪覆盖成一片纯白。
“陶叔叔今天怎么样?”她问。
关既明敲键盘的手顿了顿,“还行,刚吃了药,睡了。”
关笑吟“嗯”了一声,没再多问。老关的“还行”从来都只是安慰人的说法,她知道陶见川的情况并不乐观。
她翻开数学作业,写了没两行,又忍不住看向窗外。
雪还在下,花园的长椅上像铺了层棉花糖。
一个黑色的身影走进了她的视线。
陶昨非独自坐在长椅上,没戴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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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雪落在他发梢和肩上,他也懒得拂去,只是低头看着掌心,不知道在想什么。
关笑吟放下笔,抓起羽绒服就往外跑。
“干什么去?”老关在后面问。
“透口气!”她头也不回地喊。
雪地里很安静,连脚步声都被积雪吞没。
关笑吟蹑手蹑脚地走到陶昨非身后,突然伸手往他领子里塞了一团雪。
陶昨非一惊,猛地站起来,雪块顺着后背滑下去,冰凉刺骨。
他回头瞪她,眼神终于有了点波动。
关笑吟笑得欠揍,“活该!谁让你坐这儿发呆的,不怕感冒啊?”
陶昨非盯着她看了两秒,突然弯腰抓起一把雪,关笑吟尖叫一声转身就跑,却被他一把拽住帽子拖了回来。
“错了错了!”她举手投降,却被他轻轻按进雪堆里。
“躺好。”他说。
关笑吟茫然地眨了眨眼,看着陶昨非在她身边躺下,双臂张开,在雪地上划了两下。
“你在干嘛?”
“雪天使。”他指了指地上留下的痕迹,“小时候玩过吗?”
关笑吟怔住。
她没想到陶昨非会突然提起“小时候”——他很少聊过去,尤其是那些轻松愉快的记忆。
她学着他的样子,在雪地上划动手臂,冰凉的雪钻进袖口,她却莫名觉得开心。
“像吗?”她侧头问。
陶昨非看了看她身边歪歪扭扭的“天使翅膀”,嘴角微微扬起,“像只扑棱蛾子。”
关笑吟抓起一把雪糊在他脸上。
他们躺在雪地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在脸上,又很快融化。
“陶昨非。”关笑吟轻声叫他的名字。
“嗯。”
“你冷不冷?”
“不冷。”
“骗人,你手一定是冰的。”
有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
关笑吟盯着自己呼出的白雾消散在空气里,听见身旁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有只手碰到她的袖口,犹豫了一下,轻放在她的手背上。
关笑吟的手僵了一瞬,却没抽开——是温凉的,确实不算冰。
雪继续无声地落着。
那天晚上,关既明工作没结束,关笑吟先独自回家时,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陶昨非送她到公交站,路灯的光晕在雪地上映出暖黄色的光圈。
关笑吟踩在雪里,靴子陷进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明天见。”她冲他挥挥手。
陶昨非点点头,没说话。
公交车缓缓驶来,关笑吟跳上车,透过车窗看他。
他还站在原地,黑色身影在雪中显得格外清晰。围巾的尾端被风吹起,像是一小片深蓝色的旗帜。
车子启动,他的身影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雪幕里。
那天之后,陶昨非请了一周的假。
陶见川的身体再次急转直下,又一次被医生发了病危通知。
关笑吟每天放学后都会去医院,有时候能碰到他,有时候只能从老关那里听说他刚回去休息。
陶见川的情况时好时坏,像是一盏在风里摇晃的灯,不知道哪一刻就会彻底熄灭。
而中考,正在一天天逼近。
14. 出国
初三下学期的四月,江川迎来了它最善变的季节。
前一天还是艳阳高照,转眼间就能被连绵的雨水浸透。路边的樱花刚冒出粉白的花苞,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打落了大半,湿漉漉地黏在水泥路面上,像是被揉碎的纸巾。
陶昨非站在病房里,手里攥着张纸,纸的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捏出了细密的褶皱,又被他机械地抚平。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纸面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正好落在那枚蓝色公章上——德国海德堡大学附属医院的英文全称更加醒目。
他盯着那枚公章看了很久。
旁边传来行李箱滚轮滑动的声音,金属轴承碾过地砖,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沈兰茵背对着他,收拾衣物的动作很快却有条不紊。
“那边有更好的治疗方案。”她没回头,手指在衣料间翻飞,“主治医生是国际权威,成功率比国内高。”
说到最后,她更加用力地压平一件衬衫的领口。
陶昨非的目光落在病床上。
父亲的手搭在白色被单外,苍白得近乎透明,瘦得能看见每一处骨节的凸起。
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坠。
“什么时候走?”他问,语气比想象中平静。
“下周三。”沈兰茵终于转身,嘴角绷得很紧。
她抬手整理了下自己鬓角的碎发,那里新添了几根白发。
“你专心准备中考,不用操心这些。”她顿了顿,“你爸这边,有我。”
陶昨非点点头,把邀请函折好放回桌上,“爸知道吗?”
