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人心,斗皇权,侯门孤女登凤位》 第一百一十四章 土地 顾相思把小荣带回了府里,还吩咐柳絮去给她找来一套干净衣裳。 庭院内,小荣有些新奇的抬头看着自己身上的衣裳,这是下人们找来的一套普通布衣,可她还是对顾相思笑道:“我好久没有穿新衣裳了......” 说罢,她又唰地跪下,想再给顾相思磕个头,“多谢公主。” 顾相思赶紧将她扶起来,“别再跪了,待会衣服可要脏了。” 小荣才抿着嘴站起来,拍拍膝上的尘土,似是很珍惜这套来之不易的衣裳。 谈话间,柳絮也从小厨房那儿端来几碟糕点,放在庭院的石桌上,“姑娘,你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这、这也太麻烦公主了......”小荣摆摆手想要拒绝,她只是一介平民,穿了衣服还不够,何德何能吃上淳熙公主的赏食。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便不争气地叫起来。 "你还是吃点吧,来,边吃边同我说说,博州到底怎么回事。" 顾相思把桌上那碟糕点推近小荣手边。 小荣也不敢回绝公主的意思,便乖乖坐在石凳上娓娓道来。 小荣说,在博州,百姓们被豪绅强取豪夺田地的已经不是稀奇的事了。农户们就靠着那几亩地过活,种粮食卖粮食,起码能自给自足。 可豪绅总是能以各种方式侵占田地,农户们的地被抢走之后,当地官府也不作为,每每有人状告都是落得不了了之的下场。 好一点的,豪绅还会给几两卖地钱打发;不好的,即便是将状告之人打死,官府也不会吭声,就像小荣父亲。 农户们没了地只能去给别人干活,给那些拥有上百亩田的豪绅种地,明明是耕的同一片田,收成却不是进自己口袋。 农户就只能拿着微薄的工钱,穷的越来越穷,富的越来越富。 “民女上京告御状,只是想给家父讨个公道。” 小荣说着,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父亲的灵牌,“家父被歹人当街打死,官府毫不作为,那些乡绅勾结官府,为自己庇护!置律法而不顾!” 她越说越气愤,恨得牙根痒痒。 顾相思也跟着哀叹一口气,大贞朝廷快要烂到骨子里,似乎是整个国家只有一层薄薄的皮囊包裹着,若是谁能在皮上划上一刀,一定会从里面喷发着涌出一股脑的蛀虫。 如今连西南的赈灾款朝廷都拨不下来,每年收缴的高额赋税不知究竟落入何处。 顾相思同情小荣,她总觉得这姑娘跟自己好像,都有满腔悲愤的勇气。 她安慰道:“这样,你现在别急着告御状,这御状并非不怕死就能告得成的,你现在在城中找地方住下来,本公主说会管,就一定会管的。” 她给了柳絮一个眼神,柳絮也会意,从荷包里掏出一锭银子塞进小荣手里。 小荣一看,这锭银子比拳头还大,立刻惶恐起来,“民女不是来讨赏钱的,民女只想为父伸冤啊!” 顾相思扶起她的手道:“别紧张,我只是让你在开丰城里找个客栈住下来,这段时间我可能还需要向你了解一些事情。” “真的吗......公主真的能为民女申冤吗......” 顾相思肯定地点点头。 —— 送走小荣离开公主府之后,顾相思回到书房,再次将父亲的草拟翻出来。 柳絮端上一壶清茶送到她手边,不解地问: “相思姐,咱们与那姑娘都不相识,当真要帮她?” 顾相思头也不抬道:“你没听她说嘛,在县衙门前打死人都不管,可见当地官员与豪绅勾结到什么程度,不是他们给的钱太多,就是头上有哪个大官罩着。” 柳絮慢慢听懂了一些,“你是说,咱们要去查豪绅背后的那个人?” “这只是其一,如今国库亏空,正是缺钱的时候,就应该让那些收取不义之财的人,全都吐出来。” 