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表里不一》
7. 敲打
这件事说来是雪梨粗心大意。
江翊之送她一枝梅,她既然接下了便表示无论怎样撞人一事都揭过不提,那自然不好将其随意扔掉。
可时时拿在手上更加不妥,雪梨就将其藏进了衣襟中,计划着回到房中插瓶欣赏的,奈何裴霁云会提前来了此处。
其实这也确实没什么好意外的,他向来如此,两人但凡长时间不在一处,下一次再见面,他一定会不管不顾来讨个够本。
方才推门进屋时,她就应当警觉地换个地儿藏起红梅。
现如今被抓包了,她只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万万不能因为心虚就露出马脚。
雪梨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动声色,先顺着他给的借口说,“多谢表兄提醒,我这就去装瓶。”
她撑着身子,欲要起来,但是裴霁云却压制着没有退让,梅枝在他指尖转过半圈,划出道微弱冷风,点漆黑眸在月光下显出一丝凉意,垂眸淡淡地扫过一眼娇艳欲滴的红梅,又转回眸子凝视着雪梨,嘴角勾着笑,“姈姈喜欢红梅,所以特意折了枝?”
雪梨点头:“折了回来插瓶。”
裴霁云面上波澜不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只是道:“既然喜欢,为何舍得折下来?”
雪梨不明所以,她看了看那枝红梅,没瞧出些什么特殊之处,只好老老实实道:“这样的红梅,后山都是。”
他静静地,没有再说话。
灯火葳蕤,月华从半开的轩窗洒进来,落在了窗棂,桌案,翻开的书册上,洒在他如墨倾泻的长发上,在他脸上投下几块大小不一的阴影,让他平静的面容显得有一些凌厉和危险。
雪梨躺在他怀里,有几缕湿发弄到了她的脖颈,凉凉的,很不舒服,她却不敢伸手拨开。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裴霁云沉默不语时的那双眼,俯视着,眸光落在她脸上,像雪亮的刀刃,雪梨莫名觉得刺眼、割人,她明明已经不心虚了,但还是下意识别开眼,就连呼吸也不由放轻放缓。
火炉烧得越来越红,雪梨方才被寒夜浸得湿冷的身体现在已经热得不行,有些出汗了。
裴霁云突然道:“姈姈,这支梅是在何处摘的?”
赵雪梨一个激灵,谨慎道:“就在后山。”
裴霁云似笑非笑,却没有追问,而是略略点头,放开了她,递出梅枝,道:“很漂亮的朱砂梅,去插瓶吧。”
红梅品种众多,赵雪梨不懂这具体是哪一种,听见朱砂梅几个字,心道原来是叫这名字,倒是贴切,而后才意识到自己逃过了一劫,忙不迭起身接过梅枝,在屋中翻出一个天青釉瓷瓶,随意插上。
经此一遭,她可就再也生不出什么赏梅的闲情雅致了。
插完梅,她回到裴霁云身边,重新拿起锦帕,欲要为他擦发,但裴霁云却是看她一眼,眉眼染上清浅柔和的笑意,“姈姈不必为我操劳,可先去沐浴洗漱。”
能不服侍人,雪梨自然是开心的,她顺从地放下锦帕,“多谢表兄。”
随后便从箱子中翻出寝衣,去了净室。
癯仙山庄中引入了汤泉水,雪梨清洗过后,觉得通体舒畅,就多泡了会,昏昏欲睡之际才强撑起眼皮穿上寝衣。
一走出去,迎面冷风吹得她一个激灵,顿时醒神,连忙向卧房走去,身子被风吹得越冷的同时也忍不住期盼裴霁云已经躺在床上,并且暖好了被窝。
她推开门,立时就失望不已。
裴霁云还维持着她走之前的模样坐在窗下读书,只不过头发此刻已经干干爽爽了。
雪梨掩门进去,抱着手臂,犹犹豫豫看他一眼,“表兄,该休息了。”
裴霁云连头都没抬,依旧看着书,不徐不疾,“不急。”
雪梨实在有些困倦了,正准备说自己先睡下,就听窗下静坐的青年忽然又道:“姈姈,过来。”
此刻,她心里是不太情愿过去的,脚步却已经实诚地迈开,“表兄,怎么了?”
裴霁云仰头看她,将手中书册递出去,“姈姈,读一下这篇。”
雪梨目光从他平静的面容上落到书册,瞧见这篇文章名为《王生结友》,开篇即是:山南有王生者,家室雍睦,人皆称善。一日,于外游历,遇客赵钱,相谈甚欢,遂结为友。
她便以为是一篇寻常结友趣文,于是顺势读了出来。
结果第二段便急转直下:“归乡后,一日王生正于家中展卷诵读,忽闻叩门之声。启户视之,乃赵钱也。王生问其故,赵钱戚然曰:“吾因窃财,触怒双亲,被逐出门,今无所归,特来相投。” 王生闻此,心忧之。盖其家法森严,若以实告父母,恐不为所容。遂欺其父母曰:“此乃某大户之子,来此游历,欲暂居数日。” 父母与妻皆信之,欣然纳之。”
雪梨此刻已经微微心紧了、她数次停顿,接着往下读:“...方晨兴,忽有衙役数人破门而入......”
她停下了声音,面色哑然,“表兄......我......”
裴霁云冷静看她,眸中光影不明,声音不紧不慢,却不容置喙:“姈姈,读完。”
赵雪梨头皮发麻,已然知晓裴霁云不知为何看出自己撒了谎,特意拿这篇文章敲打自己。
她心中想着对策,嘴上还是顺从地读:“......声言王生私藏罪犯,不容分说,将王生一家尽皆锁拿入狱.....至此,王生及父母始知赵钱所犯之罪,非止窃财,实乃杀人越货,为官府所缉捕。赵钱竟以谎言......”
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读到最后,眼泪珠子断了线一样落在书册扉页上,晕开一团水渍,模糊了字迹。
裴霁云不动如山,很平静地看着她哭了会儿,忽然叹气,伸手将她拉到怀里,垂着眼问:“怎么哭了?”
赵雪梨抬起头,一双桃花眼泪眼朦胧,水盈盈的,映着月光下裴霁云清冷的面容。她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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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哭得红了一块儿,瞧起来可怜兮兮的,说话声有些哽咽:“表兄,我方才说谎了。”
裴霁云颔首,示意她继续说。
“那支梅花不是我折的。”赵雪梨怯怯地:“方才老夫人让我送君妹妹回院子,却在折返途中同一位公子撞上了,梅花是他予以我的赔礼,我......我怕表兄责怪,是以方才不敢实说。”
裴霁云笑了笑:“我为何会责怪你?”
雪梨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又掉下几滴泪,“我就是......害怕.......”
裴霁云见她如此,抬手落在她眼下肌肤,常年写字带有薄茧的指腹一点一点将泪水拭去,动作有几分重,按得雪梨白嫩脸上凹出一道道肉涡,他语气却是温柔得仿若春风秋水,笑说:“我们姈姈,很爱撒谎。”
雪梨顿时心惊肉跳,她瞪大眼,欲要为自己辩解一二,但是裴霁云已经擦完了泪,伸手扣住她的后脑,整个人压了下来。
二人在他话落的下一瞬便唇齿相贴、呼吸交错。
雪梨还没给自己正名呢,随即挣扎不止:“.....表....表兄........”
裴霁云趁她张口说话时进入她的齿关,在里面攻城掠地,像一阵狂暴飓风,肆无忌惮、无所顾忌,搅得雪梨呼吸不能,憋红了脸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窗外月渐渐走入云层,窗棂阴影慢慢落到她们早已分不清彼此的墨发上,度上一层晦暗不明的光斑。也不知过了多久,雪梨觉得自己意识都迷糊了,这个长到令人窒息的吻才渐渐变得温和。
他放她喘了几口气,继而又亲上来,清冷眉眼透出几分舒展的笑意,他半阖着眼,在寂静无声的冬夜里享受着她羞怯的姿态和让人欲罢不能的柔软唇舌。
对于裴霁云来说,这实属是一次放纵到令他上瘾的事。
在最初,他只是想碰碰她。
可一旦碰了,他又想抱一抱她。
抱了以后,他还不满足、想要压着她亲。
现如今,简单的吻也无法满足心中压抑的、叫嚣着的蓬勃欲望、它们随着每一次的亲密接触在不断膨胀、壮大。
这实在有违他自来所学、所遵守的君子自持、克己复礼的规矩。
裴霁云也不知道,这些无法启齿的欲望会壮大到什么程度。
他边亲边将雪梨往床上抱,实在舍不得放开她分毫。
到了床上,见她泪眼迷蒙,雪白脸颊上几处红晕,眸中一片水润,瞧起来委屈不已的模样,更觉心中怜爱万分、渴望万分,好不容易温和的吻再次狂风骤雨起来。
雪梨被彻底亲晕过去前,到底还是寻见机会,见缝插针挣扎出了埋在心中的那句:“我......唔......不是....撒....谎精.....”
裴霁云眉头微微一蹙,轻轻咬了下她早就红艳万分的柔软嘴珠,像是在谴责她的分心,随后再也没给过她半分开口机会。
8.看梅
又是一日晴,天大亮。杲杲日光穿过窗棂,散漫地洒进房间,海棠纹路轩窗微敞,可见浅青色床幔之内挨得极紧的二人。
赵雪梨睡得很不舒服,像被某种大型掠食者叼回洞穴、禁锢在身下一整晚的猎物般,不得舒展,她睡觉时四仰八叉惯了,如今将将醒来,发现自己居然蜷缩着。
鼻间萦绕着那股略凉的松雾香,背后传来滚烫热源,烫得她心口重重一跳,连忙睁开眼坐起来。
但才起了个身,就被一只大手拽回去。
凌乱的发丝在空中晃过几道不屈弧度,她身子再次被拽回锦被之中,完完整整缩进了后方那人怀中。
裴霁云柔声:“再睡一会儿。”
赵雪梨简直怀疑自己出现了癔症。
她在被子里咕蛹几下,转过身子,正对着仍在假寐的男人。
日光明明晃晃漏了几缕进床幔,他睡在外边,右边身子便浸在了那光中,照得肌肤丰盈,温如软玉,是一种透着明净清透的亮色,高挺鼻骨在左侧脸颊落下一道阴影,睡颜中的他,没了一贯维持着的温和笑意,脸部轮廓透出几分带着攻击性的锐利,赵雪梨盯着他直晃神。
裴霁云长睫微动,缓慢睁开,一双黑如墨玉的眼平静看她,里面落着点点光斑,竟是没有半分将将睡醒的怔忪和迷离。
此刻赵雪梨只想捂住头哀嚎,她愣愣看着他,“表兄,你怎么还在?”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说得有歧义,又连忙找补道:“我不是希望你走的意思,只是你今日竟然不忙吗?现下什么时辰了?你怎么也不叫我一下,好让我去同老夫人请个早安。”
雪梨心里更害怕的是二人同睡一处之事被他人发觉,毕竟白日可不比深夜,人多眼杂,容易被看出端倪。
这件事一旦被闹到明处,谁会苛责淮北侯这位声名极好的长公子呢?他顶多是添上一桩风流韵事,只有雪梨会被架在火上烤,被冠上‘水性杨花’,‘不知羞耻’,‘勾引长兄’等等帽子,到时候她只有给裴霁云做个没有名分的妾室,或是被赶出侯府回到青乐郡草草嫁人的下场。
雪梨不喜欢过深宅大院的日子,富贵人家的妾室虽然过得不错,但到底低人一等,要看主母眼色行事,还可被随意发卖,活得谨小慎微。
她也不喜欢盛京中的权贵,那些贵人们少有不养外室不纳美妾的,男子大多在十三十四就选了通房丫鬟,其后更是女人不断。
淮北侯府虽然对男子管得较为严苛,有不到束发之年不得收受通房的规矩,但老夫人思及子嗣单薄,早早就挑好了身家清白、身段样貌都好,瞧起来好生养的丫鬟养着。
裴霁云刚过束发的年龄,就被塞了两个教导人事的通房,只不过他对此十分冷淡,也不知什么缘故,见都不见就将人统统打发了。
老夫人体谅他忙于读书参政,也就暂时放下,这一放,他的权势越来越大,说话份量更足,侯府中也就少有能真正逼迫到他的事了。老夫人思来想去,觉得是自己挑的女人不合长孙心意,后来又送过去不少,都被裴霁云一一打发,这才渐渐歇了心思。
如今裴谏之过了年便是十六,雪梨请安时听老夫人同王嬷嬷提过为他挑选通房之事,她那时没甚么感觉,可若是自己要沦为他人妾室通房一类的,真是恨不能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老夫人没有想着让她给京中权贵做侧室,已然是极好,那日还说愿意帮她相看一些寒门举子,雪梨自然是想把握住机会嫁给翊之哥哥的。
此时,她咬着唇瓣,多次看向房门,生怕那扇朱红色小门被人敲响。
裴霁云将她所有小动作都尽收眼底。
他清楚她的顾虑,了解她的不安,知晓她自以为掩藏极好的小心思。
见她将本就有些肿胀的唇咬得艳红,他伸手摸到下唇,将那可怜的红肉从主人贝齿下拯救出来,用指腹安抚性地摩挲着,“山路滑坡,阻了回京之路,怕是待到夜里才可清通。”
雪梨讶异:“啊?”
裴霁云见她瞪圆了眼,一幅惊得不得了的样子,颇像一只炸毛小兽,忍俊不禁地按了按她的唇:“祖母受二皇妃之邀,早早便出了门,你今日无需请安。”
雪梨松下一口气,想接着问君妹妹去了何处,但嘴唇刚动,他食指便微微陷入口腔,她连忙抿嘴不语。
裴霁云失笑,收回手,半靠在床头,享受融融的日光,佳人在怀,无人叨扰,他惬意地看了会儿雪梨刚醒的姿态,在她多次欲言又止时才主动出声问询:“今日留在房中陪我看书可好?”
雪梨十分不情愿。
她眨了眨眼,小声道:“表兄,难得天晴,我想出去走走。”
她倒也不是真想出去透气,只不过癯仙山庄中人多眼多,要是真和裴霁云在房中待了整日,不消多说,定会被人觉察。
裴霁云也不勉强,问道:“姈姈可要出去看梅?”
雪梨点了点脑袋,“要看。”
他在暖和的日晕中颔首浅笑,眉眼一派清润,温柔了天光。
“我陪姈姈。”
赵雪梨心想男女不同景,如何一起?
但等到出了小院,又转过好几个抄手游廊,她才反应过来裴霁云并非是要带她去后山观梅,而是一路出了山庄,上了马车,往官道上驶去。
赵雪梨探头探脑,很是好奇,“表兄,你要带我去何处?不是看梅吗?”
裴霁云端坐在马车中,罕见地没有看书,而是摆弄着案几之上的羊脂玉棋子。
“是去看梅。”
他回了一句后,对着扒在窗口的雪梨道:“姈姈,过来与我手谈一局。”
赵雪梨乖乖应好。
关于围棋,她只未入京前在青乐郡囫囵学过,水准连一般都称不上,但胜在品性好,不会做悔棋之事,也不是个臭棋篓子,只不过每次落子前都需要思考许久。
在侯府之中,除了裴霁云闲来无事偶尔与她下过几次,就再无他人了。
雪梨其实还挺喜欢下棋的,这是她为数不多能用来打发时间的事情。
裴霁云耐心十足,尽管雪梨动作慢吞吞的,他仍然平静地跟个没事人一般,目光落在她凝眉思索、极其认真的小脸上,甚至透出几分欣然。
半个时辰的马车,抵达地方之时,也只堪堪下完一局。
雪梨虽然被杀得七零八落,惨败非常,但她也想出了半身汗,一下马车,被凉风一吹,就呼出一口气,觉得舒畅不少。
再定睛一看,却见不知何时,已然到了山顶,远处是在灿烈金光之中翻涌的云海,近处是一簇簇被养护得极好的红梅,花色深红,散着香气,白雪要坠不坠落在枝头,沦为了点缀陪衬。
裴霁云领着她进了山顶阁楼,进去之后,里面豪奢华丽,非比寻常。金丝楠木做梁,檀木做柱,其上四爪莽龙镌刻得活灵活现,墙上悬着名家丹青字画,与博古架上的珍品名宝相得益彰。
雪梨再没眼力见,也看出此处是皇子行宫,难免呼吸都放缓放慢了,生怕自己出气大了,那些奇珍异宝就会被吓得从架子上摔下来。
阁中数个守卫侍女,见到裴霁云后,都默默退了出去,同惊蛰一起守在了门口。
赵雪梨胆小,小声道:“表兄,你怎么带我来了这里,这是二皇子的地方吧。”
裴霁云笑着推开窗,“我常来,不打紧的。”
他示意雪梨看向窗外。
赵雪梨眸光转过去,见到云海之中一颗极大的梅树,上面红花灼灼,开满枝头,在日光之中熠熠生辉,梅树旁还有一尊神女飞天像,那浮云晃动着,真真是宛如仙境一般。
“好漂亮呀。”
雪梨惊呼出声,看得不舍得眨眼。
裴霁云对此兴致不大,倒了杯茶,手搁在玉桌上,手指摩挲着瓷白杯壁,时不时品一口茶,安静观看雪梨赏景的模样。
赵雪梨伸长了脖子去看神女像,觉得很是心驰神往,忍不住央求裴霁云,“表兄,我们去近处看看神女好不好?”
裴霁云好笑道:“姈姈不赏梅了?”
雪梨羞赧,“现才又更想去看看神女,表兄,我们去嘛。”
她到底年岁不大,受到的教条也少,再加上裴霁云近年来没再在她面前显露出过狠劲,雪梨警惕惶恐的心有所松懈,一个没注意就软着声音撒了个娇,惹得裴霁云拉了她过来亲昵。
再次走出暖阁,已经过了一刻钟。
雪梨率先上了马车,裴霁云还未有动作,就见一个侍卫匆匆而来,附在惊蛰耳边耳语一番,惊蛰连忙走过来对着裴霁云禀报。
裴霁云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对着撩开帘子往外看的雪梨道:“姈姈,你且先去,我稍后来接你。”
雪梨不明缘由,但也不可能追问,她不在意裴霁云要去做什么,依然维持着好心情地点头,“正事要紧,表兄不必顾虑到我。”
裴霁云颔首,吩咐惊蛰:“叫唤云来,好生护着小姐。”
唤云身材魁梧,恍若男子,她从远处走过来时,连着地面都有轻微波动,雪梨还未曾见过比陪护裴君如的李嬷嬷更五大三粗的妇人,此时见了,又听她叫唤云这般好听的名字,不由多看几眼,细看之下才发现她虽然生得极为高壮,宛如小山,肌肤黝黑,但肤质却是较为细腻无瑕,一双眼睛又大又圆,亮晶晶的,看人时显得很真挚无害,瞧起来年岁并不大。
“小姐,你看我作甚?”
许是雪梨看得久了,唤云还歪着头困惑问了句,声音有几分懵懂的稚气。
雪梨连忙收回眼,解释道:“你长得魁梧,瞧起来很厉害。”
话落,她又恼恨自己不会讲话,讲一个女娘魁梧,对方怕是要恼了,以为她尖酸刻薄故意讽人。
谁知唤云很是开心一笑,“多谢小姐夸奖,我可是长公子手下最厉害的护卫,一定好好保护小姐。”
雪梨见她心无芥蒂,顿时松了口气,又听她说自己是最厉害的护卫,不仅一愣,“你...你怎么这么厉害!?”
