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电影》 第1章 赶城 寒冬腊月,清晨阴霾的天空中一只飞鸟飞过,转瞬落在了寒风里依然在水中安然矗立的木桩之上。 远处朦胧的小镇从沉睡中醒来,在一阵阵鸡豚狗彘的叫声中,小镇的人们纷纷起床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农谚曰:“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中国几千年的传统让这些整日里和土地打交道的人们觉得,不管怎么样都应该赶在腊八之前把年货备齐。 一大早,孟春辉便和父亲“老孟头”在盘算着要进城买点什么。鸡鸭鱼肉这些东西,那个年月对于孟春辉这种家庭自然是奢侈品!可不管怎样,代表着喜庆的春联、给灶王爷上供的糖瓜、除夕夜燃放的鞭炮……还是要买的。 隔壁,李三拐一家也早早地起了床。李三拐原名李来福,因早年间做工落下残疾,走路时右腿必须拐三拐才得了这么一个称号。天天李三拐地叫着,长年累月渐渐的人们也就忘了他的原名,索性李三拐并不在意,用他自己的话说名字也就只是个代号而已,叫啥不一样。李三拐他爹就他这一颗独苗,李三拐落下残疾后他爹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才好不容易给他娶了房媳妇,无奈的是李三拐并无子嗣,唯有一个年芳二八的女儿,名叫李英。由于李家和孟家挨得很近,从小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让李英和孟春辉两人的内心渐渐地产生了某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 李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不安于现状的心使外面的世界对她有一种无形的吸引力。她无数次的在自己的脑海深处想象着它的与众不同——那里开满了奇异的花,空气带着香甜的味道,有博学的人讲着自己从未听过、令自己惊讶的故事。她甚至幻想着在自己生活的小村庄之外就有大海,它泛着汹涌的波涛,漂亮的鱼儿在不知名的水草中游来游去,自由自在。夜晚,沙滩上的渔火静静地在那里欢快地闪烁着淡淡的金黄,浩瀚的苍穹之上繁星点点,他和她静静地漫步徐行在海边,海风微拂,带着浓浓的爱意、浓浓的温情萦绕于身侧久久不散……然而,心中的那份对自由的渴望,对外部世界的无限幻想,自己也只是从脑海里时不时把它们翻出来罢了!关于这些,她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当然也包括孟春辉…… 终于可以去村外看一看了,这可是她第一次走出自己的村庄。长这么大,虽然她无数次的幻想过外面的世界,可她一次也没有真正的看到过它们!她也曾无数次的让孟春辉带自己去村外看一看,可每次都是距离外部世界还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她却主动退了回来!也许是她还没有准备好,也许是她害怕它们的真面貌打破自己的幻想吧! 村头,坑洼不平的土路上,孟春辉正吃力地蹬着车子。光秃的树干在寒风中剧烈地摇晃着,放眼望去,田埂、水塘岸边、土路的两侧……到处都是枯黄的野草,给人一派萧杀的景象!李英张开双手,双目紧闭,静静地感受着外面的空气与村庄里的不同。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七拐八拐地飞速前进着,离村庄越来越远。正当她想要好好欣赏一下这个世界的时候,在这一刹那她才发现,原来和自己想象的并不一样!思绪一下子便把她拉回了自己的幻想里,她努力地将它们进行着对比——当汹涌澎湃的大海变成了泛着微波的小水塘;当奇异的花草变成了枯黄的野草;当香甜的空气变成了水草浸泡的腐烂味时,她一下子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变得痴痴呆呆!可即使是这样她也依然想要记住它们。世界在她的眼中慢慢地开始发生异变——不管是天空,还是在水中驻足的水鸟,抑或是满地的枯枝败叶,一霎时都变成了黑白色的了!渐渐的车子上了大路,面对如此宽阔平整的马路,李英开始强打精神,努力地寻找着这个与自己幻想中相差甚远、甚至可以说天壤之别的世界的奇特之处——柏油马路的路基、从身边飞驰而过的车辆、行人鲜艳的衣服、天空中飘过的云朵,总之哪怕是空气中的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都能让她在脑海中研究一番。只见她一会儿痴痴傻笑,一会儿又不知疲惫地东张西望,在车轮的疾驰中规划着自己的未来,沉浸在自己构造的世界里久久不能自拔! 晌午时分终于到了期盼已久的目的地。从车上下来的李英一头扎进了人堆里,四处焦急地寻找着什么。默默跟随在李英身后的孟春辉,看着心上人那焦急模样,不禁疑惑道:“英,你……你在找什么?”李英道:“找讲故事的说书人啊。”孟春辉道:“找讲故事的说书人?”李英转身看了看孟春辉道:“嗯,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他们知识渊博,讲出的故事不但精彩纷呈还能让你怦然心动且难以忘怀!”孟春辉深情地看着李英,挠了挠头,微微笑了笑。 走过一个个琳琅满目的摊位,穿过一个个狭窄的小巷,在各个街头巷尾前流连了一段时间之后,虽然还是一无所获,但李英却停下了脚步,用充满歉意的眼神看着孟春辉,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一般…… 命运的转变往往就在一瞬间。辗转了两个时辰之后,二人缓缓地来到一家影院门口。这是县城里唯一的一家影院,房屋装修得别致华丽,洋溢着那个时代的潮流与时尚。票价是五块钱一张,李英不禁在这里停留了下来,孟春辉当然明白李英的心意。二人正要往里走,这时孟春辉无意间摸了摸口袋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钱除了要置办一些年货的开支外,根本不够二人看一场电影的!孟春辉站住了,用一种李英从来没见过的眼神看着她,那里面仿佛充满了尴尬和无奈,当然更多的或许是耻辱吧! 李英仿佛读懂了孟春辉的囧态,她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便拉着孟春辉的手继续朝前走去…… 下午两点钟,二人草草地吃了点饭,买了几幅对联、糖瓜、杂拌儿……孟春辉还用身上仅有的钱给李英买了条围巾,二人便匆匆地踏上了回去的路程。一路上李英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但没有了先前的沉默,反而开心得像个孩子——虽然外面的世界打破了自己的幻想,然而她却在心底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更美的梦!