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模拟器回到千禧年[中式梦核]》 第1章 第一章 许葭把公司门卡丢进纸盒的那一刻,整个楼层都像一条死去的鱼,可能是心情就是这样,她连呼吸里都觉得闻到了那种关进保鲜盒太久、连气味都疲倦了的、彻底沉没的东西。 她盯着那块深灰色工业地毯发了几秒呆,接着把自己的文件夹从抽屉里抽出来,动静轻得像在做贼。 她不想让人看见她收拾东西。 不是怕被同情,也不是怕尴尬,她就是纯粹不想在这样的下午被任何人打量。哪怕一个同事走过来跟她说:“哎,真可惜啊你”,她都可能立刻流泪。 她已经两天没哭了。 辞退通知在前天下午六点发下来,写着因项目终止,合同暂不续,像极了她在这个行业内卷五年后得到的公文式判决。 她没回消息,只发了个好的,然后关掉电脑,去了公司天台抽烟。 她并不常抽烟,但那天她想看一眼这个城市的天。不是很高,只是17楼,但那天的风从东边吹来,把她的围巾轻轻掀起来,像小时候她妈妈在阳台上抖被子时落在她头上的那片布。 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要死掉了。 不是跳楼那种死,是一种再也不想醒来的彻底麻木。 …… 下楼时,她打开手机看到前男友发来一条微信:【搬完了,我把钥匙放在门口鞋柜里了。祝你一切顺利。】 她没点开语音。她也不知道怎么回复。 他们住在一起三年,合租,分担水电费,连阳台都没什么交集。她上夜班,他做自由音乐人。说好不结婚、不生孩子、不互相干涉,但她还是在他沉默退出房间的那个晚上偷偷哭了。 “我也没多爱他,”她在回家的地铁上对自己说,“但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最后只剩我一个人。” 地铁广播报站,电子女声机械而平静:“前方到站,静安寺,请各位乘客……” 她抱着电脑,蹭着满车人的汗味和香水味,被挤得喘不过气。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她身上的某种气味让人不想靠近她。比如一股失败者的味道。 …… 地铁到了终点站,她站在站厅出口,迟迟没有走出闸机。 她没地方去了,许葭的行李还放在前男友家,前男友现在该叫某位在微信上留过一条语音后彻底消失的人。她租的那间合租屋子,合同月底到期,她连押金都懒得去追回。 生活里的一切都像突然塌陷的房子,可怕的不是瓦砾,而是沉默。那种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来不及说的沉默。 许葭慢慢拖着脚步往地面走,一路上手机屏幕没有亮过一次。 天气出奇地好。三月的上海已经暖了,街边的法国梧桐才刚吐叶,电线上有斑鸠低低叫着。许葭从地铁口走上来的时候,阳光照在额头上,有种微妙的温热。 许葭站在马路边,像个在等人接送的小孩。她不知道该去哪。现在的她没有公司,没有家,没有任务,没有消息,没有下一步。 然后,电话响了。 她以为是快递、银行、前老板或者一个毫无必要的骚扰电话。但看到屏幕上的名字时,她站着没动,任由电话响了三声。 “妈。” 许葭最终还是接了。 电话那边传来细碎的背景音,是煤气灶的点火声,水壶烧开的声音,还有她妈急促的语调:“你最近有没有空回来一趟?我……我这个月心脏又不太舒服,镇上的那个医生让我再去市里复查一回。”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你单位不是最近不忙吗?” 许葭闭了闭眼,她妈不知道她失业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连今天晚上住哪都没想好。她更不会知道,许葭听到回来一趟这四个字时,心里竟然隐隐有点松动。 她沉默了几秒,说:“……我看看吧。明天我查票。” 她妈没再追问,仿佛知道她从小就是个需要留空间说话的人。只是补了一句:“家里还放着你小时候的录音机,收音机也能放磁带,你回来看看还转不转得动。” 许葭一下子愣住,她都快忘了那件事。 小时候她在老家有个小抽屉,放着她录下来的秘密愿望,每年写一次,录一次,还贴着标签。最后一张磁带上写的是【2000年我的愿望】。 