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风云录》 第1章 雨夜 永安三年霜月,栖梧山深处的寒潭腾起稀薄雾气。 檐角铜铃在子夜风中轻颤,惊醒了倚在青玉床头的女子。 “阿黎,丹朱峰上的仙桃……”“阿黎,我……”“黎——行——烟——!” “我……那便让……海晏河清!”“阿黎…你…你忘了…我吧…” 黎行烟攥着湿透的锦被,冷汗顺着蝴蝶骨滑入寝衣。 雕花窗外,丹朱峰顶的千年桃树正簌簌落着花瓣,零星的粉白掠过檐下八角宫灯,在青石板上投出细碎残影。 她伸手去接飘进窗棂的桃瓣,却见指尖沾染的夜露泛着诡异青蓝。 窗外弦月高悬,檐铃在夜风中轻晃,发出细微的叮铃声,与梦境中破碎的呢喃交织在一起。 那些带着泣音的呼唤分明陌生,却让她心口揪得生疼,仿佛有什么重要的记忆被生生剥离。 黎行烟赤足踏过覆霜的苍苔,裙间银铃随着步履发出细碎清响。 祭坛内有一人。 那是个着月白广袖深衣的女子,鸦青色长发垂落腰间,发间玉簪雕着衔珠玄凤。 虚影广袖拂过时,群兽突然发出悲鸣,震得黎行烟踉跄跪倒在阵眼处,冰凉的玉瓶落在手中。 祭坛四周,古老的符文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前辈?” 她捏紧瓶身抬头,漫天星子正随着虚影的消散簌簌坠落,仿佛天地间的灵气也随之消散。 月光漫过青铜兽首,照见瓶身玄鸟图腾振翅欲飞。 烛芯在案头爆出灯花时,黎行烟终于察觉瓶塞处的异样。 玄鸟图腾盘踞的塞口与瓶身严丝合缝,若非借着烛火细看,几乎辨不出接缝处暗藏的金色符纹。 当她破开符文转动瓶塞,惊雷骤然劈开寂静,天地间的灵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引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桃木香。 暴雨裹挟着桃花碎瓣拍打窗棂时,子时的更鼓刚响过第二遍。 松烟墨香被暴雨冲散时,谢道尘正就着烛火描摹《南华经注疏》残卷。 案头青瓷笔洗映出她低垂的眉眼,腰间玉牌随着书写轻轻晃动,在泛黄纸页上投下细碎光斑。 窗外忽有桃木香破雨而来,混着瓦当青苔的潮湿气息,惊得白狐阿黎竖起耳朵。 铜制门环突然发出闷响,她广袖轻振,定身符已滑入掌心。 铁门洞开的刹那,檐角铜铃叮当乱响。 暴雨裹着青苔腥气扑面而来,却只见一截封蜡竹筒在地上骨碌碌滚动。 “迷阵被破了。” 林青泽的虚影在烛火中炸开时,正将发带扯得歪斜,“哪个混账敢动小爷的迷阵???” “上个月演武试炼。”药柜前的曲依棠头也不抬,素手翻过《神农百草集》泛潮的书页, “某位阵修奇才被金丹傀儡拆了十二重阵眼。” 琉璃灯映亮她鬓边银制杏叶坠,随着轻笑在苍白脸颊投下晃动的影。 少年耳尖霎时红透:“那次是意外!”腰间玄铁阵盘撞得叮当响。 “三更暴雨,门环染香。”谢道尘用银簪挑开竹筒,陨铁项链在储物袋中泛着幽光,“来客踏瓦无痕。” 她指尖抚过帛布边沿,朱砂绘就的宛城地图上,血指印在烛火下宛如活物。 时莫雨突然探身穿过烛台,火苗燎焦了帛布边角:“所以这玩意是凭空......哎呦!”她慌忙缩手,袖口金线绣的朱雀纹已焦黑半截。 虞晓的虚影仍在不紧不慢摆弄六爻铜钱,青玉卦盘上三枚铜钱突然齐齐直立。 “云梦城。”谢道尘声音极轻,惊雷却恰在此时劈落。 