唤云坐上马车,车身都往下沉了几分,她拿起马鞭,驾驶着马车轰隆隆往外走,边挺起胸脯自豪道:“因为我吃饭最厉害!别人都吃不过我!”
雪梨也不坐回马车软塌了,就蹲在车门处,掀起帘子好奇地发问:“这和吃饭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我娘说了,吃得多,力气就大!”
赵雪梨受教,掂量掂量自己纤细的胳膊腿,最后揉一揉小肚子,苦恼道:“那怎样才吃得多呀?”
唤云声音一顿,似乎被问住了,细细思索良久,才想出答案,骄傲道:“小姐,这是天赋,我娘打小就说我是个吃饭的天才,旁人羡慕不来的。”
马蹄落在石板道上,哒哒声、车轱辘声、混着二人说话声,渐行渐远。
..................
神女像距离并不远,约莫三刻钟便到了,只不过官道没再往上修,需要下了马车再沿着石阶向上走。
石阶之下有一处平地,平地上有两座供过路人休憩的茶馆汤馆,此刻支出摊子,有不少人坐在里面吃面喝茶休憩。
赵雪梨坐的是裴霁云那架马车,驶过来时并未引起过多注意,只不过唤云那幅高大模样惹来几人多看了几眼。
唤云寻着空地停了车,率先跳下去,然后扶着雪梨下车。
雪梨其实并不需要人搀扶,但唤云已经伸了手,她也就顺势下了。
她今日穿得并不如何贵重,只是一件简单袄裙,外面罩了件千山翠色披风,但那张脸刚露出来,就莹润生辉,招得茶馆面馆坐着的十来位路人频频张望。
因为放了晴,天气并不寒冷,雪梨只走了一会儿便出了一层细汗,唤云面不改色,气息都没变一下,见雪梨张着小嘴直喘气,忙道:“小姐,我抱你上去吧。”
赵雪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哪里好意思让人抱着走路?连忙摇头,红扑扑着脸坚持自己走。
越往上走,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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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越清晰,她那虚幻飘渺的神姿也似拨云见雾,逐渐呈现在雪梨视线中。
她站在神像之下时,已然从小口喘气变成了毫无形象的大口喘气,唤云将怀中水壶递过去,雪梨接过抿了几口,这才细细欣赏飘然欲飞的神女。
石像静静矗立在石台之上,一手向上托举,作兰花状,紧靠在胸前,另一只手手臂微微打开垂在右侧腰腹,兰花指向下,裙摆与发带都向后飞扬,浮云在神像四周游动,像是随时要腾云而去。
雪梨看得抚掌感叹,“好生活灵活现的神女娘娘。”
唤云瞅了两眼,就不再感兴趣。
雪梨绕着神像看了好几圈,才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但还未迈开步子,就见神像后的空地处突然热闹起来,原来是有人担了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上来卖,人群都围拢了过去。
唤云闻着那香气,没出息地直咽口水。
赵雪梨走了这一遭,也觉得饿了,就吩咐唤云去买几个回来。
唤云却是摇头,“我不能离开小姐。”
赵雪梨无奈,“那我们一起去吧。”
都到了摊子处,唤云才放心地挤在人群中买包子,赵雪梨安静等在一旁,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青年的声音,“灵鸢,你怎么也在此处?”
赵雪梨讶然回身,见到江翊之同几位书生从神像前转过来。
她着实是被惊住了,“你...你...也来看神女娘娘嘛?”
江翊之点头,道一句,“看来我与灵鸢心意相通。”
他身边的几个同行者连连看向雪梨,对她感到十分好奇。
雪梨听江翊之如此说,又被几个书生这般打量了几眼,脸色慢慢涨红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江翊之与同伴说了几句,他们便先行离开了。
他则是向雪梨走了过来,“灵鸢,要一起走走嘛?我知道这尊神女娘娘的来历,可以讲给灵鸢听。”
雪梨第一时间抬头去看唤云,见她还在闷头买包子,心中松下一口气。
虽然心中又羞又喜,但她也不可能将唤云抛下,随即婉言拒绝。
江翊之看出她的顾虑,便说:“自然是带着你的丫鬟一同走走。”
他是一个外人,自然不知道雪梨同裴霁云私底下是何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雪梨一想到唤云是裴霁云的人,就不敢在她面前同外男过多讲话,生怕惹得裴霁云生疑,自然又是连连相拒。
江翊之只好告了辞。
但如此一来,雪梨反倒不急着离开了,她拿了个唤云买来的包子细细啃着,又回到神像处,企图再次见到江翊之,能多看他几眼也是好的。
可惜江翊之已然不见了踪影。
雪梨心中微微有些失望,但她转而又被神女像下一处石壁吸引,走上前细看,发现竟是一道暗门。
这又让她惊喜得不得了,颇有种探险寻宝的刺激感觉。
雪梨试着推了推,并未推动,唤云伸手摸上石壁,没怎么用力,那门就支呀一声响,从外向里开了,里面竟是有八尺之高,石壁上绘着色彩鲜明的图案故事,很是别有洞天。
只看了一眼,雪梨就有几分想进去瞧瞧的意动,但唤云体型太大,定是进不了这石门的,怕是不会应允,她感到为难,想了想便道:“我就在门口看看,在你时时刻刻都能看得见的地方,可好?”
唤云往里面看了眼,见空无一人,随即点头。
雪梨进了石门,沿着壁画细细地看,很是新奇地发现这上面刻画得便是神女像来历。
她看完一面墙,又去看另一面,却在刚转身的对向过道中见到同样也在静静观看壁画的江翊之。
雪梨差点惊呼出声,她连忙捂住嘴,生怕漏了声音惹来唤云探查。
江翊之谦然一笑,“抱歉,吓到灵鸢了。”
赵雪梨摇摇头,小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翊之道:“我方才进来的,也未曾想到灵鸢与我想一处去了。”
赵雪梨想起他那个心意相通的说法,面上红了几分,“翊之哥哥,好巧。”
江翊之见她这幅羞赧情态,笑了笑,“灵鸢,难得有机会,我们一起看完这个壁画如何?”
赵雪梨意动,但又有几分纠结,因为壁画剩下的那部分都在江翊之所处的过道中,她若走过去,必定会离开唤云的视线了。
江翊之叹气,“灵鸢不愿意同我独处吗?可是在忧心我心怀不轨?”
赵雪梨连忙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看着雪梨,突然走过来,牵住了雪梨的手。
二人一霎离得极近,雪梨能听见他微微沉重的呼吸声,鼻尖嗅到一股梅香,手指之下是他温热的大掌,她下意识挣了挣,却没挣脱。
江翊之道:“灵鸢,春闱之后,等我来娶你。”
随后他便松开了雪梨的手,雪梨同时感到手腕一沉,她低头一看,看见了一道系在红绳之上的半月玉坠。
“上次见面,太过匆忙唐突,忘了备上面礼,如今补上,还请灵鸢不要怪罪。”
赵雪梨脸色红得都能滴血了,她结结巴巴回道:“....我...我...多谢翊之哥哥...”
她还想说什么,却听见石门之外唤云大着嗓门叫了声‘长公子’,雪梨脸上的羞红刹那间像退潮似得退了个干干紧紧,转眼就白了。
江翊之还欲说话,雪梨连忙打断他,“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她慌慌张张返回石门,正正走到门口,就见一道颀长身影敛光而来,他立在石门之外,身后是辽远天地间飘忽的浮云雪山,清冷的眉眼在见到她时透出柔和的光彩,但只柔和了一瞬,下一刻,他点漆般的黑眸微冷,面上却是笑容不变,平静道,“姈姈,壁画可看尽了?”
雪梨不敢点头,怕他看出自己撒谎考校自己,诚实道:“......还没有。”
裴霁云淡然颔首,作势要进去,“那我陪姈姈看完吧。”
9.我不舒服
赵雪梨没有退让,仍然杵在门口,声音发颤:“表兄,我我我...”
她心跳得厉害,说话不免断断续续的,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心里有鬼。
裴霁云却是突然顿住步子,没再急着进入,而是垂眸凝着她问:“紧张什么?话也说不顺了?”
如果此刻江翊之不在石门之内,雪梨或许会镇定许多,但她方才才收下了江翊之的玉坠子,两人还牵了手,有过短暂的肌肤相贴,她胆子并不大,面对着仿若洞察一切的裴霁云,实在是很难平静下来。
雪梨袖子下的手紧紧绞在一起,临到头了,急中生智,干脆捂住肚子惨叫一声:“表兄,我有些不舒服。”
她跌着步子,往前踉跄几步,很是精准地扑进了裴霁云的怀中。
裴霁云的眼眸依然寒凉,但还是抬手接住了她。
赵雪梨压根不敢抬头,垂着脑袋瓮声瓮气道:“表兄,我肚子好疼,我们快回去吧。”
裴霁云似笑非笑,“这疼得倒是不赶巧了。”
赵雪梨不吭声。
裴霁云扶住她,到底还是转了步子,往外走,“看来只能下次再寻机会同姈姈看完壁画了。”
赵雪梨小声:“多谢表兄,那画得无趣,不看也不打紧。”
裴霁云笑着道:“姈姈耐性好,无趣的画,也瞧了这般久。”
这句话让雪梨不免多想。
也不知道他是在说画,还是已经察觉出猫腻,在暗暗警告她。雪梨后悔自己多那一嘴话,此刻含糊一句,一直到下了山,再次坐上马车,都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没再开过口。
马车沿着来路返回,却已经没了之前的温和氛围。
惊蛰不知去向,唤云在外驾驶着马车,神情肃然。
雪梨偎在裴霁云怀里,依然捂着肚子不敢放开,眸光都不敢乱瞥,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同他对上了,被瞧出所有心思。
他许久都没开口,只是轻一下、重一下地给她按着肚子。
雪梨心里也是没有底,她将那坠子往手腕上撸,又哀哀叫了几声疼,而后越想越觉自己实在是心虚得厉害,定然已经被瞧出端倪,可方才情急,除此以外,她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若是真让裴霁云进了石门,见了江翊之,雪梨简直能当场昏过去。
两相一比较,还是现在好。
他虽然看出自己心虚撒谎,可到底没见着翊之哥哥,那层窗户纸没捅破,雪梨就还有一段喘息时间。
再次回到山庄,下马车前,裴霁云问她:“姈姈,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雪梨依然不敢抬头,她看不见他眼中讳莫如深的冰冷情绪,只是逃避性地摇头。
裴霁云松开她,目送着她纤细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过了会儿,惊蛰快马而归,附在窗前同裴霁云禀告一番。
暮色渐浓,昳丽天幕一寸寸褪色,又逐渐变得冷冽灰暗、不近人情。落日的光落在裴霁云眼底,映出一片寒潭般的冷,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去庄子里请个大夫给小姐好生治治这肚子疼的毛病。”
车帷落下,惊蛰应声离去。
尚未入夜,雪梨闺中就来了人,那大夫望闻问切一番,给她开了好几贴药,尚未熬制成药汤,雪梨看着那上面的黄连、苦胆草等药材脸色霎时就难看成了苦瓜。
她本想糊弄过去不吃,一个时辰后,裴霁云亲自端了药来,雪梨头皮发麻,“表兄,这种小事,何需你亲自来?”
他披了件缟白大氅,如载月而来,短短数个时辰没见,雪梨却觉二人之间似多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纱,她说话也恭顺许多。
裴霁云笑了笑,“你性子娇,我不来,怕是不会喝药。”
雪梨本就理不直气也弱,不敢讨价还价,连忙接过药碗,捏着鼻子仰头喝,苦得她泪眼婆娑,想吐出舌头哈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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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太过不雅,她生生忍下了。
裴霁云见她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神情愈冷,搁下托盘,径直离去。
雪梨放下药碗时,房中已经空无一人,她连忙扑到茶几前,给自己灌下好杯茶水,才止住了胃中翻江倒海般的吐意。
入了夜后,二皇子处来人,说官道上的积雪乱石已经清通,老夫人便定下寅时出发。
赵雪梨心里存了事,在床上躺到丑时末还未睡着,只得又爬起来洗漱穿衣。
此次回京多了裴霁云,队伍里多出好一些着甲佩刀的护卫,雪梨迷蒙着眼往外偷看过几次,觉得个个都威风得紧。
裴谏之颇有几分我行我素,在前半夜就扔下众人骑马回了京。
雪梨方才服侍老夫人上马车时,隐隐听出裴谏之此行也被安排了与太府寺卿嫡女沈怀意相看之事,但结果可能并不令人满意,裴谏之还没见到沈小姐就面色冷凝地摔门离去。这件事传到二皇子妃耳中,怕沈府同裴府生了嫌隙,从中做了不少调节。
一路上又是摇摇晃晃,睡不安宁,下马车时雪梨几乎要睁不开眼,她强忍着睡意伺候老夫人回到松鹤院歇下,再次步出暖阁时天色已经大亮,整夜阴霾渐退,流金慢洒,映出一片朦朦胧胧的昳丽光晕。
她打着哈欠,好不容易回到自己闺房,将将推开门,就见一个白衣人静静立在窗下。
雪梨困得视线恍惚,下意识以为是裴霁云,很是娴熟地掩门进入,但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许多话在心中转过一圈都被按下,她犹豫着往前面走了两步,语气试探:“我…我想休息了,表——”
最后一个字卡在了白衣人转过眸的视线中。
那人俊俏的眉眼冷着,浑身笼罩在一股沉郁的气质中,又透着无尽的躁,好似被谁惹到了,十足十的不愉快。
赫然是一日未见的裴谏之。
他冷眼,挑眉问:“赵雪梨,你以为我是谁?”
10.为难
赵雪梨怔然,那点瞌睡在这张冷面之下像见了猫的老鼠彻底消失不见。
她盯着裴谏之身上宛如霜雪裁就的白色大氅,感到很是费解,这人什么时候喜穿白了?
随即,她又想到,裴谏之同沈小姐相看一事,想必他也是同自己一般被老夫人叮嘱后换了衣裳的。
雪梨看了两眼,真心实意道:“你穿白色,很好看。”
他本就长得极具攻击性,剑眉星目,线条锐利,平日里总是一身黑,沉着脸时显得冷郁沉闷,如今这身白倒是更加突出他鲜活的少年气,瞧起来都好相处一些。
但雪梨这句夸赞却没让少年心情舒展多少,他勾唇冷笑,“你少讽刺我。”
这句话实在是太冤枉赵雪梨了,她闷头看他一眼,却不敢多为自己辩解一二。
裴谏之靠在轩窗,下颌被亮白日光照得如同剪影,漆黑眼眸中满是显而易见的烦躁和不悦,他直勾勾盯着雪梨,“我跟你可不一样,祖母左右不了我的亲事。”
赵雪梨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不想激怒他,也只能接着往下顺毛。
她这个人,见到的市面少,奉承起他人来也是干巴巴的一句,“那...那你可真厉害。”
谁知道她才绞尽脑汁说完这一句,却像触碰到裴谏之逆鳞一般,他突然就暴跳如雷,怒不可遏了,从窗边急步走过来,一把拧住了雪梨的衣襟,拽得她垫起了脚跌跌撞撞站不稳,涨红了脸。
雪梨惊慌失措的清透双眸中倒映出裴谏之压着眉眼的冷脸,“赵雪梨,你胆子肥了,还敢激我?”
“是不是觉得祖母马上就要将你嫁出去,可以不用再讨好我了?”
裴谏之冷嗤,“你知道她看中了谁吗?一个小小的书令史之子,你嫁过去了,怕是衣裳都要自己浆洗。”
赵雪梨听见书令史几个字,心脏狂跳,嘴上却是下意识反问:“你你你...你是如何得知的?”
他对这句问话置若罔闻,依旧刻薄道:“你这个女人,贪慕虚荣,薄情寡性,还朝三暮四,惯爱勾人,嫁给谁就是害了谁。”
赵雪梨被兜头罩下这么多罪名,自然不认,她小声反驳:“你...胡说,我没有。”
裴谏之伸手拽了下她的头发,毫不留情的力道让雪梨痛呼一声,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霎时就红了,好似温玉的肌肤上浮出一层绯色,青丝凌乱,衣襟被揪得皱巴巴,微微敞开了,露出一片细腻雪白,令人遐想的禁地。
雪梨抽噎了两下,长睫一眨,泪珠坠出,落在裴谏之的手背,明明并不却如何热,却烫得他心口漏了半拍。
他先是怔愣,而后愈加恼怒,“你还说自己没有!?”
赵雪梨同他实在是不对付,又怕他气恨了失了智伤害到自己,只好道:“表...表弟,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了。”
裴谏之冷眼看她,静默须臾,突然道:“我再问一遍,你真要嫁给那个破烂举人吗?”
赵雪梨无奈,“我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小女子,婚姻大事,又岂是自己能做主的?”
裴谏之不吃这套顾左右而言他,追问道:“到底愿不愿意?”
赵雪梨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生怕这二世祖给自己的好姻缘搅合没了。
她垂下眼,落寞地说:“我做不了主的。”
裴谏之见她如此,积郁的心情总算轻松许多,道:“那便是不愿意的。”
赵雪梨含糊其辞:“我...我也不知道。”
裴谏之瞪她,“你就是不愿意!”
他松开了手,冷眼看雪梨喘着气整理衣裳,又鄙夷道:“一个穷酸举人罢了,哪里有淮北侯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你自然不愿意,既然如此,就继续讨好我,我让你留在侯府如何?”
赵雪梨听他这样说,手指微微攥紧,没有吭声。
但她不吭声,他反倒又不乐意了,冷斥,“哑巴了?”
赵雪梨鼻子发酸,抬头看他:“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裴谏之似是没料到雪梨突然又起了回刺他的胆子,长眉一挑,冷眼看她。
赵雪梨笑了笑,方才脱口而出那句话时的不满随着这个笑容消失,她温顺地道:“你知道的,我年岁已然不小,不出意外,明年便会定下婚期了,就算你再如何厌恶我,到那时也就再也不见了。”
裴谏之原本轻松不少的心随着这句话一寸寸揪紧,躁意又一点一点从心肺处向外蔓延、如藤蔓般爬上他的脖颈,眉眼,手指也不耐地想抓住什么东西打砸,他沉声道:“我说了,继续讨好我,你可以留下来。”
赵雪梨摇了摇头,“这世上的女子哪有不嫁人的道理?”
她疲倦不已,见裴谏之还欲再说,心中突然也烦躁得不行,忍不住皱起眉头反问:“你要如何让我留下?难道表弟愿意娶我?”
这句话的成效十分之好,裴谏之像被雷劈了一样,神情还处在怔愣之中,但是驳斥的话已然脱口而出:“你休想!”
