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苟睡睡》 第75章 挟松子 萧觉声瞧着她,狭长的眸子里有清明的亮光,唇边不自觉勾起一点的笑意,“还是你想的周到,辽国与我们为敌,定会横加阻拦,这事我会和其他人好好防备的。” 苟纭章作为前辈,好意宽慰道:“辽国重骑射和弓弩,在邶丘多山林的地区未必放得开手脚,你也不必太紧张,放好心态就行。”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吗?”萧觉声忽然问。 苟纭章沉思一会儿,耸了耸肩,不以为意道:“我第一次打仗,一共亲手杀了二十八个人,手起刀落,没有一点犹豫。因为我知道如果对方不死,死的就是我,被践踏的就是我们的土地,被欺凌的就是我们的百姓。” 也许她这个人天生就适合在战场上,她对敌人,不会有一丁一点的仁慈和动摇,因为她清楚,战争,硝烟和鲜血之外只有两个结果,战胜和战败。 他们苟家人,生来就是这个使命,她也信奉这个使命。 这是与生俱来,无法从骨血里剥离的。 萧觉声不知想起什么,只是看着她,缄默无言。 她第一次上战场,是十六岁的时候。那时她父亲裕王刚过世不久,辽国得知消息,趁机举兵发难,而苟纭章临危受命,即使毫无经验,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战场。 那时,听闻江东的战况,他常常辗转反侧,梦里总会见到她受伤了,甚至死了。 苟纭章对上他复杂的目光,疑问道:“干嘛这么看着我?” 萧觉声看着她越来越尖的脸,上下打量,不过几日不见,她竟消瘦许多。 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苦头。 她在江东的地界上,也会吃苦头吗? 见他迟迟不应答,苟纭章又偏过头,清了清嗓子,“松子在哪?” “在琰王府。”萧觉声问她,“你想现在就去看?” “不然呢?”苟纭章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不客气地反问,“你以为我专程来看你一趟的?” “那走吧。”萧觉声跟着站起身。 苟纭章奇疑地看他,“你也去?起兵拔营在即,你一军主帅不在军营,这不合适吧?” “无妨,事情已经吩咐下去了,暂定明夜拔营,我去一趟就回来。” 俩人前后从营帐里出来,不远处谢无恙和另外两位将军路过,三人瞟了一眼,只当没看见,眼观鼻鼻观心地径直路过。 没待俩人走远,三人就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谢将军,这是咋回事?不是说谨王和宁瑶郡主感情不睦,已经和离了吗?怎么还过来见面呢?”宋将军挤眉弄眼地问道。 还从营帐里出来,着实可疑。 “嗐,又不是在大宅院里,都是行军打仗的将帅,虽然和离,但还是免不了要打交道的嘛。”杨将军打圆场道。 “你俩懂什么。”谢无恙啧了一声,摇头叹息,“你们不懂。” 俩人拧眉,“你懂,你倒是说说。” “不说不说。”谢无恙摇头,神神秘秘道,“我可不敢瞎说。” 身后窃窃私语十分明显,苟纭章几乎是一个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瞥了萧觉声一眼,“他们这么八卦你,你也不管管?” “我大度。”萧觉声淡道。 苟纭章哼了一声,顺口接着他的话说:“大腹便便还差不多。” 她话音刚落,手腕就被人抓住,紧接着手掌就被迫按到了结实硬朗的腹部上,摸了一把实在的。 还上下磨蹭了一下。 “大腹便便?” 苟纭章被他孟浪的动作吓了一跳,迅速抽回手,四下观望,惊道:“萧觉声你有病吧!” “我在自证清白。”萧觉声一脸正色,理所应当地道,“怎么了吗?只准你污蔑我,不准我为自己辩白?” 苟纭章见四周有士兵闻声望来,碍着他的身份,忍着没一脚踹过去。 “再跟我动手动脚,我弄死你信不信?”她凶巴巴地威胁道。 “信。” 萧觉声很认真地点头。 但没有保证下次不再犯。 俩人骑马从军营进城,往琰王府而去。 琰王认罪伏法,整个琰王府,上至六十下至三岁,没有人逃过刑狱惩罚,琰王府的财产全部充公,琰王府此时只剩一个空壳,由萧觉声暂理。 琰王府的修缮十分奢华,入目金碧辉煌,就连门上的门钉都是金灿灿的,地上是白玉石铺就的地板,平整光滑,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奢靡无比。 苟纭章还没走进门,看着府邸大门,便啧啧感慨起来。 “瞧瞧这大狮子,真是气派。” 萧觉声将两匹马拴在门边,“喜欢?我让人给你拉到平襄去。” “我可不敢要。”苟纭章忙不迭摆手,“都是贪污来的晦气东西,你可别净想着害我。” 萧觉声抚了抚苟黑风的油亮顺滑的鬃毛,见它没抗拒,又拍了一下它的脊背。作为习武之人,见到良驹、宝剑、秘籍等稀有之物,总难免多看几眼。 他拴好马儿,走上台阶,看了一眼门口是石狮子,“那我给你雕一对一样的。” “谢谢。”苟纭章负手往里走,“不要。” 她可不要欠他更多人情。 欠多了还不起。 萧觉声慢腾腾跟在她后边,一路转着找。 因为松子是放养的,每日都是到处乱跑,所以想找到它并不容易。 琰王府很大,俩人在府邸里找了一圈,终于在榭台旁的柳树上找到了松子。 榭台四周环绕着清澈的湖水,湖水波光粼粼,倒映着天空和周围的景色,微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意,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苟纭章喘着气,在榭台的石凳上坐下,头脑有些昏胀,一边擦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朝松子招手,有气无力地道:“小松子,过来。” 松子吱吱叫了一声,从树干转着圈跑到地上,然后一溜烟朝萧觉声奔去,抓着衣袍爬到了他的肩膀上。 它站在萧觉声的肩上,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又有些陌生地看着苟纭章。 苟纭章大受打击,呆愣地看着松子。 她的松子,竟然不认得她了? “松子?”她惊疑不定地唤了一声,又朝它招手,“过来。” 第76章 令诸侯 萧觉声拍了拍松子的脑袋,对它示意。 “去吧。” 松子听了他的话,在俩人之间来回看了一眼,从萧觉声身上跳下来,犹豫地在苟纭章身边转了一圈,却没有靠近。 “松子。”苟纭章放柔声音,歪头对它微笑,“是我啊,是我把你带回家的,你不记得了吗?” 松子看了又看,确认她手里没有食物,一扭头,嗖地一下跑上树。 苟纭章脸色一变,幽幽地看向萧觉声。 萧觉声露出无辜之色,“别这么看我,不是我教的。” “我的松子——”苟纭章想掐他,“把我的松子,还给我——” “你的松子?”萧觉声无奈一笑,微微挑眉,摊手道,“你养两个月,我可养了四个月,你看它都不认识你,你说是你的还是我的?” “凭什么?松子是我带回去的!”她瞪他,恼道,“它在你家,只是暂住,暂住懂不懂?” 萧觉声嗯了一声,云淡风轻道:“那你把它带走吧。” 苟纭章转头,看着藏在树枝之间的松子,眉头一蹙,欲哭无泪。 松子背叛她了。 它已经不听她的话,也不会跟她走。 “小白眼狼。”她低骂了一声。 见她一脸委屈,巴巴地望着松子,萧觉声心一软,走到树下,手指敲了敲树干,“松子,来。” 松子很听他的话,一跃跳到他身上,他伸出手掌接住松子,把它放到苟纭章面前的桌子上。 他看了苟纭章一眼,戏谑道:“松子,去认你娘。” 松子站在桌子上,朝她看了又看,苟纭章手上没有食物,伸出一只手指去戳了戳它的腮帮子,松子这次没躲。 “松子,你跟不跟我走?”苟纭章轻声道,“你看你都饿瘦了,跟我回去,我那有很多好吃的。” 她像在和它商量一样。 可惜松子没成精,听不懂人话,也不懂她的好意。 松子吱吱一声,等半天没有等到食物,扭头又溜走了。 太久不见了,松鼠的脑子又只有那么大,把她忘了也是在所难免的。 只是她以为他们是天命所归,是最有缘分的,所以才会觉得失望。 苟纭章沮丧地叹了一口气,萧觉声坐在她身边,幸灾乐祸地问道:“怎么办?它好像和你不熟啊。” 苟纭章一拍桌,气势汹汹地道:“我不管,把它给我抓起来,放笼子里,我一定要把它带走!” 萧觉声没拦她,“去吧,请随意。” 苟纭章手撑在桌上,虚弱地摸了摸额头,有些气虚又理所当然道:“我头晕,你去。” “那不行。” 萧觉声摇了摇头,刚说完,却瞥见她眉头紧蹙,脸上泛起异样的微红,嘴唇却发白。 他瞬间觉出不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你怎么了,不舒服?” 感受传到手掌的温度过于炙热,萧觉声脸色微变,拿掉她撑在额头的手,又认真地摸了摸。 “头晕,”苟纭章拂开他的手掌,“没事,就是今天累着了,歇一会儿就好。” 萧觉声没理会她的话,一手勾住她的腿弯,一手搂在她的后腰,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往庭院的厢房走去。 “萧觉声,”苟纭章捶了捶他,“别趁我病就占我便宜,放我下来!” 闻言,萧觉声拧眉嗔道:“你也知道你病了?” 苟纭章翻了个白眼,无力道:“我不是腿断了,我能走——” “我怕你跑了,行了吧。”萧觉声没好气,将她抱进一间厢房。 因是招待客人的厢房,没有藏匿什么贵重的器物,衙门搜查琰王府财产的时候,这处厢房没有被翻箱倒柜地暴力搜查,所以房间还算整洁。 萧觉声用脚踢开门,将她放在床上,轻柔地抚摸她的额头,“你乖乖待着,不要乱跑,我去找个大夫来。” 苟纭章脑袋又昏又胀,身体越来越热,也没力气和他对着干了,摆摆手,“去。” “我很快就回来。” 萧觉声说着,急匆匆地转身离开,苟纭章眼看着他的衣角消失在门口,一直望着门外,直到眼睛干涩了才收回目光。 她睡了一会儿,不知过了多久,一炷香还是半个时辰,萧觉声带着一个老大夫来了。 老大夫给她诊脉的时候,她问道:“给我扎几针,别抓药,行吗?” 老大夫收回手,看了看她,讪笑道:“夫人说笑了,病发热头痛,身体疼痛,当救其里,应内服汤药而治。” 苟纭章看着老大夫打开药箱,一边很熟练迅速地配药,一边对萧觉声嘱咐道:“这段时间天气骤变,夜里也冷,要注意冷热交替,我看夫人脉象浮紧,眼珠发红,应是病了一阵子,伤寒之症可大可小,万不能马虎敷衍。” 萧觉声听着,皱眉看了苟纭章一眼,目露谴责。 苟纭章移开目光,充耳不闻。 老大夫教萧觉声如何煎药,嘱咐了不少,萧觉声一一应下,恭恭敬敬地将人送走,过了一会儿,等药煎好,端到了床前。 苟纭章看着药碗,停住半晌,故技重施。 “太烫了,放一边吧。” 萧觉声舀起一勺,轻轻地吹了吹热气,又尝了尝温度,沉着脸将药送到她唇边。 “不烫了,快点喝。” 他知道苟纭章这辈子只有这个过不去的坎,就是喝药。 她受不了药味,一闻到就犯恶心,小的时候不小心生病了,便缩在床的最里边,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不管谁怎么哄,怎么劝,都不肯听话。 这一点着实让人束手无策。 苟纭章嘴唇嗫嚅一下,皱着眉往后退了退,“……我一会儿喝。” 萧觉声手一顿,“你这样不肯喝药,要是在战场上受伤了怎么办?” 苟纭章抿了抿唇,真诚道:“都是沈娆趁我晕的时候给我硬灌的,要不然——你把我敲晕吧。” 萧觉声失笑,将药送到她面前,语重心长地劝,“忍一忍吧,万一为这么个小病,病死了多冤枉啊?” 见她神情有些松动,萧觉声继续道:“你要这么不小心地死了,你说阿恒怎么办?江东怎么办?这么大的家业,可是会落到外人的手里,这你能忍受?” 第77章 共含药 苟纭章听得嘴角微微抽搐一下,“哪有这么多倒霉的事情,要是这都让我碰上,我认命好了……” 她话还没说完,脸颊忽被一只大手捏住。 萧觉声沉了脸色,低头看着她,眸光浮起晦暗的阴郁。 心里生出一丝一丝的恼怒,将他缠绕得喘不上气,他盯着她眼睛,冷声道:“我费这么大力气把你放回来,不是为了看你这么认命的。” 如果这样潦草地认命,为什么不跟他认命? 如果这么无所谓自己,为什么不留在他身边? 