烛火在她低垂的睫羽下投出蛛网般的阴影,腕间陨铁链突然发出嗡鸣,与窗外雨幕中隐约的埙声产生共鸣。 白狐阿黎突然跃上案几,尾尖扫过地图上焦痕,汪洋般的瞳孔映出朱砂赤色。 屋内霎时寂静,檐角雨漏声格外清晰。 十年前那场焚尽云梦城的大火,是谢道尘最忌讳的往事——整座城池连人带物化作飞灰,唯有眼前这个总是眉眼含笑的女子,揣着块陨铁从火场爬出来。 “我要去宛城。”她轻笑抚过白狐蓬松的尾尖,琉璃灯将指尖照得近乎透明,“但得先找师尊......”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瓦片轻响。 四道虚影同时转头,却见雨幕中桃花纷乱如蝶,再凝神时只余空茫夜色。 “宛城不在临缘宗管辖地界。时候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罢,明日还有早课。” 谢道尘屈指弹灭烛火,四道虚影在黑暗中次第消散,她摸黑将帛布收入乾坤袋,阿黎温暖的尾巴缠上手腕。 雨声中隐约传来极轻的瓦片颤动,像是墨色里藏着的叹息。 第2章 启程 “你说要去何处?”倾竹峰主殿内,季青洛手中朱笔悬在半空,墨汁顺着笔尖滴落,在弟子课业卷轴上洇开一朵墨梅。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斜照进来,将他月白道袍染成暖金色。 谢道尘立于殿中青玉砖上:“禀师尊,宛城有妖兽作乱,弟子请命前往除害。” “宛城...”季青洛指尖轻叩紫檀案几,案头鎏金香炉升起袅袅青烟, “此地并非临缘宗管辖地界,贸然前去若是有什么闪失…” 他抬眼打量这个总爱往危险处钻的小徒弟,见她蓝衣下摆还沾着前日除魔时的血渍。 谢道尘不为所动,她从袖中取出泛着金光的符纸,符纹中隐约可见妖兽爪痕。 “即便并非我宗管辖地界,但当地百姓也是天下苍生,岂可只百姓于水火之中而不理?” 殿外忽有山风穿廊而过,檐角铜铃叮咚作响。 季青洛望着她袖口露出的半截绷带,那是半月前被魇兽所伤还未痊愈的痕迹,终是叹息道:“带上缚妖索。” “谢师尊!”少女眉眼弯成月牙,转身时腰间玉牌撞出清越声响。 刚要跨过门槛,却见宋锦书捧着红绸包裹的漆盒立在廊下,山风卷起她鹅黄裙裾,宛如初绽的迎春花。 “师姐早。”谢道尘笑着作揖,瞥见盒中露出的合欢花笺,“可是来给师尊送喜帖?” 宋锦书慌忙将青丝别到耳后,袖中飘出淡淡檀香:“原想等尘埃落定...”她咬住下唇,耳尖泛起薄红,“东云峰程师兄他...” 主殿突然传来茶盏轻碰的脆响。 宋锦书如受惊的雀儿般跳开半步,却仍从袖中拿出另一个较小的漆盒,往谢道尘怀里一塞:“这是用月露调的安神香,你总熬夜画符...” 话音未落,季青洛已踱至门边,目光扫过弟子怀中朱漆描金的礼盒。 宋锦书霎时连脖颈都染上绯色,广袖下的指尖绞着同心结流苏:“弟子、弟子与程师兄...” “要结道侣契?”季青洛突然开口,惊得廊下桃枝簌簌落花。 他抬手接住飘落的花瓣,霜色灵力在其间凝成冰纹,“程墨那小子,可还惦记着我药圃里的九转还魂草?” “师尊!”宋锦书急得跺脚,发间步摇乱颤,“三年前他偷药是为救中毒的杂役弟子...” 谢道尘忍笑将安神香收入乾坤袋,悄悄退出这是非之地。 山道间晨雾未散,她摩挲着袋上并蒂莲纹,忽听身后传来瓷器碎裂声,紧接着是季青洛中气十足的呵斥:“让他亲自来提亲!” 药庐青烟被山风搅乱时,曲依棠正握着银剪修剪月见草。