赵雪梨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不管是裴谏之还是裴霁云,都不可能娶赵雪梨的。她出身低贱,亲娘还是被淮北侯强取豪夺的姨娘,若是自己嫁进侯府,会连累得侯府声誉一落千丈。
裴谏之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他生怕雪梨动了歪心思,又强调一句,“你这样的人,如何为人正室?我是不可能娶你的。”
他说完这句话,逃也似地推开门离开了。
赵雪梨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叹出口气,重新掩上门,连脸都懒得洗一把,径直将自己扔进柔软厚实的被窝中,只一会儿功夫,就沉沉睡去。
可只将将睡了两个时辰,她又被叫醒,唤云端着药碗,眉眼透出几分忧心忡忡,“小姐,长公子让我来给您送药。”
经了裴谏之那一通搅合,赵雪梨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肚子疼的病,她坐起来,靠在床头,眸光瞥向那碗散发着苦味、漆黑无比的汤药,胃里涌上一股酸水,差点直接吐了出来。
她屏息静气,艰难地说:“唤云,我已然病好,用不着再喝药了。”
唤云摇头,“长公子说您怕苦,为了不喝药怕是会哄骗我,叮嘱我不论怎样,一定要亲眼见你喝了药再回去复命。”
赵雪梨还没喝呢,嘴里就直发苦,但她也不好让唤云为难,心中酝酿几番,眼一闭,以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唤云道:“小姐再多歇息一会儿,晚间还有一幅。”
赵雪梨搁下碗,重重仰倒在被子里,恨不得真晕了过去。
她确信裴霁云在不动声色地惩罚自己。
但只要她能忍过去,他是不会主动揭露那些龌龊的。
二人苟且这么久,雪梨对他的性子算是有个大致了解,他读得那些圣人教训,君子礼节,教他放不下身段,弯不了脊背。
他不喜欢直言戳破她们之间浅薄可笑、见不得台面的暧昧关系,也不喜欢雪梨同旁的男人亲近,但他不会直接说出来,而是一步步逼着雪梨这样去做,以一种看似温和,实则强硬的霸道手段让她成为他的笼中雀、掌中珠,任其摆弄、操控。
雪梨志气不高,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攀上些什么荣华富贵,裴霁云的掌控对她来说也是不以为意,但是唯有一点,便是不可步了娘亲后路,给人做见不得光的妾室、外室。
若是能凭自己本事挣得一个如意郎君,那自然是再好不过。
嫁给翊之哥哥,是她如今最大的心愿。
药是苦了一些,但也胜在以裴霁云的君子之风,能拖住一些时间。
如今已然到了腊月下旬,只待开年春闱之后,自己便能彻底解脱,再也无须担惊受怕。
赵雪梨凭着这个信念,一连喝下了好几天苦到令人作呕的药。
到了第六日,裴霁云或许是见这招对她无用,又或许是善心大发,终于又请了大夫来诊治一番,得出大病痊愈的诊断后,停了雪梨的药。
腊月底,临近年关,原本在大雪中沉寂许久的盛京突然热闹得不同凡响,许多人家都挑了好日子,张灯结彩地办起了喜事,再加上不少外域使臣进京朝贺,宵禁时间都往后推了一个时辰。
淮北侯府上上下下又再次忙碌不已,雪梨这个大闲人都被老夫人带着去参加了好几次宴席。
到了大年夜这天,裴霁云和淮北侯,还有老夫人这种有官职诰命在身的,须得入宫朝贺,裴谏之和裴君如虽然没有官身,但皇帝爱屋及乌,也特赦了他们进宫。
如此一来,便唯有雪梨一人守在侯府。
这样说也不对,毕竟她的娘亲姜依也困在侯爷后院,只不过不到初一这天雪梨是见不到娘亲的。
她一个人虽然没什么好守夜的,可也不能早早洗漱睡下,还是得等到老夫人她们回府才能休息。
赵雪梨干巴巴坐着,实在是无聊透顶,所幸翻出自己与翊之哥哥传信的书册来看。
她惯常是不爱出门的,少有的几次也是陪着裴君如。
去岁的一个仲夏,她被君妹妹拉着去书肆挑书,一眼挑中一册词话本,只不过囊中羞涩,并没有买下,而是租借回去。
她闲得无事翻开一看,却被这上面秀才公抛弃糟糠之妻的故事差点气出个好歹,见上面有人批语赞叹秀才公才华了得,竟能让官家小姐给自己做了妾,又言他最后还在府中给了糟糠妻一席之地,人品贵重云云。雪梨实在忍不住,拿起笔痛骂了这秀才一顿。
后来还书半月,再次去到书肆,忧心自己言论是否会引起非议,便再次打开此书,翻到批语处一看,果然见到数条批判自己擅妒的言论,还有人骂那糟糠妻人老珠黄、何以为秀才公的正室。她心中不忿,看到最下方,却见几个苍劲有力的字迹——若得辛娘,必珍之、敬之、重之,爱之,誓不纳妾。
辛娘便是那位糟糠妻。
雪梨是较为吃惊的。
时下男人谁不希望娇妻美妾,佳人在侧?便是盛京中人人称赞爱妻如命的京兆尹,府里亦是有两个通房,三个妾室。就连淮北侯,虽然宠爱姜依,但府里除她以外,还是有好几个姨娘的,只不过她们都被困在院子里,雪梨不怎么能得见罢了。
在情窦初开的年岁,江翊之只这一句话,就让雪梨生出了好感。
她犹豫几番,在后面又提笔写下一句:辛娘常有,然如郎君所想者,鲜矣。
自这以后,她便同翊之哥哥借用书册交谈了起来。
对于雪梨这个尚未出阁的女子来说,这件事过于胆大妄为,但她实在很难不被翊之哥哥许诺的绝不纳妾,夫妻琴瑟和鸣吸引,而后逐渐倾倒在他高风亮节的品性中。
他的这些承诺,都是裴霁云从未提及过的。
在雪梨眼中,翊之哥哥才是真正的君子。
她迫切地想要嫁给他,实在是无可厚非。
如今这些字句一一瞧来,她都为自己的胆大感到羞涩不已。同一个从未见过面,不知名姓的男人攀谈是任何一个正经女子都不会做的,但在寄人篱下时同主人家的长子勾勾缠缠也是正经女子不会做的,从被裴霁云拉进怀里,她没有推开伊始,雪梨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与正经的一生无缘了。
既然如此,多撒几个谎,也没什么。
赵雪梨看完一遍词话上的批语,也才酉时一刻,她将东西仔细收起,又耐着性子干坐了不知道多久,侯府突然热闹起来,管家也派人来知会一声,道是老夫人们从宫里回来了。
现下时辰已经不早,但宫里朝贺,为了不多更衣洗手,大多都只会略略沾点茶水点心,肚子仍然是空落落的,只待回了府再进食。
雪梨早早等在门口,此刻一见老夫人下了马车,连忙迎过去。
裴君如被裴谏之抱在怀里,已然是双眸紧闭,一幅睡得极深的模样了。
雪梨没见着侯爷和裴霁云,向后多看了两眼,被老夫人察觉,她此刻虽然略有疲态,但她今日朝贺,穿了一袭纻丝绫罗的大袖诰命服,面料细腻光滑,在辉煌灯火之下泛着柔和温润的光泽,衣身之上是金绣云霞翟纹的霞披,下面坠着鈒花金坠子,瞧起来贵不可言,她的发髻被梳得肃正,藏在了一顶金冠之下,神情显得高深莫测,威严深重。
她道一句:“仔细脚下,莫要分心。”
雪梨便再不敢乱看,应了一声,垂着头恭顺地搀扶着老夫人进屋。
老夫人先是回到松鹤院换上了一身常服,才去了膳堂。
等雪梨随着她进入膳堂时,发现裴谏之已经静静站在了里面。
自那一日后,他似乎被雪梨的话吓退,再也没来找过她的麻烦,此时两人再见,雪梨倒是还好,依然维持着人前的体面温顺,裴谏之却是神色莫名地冷哼一声,极为不待见地转过了头。
老夫人对二人间的氛围很是习以为常,没有多想,也照例视而不见。
约莫等了两刻钟,侯爷和裴霁云才回了府。
他们也是先去换了常服才来膳堂,两人一前一后,先后跨步进入,赵雪梨又连忙上前,一一见礼。
侯爷生得一副极好姿容,身形挺拔,鼻骨高挺,下颌线清晰利落,气质温雅,眉眼之上浸着常年身居高位自然流露出的贵气。
若是不明所以的人,见到这样一张脸,这样通身的气度,很难想到他会做那惹人非议的强取豪夺之事。
但雪梨知道,这个人矜贵非凡的外表之下,是一副比刀刃还锋利无情的心肠。
他对待雪梨的态度十分冷淡,见她来行礼,只是在她与姜依越发相似的面容上看了一眼,就略略颔首大步跨过她向里走去。
赵雪梨又给裴霁云见礼。
灯火之下的青年笑着扶起她,眼中落着盈盈光影,声音柔和,“姈姈,不必多礼。”
赵雪梨也是数日没见到裴霁云了,此时见他似乎又恢复到了往日模样,心里提起的大石头松下许多,呼出一口气,跟在他身后重新走向圆桌,站到了老夫人身后。
侯府的这几位主子进食时无人说话,雪梨伺候着老夫人吃了一些东西,连头也不敢多抬。
待到老夫人搁下象牙箸,侯爷和裴霁云,裴谏之也纷纷放箸,这大年夜的团圆饭便算是吃完了。
老夫人没有率先起身离开,而是缓缓开口,“靖安,霁云同京兆尹家那位的亲事陛下可准了?”
赵雪梨被这句话惊得下意识抬头猛然朝裴霁云盯去,他神色平静地同她对视须臾,笑了笑,开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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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话茬:“祖母,这件事您问孙儿便可。”
雪梨在这时察觉到裴谏之盯来的视线,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于激烈,又再次垂下脑袋,默默听着几人暗藏锋芒的对话。
老夫人似乎已然猜到裴霁云的意思,没再追问,而是眉心一蹙,叹出一口气,“霁云,那是京中最好的女子了,聪慧贤淑,大方得体,堪堪可为你的正妻。”
裴霁云神情不变,“我志不在此,莫要误了人家。”
“哪一家的男人到你这个岁数还不成家的?旁人早已是房中娇妻美妾环绕,膝下孩子成群了。”
裴霁云八风不动:“旁人是旁人,我是我。”
老夫人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对着这个自己千娇万宠养大的长孙感到十分无力,她近乎明着说道,“京兆尹那位是个能容人的,你若是有了心仪之人,在娶了正妻之后也可纳进府中做个妾室,我们自然不会薄待了。”
盛京中的权贵虽然可以广收通房,但纳妾却是有讲究的,并不是随意而为,其中那些讲究最重要的,便是不好未娶妻先纳妾,搞出庶长子了便算是家风不正。
依着老夫人这番话的意思,许是猜测裴霁云心中有了人,但对方可能出身不高,不好将其带回家娶为正妻。裴霁云若是想要那女子,就必须得先成了亲,此后纳妾与否自然是随他的意。
赵雪梨听出一身细汗,心跳擂鼓,比被问话的人还紧张不已。
裴霁云不置可否,只是道一句“孙儿晓得”,便再无多话,让旁人瞧不出丁点心中所想。
老夫人无法,再次看向淮北侯,“靖安,这是你的长子,你也多劝一劝。”
淮北侯神色淡漠,漫不经心道:“碰了壁,自然就会听话了。”
这句话雪梨没听明白,裴谏之也没听明白,但是裴霁云和老夫人显然是明白的。
老夫人神色隐晦,裴霁云笑着点头,“父亲教诲得是。”
淮北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起身对着老夫人道:“儿子还有要事处理,明日早再来拜见母亲。”
老夫人摆摆手,疲惫道:“都歇息去吧。”
待到膳堂的人走空了,老夫人才又唤了雪梨,她像一位同孙儿生出了矛盾、来寻求意见的普通祖母般问:“姈姈,依你来看,你表兄会心仪什么样的小姐?为何迟迟不愿成亲?”
赵雪梨紧张地干咽了好几下,小心翼翼道:“我...我也不知。”
老夫人看着她没有立马说话,眸色欲深,突然道:“你同姜依,倒是越发像了。”
赵雪梨不明所以,不知道老夫人为何突然这般说,她茫然接道:“我...很多人说我长得像娘亲。”
老夫人见她这不开窍的蠢笨模样,又道一句,“霁云是靖安几个孩子中最像他的,你说,会不会他们挑女人的眼光也十分一致?”
赵雪梨这下子被吓得简直是魂不附体,她立马伏低身子下跪,害怕道:“老夫人,我我我....”
她半响说不出后半句,吓得浑身颤抖。
老夫人见她这没出息的样子,叹了口气,“你娘性子倔,你同她到底还是不同的。”
她说完这句话,也不使唤雪梨了,而是招了招手,扶着王嬷嬷起身离开。
丫鬟们鱼贯而入收拾起膳堂,雪梨还保持着僵硬的跪姿愣在原地,她是真的被那句话吓住了,半天回不过神。
如果老夫人知道自己和裴霁云纠缠的事,为了让他成亲生子,是真做得出来让雪梨隐姓埋名给他当个妾室,甚至是通房。
这对雪梨来说无异于灭顶之灾,她宁愿被赶出盛京,也不要落得这种下场。
进来收拾的丫鬟见到雪梨跪着,不免以为她做了什么错事,纷纷用余光偷瞥,雪梨心里七上八下,顾不上那些异样探究的打量视线,起了身,跟丢了魂似得晃回闺房。
一推开门,果然见到端坐在烛火下静静看书的裴霁云。
雪梨突然就气了。
气他要和自己勾勾缠缠,气他总是无所顾忌,在这样的时刻还要冒险来自己房中,气他不将自己的名声清白放在眼中,气他总是平平静静波澜不兴,只有自己一人心惊胆战,谨小慎微。
她关上门,没忍住直接被气哭了。哽咽着声音叫他:“表...表兄...”
裴霁云原本平静的面容有一丝诧异,他放下书,走过来将她牵回榻边,拿了锦帕给她边擦眼泪,边温声问:“怎么哭了?”
赵雪梨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怎么也止不住,她断断续续道:“....你..你成亲...罢”。
裴霁云听她如此说,已然猜到:“可是祖母同你说了什么?”
赵雪梨点头,也有几分好奇:“表兄.....为何不愿意成亲?”
裴霁云反问:“姈姈想要我成亲?”
赵雪梨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感觉怎样说都不太合适,她想了想道:“老夫人说,京中如你这般大的男子都已经成了亲。”
裴霁云依然温和:“同我这般大的男子也有不少人已经故去了,难道我也要如此吗?”
赵雪梨愣愣的,被这句话惊呆。
裴霁云俯身亲她,将她眼脸处的泪珠一点点吻去,叹出一口气,“姈姈,祖母同你说了什么?怎么委屈成这样?”
赵雪梨抽噎,摇了摇头,没有直说,只是语气执拗,“表兄,我不要给人做妾。”
裴霁云一顿,亲了亲她微微张开的嘴角,“祖母让你给我做妾?”
赵雪梨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没有。”
“只是,我不想给任何人做妾。”雪梨神色惶恐,“做妾的都没有好下场,妾室是贱籍,可以被随意打杀发卖,我是良家女,宁做穷人妻,也不要给富贵人家做妾。”
裴霁云看着她,灯火在他漆黑墨眸中跳动,一半明一半暗,宛如深不见底的黑潭,藏着雪梨读不懂的晦暗情绪。
他静默须臾,笑开,眉眼上是揉碎了的盈盈笑意,语气温和,一字一句:“我们姈姈,一定为人正妻。”
赵雪梨原本不安的心突然缓慢静了下来,她眨着眼睛问:“表兄....会纳妾吗?”
裴霁云好笑地揉了揉她凌乱的头发,“怎么这样问?”
雪梨也不知道自己关心这个做什么,她说:“我没有见过不纳妾的贵人,但是许多平常之人、落魄之人是没有妾室的。”
裴霁云道:“姈姈认为他们为何能够从一而终?”
赵雪梨摇了摇头,“许是因为....没钱吧。”
她又突然想到了江翊之,“但如果是品性高洁,信守承诺之人,会不会发达了也能从一而终呢?”
裴霁云并不迎合,只是笑着道:“姈姈是遇见这样的人了吗?”
赵雪梨再次摇头,“没有....我只是....”很想嫁给这样的人。
后半句话淹没在她的嗓子眼,她没有选择继续说下去。
裴霁云静静看着她,见她逐渐沉默,抬起她的下颌,再次亲上来,“姈姈,无须将祖母的话放在心上,她年岁大了。”
雪梨听懂他没说完的话外之音。
祖母年岁大了,奈何不了他的。
但是表兄,那我呢?
11.姜依
大年夜的第二日,即初一这天,是赵雪梨为数不多能见到姜依的时刻。
她心中忧思,近乎深夜才在裴霁云怀中睡过去,但不到一个时辰,感受到些微动静,她就又模模糊糊睁开了眼。
赵雪梨眼中映着朦胧天光,见到裴霁云慢条斯理整衣束冠,她下意识开口:“表兄.....你去哪里?”
裴霁云将将束了发,他闻言侧眸看过来,神态自若,轻声道:“可是吵到姈姈了?”