那是千禧年,Y2K的传言还在流行,CD店里开始卖盗版光盘,大家都说要迎接新时代,她却用8岁孩子的语气录下了一段:“我希望我不要变成那种每天骂小孩的大人……” 现在想来,有点讽刺,她确实没变成那种大人,但也没变成任何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 许葭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室友房门紧闭,整个屋子像一座临时仓库。 她站在门口,忽然觉得这像极了她小时候最怕的一种梦:梦里她回到家,开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所有家具都蒙着白布。 许葭在厨房里喝了一杯凉水。然后,她打开浏览器,查了第二天回老家的高铁票。 高铁穿过浙江时,天已经亮了。凌晨五点半的列车上,没几个人,她选了靠窗的位置。那种靠窗的位置在夜里像逃生口,在白天则像一块巨大的反光镜,把她所有不愿被看见的情绪照得通透。 窗外是她已经十年没认真注视过的中国式乡镇,砖瓦房屋稀疏排列,水泥厂后面烟囱升着白雾,田埂间有早起的人骑电动车拖着粪桶,一片朦胧的泥黄与淡绿夹杂其间。 一切都显得很慢,很旧,很远。她靠在座椅上,闭上眼,不想哭,却有点困。耳机里放着的是《2002年的第一场雪》,不知道谁翻唱的版本,声音有点跑调。但她没换,因为那种跑调反而像小时候小镇上的露天卡带放音机,声音发虚,却真实。 她小时候第一次听这首歌,就是在镇上小卖部门口,一个蹲在墙根抽烟的哥哥用随身听放的。那年她刚学会骑自行车,轮胎带着泥点飞过对方面前,对方说:“小朋友你慢点啊。” 她那时候并不觉得那是千禧年,也不懂跨世纪的意义,只觉得日子慢慢的,像牛奶慢慢倒进水杯,她有作业,有窗台上的绿豆,有洗衣服的阳光,有姥姥蒸好的发糕,有正在笑的母亲。 她以为那就是一生中最正常不过的一年,她从没想过,那一年之后,很多事情都回不去了。 …… 列车广播响起的时候,她从半梦半醒中惊了一下。“本次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请各位旅客准备下车……” 她眨了下眼,发现自己刚才似乎打了个盹。梦里,她回到了一间很旧的教室里,墙壁刷成米黄色,讲台下摆着蓝色凳子,窗户外有很大的枇杷树。有人叫她名字:“许葭,快来画画。” 是个小孩的声音。许葭却没有抬头。她梦里一直在听录音机的声音,沙沙的,像下雨天窗户外的树叶声。 她拎起行李箱下车时,天光明亮得刺眼,地上的水泥地反射着一层蒸气。她看见妈妈站在出站口,穿着印花衬衣,手里提着一袋青菜,还有一瓶矿泉水。她的脸比记忆中更瘦了些,但一见到她,眉头立刻皱成了熟悉的样子:“你脸怎么这么黄?你在城里到底吃没吃饭?” 许葭张了张口,原本想笑,但却只说了一句:“我又不是回来度假的。” “那你回来干什么?” 她想了想,心说你不是给我打电话?但嘴里说:“我回来看看我小时候的愿望” 母亲一脸疑惑地望着许葭,“……你小时候愿望可多了。”母亲说,“买发夹、考第一、让隔壁那个总欺负你的男孩搬家……你到底要哪一个?” 许葭摇头,没说话,她知道自己要回去的,不是哪一个愿望。而是那个说愿望的小孩。 …… 许葭拖着行李箱上了二楼,母亲在楼下一边喊她吃午饭,一边抱怨楼道灰尘大、邻居家孙子脚步重,还让她顺便把卧室窗帘也换下来晒晒。 她推开那扇旧门时,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个在多年后重启的老舞台。屋里依然是十年前她搬走时的模样。 床头是浅蓝色的护墙板,贴着一张贴纸已经被阳光晒得掉了色,隐约还能看出是小时候流行的《宠物小精灵》图案。梳妆镜被她改造成书桌用,上面还粘着一张便利贴:“中午别睡太久”。 墙上钉着一个绒布小收纳袋,歪歪斜斜,里面塞着几支笔芯、干瘪橡皮、旧口琴,像是一个孩童用来装重要秘密的地方。 她走到床边,坐下,轻轻摸了一下旧被套。还是当年的草绿色底白花图案,布料已经起球,散发出一种混合了阳光、陈年棉布和封存记忆的味道,她很久没闻到这种气息了,一闻就想哭。 她站起来,拉开床头柜。一盒透明塑料收纳盒躺在最底层,几乎没有灰尘。盒盖上贴着不太整齐的贴纸,歪着写着:“许葭的愿望录音盒:1997—2003” 她认得这盒子。