忽见蓝影闪入,惊得手中药锄“当啷”落地:“你怀里抱的什么?” “阿黎暂托你照看。”谢道尘将白狐往前递了递,小家伙讨好地蹭着她手腕,尾尖扫过昨夜画符残留的朱砂。 曲依棠连退三步,苕色裙裾险些绊倒药篓:“不可!上月它啃了我三株千年灵芝!” 话音未落,鼻尖忽然嗅到寒潭玄冰特有的冷香,只见青瓷瓶在对方指尖晃悠,云纹间“太乙金丹”四字若隐若现。 “新得的凝神丹...”谢道尘晃了晃瓷瓶,霜色灵力在瓶口凝成雾凇,“听晓晓说你最近试药总被反噬?” 药庐忽然陷入寂静,唯有白狐的呼噜声在梁柱间回荡。曲依棠盯着自己昨夜被灼伤的手背,忽觉袖中药方重若千钧。 当第三道晨钟响彻山峦时,她猛然夺过瓷瓶:“若它再碰药柜...” “照价三倍。”谢道尘竖起三根手指,袖中暗红的符纸滑落半寸。 那是用指尖血绘制的追魂符,专克魔妖的移魂之术。 白狐突然跃上药柜最高层,湛蓝竖瞳倒映着山门方向。谢道尘转身刹那,黎行烟尾尖朱砂在青砖拖出血痕,却被曲依棠的定身诀牢牢锁住。 “想都别想。”医者少女指尖青光流转,药柜层层落锁。 “上次你偷吃玄参害我试药失败,这次...”话音戛然而止,她回过头去却发现白狐已经消失在了药柜上。 “这灵兽又上哪浪去了吧…” 山门结界泛起涟漪时,守阵弟子只见蓝衣掠过云端。 忽有雪影破雾而来,谢道尘反手用剑鞘挡住飞扑的白狐:“胡闹!” 黎行烟却将毛茸茸的脑袋埋进她颈间,温热呼吸扫过半月前被魇兽抓伤的旧痕。 谢道尘想起那夜血雨中,是这双利爪撕开魔物咽喉救她性命,终是叹息着贴上追踪符:“跟紧些。” 云端之下,宛城结界裂痕泛着诡谲金芒。谢道尘握紧腰间玉牌,那里传来同命契的灼热——林青泽此刻应在黎平探亲,虞晓应在山下巡逻,而时莫雨...怕是正扛着重剑满山追野猪。 “这次要快些。”她轻抚白狐耳尖,看着朝阳将云海染成血色,“赶在师姐的婚宴前回来。” 黎行烟突然仰天长啸,声震九霄。 百里外宛城郊野,正在巡逻的虞晓手一抖,掌心罗盘坠了地,林间追猎的时莫雨差点摔进泥潭,而药庐中的曲依棠望着突然焦黑的药炉,气得扯断了银针上的红线。 倾竹峰主殿内,季青洛捏着烫金婚书,目光扫过程墨呈上的十箱聘礼。 当看见第七箱中躺着被灵力温养的九转还魂草时,终是哼笑着将合籍文书收入袖中:“算你小子识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启程 第3章 宛城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宛城内,家家门户紧闭,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打更人的声音回荡着。 陈三紧了紧手中铜锣,夜风卷着沙砾抽在脸上。 他眯眼望向街角晃动的黑影,铜铃在腰间发出细碎颤音。 "差爷...行行好..."沙哑呼声从巷底飘来。佝偻老妇抱着陶罐瑟缩在墙根,粗布裙裾沾满泥浆, “灶火灭了,借个火种...” 陈三却看见老妇皲裂的脚趾从破草鞋里探出——就像那年饥荒,娘亲背着他乞讨时的模样。 喉头动了动,他掏出火折子:"大娘快些,宵禁时辰..." 话音未落,陶罐坠地碎裂。老妇五指暴长尺余,青黑指甲扎进他肩胛。 陈三惊觉那张皱纹密布的脸正在融化,蜡油般的皮肉下翻出鳞甲,琥珀色竖瞳映着他扭曲的倒影。 铜锣当啷坠地。妖兽喉间滚出闷笑,利齿切入颈侧时,陈三最后听见的是自己喉骨碎裂的脆响。 