赵雪梨摇头。
裴霁云走过来,俯身亲在她的额头,声音柔软:“我先回去换身衣裳,时辰尚早,姈姈还可再睡上一个时辰。”
赵雪梨含含糊糊应声,迷蒙着卷过被子,翻身又闭上了眼。
她不知道裴霁云是何时离去的,但再次被惊醒时天色已经渐亮,她的房中似乎还残留着寡淡的松雾香,轩窗开了一个小角,那香很快便被吹散,雪梨恍然地坐起身,拍了拍脸,让自己更清醒几分,而后利索地一把掀开锦被,下床穿衣。
雪梨特意从柜子里拿出一件颜色最鲜亮的红色襦裙。
其实她最喜爱的并非是热烈张扬的红色,而是青色,雪梨喜欢它的淡雅和脱俗。
不过每每能见姜依的日子,她还是更爱穿红,显得有气色、日子过得好,娘亲也最爱红了,见了总是很欢喜。
赵雪梨认认真真给自己上了妆,坐在铜镜前细致耐心地挽了个双髻,还用朱砂笔在额前画上了玉兰样式的花钿。
她放下笔,细细打量自己,铜镜中的少女朱唇皓齿,肌如温玉,发间的点翠蝴蝶簪流光溢彩,灵动不已,似真活过来了一般,与她清丽明眸交相辉映,盈盈生光。
赵雪梨满意了,这才起身推门离开。
她照例先去老夫人的松鹤院。
在大缙朝,子女拜年也是很有几分讲究的,寻常百姓还好,王公贵族的讲究就颇多了。
除了在服饰上有诸如颜色、图案、纹样、材质等细致要求,还有男女仪态,以及拜见顺序都有严苛规定。
侯府中的子女要先去祠堂,祭拜祖先牌位,而后才按着族中辈分依次拜年行礼。
但雪梨是个外人,自然进不了祠堂,于是免去拜祖这一礼节,只需要先向老夫人拜个早年,再去侯爷处见过姜依便可。
她来得迟了一些,老夫人已然领着子女祭过了祖,此刻正一家子坐在暖阁热闹地说着话呢。
雪梨进去时,又不可避免地与裴谏之打上照面,她只在进入帘子时不小心同他对上过一眼,此后都克制着眼睛不乱看,倒也算得上相安无事了。
一一见了礼,拜过早年后,她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在暖阁中坐了好一会儿,慢悠悠品茶的侯爷才瞥过来一眼,淡声开口:“初一了,稍后也去见见你母亲。”
赵雪梨心下欣喜,连忙应下。
她近乎立刻就坐立难安了,恨不得立马飞出松鹤院,去到琼华阁。
裴霁云似乎看出她的难耐,笑着开口:“姈姈,现在便去罢。”
他招了招手,从惊蛰手中拿过一个檀木礼盒,递给雪梨,“也顺道将这份薄礼带给姜夫人。”
姜依已然是淮北侯名正言顺的姨娘了,但裴霁云从来都是唤她姜夫人,老夫人并不苛责他这种失了礼数的行为,淮北侯亦是对此波澜不兴。
赵雪梨接过檀木盒子,又怯怯看向淮北侯,见他淡漠地颔首,提起的心才放了下来,当即行礼掀帘离去。
姜依被困的琼华阁位于侯府东院,紧挨着淮北侯的寝殿,门口有着十来个粗壮的婆子把守,雪梨抵达时,她们或许已经被提前打过了招呼,仔细搜寻一番,又打开了檀木盒看过,便放了雪梨入内。
琼华阁被打造得极其豪奢,檐角之下垂着十六对金丝铃铛,风过时会唱出一段段清悦之音,阁中二十四扇朱漆雕花门皆镶嵌着南海砗磲,瞧起来醒目不已,就连足下铺陈的也是极其昂贵罕见的金线缀着南洋珠的波斯毯,地毯上绣着数百朵之多的并蒂莲,栩栩如生。
赵雪梨踩过并蒂莲,进入里间,绕过整块和田玉雕成的四季屏风,看见床榻之上仍然酣睡的姜依。
房中地龙烧得旺,姜依只盖了套薄被,一截雪白皓腕垂在床沿,青丝横铺在床上,宛如绸缎,她毫无疑问是漂亮到极致、令人惊叹的,肌肤瓷白细腻,眉眼疏冷,似高山之上最矜贵孤傲的雪莲,将开未开地长在清霜里,面颊莹润泛着红,唇色却淡得近乎惨白,眉宇笼着,还未睁开眼,就自有一股坚韧倔强的气度流出。
雪梨走近床榻,默然片刻,才轻声唤道:“娘亲。”
姜依恍然在梦中,没什么反应。
雪梨走近床榻,又连着叫了许多声,她长睫才微微颤动,轻而缓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同雪梨有六分像的桃花眼,瞳孔是如出一辙的浅茶色,不过姜依目光如霜似雪,清冷不已,而雪梨眸中一派温顺,恰如软和春风。
姜依见到雪梨,初时有几分怔愣,而后边坐起身边语气恍惚地开口:“....姈姈...”
她们近乎半年未见了,姜依似乎更加消瘦几分,那寝衣穿在她身上,显得空落落的,宽大衣襟之内隐约可见不少暧昧的青紫痕迹。
赵雪梨鼻子开始泛酸,“娘亲,今日初一,侯爷特准我来看看您。”
她将手里的檀木盒子拿出来,“这是.....霁云表兄托我给您的年礼。”
姜依听见这话,才好似回过魂,怔愣开口,“初一了呀。”
她念完这句,没有看向檀木盒,只是不错眼地看了雪梨半响,掀开薄被,起身将那盒子随意搁置,而后牵住雪梨的手往临窗的软榻边走。
姜依随意坐下,迎着绚烂的日晕细细打量雪梨,视线在那张与自己越发相似的清丽面容上逡巡,目光近乎停滞,长睫下的浅色瞳孔逐渐覆上一层晦暗情绪。
赵雪梨被看得有几分不自在,她眨了下眼,又唤了声娘亲,问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嘛?”
姜依摇头,先是侧目看向房门,没见人影,才压着声音道:“姈姈,你年岁不小了。”
赵雪梨似有所觉,踌躇着没有搭腔。
姜依又道:“娘亲别无所求,只愿姈姈不要同我一般,给人做了见不得光的侧室。”
赵雪梨心脏微微一抽,“娘亲,你是被逼的。”
她想到姜依这些年被圈禁强迫的遭遇,温顺的眼中泄出点难过和恨意,“都怪......他们仗势欺人....如果不是侯爷........”
姜依摇了摇头,打断雪梨未尽的言语,突然转开了话头:“姈姈,你的婚事自己可有想法?”
赵雪梨犹豫,不知道要不要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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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翊之一事告诉她。
姜依看着雪梨凝眉不语的模样,没有追问,只是平淡地扔下一道惊天大雷:“娘亲托人给你相看了一户好人家。”
赵雪梨惊讶地睁大眼,被这道消息打了措手不及,下意识重复道:“娘亲给我相看......”
姜依蓦然抬手捂住她的嘴,将雪梨拉近,盯着她的眼道:“姈姈,这件事,一定要听娘亲的。”
赵雪梨睁着眼,心悸到说不出话。
姜依眉眼一片冷凝,声音压到雪梨近乎听不清,“十五上元节,你去城隍庙给娘求一道平安福。”
这句话十分的轻,说得还是青乐郡小地方的乡语,雪梨很是认真回想了片刻,才大致听懂。
她心跳擂鼓,迟缓地意识到姜依想做什么了,怔然地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姜依凝视她须臾,抬起手摸在雪梨脸上,一点点抚摸过她的眉眼鼻梁,眼睛泛起了红:“一转眼的功夫,我们姈姈就长大了这么多。”
赵雪梨被弄得也很是想哭,艰涩地眨了眨眼,正欲说话,背后冷不丁传来一道女声:“表小姐,时候到了。”
这道声音不带丝毫情欲,说话干净利落,又透着公事公办的沉冷。
赵雪梨回过头,见到了一个黑色劲装的高挑女子,她脸上罩着一个黑色面具,身形高状腰间别着两把弯刀,只露出一双眼,看人时眸光带着割喉的锋利,自有一股煞气血气扑面而来。
姜依直起身子,冷笑一声:“姈姈,不必理会她。”
赵雪梨手指攥得死紧,不知道该如何,但仍然杵在原地没有挪动脚步。
黑衣女子面色没有丝毫波动,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夫人,时候到了,侯爷......”
她话未说尽,姜依便随手拿了瓷瓶砸过去,准头很好,一看就知道她经常如此做,黑衣女子被迫住口,抬手去接空中瓷瓶。
姜依冷然开口:“裴靖安没同你说过,今日琼华阁内全凭我做主吗?”
黑衣女子眉头微皱,嘴唇翕合,就在这时,一人挑帘进入。
赵雪梨听见动静,看向门口,却见是神色淡漠平静的淮北侯,他穿过越发浓烈的日光走来,玄色织金大氅在走动间被风掀起道道暗纹,腰间坠着的玉佩轻轻晃动,明明他尚未说任何话,也没有丝毫情绪显露,但黑衣女子却是立马跪下了。
姜依也几不可闻地一颤,扯了扯嘴角,并没有下榻请安。
裴靖安目光掠过黑衣女子手中捧着的青瓷瓶,摆摆手,没有说话,女子却显然意会,迅速退下。
赵雪梨脚步踌躇,见他看向自己,壮着胆子装起了傻,并没有跟着出去,而是准备俯身见礼。
她膝下才弯曲了几分,裴靖安就冷淡开口:“下去罢。”
姜依沉默,一言不发。赵雪梨不敢不听,纵使心中不舍,也只能离开。
她转出那扇和田玉屏风时,听见里面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和姜依隐隐绰绰,含糊不清的斥骂。
赵雪梨不知道是谁打了谁,可心下却逐渐发冷。
她在外兜兜转转,吹了半天冷风,将自己在房中关到入夜,而后又偷偷摸摸避着人去到了照庭。
在往年,上元节的淮北侯府会设下宴席,广邀宾客,雪梨是出不了府的,她现在得找裴霁云借借那天出府的法子。
12.讨好
赵雪梨到了照庭门口,被惊蛰告知长公子在书房处理事务,不一定会回房歇息。
这倒是没什么要紧的,毕竟距离上元节还有十来日,不急在这一时与裴霁云讨个方便,但是雪梨又想到他惯常是个大忙人,十天半月不回府也是常有的事,还是得抓住这次时机,别等到来日他又不见踪影了。
雪梨垂下脑袋,颇为不好意思地对惊蛰道:“那...那劳烦你告诉他,我在房中等着。”
惊蛰掀开眼帘看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地道了句是。
雪梨揣着双手,忐忑地往里走,推开了寝屋房门,感到一阵冷气袭人,她哆嗦了下,掩上门,点上灯枯坐了会儿,感到手脚冰凉,又因为脸皮薄,不好再麻烦惊蛰点炉子,索性就在屋子里来回转圈圈。
走动起来后,才觉得好受许多了。
她之前来这里时不曾细看,此刻天色虽晚,但月华正好,被堂外雪光一映,倒是分外明亮。
东面整墙镶嵌着紫檀木书架,各式各样,驳杂浩瀚的典籍书匣皆用素锦包了角,雪梨绕着这面墙走过,失望地发现没有一本是自己爱看的,她晃了晃脑袋,绕过屏风,看见西窗之下设着整块青玉棋案,案脚处别有雅趣,被雕成了断简残编之态,裂痕处还镶嵌着一些鎏金经文。
那两盏翠青釉棋罐更是脱俗,远看一眼,都似觉暮春之初的朦胧气息席来,罐身之上浮雕着兰亭雅集图,又是一派曲水流觞的典雅意态。
雪梨忍不住走上前摸了两下,触手细腻温凉,棋子拿在指尖莹润生光。
她冷不丁地想,爱棋之人都心思深沉。
把玩片刻后,她松开棋子,还没抬脚再看室内其余布置,就听见房门打开的轻响。
雪梨实在没想到裴霁云会来得这般快,惊蛰方才所言赫然昭示着他应该是有要事处理的,怕是会直接歇在书房。
她心下陡然生出几分莫名心虚,连忙转了步子往门口走。
裴霁云却是已然走到了里面,他越过悠悠烛光,在那方屏风前站定,看着雪梨慌慌张张撞进了自己怀里,不免觉得好笑,轻声唤她,“姈姈。”
赵雪梨撞在他胸口狐裘上,并不疼,但她还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额角。
裴霁云扯过她的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安抚性地按了按雪梨额角,“撞疼了?”
赵雪梨连连摇头,她抬起脑袋,露出一个眉眼弯弯的盈盈笑脸,“表兄,你来得好快。”
裴霁云手指动作微顿,眸光在她明媚娇颜上凝滞,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静静等待雪梨的后话。
烛影倾落,拉深了雪梨眼中的讨好。
她反牵住裴霁云的大手往榻上走去,“表兄,你累了吧,姈姈给你揉捏舒缓一下可好?”
裴霁云无有不应,笑着答好。
赵雪梨手法十分粗糙,可以算得上是瞎捏乱按,只不过力度适中,姿态又是十足十的温柔小意,任谁也不忍拂了她的心。
裴霁云安然坐在榻上,半敛着眼,任她施为。
赵雪梨十分殷勤,不仅给他揉了肩,还体贴地服侍他洗漱更衣,像小蜜蜂般围着他团团转,全心全意,满心满眼都是他。
裴霁云即使知道她另有所图,也很难不为那种恍若是被她当成了挚爱的心上人,竭尽全力讨欢心的小女儿情态所动容。
他心底不住蓬勃叫嚣着压着她肌肤相亲的欲望,实在是难以忍受。
她手指捏着方帕绞水,在脸上擦,裴霁云站在一旁,忽然生出几分亲自动手,为她操劳这种亲密琐事的兴致,他顺从心意地走上前,将刚换上的寝衣袖子折上去些许,伸手拿了另一条方帕,浸了水,微微拧干。
雪梨看向他,面上有着几分茫然,不明白他已经洗漱完了,怎么又拿了帕子?
裴霁云道:“姈姈方才为我捏肩洗漱,现在合该我来服侍你。”
他一只手扣起雪梨下颌,另一只手按着锦帕细致地擦过她脸上肌肤,将她早晨上的那些胭脂水粉都一点一滴擦了下来。
雪梨木木的蒙蒙的,仰着纤细修长的脖颈,瓷白脸蛋在他专注凝视下一点点涨红。
像一只引颈待戮,任人揉弄的小鹿。
裴霁云又取了新的方帕擦过两遍,见再也擦不出一点胭脂水粉,才意犹未尽地放下手。
他搁下锦帕,另一只手却没松开她的下颌,而是端详片刻,借着这个姿势径直亲了下去。
赵雪梨没有丝毫挣扎反抗,在他含吮舔|弄过红唇,又按着唇珠好一番欺负后,无比顺从地张开了贝齿,放他进去纠缠。
但裴霁云同人亲昵的本事日渐见长,雪梨还记得最初二人唇齿相依时,他只不过会轻轻贴着唇浅吻,慢慢地,他会撬开她的齿关了,时到近日,他已然好似不用出气了般,能压着亲上许久。
雪梨渐渐地感到空气越发稀薄,手里那方帕子不经意便落了地,她害怕自己再次不争气地被亲晕过去,于是稍稍抗拒,挣扎着说话:“......唔.....表....表兄.....我...喘不上....气......”
裴霁云并没有立马停下,而是轻轻咬了下雪梨的舌,又怜惜地逗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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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会子,才放开。
雪梨面色早已红透,额头还出了细汗,她眼神迷离着,朱唇被欺负得艳红,泛着湿漉漉的晶莹水光,不住大口喘气,胸口起起伏伏。
裴霁云神色依旧从容,呼吸未乱,忍俊不禁地看着她迷乱模样。
赵雪梨好不容易喘均了气,见他的头又压了下来还欲继续,她连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急切道:“表兄,我还有事要与你商议。”
裴霁云顿住,瞥她一眼,到底是没再不管不顾地继续,而是将人打横往床上抱。
赵雪梨被他解了外衣放上床,立马熟门熟路地往里侧滚动,边给他腾出位置,边道:“表兄,我来京许多年,还没好好瞧瞧盛京之中的热闹呢。”
裴霁云上了床,拉她进怀,笑道:“明日我陪姈姈出去转转可好?”
赵雪梨又道:“表兄,我想看花灯。”
说到花灯,那必然是指十五的上元节了。
裴霁云道:“姈姈今年怎么突然对这感了兴趣?”
一年中除了上元节,还有中元节,中秋节都有放花灯的习俗,但赵雪梨往常都是蜗居在小院,不愿出门的。
雪梨早有对策,便满脸忧心地道:“今日早上我去看了娘亲,她.....表兄,你不要怪我言词不敬,但.....我看见侯爷打了她,娘亲身上好多伤痕,我想上元节在护城河为娘亲放灯祈愿,再去城隍庙求一道平安符。”
她说着说着,想到姜依处境,不禁落了泪,语气也哽咽起来。
裴霁云默然为她拭泪,任由她潸然片刻,才柔声道:“都依姈姈。”
赵雪梨咬着唇,犹犹豫豫:“那.....侯府客宴......”
裴霁云顺着她的意,道:“不是什么大事,姈姈不必忧心祖母那边。”
这便是他会同老夫人说的意思了,赵雪梨心中大事顿时放下。
她讨好地主动仰头去亲他,软着声音道:“表兄,姈姈到时候给你也求一个平安符可好?”
裴霁云安然承受她的主动,笑着颔首。
赵雪梨哭过后,睡意来得格外快,只亲了他一会儿子就支撑不住,含含糊糊睡了过去。
月色渐浓,蟾光自琐窗棂间漫漶而入,浸过床边鲛纱帐子。
裴霁云垂眼看着睡得香甜的怀中人,似笑非笑地捏了捏她的鼻子,“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他落了帐子,这才回亲她,喟叹道:“我们姈姈越发会说谎了。”
帐子里如胶似漆,帐子上流光溢彩,恰似银河倾落,帐外更漏推移。
13.城隍庙
上元节这日寅时初,雪梨便候老夫人院中了,她请过安,在暖阁垂首静坐良久,才得了老夫人一句出府特赦,又差人给雪梨拿了不少银钱。
在侯府宴请权贵之时外出,实在是一件极为失礼的事情。
但话再次说回来,赵雪梨同侯府本就是无甚么关系。
侯爷留她在府中,对姜依而言即是安抚也是牵制,要说什么爱屋及乌?那是一丁点也没有的。
虽然裴靖安自己后院女人不少,但对待姜依,他有着极强的独占欲,从那圈禁人的金阁便可见一斑。
每每见到雪梨,他不免便会想起姜依在青乐郡同旁的男人耳鬓厮磨的模样,是以雪梨并不受待见,攀上裴霁云之前,她在侯府只维持着不被饿死的日子。
此时出府,老夫人因着裴霁云说话的份上,倒是也给雪梨备了辆黄花梨木马车。
贵人们喜静,长青坊近着皇城,自然远离闹市,城隍庙更是在城外数公里之处。
赵雪梨得了准予,没再多留,听得管事来报车马已经备好,便拢着兔绒斗篷准备出发了。
她欲要先去城隍庙,回来经过护城河时再放花灯祈愿。
心中也不免祈求万事顺遂,岂料将将跨出角门,便与彻夜而归的裴谏之打上照面。
雪梨这次没撞上人,而是立在他一米之远的地方站定。
裴谏之似乎喝下不少酒,那酒气被裹挟着霜气的晨风吹散,扑到雪梨鼻尖,还很是浓烈。
她几不可闻地皱了皱鼻子,小声道一句“表弟。”
裴谏之喝醉了。
他近一个月心中烦躁,惯常是泡在酒肆的,也常常喝醉。
他一醉,朦朦胧胧的视线中就会出现赵雪梨的脸,她有时候会哭得可怜巴巴,有时候又是笑得极尽讨好,但更多时候还是胆怯地沉默不语,静静地,一言不发,也不看他。这些画面走马观灯般在眼前不断晃过,最后又晃到了前些日子,她拧着眉头问:“难道表弟愿意娶我?”
哪家的女儿能说出这般胆大的话,赵雪梨真是太不知羞了。
这个问题也并不难回答。
他怎么可能会娶她?
娶一个自己父亲的姨娘同前夫所生的女儿。
这太荒诞了,不可能的。
放在寻常人家亦是要受耻笑的,又何况注重门第规矩的盛京权贵之家呢?
裴谏之确信自己不会娶她,但是他不娶,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这又怎么能行呢?
她那样可恶,他还没欺负够,嫁出去岂不是便宜了她?
裴谏之实在为难,肆意惯了的人头一次心烦意乱到不知如何是好。
他此时见雪梨一如既往的温顺模样,仿佛只有自己深受其扰,心里突兀生出一股巨大不满,冷着声音道:“你去哪里?”
赵雪梨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对他的冷脸习以为常,老老实实道:“我去庙里求一道平安符。”
裴谏之听了直皱眉头,立马追问:“给谁求的?”
赵雪梨嘴唇翕合,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她不好说是给姜依和裴霁云求的,只好道:“只是求来玩儿的。”
裴谏之喝了一夜酒,视线发虚,眼中只看得见她张张合合的红唇贝齿,那声音好似在空中打过一道弯,才入了耳。
他听后下意识便霸道地开口:“不准去!”