“他醒着的时候告诉他了。”她的目光飘向病床,又迅速收回,“他说,让你好好准备考试,别……”
话没说完就变成了一个急促的鼻音。
窗外有只麻雀落在空调外机上,歪头啄了啄生锈的铁皮,发出空洞的咚咚声,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陶昨非盯着那块空出来的地方,突然说:“不用担心我。”
沈兰茵闻声,嘴唇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伸手捋了捋他的衣领。
她的指尖很凉。
“保姆张阿姨会照顾你,中考前你要注意身体,别熬夜。”她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转身去拉行李箱的拉链,金属齿咬合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算了,我不啰唆了,你自己一定有数的。”
陶昨非看着母亲越发瘦弱的背脊。
她今天穿了件藏青色的针织开衫,是以前生日时让父亲买的,现在肩线已经松垮地垂下来,显得整个人更加单薄。
“妈。”他叫了一声,却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沈兰茵已经拎起箱子放到沙发旁,滚轮在地面划出两道平行的痕迹,“我去办转院手续,你……再看看他吧。”
她的背影在门口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病房门关上时带起一阵风,吹动了床头挂着的病历卡。
陶昨非在椅子上坐下,小心避开那些纵横交错的管线。父亲的脸陷在枕头里,呼吸面罩上凝着细小的水珠,随着微弱的呼吸时隐时现。他伸手想调整一下点滴速度,又怕弄醒他,最终只是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绿色的波浪线平稳地起伏着。
陶昨非盯着父亲凹陷的眼窝,想起今年一月一日,他们最后一次下棋。
那天特别冷,窗玻璃上结着冰花,父亲的手指已经瘦得捏不住棋子,却还是坚持要下完那盘。
窗外飘着雪,父亲突然说:“今天是你生日,本来还想给你做碗面的。”
“等你好了再给我做。”他当时这么回答。
父亲笑了笑,没说话,只是把一颗黑子按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响。
走廊传来脚步声,关既明拿着病历本走过来,白大褂口袋里插着几支笔,袖口微微卷起。
他看见陶昨非,脚步微顿,眼神在他和陶见川之间短暂地游移了一下。
“昨非。”他开口说道,声音比平时低,“你爸今天怎么样?”
陶昨非站起身,“睡了很久。”
关既明点着头走近,看见桌上的邀请函,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病历本的边缘,“你妈……都跟你说了?”
“嗯。”陶昨非简短地回应。
关既明沉默了一会儿。
“别太担心。”他的语气像是医生对家属的例行安慰,却又比那多一点什么。
关既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你爸很坚强。”他说,“你也一样。”
陶昨非点头,视线却越过关既明,落在病房门口——
沈兰茵正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几张表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又各自移开。
“我去看看你爸的检查报告。”关既明说,声音比刚才更轻。
陶昨非看着他走向沈兰茵,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关既明的手很自然地搭了一下她的肩,又很快收回。
—
次日下了雨,关笑吟撑着伞站在校门口,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帆布鞋。
她低头看了眼手表——放学已经过了二十分钟,陶昨非还是没出现。
雨越下越大,水洼里泛起无数泡泡。
她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关笑吟。”
她猛地回头,陶昨非站在教学楼拐角处,没打伞,校服外套被雨水浸湿了大半,黑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衬得脸色更加苍白。
“你傻啊?不知道躲雨?”她快步走过去,把伞往他那边倾斜。
他没动,只是低头看着她,睫毛上还挂着水珠,眼神有些空。
“怎么了?”她皱眉。
“我爸要出国治疗。”他突然说道。
关笑吟一愣,“出国?”