血沫涌进气管,他徒劳地抓挠着青石地砖,直到妖兽舌信卷走他两颗眼球。 五更梆子静静躺在血泊里,晨雾漫过街巷时,早起的货郎只当昨夜又少了个醉鬼,浑不知青砖缝里嵌着的半片指甲,在阳光下泛着幽幽磷光。 午时未至,谢道尘足尖轻点宛城北门的鸱吻脊兽。 青瓦鳞次栉比,在她脚下铺展如浪,整座城池笼罩在淡青色薄雾中,坊市间飘荡的焦糊味裹着某种腥甜。 白狐忽然弓背,幽蓝瞳孔映出城南腾起的暗红烟柱。 谢道尘轻抚剑柄上新结的缚妖索穗子,昨夜帛图上朱砂标注的位置正在瘴气中若隐若现。 “死者陈三,年三十八,宛城打更人。”仵作掀开草席时,腐臭混着桃木香翻涌如潮。 尸身脖颈扭曲如麻花,肩胛五个血窟窿已凝成紫黑色晶簇。 霜刃出鞘三寸,剑光扫过尸体衣襟。谢道尘瞳孔微缩,那些贯穿伤边缘泛着青磷光斑,与三年前云梦城焦尸上的灼痕分毫不差。 她并指抹过剑脊,霜色灵力凝成符纹渗入伤口,忽闻白狐厉声尖啸。 尸身右臂突然青筋暴起,指节刺破皮肤疯长,青黑指甲嵌满砖屑直扑面门。 谢道尘旋身错步,缚妖索自袖中疾射而出,金纹锁链缠住异变肢体的瞬间,剑锋裹挟着三张镇尸符贯穿心脏。 “喀嚓——” 骨骼爆裂声里,一滴黑血渗入青砖。砖面暗红纹路如毒蛇游走,竟与云梦城焦土上的邪阵残纹遥相呼应。 谢道尘剑尖轻挑冰符按向血纹,灵力甫一接触,纹路突然扭曲成百足蜈蚣状,顺着灵脉反向侵蚀。 “锢!” 七道冰棱符应声炸开,将青砖封成剔透冰晶。白狐的尾巴忽然间炸开,对这西南方低低的嘶吼。 戌时三刻的城隍庙浸在混沌墨色里,檐角铜铃随风轻晃。 谢道尘将青竹斗笠往身后一推,剑鞘叩在斑驳门槛上,惊得铃铛骤然炸响。 她眼下朱砂在暗处浮起微光,衣摆未动,倒先听得腐朽供桌传来异响。 “小友既来,何不现身?”话音未落,八条生满倒刺的节肢已破木而出。腥风裹着黏腻蛛丝扑面,却在离她三寸处被幽蓝狐火截住。 白狐跃上房梁时,谢道尘手中的星回剑映着梁上那具嵌着蜘蛛腹的人尸——天灵盖半截桃木钉泛着青黑,分明是借尸养蛊的邪术。 霜刃出鞘的刹那,蛛妖腹腔喷出毒液。 谢道尘旋身如鹤,靛蓝裙裾掠过褪色的城隍像,剑锋剐落彩漆,露出半幅《镇魔图》上盘绕的九头蛇纹。 她忽的轻笑,剑尖挑起燃烧的蛛丝往壁画上一送:“二十年前玄真观镇住的鬼蛛,倒叫你炼成了桃鼎邪物。” 蛛妖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啸,腹部鼓胀如圆月。 谢道尘并指抹过剑脊,黄符自袖中飘出,朱砂咒文遇风即燃。 寒芒暴涨间,她剑走偏锋避开要害,刃光如月华倾泻,生生将妖物劈作两半。 黑血溅上蛇妖石青眼瞳的瞬间,壁画竟泛起水波似的涟漪。 “尘归尘,土归土。”她收剑归鞘,指尖符纸化作青烟缠住残尸。 檐角铜铃忽静,白狐跃回她肩头时,城隍像剥落的漆皮下,隐约露出半张与谢道尘眼下血痣相仿的美人面。 五更时分,城南染坊。 谢道尘足尖轻点染缸,蓝布如浪潮在身后翻涌。 夜风掀起她靛蓝色的衣角,露出腰间宗门玉牌与玄铁剑柄,眼尾朱砂在月光下泛着血色微芒。 “仙长救我…”幽幽女声在腌料缸中响起,一个人形渐渐从里面浮出。 腌料池中浮起的人形让符匣骤然发烫,她屈指按住躁动的白狐,袖中滑出三张黄符, “阿黎,莫急,且看这位姑娘要演哪出戏。”话音未落,十二只蛇瞳同时睁开,靛蓝染料轰然炸开,十二条巨蟒裹挟着腥风扑面。 谢道尘旋身踩上屋檐垂落的晾布,剑气搅碎最先袭来的蟒首。 靛蓝毒液溅在符纸上滋滋作响,她反手将浸透毒液的符箓甩向半空,剑锋擦过符边瞬间引燃青焰:“天地玄黄,秽炁分散——破!” 