赵雪梨不满,趁他醉酒,郁闷地狠狠瞪了他一眼,“老夫人已经允了。”
裴谏之有些想笑,但他面色依然沉着,“祖母应允了?怕是求平安符是假,与人相看才是真的。”
赵雪梨心惊肉跳,“你不要胡说八道!”
裴谏之原本只是随意刺她,但是话刚说出口,他又想到这件事并非不可能,方才将起的笑意再次消散殆尽。
他看着雪梨慌乱模样,冷冷一笑:“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什么?”
赵雪梨真是惹不起他,连连低头,错身向外走。
裴谏之虽然醉了,但是脚步仍然扎实,稳稳当当站在檐下,大手一伸,就极准地擒住了雪梨手腕,他不快道:“跑什么?真要同那个破烂举人相看?”
赵雪梨一愣,意识到他指得相看之人是江翊之,原本慌张的心稳住不少,回过身怯怯地道:“表弟,你莫要再胡说了,叫旁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若是传出些风言风语,我怕是不想嫁都得嫁了。”
裴谏之微顿,听出雪梨这是不想嫁呢,心里信了几分,看她眨着水眸,着急忙慌同自己解释,忽然觉得心口发软,他扯了扯嘴角,冷哼一声,没再多言。
雪梨扯了扯自己手腕,裴谏之这才意识到手下一片滑腻温热,他像摸到尖刺般,立马甩开手。
两人纠缠的这一会儿功夫,天已经蒙蒙亮了,下人们是不是经过一两个,虽然都不敢抬头细看,但雪梨还是感到不适,她垂下脑袋,再次往外走。
出了府,刚上马车,落下的帘子在空中晃荡还没有三下,就被一只大手掀开。
裴谏之进来,大马金刀坐下,眉眼依然不屑:“既如此,我便陪你一道去。”
赵雪梨惊愕地睁大眼,不明白这句话从何而来。虽然不明所以,但她仍然婉言相拒:“表弟,你醉了酒,还是回去歇息得好,仔细吹风受了凉。”
“都说了别叫我表弟!”裴谏之不喜欢被她叫弟弟的感觉,好似自己低她一等。
赵雪梨嗫嚅两下嘴,重复道:“.....你...你还是回房歇息罢。”
“既然不是同人相看,我陪着一道去又又何妨?”他冷冷阖上眼,吩咐早就候在马车外的唤云,“走罢!”
赵雪梨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裴霁云派来一个唤云便罢了,怎么运道不好,临出门了又招上一个煞神。
娘亲虽然没说给自己相看了哪户人家,但嘱咐她在上元节这日去城隍庙求平安符,雪梨猜测定是在庙中相看。
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不少父母还是会给儿女相看暗暗想看一番。
寺庙祈福自来便是双方相看的热门之地,也不需如何说话商议,只消远远看上一眼便可,城隍庙离盛京最近,往常在休沐日便是热闹非凡,在上元节这种重大日子里更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雪梨虽然天未亮便出发了,但临近寺庙时已然到了午时。
裴谏之阖着眼睡了一路。
他为人张扬纨绔,但睡相却是极好,安安静静,呼吸平稳,像一尊俊美无铸的石像靠坐着。
赵雪梨偏过头,没有过多看他,生怕自己越看越气,会忍不住趁机做出点不好的事情。
城隍庙矗立在一座苍青古柏环抱的山顶,因着来往香客多,官道畅通无阻地修到了庙口。但正午时分了,雪梨的马车压根进不去,在堆叠人群中亦是举步维艰,索性便让唤云寻了处僻静地方停下马车。
她看一眼闭着眼的裴谏之,心道这样也好,他就这样睡着吧。
可他恍若有所察觉,在马车停稳的下一刻便猛然睁开眼,锐利的眸光正好抓住雪梨还没收回的视线。
裴谏之初时有几分怔忪,薄唇一张,不客气道:“赵雪梨,你怎么在我房间?”
赵雪梨看他酒还未醒好,无意过多纠缠,“我这便走。”
她撩开车帘,扶着唤云下了马车。
裴谏之被涌入马车的刺白亮光照得眼睛一眯,后知后觉回想起早晨之事。
他看着赵雪梨头也不回的背影,冷嗤一句,“脾气越发大了,也不知是谁惯的。”
随后也利索地跳下车,远远跟在那方纤细身影后面。
赵雪梨跟着香客们走到东门,见到牌楼飞檐斗拱,层层叠叠,恍若砌到了云端,其上琉璃瓦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正中央高悬着一副蓝底金字匾额,写着三个笔锋苍劲的大字,正是城隍庙。
雪梨进了庙,径直去了专供人祈求平安的佑安殿。
殿中人来人往,香客络绎不绝,抬头望去,袅袅青烟中,一尊巍峨佛祖金身端坐在莲台之上,佛祖闭着眼,似是不忍看这人间疾苦。
她投了香油钱,点上香,在蒲团上跪下,双手交叠,将香举至额前,闭上双眼,较为虔诚地许了愿。
裴谏之站在门口,静静看着,难得没有出言讥讽她装腔作势。
蒲团旁站着的知客僧见雪梨睁开眼,插上了香,笑了笑,问道:“女施主,是要求什么?”
赵雪梨说:“大师,我想求几道平安符。”
知客僧眸光落在赵雪梨脸上,又问:“可是家中有人外出要保平安?”
赵雪梨摇头,不好细说。
知客僧笑着道:“我观施主面相良善,倒是很有佛缘,若是心中有惑,可去了慧大师处,他绘制的平安符也最为灵验。”
赵雪梨不知道这知客僧为何如此说,但是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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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慧大师的符更灵,随即承了这番好意,忙道,“多谢大师,可否带我去了慧大师处?”
裴谏之听了知客僧那番话,目光直喇喇注视着雪梨打量。水汪汪的桃花眼,挺翘琼鼻,朱唇红润,怎么看怎么千娇百媚,找不出半点知客僧所说的佛缘。
知客僧颔首,带着雪梨向殿里面走去,转过数道庙廊,人声渐去,他们在一处深静殿门口停下,知客僧对裴谏之和唤云道:“二位留步,请女施主进去便可。”
裴谏之和唤云立时不干。
前者道:“不过求道平安符,还用得着避开我?”
后者眉头一皱,直白道:“长公子吩咐了,小姐不可离开我视线片刻。”
知客僧笑而不语,看向赵雪梨。
赵雪梨咬着唇,回身央求道:“只消一刻钟,便容我进去好不好?”
裴谏之不语,唤云依旧摇头。
赵雪梨见她固执己见,想了想,道:“不若这样,我进去后不掩门扉,定然叫你们能看得见,这样可好?”
唤云没见过比赵雪梨还好相处的主子,也舍不得她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自己,又想着这样不算违背长公子命令,便点头同意。
裴谏之靠在门上,冷然一笑,虽未言语,但瞧起来也是应下了。
赵雪梨便推开门,进了殿里。
往前转过一道半垂着的莲花金线佛帘,见到静静打坐着的了慧大师。
了慧大师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见到雪梨面容,目光似有恍惚怔愣。
赵雪梨亦是颇感讶异,并非是因为了慧大师样貌丑陋,而是他有着一张过于俊俏的面容。
他的肌肤过于洁净,脸部轮廓恍若刀刻,剑眉挺鼻,凤眸玉面,冷白指节扣着檀木珠子,腕骨在青灰僧袍下凸起嶙峋弧度,青烟萦绕在他身侧,压住一分冷面,显出几丝禅意。
这实在是很不像个和尚,更不像个得道高僧。
赵雪梨踌躇着没有开口。
了慧大师转过几颗佛珠,在空灵清脆的响声中启唇道:“是雪梨吧,你娘可同你说清楚了?”
赵雪梨愣愣地,“大师知道我?还知道我娘?”
了慧大师颔首,神色染上几分复杂。“你同你娘,有六分像。”
赵雪梨了然,知道大师是因为自己与娘亲想像的容貌认出了她。
了慧大师直入主题,轻声丢下一句话:“你娘给你相看的是一户游商,你下个月嫁过去后,便同丈夫远离盛京。”
赵雪梨简直是怀疑自己耳朵生出了病,了慧大师的话她每个字都听清了,但就是不明白其中深意。
什么叫.......下个月嫁过去?
了慧见她这幅惊讶茫然的样子,叹出一口气:“你就在侯府,你娘怎么什么都同你说不了?竟是被裴靖安管束得这般严苛吗?”
赵雪梨含糊着晃了晃头。
大师语气意味深长:“你先同丈夫离京,你娘得了空,会来找你的。”
赵雪梨隐隐听出了慧大师的意思,她全身轻轻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小声问:“我娘...我娘....是要逃走吗?”
了慧大师笑了笑,“你在盛京,你娘便走不了。”
赵雪梨彻底听懂。
自己是淮北侯控制姜依的工具,如果不是因为她在盛京,依着姜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被囚在金阁六年。
她心里酸涩,眼眶红了,连连点头道:“我都听娘亲的,只不过....只不过侯爷会放我嫁人吗?”
其实她更担心的是裴霁云。
他会轻易放自己嫁人吗?
了慧大师明显已经考虑清楚了,“他不会放你远嫁,但只在京城之中定然可以。”
赵雪梨张了张嘴,心乱如麻,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了慧大师继续道:“今日晚,你去护城河西南段放花灯时不慎落水,幸得红绸画舫上一位公子相救,众目睽睽之下,以身相许再合适不过。”
他轻轻皱眉,“只不过有损名节,你可在意?”
赵雪梨脸蛋白了白,“我不在意这个。”
若是能同娘亲离了盛京,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她人都不在京城了,名节一事自然是无足轻重。
雪梨只是莫名想到了裴霁云,心里一阵阵不安。
他可能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14.纷杂
赵雪梨从了慧大师手中接过四道平安符,指尖仍旧微微颤着。她转出半挂金线佛帘,出了殿门。
裴谏之靠在门上的身形缓慢挺直,目光在她眼角未散的红痕处一转,皱眉道:“赵雪梨你搞什么名堂?求个平安符怎么还哭了?”
唤云也歪着头看她,澄澈的眼中尽是担忧。
赵雪梨抿着嘴角,“我只是....有些忧心....”
裴谏之心下隐隐觉得不对劲,“你到底是给谁求得平安符?”
赵雪梨招架不住他的刨根问底,照例含糊一句后就连忙低头一个劲往外走。
上山下山一个来回便是一个半时辰过去了,雪梨心绪纷杂,没有半点休憩进食的欲望,匆匆回到马车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袖,捏出道道褶皱。
裴谏之紧随其后,掀开车帘在她身旁坐下,坐了没多久就冷不丁地挑着眉问:“赵雪梨,东西呢?”
唤云驾起了马车,车轮碾过石板路,车身微微晃动,赵雪梨的心也跟着颠簸不安,像挂在崖边的人没个着落,她听见裴谏之的质问,心不在焉地反问:“什么东西?”
裴谏之立马生出诸多不快,他面色沉了下来,语气更冷上几分:“少装疯卖傻!我问你求来的平安符呢?到底给谁?”
他凛冽的目光紧紧锁住她,不肯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像是这样便能盯出答案。
赵雪梨的眼眸悠悠转向他,愣住须臾,才反应过来,她略有些结巴地道:“......你...你要吗?我...但我..”没给你求呀。
裴谏之不耐烦地打断她,“废话什么?是不是藏着掖着不愿意给?”
赵雪梨心中一阵无奈。多出的那两道平安符是给老夫人和江翊之求的,此时见裴谏之如此说,她只好头疼地拿出其中一道递过去。
裴谏之面上依旧不快,接过平安符,嫌弃地挑剔两句,便看似随意地扔进了衣襟中。
临近入夜,马车才再次回到盛京。
护城河上已然飘起了一条灿烂的光带,拥拥挤挤的花灯颤颤巍巍颠在河面,悠悠流淌,画舫雕窗里漏出丝丝缕缕的琵琶音,悠扬婉转,远远传来,听迷了岸边驻足的人。
夜风卷着家家户户灯火的青烟掠过长街小巷,拂过屋脊水面,又卷来糖人儿的焦甜香气,酒肆的醇香,茶楼的清香,弥漫了满城,街边摊贩呦呵声混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此起彼伏,儿童笑闹声传出很远很远。
上元佳节,圣上特赦解除宵禁,全城明灯,可通宵达旦,彻夜游玩。
赵雪梨从马车中探出头,望着眼前繁华盛景,没出息地惊叹连连。
她往年不出府,没想到盛京的上元节竟如此辉煌盛大,点燃的花灯似乎长龙般蜿蜒到了天边,一路都是欢声笑语和花灯小吃。
裴谏之自幼在盛京长大,见惯各种盛景热闹,并不觉得今日有何不同,他兴致缺缺地靠在车壁,看着雪梨探头探脑,感到好笑,“赵雪梨!你作什么一直掀着帘子?教人瞧见了,还以为多没见过世面。”
赵雪梨乱哄哄的不安之心被这种喜气洋洋的氛围驱散些许,此刻被他如此挤兑,也并不着闹,眼中映着满城灯火,弯了弯眉眼道:“我本就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
裴谏之凝着她笑开的脸,目光微微一滞,没有立马接话。
马车外倒是响起一道高声呼唤,“谏之!谏之!”
赵雪梨听见了,将帘子掀得更开,好奇地循着声音探头看,只见对向马车上的一个少年也掀着帘子,对这边大声叫唤。
那少年生得亦是极好,剑眉星目,眸若清泉,墨发用一条黄色缎带束起,面上显出几分玩世不恭。
他的视线在雪梨脸上停顿片刻,才看向马车更里面的裴谏之,“谏之兄,还真是你,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眼。”
裴谏之挑眉看过去,见到那少年,冷哼一声。
少年半点不恼,从自己宽敞豪奢的马车跳下来,挤过人群,凑近雪梨的小车,笑着问道:“这是哪家的妹妹,怎么从未见过?”
他这句话放在寻常时候,怕是要被当做浪荡的登徒子了,但今日太过喜庆,人人面上都是一张笑脸,便是不相熟的人也能说上两句话,更何况他目光清明,没有丝毫轻浮之态,雪梨正欲开口,车帘子便被人从后方一把扯下。
裴谏之此刻离她极近,那张冷面之上的五官清晰锐利,他不耐道:“快滚!”
温热的气息拂来,赵雪梨缩了缩脖子。
马车外的少年又叫道:“谏之,今日去长青坊寻你数次,门童都道不在,原是与好妹妹外出游玩了?”
裴谏之听见他的打趣,下意识看向雪梨,见她睁着眼,没什么情绪起伏,微微热的心头瞬间冷了下去,不客气道:“瞎说什么,这是我....”
他哽咽了下,到底不愿说出表姐二字。
心里又莫名不爽了起来,索性掀开帘子,欲要离开,但下马车前,他又鬼使神差回过头。
赵雪梨眨了眨眼,不明白他在看什么,也就没说话。
裴谏之见她如此,越发气了,瞪她一眼,摔了帘子叫上那少年离去。
赵雪梨不甚在意,待他走远后,又掀开帘子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唤云驾驶着马车往前没走出多远,就难以动弹了。此处距离护城河放花灯的口子已经不远,赵雪梨便下了车,同唤云走过去。
西南方向的日光还没完全散尽,河面被渡上一层金光,粼粼碧波,花灯也在这种波光之中,显得美不胜收。
赵雪梨带着唤云沿着河段走了会儿,紧张地挑选着落水地。
她心里觉得这个法子太仓促了,但时机难得,错过了今天,下一次不定有机会了。
从小到大,雪梨其实偷偷摸摸干过不少出格的事情,不过那都是私底下,暗地里,没什么人知道。但现在可不一样,在人来人往的护城河落水,实在是太出格了,出格地没有边际。
如果逃不出京城,或者救下她的不是娘亲安排之人,雪梨这辈子都完蛋了。
她腿肚子一直在打颤,急躁地在河边来回走动,犹犹豫豫许久,都不敢下水。
唤云跟着来回走了许多趟,不解地发问:“小姐,你可是要小解?”
赵雪梨颤颤巍巍地说:“唤云,你去帮我买个棠花样式的花灯可好?”
她指向十来米外的商贩摊子,“就在那里,不过几步路的功夫。”
唤云应允,转身去买花灯。
赵雪梨其实已经观察了许久,在西南河段上一直有一艘小型画舫徘徊,上面正系满着了慧大师说的红绸缎。
雪梨站的这块地方有些偏僻,人也不多,仅有的几个也是女子,唤云买了花灯正往回走,那红绸画舫不知不觉又靠得近了。
赵雪梨心下一狠,在河岸踉跄几步,往后一跌,就要栽进水中,却听见一道清润的男声,“灵鸢!小心!”
下一刻,视线旋转,她就被人慌忙抓住手腕扯了回来。
赵雪梨撞进那人怀里,撞了个结结实实的,二人一起摔倒在地。
数名女子发出惊呼,唤云快步越过人群赶来,“小姐!”
雪梨脑袋懵懵的,尚未回过神,就被唤云一把拎了起来。
“小姐,你可有受伤?”
赵雪梨捂了捂头,先是看着唤云摇头,而后才看向已经站起身的江翊之。
他立在河岸,背后是灿金色的河水和红绸画舫,因为方才情急之下救她,发丝衣摆都微微凌乱,却仍然不减清俊姿态。
江翊之看着她,“灵鸢,抱歉,刚才情急拉你,没有注意着力道,可有摔疼?”
赵雪梨脑袋还嗡嗡的,手腕也似乎有几分脱臼,被他握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眼睛泛酸,强忍着没落泪,“翊之.....江公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翊之道:“来陪同友人放灯许愿。”
赵雪梨心道真是不凑巧,面上却是十分感激,“多谢江公子搭救。”
江翊之笑着摇头,“无需这般客气。”
唤云提着花灯,好奇地打量江翊之,雪梨心中一片哀嚎,害怕唤云将今日之事细细告诉裴霁云。
依着他那般敏锐的性子,定然会察觉出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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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
赵雪梨不敢同江翊之多说话,言辞感谢一番后,慌乱告了辞。
走出一段距离后,唤云冷不丁开口:“小姐,方才那位公子为何叫您灵鸢?”
赵雪梨心顿时往下沉。
果然被她听见了。
要是叫裴霁云知道,就真的完蛋了。
雪梨强忍着的眼泪瞬间便落了下来,对着唤云道:“我亦是不知,他许是认错了人。”
她拉起唤云的手,低声哀求,“唤云,可否不要将方才之事告诉表兄,他若是知道了,下次定然不会允我出府了。”
唤云蹙着眉心,“小姐,我不能对长公子撒谎。”
赵雪梨道:“唤云,我方才只是没有站稳,你就在附近,也生不出事的,而且我此刻不是也好生生站在这里嘛?不过一件小事,何苦让表兄知道了忧心呢?”
唤云沉默着不说话。
赵雪梨这下知道裴霁云为何差使她来跟着自己了。
虽然唤云人看着憨厚好说话,但对于裴霁云的命令都是一丝不苟地执行,便是她如此哀求,唤云依然不应允。
赵雪梨没了法子,越发觉得自己倒霉,她哭得也更伤心了一些,瞧起来好不可怜,惹得不少人投来视线。
唤云手足无措,叹出口气,勉为其难地开口,“若是公子不问,我便不提。”
赵雪梨红肿着眼看她,哭得更狠了,她抽咽着道:“多.....多谢唤云...”