孟春辉却闷不作声,作为一个男人他觉得自己不能给自己心爱的人所想要的东西,这是耻辱的、是不可原谅的,也因此他的心里正在酝酿着一个改变了自己一生的计划。 车轮滚滚,一路急驰。苍天仿佛要为这对情侣增加浪漫一般,不失时宜地下起了鹅毛大雪。车进村口的时候,在李英的强烈要求下,孟春辉扎住车身,和李英一路小跑着来到了一个小山丘上。李英兴奋地在漫天飞雪中翩翩起舞,孟春辉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眼神中带着对自己编织的未来的向往!李英跳完了,她走了过来拉起孟春辉在雪地中一路狂奔,一路叫喊。孟春辉被李英感染了,只见他缓缓地将双手搭上了李英的双肩,用一双饱含深情的双眼看着李英道:“英,相信我,今天我无法为你买一张电影票,它日我要为你拍一部电影,一部只有你一个人的电影,这是我的承诺,也是我将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李英被孟春辉感动了,她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在漫天飞雪停止的一刹那,二人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第2章 外出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在锣鼓喧天、炮声隆隆声中,春节悄然而至。面对这千户沸腾、万家喜悦的吉庆节日和那人声喧嚷、欢天喜地的氛围,孟春辉却无动于衷。当命运到了抉择的路口,往往最难的不是去如何选择,而是拿什么去选择! 孟春辉是个一心想要出门的人,他要离开这个自己只能与土地打交道的地方。然而穷困潦倒的家庭,却让他这个想要在外面闯出一片天地的“不安分的人”连路费都无法解决!孟春辉不禁为自己不堪的命运自怨自艾了起来——我该如何跟父母解释呢?万一这一去最终还是两手空空怎么办?终日为这个残破不堪的家庭奔波的父母,虽拼尽全力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自己又为何能打破这样的宿命呢?这一连串的问号开始让孟春辉寝不安枕、食不甘味了起来!在经历了几天几夜的痛苦挣扎之后,他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将内心的所思所想告知了自己的父母。孟春辉的话对于自己的父亲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瞬间便让他有一种天旋地转、分不清东西南北的感觉!作为一个本本分分的农民,他只知道既然是一个农民,你就应该本本分分地在这方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辛勤耕耘,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此时的孟春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父亲,生怕漏掉了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渴望能从中得到答案!只见父亲从怀里掏出那根记忆中打自己记事时就在用的旱烟杆,在旁边的煤油灯上点燃后,缓缓地吸了一口:“春辉,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和这片土地打交道的庄稼人,虽然苦点累点,生活过得紧巴巴的,可一想到还有这几亩地,在我心里就踏实,就觉得生活还有奔头!”说到这里,父亲将旱烟杆在桌子上磕了磕,又重新放在了嘴里吸了一口。父亲吐完嘴里的烟雾,思考了一会儿,面部表情开始逐渐变得严肃起来,道:“我和你娘年纪也大了,干不了几年了。春旺是个傻子,长这么大了连饭都是你娘一口一口喂的!春花是个女娃,我们不靠你还能靠得了谁?你走了,让我们二老怎么办?”父亲的话让孟春辉的心仿佛被锥子猛然戳了一下,他不得不在心底品咂着父亲这句话的分量,可自己又该怎么办呢?孟春辉看了看痴傻的二弟和面无表情的妹妹,又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痛苦之中! 母亲并不反对孟春辉的决定,但对于自己家庭的窘境也不得不长吁短叹!但她深明儿子的想法或许是对的,对于一个总是在农田里摸爬滚打的人,终其一生也只能是一个农民!此时,面对儿子在丈夫看来简直是大逆不道的想法时,她觉得自己应该开口劝一劝自己这个倔脾气的老伴。只见她神情慌张地看了看孟春辉,又看了看自己的丈夫,道:“他爹,你就让他出去闯闯吧!家里的地,我们能种就多种点,不能种就少种点就是了,反正一年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大子!儿子出门说不定也是一个出路。春旺虽然傻,但也知道干活,你哪一次犁田耙地不是他帮你的?春花虽是个女娃,可也能割割草、喂喂牲口、打理打理家务,少了春辉,日子也还过得去......”“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个屁!出去闯闯?闯出个名堂还好,万一闯不出个啥名堂咋办?按说娃也不小了,该说媳妇了,等过完十五,我去托你二姑给你说门亲,你就老老实实的在家呆着!出去闯?闯个屁!”父亲愤怒地打断了母亲的话。孟春辉以充满惊恐的眼神看着父亲,脸上满是绝望!一场谈话就这样在父亲绝对强势之下不欢而散。 母亲是慈爱的,更难能可贵的是她有着与父亲截然不同的思想。她不想看着儿子再走自己的老路,于是她绞尽脑汁、穷尽心力的左右求人,最终为儿子筹够了那北上的路费! 正月初八,在一个大雪纷飞、寒风呼啸的日子里,孟春辉穿着载满补丁的衣服,拿着那装满了破衣服和包子馒头的破袋子上路了。他没有去和李英告别,因为他要在几年后给她一个惊喜,一个她连想都不敢想的惊喜! 初到北京,在这个自己陌生的城市,日子是艰难的。没有地方住就睡在天桥下面,没有饭吃就沿街乞讨,忍受着别人的冷言冷语!孟春辉每日早出晚归,拼命寻找着能让自己在这个城市活下来的机会!北京的雪似乎比孟春辉来时家乡的雪下得还大。夜晚,雪花跟随着风的脚步一股脑地往自己睡觉的桥洞里钻。搭在桥洞两边、自己用来遮挡风雪的草席不断地发出呼啦哗啦的响声。孟春辉浑身抖如筛糠,用力地裹了裹身边白天时捡来的枯草。深入骨髓的冷让他根本难以入睡!刹那间,他似乎觉得灵魂仿佛脱离了自己,慢慢地升到了空中,犹犹豫豫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躯体,带着无限的不舍和悲悯!他飞出了桥洞外,飞过了被皑皑白雪覆盖的原野、飞过了寂静无声的树林、飞过了巍峨的高山、越过一条条失去了往日喧哗的大河,最终来到了那个他割舍不下的人儿的身旁。她安然地熟睡着,似乎还做着美丽的梦,嘴角带着甜蜜的微笑......一霎时的臆想差点让他冻死在桥洞里。