狐火与青焰交织成网,妖兽褪去的半张人皮挂在獠牙间摇晃。 谢道尘瞥见那残皮臂上的守宫砂,眸光微沉:“原是借待嫁新娘的怨气养蛊。”剑尖挽出七星阵纹,却刻意避开了妖兽心口要害。 妖兽断尾拍碎七口染缸,靛蓝毒浪里探出千百条触须。 谢道尘咬破指尖在剑脊抹出血线,凌空画出的血符凝聚成蝴蝶虚影:“归命!” 蝴蝶振翅泛出强光,妖兽触须旋即在光中化作黑烟。白狐趁机吐出狐火封住退路,将妖兽逼回池中。 “姑娘莫怕,我带你回家。”谢道尘突然柔声低语,左手结往生印按向妖兽天灵。 十二只蛇瞳剧烈震颤,渐渐浮出女子含泪的虚影。就在魂魄即将抽离的刹那,池底祭坛红光暴涨,腐朽的聘书裹着诅咒缠上她手腕。 剑鸣如龙吟划破夜空,谢道尘叹息着翻转剑柄:“尘归尘,土归土。” 霜刃过处,贴着妖兽脖颈削断诅咒黑线,却将最后三张往生符拍入妖物体内。 污血蒸腾成雾的间隙,她解下外袍盖住池底散落的嫁衣碎片,任晨曦将未干的血渍染成朝霞。 晨光初现时,白狐叼着半片蛇鳞跃上枯井。井底传来黏稠的水声,像是有什么在咀嚼血肉。 谢道尘抛下照明符,昏黄光晕里,数十具尸骨摆成莲花状,中央青砖赫然刻着与陈三案发现场相同的血纹。 剑风扫开骸骨,砖缝里渗出黑色油脂。谢道尘以剑为笔,辅以符箓,在地上画出清光流转的锁妖阵。 当阵眼亮起的刹那,整口枯井突然剧烈震颤,血纹如同活蛇般扭动着想要逃窜。 “封!” 锁妖阵收拢成光球,将血纹死死锁在其中。谢道尘额角沁出冷汗,这邪阵竟能吸收她的灵力反哺自身。 白狐突然跃入阵中,九尾虚影在身后展开,硬生生将光球压入地下三尺。 “这不是寻常妖兽。”她擦拭剑上污血,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三处阵眼皆破,但血纹核心仍在别处......” 货郎的叫卖声从街角传来,谢道尘已收起染血的符纸。人们永远不会知道,昨夜战况的惨烈。 青砖缝里的磷光在阳光下渐渐淡去,就像那些被斩断的线索。 唯有谢道尘记得,枯井血纹吞噬灵力时的颤栗,与十年前云梦城焚毁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第4章 封井 在谢道尘处理完在宛城作乱的妖物后,她却并不着急回宗,而是在城内找了家客栈安置了下来。 这些天总能在街巷间瞧见那道靛蓝身影,或是倚着茶楼雕花栏杆看人斗蛐蛐,或是蹲在瓦檐上数雨后新结的蛛网。 这几日阿黎也不知道跑哪去了,但是谢道尘并不担心它会走丢,或是被旁人抓走。 毕竟她这只白狐通人性,与其说是旁人把它抓走,不如说是它把旁人耍的团团转。 这日,她蹲在枯井边缘,靛蓝衣摆垂落如瀑,指尖抚过那晚被符咒灼焦的砖石。 右眼的泪痣被夕照染得愈发鲜艳,随着蹙眉的动作在赤色眼线下方轻轻颤动,忽然嗅到一缕极淡的桃木香——与暴雨夜竹筒上的气息如出一辙。 青砖中的黑雾不知为何隐隐有挣脱的意味,她反手甩出三道镇灵符,黄纸悬空成三角阵势,剑气裹挟着符咒金光直贯井底。 “坎字·水镜!” 剑尖挑起的水幕中映出扭曲空间,谢道尘左手凌空画符,湛蓝灵力凝成破界咒文。 当水幕与符咒相撞的瞬间,她旋身劈出十字剑光,井口封印应声而裂的刹那,符纸同时炸成齑粉。 谢道尘剑尖轻点地面:“震位,三丈。”九张雷符应声嵌入青砖,紫电顺着剑锋指引织成牢笼,将翻涌的黑雾死死锁在井中。 