顾相思翻看父亲留下的草拟,上面写着各种改革变法措施,她清晰记得,有一项措施,或许是目前最有可能推行的。 但也是这一项,让顾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方田均税法。 顾相思抽出其中几张记录的草拟,随即誊抄下来。 当初父亲便是想要推行此法,触及门阀世家的利益,才被全家灭门。而现在,她就要重新推行此法。 —— 皇宫,御书房内。 “哟,难得你主动来找朕。” 裴金乐放下朱笔,微微惊诧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顾相思。 平时可都是他诏顾相思进的宫,喝喝茶赏赏花什么的,就没见过顾相思会主动进宫说来陪陪自己。 御书房内,一鼎香炉里冒着袅袅生气的龙涎香,朦朦胧胧遮住裴金乐的脸色。 “皇兄不是在愁国库空虚,淳熙给您分忧来了。”顾相思怀揣着一份草拟,心跳有些加快,莫名紧张起来。 “噢?钰儿有什么好法子?说来听听?”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讶。 顾相思将怀里誊抄过的草拟呈给裴金乐,道:“淳熙推荐试行此法,名为方田均税法。先通过土地清丈,重新丈量所有田地,统一标准,后绘制地形图,以户籍户主实名登记在册。” “再按土地肥瘠定税,最后重新审核坟地、寺观敕赐田、品官职田等免税田。” 裴金乐在看到草拟的时,眼神登时暗下来,死死盯着纸上的字。 顾相思看不出他是何种神情,究竟是喜是怒都不得而知,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其一,土地清丈能重新划分方田范围,以户主之名登记在册后可避免‘诡名挟户’,不让有心人借假名避税。其二,按土地肥瘠定税,对农户来说更为公平,最后重新审核免税田,可避免有人伪托免税。” “此法不仅能瓦解隐田避税的问题,还能遏制土地兼并,让朝廷也能收到应收的税,是两全其美的事。” 裴金乐双眸依旧晦暗不明,忽然幽幽开口:“这些你都是从哪知道的?” 在十几年前,朝中也有一位名叫顾元的给事中提及此事。 顾相思不由得浑身一僵。 第一百一十五章 树上开花局 “是、是淳熙自己琢磨的......” 顾相思埋下头,想要遮掩过自己飘忽的双眼。 “自己琢磨的?”裴金乐狐疑道。 十几年前他看到过于此一模一样的革新草拟,是一位名叫顾元的给事中,和一位叫做万施的监察御史,他们一起撰写的方案。 顾元和万施主张革新除旧,改革变法,破除某些世家垄断资源。撰写的草拟中就有一则,是针对土地兼并的改革之法,便是方田均税法。 可她怎么可能会与十几年前人家想出来的法子一样?甚至是一字不差。 “当然也有参考过以前的朝中两位大臣的,一位是中书省给事中顾元,另一位是御史台监察御史万施......”顾相思声音逐渐低下去。 裴金乐忽然哼笑,“那你还说是自己琢磨的?” 她尴尬笑道:“是淳熙急功近利了......” 裴金乐没有打算要指责她,反而双眸幽深地盯着她,“十几年前你才几岁?怎会得知这些陈年往事?” “当年淳熙确实年纪小,但这是淳熙近日搜罗到的法案。不过也是想替皇兄分忧,如今国库空虚,隐田避税比比皆是,实则漏掉许多税款都没有上交到朝廷。淳熙也才想到此法,而此法正是能遏制豪绅土地兼并的难题。” 听罢,裴金乐思忖片刻,摘下手腕的檀木手串在不停盘磨着,语气意味不明道: “方法是不错,但你可知,这么好的法子为何没有推行下去吗?” “淳熙......不知。”顾相思把头埋得更深。 “土地兼并并非一日之寒,也正是门阀世家掌握大量资源的特点,他们手里的土地一代传一代,积累的越来越来多,自然会想法子去规避各种税款。