苟纭章与他四目相对,竟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她伸手拍了拍他的手,等他松开,才揉了揉脸颊道:“我开玩笑的,这么激动干什么。” “不准开这种玩笑。”萧觉声气不打一处来,面无表情地道,“一点都不好笑。” 看着他的脸色,是真的生气的样子,苟纭章无言,搞得好像她做了多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 苟纭章往背后的枕头一靠,嘟囔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说到这里,下意识看了看萧觉声的脸色,然后闭上嘴了。 瞧他气鼓鼓的样子,这话说出来,他应该会气炸。鉴于她武力大减,现在不是他的对手,还是不要自找苦吃了。 “你说跟我没有关系?”萧觉声眯了眯眼,语气阴冷,说出了她没说完的话。 苟纭章犹豫了一下,如果抛开恩怨情仇不讲,他还是她的债主,她还欠了他一个人情和五千两黄金。 “我没说。”她矢口否认,缓缓抬眸看他,闷声闷气地反问,“干嘛这么凶,想吓唬我?” 当她是好吓唬的? 她可不吃这套。 她热得眼睛微红潮热,漂亮的脸庞上是虚弱的病态,质疑的话里藏着不难察觉的委屈。 看起来又别扭,又可怜。 萧觉声沉默片刻,搅了搅药汁,软下语气,轻声道:“好了,喝药吧。” “你凶我,我不想喝了。”苟纭章转过头,理直气壮地耍无赖起来。 “对不起。”萧觉声先低了头,“错了。” 苟纭章惊奇地看了看他,眼睛一转,回过神,趁机要求道:“那你把松子抓起来,我要带走。” 萧觉声垂眸,“好。” “那——”苟纭章咂摸了一下他的态度,厚颜无耻地试探道,“那你把五千两黄金的账消了……” “本来就没有记账,”萧觉声将药碗递到她面前,“要不你自己喝,要不我喂你。” “那……能不能……” “不能。”她话还没出口,萧觉声就知道她要问什么。 见她还是推三阻四不愿意喝,他眸光一沉,忽然低头灌了一口药汁,弯腰俯身堵住她的唇,撬开她的牙关,将药汁哺喂过去。 苟纭章瞪大眼,囫囵中咽了些许药汁,被惊得呛咳起来。 棕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她一边憋得脸色通红,一边捶他的肩膀。 萧觉声吃痛,又趁机亲了一下,才松开她的唇。 苟纭章咳了咳,刚缓过来,他就将药碗递到她手里,诚心发问:“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滚!”苟纭章无力踹了他一脚,抓住药碗,视死如归地闭上眼,仰头咕咚咕咚灌下。 见她痛苦至极的样子,萧觉声倒了一杯茶水,等她撂下药碗,就赶紧递过去。 “漱漱口。” 苟纭章咬牙咽下口中的药,又连喝了两碗水,趁着空隙虚弱地呸道:“恶心死了。” 不知道是说他,还是说药。 萧觉声面不改色,自然的接过她手里的空碗,“喝了药好好躺着,别这么激动。” 苟纭章反手擦了擦下巴的药渍,又恶狠狠地将手擦到他的衣袖上。 见她脖子上还有水痕,萧觉声从衣襟里掏出一张帕子,仔细地替她擦了擦,曲起手指轻蹭她柔软温热的脸颊。 “热退了就好了,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苟纭章刚躺下来,余光瞥清他手里的帕子,见到露出一角的石榴花刺绣,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 “这是我的帕子?”她问。 萧觉声愣了一下,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像怕她抢走似的,不动声色地重新将帕子放回衣襟之内。 “你自己给我的,忘记了?”他瞥了她一眼,“别想说是我偷的吧?” 苟纭章怔怔的看着他,气喘不匀。 他刚才拿这个帕子给她擦脸? 他拿这个给她擦脸! 她手脚没力气,只能伸手拧了一把他的大腿,羞愤不已:“萧觉声,你真恶心!” 萧觉声倒抽一口凉气,从床边跳起来,连退三步,一边揉着大腿,一边震惊地看着她,“又怎么了,拧我干什么?” “你……”苟纭章瞪着他,实在难以启齿,“你,你把我的帕子还回来,不,给我扔了!” “凭什么,”萧觉声挑眉,“扔了,你给我条新的?” “我的东西,我说的算。”苟纭章不用闭眼,一些靡乱又不可描述的画面,就一窝蜂的涌入脑海,怎么甩都甩不开。 那些不堪入目的想象,和面前衣冠楚楚的男人合为一体,就更加令人面红耳赤。 苟纭章简直无法直视他。 见她脸色绯红,萧觉声狐疑地打量她的表情,“这帕子,有什么问题?” 苟纭章无从张口,又不好意思当面点破他,沉默半晌,闭上眼睛,转身不搭理他了。 静了片刻。 萧觉声垂下眼眸,唇角勾了勾,坐回床边,似笑非笑道:“这张帕子我倒是用久了,都磨薄了,要不你再给我一张新的,好不好?” “做梦,想得美。”苟纭章闷声道。 “绣牡丹花的好看,我记得你有好几条。” “你一个大男人用牡丹花的帕子,不怕讨人笑话吗?” 萧觉声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地道:“我私底下用,谁会知道呢?” 房内寂静片刻,他又道:“牡丹花的刺绣多,更糙一些,比石榴花的耐用。” 苟纭章捂住红得滴血的耳朵,“闭嘴。” 萧觉声探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呢喃,“怎么更烫了,再喝碗药吧?” “萧觉声。” “嗯?” “滚,出,去。” 第78章 心相探 苟纭章窝在床里,半阖着眼睛,眼神放空地看自己衣袖上的忍冬纹。 她知道自己在萧觉声面前,总是有恃无恐,张嘴就骂,抬手就打,根本没拿他的皇子身份当一回事。 除了她之外,他这辈子估计就只被他父皇这么打骂过了。 有时候她惊觉自己似乎过分了,偶尔会有些愧疚,可下一次依旧理所应当地这么对他。 但他并不在意她这么嚣张跋扈,甚至还很纵容。 苟纭章睡不着,正发呆时,萧觉声端进来一盆清水,绞了布巾。 他坐在床边,小心将她的脑袋摆正,手指轻撩起她额前的发丝,将叠成四四方方的湿布,盖在她额头上降温。 凉意开始透到滚烫的肌肤上,苟纭章哼了一声,慢慢阖上眼,低声问:“你还不回军营吗?” “不急。”萧觉声轻声道,“你安心睡吧,我不走。” 有他在身边,苟纭章确实感觉到莫名的安心,她不想承认,但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苟纭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身上的热度已经退下,只是喉咙干哑,身体乏力。 房内昏暗无光,周遭寂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她茫然地看着黑沉沉的屋顶,在空荡的安静中,心中生出一丝惆怅寥落之意,仿佛陷入只有一个人的世界里。 苟纭章本以为萧觉声已经走了,睁着眼睛躺了一会,慢吞吞地翻身准备起来。 可她刚动了动,黑暗中忽站起一个人影,朝床榻走来。 他应该是一直在等她睡醒。 将床边的灯盏被点亮,苟纭章眯了眯眼睛,看见萧觉声神色柔和,正看着她。 他将她扶坐起来,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怎么样,还难受吗?” 苟纭章咳了一声,嗓音嘶哑,“水。” 萧觉声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上,看着她喝完,“我让人送了饭菜过来,一会吃了饭,再喝一次药。” 苟纭章润了润喉,将茶杯还给他,“你怎么还不回去?” “急着赶我走做什么?”萧觉声睨了她一眼,语气淡淡,“难道在乾东还有人可以伺候你?” 苟纭章受了他的照拂,语气收敛许多,哂笑道:“我这不是怕碍着你的大事吗?” 琰王府邸只有三个看门的仆从,没有厨子做饭,萧觉声便去酒楼订了饭让人送来。 简单的四菜一汤,都是清淡滋补的。萧觉声屈尊降贵地摆好了饭菜,又去扶苟纭章下床,俨然把她当成不能自理的病人对待。 苟纭章刚坐下,萧觉声给她盛了一碗汤,不经意地问道:“听说邕王去平襄游玩了,你知道吗?” 苟纭章夹了一筷水晶肴肉,“他住我家,我能不知道?” 不知为何,萧觉声轻哼了一声,却暗暗忍耐下来,没说什么。 他现在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对她提任何要求。 提了她也不会听,听了也不会做,何苦自讨没趣。 吃完饭之后,萧觉声又去煎了一碗药。 没多久,他端着药回来,坐在床边盯着她的唇瓣,流露出不怀好意地微笑,问:“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苟纭章和晃荡的汤药面面相觑,咬了咬牙,赴死般惨烈地闭眼喝下。 见她喝下,萧觉声往她嘴里塞了一块饴糖,笑道:“真乖,赏你颗糖吃。” 苟纭章咂吧着口齿间甜腻的滋味,瞥了他一眼,含糊问道:“哪来的?” 她一脸不爽,一副“有糖不知道早点拿出来”的臭脸,萧觉声无奈地笑笑,解释道:“刚才门房大爷给的。” 离开京都之后,俩人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过不去的矛盾,从前种种恩怨情仇,萧觉声替苟纭章求来和离书的那天晚上,可以算是一笔勾销。 但当苟纭章看着他在自己跟前,将手上的护腕、护肘摘下来,叮呤当啷地搁在桌子上,从容解开腰带,脱了外衣脱中衣,她还是免不了脑子炸了一下。 “你干什么?”她往床里边退了退,瞠目结舌,“萧觉声你还是不是人?” 萧觉声脱得只剩一身单薄的里衣,柔滑的布料贴身,显露出健朗挺拔的身体轮廓,看起来就结实耐打。 “干什么?”萧觉声看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个坏笑,眼神别有深意,“你觉得呢?” 看着他那张佯装无辜的俊脸,苟纭章想打人,“你敢?!” “怎么不敢?”萧觉声反问,继而吹熄了灯盏,借着朦胧的月色,一步步往床榻走近。 随着他的靠近,高大的身躯遮住微弱的光线,投下的阴影将她覆盖,带来了一种气势逼人难言的压迫。 苟纭章举起了拳头,虚张声势道:“离我远点,不然让你后悔。” 萧觉声爬上床,将她往里边推了推,空出足够自己躺下的位置。 “远不了,床就这么大。”他打了个哈欠,侧躺着面对她,伸手拍了拍床,“快睡吧,明早起来给你抓松子。” 苟纭章坐在床的里边,良久无言。 幽黑的夜色中,处处静谧,连窗外的虫鸣都识相的停了下来,苟纭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同擂鼓。 但鼓上堆了苦瓜黄连和酸枣,敲一下,就满心苦涩和酸楚。 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心情,也无从坦然接受。 “萧觉声,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已经和离了,你这样……真的很不合适。”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因为各种隔阂,很少有同床共枕机会,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如今什么关系都没有,反而要睡一起,实在是太荒谬了。 萧觉声没说话,但苟纭章能感觉到,黑暗中他盯着自己的视线,是极其强烈灼人的。 苟纭章缩了缩,抱住膝盖,低声道:“你总是要回京都的,等你大胜归去,太后娘娘会替你选一位贤良淑德的王妃,你要对自己,对你将来的妻子负责。” 这样和她纠缠,是不行的。 对他们彼此都没有好处。 “我不娶。”萧觉声道,“我不会再娶了。” “那又怎么样?”苟纭章情绪低迷,并不愿意和他谈论这些,“你娶不娶,跟我没有关系啊。” 他的决定,他们的决定,有什么用呢? 没用的。 她不会再回到京都,绝不会。 