星回剑柄上的剑穗无风自动,她咬破指尖在剑身书写血符,霜刃顿时泛起赤芒,随即振腕抖开剑花,袖中符纸如飞燕般钉入八方地脉。 "离火焚邪,巽风助势!" 剑锋插入阵眼的刹那,甩出的火龙符在剑尖爆燃。风火相生的烈焰顺着剑气轨迹横扫坟茔,将隐匿的招魔阵烧出原型。 谢道尘踏着天罡步在火海中穿行,剑招与符咒完美契合:挑剑破开阴气时甩出清心符护体,回身格挡的间隙弹出破魔符直击阵眼。 槐树林突然地动山摇,谢道尘剑交左手,右手瞬息画出三道金刚符拍入地面。 当十八盏引魂灯破土而出,她咬住剑柄腾空翻转,染血的符纸随着身形旋转铺成星图。 落地时剑锋点地,所有符咒同时亮起,金色锁链从星图中激射而出。 “锁!” 剑锋牵引着符链绞杀阵眼,谢道尘突然闷哼一声。反噬的阴气顺着剑身攀附而上,她果断弃剑掐诀,袖中备用符箓化作剑形虚影。 左手控符剑压制阵眼,右手召回星回斩断魔气,双剑交错划出的太极图将整座阵法生生劈开。 当最后。缕黑雾在太极图中湮灭,谢道尘收剑入鞘时带起的微风,恰好拂开落在左肩的槐花。 沾染了魔气的苍白花瓣擦过她眼尾朱砂,尚未落地便碎成星尘,纷纷扬扬洒在冒着青烟的焦土之上。 香炉中烟雾袅袅,一股安神香的味道在室内弥漫。 黎行烟这几日并非故意玩失踪,而是察觉自己体内灵韵已恢复十之三四,近日便可以重新化为人形。 她蜷缩在塌上,那条雪尾无意识地扫过榻边垂落的流苏,鼻子嗅着安神香的味道。 她能感受到经脉中流淌的灵韵正在复苏,如同解冻的春溪般汩汩流动,原本枯竭的灵海终于泛起粼粼波光。 铜镜映出女子苍白的容颜,眉心一点花钿随着呼吸明灭。 她伸手触碰镜面,指尖在即将触及倒影时突然生出细密白毛——灵韵终究还是不够稳定。 这个发现让她咬紧了唇瓣,指甲在梨花木案上划出五道深痕。 “可恶…”她不由得又想起那些丢失的灵韵,都要追溯到两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穿越。 她记得自己祭出本命法器祈岁剑时,整片天空都裂开蛛网状的紫电。等再睁开眼时,已是满身伤痕地躺在九州地界的芦苇荡里。 最要命的是灵韵全失。她低头看着自己毛茸茸的爪子,雪白皮毛上还沾着泥浆。作为灵狐一脉的少主,她从未想过会以这般狼狈的兽形示人。 当芦苇叶划过鼻尖时,她正以幼狐形态陷在泥沼里,尾巴萎靡地耷拉着,连最基础的净尘术都使不出来。 雨滴砸在眼皮上生疼,远处飘来带着松烟墨味的血腥气。 "原来这里藏着只小可怜。"粗麻布衣裹住身体,来人束发的木簪歪斜,面颊还带着剑伤凝结的血痂。 但那只托起黎行烟的手掌异常温暖,虎口处缠绕的绷带渗出深褐色血迹。 黎行烟正要挣扎,突然被对方颈中项链定住视线,项链中央镶嵌的陨铁碎片,分明散发着与她同源的混沌之气。 这个发现让她忍不住伸出爪子去碰,却被女子轻笑着按住:“想要这个?那得跟我走。” 第5章 化形 就这样,黎行烟便与谢道尘同行离去。 她坚称自己绝非因那条陨铁项链才随谢道尘而去,只是看出对方心性纯善,料定其日后必有大机缘,方才结伴而行——嗯,定是如此。 后来种种际遇愈发印证谢道尘的气运非凡:先是误入临缘宗弟子遴选现场,接着测出九十八点灵韵值,被倾竹峰主季青洛破格收为亲传。 此后修为更是突飞猛进,短短三年便臻至筑基后期,连带着黎行烟受损的灵韵亦恢复十之三四。 总之,黎行烟很满意。 她在客栈厢房睁开眼时,铜镜里映出的已是人形。素白指尖抚过眉心淡红色花钿,那条雪尾却无论如何都收不回体内。 她试着凝聚灵韵,掌心刚泛起微光便骤然熄灭。 “果然还是太勉强...”她望着窗棂外惊起的寒鸦,忽然嗅到城西传来的焦糊味。 那方向分明是谢道尘前几日封印魔气的地方。 当她赤足踏过青石板时,每步都在砖面烙下冰霜纹路。 尚未完全掌控的灵韵在经脉中横冲直撞,九尾不受控地扫落沿街灯笼。 转过最后道街角,浓重的血腥气混着焦土味扑面而来。 枯井四周的槐树尽数化作焦炭,谢道尘面朝下倒在龟裂的阵眼中央,星回剑斜插在五步开外,剑穗上沾着粘稠的黑血。 “谢道尘!”黎行烟踉跄着扑过去,尾尖扫开仍在冒烟的符纸残片。 触到对方冰凉的手腕时,身后尾巴应激般炸开,在暮色中绽成雪色屏障。 她咬牙将灵狐本源渡过去,却见自己指尖不断在人形与兽爪间变换。 怀中之人的睫毛忽然颤了颤,沾着血渍的唇微微开合。 黎行烟慌忙俯身去听,却听见气若游丝的调笑:“阿黎...你的尾巴...扫到我鼻子了...” 血色残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黎行烟忽然发觉谢道尘腕间泛着暗芒——那条陨铁项链正随着她微弱的呼吸明灭闪烁。 冰晶般的链坠里封存着星砂,此刻却渗出丝丝缕缕的黑雾,与井口残余的魔气产生诡异共鸣。 浓烟裹挟着火星在夜空中翻卷,将弦月染成诡异的橘红色。 谢道尘缩在窗棂后,看着街上的人群像被捣了巢穴的蚂蚁般四散奔逃。 她闻到了焦糊味里混着的铁锈腥气,白日里还车水马龙的街道,在夜晚已变成了一片人间炼狱,火舌肆虐着,哭泣声与喊叫声响彻全城。 "快把灶灰抹脸上!"母亲突然从背后扑来,温热的掌心带着颤抖。 谢道尘刚要开口,屋顶的瓦片突然炸开暴雨般的脆响。 父亲抄起剑的瞬间,三道黑影已经破窗而入,玄铁鳞甲在火光中泛着青芒。 父亲迎了上去,道阳剑在他手中嘶鸣,可剑身上的天罡正气正被九幽魔气蚕食。 道阳剑的嗡鸣骤然拔高,剑脊上流转的紫气如同被蛛网缠住的萤火。 父亲后撤半步的瞬间,三缕魔气凝成的尖锥洞穿了他的右肩,血珠在空中拉出猩红的丝线。 他反手斩断缠绕剑身的黑雾,可更多粘稠的魔气正从黑衣人袍袖间漫溢而出,像无数条交尾的毒蛇顺着剑刃攀援。 “破”父亲咬破舌尖喷出血雾,道阳剑霎时燃起青白烈焰。 剑锋劈开魔潮的刹那,黑衣人枯槁的手掌穿透火焰,五根指甲暴涨三寸,泛着腐骨磷光的指尖刺入父亲咽喉。 剑柄坠地的闷响里,她看见父亲踉跄着撞上泥墙,魔气凝成的黑刃自他胸口透出,殷红的血染湿了他的衣襟。 "别看!"母亲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睛,可温热的液体已经顺着指缝渗进来。 地下暗门被猛地拽开,母亲用整个身子护住他,腹部的伤口像绽开的石榴。 谢道尘听见她在自己耳畔喘着气说话,带着血沫的潮热气息:“数到二十才能哭...”话罢,将一条陨铁项链塞进她的手中。 黑衣人拽着母亲发髻将她提起时,谢道尘正从她染血的裙裾下滑进地窖。 最后一眼看见母亲被甩在墙角,沾血的手指在砖缝间抠出五道蜿蜒的红痕,像极了端阳节时她用朱砂画的驱邪符。 地窖入口合拢的刹那,燃烧的梁木轰然坠落。 母亲绣了一半的香囊在火中蜷曲,金线绣的并蒂莲渐渐化作焦灰。 谢道尘在腐菜气息中死死攥住陨铁项链,数着心跳等眼泪流干。 头顶传来翻箱倒柜的声响,玄铁靴底碾碎了父亲最珍爱的青瓷笔洗,也踏碎了她幼小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