他颤颤巍巍地走出了桥洞,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一直向东。鹅毛般的雪花肆无忌惮地在天空中飞舞着,四野一片寂静,唯有雪花落下时发出的沙沙声还微微可闻!路上的积雪已没过小腿。孟春辉艰难地行走着,冰冷刺骨的寒风卷积着漫天雪花劈头盖脸而来,呼啸着钻进了脖颈之内,引来一阵阵哆嗦!不远处的树林里,时不时晃动着奇形怪状、犹如鬼魅的影子,看上去充满了阴森恐怖!孟春辉壮着胆子走了进去,不论干湿,胡乱地捡了些木材,便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 回到住地,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外出的这段时间里,自己竟被“鸠占鹊巢”了!火堆旁,一个瘦小的身躯正安然地躺在哪里鼾声如雷,熊熊燃烧的火焰时不时发出一阵阵噼噼啪啪声。看到此情景,孟春辉是又想哭又想笑,他气不打一处来地往那个瘦小的身躯上就是一脚。地上的人条件反射般地蹦了起来,嘴里大骂道:“他妈的,是哪个王八蛋踹老子?”孟春辉静静地看着那个人,没有说话。那人高高颧骨、大鼻梁,头发脏乱,衣服似乎比自己还要单薄,眼神里透着一股狡黠,二十来岁的样子。“你是谁?干嘛来我的地盘?”那人道。孟春辉推开那人,径直走到火堆旁往里填了根干柴道:“你是谁?”这一问让那人有些懵,他下意识地迟疑了一下,仔细打量起孟春辉来。见他虽衣服单薄却干干净净,就着火堆,他甚至没有看到一丝褶皱。孟春辉脸色蜡黄,干枯的头发在火焰的烘烤之下呼呼地冒着热气,瓜子脸,尖尖的下巴,大约一米八的个头。他在内心深处默默地想,这人如果不是生活的这般境地,肯定是一个大帅哥! “哥们,我知道这是你的地方,可这大雪天的我也没地方去呀!你肯定不愿意看到我冻死在外面吧?以后这地方算我们俩的,怎么样?”孟春辉疑惑地看了看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嗯!”“这就对了嘛!哥们您叫什么名字?为什么来这里?”孟春辉抬起头看了看他,又缓缓地低下了头。“哦,你看我这人!我叫赵小三。四年前我喜欢上了俺们村里的村花孙雅,妈的,可他爹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烂泥扶不上墙的死穷鬼。我一气之下就来到了这里。四年了,就混成这个鬼样子!也不知道家里的爸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怎么样了!”“唉!”说到这里,孟春辉分明从赵小三的眼睛里看到了泪水。可下一秒......赵小三好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哈哈大笑着道:“哥们,该你了,说说呗。”孟春辉迟疑了一下道:“我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有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恋人,可......我要赚钱,我要让她成为最幸福的人,我不想再面对恋人渴望的眼神时的窘迫......” 雪花曼舞,大地被笼罩在一片银白之下。天气恶劣,孟春辉和赵小三呆在桥洞里,苦思着如何实现自己的梦想。可饥饿时不时的侵扰让他们的心情有些烦躁。赵小三一把掀开草席,对着外面破口大骂了起来。他骂老天爷、骂这恶劣的鬼天气、骂看不起自己的孙雅她爹。孟春辉浑身颤抖,嘴里不住地发出牙齿相互碰撞的咯咯声!下一秒,他一骨碌爬了起来,走出了桥洞。赵小三默默地跟在了背后。外面的雪更厚了,连路边的野草和小溪里的溪水都被覆盖着,找不到踪迹。到处银白,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孟春辉和赵小三小心翼翼地慢慢前行着......树林里,昔日枝繁叶茂的树干披上了白发,枯枝败叶裹着厚厚的白色棉被熟睡着。一颗在风雪中昂然挺立的大松树下,黑色的捕兽夹上,一只肥胖的灰色野兔正焦急地想要挣脱兽夹,腿上的鲜血已洇湿了白色的地面,将那里变成了红色...... 时光如一袭轻纱,轻巧地从指间滑落,在岁月的回廊里悄然隐没。当云隙间漏下冷冽的光,那时光投下的影子便在记忆深处悄然成痕。北风终于收敛了凛冽的锋芒,在人间满溢的暖意里,拖着疲惫的身躯黯然退场。冬日的底色渐渐淡去,满目落寞如同未散的霜尘,在季节的转角处弥漫出一丝怅惘的优雅。春天来了,带着人们的期盼和愿景来了。原野上草长莺飞,大地迫不及待地将枯黄的外衣换成了绿色。河水也因在多日的禁锢之下终于可以活动一下筋骨,而欢快地唱着动听的歌谣从西向东而去了。孟春辉和赵小三走出桥洞,继续寻找着让自己在这个城市活下来的机会!多日的相处让彼此都了解了对方,也知道了彼此在过往岁月中的故事!赵小三聪明但有些好吃懒做,还总想不劳而获;孟春辉坚毅却缺乏果敢,很多事总是在犹犹豫豫中错失了机会!四年来一直混迹于北京的赵小三虽没有混出个名堂,但他走街串巷地将北京的任何一个地名,哪怕是任何一个胡同都铭记于心! 春风和煦,清晨伴着鸟鸣和东方的鱼肚白,赵小三生拉硬拽地拉着孟春辉朝“八一电影制片厂”而去。一路上,呼啸而过的汽车让孟春辉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宽阔的柏油马路上纤尘不染,马路两边花圃里充满生机的树木欢快地挥舞着手臂,似是在说着“北京欢迎你”…… 一大早,八一电影制片厂门前便挤满了人群。他们或三五成群、或两两一对,相互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时不时瞟一眼大门内,神情并不十分着急。赵小三拉着孟春辉拼命地挤到了前排。这时,人群后方突然如水沸腾般炸开了锅,人们自动分成了两排。但见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从远处缓缓驶来。等车靠近,只见一个留着八字胡、身穿一件黄色中山服的中年人打开车门走了出来。那人个头不高,但给人的感觉却很精神,面部的表情从平静中却透露着亲切和和蔼,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感觉。顿了顿,中年人用双眼缓缓地扫过两边的人群,说道:“愿意去当群演的到这里报名,不过没有工资,但有盒饭。”其中有人叫道:“管饱吗?”中年人笑了笑道:“管饱。”听到如此说,人们开始纷纷踊跃报名:“我去”、“我也去”、“算我一个”……孟春辉有些懵,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有出声。中年人从他身旁走过时,疑惑地看了看他道:“怎么,你不愿意去吗?”孟春辉道:“我能当演员吗?”中年人微笑着看着他道:“你演过戏吗?”孟春辉一愣,缓缓地摇了摇头。中年人没再说话,缓缓地走开了。孟春辉却愣在了那里。等人群渐渐地消散时,赵小三走过来拉了拉他道:“还不走?