第79章 有情人 萧觉声坐起身,准确无误地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怀里。 结实有力的双臂紧紧地环住她,将她圈禁起来,不容许她逃离。苟纭章浑身一僵,被他抱得无法动弹。 “苟纭章。”他轻唤她的名字,“给我一个机会吧,求你了。” 苟纭章沉默了好一会,蓦然问道:“萧觉声,你不会想让我当你的外室吧?” “你说什么?” 萧觉声不可思议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看她是不是烧糊涂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苟纭章撇撇嘴,却不吭声了。 “我有这么卑鄙吗?”萧觉声搂着她的腰肢,鼻唇亲昵地贴着她的侧脸,情不自禁地蹭了蹭,“你敢想,我都不敢想。” 薄薄的里衣轻柔,以至于腰腹相贴,衣料间传来彼此若隐若现的肌肤上的温热,氲成暗中升起的旖旎。 这是太过于亲密的拥抱,于身体和灵魂都是。 “那你想怎么样?”苟纭章挑眉哼了一声,语气讥诮,“你别告诉我,你还想娶我。” 他就是想,皇帝和太后也不会允许。 “我想。”萧觉声认真地回答。 他将下颌抵在她肩膀上,温热的呼吸汇在耳畔,声音低转喑哑,“我知道以现在的处境,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但是,你等等我,我会想办法的。” 苟纭章偏了偏头,避开他的呼吸,冷静道:“你没有办法的,别异想天开了。” 萧觉声将她搂得更近,眸子里闪烁着一丝疯狂,“你给我半年,不要嫁给别人,也不要和别人好,行吗?” “其实……”苟纭章沉吟片刻,咬了咬唇,顺着自己的心意开口,“偶尔见一见也可以。” 她不想挣扎,也不想逃避,所以不如做一个折中的选择。与其期待更多,不如及时行乐,反正她不会再嫁出去了,一辈子留在江东,如此何不效仿江西郡主? 她话音一出,轮到萧觉声愣住了。 他茫然了一下,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就差把“不要名分,只做情人”这句话说出来了。 原来是她想让他做外室,怪不得说出来这种话!居然还装模作样地问他。 这样不就代表,除了他之外,她还可以名正言顺,理所应当地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萧觉声哑了,好半晌才恨恨道:“不行,我不接受。” 苟纭章怔了片刻,伸手抵在他的胸膛上推了一下,果断道:“随你,不愿意就算了,放开我。” “你怎么能这样……”萧觉声不放手,用力搂着她,像要把她捏碎一样,气急败坏地问,“你怎么能这样?” “我现在是一时兴起,你也只有这个机会,再过一会儿,我可反悔了。”苟纭章满不在意。 萧觉声悲从心起,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低声道,“那你不能和别人好,范子兼不行,萧庆恩也不行,任何人都不行。” 苟纭章顿了顿,没想到他这都能答应。 第80章 无名分 她忽然得逞地轻笑一声,手指勾了勾他的下巴。 “骗你的,你想得美。” 黑暗中寂静片刻,耳边传来阴沉的声音,“你玩我呢?” “谨王殿下,开玩笑都开不起了吗?” 萧觉声的心情大起大落,伸手握住她的手指,轻喘了一口气,好半天才缓过来。 他咬牙切齿:“开不起,我当真了。” 苟纭章的手指被他捏得生疼,抽了一下抽不出,张口咬了咬他的下颌角,佯作无奈地轻叹一口气,“好嘛,那就这样吧。” 她不想为这桩希望渺茫的婚姻,和任何人搏斗,拼命地去争取,也不想再像之前一样,委曲求全,最后连带着去厌恨他。 可心里又舍不下他,只能后退一步。 她是不愿受束缚的人,为何要自甘去约束自己的心?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神情,也不知道彼此心中所想。 萧觉声捧着她的脸,低头靠过去,寻摸着在她脸颊上亲了亲,流连地吻到唇角,最后克制地停下来。 他也退后一步,轻声道:“你回去之后,离邕王远一点,他对你心思不纯。” 苟纭章嘟囔一声:“放心吧,我还没精力应付这么多人。” “打邶丘的这一场仗,说不好要一个月,甚至三五个月……”萧觉声将头埋在她的肩窝,止不住又亲又蹭,“明日签订契约,免得到时候你翻脸不认。” 苟纭章被他弄得脖子发痒,手掌按住他的额头,低哼了一声,“契约,没必要吧——” “有必要。” 以萧觉声对苟纭章的了解,她的诚信,就跟流水上的浮萍一样,转眼就会随波而逝。 他道:“要不然,松子不给你了。” “行吧。”苟纭章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契约?她认的时候有用,不认的时候,狗屁都不是。 她才不管,先应下来再说。 萧觉声越抱着她,呼吸越来越重,身体的热度渐渐升腾起来。苟纭章抓住他的手臂,往他的怀抱之外挪了一下,敛眉低声道:“你碰到我了,松开。” 萧觉声放开她,却拉着她躺下来,将被子盖到她身上,“睡吧。” “你……”苟纭章望着黑漆漆的屋顶,踌躇着疑问,“你,睡得着?” “不用管。”萧觉声没有盖被子,侧躺着换了个姿势,从容平静又习以为常地道,“也不是头一次了。” 此话颇有些可怜幽怨。 苟纭章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并不想问他“头一次”这种话题。 月色如水,清冷安静。 过了很久,苟纭章忽然道:“要是战场上出什么事情,可以派人到平襄传信给我,事态严重的话,我也许会出兵的。” 她用词斟酌,并没有承诺一定会出兵,而是说“也许”。 兵家事,历来事关重大,若没有朝廷的旨意,轻易派出军队,是要吃殿前官司的。 御史台的老家伙们手中的狼毫笔,比淬了毒的刀子还厉害。 (今天的章节暂时短一点,晚点再更新增加数字,因为来不及写了) 第81章 以提亲 苟纭章没回答他,也没有反驳,只是扬了扬下巴,看着他手里的书册道:“快点把欠的文章写完,我明天检查。” 苟纭恒哦了一声,低头看了一会书,又道:“邕王逗留了半个月迟迟不走,是不是要在平襄长住啊?要不我给他找个府邸吧。” “也好。”苟纭章点点头,“你看着办吧。” 她已经不大管王府里的事务,逐渐交到苟纭恒的手上,让他全权处理。 苟纭恒年纪尚轻,处事却有独到见解和沉稳的手段,范子兼不在他旁边,他也能够与监察的官员来回周旋,丝毫不落下风。 “昨日,有个媒婆上门。”苟纭恒捏着碧玉的笔管,低头在书页的空白处写小字标注,一心二用地说道,“说是贺王派来给贺王世子说亲的,礼物带的倒是不少,我瞧着诚意还行,只是多长了一张烂嘴,说什么不介意姐姐嫁过,愿意给姐姐一个世子妃的正妻位。” 他写完一行字,提笔在砚台上蘸墨,继续道:“我想着,我们与江南的交情素来平和,也不必为此与贺王交恶,婉拒之后便客客气气把人送了回去,谁知今日又接到平王的信,说过几日贺王世子要亲自登门拜见,与姐姐谈一谈。” 他表情平淡,语气藏着一丝嫌恶,“那贺王世子庸人一个,文不成武不就,妻妾成群。贺王不知安的什么心,竟也敢让媒婆登门提亲,若不是念着彼此的面子,我早给他们打出去了。” 听他说完,苟纭章仰头扭了扭脖子,“各地藩王之间讲究和平交善,咱们有话好好说就是了,不要动粗。” 虽然话是这样说的,但三日之后,贺王世子陆平锦上门的时候,还是被晾了大半天。 他坐在花厅里,喝了婢女倒的五杯茶水,站起来转了几圈,又坐下,眼看着两个时辰过去,等得实在是有些不耐烦了。 “不知宁瑶郡主何时回来?”他第八次问旁边的婢女。 婢女依旧答曰:“郡主还在回来的路上,请世子暂候。” 陆平锦又问:“那裕王呢?” 婢女微笑,“裕王忙于公务,暂时未得空来见世子,请世子暂候。” 然而苟纭恒却是躲在梨花苑里,闲适地躺在摇椅上,捧着书本安静地看着,将松子搁在腿上,时不时逗一下。 又过去一个时辰。 陆平锦端正稳重的脸上也升起了愠怒,他大老远地跑来相见,却吃了个闭门羹,心中暗道这姐弟俩自小无人教导,对待客人竟如此傲慢无礼,实在是缺乏教养。 可来都来了,他也不愿意就此离去,非要等到人为止。 傍晚,暮色沉沉,一抹斜晖铺在天边。 昏暗的天色中,有一高挑窈窕的身影阔步而来,踏上台阶走进花厅。 苟纭章刚从军营回来,乌发高竖,一身枣红色的劲装,手中还握着一柄柳叶剑。 她走进花厅,看见陆平锦的时候,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哟,贺王世子,许久不见,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平锦抬头看去,见到她的装扮时,微微拧眉,疑问道:“郡主这身打扮,这是上战场了吗?” 他心中暗觉她如此随意见客,实在不妥。既然让他等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好好打扮一番,换一身庄重体面的裙裳再来。 苟纭章走到主位,随手将柳叶剑搁在桌子上,扫了扫衣袍,大马金刀地坐下,微笑道:“不知陆兄此番前来,有何指教?” 陆平锦拧眉看了看她,轻咳一声,正色凛然地开口:“我知道郡主性子直率坦荡,就不说些客套话了,前几日家父派媒婆前来提亲,但没能见到郡主的面,不知郡主意下如何,所以我特来拜会,想与郡主说清楚。” 虽然苟纭恒拒绝了媒婆,但不是她亲口拒绝的,所以他父王非要他来走一趟。 身旁的婢女倒了一杯茶,送到苟纭章手边,她接过来抿了一口茶水,面色毫无波澜,只抬眸看了陆平锦一眼。 “说清楚,说什么?” 陆平锦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在下仰慕郡主已久,郡主虽有过一段婚姻,但我绝不会在意,今日难逢机遇,实在不愿错过,此番而来,是想向郡主表明心意,希望郡主能明白我的诚心。” 苟纭章放下茶杯,笑眯眯地看他,“可我记得,陆兄已有妻妾。” “妾室而已。”陆平锦信誓旦旦,“在下怎可能让郡主屈居,郡主若嫁到江南,自然是世子正妻之位。” 苟纭章没说话,身旁的婢女脸色先黑了,暗地里白了陆平锦一眼。 “陆兄,你的心意,我收到了。”苟纭章懒得和他掰扯,对身旁的婢女吩咐,“去把贺王世子的礼物抬出来,送回去。” 陆平锦一下子站了起来,浓眉皱紧,有些气急,“郡主这是何意?” “意思就是,你的诚意我看到了,但是我不需要。”苟纭章不动如山,掀起眼皮懒懒地看他一眼,“请回吧。” “郡主,不再好好想想吗?”陆平锦忍着怒气,“以郡主的名声,未必有人比我舍得下脸面,愿意聘郡主为妻。” 苟纭章原本的名声就足够令人闻风丧胆,虽有人仰慕她,却没有人敢把她娶回家,再加上和萧觉声和离之后,更多人揣测她凶悍善妒,不肯容人,这才被谨王休弃,越发声名狼藉。 “你的脸面值几两钱?”苟纭章讥笑一声,“扒下来,我叫人拿杆秤来称一称看看?” 她歪头朝他脸上看了看,恍然道:“啊,可我瞧你脸上也没有脸皮啊。” 陆平锦本来被晾了一天,心中就窝着一股火,被她这么下面子,脸上挂不住了。 “你!” “我什么?”苟纭章转了转手腕,冷笑着看他,“坐下来说说,我还真想听一听,我的名声是什么样。” 陆平锦看着她阴沉的脸色,还有桌上的剑,深吸一口气,却不敢招惹她,硬生生忍了下来。 “既然郡主不愿意,那便罢了,我也不好强人所难。”他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他的随行侍卫守在门外,一看他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当即抬脚跟上去,小声问道:“世子,这是怎么了?” 陆平锦低骂了一声,呸道:“装模做样,如此心胸狭隘没有教养的悍妇,难怪会被谨王殿下休弃。若不是父王逼我,我才不来受这鸟气!” 第82章 战前鼓 他话音刚落,忽而眼前一黑,迎面有拳头照脸袭来。 “我日你祖爷爷的!” 沈娆拐角过来,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话,怒骂一声,抡起拳头朝陆平锦脸上打去。 