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录音,模仿广播里的主持人说现在是新闻时间,还喜欢在每年元旦前录下一段新年愿望,再贴标签、写日期。 她把盒子拿出来,膝盖顶着床沿坐下,一张一张翻着里面的磁带。粉色的贴纸上写着希望我长高一点;蓝色贴纸是希望考试不要写错作文题;还有一张写着希望妈妈多一点时间听我说话。她看到那张深红色的磁带贴纸时,手指顿住了,上面写着【2000年·我的愿望】 许葭想起那年自己还在幼儿园,正是千禧年过完不久,学校搞了一场未来寄语活动,每个学生都要写一句希望你二十年后还能记得的话,她一个幼儿园的小孩非要去小学凑热闹。 她那年录音的内容,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当时听完新闻说电脑会因为Y2K崩溃的传闻后,她特别害怕世界会毁灭,于是就悄悄录了一段备用的最后的话。 她拿出磁带,把它放进隔壁旧书柜上一直放着的那台小录音机。竟然还能动。虽然电池盖有点松,按键有点卡,但声音还是一点点传了出来,“……我今年五岁。今天阳光特别亮,妈妈做了玉米饼。” “……我想快点长大,但也有点不想。” “如果以后我变成了一个凶巴巴的大人,希望有人可以来提醒我,你以前是个爱笑的小孩哦。” 录音里的声音非常小,还带着磁带特有的嘶嘶声。但许葭听着听着,眼眶就红了。她记不清这段话的背景了,也不记得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突然觉得,有人在跨越二十年,给她喊话。 不是别人。是那个曾经爱笑的小女孩,在告诉她,你没有被我忘记,你要□□笑的孩子哦。 …… 许葭那晚睡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沉。她并没有特意关灯,只是把录音机重新放进抽屉,轻轻关上床头柜,关了手机,整个人缩进了那条旧棉被里。 窗外是县城的夜晚,亮着几盏冷黄的路灯,远远传来狗叫声和广场舞收场时的广播残响。她听着这些声音入睡,就像小时候一样。没有城市的轰鸣、没有隔壁邻居深夜关门时的金属声,只有极远极轻的生活声,像有人在梦里轻轻说:“你回来了啊。”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做梦的。只记得梦的开头是潮湿的,一股很久不曾闻过的粉笔灰和塑胶皮球的味道混合着,她站在一间空荡荡的教室里,墙上贴着新千年·新希望的标语,教室前排坐着几个小孩,正在画画。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穿过老式纱窗,斑驳地洒在她的课桌上。她低头,看见自己那双手细小、柔软,指甲上还留着彩笔印。 她怔住桌上摊开的是她一年级时常用的英语练习册,第一页歪歪斜斜写着:Xu Jia。她听见耳边有人叫她:“许葭,轮到你发本子了。”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音调,是一个稚□□孩的声音。她抬头,对上那张脸,居然是童年时的同桌,林筠。 林筠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笑着对她说:“你不是说今天要带果冻来的吗?” 许葭嘴唇动了动,没来得及回答。她缓慢站起身,像是在适应什么。教室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响着。光线那么亮,风吹得窗帘轻轻鼓起,她能感到那风带着泥土气,和小卖部的辣条味、粉笔末、还有操场边塑胶操鞋的汗气。 这些都是她以为早已被现代生活覆盖、被高铁车速抹平的气味。可是现在,它们都清晰无比地包围着她。她眨了下眼睛,然后,突然明白了。 她回来了。不是短暂的梦,不是精神闪回。 是彻彻底底地,以一年级时的身体和声音,回到了2000年的春天。 …… 她低头看见自己穿着小学制服裙,膝盖上还有一块擦伤的痕迹,记忆如潮水般向她扑来,那是摔倒在学校操场的那个星期五;那天中午她没有哭,只是自己躲到教学楼背后吹风。 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热,有点想哭,却又忍住了。