马上要开工了!”孟春辉这才跟随着人群缓缓走去。 来到戏场,剧务简单地向他们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孟春辉他们那帮人便纷纷上场了。换上戏服、简单地化了化妆、没有台词、也不需要做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或卧或站或蹲在那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像一块枯朽的木枝!其实导演让他们演的只是一群混吃等死、对生活麻木的乞丐!就这样衣衫单薄地在寒风中呆了两个时辰之后,随着导演的那一声“卡”,孟春辉终于恢复了自由。中年人对现了自己的诺言,每个人如愿以偿地领到了自己应得的盒饭!那一次的饭,孟春辉觉得格外香甜! 戏拍完了,孟春辉和赵小三又回到了天桥下。这样三餐不保的生活似乎离自己的理想是那么的遥远!这也不禁使孟春辉变得有些抓狂!命运的改变是要靠自己双手去拼搏的,而不是静默地在某一点死死地等待!他自己也想靠自己的双手找一份工作,然后再努力地去塑造自己的未来!但是作为一个初出远门的乡巴佬,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去选择,如何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纷繁世界! “不甘于寂寞的人首先面临的或许就是寂寞”,孟春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经历了半个月的非人生活之后,他和赵小三终于在一家建筑工地上找到了一份仅可维持三餐饱饭的工作!工作之余,他仍不忘每天奔走十多里去电影制片厂门前蹲点,等待着导演们的青睐,哪怕是做个群众演员,跑个龙套都行!如此数月的风雨无阻,孟春辉并没有如愿,但他却并不灰心! 第3章 落脚 冬雪消融,远在千里之外的刘庄,大地上那原本枯黄遍野的萧杀,一下子便被葱茏苍翠的生机所取代了。处处草长莺飞,莺歌燕舞,就连水中的鱼儿也按捺不住那多日以来的寂寞,急不可耐地踊跃跳出水面,来欣赏一下这满目繁华的世界! 清晨,李英手中提着那用柳条编织而成的篮筐,漫步于满目嫩绿的树林。虽然耳中充盈着悦耳的鸟鸣和树枝互击打所发出的自然和弦,鼻中充斥着充满新鲜和活力的气息,但她的内心深处却并没有半点喜悦!因为她正思念着远方的那个此时正佝偻着身躯,一遍遍运送着水泥和沙子的人! 树影后撤,流云倒移。渐渐地,李英走近了那个每年在繁花盛开的季节里她都会和心上人光临的地方——一方无比清澈的池塘。这里留下了太多他们的幻想和回忆——儿时的欢耍戏闹,和孟春辉在水边追蝴蝶、捉蜜蜂、钓小虾;长大后,二人曾无数次在它泛着的微微波光中畅想美好的未来,诉说着彼此的抱负,那未来充满着幸福和瑰丽的色彩!暖风和畅,轻抚着李英的长发,她看着水中成双成对的游鱼,不禁陷入了沉思:“也许,一个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就是选对身边的人——月儿弯了,我在十五等你;细雨来了,我在伞下等你;夕阳下了,我在山边等你;叶子黄了,我在树下等你;生命累了,我在天堂等你;我们老了,我在来生等你!现在你在远方,我就在原地等你!等你带我一同去飞翔,用心去旷野上流浪,越过大洋的彼岸,踏遍祖国的边疆。” 游鱼跃出水面所带来的“乒乒”声打破了李英的沉思。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的她,却又陷入了另一个幻象中,用一种近乎于痴狂的眼神,静静地眺望着林木那头的远山,脸上漾满了幸福的涟漪。那里仿佛正站立着一个手捧鲜花、充满欢笑的孟春辉,缓缓地向自己招着手。其实那座山也承载了她和孟春辉太多的回忆!他们曾相约要在那里建一片果园,春天时他们一同为它们松土施肥,秋天时他们一同站在枝头为它们卸下累累硕果。 人生总是有太多太多的无奈:相思却无法相见,相遇却注定无缘,相爱却逃不离背叛,天真却终归要变得世故、圆滑、老练!仿佛这苍茫世界中的芸芸众生,只有不断的“变”才是真正的人生真谛,才能跟得上这世俗的脚步,才能通达长久!面对着李英此刻对孟春辉如此无限深情的思念,谁也没有想到,多年后她会毅然决然地离开,留下了那个孤单的人,在无数个漆黑的夜晚独自承受着孤独! 天渐渐地暖了,孟春辉依然还是做着那份仅能维持三餐的工作,每天拼命地搬运着泥沙!偶尔他也会想起李英。不知道是为什么?每当自己面对着这强大的生活压力有所懈怠时,只要脑海中浮现出李英的倩影,自己便浑身充满了干劲。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虽然因心中的那个理想而对电影产生了好奇,但是作为一个土里土气的下里巴人,孟春辉也只有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将自己与电影联系起来。工地上的工作已连续干了整整两个月,但是想要做一个群众演员或跑跑龙套的梦想却一直没有实现!面对这纷繁世界苦楚的生活,孟春辉唯有咬牙硬挺!如果说人生只有经历了酸甜苦辣、尝尽世间百味才能获得成功,那么春辉的经历无疑还差得很远!因此他也只能每天做着那劳累的工作,拿着那可怜的工资艰难度日! 作为一个农民,孟春辉身上拥有着太多的优点和缺点。优点是:做事认真,任劳任怨,从来不会拈轻怕重,能吃苦耐劳,没有城市人的那种柔弱矫情。缺点是:实诚,没有心眼,不知道为自己的利益去争取什么,只知道闷头做事,不会讨好身边的工头!其实不懂人情世故的孟春辉,工头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几次三番地想找茬把他开掉,都被赵小三一一化解了!赵小三这人虽好吃懒做,但做事却很油滑老练。刚去工地,别人都是有多大劲使多大劲,生怕落后挨骂!唯有赵小三整日里磨洋工,偷空就跟工头套近乎。还别说,不知工头被他下了什么**药,不但对他的过往一概不究,还格外的听他的话!三伏天里,别人都是撅着屁股汗流浃背地赶工期、努力地干活,他却能和工头呆在工棚里吹风扇、喝啤酒,两人能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但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也正是因为孟春辉身上的质朴,给他的人生带来了转机。 对于孟春辉来说,家庭无疑是贫困的。但多少上过几年学,读过两年初中的他,多少还识得几个字。打工虽然薪资微薄,但他还是每天勒紧裤腰带,从牙缝中省下了几个钱!买来有关电影的书籍,闲暇时便一遍遍地温习研究,看不懂的字就用字典一个一个地翻查!看书的地方可以是放工时某个休息场所;也可以是路边的草丛;甚至是稍稍闲暇时的工地! 1979年的中国,一声春雷炸响,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便注定了伟大的祖国从此繁荣昌盛,蒸蒸日上。