砰砰几声,陆平锦被打得仰头倒在地上,鼻梁一阵剧痛,刚要爬起来,一滴滴鲜红的血滴到了衣领上。 旁边的随从惊了,连忙上去扶他起来,紧张问道:“世子,你没事吧?” 陆平锦气得一把推开随从,怒瞪了沈娆一眼,“你敢打老子!?” “打的就是你!”沈娆脸色冷峻,指着他的脸,“刚才的话你敢再给我说一句试试?” 陆平锦也没想到会被人听见,愣了一下,嗤笑道:“我说错什么了?裕王府原来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无怪如此,真是让人开了眼了。” “你算什么客人?” 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少年声,苟纭恒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正瞧着地上的陆平锦,漆黑的眼瞳里没什么笑意。 他身形清瘦,容貌隽秀,气势却凌厉,给人一种高高在上,莫大的压迫感。 苟纭恒瞥过陆平锦的脸,淡淡道:“有句话,虽然很粗俗,但我还是想说。你,给我姐姐提鞋都不配。” “我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贺王派来的人,今日是你不尊重我姐姐在先,回去请转告你父亲,让他好自为之。” “好,行,你们行!” 陆平锦狼狈地爬起来,抹了一把鼻血,恶狠狠地瞪了苟纭恒一眼,怒气冲冲地离去。 人已经走远了,沈娆还在骂骂咧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丑模样,牛头马面见了都得他喊一声大哥,站起来还没我的剑高,腿短的比王八还不如,什么玩意儿!” 苟纭恒看了看她,摸了一下鼻子,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有礼貌了些。 “最近姐姐在军营都做什么?”苟纭恒不动声色地问道。 他很是疑惑姐姐最近的状态,但他若问,姐姐是不会告诉他的,所以只能从沈副将下手。 沈娆答道:“就是像往常一样练兵,最近在选拔将领,郡主亲自把关,所以就比平常忙了一些。” 苟纭恒想了想,“姐姐是觉得,辽国会趁机挑起战乱吗?” 沈娆老实地摇头,“不知道,只是郡主说了,万事得先防备着。毕竟平丘军现在和邶丘打得如火如荼,听说昨日平丘军又占领了对方一个城池,攻势很是凶猛,战术迅捷,再过不了几天,估计能打下邶丘三分之一的地盘来。” “那不是好事吗?”苟纭恒问,“为什么姐姐反而忧愁呢?” 俩人一边往花厅走,沈娆一边向苟纭恒解释,“是好事,但这一场仗最好能在入冬前打完,若打不完,等下了雪,大雪封山,回路被阻碍,军需粮草跟不上大部队,恐怕就更不好打了。” 苟纭恒叹了一口气,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前路渺茫,也不知道这一场仗,图的是什么?” 沈娆笑笑,“世子说笑了不是,将士们就是要打仗的,打了仗才能扩疆土,才能立军功,立军功才能封侯拜相,试问谁不想扬名立万?” 前线。 平丘军雄厚的兵力陆续涌入邶丘境内,一路渡水奇袭,先是占领了霄龙镇,后往邶丘中部的王都进发。 邶丘西境的将领莫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回过神来,当即摆兵布阵,利用地形优势,结合火箭、弓弩、滚石甚至毒药等等武器,开始反击回防。 邶丘军队不敌平丘军凶猛,正面进攻很是吃亏,所以莫金带着几只队伍以游击为主,常常趁夜偷袭骚扰平丘军,专门毁营帐、杀战马、烧粮草、抢兵械,而杀敌为次,想要以此阻止平丘军东进。 但平丘军兵力更胜一筹,且占据了霄龙镇以后,将霄龙镇圈地为营,很快形成牢固的防线,数支精锐队伍分别向四面八方进攻,莫金分身乏术,难以应对,还是在绝对的势力面前败下势来。 谨王亲自带着一支两千人的精兵悍将,作为先锋营,三次渡水,以迅雷之势,将莫金的防线打出缺口。 大军逐步一寸一寸地碾压而过,莫金只能带着剩下的一支残军仓惶后退,躲进了山林之中。 平丘军先后攻占了寮州、潮州,距离邶丘的王都不过三百里的距离。 邶丘王宫内外一片阴霾罩顶,邶丘王惶惶不安,辗转反侧,多日难眠,决定派出使者乙封,顺奉上千万真金白银,以求谈和机会。 萧觉声在潮州城内接见了使者,并大办宴席,以最高的礼节,请使者好吃好喝。 两军阵前,不伤来使,自古以来是所有国家不约而同承认的规则。 然而宴席上,乙封却借着呈送宝物的由头,忽然拔刀而起,朝萧觉声扑去。 邶丘奸诈狡猾,萧觉声早有防备,手边抄起长枪,一枪将乙封贯穿在地上。 乙封口吐鲜血,当场死亡,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他的衣袖里挥出一包毒粉,竟将在场的人全部迷晕。 主帅谨王与谢小将军,及田将军等三位主要将领都身中剧毒,昏迷不醒。 一时间平丘军大乱,而邶丘朝廷大喜,在大半朝臣的谏议之下,邶丘王当即下令,集结全国军队向潮州反攻。 转眼攻守易形。 可等邶丘军齐齐攻到潮州城外,平丘军却毫无惧意,甚至大开城门,悍然迎敌。 城门外乌泱泱的士兵往城楼上看,却惊讶地发现城楼的正上方,竟然高高地站立着一个身披银甲、手持长枪的男人。 他打了一个进攻的手势,随即战鼓喧天,号角吹响,四周喊杀声震天动地。 “杀——” 埋伏隐匿在潮州城四面的平丘军听到号角声,便从山林中、河流中、草丛中飞奔出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邶丘军团团围困。 原来这一招是请君入瓮。 宴会上,萧觉声根本没有被迷晕,在乙封还没出手的时候,他就先将乙封杀死了。后来在乙封身上搜出毒药,便将计就计,传出自己身中剧毒的消息,以此引邶丘军前来。 他先命人在四周排兵布阵,埋伏起来,等待猎物进笼子,再一网打尽。 邶丘军慌乱不已,未战先怯,气势已失大半。 第83章 送捷报 刀光剑影中,血肉横飞,厮杀声和哀嚎遍野,在时间的流逝中,黄土地的战场很快就被鲜血染透,满地尸体横陈。 两军从白天打到黑夜,用从黑夜打到白天,不断拉扯,突围、攻进、最后邶丘军在仅剩八千残兵的时候,莫金的兄长,大将军莫光绝望无奈地扔下兵器,跪在满地狼藉之中,狼狈地举手投降。 辰光之中,有人骑马而来,收紧缰绳,停在莫光跟前。 他的银色盔甲的污血之中泛着寒光,手中的长枪上,粘稠的鲜血顺着枪身滴落在地上。 “降者不杀,予以优待。”他的声音意外的很清朗,清朗中带着无情,“待战后,诸位依旧可以还家耕田。” 这是高高在上的施舍,绝没有丝毫的怜悯。莫光只看了他一眼,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冷意。 他知道,邶丘真的要完了。 就因为他弟弟的一时贪婪,愚蠢到和萧珅狼狈为奸,与大央为敌,要不然怎么会招惹这一场毁家灭国的灾祸。 他既痛又恨,却不得不认命。 邶丘八万的军队几乎全军覆没,王都赫城之外已经没有任何抵挡,平丘军所向披靡,一路长驱直入,占领了邶丘王宫。 仅仅两个月的时间,邶丘国都陷落,邶丘王族沦为阶下囚,只有各地州城还有零星的反抗,但无论如何,邶丘的覆灭已经是无法挽回的定局。 胜利的消息从前方传来,又从乾东传到各地,传到了京都。 苟纭章得知消息,眉梢间透露出欣然的笑意,低声称赞,“还算不错。” 她的徒儿没让师父失望嘛。 沈娆大咧咧地笑问她:“若是郡主出征,有把握能两个月拿下邶丘吗?” 苟纭章刚和孟建堂交手切磋了一番,将手中的大刀放回兵器架子放好,摆手示意孟建堂去休息,一边往校场外走,一边和沈娆道:“这不好说。” 沈娆撇撇嘴,傲然道:“我觉得我们江东军可不会输给平丘军。” “别想当然,我们没有亲身经历,只听了战报便觉得邶丘好打,可实际未必。” 苟纭章抬手擦了擦额上湿润的汗,手背上感觉到了细细的凉意,一点一点,随着眼前落下零星的白花,空气越来越冷。 “下雪了。”沈娆惊呼,双手合拢,接住落下的雪花,“郡主,下雪啦!” 苟纭章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色却凝重起来,“下雪了。” 但愿这个时候,辽国不会发兵进攻邶丘,要不然——平丘军的努力就白费了。 天气很快就转冷了。 贺王世子离开江东之后,不知四处传了什么谣言,致使苟纭章的名声更加臭了,从此再无人上门提亲。 苟纭章习以为常,也懒得打探。只是她身边其他人听到传闻,却气得够呛,特别是沈娆,每天的要事就是问候亲切地贺王祖宗十八代。 从军营回到王府,她绕过景园往自己的院子去时,见到一个身影正落寞地坐在凉亭中,望着湖边的水面出神。 苟纭章知道那是萧庆恩,他一直留在江东不走,虽然阿恒另给他找了座清幽的宅子居住,但他依旧常常到裕王府走动。 “邕王殿下,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边坐着?”苟纭章走进凉亭,就见到他形容落寞,神情戚戚。 萧庆恩蓦然转头看她,忧郁的眼眸中生出一丝亮光,熟稔道:“你回来了?” 苟纭章颔首,看着他身上穿着薄薄的衣袍,好意提醒道:“天冷了,邕王殿下多添件衣裳吧。” 萧庆恩抓了抓衣袖,清俊的脸上却有些窘迫,“本以为会在入冬前离开江东,所以来的时候没有准备什么厚衣裳,只是没想到这一来,也不舍得离开了。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你从前在京都,为何总是心心念念着回家。” 苟纭章顿了一下,淡笑道:“邕王殿下既喜欢江东,愿意待多久都可以,只是要顾全自己的身子,别病了,埋怨我这个地主没有照顾周全。” 萧庆恩哽住了,不尴不尬地低头笑笑。 “现在做衣裳也得要一阵子,我看你身量与范子兼差不多,若是不介意,我让他匀两件衣裳给你暂穿。” 苟纭章微笑着说,内心腹诽:别冷死在裕王府了,到时候还扣她个虐待王爷的罪名。 看着渐渐被水淹没的雪花,萧庆恩忽然道:“听说二哥战胜了。” 他神情艳羡,轻声呢喃,“真羡慕二哥,离开京都还有用武之地,我却只能做个清闲废人。” 苟纭章看得出来,他的精神状态并不好,整个人都很萎靡,散发着一种即将凋零的凄凉感。 萧庆恩在江东并无亲朋好友,江东虽然辽阔,但对他而言也只比京都自由一些而已。 他大概是很寂寞的。 苟纭章想了想,垂下眼眸,“邕王殿下若是觉得太清净,我这儿倒是有事情可以请邕王殿下做,只是事情平庸无趣,就是不知道邕王殿下愿不愿意做。” 萧庆恩很诧异,仰头看着她,眸光里隐隐有些期待,“什么?” “素闻邕王殿下学问好,不知愿不愿意去书院教书?”苟纭章认真道,“有月钱的。” 萧庆恩愣住了,没想到会是教书这样的事情,沉思半晌,指了指自己,迟疑地问她,“我,教书?” “怎么了?是嫌事情太小,还是怕累?” 苟纭章挑眉,摊手道:“你身份特殊,我是没办法让你在江东的府衙做事的,毕竟那几位大人可时时盯着我,要是一个不留神,不定又上奏弹劾我什么。” “不是的。”萧庆恩摇头,深深地望着她,心中微动,“我只是,不太确定,我真的可以做得到吗?” 苟纭章瞥了他一眼,不以为意,“教七八岁的幼童而已,能有多难。” “那,我试一试吧。” 第84章 失踪了 窗外小雪簌簌,落了满地湿润的白。 苟纭恒惧冷,一到冬天就不爱出门,房间里早早就燃起了暖炉,整日抱着松子围在暖炉旁看书。 暖炉上架了个铁架子,上边放着些板栗和果子烘烤,火上的茶壶沸腾溢出,滋滋地浇灭了银炭。 苟纭恒放下松子,将茶壶提出来,放到桌子上。 门被推开,有一股风雪灌入,苟纭章在门外拍了拍披风上的融雪,将披风取下,这才进了屋子,合上门。 没等她走过来,苟纭恒先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桌上,“姐,这么冷的天还练兵吗,不能休息几日?” 苟纭章走到暖炉旁的椅子坐下,端起桌上的茶杯,低头吹了吹热气,浅呷一口。 她坚持每日练兵,是因为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入冬之后,这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所以不敢有丝毫放松。 