下一秒,老师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叠改好的作业,照旧用早年习惯的大嗓门喊:“许葭,下课后把你妈妈叫来一趟,你这数学题又全错!” 许葭呆住了,她有一瞬间忘了怎么回答。但林筠回头冲她做了个别怕的口型,还偷偷朝她笑。 她感受到风从窗户灌进来,吹得她额前头发乱了一点,她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是的。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开了新文,我最近喜欢开情绪类的文,本来中式梦核想要写惊悚副本的 (隔壁《梦核收集手册》) 但是又觉得情绪类的东西,需要的是真的被抚平,所以又打算用轻小说来再写一本中式梦核。 然后治愈情绪类的小说还有《全网都以为我家猫是AI》 人类获得旅游治愈系统,和猫一起全国旅游得到自然治愈,平和心情,后续再看数据研究要不要全球旅行。 本文的系统解释如下,希望大家看的开心,隔壁两本也求收藏啊!!! 【系统提示】 模拟器进入机制:播放一段童年录音就是唤醒一段未完成愿望 模拟器退出机制:愿望完成后,带出能代表心理情绪缓解标记的物件 模拟器定义:非地球科技制品,来自外太空人类观察基金会,目的为防止成年人在情绪崩坏时彻底丧失自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第2章 第二章 许葭醒来的第二天早晨,是被广播体操的音乐吵醒的,她从小就不需要闹钟,她家就在学校马路对面,学校里各种声音都是她的闹钟。 而今天,是一段极熟悉的旋律,老式录音带播放的《第六套小学生广播体操》,节拍慢,音质沙哑,像从时间裂缝里漏出来的旧声带。 许葭睁开眼,天还没大亮,窗外晨光被窗帘染成青色。她躺在那张熟悉的草绿色床单上,一时间分不清梦与现实。 但下一秒,她看到自己的手。小小的,瘦瘦的,手背上还有一道划痕,她记得,是那年春天在学校水泥坡上摔的。 她坐起来,从镜子里看见一个瘦削的小女孩,穿着白底蓝边的春季校服上衣,发尾被扎成短短的羊角辫。 许葭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在心里反复说:我是真的回来了。她的身体,就是那个提前一年被送去上学的孩子。小小的年纪站进人群,黑板上的拼音还没完全认全,但作业本上已经要写完整句子。 许葭知道自己小时候就是个安静的孩子。过早进入学校系统,让她比其他人更容易出错,也更容易被说怎么那么笨,或者是不是还没长大。 但她知道,那不是她的问题。那只是制度让她早了一步,社会却没打算等她,只是以前的她不懂这些。现在的她懂了。 她站在镜子前,慢慢把校服的拉链往上拉到领口,然后一手抓起水杯,一手打开门,走进厨房。 母亲已经起床,正背对着她削土豆。 “去刷牙。吃饭要迟到了。”她听见母亲说。 母亲的声音比记忆中更高一点,也更快,她没吭声,转身进了卫生间。她发现自己竟然记得那只绿色塑料漱口杯上的小熊图案,也记得牙刷是粗糙的、硬毛的那种,会硌牙龈。但她现在不会喊痛了。她只是慢慢地、像大人一样刷牙,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她知道上学的路,知道教室的位置,知道哪个老师会点名不看座位表,知道中午的饭菜是包菜炒蛋和冬瓜汤。 她甚至记得今天中午,隔壁班有个小孩会突然哭起来,因为他的铅笔被拿错了,而这一哭,会引起老师的一阵责备。 她记得这些,但这一次,她不打算像过去那样沉默不语,也不打算过度表现。她只是想试着做个介于小孩与大人之间的一个不再被动的小女孩。 …… 她进教室的时候,铃声刚响。低年级的教室总是有种混乱中自有秩序的喧闹感。老师没来,教室却不算失控。有人在凳子上转圈,有人在走廊门边盯着天看,还有几个小孩围在讲台边抢粉笔头。 她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桌子矮,凳子旧,桌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XXX是傻子”。她没有理会周围的吵闹,只是慢慢从书包里掏出语文书和铅笔盒。 