李富贵也正是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迅速地实现了自己财富的积累。早期的李富贵跟孟春辉的经历差不多,初来乍到的他仅凭着一腔热血便想在这个大都市打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可事不由人,在一次次碰壁之后,李富贵幡然醒悟——凡事蛮干是不行的,还必须讲策略。凭着聪明冷静的头脑和过人的洞察力,这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还真让他理出了头绪,看清了面貌。开始李富贵只是小打小闹的小商小贩,卖过牛仔裤、卖过电子手表、也卖过时下流行的女人爱穿的花裙子……总之是什么流行他就卖什么。不知什么时候,他竟给自己弄了本护照,飘洋过海去了日本、韩国、新加坡,将那里当时很多中国人根本没见过的东西弄回了祖国。从此,李富贵真的大富大贵了起来。 八十年代末期,中国的房地产业开始萌芽,李富贵迅速嗅到了商机。于是,“越洋建筑有限责任公司”成立了。李富贵找来曾经和自己一起打拼并相依为命的兄弟,四处找关系、拉赞助、建楼房,忙得脚不沾地,不亦乐乎…… 李富贵是一个不错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我曾经也是一个穷困潦倒的农民,我能深深地体会农村的生活是多么的苦!”也因此,这个善良的来自农村的暴发户,从来都没有克扣过他们半点工资。多年来,他一直保持着关心下属的习惯。不管有多忙,每过十天半个月他总要抽出时间去自己公司承建的工地走一走、看一看,每次来的时候都会为他们带一些平时想吃却吃不到的东西,例如:一只烧鸭,一些高档水果等等。久而久之,下面的员工便对他油然地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工作起来也倍加用心。孟春辉也是这样,他甚至觉得自己能拥有现在这份能吃上饱饭、不用再过着睡在天桥下、每天跟一群人去沿街乞讨的日子,这都要感谢这位老板。他是自己的恩人,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当作衣食父母一样尊敬。也正因此,在李富贵没来的日子里,人们开始了对他的想念! 时间就这么在期盼和等待中悄悄流逝得无影无踪!那辆久违了的白色轿车终于来了。工友们充满激情地高呼着、喊叫着、相互传递着喜悦的心情!孟春辉却没有任何动作,因为他正在翻看着那本《电影指南》。已步入中年的李富贵依然精神矍铄,一身并不起眼的中山装却永远保持着干净平整。李富贵亲切地和那些整天盼着他的人握手,并一一作了问候。 当一切应有的关心和寒暄结束的时候,他的眼神却定格在了那个正专注地看着书的小伙子身上。他皮肤黝黑,个子魁梧,虽然只是工地上不起眼的一个小工,但他的脸上却依然焕发着激情。李富贵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他不由地被这个年轻人吸引住了。工友们见此情景,都为孟春辉捏了一把汗,正欲上前提醒,只见李富贵缓缓地挥了挥手。然后,他默默地走到孟春辉的身后,他想看看是什么书让这个年轻人看得如此投入。 第4章 时来 沉迷于《电影指南》的孟春辉丝毫没有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大家都屏气凝神,建了差不多一年有余,就要封顶的最后一栋大楼,安然地矗立在那里!李富贵一脸专注地盯着书上的插画和文字,跟着孟春辉不时地左右摇摆着头……“老板,他叫孟春辉,是我们这群大老粗里面最有文化的。也不知道这小子最近跟着了魔似的,到底在看啥?春辉,春辉!你他娘的是聋了吗?”工头实在看不下去了,赶紧踹了孟春辉一脚。孟春辉揉着屁股站了起来,道:“头,开工了吗?”工头气不打一处来地道:“孟春辉,你他娘的……好!好!好!你不是爱看书吗?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老子让你看个够!”孟春辉一脸无辜地挠了挠头。李富贵哈哈大笑道:“李响,你不要难为这个小兄弟了。”“老板,您好不容易才来这么一趟,这些兄弟哪一个不对您感恩戴德的?可这小子太不像话,也不说打个招呼。”李响解释道。李富贵满含深意地看了看孟春辉,道:“没关系,年轻人爱学习还是很值得表扬的嘛。小伙子,你看出了啥名堂了吗?”孟春辉又是挠了头,道:“没有,俺只是瞎看……” 李富贵在李响的带领下巡视了一下在建的大楼,再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便匆匆离开了。临走前,他对李响道:“老李,你在公司也有些日子了吧?”李响不明所以:“十多年了吧,这个项目开建的五年前我来的公司。” 李富贵似乎有些歉疚地道:“也该给你挪挪地方了!那个小伙子……”他停顿了一下道,“他跟年轻时的我很像。不知怎么,看到了他,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李响石化般愣在那里,一脸的不可思议!汽车在他出神的这段时间里驶离了工地,一个急转弯上了大路,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暮色深沉,街角上的霓虹灯已经开始闪烁它那瑰丽的光辉。坐在车里的李富贵却陷入了沉思。他在想,是什么驱使着那个年轻人离乡背井地来到这个对自己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是理想、是对苦难的挣扎,还是别的其他原因?回想当年的自己,也是离乡背井地走过了好长一段艰辛的历程。可那时的自己毕竟还有一帮亲如兄弟的朋友,累了、痛了,大家就在一起相互抚慰,相互舔舐着伤口!对了,那个年轻人看的那本书好像叫《电影指南》,难道他对电影感兴趣? 孟春辉还不知道,正是他的一个不经意间的举动,却使自己的人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早上,红日东升,伴随阵阵鸟鸣,孟春辉和他的那帮工友们便三五成群地吹着口哨去上工了。今日的天空似乎格外的晴朗,微风轻轻地撩动着身上的衣摆,温柔地抚摸着裸露在外面的每一寸肌肤,使人们的心情变得格外的舒畅。 李富贵走后,任李响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老板为何会对那个呆头呆脑的年轻人青眼有加。想不明白,他索性也不再去想。工期还有两个月就要结束了,还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但那个年轻人,他必须对他另眼相看了! 晌午时分,工友们结束了一上午忙碌的工作,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了工地食堂。李响却在孟春辉身后叫住了他,道:“春辉,晚上放工以后去我的工棚一趟,咱哥俩好好唠唠。”