方田均税法若是真推行下去,那他们所补交的税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少说都得有上万两银子。” “如此庞大的数额,谁会心甘情愿交出来。当年顾元也是这么孜孜不倦地不停上书给朕,想要将方田均税法推行下去,可后来......”说到这里,裴金乐顿了顿。 顾相思的心越来越紧张,她知道后来都发生了什么,心头不忍一阵刺痛。 裴金乐沉声道:“顾元被贬岐州后两年,全家惨遭灭门,万施也被流放岭南,最后好像也死在岭南......” 她险些按捺不住颤抖的声音,语气中隐隐充满责怪,“既然皇兄都知道,当时为何没有阻止?” 顾相思胸腔涌起一股悲愤,为何裴金乐全都知道,又是皇帝,为何这些事都没能阻止,甘愿成为了凶手的一把刀。 裴金乐揉捻着手串的手一顿,指甲用力掐进木珠里,“朕当时才刚登基一两年,一切根基都未稳固,并非朕本意......” “钰儿难不成是在怪朕吗?”他蓦地抬头苦笑一声。 顾相思抽了抽鼻子,将眼底所有情绪敛去,对上裴金乐苦涩的表情,摇摇头:“没有,所以淳熙不是在替皇兄分忧嘛。” 她无法将所有的怨怼倾泻在裴金乐身上,即使他是皇帝,可终究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裴金乐又问:“话说回来,钰儿为何会突然提起田土之事?” “淳熙昨日在回府的路上,遇到个姑娘,名叫小荣。” 顾相思把小荣千里奔赴开丰只为告御状,替自己父亲讨公道之事,从头到尾全都说了一遍。 她也是偶遇小荣,才找到土地这个突破口。 裴金乐听完,缓缓捻着手串,若有所思道:“竟然要到告御状的地步......西南博州......” 他转念一想,又道:“朕还是觉得方田均税法太过冒险,顾元和万施救没有一个好下场,这是碰到了门阀世家的利益!不会这么轻易就推行下去的。” 他深知顾元和万施都是实打实为朝廷做事,为皇家着想的忠臣,都落得如此下场,他担心再次搬出这个法案,怕是又要掀起一场风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皇兄!”顾相思被回绝后激动得蹭地从凳子上站起来。 她双目渐渐变得锐利,“我知道皇兄是在担心什么,但,淳熙此法,最终目的也不全是为了土地改革。” 裴金乐神色微变。 她继续道:“强占土地,伤人凶手逍遥法外,这等徇私舞弊、藐视王法之事,淳熙以为,那些地方官员若是背后没有大靠山是不敢如此猖狂的。” 裴金乐似是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随即正色道:“你是说......魏措?” “最主要的,是拔除魏措在地方上的一派党羽,断绝其势力脉络。” 此乃千门一百零八局中的树上开花局,利用虚张声势,把一件事情闹大,不停扩大战果,最后也别有收获。 如今魏措在军和政上都受到了制约,但其党羽众多,还有一项大的经济来源,便是土地。 顾相思要趁热打铁,不仅想要打击他派系党羽,还要截断经济。 裴金乐停下转动的手串,指尖轻轻敲击在木珠上,陷入思索,时不时还浮现出一阵疑惑。 他诧异地盯着顾相思,转而眯起笑眼:“钰儿,朕竟不知道你还有这幅好手段。” 看似平和的笑意中,冷不丁透露出几分尖锐的怀疑。 顾相思被盯得后背毛毛的,开始打起哈哈:“这也都是淳熙在看书学来的。” 裴金乐点点头,“你说的事,朕会认真考虑一番。” “那淳熙就先告退了。” 顾相思说完就先行退下,她隐隐觉得自己再待下去,恐怕真会露出点什么端倪。 看到她离开后,裴金乐轻唤一声:“聂三儿。” 音落,一道颀长的身影从角落里缓缓显出来。 聂长庚抱着双臂依靠柱子边,他目光透过门外眺望远方。 “你说钰儿提的这事儿,妥吗?她会不会有其他私心?”裴金乐百思不得其解。 聂长庚的视线还跟随着顾相思离去的方向,迟迟没有收回来,幽幽道:“她是你亲妹,总归不会害你的,你连自己妹妹都不信?” “不是不信,只是感觉,这法子不像是钰儿能想出来的。” 聂长庚哑声不好多说,因为她就不是从前的裴钰儿...... 裴金乐见他没搭话,瞪了他一眼,“你在看什么?” 聂长庚立刻快速移开眼,故作四处观瞧像是无事发生,轻咳两声:“没有。” 裴金乐却幽深地睨着他,觉得现在的裴钰儿和聂长庚,一个个都越来越奇怪,都不是他从前认识的样子了。 他以前还听王宁提起,在酉州之时,二人就有些奇怪,淳熙公主也没有半点被挟持的迹象,反而两人像是相识已久。 他试问一声:“你和钰儿……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朕?” 聂长庚霎时脖颈一僵,心道裴金乐怎么会发现这些? 他淡淡甩了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东西。” 随即像脚底抹油般开溜。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述职 公主府。 “官家如何说?” 一回到府里,柳絮就赶忙上来问顾相思结果。 她轻叹一口气后摇摇头,“说不准,皇上可能还得想一想。对了,你先把小荣给叫来。” 柳絮应声后,便派人去城中的悦安客栈把小荣请来,之前顾相思给了她银子,让她暂时在开丰落脚,若要了解些事情也方便。 小荣跟着下人来到公主府。 “民女见过淳熙公主。”小荣福身。 “快请起,我有些事要问你。” 顾相思招呼她凑近些,“像你所说的,豪绅强占良田之事,博州有多少?” 小荣一时给为难住,皱着眉道:“民女也不是很清楚,但是百姓们口口相传,这种事已经是频频发生。还有借款押地,同样是赎不回来,都说‘春贷一斗粮,秋收一亩田’。借贷的利息高得吓人,寻常百姓哪儿还得起啊!田地就这样被收走了!” 顾相思又问:“那令尊的事……” 小荣垂下头,“我爹被人当街殴打重伤,就在县衙门前,竟然没一个人出来制止!直到我爹被活活打死……他们才假装出来呵斥两句……” 听到这里,顾相思也跟拧起眉头,狠狠捶着桌面,“畜生!简直目无王法!” “哪有什么王法,”小荣哀叹着气,“他们就是王法。听说派人打死我爹的豪绅,是博州知府的小舅子……” “知府?” “自从那个知府上任之后,博州的堤坝就没一日是修得好的!总是毁了又修,来去几次,最后变成一块豆腐渣!否则博州也不至于受洪涝侵袭如此严重!” 顾相思听完,只觉胸口有一股怒火就要喷涌而出。 所谓的父母官为了一己私欲,却拉上这么多百姓替他受罪,简直连畜生都不如! 这个博州知府,光是小舅子就这样鱼肉百姓、中饱私囊,指不定他本人更加藐视律法。 想当初狄昭也是如此胆大包天,也正是因为身后有魏措这个宰相做靠山。 依照博州知府的恶劣行径,大概率就是魏党了。 好巧不巧,三日后百官进京述职,各地方的官员都会来开丰城,届时顾相思倒想看看,魏措的党羽到底有多少,她也一个个连根拔除! —— 三日后,各地官员进京。 卯时刚过,文武百官齐聚皇宫内,整齐列队站在垂拱殿外侯着,宣到谁,谁才能进殿面圣。 顾相思也跟着坐在珠帘后听政,平时还会偷点小懒走神的,这次是一刻也不敢松懈。 她正襟端坐在椅子上,透过珠帘朦朦胧胧看到一幅幅陌生的面孔,前来向皇上述职。 都是在汇报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什么去年收成不好了,老天爷不下雨啊之类,似乎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去应付裴金乐。 