她的书是新的,仿佛从来没被翻过。但她一页页翻过去,却早已记住所有的内容。 她知道第一课叫《春天来了》,插图是一群孩子放风筝,课文里有一句话:“春风轻轻地吹,吹绿了小草,吹醒了大地。” 她以前背得很熟,那时候为了比赛,她特意用卡带录下自己朗读的声音,一遍遍纠正。而现在,她已然不需要再背一次。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等老师来。 …… 语文老师姓李,是全校出了名的新手老师,刚毕业不久,说话语速快,性格温和,对学生尤其耐心。她进教室的时候,头发还湿着,脸上挂着一种清晨赶路的仓促。 “好啦好啦,把粉笔还我,你们写的那些乱七八糟都给我擦掉。” 她边说边把教科书摊开,开始点名。轮到许葭时,她应了一声:“到。” 她的声音不高,但吐字清楚,语调自然,老师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一瞬间没找到对应的脸,然后笑了笑继续点后面的。 …… 第一堂课是写字课。老师在黑板上写了“春”“草”“大地”,然后让大家抄在练习册上。“尽量写得工整一点。横平竖直哈,不要乱撇乱捺。” “还有你们那个‘春’字,上边不是一撇,是三横!写清楚!” 小孩们拿出自动铅笔和铅笔刀,一阵削笔声和翻本子声混杂着响起来。许葭慢条斯理地写字。 她写得很慢,但每一笔都极稳。她没有照抄黑板,而是按照她三十岁记忆里的节奏,把春字写得松弛、平和、规整。 写到绿字时,她犹豫了一下,反思起来自己是不是写的太快了,最后许葭放慢了手。等老师走到她身边时,正好看到她一笔一画在写“吹醒了大地”。 “咦,”老师蹲下来,看了她几眼,“许葭,你的字……好像写得比三年级的还好。” 她没说话,老师继续问:“你平常在家练字的吗?是不是你爸爸教你写的?” 许葭想了想,说:“我爸爸不会写这个吹。” 老师被她这句噎了一下,笑出声:“你倒说得实在。” 周围几个孩子也偷偷笑了。那笑声不是嘲笑,算是一种对她说了别人不敢说的话的默许。她低头继续写,心里却慢慢起了些波澜。她知道自己不能太出众,也不能太安静。她必须找到一个恰好的位置不被排挤,也不被怀疑。 这不像是全然的梦境,真实度有点高,许葭不确定过于不同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但她也必须控制着自己,但这很难。因为她不是一个恰好的人,她的心太老,而身体太小。 午休前的最后一节是生活课。老师带着一筐硬纸板和彩色皱纹纸走进教室,说今天要做一个关于春天的作品,题目叫《我看到的春天》。 孩子们一听是动手课,立刻兴奋起来。平时最怕背课文的几个男孩抢先跳起来:“我要做风筝!”“我做花!”“我画青蛙!” 教室一瞬间像被春风扫过的草地,躁动而柔软,许葭没动。她坐在原位,把纸裁成四四方方一页页,用铅笔在上面轻轻地勾勒出几根线条,她想画一棵枇杷树。 那是她姥姥家门前的那棵树。树干歪歪斜斜,每年三四月开花,一小簇一小簇白黄的花挤在一起,味道有点像混了蜂蜜和新晒衣服的香气。 小时候她最喜欢躲在那棵树下,拿着小镜子玩阳光反光游戏,偶尔也在下面写作业,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呆。 她用成人的审美画出一棵写实派的枇杷树:树干有分叉,枝头不对称,叶子不是整齐的圆形,而是自然延展的长椭圆。 等她一抬头,发现其他人都画完了。周围一片花花绿绿,有画草地的,有画桃花的,还有个小男孩把春天画成了一只拿玫瑰的猫。她的画显得安静、疏离,像放错年级的作业。 “你这是什么树啊?”隔壁座位的林筠探过来,歪着头问,“怎么都不画花?” 许葭看了她一眼,说:“这是枇杷树。春天它开花,但不开花也可以是春天。” 林筠“哦”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她的纸,像在思考什么,然后突然凑得很近,小声问:“你是不是偷偷当过大人?” 许葭微微一怔,这句话像根羽毛轻轻刮过她的耳朵,又像根刺扎进她的指尖,她笑了笑,没回答。 林筠却认真地看着她:“你今天写字那么快,连绿和醒都不看拼音,刚刚还跟老师讲吹字的结构……我妈说过,有些小孩是转世仙童,会带点旧记忆,你信吗?” 