孟春辉惊讶地道:“头,俺没犯啥错误呀?”李响不耐烦地道:“你他妈的,你……”李响情绪激动地指着孟春辉的鼻子想要破口大骂,想了想又把手放下,道,“让你去你就去,哪这么多废话?”……孟春辉走后,赵小三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李响的身后,道:“头,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了?”李响一脸不明所以地看着赵小三,道:“你说什么?”赵小三尴尬地笑了笑,道:“头,你别多心,我是猜的。”李响一脸严肃地道:“赵小三,没事别瞎琢磨,人太聪明了讨人嫌。对了,晚上你也一起来吧,就那小子,我怕没你在我能被他闷死!” 吃过饭,走出工地食堂。烈日当空,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风婆婆不知是出了远门,还是在忙其他事情,忘记了这“人间疾苦”。地面上仿佛被蒸笼笼罩着,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远处,柏油马路两旁的大树静静地站立在那里,显得格外没精打采。知了不知疲惫地一声声嘶力竭地大叫着! 工棚里的赵小三鼾声如雷。躺在床上的孟春辉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一遍一遍地在脑海里思考着李响跟自己说过的话,揣测着其中的深意!思绪里掠过自己干活时的每一个细节,寻找着里面可能出现的错误!一霎时的灵光乍现,让他浑身颤抖着,用紧握的双拳猛烈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显得格外的痛心疾首!赵小三被孟春辉捶打胸口时发出的“砰砰”声从睡梦中惊醒,睁着惺忪的双眼道:“春辉,你他妈的干啥呢?这大中午的不睡觉,在这发什么疯?”孟春辉见赵小三醒来,先是报以歉意的微笑。突然,他眼前一亮,道:“小三,上午干活时张大牙让我给他递砖,我当时看也没看就扔了过去,结果没想道他不但没接住,还把他砌过的地方砸掉了一块。幸好下面没人,要不准出人命。你说,头会不会赶我走?”赵小三一脸不可置信地道:“有这事?”孟春辉道:“嗯。头上午放工时跟我说,让我晚上去他的工棚,还说要跟我好好唠唠。我咋觉着这事没这么简单呢?”赵小三哈哈大笑道:“就为这事?”孟春辉疑惑地看着他,道:“那你以为是什么?” 赵小三刚要说话,又想了想,道:“放心,说不定是好事!”说完倒头就睡,不一会儿就又鼾声如雷了!听了赵小三的话,孟春辉更睡不着了。他魔怔了般,一遍遍地重复着赵小三的话:“说不定是好事……” 晚上,孟春辉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地来到了李响的工棚。工棚里,赵小三正坐在一条木凳子上,嘴里还时不时咀嚼着什么,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李响唠着嗑。桌子上摆着一只烤鸭、三个凉菜和一打啤酒。李响看到站在门口迟疑不决的孟春辉,赶紧把他往里让:“春辉,来!来!来!今天没有外人,就咱哥仨。”孟春辉一脸局促地走了进去。赵小三赶紧拉了拉床沿的凳子让孟春辉坐下,然后手脚麻利地将一众碗筷分发到位,启开了桌子上的啤酒。李响用筷子夹了一块烤鸭,道:“来来,吃!都别客气。”他转脸看见犹犹豫豫的孟春辉,猛灌下一口啤酒,道:“他妈的……春辉呀!不是我说你,你这娘们唧唧的性格什么时候能改改?我是个粗人,你就不能痛痛快快一回?”他缓了缓,指着赵小三道:“这小子就不像你。他妈的,你咋就不知道跟他学学呢?”他越说越激动,食指不停地点着孟春辉的鼻子,胳膊上的青筋清晰可见,脸憋得通红,瞪着“牛眼”,再次猛灌了一口啤酒后,接着道:“你小子他妈的也该懂点人情世故了!就拿上次老板来时来说,你都干了啥?还好咱老板大度,不跟你计较!他是一个多好的人啊?你别看我跟了他十多年才是个小工头,那是因为咱没文化,是个大老粗,只能干这个!要不我早他妈的就发达了!”说着,他突然起身,猛地将手中的筷子“砰”的一声拍在桌子上,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孟春辉。想了想,可能是觉得自己有些失态,他尴尬地看了看赵小三,缓缓坐下,故作掩饰地轻咳了两声,道:“春辉、小三,你们都好好干,一定会有个好前程的,再不济也总比你们睡天桥时强吧?”孟春辉没有说话,低着头似乎在想着什么。李响仿佛看出了他的想法,一把搂过孟春辉,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们老板吃的苦,一点也不比你们少!相反,他所经历的苦,是你们无法想象的!刚来北京那会儿,他带着十几个兄弟,没头苍蝇一样四处找食吃,睡天桥简直是家常便饭。也是国家政策好,好人有好报,赶上了好时候,他才有了今天。你们别看他很有钱,这么多年来,我从没看过他看不起任何一个,哪怕是你们这样的底层员工!”李响越说越激动,他的眼眶甚至盈满了泪水!赵小三看着孟春辉,不时地给他使着眼色。孟春辉拿起酒瓶,道:“头,我敬你一个。”两个深绿色的酒瓶在空中画出两道优美的弧线,“砰”的一声碰在了一起。孟春辉突然英气勃发,仰头喝干了瓶子里的酒,右手拍着胸口道:“头,我孟春辉生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庄稼人没见过世面,你别在意。你和老板对俺的好,俺都记在心里!只是俺笨嘴拙舌的不会说话!俺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好好干,俺还想……可俺……”下一秒,他又如霜打的茄子、泄了气的皮球般恢复了原样!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一阵长长的叹息过后,孟春辉哭了,嚎啕大哭,仿佛要把心底的委屈和无奈都一股脑统统释放般地哭!赵小三从桌子上拿走喝完酒的空瓶子,又打开三瓶新酒放在桌子上,道:“春辉,来,咱哥俩走一个!当初不是你收留我,我可就冻死在外面了啊!”孟春辉稳定了一下情绪,拿起酒瓶和赵小三碰了碰,喝了一口。赵小三又道:“现在的咱哥俩的日子,可比当初好多了!接下来咱哥俩一起努力好好干!孙雅说不定他妈的还在村子里等着我呢!哼,不过等老子混好了,一定要给孙雅他爹一点颜色瞧瞧,谁叫他当年看不起我,还骂我是穷鬼?”李响适时打趣道:“去去去,瞎吹啥牛!等你混好了,你的孙雅早就嫁人了!”赵小三哈哈大笑道:“那就去他妈的孙雅!老子将来能娶个北京妞做老婆也说不定!” 转眼间已经夜深了。三个人还在勾肩搭背地相互诉说着自己不堪的过往!窗外的虫鸣一浪高过一浪。劳累了一天的工友们都早早地进入了梦乡,酣睡着。天空中星光闪烁,一轮明月高悬于穹顶之上,透过窗户将它那如梦的色彩照在三个人的脸上。地上横七竖八地摆满了空空如也的酒瓶。李响终于说累了,歪斜着躺在小床上沉沉睡去。