但她并不想让其他人和自己一起焦虑,便淡淡道:“练一会儿身子就热了,我可没你这么怕冷。” 看她脸颊冻得泛红,苟纭恒撇了撇嘴,坐回铺了厚毯的椅子上,将双手一缩,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苟纭章放下茶杯,取下一个裂开的板栗,放在地上敲了一下,然后扣出果仁放到松子面前。 松子嗅了嗅,犹豫一下,捧着板栗爬到了她的肩膀上。 “姐,”苟纭恒摆弄着手里的一串佛珠,忽然问她,“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苟纭章又剥了一个板栗,丢入口中,“有啊。” 苟纭恒问:“是什么?” 苟纭章苦大仇深地思索:“今天晚上吃什么?” 苟纭恒啧了一声,默默窝回椅子里。 这时,门忽地被敲响。 没等里边应声,梁品急急地推门而入,大喘气着道:“郡主,乾东送来紧急战报,辽国向邶丘发兵了!” 苟纭章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眼神一凛,“什么时候的事情?” “两日前。从赫城送急报到我手中,用了两天。”梁品亦是神情凝重,看了看苟纭章,犹豫一瞬,继续道,“谨王殿下带兵迎敌,但是路上被邶丘逃匿的将领莫金伏击,现在失踪……生死不明。” 苟纭章两耳嗡嗡,听不清楚,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谨王失踪了。”梁品重复道,“眼下辽国大军压境,田将军送来的急报,是向江东请求增援的。” 他看着苟纭章,沉声问:“郡主,我们怎么做?” 苟纭恒蹙起眉头,也看向苟纭章,等待她的决断。 苟纭章把松子从肩膀上拎下来,丢到苟纭恒怀里, 她脸上寒霜覆盖,透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严肃和冷静,目光锐利而坚定,似两道冷冽的寒芒。 “传令下去,所有将领,立即到西郊军营集合。” “是。”梁品没有迟疑,应声去办。 苟纭章披上披风,转头看了苟纭恒一眼,什么都没说,只叮嘱道:“天冷,照顾好自己,别再生病了。” 军情紧急,容不得拖延。她像往常很多次一样,没有丝毫的犹豫,转身就往外走。 “姐!”苟纭恒猛地站起身,追到门外,张了张嘴,最后干哑道,“你,你小心点,早点回来过年!” 苟纭章还没到军营,身后有一道声音追着喊她,她收住缰绳,回身望去,看到范子兼一身鸭青色的大氅在风中翻飞。 “郡主——” 范子兼策马疾驰到她面前,勒住马儿,气喘吁吁地道:“郡主,你再考虑考虑,此时情况不明,平丘军也没有说明辽国出了多少兵马,万一他们是声东击西,等郡主带兵支援邶丘,辽国就向江东发兵该怎么办?到时候江东丢失,十个邶丘也抵不上啊!” 苟纭章握紧缰绳,看了他一眼,“你的这些顾虑有道理,我也想过了。我们不能顾此失彼,所以我不会带太多人去。照以往和辽国对战的经验,我最多只能带走五万人,但为了确保江东的安全,保险起见,我带三万人去支援,若是辽国忽然发起冲突,也不必担忧,我会安排好的。” “可是,”范子兼的脸色有些发白,眉毛上都落了霜雪,“朝廷还没有旨意下来,郡主现在出兵,会不会太急了?” “不能等。”苟纭章眉目沉静,字句清晰,“战事瞬息万变,等不了人。” 范子兼望着她的脸色,眼神晦涩,却像是穿透她的躯壳,看到了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他并不是害怕她去上战场,从前许多次,他都不曾担忧过。只有这一次的战场上,多了她心系牵挂的人,所以他很担心,她会不会为其冲动行事。 “郡主,你冷静想想。”范子兼低声道,“再过半个月,就到大雪季了,到时候大雪封路,您若是去了邶丘,就是自己钻进牢笼里!平丘军打不过辽国,可以退啊!为什么非要这个关头去冒险呢?” “范子兼,不要再说了!”苟纭章毫不留情地呵道,“平丘军付出惨重,才将邶丘拿下,若此时拱手让人,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我身为大央的将军,断不能看这样的笑话发生。” “郡主,你为的是平丘军,为的是大央,还是萧觉声?”范子兼咬牙道,“不管是大央皇室还是萧觉声,对郡主来说,当真有益处吗?他值得郡主去冒险吗?” 她这样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可究竟为的是什么,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苟纭章冷声道:“够了,你现在说的话我不想听,你最好现在回到府衙去,做好你分内的事情,其余的,你不用管。” 范子兼声音堵在喉咙,“郡主……” “闭嘴!”苟纭章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回过身,用力一甩缰绳,策马往军营飞驰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平襄所有将领都已经整装待发,在军营中等候。 所有将士如同一座座雕像一般,在风雪之中嵬然不动,任由霜雪落在眉头和脸上。 苟纭章到了军营,召集了将领商议战情。 对辽国的防备不能松懈,她一一安排好所有事情,然后只点了沈娆和梁品,“沈娆和梁品跟我去,其他人,继续巡防边境,如果发生战事,大家都是有经验的,自己看着办。” “自己看着办”,这一句话并不轻率随意,反而重若千钧,十分严肃,既是考验,又是托付。 苟纭章看向自己左手边的两位将军,“我不在的时候,军中所有事情,由赵霍和李慎暂时代理。” 众人齐声应是。 “郡主,只带三万人是不是太少了?”孟建堂踌躇着出声道。 苟纭章看了他一眼,又环视一圈,却没再说什么。 带三万人,是她深思熟虑之后作出的决定。 她得对江东负责。 第85章 雪鏖战 寒风料峭,马蹄溅雪,刚和辽国打斗过的一支大央骑兵从山谷飞驰而过。 风雪扑面灌喉,刺激得人无法张口,杨显用披风捂住口鼻,策马跑到谢无恙旁边,大声问道:“谢将军,我们就这样回去了吗?” 这支十五人的小队,是搜寻萧觉声的队伍,由谢无恙带队。 谢无恙无奈,他也想快点找到萧觉声,只是邶丘地形实在是太过复杂,密林遍布,到处都是悬崖断层,实在难行。 辽国的军队又在三十里之外虎视眈眈,方才他们刚遇到了辽国的斥候队,草草交锋之后,两支队伍都没有拼杀的意思,只能各自往回退。 谢无恙回道:“带的干粮快要消耗完了,现在一时半会找不到人,先回去补给休整吧,顺便把消息告知田将军。” 赫城五里之外,平丘军筑起了严固的防线,每五步一守卫,瞭望台的士兵每一个时辰轮一次岗,以保证精神绝对的清醒,随时观察远处的动静。 一行人过了防关,一路回到赫城。 高大的城墙之上,巡防严密,弓弩滚石已经准备齐全,以应对辽国的攻城。 城门之内,平丘军虽然承诺不伤平民百姓,但战火之下,人人自危,城内家家闭门闭户,除非不得已,否则不会随意出门。 街道上很冷清,没有行人走动。 平丘军占据了邶丘王宫,但并没有入住其中,而是在城内的官衙住下。 谢无恙和杨显回到官衙,先去见了田蔚。 如今谨王下落不明,田蔚作为最有资历的老将,其他人自然而然地听从他的安排。 “怎么样?有没有谨王殿下的行踪?”田蔚急切地问。 谢无恙灌了一杯茶,润了润干哑的喉咙,摇头道:“我们从谨王被莫金伏击的地方扩大范围寻找,一直找到五里之外没有任何踪迹,只有往北边的尽头是一处悬崖,非常深,我们往下爬了十几米,都没有看到底,恐怕得有万丈高,如果,是从这里掉下去……” 他停住,不再往下说,缓了一口气,垂头丧气:“我们刚才在二十里外的山谷,碰到辽国的斥候过来打探,不知到什么时候又会发动进攻,我们带的干粮也没了,只好先回来。” 这五日里,辽国先后对平丘军发起三次小规模的袭击,来得快,去得也快,总是打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跑,俨然是在试探平丘的兵力和战力。 “看来辽国是准备要进攻了。”田蔚面色沉重,望着外边不断落下的雪,“不知谨王殿下是否还活着……” 已过了五日,还没有搜寻到他的踪迹,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这种大雪天里,生存机会只会越来越渺茫。 尽管一直没有找到尸体,口上也说着万一的庆幸,但田蔚心里清楚,萧觉声很可能已经死了。 第二日的时候,风雪稍微小了一些。 天空中的乌云渐散,久违的日光将满地的雪白照得刺眼夺目,而白雪覆盖下,残骸和血迹都被冰封掩埋,好像战争从未踏足。 天气阴沉了太久,大多数人的情绪都有些低沉。有百姓搬凳子坐到院子或门口,在日光下驱赶身上的寒意。 随着城外传来隐隐的鼓角声,难得的安宁很快被撕破。 赫州城外,密密麻麻的辽国军队从东边的树林中,像洪水一般漫出来,缓慢而沉重地逼近,将地上每一寸雪踏成了黑泥。 呜呜的号角震荡,带着杀意侵蚀而来。 防关线上,田蔚和谢无恙一干人等已经做好了迎敌准备。 此次是两军直面大战。 在庞大的人数面前,多么精妙的排兵布阵都没有用处,越来越激昂的战鼓声中,只有最野蛮的厮杀,最凶残的呐喊。 两军像野兽一样,互相撕咬,不断进攻,谁也不肯让谁一步。 刀光剑影,雪地成了尸山血海。 辽国出兵十万,而平丘军历经和邶丘的数次战役之后,已经折损了一半的人,除去伤残,能上战场迎敌的,仅剩下八万多人。 辽国气势磅礴,凶悍至极,越打越振奋。 防线外,平丘军被压得步步往后退。田蔚眼看己方气势渐弱,心中也慌乱起来。 他策马挥剑冲上前,一剑割了其中一个辽兵的喉咙,朝正在厮杀的士兵们怒喝:“不准往后退,压过去!” 看着越来越逼近的辽军,谢无恙咬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没入厮杀的人群,嘶吼道:“杀——跟我杀——” 就在此时,辽军的战车上,一个身形魁梧的将军站了起来,他喝令身旁的士兵送上长弓,弯弓搭箭,微微眯眼,倒三角的眼睛里散发出阴冷的光芒。 手指一松,一支箭矢飞过万军,呼啸着划破半空,直直往混战中的谢无恙飞速射去。 谢无恙反应不及,瞬间被利箭贯穿胸口,整个人仰倒滚下战马。 “谢将军!” 田蔚惊呼一声,挥开人群上去救他。 辽军战车上发出一阵哄笑,辽国大元帅蓝峥荣收了弓,抬手一挥,大喊道:“杀敌十人,赏金百两,杀敌百人,特封军侯!” 辽国大军大喝:“杀!杀!杀!” 平丘军瞬间被压退数十米,有人惊恐中摔倒,还没爬起来,就瞬间被人潮淹没,遭到数以万计的人踩踏而亡。 厮杀声不绝于耳,隐约中,忽有一阵铁蹄声震地而来。 田蔚将谢无恙拖到防关内的战壕,却听到有人惊呼,胡乱地喊着什么。他掰断了谢无恙身前的长箭,拍了拍他的肩膀予以安慰,来不及说话,急忙提剑出去查看情形。 西边的树林中,有一支动作迅猛的队伍,以雷霆之势朝辽军扑过去。 辽军猝不及防,慌乱应对,但很快就被冲破了阵形。 田蔚爬上瞭望台,抬头望去,只见那支队伍的前头。一个骑着黑马的人影,强悍又凶猛地冲进辽军当中,将数名辽兵撞得乱飞,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一把锋利无比的长剑挥过,血雾喷洒,她身后的士兵也不甘示弱,像饿急的鬣狗一样,疯狂又凶残地撕扯上辽军。 蓝峥荣再度站起身,朝前方望去,看清那支队伍在空中飘扬的旗帜时,当即脸色阴沉下来。 ——是江东军。 第86章 寻踪迹 看到了支援,田蔚立即命人重振旗鼓,带着士兵反击,和江东军形成夹击的阵线,将辽军不断往后逼退。 阳光破开薄云,从天边倾泄而下。 杀入辽军的女将领策马回身,手握着鲜血淋漓的飞衡剑,与战车上的蓝峥荣遥遥相望,勾唇冷笑,面露挑衅。 她的眼神似乎在说,我就在这儿,你再往前打过来试试。 辽国和江东为敌多年,苟纭章与蓝峥荣算是老相识了。 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蓝峥荣面容扭曲,含着恨意看了她一眼,眼见讨不到好处,最终决定鸣金收兵。 “这老匹夫。”沈娆收了刀,朝辽兵远去的背影啐了一口。 