许葭轻声说:“我觉得你想太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玩啊?你以前也不爱画树的。” “可能……我长了一点点。” 许葭这样说,听着许葭的解释,林筠忽然又笑了:“没关系,我会帮你保密的。你变得怪怪的,但我还是觉得你很好看。” 许葭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好看是什么意思,是画好看,还是她好看,但她没再问。她低头继续画她的树,把那一笔笔枝条拉得更长、更柔软一些。 …… 那天午休,她躺在教室小床上,听着周围孩子的鼻息和风吹窗棂的声音,心里忽然泛起一种柔软的不安。 她意识到,无论她装得多像小孩,她终究不是,而有些孩子,也比她想象中更敏锐。这场重新来一次的游戏,或许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安全。 夜里下起了雨,那种春天才有的细密雨丝,打在窗户上的时候像被揉碎的纸,一阵阵密匝匝地贴在玻璃上,又悄悄滑落下来。 许葭睡得不安稳,她蜷在床上,被旧棉被裹着,梦里梦见自己站在客厅中间,眼前是一对坐在沙发两端的父母一人低头看电视,一人坐着剥桔子,谁也不说话。空气像是压着一大块透明的石头。 她站在他们中间,想说什么,又不敢。她知道那时她才七岁。后来,父亲起身穿上外套,准备出门。她突然跑过去抱住他,小小的身体撞在他膝盖上,哭着喊了一句:“别离婚!” 这一喊把她自己吓醒了,更准确地说,是被人从梦中推醒,她睁开眼的瞬间,看见母亲站在床边,一只手还轻按在她额头上,神情又惊又困:“你怎么了?做噩梦了?怎么喊这种话?” 许葭张着嘴,呼吸滞了一拍,屋里灯没开,只有走廊夜灯的微光投进来,把母亲的脸照出一点暖橘色。她穿着老式的深蓝格子家居服,头发披散着,一只手端着热毛巾,另一只手抚在她额头。 她想说话,却说不出,母亲又问:“你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怎么晚上会梦到……这些话?” 许葭摇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说:“我不记得了。” 母亲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她额头上摸了一下:“也没发烧,就是出汗了。吓一跳。” 许葭看着母亲的眼睛,忽然觉得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情绪涌上来,突然觉得找到了一种可以靠近的感觉,就好像母亲永远年轻在她身边,但这又很陌生,母亲的眉头皱得很轻,却一直没有松开。 她知道,这个人终有一日会在这个家里压抑到极点,说出我真的过不下去了那句话。许葭也知道,那个结局是不可逆的。就算她回来了,这个夜晚的梦也不会让什么立刻改变。 但她还是有些后悔。她太放松了,以至于让那个梦从心里跳出来、落进嘴巴、溢成一声童音,母亲坐在床边叹了口气,说:“睡吧,别想太多。梦都是反的。” “以后啊,要梦点好的。比如春游啊,放学啊,或者妈妈中奖了买新衣服给你。” 她点了点头,小声说:“好。” 母亲帮她把被子掖了掖,然后离开房间,带上门,黑暗重新落下来,许葭侧过身,贴着墙壁,看着窗外斜斜的雨影,她心里想了一句话,却没说出口:“如果梦是反的,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了?” 第二天上午的课是科学。 小学一年级的科学课,其实更像一节自然观察和拼音讲解的综合杂谈课。老师姓王,是个刚刚临时代课的中年男人,戴着老花镜,说话总带点东北口音,语气温吞。 那天讲的是植物的生长条件,黑板上画着一盆豆芽,旁边写了几个词:阳光、空气、水、土壤。老师指着图问大家:“如果没有阳光,小豆芽能长出来吗?” 班上一片摇头声:“不能!” “那如果没有水呢?” “也不能!” 轮到讲空气那一栏,老师说得含糊:“我们人离不开空气对吧?植物也差不多,不然它会窒息,也没办法长大。” 许葭听到这里,轻轻皱了下眉,她举起了手。全班瞬间安静了一下,因为在一年级里,主动举手是极罕见的事,尤其是在这种大家都没认真听的课上。 老师看她一眼:“许葭?你要发言?” 