站在角落里不受控制地流了好一会儿泪,雪梨才平复好心情,她往河面一看,又见到了紧紧跟随的红绸画舫,心里生出不甘,但有唤云看着,她想要落水被舫上的公子搭救便是不可能的事情。
经过方才一遭,想要支开唤云又更是毫无可能了。
雪梨心里明白机会已经消失,再不甘心也无可奈何,随后放了花灯,垂着头回到长街堵着的马车之中。
她深感疲累,在车中坐了会儿,感到困意席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靠在车壁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才感到马车才再次走动了起来。
到淮北侯府时,里面灯火通明,酒宴正酣,雪梨眼睛红肿十分明显,不愿意见人,特别是不愿见到裴霁云,马车停在后门,她被唤云叫醒后就自己偷偷绕回了蘅芜院。
她脑子昏昏沉沉的,连洗漱都不愿,就脱了披风外衣,蹬掉鞋袜,将自己整个人埋进了被子中。
想到白日之事,心里涌上一股股自责,若非自己初时顾忌过多,耽搁了时间撞上翊之哥哥,怕是已然按着娘亲的计划进行了,哪里会生出这般岔子?
娘亲又还要在金阁中被囚禁多久?自己实在是太无用,太拖累人了。
雪梨又想到救下自己的江翊之,心里更是难受得不行。
翊之哥哥还等着春闱后上门提亲,她若是想要同娘亲离开盛京,那必然是嫁不了他的。
除非他愿意放弃好不容易考来的功名利禄,扔下家人,同她们一起逃走,做个异地他乡的寻常之人。
但这显然不可能,赵雪梨奢望不了这个。
她抽泣数下,在被子里转过身,又想到被裴霁云知道此事的下场,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现下只能祈祷裴霁云忙昏了头,忘记过问唤云今日之事。
这一夜,雪梨都在煎熬中度过,她毫无疑问地做了噩梦,醒来时头脑愈加昏沉。
但幸好并未受凉染了风寒,不然真是雪上加霜。
她眼睛浮肿,睁开眼看东西时有几分艰涩,雪梨用力揉了揉,见到窗棂旁静静坐着一道白衣身影。
雪梨心脏重重一跳。
窗棂边芝兰玉树般的贵公子见她坐起身,笑了笑,浸在明媚日光中的眉眼显得柔和万分,“姈姈,醒了?时辰尚早,还可多睡一会儿。”
雪梨眼角余光瞥见窗外还有一个半蹲着马步、头顶水盆的壮实身影。
赫然便是被罚了的唤云。
当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赵雪梨眼前一黑,恨不得自己没醒来,仍然处在噩梦之中。
她只有一个念头。
彻底完了。
15.认错
赵雪梨抿紧嘴角,眸光小心翼翼地看回裴霁云。
窗外天光明丽,积雪消融,琉璃瓦上垂落的水珠落在青石上敲出泠泠碎响,他半侧着身,领口三枚青玉髓盘只虚虚扣着两粒,露出半截霜色里衣上若隐若现的莲花纹路,银丝掐线的春水纹沿着襟缘蜿蜒向下,浅青锦衣被窗外光影浸透,宛如玉色。
他今日似乎难得闲暇,姿态慵懒而温和,临窗的左手搁在深青绢帛作封的书册上,漫不经心地轻轻叩着,眼里还洇着盈盈笑意。
若是被哪个文人雅士瞧见了,不定多么盛赞他皎皎君子,清贵如月。
赵雪梨却是立时头皮发麻,连忙掀了锦被,就那么赤着脚走过去,忐忑不安地走到窗前,衣摆被绞出道道深色褶皱,轻声开口:“表兄.....”
她脑中思绪万千,没个法子,踌躇须臾,嘴上下意识认起了错:“...我...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好,同唤云无关的,你要罚便罚我罢 。”
裴霁云没有伸手拉她,也没有故作不解地反问这是何意,只是看着她默然不语。
雪梨局促不已,绞紧了雪白脚趾,心中不安随着近乎沉寂的气氛越发大了。
脚下木板寒凉,穿过窗户罅隙而来的浸了日光的早风也寒凉,她有些微微发抖,心里更是凉得可怕。
良久,裴霁云才平静地开口:“姈姈,表兄平日里待你不好吗?”
面对这样毫不打弯,直白得过分的一句话,赵雪梨不知为何心里骤然一紧,眼里泛起了酸,有几分想哭,她连忙摇头,“表兄对我极好,是整个盛京对姈姈最好的人。”
裴霁云语气没什么变化,依然静如潭水,“但姈姈总是避着表兄,防着表兄,这是为何呢?”
赵雪梨睫羽颤动,眼泪珠子簌簌滚落,她不敢抬头,无力地辩驳:“.....表兄,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若是教你知道,定然不允我外出了...”
裴霁云不做声。
赵雪梨小声抽泣,“表兄....你原谅姈姈这一回好不好?”
裴霁云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任由她哭了会儿,冷不丁道:“你同江书令史的长子倒是颇有缘分。”
赵雪梨心里一紧,也不知道唤云是否将翊之哥哥唤自己灵鸢一事都细细交代出去了。
但是裴霁云定然察觉翊之哥哥对自己不一般,否则不会突兀地提起他,雪梨脑子里思绪翻飞,立时便抽抽噎噎地道:“.....表兄,我下次再也不同他说话了。”
裴霁云平静道:“下次?”
赵雪梨忙说:“不..不是...没有下次了。”
她眼泪不停滴落,沾湿了睫羽,眼眶鼻头和雪白面颊都泛着红,嘴唇被咬得近乎破了皮,瞧起来像一朵被雨打风吹的娇弱桃花,好不可怜无助。
见他仍是不松口,雪梨又惴惴不安地道:“表兄,姈姈同那位江公子只见过三回,也不知他为何总来搭话....”
裴霁云指腹轻轻叩着书页,笑得温柔,眼底却静若寒池,“姈姈不愿再同他说话了,可是对他心生不喜?”
赵雪梨违心地点头,“........他....他太寒酸了...”
她鼓起勇气往前走了两步,抬起眼,红透了脸小声道:“姈姈.....只爱慕表兄。”
裴霁云手指微顿,而后又轻缓地敲击一下,他凝视着雪梨,笑了笑,伸手将她拉得更近几分,“姈姈惯会哄我。”
赵雪梨反握住他的手,晃了晃,讨好道:“表兄,你原谅姈姈好不好?不要生我气。”
裴霁云似乎是觉得她这句话说得颇为有趣,几不可察地挑了下眉,反问道:“姈姈很怕我生气?”
赵雪梨点头:“我怕表兄生了气再也不理我,不要我了。”
裴霁云呼吸一滞,窗外斑驳交错的光影落了他半身,逆着光的面容显得幽深,眼眸中的寒凉褪去几分,他柔声道:“姈姈,表兄怎么会不要你呢?”
赵雪梨眨着眼泪,“我就是....怕..”
裴霁云道:“既如此,便不要再做让表兄生气的事可好?”
赵雪梨乖乖点头。
裴霁云终于大发慈悲地将雪梨抱进怀里,温热指尖一点点拂去脸上泪珠,而后摸到她的下唇,轻轻一按,就让雪梨微微张开了嘴。
他见到贝齿中无处安放的局促小舌,轻笑了两声,将唇凑近,亲上去逗弄它。
赵雪梨瞬间瘫软在他的怀里,任他予取予夺,甚至还讨好地尝试着主动回亲,去服侍他,小舌柔顺地吞吃他给予的一切。
她方才发凉的身子很快便被揽着腰肢亲得燥热起来。
裴霁云亲了她半晌,心中那股难耐情愫被安抚几分,他放开她的唇,慢条斯理地开口:“姈姈,今日可有事要忙?”
赵雪梨从几近窒息的肌肤相亲中喘匀气,绯红着脸摇头。
裴霁云实在怜爱,又亲了亲她仍然湿漉漉的眼眸,才温声道:“左右无事,不若今日就去书房帮我研磨如何?”
赵雪梨自然答好。
她又看向窗外被罚的唤云,唯唯诺诺道:“表兄,可否也饶过唤云。”
裴霁云笑着道,“你险些落了水,自然是她看护不力。”
赵雪梨愧对唤云,忙说:“全怪我自己大意,只顾着看花灯了,脚下没站稳。”
她仰起头,笨拙地亲在他的唇边,“表兄,你便也饶过她罢,否则姈姈实在是心中有愧。”
虽然她动作生涩,亲起人来磕磕绊绊,但佳人主动侍弄,确实讨好到了裴霁云心尖,他骨子里就对雪梨的主动感到享受和欢愉。
赵雪梨亲到脖子泛酸,裴霁云终于应下,“都依姈姈。”
她心中提起的大石头这才落了地,软着声音道:“多谢表兄。”
他伸手拂了拂她满头凌乱青丝,道:“去穿衣梳妆罢。”
十六这天日光灼灼,势要将盛京堆积数月的大雪都消融殆尽,赵雪梨梳妆打扮后,就在照庭书房伺候裴霁云。
说是伺候,也不尽然。
雪梨只帮着研磨了两次墨,剩下一整天都安静坐在他身边看书。
她初时在众多藏书之中挑中了碁经,但只看了片刻,就觉晦涩难懂,于是又挑选许久,换成了一本指物论,这一本更是看得不知所云。
雪梨盯着满墙不知所云的书籍,不知道该选哪一本了。
如果没有书籍打发时间,她在书房中只能干坐着,太过煎熬了,但她学识不深,看不了那些博大精深的,又不好叨扰裴霁云,只能皱着眉头,在书架前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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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寻一本名字看起来好读一些的。
可裴霁云的藏书她大多听都没听过,随意翻开一本便晦涩偏僻得令人直皱眉头。
雪梨苦着脸将手里又一本放回书架,偷偷拿眼看裴霁云。
她尚未开口,裴霁云却似乎知道她要说什么,从书籍上抬眼看过来,笑道:“姈姈,左手边第六个匣子里有一本酉阳杂俎,你可看着解闷。”
赵雪梨听话打开乌木匣子,将书拿了出来,她捧着书,打开一看,未见注解,里面还有许多不曾见过的字,她顿时失望地凝起了眉。
裴霁云见了,失笑一声,“姈姈,过来这里。”
赵雪梨犹犹豫豫走过去,有些纠结要不要直言看得不甚理解,裴霁云伸手拉她入怀,温声道:“姈姈,若有不懂之处,但问无妨。”
他的怀抱宽大温热,浸着一股冷香,说话时,热气拂过雪梨脖颈耳侧,令她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心乱。
正经公子是断断做不出在看书时还抱着貌美佳人的荒诞事,但裴霁云却干得熟门熟路,一派端方如玉,没有轻佻,好似耐心温柔的长兄在细细教导年幼几岁的小妹。
赵雪梨面颊一寸寸红了,窝在他怀里轻轻点头。
她视线虚虚落在书页上,半天才将那黑白字迹看进了脑中。
酉阳杂俎本就写得趣味十足,精彩诡谲,又有裴霁云解惑,雪梨渐渐将小女儿的娇羞撇下,看得沉醉其中,入了迷,临到酉时要吃晚膳了,她还不舍得错开眼。
入了夜后,赵雪梨歇在照庭,二人共枕同眠一夜,到第二日天大亮,雪梨睁开眼时裴霁云已然早起出了府。
她洗漱一番后,跟做贼似得偷摸着出了照庭,先去同老夫人请了早安,才回到蘅芜院。
推开门后,雪梨照例往床上躺,想睡个回笼觉,结果掀开锦被后,见到一只玉簪躺在衾单之上。
赵雪梨将玉簪拾起,困惑地仔细看了看,不记得自己妆奁中有这支玉簪,更不记得自己近日戴过。
她突兀地想到一些看过的民间词话,有一些恶人在陷害旁人时会将赃物放进他人房中,雪梨倒不是觉得会有谁要栽赃陷害自己,只是觉得这簪子出现得实在古怪,随即细细研究起来。
这一细看,还真看出些不同寻常之处。
这支玉簪倒是分外地轻巧,雪梨摸索一番,竟是转开了簪头那颗珍珠,一节极小绢布掉了出来。
赵雪梨很是吃惊,没成想真让自己摸出了奇怪的东西。
好奇地将绢布捡起,打开一看,只见那上面有数个蚊蝇小字,“花朝节,二皇子府,簪花时寻机落水。”
赵雪梨看得心口重重一跳,连忙将绢布攥进手心。
这怕是娘亲或者了慧大师的人寻机送进来的,看来他们也不甘心,又计划了让雪梨在花朝节落水一事。
赵雪梨胆子小,不敢将绢布留着,随即叫了火炉子,将那方字迹又看过一遍,确无遗漏后便扔进了炉子里。
炉子里燃起了火,照亮雪梨认真沉思的小脸,她长睫低垂,在火光中投下一片淡色阴影,那双自来清透澄澈的明眸透出几分不安但坚定的矛盾情绪。
这一次,雪梨定要好生落水,不再叫娘亲失望。
她看着被火焰逐渐吞噬的绢布,暗暗攥紧了拳头。
16.通房
盛京陆处大缙东南,枕着衢江洛水,钟灵毓秀,山温水软。上元节后,乍暖还寒,阴阴晴晴,一直到一月末,钟鼓楼覆着的最后一层残雪也化作晶莹水滴砸落,惊散盘旋在沉闷穹顶之上的苍鹰群,一夜之间,春潮漫上万树枝头,护城河两岸垂柳在软和春风中咿咿呀呀抽出了嫩绿新枝,这个冬日悄然退场。
连着数日放晴,雪梨身上厚重的冬袄也轻薄了一些,府中来了不少绣娘,给各院的主子们裁量新衣,就连雪梨也做了好几身春夏襦裙。
她这些时日都闷在侯府没有外出过,开春之后裴霁云日日入宫,鲜少能得闲,仅有的几次回府也是匆匆来,匆匆去,都未同雪梨碰上面,倒是惯常在外恣意快活的裴谏之频频回府,教她撞上许多次了。
淮北侯府近日陆陆续续新入了许多貌美婢女,老夫人一一过了眼,亲自挑出两个柔顺本分的送进了裴谏之房中。
雪梨那时也在,老夫人浅浅呷了口茶汤,在氤氲的雾气中突然问她:“姈姈,你觉着哪个好?”
这句话实在问得太过不该,雪梨是个还未出阁的女子,依着老夫人的涵养为人是断断做不出询问她给府中男子挑选通房之事。
但她就那样直白地开了口,教雪梨猝不及防,面色渐红,羞赧地攥紧了裙摆。
她目光压根不敢往堂中站着的婢子身上看,垂着脑袋,磕磕绊绊,“我.....我...都好...”。
半晌憋不出一句话。
老夫人见了倒是一笑,“是我老糊涂了,这种事怎还问了你。”
赵雪梨不知道说什么,不敢冒然接话。
老夫人搁下茶杯,牵过她的手,道:“只你日后必然也是要为人妻,为人母的,如何给自己夫君儿子选一些房中人开枝散叶还是应当要学一学的,免得日后教人说淮北侯府不会教养姑娘。”
赵雪梨心里微微拧了下,面上点头,小声应是。
老夫人道:“你抬头。”
赵雪梨红着脸抬起头,眸光被迫看向前排规规矩矩站着的十个婢子。
“通房侍寝之人,自来以容貌秀丽,温顺本分,家世清白为上,以妖娆妩媚,泼辣巧舌为下,如此家宅才安宁,但男人们哪有不多心的,他们一贯是这个爱,那个也爱,往府里带人倒是不打紧,却不能任由他们弄出宠妾灭妻,生出庶长子的荒唐事。”
“虽说夫为妻纲,但也不可万事都顺着,由着夫君,不论是府里的通房还是外面带回来的女人惯常是在正妻过门后,生下孩子才可抬为姨娘。你性子软,日后嫁了人,需得时时记住这句话,莫要教人欺负了去。”
赵雪梨诺诺点头。
“谏之已是到了可娶妻纳妾,开枝散叶的年岁,他性子野,眼光高,肆意惯了。”老夫人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看着雪梨话锋又转了回去道:“依你之见,应选哪个?”
赵雪梨不甚理解她为何再次询问自己,咬着唇,面红耳赤说不出话。
老夫人再呷一口茶汤,见雪梨懵懵懂懂,窘迫交加的模样,终是道:“罢了,不难为你了。”
赵雪梨这才松了口气,又干坐了一会儿,亲眼见到老夫人挑完人,品完半盏茶,这才起身见礼离开。
在她走后,暖阁中的老夫人却没立时睡上回笼觉,而是蹙着眉心,似有什么困扰。
她看向伺候了自己一辈子的王嬷嬷,叹出口气,“此事怕是同她无关,是谏之品行不端。”
王嬷嬷道:“老夫人何必忧心,待二公子开荤尝了人事,必不会将目光都放在那位身上了。”
老夫人细细思索一番后,还是道:“江家虽然家世过低,但那长子年轻有为,便是二皇子妃也私下里同我夸过一次,春闱过后,定会受到二皇子重用。姈姈嫁他,不算薄待,春分后便定下婚期,年底就嫁出去罢。”
王嬷嬷应是。
赵雪梨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她回到蘅芜院后,自己和同自己下棋,打发了一天时间。
第二日又去松鹤院请安,老夫人似乎心情颇好,将花朝节去二皇子府参加宴席一事告知雪梨,又让她挑了一套首饰,很轻易便放了她回去。
待到晌午时分,赵雪梨从蘅芜院往膳堂方向走,途经裴谏之所在的扶风院,想到老夫人那喜上眉梢的模样,鬼使神差往院子口的方向探头看了两眼,却见院门紧闭,只能看出他还尚未睡醒,也瞧不出别的。
雪梨晃了晃脑袋,不再感兴趣,去膳堂拿了午食往回走。转过一条小道,快到院口时,撞见了两个坐在石凳上闲谈的婢女。
蘅芜院在淮北侯府最西边,较为荒凉,不少婢子小厮想躲懒时就会来这边打发时间。
赵雪梨不是第一次在小路上撞见婢子们议论府中之事,她熟门熟路顿住脚步,避在廊柱之后,不教她们察觉。
这些婢子通常躲不了多长时间的懒,最多两刻钟便得走了。
雪梨不想出去使人难堪,惯常都是躲到人走了再出来。
她抱着食盒,将脚下一颗小石头翻来覆去地碾。
那边谈话声隐隐约约传来。
“二公子....昨夜子时回得府,现在怕是还未起....”
“红缨和新柳不是也没起?”
“我还道她们会被二公子赶出来呢,谁知竟是都留下了?夜里还叫了数次水。二公子要是也不近女色,老夫人怕是得愁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现下终于可放心了。”
赵雪梨听了后脸蛋微红,有种窥探他人私密的羞耻感。
她忙垂下脑袋,转身往后走,想着绕道好了,哪成想刚转出去没几步,就闷头闷脑撞到了人。
头顶砸下来一个嗓音微微嘶哑的少年音:“赵雪梨,你躲鬼呢?路也不看了?”
赵雪梨怔愣,抬起头,见到挺拔如剑鞘的裴谏之,下意识道: “....你...你怎么在这里?”