眼看辽军退兵,田蔚想趁势领兵追击,苟云章连忙叫住他,“田将军,他们气势未尽,莫追!” 田蔚驭马返回,快速跳下马,感激地朝苟纭章拱手,“末将,多谢郡主援助!” “田将军,快起来吧。”苟纭章伸手扶住他的手臂,看着他皱纹遍布的沧桑的脸,一时有些感慨,“这么多年不见,田将军还是像以前一样,没怎么变。” 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年纪大反倒显得年轻了。 看见苟纭章将手中的飞衡剑上的鲜血擦干净,收回剑鞘中,田蔚目中露出一丝回忆之色。 “末将记得,这是您父亲,故裕王的佩剑,没想到您还一直用着。” 苟纭章擦了擦手上粘稠的血,“毕竟这是一把杀敌的好剑。” 田蔚勉强一笑,往她身后看去,环视一圈,斟酌问道:“不知郡主带了多少人来?” “三万。”苟纭章眼神凌厉,语气倨傲,“不过田将军放心,我在这,辽军就过不来。” 田蔚说不出质疑的话,他见过上一个这么嚣张自信的人,就是她亲爹。 战后,士兵们开始收拾战场,清理没死透的敌军,救治伤员,收集兵器和箭矢,清点马匹,重塑防线…… 谢无恙被抬去医治了,田蔚带着其他三位将军和苟纭章认识,各自介绍完两军将领之后,田蔚便引着苟纭章和沈娆、梁品一起往城内走去。 “谨王殿下可有消息?”苟纭章问道。 田蔚垂下眼皮,轻叹了一口气,如实道:“一直在找,但是还没有消息。” 苟纭章握住拳头,定了定心神,垂眸沉吟片刻,又问:“他在哪里被莫金伏击的?” “二十里外的山谷,当时殿下带了一百的精兵,准备先下手为强,夜袭辽军军营,路上却被蛰伏在暗处的莫金偷袭。又碰上辽军正好在附近刺探,发现动静便追了过去。当时三军相逢,场面混乱,谨王殿下受伤后和其余人走散,再不知所踪了。” 苟纭章顿住脚步,却道:“在哪儿?带我去。” 田蔚看向她,见她神情坚定自若,张了张嘴,喉咙紧涩,默默将猜测萧觉声已经死亡的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她既然来了,一定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谢无恙原本是负责搜救殿下的,不过他刚中箭受伤了。”他说着,看向杨显,朝他招手示意。 杨显快步跑上前,拱手行礼:“田将军,宁瑶郡主。” “这位杨将军也一直参与搜救,就让他带郡主去吧。” 苟纭章点头,吩咐沈娆和梁品听从田蔚的指示,随后翻身上马,跟着杨显策马奔去。 山谷里经历过厮杀奋战,溪流边淌着大片黑红色的血迹,许多箭矢凌乱地插在地上,光滑的鹅卵石上,血迹斑斑,周遭隐隐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可见当时战况之激烈。 “就是这里。” 杨显道:“谨王当时就是在这里遇到莫金埋伏的。” 苟纭章转着圈环看了四周,见到四个方向的路上马蹄印都很混乱。 她指了指东边的方向,拧眉问道:“当时谨王是从赫城出来,要往这条路上去是吗?” “是的。”杨显点头。 “莫金的埋伏是在哪里?辽军又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杨显指了指:“莫金带的大概有两百人,各自潜伏在树林四周,而辽军是从东南方向来的,那边去十几里地,就是他们的营地。” 苟纭章望了一圈,抬头朝北边的方向看去。 萧觉声在这里被偷袭,辽军从东南方向来的,平丘军在西边的赫城,如果不是慌不择路之下,他但凡清醒,就不可能逃往东边或南边,因为那是辽国的阵营。 但他也没有朝赫城去,如果去了,他就不可能会失踪。 他唯一会选择逃生的方向,就是北边。 看见苟纭章径直往北去,杨显连忙跟上,为难地解释道:“郡主,再往前三里,就是一处悬崖峭壁,没路可走了。” 苟纭章充耳不闻,夹了一下马腹,不做停留地往前去。 她微微偏头,冷静地问道:“莫金呢?死了吗?” “没有……”杨显有些惭愧,弱弱道,“他,他逃走了。” 苟纭章冷了脸,没再问话,直到看见他口中说的万丈悬崖出现在眼前。 她单手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有些愣神地看着横在眼前的断崖,那不可逾越的天壑,如同被夸父用神斧劈开的巨大裂痕。 走到断崖边缘,往下望去,黑漆漆的深不见底,仿佛通向地府的通道。 杨显走到她身边,看着深渊,咬牙道:“我们曾经尝试往下查看,但是一直够不到底,如果……如果从这里掉下去,恐怕尸骨无存。” 苟纭章在断崖边蹲下来,抓住地上的泥巴,搓了搓手,让十指都沾上了泥土。 “结绳,我要下去。” “郡主!”杨显大惊,连忙劝道,“太深了,下不到底的!” 有一件事情,他和谢无恙一直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他们在下边的峭壁上,找到了一片带血的布料。 如果掉下去,这么高的地方,除非遇到神仙施救了,否则必死无疑。 但是他们不能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因为一定会扰乱军心。 “下得到。”她抬起头看了杨显一眼,眼神通透犀利得像冰刃,不容置疑地重复一遍,“杨将军,帮我结绳,我要下到崖底。” 第87章 崖底坟 一圈又一圈的麻绳打了死结,一头系在树根上,另一头从悬崖边扔下去,因为不确定悬崖有多高,苟纭章在腰上另外缠了一捆绳子,以便随时续上。 杨显纠结了很久,自告奋勇地站出来,要替她下去看看情况。 苟纭章斜睨了他一眼,轻飘飘地威胁道:“你千万在上边守好了,若是我回不去,我手底下的人可不会和你善罢甘休。” 她话语轻松,十分淡定,全然没有一点面对自己的生死,或将会面对萧觉声的生死的沉重。 杨显虽然只见过苟纭章两面,但心底无比地佩服她,她的内心太强大,太坚韧,反而衬得他有些软弱。 在他的目光中,苟纭章撕了一角衣袍缠在手掌上,双手握紧绳索,脚蹬在峭壁上,低头看了底下的深渊一眼,毫无畏惧地滑下去。 山崖底下是缭绕不散的迷雾,越往下,视线就越来越模糊,空气中也越发湿润。 过了大半个时辰,苟纭章再抬头,已经看不到遥远的崖顶了。 察觉到脚底下有突出的石头,她踩在石头上,歇了一口气,将手掌里磨破的布条换一面重新缠好。 她忽然想到,如果曾经她和萧觉声被狼群追赶的时候,爬下悬崖碰到的是像她脚底下大小的石头,那只能一人站一只脚,金鸡独立地攀在峭壁上。 那画面,想想就觉得好笑。 她低头笑了笑,后觉得自己太没心没肺,又止住了笑。 继续往下,崖壁上逐渐出现湿滑的苔藓、以及从底下攀爬上来的藤曼和草木,苟纭章猜想底下或许是一条河流。 果不其然,在她筋疲力尽的时候,耳边传来了潺潺水声。 还没到底,但绳索已经不够了。 苟纭章努力朝底下望去,在缭绕的雾气中,看清楚了一条宽阔的溪流的真面目。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吸了一口气,闭住呼吸,往下一跃。 扑通一声,有重物砸在平静的水面上,水花四溅。 冰冷刺骨的溪水瞬间侵袭全身,将手脚都冻僵硬,苟纭章瑟瑟发抖地从水面露出头,狗刨式地游到浅滩。 浅滩上是一大片光滑的乱石,石头大小不一,苟纭章冷得几乎站不住,咬着牙,手脚并用地往岸上爬。 就在她抬头时,蓦然看到正前方的岸上,堆着一个小土包。 土包上的土都是新的,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这似乎——是一个坟。 苟纭章冷得彻底,脑子里混沌。她想不到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会有一个新坟? 是谁的坟? 她仓惶地爬上岸,来到坟堆的面前,却看到坟前立的墓碑上是空白的。 苟纭章神情呆滞,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坟前,头发间流下一串串水珠,不断划过她的脸颊,像泪一样,从她下巴滴答落下。 过了不知多久,她双手合十,自顾自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就看看你究竟是谁,看完就给你埋回去,如果你不是我要找的人,我给你赔礼道歉。” 她木然地寻了一根木棍,开始挖坟。 小小的土包被一寸一寸挖开,没多久就露出了一只泥泞灰白色的手掌,手掌上布满粗糙的茧子,显然是一个练家子,或者说是一个将士。 沾着污血泥泞的残破衣袖是黑色的,苟纭章僵在原地,死死咬住嘴唇,止住发抖的手,憋着一口气继续往下挖。 当刨开尸体脸上的泥土时,苟纭章手脚无力地瘫在地上,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尸体是被割喉而死的,那张灰白僵硬的脸上,隐隐显露出一丝未逝的凶残之色。 但苟纭章无从探究,也不想探究这个死人究竟是谁,她干脆果断地将土埋回去,果真朝坟头拜了拜,口中念道:“一时情急打扰了,还望莫怪罪,您请安息,早日渡轮回去吧。” 死人自无法回答她,四周寂静,只有流水潺潺,和微风掠过树梢沙沙的声音。 苟纭章强逼自己镇定下来,一边在坟前乱蹦热身,一边环视周围的环境。 此处雾气弥漫,四周草木丛生,溪流绵长,一眼望不到头。 既然此处还有人迹,便不是绝境。 死人都有人埋,如果萧觉声也掉下来,说不定……说不定有人会救走他呢?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平丘军在上边怎么也找不到他。 苟纭章想着,抬脚往溪流的上游寻去。 本来就潮湿的地上,留下一个一个湿淋淋的脚印,走得越远,她的步伐就越来越重,越来越慢。 山崖之下,比山崖上更加幽冷,天色也逐渐暗下来。 天马上就要黑了。 心中有个理智的声音告诉她,她该往回头了,再继续走下去,她可能会迷失方向,会失温而死在这里。 可不知为何,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再找找,再找找,万一就在前面呢。 她轻轻地呼着气,将体内越来越少的热量呼出体外,手脚已经冰冷没有知觉,眼睛却始终目视前方,脑子拖着躯体往前走。 黑漆漆的夜里,视线是模糊不清的,就连火光出现的时候,苟纭章下意识以为地上长了星星,竟然一闪一闪的,那么明亮。 她愣了一愣,心中迟缓的鼓动起来,张了张嘴,喉咙嘶哑得发不出声音。 她拔开腿往前跑去,激动万分。 “有人吗……有人吗……” 一声沙哑又幽森的叫喊声,从远处的高过人的草丛里传来。 几个在草丛玩耍的孩童受到惊吓,尖叫着“有鬼啊”,随即带着忽明忽灭的火把,逃也似地飞奔而去。 火光消失在眼前,苟纭章再次迷失在茂密的草丛中,望着黑漆漆的四周,满脸茫然。 鬼?哪里有鬼? 然而很快,在小孩消失的方向,有一大片火光亮起,数十个人影踌躇而来。 有妇人抱着双手捂住眼睛的小孩,问:“哪里有鬼?” 草丛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不断晃动着,似乎有什么朝这边奔来。其中一个小孩指着草动的方向,惊叫一声,“就在那里!它过来了!” 两个健壮的男子当先,朝着小孩指的方向,上前去拨开高高的草丛。 草丛被拨开,只见一个身影从草丛中缓缓走出。 “啊!水鬼!”有一孩童大喊。 妇人连忙捂住小孩的嘴,于此同时,有人举着火把上前,看清了来者的样子。 那是一个身穿戎装的女子,浑身湿透,发丝一缕缕贴在脸颊上,脸色惨白如纸,身上沾满泥土,形容极其狼狈。 第88章 抱一抱 苟纭章和萧觉声面面相觑时,俩人都有些愕然。 令人意想不到,这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之下,竟有一处避世的村落。 村寨里的村民有百人,他们淳朴单纯,对外界的变化全然无知,似乎也不知道他们所处的邶丘国已经覆灭,所以才如此善待外来入侵的客人。 当苟纭章从草丛里走出来时,十几人举着火把,将她团团围住。 有人问她:“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这副样子?