“嗯,我妈联系的医院,下周就走。”
关笑吟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喉咙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出不了声。
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动静突然变得很大,像是无数细小的鼓点。
“那……你呢?”过了一会儿,她轻声问。
“我留下。”他语气平静,好似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快中考了,他们不想影响我。”
关笑吟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伸手拽住他的手腕,“走。”
她拉着他往校门外冲,雨水打在他们身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
“去哪?”
“医院。”她头也不回地说。
病房里弥漫着药物的苦涩,窗帘半拉着,光线昏沉。
陶见川靠在床头,比关笑吟上次见他时又瘦了一圈,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苍白的皮肤勉强包裹着骨骼。
他的手背上扎着留置针,青紫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见,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落下,缓慢而规律。
沈兰茵坐在床边,正在整理一沓文件,见他们进来,她勉强笑了笑,“笑笑来了啊。”
关笑吟点点头,乖巧地喊了声“沈阿姨”,然后偷偷瞥了眼陶昨非。
他的目光落在病床上,表情晦暗不明。
“昨非。”陶见川开口,声音沙哑,他微微抬起手,“过来。”
陶昨非这才走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
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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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病房里格外突兀。
陶见川突然咳嗽起来,胸腔剧烈起伏。
沈兰茵连忙递过水杯,他喝了两口,喉结艰难地滚动着,缓了缓才继续说:“中考,别耽误。”
陶昨非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关笑吟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正好撞上陶见川的视线。
他冲她笑了笑,那笑容虚弱却温和,“笑笑,最近学习怎么样?”
“还行。”她挠挠头,“就是数学有点难。”
“让昨非教你,”陶见川轻声道,目光转向儿子,“他数学好。”
陶昨非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关笑吟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面上还沾着雨水,湿漉漉的。
从医院出来时,雨已经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到头顶。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路边的水洼里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陶昨非走在前面,背影挺拔却孤寂,如同一棵被风雨摧折却不肯倒下的树。
关笑吟小跑两步追上他,故意撞了下他的肩膀。
“喂,你爸让我跟着你学数学,你听见没?”她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甚至带上了一点挑衅。
他侧头看她一眼,眼神终于有了点焦距,“你听得进去?”
“怎么听不进去!”她瞪他,“我这次月考数学可是进步了十分!”
“终于突破一百一了?”他嘴角微微扬了扬,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闭嘴。”她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石子滚进下水道,发出清脆的声响,“你以为谁都是你啊。”
他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着,脚步不紧不慢。
—
陶见川和沈兰茵离开的那天,陶昨非被要求待在学校上课。
清晨的教室里,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的课桌上。
他盯着黑板,但眼神是空的。
老师的讲课声在耳边嗡嗡作响,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接下来的日子,他每天准时出现在教室里,做题、背书、刷卷子,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备考中,仿佛是在用这种方式逃避现实。
关笑吟没拆穿他,只是每天放学后拉着他去图书馆,逼他吃晚饭,偶尔还会故意找几道超纲的数学题问他,就为了看他皱眉思考的样子。
四月中旬的某个晚上,关笑吟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睡着了。
醒来时,身上披着陶昨非的外套。
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几点了?”
“八点半。”陶昨非答。
她抬头,看见他正坐在对面,低头写着什么,灯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的睫毛很长,鼻梁高挺,下颌线条干净利落。
“你在写什么?”她好奇地凑过去。
“给你整理了错题。”他头也不抬,笔尖在纸上划出流畅的线条,“你上次考试错的题型,我找了类似的。”
关笑吟怔住,低头看着那几张密密麻麻的纸,上面写满了公式和解题步骤,甚至还有红笔标注的注意事项。她的心口突然热热的。
“陶昨非。”
“嗯?”
“你真好。”
他笔尖一顿,抬眼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才知道?”
她没忍住,伸手戳了戳他的脸,“夸你一句还得意上了?”
他抓住她的手指,掌心温热,“别闹,写完这道题。”
关笑吟乖乖坐回去,托着下巴看他。
窗外的夜色深沉,图书馆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彼此交错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