裴谏之被问得一噎,似乎不知如何回答,便瞪了她一眼,无赖道:“我去哪里还用同你报备不成?”
“此刻我偏要去蘅芜苑,难道你还能拦住我?”
他冷嗤一声,大步往前走。
赵雪梨见他要转出小路了,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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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换......”条道走....
话没说完,那边婢子们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你当哪个男人都如长公子一般坐怀不乱,君子之风呀,二公子惯常在外鬼混,瞧着就是一个花心浪荡的主,怕是早在青楼楚馆开了荤,尝过女人的滋味了.....”
“也是,否则也做不出一夜驭二女的事。”
裴谏之脚步猛然顿住,赵雪梨险些又撞上了人,她窘迫地小声开口:“.....要不然,我们还是换一道路走吧....”
站在她身前的裴谏之面色倏然阴冷,但却并未立马出去严惩那两个嚼舌根的婢子。
他在第一时间转头看向雪梨,沉着声音问:“你都知道了?”
赵雪梨觉得有些荒诞。
谁家好姑娘会同表弟议论他收受通房之事?
她含糊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再次劝说道:“表弟...我们绕道走吧。”
裴谏之说话时有几分咬牙切齿:“赵雪梨,我昨夜喝多了,一回房就睡下,到天亮才发觉房中还有两个女人,你不要多想!”
赵雪梨愣住,抿了抿唇,心道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不知道如何接话,通红着脸,嘴唇嗫嚅数下,干巴巴道:“啊...这...这样呀...”
裴谏之冷凝着脸,“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没碰她们?”
赵雪梨没明白他怎么思绪又转到了这里,不知所措地掐了掐掌心,“我.....”
婢子们还在继续说着一些没羞没躁的话,雪梨的脸越来越红,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裴谏之猝然转了身,往外走出去,脚步敲在青石板上,沉闷地令人心惊。
那讲话的婢子立刻有所察觉,脸色煞白,声音顿住一瞬,诚惶诚恐地跪地行礼,“....二...二公子...”。
裴谏之冷漠地看着伏跪在地的两人,声音冷到彻骨,“什么时候我的事轮到你等议论了?”
婢子们瑟瑟发抖,连连认错。
裴谏之心中烦躁,脸上更冷,真真切切动了火,他道:“你们是哪个院子里的下人?”
尽管害怕,但也不敢不答,婢子磕磕绊绊道:“....李...姨娘...”
裴谏之不知道他父亲后院都有哪些女人,叫什么名字,但一听姨娘二字就知道是淮北侯的人。
他冷冷一笑,“你们两个倒是清闲,不若割了舌头调去马厩做事吧。”
这下子两个婢子被吓得面无血色,哀求着哭了起来。
裴谏之漠然,他侧过头,下意识去搜寻方才面红耳赤的雪梨,却见到那方廊柱旁空空如也,没了半点人影。
赵雪梨在他走出去时就掉头溜走了,不惜绕了远路回到蘅芜院。
她实在是对裴谏之收不收通房没什么兴致,不愿意留下来目睹他惩治丫鬟,更加不愿意听他说一些奇奇怪怪,不合规矩的话。
回到蘅芜院后,雪梨忐忑地干等了一刻钟,没见到裴谏之进来,这才松下提着的心,安心看词话打发时间去了。
17.花朝节
又是一日晴方好,暮春二月的暖阳揉碎云絮,盛京城外的桃溪渡口浮起一层胭脂色的薄红花瓣,随着此起彼伏的捣衣声一直摇摇晃晃蔓延到了护城河。
盛京城内,也静静沉浮着一股袅袅花香,小娘子们都不约而同摘了花做糕点,酒酿,胭脂,还簪成漂亮精巧的头饰戴在发上。
花朝节这日,赵雪梨依旧早早起床,去松鹤院给老夫人请个早安,再一同赴二皇子府的春宴。
她走进去时,老夫人已然起了,正坐在堂中紫檀雕花的榻上,慢条斯理用着早膳。裴君如穿戴整齐,倚在嬷嬷怀中昏昏欲睡,小脑袋一点一点,煞是可爱。
老夫人见她来了,瞥过去一眼,眸光微凝,打量片刻后,淡淡道:“姈姈,可也要先垫垫肚子?”
赵雪梨知道她只是表面客套一下,随即推辞道:“多谢老夫人,我来时吃过些糕点,如今并不如何饿。”
老夫人颔首,未再多言。
这时,帘外传来一阵轻微脚步声,裴谏之撩开珠帘走了进来,他依然一身玄色锦袍,面色不快,显得挺拔沉郁,衣摆处绣着金线暗纹,腰间蹀躞带上的玉佩撞出破晓之音。
雪梨见状,悄然退开几步,为他让出请安的位置。
裴谏之目光落在柔顺娇美的少女身上,眼底有片刻晃神。
今日的她显然精心装扮过,乌发间簪了几支新折的杏花,浅青色襦裙衬得她肤如凝脂,如霜似雪般清透,只静静立在昏暗堂中,也分外俏丽明媚,仿若含苞待放的青莲,清姝娇艳,叫人挪不开眼。
老夫人搁下汤匙,瓷器相撞间,碰出清脆声响,裴谏之错开目光,走上前去。
他抿紧嘴角,既未请安,也未开口说话。眼下有一层淡淡青色,瞧起来像是没睡好。
老夫人抬眼看他,笑意温和:“还在同祖母置气?”
裴谏之依旧不语,神色冷峻。
老夫人轻叹一声,道:“那两个婢子,你即是不喜欢,祖母已经打发走了。”
裴谏之这才开口,嗓音低沉:“祖母,我不喜欢这些,往后莫要再往我院中送人了。”
老夫人未置可否,反倒意味深长地问道道,“谏之可是有了意中人?”
裴谏之闻言,剑眉蹙起,下意识反驳:“怎么会!”
他语气急促,仿佛针刺了一下似,随后像是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又放缓了语气,镇定地继续道:“祖母不要胡说,我没什么意中人,只是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
老夫人笑意更深,很是慈爱地道:“若是心里有了人,可一定要告知祖母。不论出身高低,祖母定不阻拦她进府。”
裴谏之一顿,余光克制地没有乱瞥,心烦意乱地道:“祖母,再说下去,宴席怕是要迟了。”
老夫人这才放过他,叫了赵雪梨往外走。
抵达二皇子府时,朱红大门敞着,早已是门庭若市,热闹非凡,管事们早就候着了,此时见到淮北侯府马车,连忙上前相迎。下了马车,走入府中,又见雕梁画栋金玉琳琅,假山流水错落有致,亭台楼阁掩映其中,一路尽是名贵花树,看得人眼花缭乱。
男女宾客分列在明湖两侧,裴谏之被引进东侧,赵雪梨随着老夫人入了西侧观园。
园中央搭着一座锦绣高台,台上铺陈着名贵红毯,四周悬着琉璃花盏,盏内是各色花卉,姚黄魏紫,素冠荷鼎,达摩兰,垂丝海棠,绿萼梅....
台前设着数排黄花梨木案几,案上用鲜花点缀着精致可口的茶点果品。
园中花架之间坐着数位夫人,二皇子妃今日穿了一袭大气明艳的牡丹宫装,立在园中,贵气得叫人不敢直视。
二皇子妃见老夫人来了,笑着走过来领她入座,眸光在雪梨身上一转,道:“我听霁云提过,他有位金枝玉叶的妹妹,想必便是这位吧,瞧起来果真如此。”
赵雪梨未曾料到二皇子妃会和自己说话,连忙站出来行礼,恭恭敬敬又不知所措地道:“娘娘谬赞,雪梨愧不敢当。”
老夫人见状,接过话茬,含笑着问:“霁云今日可也会来此?”
二皇子妃眸光转回来,摇了摇头,“他在宫中陪着圣上,怕是不会过来了。”
二人寒暄几句,二皇子妃便又转身去招待旁的夫人小姐了。
赵雪梨暗暗松下口气,然而她还未坐定,又有数名夫人来与老夫人见礼,见到雪梨和裴君如,不免好一顿夸赞。
约莫过了数刻钟,围拢着的夫人们才逐渐散去。
雪梨感到周遭风气都顺畅许多,端起茶盏,小口啜饮,一杯清茶很快见底,她还未抬起头,余光瞥见又一位夫人走了过来。
老夫人抬眼望去,温声开口:“姈姈,且同江夫人请个安。”
赵雪梨闻言,连忙放下茶盏,这才发现来人是翊之哥哥的母亲,她站起身俯身行礼,“见过江夫人。”
江夫人笑着扶起雪梨,“无需多礼,快起来罢。”
她抬手,从身后随侍的婢女手中拿过一只红木盒子,道:“老夫人,这是翊之特意从陆老先生处求得一幅笔墨,可供您闲暇时解个闷。”
陆中岳名头虽然响亮,但淮北侯府也并不缺这一方笔墨,不过江夫人能拿出此礼,已然是极为尊崇她了。
老夫人心下满意,令王嬷嬷收下了。
江夫人又拿来数只锦盒,递给雪梨和裴君如,“一些薄礼,莫要嫌弃。”
赵雪梨双手捧着锦盒,颇为不好意思地连连致谢,“多谢江夫人。”
老夫人看在眼中,又问:“江夫人,令郎可是也来了?”
江夫人点头,“就在东侧,陪着贵人们吟诗游湖呢。”
老夫人颔首,未再多言。
待到巳时,宴席开始,高台之上唱起了《十二花神贺春》,怜人们身着不同华服,扮演花神,唱腔轻灵,舞步轻盈。
雪梨鲜少听戏,此刻不免听得有些入迷,老夫人淡声道:“姈姈,这碟鲜花饼不错,拿去给江夫人也尝尝。”
赵雪梨看向这碟没有被动过丝毫的鲜花饼,心里狐疑,但还是低眉顺眼地拿起瓷碟向花架最后的江夫人走去。
江夫人见了,笑得越发温和,她捻起一块儿尝了一小口,不住点头夸赞,临了又道:“这样好吃的糕点,也不知东侧那边有没有。”
赵雪梨不明所以。
这是二皇子府的客宴,即使东侧男眷处没有鲜花饼,也必然有更为贵重可口的吃食,江夫人何必这样说?
江夫人亲切地道:“姈姈,可否帮伯母将这碟鲜花饼子往东侧水榭送一下?”
赵雪梨下意识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距离她们很有一段距离,却像知道二人说了什么话似的,对着雪梨遥遥颔首,示意她应下。
赵雪梨这才后知后觉,老夫人这是看中了江家,在帮自己同翊之哥哥相看。
她心下一阵无法言语的欣喜,面颊在烂漫春光下一点点红了起来。
想必是翊之哥哥同江夫人提过,否则她怎会如此费心费力地攀着老夫人。
在她不知道,看不见的地方,翊之哥哥一直都在默默为她们成亲一事筹备,雪梨心里动容,软着声音娇羞地应了是。
她再次拿过鲜花饼,左右看了几眼,见到无人在意自己,便垂首向东侧水榭而去。
东侧没有点戏,倒是酒宴正酣,起了歌舞,贵人公子们恣意观赏,一派悠然。
赵雪梨没走太近,就见到独自站在水榭亭外十几米之远的江翊之。
那处地方颇为巧妙,紧挨着假山亭台,但后面又是茂林修竹,不仔细瞧,怕是看不清其中之人。
雪梨莫名紧张,心跳擂鼓。
她端着瓷碟走进去,羞赧地开口:“....翊之哥哥..”
江翊之立在郁郁葱葱的金镶玉竹前,一袭翠青长袍,身形笔直修长,压过身后无边翠色,清俊眉眼中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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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明朗笑意,见到雪梨,上前几步,道,“灵鸢,可是我母亲叫你来的?”
赵雪梨点头,将手中瓷碟递出去,“江夫人让我来帮你送碟点心。”
江翊之自然接过,“灵鸢亲自送的,我一定吃完。”
赵雪梨脸蛋红红,送完了东西却有几分不想走,她眨着水眸,眼中泛着好奇的光晕,“....江夫人...她...知道我们的事了吗?”
江翊之点头,又摇头,“母亲只知你是我的意中人,并不知晓我们借书生情一事。”
赵雪梨面色更加绯红,比头上杏花还更娇艳几分,她紧张羞赧地说不出话。
江翊之见了,看得不舍得错开眼,道:“灵鸢,你能来此见我,想必老夫人已然允了这门婚事,春分后,我会带着功名上门求娶,你...你等我可好?”
赵雪梨磕磕绊绊地说:“....好....那...那我得...得抓紧时间...绣嫁衣了...”
江翊之亦是欣喜,伸了手过来,勾住雪梨垂着身侧的手指,“灵鸢,那便如此说定了。”
赵雪梨心知不能私会太久,二人又说了几句,她就转出假山,向西侧走,没走出去多远,才将将上了拱桥,迎面走来两个人。
走在左边的是裴谏之,他见到雪梨,立时便蹙眉:“赵雪梨,你怎么从男宾处过来的?”
赵雪梨暗道倒霉,但还是老老实实道:“江夫人托我向这边送个东西。”
裴谏之警觉:“什么东西?送给谁?”
雪梨语气含糊:“就是些吃食。”
她不给裴谏之追问的机会,连忙反问:“你...你怎么没在东侧看歌舞?”
裴谏之不理会她,反而道:“什么吃食,你这样花枝招展的,莫不是在东侧勾搭旁的男人?赵雪梨,我告诉你,想都别想。”
赵雪梨不欲争辩,垂了脑袋就要溜走,头顶砸下一句不赞成的清越之音,“谏之兄,怎可如此揣测一位女子呢。”
裴谏之阴着脸,冷嗤一声。
赵雪梨抬眸瞥过去,见到一个系着红绸缎的墨发青年。
他身着一袭月白锦袍,衣摆和袖口处用银线绣着精致云纹,被风吹起时仿若流动起来,他同裴谏之一样,满头墨发束着高马尾,脸颊轮廓柔和,眼眸深邃明亮,好似藏着漫天星河,高挺鼻骨之下,是勾在唇边的淡淡笑意,显得端正清雅。
青年目光在雪梨脸上停留片刻,主动开口:“你便是谏之的表姐罢,我常听他提起。”
裴谏之恼了,“谁提过她了,宋晏辞你闭嘴!”
赵雪梨愣愣地,没有说话。
宋晏辞笑着道:“雪梨,我许是年长你一岁,可唤我一声晏词哥哥。”
裴谏之皱眉,真有几分气了,不客气道:“宋晏辞,你如此缺妹妹?怎么见人就认。”
宋晏辞讨饶:“是我唐突了。”
他从怀中拿出一串佛珠,递给雪梨,“雪梨妹妹,这是我从了慧大师处求得一串念珠,已在佛前诵经开了光,可保人平安,烦请收下这份赔礼。”
赵雪梨心里微动,眸光再次掠过青年头上红绸,又看向这串檀木珠子,犹豫片刻,伸出了手,还没碰过,裴谏之便大手一挥,将东西捞走了,他瞥着宋晏辞,冷笑:“赔礼是吧,我替她收了。”
他说完这话,又侧头对着雪梨不客气道:“还不快走?杵在这里是要勾搭谁?”
赵雪梨踌躇地收回手,掀开长睫偷看宋晏辞。
宋晏辞对着裴谏之颔首,道:“谏之兄,我见桥东南处那簇金镶玉竹不错,略有几分手痒,便先不奉陪了。”
赵雪梨见他走了,困惑道:“.....手痒?他要去折了竹子吗?.
裴谏之心里郁气未消,嘲笑雪梨,“那是个画痴,此刻是去挥墨丹青,你当谁都同你一般没有涵养?”
赵雪梨半点不恼,若有所思地告了辞,脚步匆匆离去。
18.落水
日影西移,鎏金戏台之上的光影越发浓烈,将台面逐渐渲染成了琥珀色,赵雪梨踩着满地碎花剪影回到老夫人身侧坐下时,已经临近午时。
台上那出花神贺春的戏接近尾声,扮演着十二神的伶人依次退场,末尾那位桃花神转入幕后之际,又有位身着月白色罗裙,手持一把绘着墨竹素扇,唱着“春日暖,百花鲜,蝶舞蜂飞绕花田”的伶人莲步款款登了场。
老夫人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淡淡瞥了雪梨一眼,“你觉着如何?”
赵雪梨明白她的暗意,芙蓉面上晕开一层恰到好处的薄红,垂下头,小声道:“姈姈都听老夫人的。”
其实她心中是有几分发凉沉闷的。
若在这之前,她定当喜不自胜,满心憧憬,可现下,她想到方才撞见的那个唤作宋晏辞的青年,这应当便是自己稍后寻机落水会救她的人了。
不论是否做戏,她都要在盛京嫁给他,成为他的妻子了,甚至可能等不到春分放榜。
雪梨心中愧对江翊之,她捏住手腕上那道半月玉坠子,怜惜地摩挲数下,又抬头遥看了眼江夫人,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摒弃杂念。
她失神地看了会儿戏,东侧那边忽然传来不少热闹响动,西侧的夫人小姐们都不免好奇,随即差人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是二皇子和京兆尹来了。
赵雪梨听见了有些紧张,她不知道裴霁云有没有来,要是他也来了,今晚计划怕是无法顺利进行。
她正思索着,西侧这边走进数个贵人,为首的是个容颜昳丽的夫人,她着了一袭孔雀罗裁就的八破裙,裙摆金线绣着宝相花纹,臂间披帛是由上等雪青色丝绸制成,用银线勾勒着繁复的缠枝莲图案,但衣裙仅仅是她容颜气度之下的点缀。
这位夫人肌肤细腻,容貌大气,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透着不怒自威的贵气。
二皇子妃原是端坐在主位,见到来人,便搁下茶盏,笑着迎上去,“关夫人,快快上座。”
关夫人俯身请安,二皇子妃抬起她的手,目光又瞥向关夫人身后端庄秀丽的女子,叹道:“数月未见,静姝越发漂亮庄重了。”
关静姝梳着簪花髻,发间九鸾衔珠钗却并未因为她的走动而过多晃动,她脊背挺着,亭亭而立,仪态刻入骨血般雅致端庄,浓浓日光照在她身上,仿若渡上了一层亮眼光晕,只是随意走动几步,同二皇子妃行了个福礼,亦是好看漂亮得不像话。
老夫人道:“这是京兆尹的夫人和嫡长女。”
赵雪梨立时便想到了裴霁云。
原来这便是老夫人给表兄选得正妻,当真也只有这样的气度容貌和出身才可配得上名满天下的裴霁云。
京兆尹关书砚年仅三十五,却已然是圣上亲信之人,掌京畿重地,司治安之责,理民政储事,还监管土木营建、兴修水利、葺缮宫室等。
他既不是太子党,也非二皇子党,而是顽固的中立派,只效忠皇帝。
若是关静姝嫁给了裴霁云,那二皇子便同京兆尹扯上了关系,这是他十分喜闻乐见的,但裴霁云志不联姻巩固势力,纵然他如何迫切希望,也做不出逼迫裴霁云之事。
那边的关夫人没有立马落座,而是领着关静姝来到老夫人跟前见了礼。
老夫人也带着雪梨站起身,抬手拂她,“关夫人何须见外。”
她同二皇子妃一样,这样道了一句后,便将视线投到关静姝身上,笑着夸道:“静姝出落得这般好,这满盛京的男儿怕是都配不上了。”
关静姝雪白小脸微微泛红,“老夫人,您又打趣我。”
二皇子妃在旁边笑道,“老夫人,要说与静姝相配的好男子,不就在你们淮北侯府吗?”