赵小三静静地看着天花板,眼睛一动不动,心底却有个声音在不住地高叫着、呐喊着、咆哮着!那声音久久不散,一刻不停地冲击着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神经!孟春辉单手托腮,依靠着墙壁,陷入了沉思之中。沉思中的思绪,却游离在千里之外…… 凭良心说,李响并不是个坏人。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个粗人,只是做事比较雷厉风行,见不得做事磨磨唧唧不爽快的人罢了。通过那一晚的谈话,再加上这段时间里不断地对孟春辉的观察,在他内心深处对孟春辉的看法也逐渐地发生了改变!孟春辉重情重义,身上当真有着古人之风。自从那晚之后,他干起活来更加卖力了,对每一件事,哪怕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细节,都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力求不出半点差错!赵小三也一改往昔整日里吊儿郎当、正事不干的作风,对工作较真了起来!这些当然都被李响看在了眼里。作为一个老江湖的他,深知像赵小三这种人是难成大器的。而孟春辉却不同,他只是缺了一个机会而已!然而,赵小三这种人又是不可或缺的,尤其是对于孟春辉来说…… 第5章 惊喜 十月的天气,秋高气爽,孟春辉他们所建的楼终于快要建完了。在这最后两个月的时间里,孟春辉不断地成长着。自从上次在李响的工棚里吃了一顿饭后,孟春辉和赵小三像换了一个人,李响也像换了一个人。他不但没了以前对孟春辉的成见,还时不时地找机会亲近起了孟春辉。这段时间里,他不断地教孟春辉如何看建筑施工图纸、看建筑效果、认识不同的建筑结构等相关建筑方面的知识。孟春辉每天早出晚归,忙得不亦乐乎!相较于孟春辉的忙碌,赵小三却清闲了许多。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孟春辉身上的李响,这段时间里再也没搭理过赵小三。对此,赵小三也不吃醋,每天依然兢兢业业地干着属于自己的活。工友们议论纷纷,开始时还背着赵小三,天长日久,渐渐地却越来越肆无忌惮了起来。一向看不惯赵小三的张大牙和周满囤更是在干活的时候公然拿赵小三的失意调笑,他们你一句我一嘴,像唱双簧一样配合得十分默契! 张大牙率先发难道:“三啊,你丫的不是挺能吗?李头咋不理你了呢?” 周满囤接住话头道:“就是,你看你那个兄弟孟春辉最近可是吃香的喝辣的,连人都胖了一圈呢!我看李头这事做得也不地道,咋能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呢?这不是喜新厌旧吗?” 张大牙慢慢走近赵小三,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一脸关心地道:“三啊,要说这孟春辉除了比我们多认识了俩字,论嘴上功夫跟你比可差远了,可李头是咋看上他的呢?真他娘的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听说狐狸精会迷人,难不成……”周满囤一脸坏笑地道,“小三,你给咱哥几个说说,李头不会是……” 听他如此说,其他正在干活的工友们纷纷来了兴致,都放下手里的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开始了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说的不但有鼻子有眼,还时不时地发誓赌咒,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的话千真万确!赵小三本来懒得理他们,可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便一脸愤怒地道:“张大牙、周满囤,你们他妈的要是想知道,有本事自己去问问李头不就行了?”说着,他猛然丢下手里的砌刀和砖块,扯下外套扔在一边,将旁边的乔如贵吓得一个机灵,远远地躲开了。只见此时的赵小三双拳紧握,满脸通红,用似乎要蹦出火来的眼睛将众人一一扫视了一遍。张大牙和周满囤却不吃他这一套,他们乜斜着眼睛看着赵小三,捋了捋胳膊上的袖子,一脸不屑地道:“赵小三,别他妈给脸不要脸,一会儿打起来可他妈不带哭鼻子的。” 话音未落,只见赵小三一个箭步对着张大牙冲了过去,身子一扭,像一条灵活的鲤鱼侧身从张大牙的□□钻了出来,左手顺势抓住了张大牙的命根子,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张大牙头一抬,晕了过去,趴在了地上。周满囤刚要动手,便被赵小三一脚踹在了肚子上,随即便嗷嗷大叫起来。其他工友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赵小三,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赵小三拍拍身上的灰尘,头都不抬地道:“都他妈的给我滚开,别挡着老子干活……” 交楼的日子到了,一大早,地产商不但给几排大楼披上了红挂上了彩,还从当地的电视台请来了记者,以求增加楼盘的曝光率,好在开盘的时候来个开门红!为了配合地产方,公司的副经理程红也来到了这里。程红今年35岁,虽是女性却很干练,一身工作装将她那原本就风姿卓绝的身材衬托得更加凹凸有致,齐耳的短发既显得清爽简洁,又彰显了她那独立的个性。楼盘前人头攒动,记者拿着话筒,带着扛着录像机的摄影师对着大楼不断地拍摄着,他们转过一个又一个楼盘,找寻着不同的角度。一阵忙碌过后,女记者小跑着来到一个穿着西服、头上有些谢顶的中年男人身旁,她面带微笑地道:“孙总您好,很高兴能在这里采访到您,您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地产方的孙总接过话筒,同样面带微笑地道:“很荣幸能接受你的采访,对于你的采访,我一定积极配合。” 女记者接过话筒道:“谢谢您孙总,也感谢您能在百忙之中接受我的采访。”然后接着道:“按说中国的房地产业现在还处于萌芽阶段,国内市场现在还并不成熟,是什么动力让贵公司决定投资国内房地产业的呢?” 中年人接过话筒,微微思考了一下,面对着摄像头道:“不错,中国房地产目前来说还在萌芽状态,但它一旦发展起来将势不可挡!既然国家已经出台了改革开放的政策,我相信未来五年或十年之内,中国的经济一定会蓬勃发展到让世界都为之惊讶!我们公司之所以现在投资地产业,一是想让中国的老百姓能在现在这个时期就住上高品质的商品房;二是我们公司也想给国内的一些想要投资地产业的企业开个好头,做个表率。” 女记者接过话筒继续道:“嗯,您刚说过‘高品质’这个词,对于大众来说,他们如何才能鉴别呢?” 孙总再次接过话筒道:“首先,我们公司开发的房产采用了国际上最先进的户型设计理念,聘请了高级设计师精心打造图纸,它有别于过去几十年中国家庭住房的所有户型,关于这个,买房人看房时便可知道。