你从哪里来?来这里干什么?” “我从边下来的,我要找人,一个男人。”苟纭章指了指天上,又伸长手比比划划,“大概这么高。” 她的话还没说完,众人便啊了一声,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 随后便有一个自称三娘的妇人将她领到一个木屋前。 “阿妹,你快去看看,里头是不是你要找的阿哥?”三娘笑呵呵地道,“幸亏你来的快嘞,要不然明天村子里的丫头们就要把他买回去了。” 苟纭章脑子一片混乱,“买,买回去?” “是呀,他是没人要的嘛。”三娘热心解释,“长得高大英俊,丫头们都喜欢,只可惜不能大家一起要一个丈夫,所以村长说了,拍卖,价高者得!” 苟纭章哑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推开了木屋的门。 木屋里很小,打开门,里边的布置简单,一眼就能看全。 正中间有一个火炉子,炉子里有柴火正在燃烧,还没进去就能闻到烟雾漫漫,十分呛人。 除此之外还有两张小木凳、一张木桌,侧墙边有一张木床,床上躺着一个人,盖着棉被一动不动。 房间里只有一盏欲灭不灭的油灯,光晕昏暗,并不能让苟纭章看清床上人的五官。 苟纭章刚跨过门槛进去,就被呛得咳了一声。 床上躺着的人听到声音,忽然动了一下,极力地转过头朝门外望去。 苟纭章抬眸,脚步定在原地。 在昏暗的光线中,俩人面面相觑,不用看清楚对方的脸,就知道彼此的存在。 床上传来一道熟悉的,低哑虚弱的声音。 “别站在哪儿了,快过来。” 他没有问她怎么来的,为什么来,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身影,像是黑暗中的人骤然见到了光芒,惊喜又惊慌,只想要牢牢抓住她。 苟纭章走到床边,低头看着他病弱憔悴的样子,睫毛轻颤,抿唇低声问:“你怎么样?” “我快死了……”萧觉声见她矗立在床前,毫无表示,低叹道,“死前你快点抱一抱我,行吗?” 这种能令人潸然泪下,抱头痛哭的久别重逢,她居然这么镇定,毫无波澜,萧觉声心中泛出一阵酸涩。 苟纭章沉吟一声,攥了攥湿冷的衣袖,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回道:“这恐怕不行。” 萧觉声艰难地伸出手,刚抓住她的手指,却发觉她的手冰凉得彻骨。 就在萧觉声坚持让苟纭章脱了湿衣服上床取暖时,门被敲响了。 是方才送苟纭章过来的三娘。 她捧着一套麻布的衣裙,探头进来,眼神在俩人之间打量一下,笑道:“阿妹,看你衣服都湿透了,呐,我借你一身干净的穿。” 苟纭章如见真人菩萨,对三娘感激不已,连连道谢。 “没事,不用客气!”三娘笑笑,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叹道,“我就说你们俩一定是认识的嘛,这么登对,我的直觉就没错过。” “好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她善解人意地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苟纭章合上门,将冷冽的风雪挡在门外,抱着衣服回身,正要换下湿衣服,却发现瘫在床上的男人直勾勾地看着她。 苟纭章解铠甲的手一顿,毫不客气地斥了一声,“看什么看,转过去。” 萧觉声没吭声,怕给她冻坏了,老实听话地把头转向墙面,并闭上了眼睛。 苟纭章快速地换了衣裳,将自己湿透的衣服和铠甲挂起来,放在火炉旁烤干,自己也搬了凳子坐在火炉旁烤火取暖。 听到没有动静,萧觉声闭着眼,疑惑地问道:“好了没有?” “好了。” 苟纭章解开发髻,将湿发散下来,用手指慢慢地梳理头发。 萧觉声回过头,瞧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良久,才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辽国发兵,田将军都把急报送到江东求助了,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苟纭章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所以这不就来了吗。” 她将柴火往里推了推,盯着火光,没有回头看他,闷声问道:“你怎么样,没缺胳膊少腿吧?” “没有,只是断了一只腿而已。”见她问起,萧觉声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地开口。 “遇到埋伏的时候,我原本能溜走的,只是没想到辽兵很快就包围过来,莫金一直求追不舍,非要和我同归于尽,拉着我跳了悬崖。跳下来之后掉进水里,我们都没死,但我比他幸运,他昏迷来了,我没有。” 苟纭章迟疑一下,问道:“溪边的坟是莫金的?” “坟……应该是这里的村民立的吧,我把他杀了之后我就晕了,再醒来时就已经躺在这里。”他语气中无不庆幸,“这个村子的村长会医术,是他救了我一命。” 闻言,苟纭章低骂了一声。 “他奶奶的。” 她还给莫金磕了头,早知道是他的坟,就该拉尸体出来鞭尸。 这个小木屋并不严实,从窗缝和门缝之中,不断有寒气渗透进房间里,冷飕飕的侵入骨髓里。 见苟纭章又打了一个喷嚏,萧觉声道:“别烤火了,过来睡觉吧。” 苟纭章塞了一把柴火进火炉里,缩着脖子往木床去,她掀开棉被钻进被窝,与萧觉声的脸对了个正着,脸一沉,当即竖起眉头,虚张声势道:“看什么,睡你的。” 木床狭窄,两个人只能贴着睡,萧觉声清楚地看到她泛红的眼睛,湿漉漉的,连眼睫毛都是湿的,分明流过泪。 他的心一下沉入谷底,慢慢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指尖蹭过她的眼尾。 “怎么了?”他凝望着她的眼睛,看到了眼里藏不住的悲伤,低声问,“怎么还偷偷掉眼泪了?” 第89章 桃花源 苟纭章蹙起眉头,咬了咬唇,一眨眼,豆大的泪珠忽然夺眶而出。 但她什么都没说,伸手擦掉眼泪,垂下头,无声地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 萧觉声感觉到肩膀有点点湿意,心中微动,却听见她压着声哽咽。 “我以为你死了。” 她从江东一路赶到这里,时时刻刻都要求自己保持冷静,不能有一点慌乱,不能有一点失态。 她一直在逼自己,要坚信他还活着,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能有一丝动摇。 可见到他的瞬间,难过的心情忽然就像烟花炸开一样,再也无处可藏。 萧觉声顿住,伸出的手蜷紧又松,松了又紧,最终抚上她的头发,轻轻地揉了揉。 真是个倔人,哭也不肯让他看见。 他低头将下颌抵着她的额发,声音有些哑,“难为你这么惦记我,我哪舍得死啊。” 窗外小雪飘飘,冷风肃肃,屋内的火炉里,柴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床板是冷硬的,铺着茅草和一张褥子,不算宽大的棉被下,由体温滋生出来的暖意寥寥。 萧觉声伸手探到她背后,扯了扯被子,将她完全裹住。 他问:“冷吗?” 苟纭章嗯了一声,抽了抽鼻子,哑声埋怨,“冷死了。” “再过来一些。”他拢紧她的腰肢,让她往自己怀里靠,“抱着就不冷了。” 他的怀抱是温热的,苟纭章慢慢贴过去,不忘问道:“身上没伤吧?” “都是刮蹭的小伤,无妨的。”他捧住她低下去的脸,指尖蹭了蹭她冰凉湿润的脸颊,却低笑道,“平素冷心冷肠的,疼死我也不能委屈了自己,这会儿怎么心软了?” 苟纭章羞赧,抬手想捶他,却又怕伤了他,最终轻轻落在他肩膀上,“闭嘴吧你。” 萧觉声抱住她,低头凑近她柔软又干裂的唇,浅浅亲吻一下。 “想你了。”他轻声道。 苟纭章垂下长长的眼睫,抿着唇,含糊地“哦”了一声,好像是在听什么令人为难的军报一样,陷入深思。 萧觉声等不到她的回应,转移话题道:“睡觉吧,别的事情明日睡醒再说。” 苟纭章身体很疲惫,动了动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额头挨着萧觉声的肩膀,很快就睡着了。 心安定下来,苟纭章这一觉睡得很安稳。 直到天光大亮,日上三竿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才忽然惊醒。 萧觉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盯着她瞧,见她迷糊地睁开眼,便低声道:“章儿,有人敲门。” 苟纭章打了个哈欠,拢着衣服起身,出去开门,看到了三娘的笑脸。 “我家蒸了一锅馍馍,给你们拿几个过来。” 三娘将一个盖着布的竹篮塞到她手中,热情道:“我今早蒸好的,这会儿冷了,我又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起,就没有热,一会儿你放火炉上烤一烤,或者放锅里煮一下就能吃。” 早晨的时候,三娘好心来给俩人送吃的,猜测俩人还睡在被窝里没起,便回去了,到晌午的时候又过来一趟,见屋子里还是没动静,担心俩人出什么事,便敲了门。 苟纭章有些脸热,接过篮子道谢。 送走三娘,她思忖起这个神秘的村子,萧觉声看她站在门口不动,便嘟哝道:“好饿啊,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苟纭章瞥了他一眼,掩上门回到房间,撇嘴道:“知道啦,饿不死你的。” 她将已经熄灭的火炉重新点燃起来,然后架上一个小铁锅,烧上清水,将冷掉的馍馍贴在锅边上。 等水烧开,馍馍也热了。 她扶着萧觉声坐起来,找出一个陶碗,不讲究地用衣袖擦了一下灰尘,然后倒了一碗热水给他。 萧觉声半倚靠在床头,捧着碗抿了一口热水,询问道:“上面什么情况?” “辽军昨日攻城了,不过没打到最后,姓蓝的和我打的这些年,历来谨慎,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正面发动进攻。” 苟纭章掰开一个馍馍,咬了一口,继续道:“杨显还在悬崖上等着,我一会回去,把你还活着的消息传给他,免得田将军着急。” 吃饱之后,苟纭章将火炉子里的柴火添足,便合上门出去了。 他们住的这间木屋是三娘家放置杂物的,三娘一家的房子就在旁边,苟纭章拎着竹篮送回去,先表示感谢,后向三娘打听了村长家住的地方。 三娘很热心地给她比划了一番,告知她如何七拐八拐,见到什么样的树,什么样的石头,再往哪边走,接着就是村长家了。 苟纭章听的一头雾水,见她没听懂,三娘无奈笑笑,拍手道:“还是我带你过去吧。” “多谢了。”苟纭章朝她点头示笑。 穿过村寨,苟纭章看着四周烟囱冒烟的房屋,问道:“三娘,你们村子的人们是一直生活在这里吗?” 三娘脸色有些微妙的变化,搓了搓手,朝手掌哈了一口气,笑笑道:“我不大清楚,不过我出生起就在这里,要说我们村子的历史,只有村长老人家知道。” 经过一段弯弯绕绕的羊肠小道,仿佛穿越了一片迷宫,终于,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被树木环绕的小屋出现在眼前。 “诺,那就是村长的家。” 苟纭章上前,敲了敲院门。 屋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随即厚厚的木门被推开。 一个须发皆白,额阔鼻高,眼神精明的老者,拢着绒毛的大氅走出来,他眯眼朝面前陌生的女子瞧了瞧,却不惊讶,只是道:“有什么事情进来说吧。” 三娘朝苟纭章笑笑,“去吧,村长人很好,不会为难你的。” 第90章 外来客 走进屋子,苟纭章就看到了门边立着的一把大斧头,把柄是粗糙的木头,但斧头却是泛着冷光的乌黑色,形状与普通农家用的斧子完全不一样,看起来更像是一把兵器。 “怎么,你喜欢这把斧子?” 奉老坐到藤椅上,都没有回头,好像背后长了一双眼睛,竟能敏锐地发现她在看那把斧头,云淡风轻地道:“你若喜欢,就拿走吧。” 