老夫人道:“若是能娶到静姝,是霁云的福分。”
关静姝面上更红。
关夫人见女儿如此,心下如何想众人不得而知,她面上倒是礼尚往来地寒暄:“静姝若能嫁进侯府,才是她的福气。”
赵雪梨忍不住偷看关静姝,心中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
虽然表兄并未同她定过亲,但雪梨还是不免生出些愧意。
即使现下表兄坚持己见,无意娶妻,但他总不会终生不娶,时候到了,还是会娶的,满盛京的名门闺秀中,老夫人最喜欢关静姝,她年岁也并不大,即使再等几年也是等得起的。
表兄到最后,应当还是会娶她的。
雪梨只要一想到自己同裴霁云的那些龌龊,就又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所幸她出身低微,若是旁的夫人不主动提及,老夫人是不会主动将雪梨推出去引荐的。
好一番寒暄后,关夫人才带着关静姝落了座。
戏台之上的曲目换了一首又一首,茶盏之中的茶水添了又添,转眼便到了末时,二皇子妃着人摆出一簇簇名贵花卉,供众人折了簪花。
宴席到了此刻,满园的夫人小姐都有几分疲累,此时簪花,正好打个趣儿,春宴气氛也随意了许多。
赵雪梨亦是像模像样地折了枝海棠戴在头上,见到不少女娘簪了花后乘着花船游湖,心中一动,也频频故作好奇地直往湖水中看。
老夫人见了,不免道:“若是想游湖,便去吧。”
赵雪梨欣喜,连忙告谢。
她站在湖边看了会儿,见小姐们都成群结队搭着小船走了,这才走到一处僻静处,上了船。
船上孔武有力的小厮似是没想到会有人上船,见到雪梨有几分错愕地道:“贵人还是换一艘船游湖罢,这艘小船左侧船舷有些破损,恐会侧翻伤到贵人。”
赵雪梨并不在意,她的目标便是落水,于是道:“不打紧的,你帮我撑到那片金镶玉竹前瞧瞧便好。”
小厮依旧劝说:“贵人万万不可,若是翻了船,奴难辞其咎。”
赵雪梨见他实在为难,不好多说,但若是要落入那边金镶玉竹前的湖水中,不走小船,又得去到男宾那侧。
她想了想,道:“既如此,你帮我再去寻一艘好船可好?我就在此处等着。”
小厮没有多想,应声离去。
赵雪梨见他走远,心下一狠,小心翼翼上了船。
她可从未做过撑船的活计,一时之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很是手足无措,脑中想起方才见到那些船夫撑船的模样,也照葫芦画瓢拿起木浆,在水中划拉起来。
经过她费劲巴拉地在水中滑动木浆,小船嘎吱嘎吱叫了几声,摇摇摆摆往前走了数米。
赵雪梨心中霎时涌上一股自得,眼睛都亮了起来,天马行空地想到,若是日后逃离了盛京,她也可以像书中那样,扮做男子,在外做个船夫,依靠载人过河赚些碎银养活自己和娘亲。
她费劲地将船划到湖中,出了一身大汗。
因着明湖中引入的是护城河的活水,船出了岸边后,自己就顺着水流往金镶玉竹前飘了,不过雪梨也并非可以就此放任不管,她要时不时划水调动一下方向,不叫小船向另一条岸边偏。
赵雪梨坐在船上,眯着眼享受申时时分柔和的春风。
岸边抽枝发芽的柳条垂落到了水中,泛出一片影影绰绰的倒影,湖面宛如碎金般,呈现出一种波光粼粼的金色,赵雪梨划着船桨,离那处金镶玉竹越发近了。
她抬起眼向上看,果真见到了在湖边作画的宋晏辞。
他似乎也瞧见了她,眸光盯着她的小船靠近。
但此时时机并不如何好,因为那处金镶玉竹前除了宋晏辞,还站着数名男子,雪梨无法把握将自己救起的一定会是宋晏辞,是故远远停住了船。
反正此刻船上只她一人,再也不会有江翊之或是旁人能突然冒出来将她拽回,雪梨安心很多。
她静静坐在小船中,悄悄观察着金镶玉竹前的人影。
这一等,便临近入了夜,明亮硕大的圆月都从西边天际冒出了头,那竹前数人才依次散去,不过令雪梨傻眼的是,宋晏辞似乎无法推辞同伴的邀请,也被拉着离开了。
赵雪梨从船里探出头,盯着宋晏辞远去的挺拔背影眼睛发直,不知道他在搞什么东西!
她正犹豫着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晌,宋晏辞竟是再次从假山一侧冒出了头,回到了金镶玉竹前。
雪梨连忙划着小船靠近,临到了竹下那片地方,她再看宋晏辞一眼,见他也正盯着自己呢,随即干脆地扔了木浆,闭着眼,走出甲板,但她还未往水下跳,那小船便突然一声脆响,而后似再也维持不住平衡,被雪梨踩得一个猛子翻了过来。
空中一阵冷风拂过,水面惊起一阵数米之高的波涛,赵雪梨视线陡转,下一刻便落入水中。
二月中旬的湖水在白日里还稍好一些,此刻到了晚上,透着一股冻入骨髓的寒冷,雪梨本以为自己不会害怕,但是被四面八方,寒凉入骨的湖水吞没之时,她还是不可抑制地惊慌起来。
她开始挥动手臂挣扎,竭尽全力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目光一片混乱迷离。
她迟迟没有听见宋晏辞入水的声音。
赵雪梨在水中沉沉浮浮,口中呛入不少湖水,她心里凉得可怕,挣扎着仰起头,往岸上那片竹影前看去,却见宋晏辞静静立在岸上,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面上一片冷漠,哪里有半点忧心和欲要下水救人的样子。
他不近人情的冷淡眸光,淡淡勾起的嘴角像一柄泛着血光的尖刀刺入雪梨心脏,她脊背发寒,在水中挣扎得越发无力,呛着水,流了泪。
赵雪梨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着叫起来,“救....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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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宋晏辞是娘亲的人,但是为什么要冷眼看她死呢?
赵雪梨一贯愚笨懵懂,不懂人心算计,但是此刻她忽然思绪翻飞,不由自主想到了,他们只在乎娘亲,并不在乎她。
姜依被囚在淮北侯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赵雪梨。
姜依要费尽心思地让雪梨嫁出去随夫君远离盛京,她再寻机假死,如此便不会引起裴靖安的追寻和怀疑。
但是这样也太过冒险,雪梨出嫁一事充斥着浓浓的不确定性,宋晏辞又如何避开淮北侯府的耳目,不动声色带着人远离盛京而不引起怀疑呢?
这件事本身便很值得疑虑深思。
那有没有更稳妥些的法子?
有。
雪梨彻底死在二皇子府,不仅可叫淮北侯府同二皇子生出嫌隙,姜依也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她因为思念女儿,抑郁成疾过世,更是再合理不过。
或者她都不需要假死脱身了,以着给雪梨点长明灯的名义进入佛寺,了慧大师便可在其中动手脚,直接将姜依带走。
只需要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赵雪梨便好了。
姜依或许会伤心难过,会恨他们,但是过个三年五载,这些都会随着时间沉寂。
又或者,宋晏辞只需推脱雪梨落水位置离岸边太远,他救起人时她已然没了气,姜依许是都恨不了他。
赵雪梨狼狈又乏力地在水中挣扎。
她现在的样子一定难看极了,凌乱着青丝宛如水鬼,脸部也因为脱力和呛水惨白不已,但是她仍旧在每一次浮出水面时大呼救命。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没有什么牺牲自己送娘亲自由的想法,而是自私地想要活下去,尽管一次又一次沉入湖面,还是会费力地冒出头。
雪梨现在甚至怀疑宋晏辞是故意选了这处地方,故意引了同伴一起,他料定她会有所顾忌,会等到人走了再落水。
如此一来,便到了入夜,湖面昏暗,即使有人在水中呼救,也不会如同白日里那般显眼。
赵雪梨绝望地想,没有会救她。
又一次浮出水面后,她最终彻底脱力,往湖下坠去,河岸之上那些喧闹的声音忽然就变得极远。
*
东侧男客之处,丝竹声中,貌美舞姬穿着舞裙,步履翩跹,柳腰杏眼,金钗摇曳,在花影之下美得如痴如醉,分外赏心悦目。
众人不免纷纷夸赞二皇子府圈养的舞姬不是俗物。
裴谏之位于上座,距离那群貌美动人的舞姬也格外近,他耐着性子坐了片刻,心中莫名烦躁,随后便寻了借口,外出透气。
他自来没规矩惯了,就连二皇子对他也多为包容,裴谏之就这样大摇大摆离了席。
水榭之外,夜风徐徐,他心里那股烦闷不仅没被吹散,反倒越演越烈,在心中烧了起来。
裴谏之冷着脸盯着天上月,竟是又鬼使神差想到了赵雪梨。
这个女人,浅薄,无知,庸俗,除了性子软,长得有几分姿色外,简直是一无是处。
但却总能莫名勾起他的怒火,他往往一想到这个人,就静不下来。
裴谏之面无表情地砸了一下白玉护栏,心里郁气宣泄不少,眸光又不受控制地往对岸的西侧飘去。
他看了两眼,又故作镇定地收回目光,正要四处走走再散散气。
余光却瞥见了一个也从水榭中走出的青衫身影。
裴谏之一眼就认出来,这就是那位江书令史家的长子江翊之,寒酸,落魄,又自命清高。
就这样一个人,还敢肖想赵雪梨。
纵使他瞧不上赵雪梨,可好歹是淮北侯府里出来的,裴谏之一想到这穷书生对赵雪梨心思不纯,心里就泛起了冷笑。
要参加二皇子府的客宴,他身上平日里戴着的那些武器现下都没带着,裴谏之视线在四周逡巡一番,阴郁地走到柳树旁,折下一段略粗壮些的柳枝,跟了上去。
江翊之步履匆匆,似有几分急迫,拐过一处假山,便直直向着另一边的白玉栏而去。
他在栏前朝昏暗湖面看了一眼,而后连厚重外衫都没脱也不顾此处距离湖面多高,就翻过围栏,跳入了湖水中。
裴谏之心里莫名有些慌乱,他直觉不对,快步往那处走去,一低头,见到令自己几乎呼吸骤停的一幕。
尽管此刻天色昏暗,并不能看清逐渐沉入水面的那位女子面容样貌,但是裴谏之还是透过浮在水面的杏花和那方青色裙裾认出了雪梨。
“该死!”
他面色难看,立马扔了柳枝,纵身越过护栏,像一只迅捷的猎豹般入了水。
站在金镶玉竹前的宋晏辞远远见了,眉心一蹙,也往水下跳,转瞬之间,便浮在水面,游向雪梨。
19.争夺
二皇子府邸并非新建,而是由前朝末帝行宫扩建修葺而成,明湖是府中最大一片湖泊,昔年朝代更迭,湖里沉入不少尸体,到了十几年前翻修时,湖中水草已经被滋养得丰茂葱郁。虽说扩建时里里外外都清理过,捞了尸骨,拔了水草,甚至每隔两年就会如此来一遍,但这块儿地肥得不行,只不过一年左右的功夫,又能郁郁青青起来。
赵雪梨在水中越沉越深,尽管眼睛艰涩,她也仍然费力地睁着,口腔鼻腔耳腔不断被湖水浸入,水草在水下招招摇摇,像要来拖她。
胸腔腹部被灌入大量的水,实在是太过难受了,她在水里下意识屏住呼吸,再次挥舞手臂,但藏了棉的襦裙吸饱水后宛如铅铸,拽着她再也浮不上去。
在嘈杂的水液轰鸣中,岸边那些碧绿丝绦被月光模糊得像扭曲可怕的长蛇,雪梨不断呛着水,意识越发模糊,涩痛着眼想要看清那到底是蛇还是柳条,余光却忽然瞥见一道黑影朝自己涌来。
她竭力一看,发现来人竟是宋晏辞。
他的面容在朦胧水下亦是模糊不清,但那双冷淡讥诮的眼却让雪梨一下认出,原就凉得不行的心刹那间坠入冰窟。
她并不认为宋晏辞是来救自己的。
那有什么是值得他现下就跳入水中的?毕竟她还未彻底断气。
电光火石间,雪梨只想到了一点。
那便是她的呼叫招来了他人,宋晏辞此时下水是迫不得已,佯装救她,但其实暗地里还是来弄死她的。
雪梨昏昏沉沉着脑袋,心里又喜又惧。
有人来救自己了 ,在这之前,一定不能被宋晏辞抓到。
可宋晏辞水性极好,转眼间就近了,他朝雪梨伸出手,企图拽住她。
那双大手苍劲,有力,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瞧起来便贵不可言,可对于雪梨来说,这无异于是阴森可怖的鬼手。
她惊惧地睁大眼,在濒死之下,受到了刺激,骨子里突然就再生了一股力气,双脚猝然乱蹬了起来。
宋晏辞在水中不好施力,手指将将触到她的脚踝,就被蹬偏些许,滑腻的肌肤从手心转瞬溜走。
他眉心微微蹙起,对于如何对待赵雪梨,心中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此刻借机杀了她无疑是对局势最有利的,但是方才跳下湖水的两人已经越来越近,他没把握能在那二人抵达前彻底让她失去呼吸。
这个瞧起来懵懂娇弱,仿佛一折就断的闺阁小姐,生命力竟是意外地顽强,令他感到微微讶异了。
如此一来,还是救起她,按着了慧的谋划进行才是最合适的。
宋晏辞再次向雪梨游去。
赵雪梨害怕极了,双腿胡乱蹬着,水下立时再次混乱了起来,不好视物,一时之间竟叫宋晏辞无法抓住她。
但她本就力竭,如今不过是困兽之斗。只约莫过了须臾,便再也蹬不起来,她呛着水,眼前一片模糊,但依然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双腿被宋晏辞彻底握住了。
她想要再次踢开,可是无论如何也抬不动腿了。
在昏沉失焦的视线中,赵雪梨似乎看见了又一道影影绰绰的黑影,耳边轰鸣越来越大,水流被谁暴力地搅动了起来,她也跟着上下浮动。
她连眨眼都做不到,只能任由着宋晏辞将自己拽向他,雪梨窒息难受之余,感到无法遏制的倦怠,手脚也轻飘飘了起来,但她还是强撑着,不愿意落下眼皮。
那道黑影朝自己快速涌来,像一条在水域中急躁掠食的毒蛇,雪梨恍惚着,感觉只过了瞬间,那影子就由远及近了。
她被宋晏辞拽着腿,向后飘了些许,而后这道黑影也伸出手,箍住了雪梨的腰,令她的飘动戛然而止。
赵雪梨没有半点挣扎,像一具令人揉弄的木偶,谁的力气大,便被拽向谁。
裴谏之心悸得厉害,他单手擒着雪梨,感受不到她丁点的动弹,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他焦灼地带着人游向水面,但一股拉扯从手下传来。
裴谏之初时以为是湖中水草缠住了赵雪梨的双腿,眼眸瞥去,这才发现除自己以外还有个什么东西拽住了她。
夜里的湖水之中只隐约可见那是个漆黑人影。
裴谏之可不管那是人是鬼,是否也是好心来救雪梨的,他救不动人,心里窜出一股火,抬脚就踹了过去。
那人竟不躲不避,也未松手,生生受了这一脚。
裴谏之火气更大,还未再有发作,忽觉一股推力从手中传来。
他意识到那人是在将赵雪梨向上推,便也顾不上许多了,连忙抱着几近了无声息的人游出水面。
赵雪梨其实还未完全失去意识,浮出水面时,她感受到刺骨的凉风吹在面颊,带着咸腥的铁锈味。
“赵雪梨!”
耳边轰鸣的水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夹着怒气的焦躁男声在恶狠狠唤她,仿若一道惊雷轰开了失声模糊的边界。
寒凉空气再次灌入鼻腔,赵雪梨剧烈地咳嗽,喘息起来,呕出大口大口的湖水。
裴谏之见此,悬起的心稍稍缓和,他冷着脸在湖水中骂了句:“净不让人省心!”
而后便将人往岸上拖。
此处距离湖岸颇有几分距离,他方才游过来时便觉得这破湖跟裹脚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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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又臭又长,叫人难以忍受。
裴谏之在湖面张望一番,见到距离最近的那处岸上来了不多人,他眉心缓慢蹙起。
就在这时,水面之上又浮出一个人。
裴谏之看过去,这才认出方才水下那个黑影是宋晏辞。
此刻他也颇为狼狈,但面上却十分镇定,道:“谏之,不若将她给我,我救起她,总比你救起她要好。”
裴谏之冷哼,没有理会他,心中纠结一番,带着雪梨往一处人迹罕至的暗处游去。
在这期间雪梨一直歪在他怀里咳嗽,脑袋一点一点,瞧起来很是脆弱不堪。
裴谏之知道再也耽搁不得,幸好他舞刀弄枪惯了,有得是力气,带着一个人游了很远,也能轻易上岸。
在他之后,是亦步亦趋的宋晏辞。
裴谏之抱着雪梨,拍打她的背部,任由她将脏水一股脑吐自己身上,眉眼渐渐舒缓,但口气还是沉得可怕,没忍住扬声质问:“赵雪梨你在搞什么?游个湖怎么还能落了水?撑船的船夫呢?”
往常这种令雪梨烦不胜烦的责问此刻听来如同天籁,她揪住裴谏之的衣裳,呕出水后好受许多,但那种后怕让她瞬间流下眼泪,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
宋晏辞紧跟着上岸,浑身湿漉漉地站在柳树下,眉眼晦暗,再次道:“谏之,方才救人情急,不慎碰到了雪梨妹妹腿脚,我愿择日来府上提亲——”
裴谏之冷声打断他:“闭嘴!”
赵雪梨此刻怕得厉害,怎还会同意嫁给宋晏辞,她往身后宽大湿热的怀里缩了缩,尽管还咳嗽着,也连忙颤着嗓子开口:“....我...我不要....”
宋晏辞一顿,继续道:“雪梨妹妹莫要害怕,此事我定会负——”
这一次没人打断他,但他说着说着,眸光顿在某处,忽然自己住了口。
裴谏之一瞥,也是一僵,下意识唤道:“.....大哥。”
雪梨的咳嗽都有片刻停滞,她抬起眼,见到踩着无边夜色而来的裴霁云,他着了一身霜白,如同披着一段冷月,广袖之上银纹晃动,面色深静,莹润如玉,恍若昆仑之巅一捧新雪,只是一道身影,还没开口,便叫人莫不敢言。
裴霁云边走边解了披风,越过宋晏辞,很是自然地从裴谏之怀中抱过雪梨,将她全身裹住,缓慢站了起来。
裴谏之怀里一空,手指在空中虚虚抓握一下,看着雪梨被冻得面无血色的苍白面容,到底没开口说话。
裴霁云安抚性地拍了拍雪梨,而后才似得空,笑吟吟瞥向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的宋晏辞,“有劳宋公子,不知你想负什么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