她站起来,说:“老师,植物的呼吸方式和人不一样,它白天吸二氧化碳,晚上放氧气,不是因为窒息,是因为光合作用。” 王老师的表情一滞,眼镜滑了一下,底下一片“哇,好厉害啊!”“她怎么知道的”的小声喧哗。 有人窃窃私语:“是不是她爸妈教她的?” 有人咬耳朵:“她是不是偷偷看了初中的书?” 王老师咳了一下:“对……她说得也有道理,呃,这个部分我们以后还会讲,今天先记一下简单的就好。” 许葭坐下,没说话。她没有想太多,她只是下意识想纠正那个不准确的说法。那是职业习惯,是她成年之后工作中反复形成的逻辑洁癖,她不是为了出风头。她甚至希望没有人注意她。 可中午吃饭时,她却听见了另一个同学在背后说:“许葭最近怪怪的。” 她顿了一下。 “以前她都不说话的,突然变得会写字又举手,像换了一个人。” 另一个孩子凑过来:“她会不会是……被狐狸精附身了?” 许葭坐在饭桌前,一边扒着饭,一边听着这些悄悄话,心里突然泛起一点点涩意,她知道这是小孩子的语言,没有恶意。但那句她怪怪的,仍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她记忆最深处。 她小时候,就是因为太沉默,也因为突然懂事,被大人说怪怪的,她一直不想做一个奇怪的小孩。可这一次,她已经是个成年人,却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做出格格不入的反应。 她的童年不是从不被误解开始的,而是从她开始试图变得不可疑却始终失败为起点的。那时候她就知道了:想要不被看见是一种奢侈;想要被理解,是更遥远的事。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天气晴朗,雨后的操场蒸着股淡淡的泥土味。远处的梧桐树枝头挂着刚冒出来的嫩芽,风一吹,晃得发亮。 体育老师带着大家排队走向操场,小学一年级的课大多是自由活动式,偶尔教几个简单动作,更多是让孩子们自己跑跑跳跳。 “今天做跳绳接力,”老师说,“两人一组,跳五十个,先跳完的举手。” 许葭被分到了和林筠一组。 林筠是那种很典型的人群中心小孩,笑起来露一排整齐小牙,跑步快,爱讲话,又总能记住每个老师的生日或口头禅。她从不刻意表现,却几乎没有人讨厌她。许葭以前很羡慕她,现在,她仍然羡慕。 “你先来还是我先来?”林筠问许葭。 “你先吧。” 林筠跳得很快。绳子甩起来时啪嗒啪嗒地响,像小鼓点打在地上。轮到许葭时,她手握着跳绳,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 她记得自己曾经不擅长跳绳。因为动作协调不好,小腿力量弱,每次跳几下就容易被绳子绊住。她记得有一次春游回来后全班比赛跳绳,她摔了一跤,膝盖流血,林筠是第一个跑来扶她的人。 她以为,既然她现在是个成年人了,她可以控制动作、摆平身体、顺利地跳五十下。可她低估了身体的陌生感。 她脑子里清楚每个节奏,起、落、收、呼吸,可身体却还是那副瘦小的、肌肉尚未发育完全的模样。跳到第十四下时,脚下一绊,许葭砰地一声摔倒在水泥地上。 全班一片寂静,林筠赶紧跑过来:“你没事吧?” 许葭咬了咬牙,撑着膝盖坐起,裤腿蹭破了,右边膝盖已经擦破一块,血珠正慢慢渗出来。有人在她背后轻轻说了一句:“她是不是不想跟我们玩?” 声音不大,但她听见了,许葭没有抬头。只是低着头,用袖子挡住了膝盖上的伤口,轻轻擦拭。林筠帮她把跳绳收起来:“你本来跳得挺好的呀,可能今天太滑了。” 她勉强笑了笑:“嗯。” 回教室的路上,她走得比平时慢了很多。每一步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局限性,以及她与其他孩子之间,那种说不清楚但真实存在的差距感。 不是智力的,不是能力的,而是情绪密度与行为节奏的错位。她太慢。她太冷静。她知道自己会受伤,却没能跳过那一下。 她明白那孩子的那句话也不是恶意,只是童年世界里最朴素的一种疏离方式,她和我们不一样,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即便三十年的生活里许葭早已明白很多地方都是这样,可她仍然觉得疼,疼得,似乎不止是膝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