苟纭章悚然一惊,脊梁骨里生出一股寒意。 这老头的武功,恐怕在她之上。 她瞬间就意识到这个老头绝不简单,而这个村子,也绝不是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苟纭章的脑子飞快地转动起来,他们看到了萧觉声和她身上穿的铠甲,又知道萧觉声杀了莫金,就算不通外界,也该警惕萧觉声和她。 邶丘朝廷覆灭,赫城是被大央的军队攻占的,他们作为邶丘的子民,如果知道他们的身份,还会救萧觉声吗? “哎呀。”奉老忽然叹了一声,像会读心术一样,“小妹啊,别想这么多,人生在世,哪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苟纭章杵在门口,试探地问他:“您为何帮助我们?” “为什么?”奉老摸了一把胡须,摇头晃脑,老神在在地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啊,在积攒功德呢。” 苟纭章沉默半晌,也不知是被他的话说服了,还是被他震住了。 “您这么帮我们,不知道,我有什么可以为您做的?”她想问他的目的。 奉老闻言,果真沉思片刻,然后一拍大腿,“我家的柴火还没劈呢,不如你去帮我劈了吧。” 苟纭章愣了。 这还真是她在行的。 她恍惚地跟着奉老去了柴房,然后被请坐到木墩上,手里塞了那把锋利沉重的斧子。 不得不说,这斧头劈柴倒是十分好使,咔咔几下,一根木头就被劈个干脆利落。 “哎,我看你这手上的劲不错。”奉老在一旁看着,不时点头称赞,“好些人连我这斧子都拿不起来呢,你是除了我以外,把这斧子用得最好的。” 嗯,也是劈柴劈得最好的。 苟纭章又拿了一根圆木,放在木墩上,酝酿用词,踌躇着开口问道:“听说是您替我,我夫君医治的伤,我想问一下,他的腿伤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你们还真是夫妻啊?”奉老诧异,小声嘀咕道:“我还以为你们是假装的。” 苟纭章大窘,没想到他洞悉得这么透彻,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但她和萧觉声确实曾经是夫妻,这一点可不是假的。 “他估计得过个七八天才能下床,你若想从山崖那头回去,他没痊愈之前,恐怕难以办到。” 奉老洞若观火,早有预料,直接道:“其他离开的路嘛,就顺着溪流上游走,一直走到一个大瀑布前,瀑布的后边是一个山洞,穿过山洞,那里就是通往外界的路。” 苟纭章什么都没问,想法就被他摸了个一清二楚,好像会未卜先知一样,“您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 奉老呵呵一笑,神秘莫测地看她一眼,“瞎猜的。” 一个多时辰后,苟纭章劈好了所有柴火,确认奉老对他们没有敌意,没有急于探究这个村庄的秘密,按耐下来。 毕竟萧觉声的伤没好,还不能离开,要继续待下去,她得和这里的人搞好关系。 她将劈好的柴火堆放整齐,然后恭敬地向奉老告辞。 奉老却叫住她,从自己的鸡窝里抓了一只小母鸡,又从菜篮子挑了两根晒干的野参送给她。 “你帮我劈了这两个月的柴火,山里头没什么东西,这些就拿去给你夫君补补身子。” 苟纭章接过,内心感到一阵惭愧。 她小心谨慎地防备,唯恐他们是有什么图谋,不料对方却如此真诚大方,又善良好客。 真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苟纭章循着昨日的来路,回到从山崖底下来的溪水边。 她捡了一块光滑的石头,用小石子在上边刻下了“平安、十日归”五个字,用来表示她已经找到萧觉声,大概十日后回去。 她攀到崖壁上,将石头绑在绳索尾部,然后用力地晃动绳子。 过了一会儿,忽感觉绳索绷紧起来。 是杨显在悬崖上拉动了绳索。 苟纭章松开手,看着绳索一点一点被拉上去,这才转身返回木屋。 她出门一趟就是大半天,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萧觉声躺在床上,哀怨地盯着她做晚饭。 苟纭章将清理干净的小母鸡放进铁锅里,又洗了两个野参丢进去,便盖上锅盖等着。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萧觉声有些恍然起来,他们就像一对贫穷拮据的农家夫妇,而他此刻像残废的丈夫,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巴巴地等着妻子喂养。 放在话本里,妻子貌美如花、丈夫残疾无用的配置,怎么看这种故事往往都是凄苦的。 结局要么是妻子被富商或大官强抢,要么他这个残废丈夫被背叛,最终逃不过夫妻离散,家破人亡。 咔嚓一声,萧觉声抬头,看着苟纭章轻松折断了手腕粗的树枝,塞进火堆里,他摇了摇头,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甩掉。 “我把消息传回去了,你的伤还没好,我们估计得在这里再住上几天,你也别着急,安心休养,上头的事情交给田将军,我相信他会处理好的。” 苟纭章说着,看见锅里鸡汤沸腾溢出,连忙提起锅盖。 萧觉声嗯了一声,泰然自若道:“我不急的,只要你在这里就行。” “那我要是没来呢?”苟纭章瞥了他一眼,促狭地笑道,“我听三娘说了,我要是没来,你可就要被卖了,还不知道会花落谁家。” “但是你来了。”萧觉声望着她,眸光幽深缱绻,微笑道,“你来了,所以我是你的。” 他的神情,他的目光,和他的话一致,都对她述说,“我是属于你的。” 许是他眼神太过缠绵,神情太过蛊惑,看起来引诱成分偏多,显得并没有那么真诚。 苟纭章挑起眉梢,瞥了他一眼。她真不知道离开京都之后,他怎么就变了一个人,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对着她,说这么让人牙酸的话。 第91章 唯相守 这句话,其实和“我爱你”、“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等等意思,有异曲同工之妙。 反正天底下,肯定没有人会深情款款地向自己的仇敌说,“我是你的。” “来,赏你一个鸡腿吃。” 苟纭章夹了一个鸡腿,放进碗里递给他,然后自己大大方方夹了另一个鸡腿,低头啃起来。 一点暧昧旖旎的气氛荡然无存。 萧觉声看着碗里的鸡腿,随即捏着声音道:“谢郡主娘娘赏赐。” 苟纭章哈哈地笑开,啧道:“真像。” 就是这个不阴不阳的腔调,像极了他父皇身边的老太监,听着就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六岁时,第一次去皇宫,萧钧为了稳住她父亲,当即就给她封了个郡主。当时她听到那位御前总管太监念谕旨,就耳朵发痒,一边跪在地上听旨意,一边用力地揉耳朵。 谕旨还没念完,老太监的脸就绿得不行,此后见到她,便没给过她好脸色。 苟纭章可不惯着他,有一天,便在言后的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会变脸,为什么面对别人和面对她的时候,是两副面孔。 老太监尴尬得下不来台,他在宫里行走多年,哪里见过这么没眼见的人。 她大胆地指出了老太监的针对,只可惜“童言无忌”,言后并没有当作一回事情。没有人会真的计较御前总管对一个质子是否恭敬。 老太监依旧我行我素,甚至暗中克扣姐弟俩的用度,纵容手底下的宫女太监们欺负他们。 当时苟纭章尚是个小孩子,没人依靠,受了委屈,只能找言后说。言后兴许会管一两回,但她身为皇后,要处理后宫各种事宜,还要管其他的皇子公主,根本没那么多精力去照看他们。 后来苟纭章想了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她受欺负后,一见到老太监,就假装自己在玩耍,跌跌撞撞地朝老太监跑去,一头把他撞下池塘。 下了水,她就借着挣扎的劲,死死地挠他,打他,踹他。 老太监虽然轻视她,却碍着她的身份,也不敢真让她出意外,只能在水里硬挨。 然后等被救上岸,她就仰头嚎啕大哭一场。 意外而已,谁又能和她一个孩子计较? 谁欺负她,她就狠狠地反击回去,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要把对方弄怕了她,她就赢了。 她在皇宫里撒泼打滚,飞扬跋扈,唯独和萧觉声打了个平手,因为不管怎么打,他一点都不怕她,所以暂且不算输。 吃完饭,苟纭章将奉老给的药熬上,见桌上有金疮药和绷带,便对萧觉声道:“衣服脱了,我给你换个药。” 萧觉声十分顺从,将上衣脱光,露出身上斑驳的伤痕。 天气太冷,苟纭章没迟疑,跪坐在床上,快速将他胸膛和手臂上的绷带解开,用浸热的帕子给他擦了擦伤口周围的血渍,又洒上金创药,然后取了绷带,熟练迅速地将伤口包扎起来。 她低着头,动作十分认真仔细,安静下来的时候,面容姝丽风华,格外柔和。萧觉声微微垂眸,看着她的侧脸出神。 他其实见过她这个样子很多次,每次看见她在照顾阿恒时,就是这样的温柔。 她很强大,所以暴躁和温柔这两个相悖的词语,也被她宽容地收纳。 “好了。”苟纭章收起绷带,“把衣服穿上吧。” 萧觉声穿上衣服,看着她跳下床,又去看火炉上熬的药。 他想起皇兄曾经问他的话,苟纭章到底哪里好? 她哪里不好呢?分明哪里都好。 等药熬好,苟纭章倒出来给萧觉声,看他面无表情地喝下,一时嘴快问了一句“苦吗”,就被他扯过去亲了一口。 她尝到苦味,偏头呸了一声,双手掐住他的脖子,佯怒道:“萧觉声,你这恩将仇报的小人!” 萧觉声清朗一笑,轻拢住她的手腕,“不是你问我的吗,亲口尝尝才能知道药苦是不苦啊。” 苟纭章瞪他,收紧了十指掐他,“良药苦口利于病,不是苦还能是甜的吗?” 萧觉声笑得愈发深,眉宇舒朗,抿了抿唇,“可我吃着是甜的。” 他说着,又低下头,追着她的唇啄吻一下,轻声道:“真的很甜。” 苟纭章倒了一杯温水,恶狠狠地塞到他手里。萧觉声眉心一跳,喉结上下滚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仰头喝下,清走嘴里草药的苦涩。 等她钻进被子,萧觉声急切扣住她的手腕,朝她缠吻上去。 衔着她的唇瓣,时轻时重地吮吻,紧促的喘息里,纠缠声也越来越急。 苟纭章轻喘了几口气,难得没有和他较劲,双臂攀上他宽阔的肩膀,睫毛轻颤一下,慢慢阖上眼,纯粹地接受他的亲吻。 窗外雨点泠泠,细微的喧闹中,与世隔绝的幽静便暴露出来。 好像他们落入了一个无人的世界,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俩人。 俩人唇舌纠缠良久,苟纭章几乎喘不上气,仰着头被他托住后脑,泪眼迷蒙地睁开眼,转头往旁边一撇,躲开他没尽头的缠吻,急促地呼吸着。 亲不到她的唇,萧觉声沿着她的唇角,低低地喘气,轻轻浅浅地吮到她的脖颈。 最后他将脸埋在她的肩窝,亲昵讨好地蹭了蹭,踌躇低问:“可以吗?可不可以?” 苟纭章眸光横水,伸手抵在他肩膀上,将他推了推,嗔道:“老实点吧。” 萧觉声低唤了一声,“章儿……”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带着浅浅的喘息,炙热的呼吸洒在她锁骨上,让人骨头又麻又痒。 苟纭章拧起眉头,还未说话,只听他接连唤道:“宁瑶郡主……师父……好姑奶奶……” 见他越叫越荒谬,苟纭章脸颊微红,轻哼一声,摇头道:“叫姥姥都没用。” 萧觉声顿了一下:“姥姥。” 苟纭章笑得肩膀发抖,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嚣张地应道:“嗳,乖孙儿。” “听话点,乖乖睡觉。” 萧觉声是有心无力,再挣扎也无济于事,只能老老实实地躺下来,满脸欲色难释地盯着她,眼神直勾勾,像缠上猎物的蛇一样。 “闭眼。”苟纭章捂住他的眼睛 ,干脆道,“不许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