其次,我们的建筑材料都是通过国家质检部门严格质检认定的产品。最后,我们的建筑方是最近风头正盛的越洋建筑公司,对于这个公司的名头,相信大家都听说过,不用我在这里多讲。还有就是我们地产的承建方也派代表来到了这里,如果你在这方面有什么问题,我想问程副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女记者连忙抓住机会道:“程副总您好,新锐房产公司将房子的承建工作交由贵公司,那么贵公司在建筑过程中是如何保证工程质量的呢?您能说一说吗?” 程红接过话筒,对女记者笑了笑道:“首先,孙总刚才说过,我们所承建的楼盘建筑材料是通过国家质检部门严格质检认定的。其次,我们公司的建筑工人都是经过严格筛选,再经过精心培训后再录用的有经验的工人。最后,相信大家都有所耳闻,我们公司的老板李富贵先生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去自己公司所承建的建筑工地转一转,一是慰问员工,二是检查工程质量……” 两个人的回答一前一后,配合得天衣无缝、相得益彰,都可谓是滴水不漏,引来路边无数围观群众的一阵喝彩和掌声…… 秋天,香山公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遍布的红叶。它们有的圆,有的扁,还有的像五角星。颜色各异,姿态万千,绚丽多彩,就像一只只五彩斑斓的蝴蝶挂在枝头,风一吹便会翩翩起舞,同时发出一种带着节律的沙沙声。在蓝天的映衬之下,就显得更加惹人喜爱了。孟春辉和赵小三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慢慢地朝前走着,路边的野花在风的撩拨之下露出笑脸,摇曳生姿。枝头耐不住寂寞的红叶,时不时地从空中落下,亲吻着他们的脸庞,又一转身飘到了草丛里。远处静立在水边的古建筑被一股朦胧的水雾包裹着,尽显神秘优雅,琉璃塔闪烁着金色光芒,香山寺的禅音在空谷中回荡着…… 香炉峰下,蜿蜒曲折的台阶上人潮汹涌,两边交错丛生的树木和杂草奋力地挥舞着手臂。孟春辉和赵小三拾阶而上,悠闲地向上走着,悦耳的鸟鸣萦绕耳畔。一路上,蓝天之上的白云在头顶时而驻足长留,时而变换着形状,时而迈着轻快的步伐窜向远方。日近晌午,终于到达了山顶。只见那里人山人海,烧香的、祈福的倒身便拜,旅游的、观光的驻足流连端详。四周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金碧辉煌,每一座庙宇前都是云雾缭绕。到处人声鼎沸,到处可闻嬉笑之声!及进内殿,却又尽是妙语处处,梵音袅袅。登上阁楼,孟春辉眺望远方,不禁有种古人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感觉…… 孟春辉和赵小三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一天的时间里走马观花地游遍了香山公园的各个景点。渐渐地,红日西沉,放眼望去,大地一片苍茫! 远风微习,撩动着孟春辉和赵小三的头发和衣摆,氤氲的云雾笼罩着群山,让他们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夕阳的余晖映红了漫天的云霞。暮色渐浓,阵阵空灵悠远的暮鼓声跟随着晚风,像水中的涟漪在香山寺的四周漫溢而去。孟春辉和赵小三在天边那最后一抹亮光消失的一刹那走出了香山公园,结束了一天的旅行。 回到住地,两人匆忙地洗了个热水澡,便像一摊烂泥般地瘫软在了床上。夜已深,窗外的世界也陷入了寂寥!突然,“砰砰”两声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夜的寂静,也打破了孟春辉和赵小三的梦!树上安睡的鸟儿受到了惊吓,纷纷展翅高飞,发出一阵阵呼呼啦啦的响声,一只落单的珠颈斑鸠在空中急促地鸣叫着! 赵小三一个鹞子翻身从床上蹦了下来,嘴里骂骂咧咧地道:“他妈的,是哪个狗日的大半夜的扰老子清梦?”孟春辉睁着惺忪的双眼,呆呆地望着门口,满脸的疑惑。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门“呼隆”一声打开了,随后“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在了墙上。赵小三满脸愤怒地刚要开口再骂,程红的那张精致的脸庞却瞬间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跟随而来的李响一脸严肃地望着赵小三,张了张嘴却并没有说什么。 走进屋,赵小三来不及洗的脏衣服、臭袜子乱七八糟地扔在一张空凳子上,一股汗液的酸臭和臭脚丫子混杂的味道扑鼻而来,让程红一阵恶心。只见她一脸嫌弃地皱了皱眉头,赶紧用双手捂住了鼻子!孟春辉见状,将赵小三的衣服胡乱地一卷丢进了卫生间,轻轻地关上了卫生间的房门,屋里的空气立刻为之一新! 程红松开双手,认真地打量着赵小三,又看了看孟春辉,一脸轻蔑地道:“公司对你们俩另有安排,明天上午九点去人事部报到!” 赵小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道:“程副总,我们的假期就这么结束了?我还打算明天去爬一趟长城呢!” 程红看着赵小三,微微一笑道:“呦,好兴致啊!你如果不想去,我可以去人事部门帮你把名额取消……” 赵小三赶紧打断程红的话道:“别!别!别!个人的事再要紧也要分清主次嘛!感谢公司对我的信任,我一定好好干。” 程红没好气地道:“知道就好!” 李响瞪了赵小三一眼,连忙插话:“小三、春辉,公司正打算培养一批新人,好为我们公司的未来发展做长远的打算,你们俩可要抓住这次机会,给我好好干,机会难得!” 赵小三一脸难以置信地道:“真的吗?那可要多谢程副总和头儿你们俩这么晚还跑这么一趟。” 程红道:“刚才你不还骂骂咧咧的吗?” 赵小三连忙解释道:“程副总,你看我……” 程红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行了,不打扰你们俩的美梦了,李响,我们走!”说着,她看了一眼李响,转身走出了赵小三和孟春辉的宿舍,楼道里顿时传来了一阵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咚咚”声! 孟春辉和赵小三将二人送至楼下,程红主动跟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和李响离开了。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和前方无尽深邃的夜空,赵小三若有所思地在后面大叫道:“欢迎程副总以后常来……”程红和李响无奈地相视一笑,消失在了黑暗中! 这一夜,赵小三激动不已,就连睡梦中都在发着似乎是梦呓般的大笑!这一夜,孟春辉的梦很甜,甜的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