裴金乐也听得麻木,每三年一次的述职就用这些翻来覆去的场面话敷衍过去,实际上的问题根本得不到解决。 他知道,这些官员大多都不是为了述职而来的,是述职结束后,魏措的家宴。 顾相思也听得昏昏欲睡,一手撑着脑袋不让自己睡过去。 直到康之茂提着尖利高亢的嗓音打破沉闷: “宣——博州知府,上殿觐见!” 顾相思猛地打起精神来,伸着脖子想要透过珠帘看清此人究竟是何样貌。 “微臣博州知府,郑林,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林双膝跪地叩拜。 裴金乐似乎也精神几分,端坐着身子打量着他。 此人约莫四十出头,身材不肥不瘦,留着两撇小胡子,鼻尖如鹰钩高高耸起。 顾相思也扫视一眼,暗暗冷笑着,鼻如鹰钩,啄人心髓。果然不是什么好面相。 “郑林,近日西南洪涝,博州同样受灾,情况都恢复得如何?”裴金乐问。 博州知府郑林恭敬道:“禀皇上,博州府衙开仓放粮,大部分灾民都得以救济,损毁的堤坝也在加紧修缮,收拾灾后废墟。只不过……” “不过什么?” “博州账上入不敷出,灾民少说也有几千人,修缮堤坝更是要工人又要钱,这赈灾的银子……单靠博州府怕是有心无力啊。” 好家伙,这要钱都要到皇上面前来了。 郑林说得义正辞严,几乎没有半点心虚惶恐。 裴金乐不见喜怒,平淡道:“户部还在核算中,不日便能拨下去。不过朕倒是有个问题想要问问郑知府。” 郑林一听马上就有银子拨下来,马上忍不住展开笑脸,“皇上您说,微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听闻博州出了件事,当地豪绅竟当街打死百姓,就在县衙门前,却没一人阻住,可有此事?” 郑林却不慌不忙,游刃有余道:“微臣有所耳闻,在博州下辖的丽河县。事实并非如此恶劣,不过是富户家的奴仆跑出来,被抓个正着,小施惩戒一番。微臣查过,那是签了卖身契的,无论生死都有由主人家负责。” “不过挨打的是个老翁,或许下手也重了些,是他们抓回府上才咽了气的,不存在是县衙无动于衷。” 他说的正是小荣家的事。 顾相思忍得快要将后槽牙咬碎,恨不得当场怒斥“放你爷的屁”! 这分明就是郑林在颠倒黑白! 不仅草菅人命,甚至还捏造是非! 可她在大殿上又不好说什么,也只能狠狠剜了郑林一眼,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将他揪出来,拔了他的舌头。 裴金乐听罢也无言,双唇却又蠢蠢欲动。最后还是紧抿着唇,把想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幽幽看了顾相思一眼,心绪不宁。 第一百一十七章 寿宴 下朝后傍晚。 许多进京述职的官员都并未立马离京,反而汇聚在宰相府里。 宰相府中大摆宴席,斗大的“寿”字张贴在门窗处,火红一片,热闹喜庆。 今日正值魏措五十五大寿,各路官员全都前来贺寿。 前院里摆满酒桌,官员们排着队挨个儿地给魏措敬酒。他身着新衣,脸上笑容四溢,身边陪着魏夫人和两位公子,唯独魏小公子在那件事之后就再也不肯出来见人。 “下官祝大人您与龟寿千岁,鹤龄无量。大人,这是下官家里祖传家藏的龟鹤齐龄佩,用的是上等和田青玉,就是不知道是哪个年代了,烦请您得空,帮下官鉴赏鉴赏?” 刑部尚书端来一个巴掌大的盒子,在魏措眼前展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枚通透润亮的玉佩,上面刻画的双鹤栖龟图惟妙惟肖。 嘴上说着祖传,可魏措只打量眼一瞧,玉石材质清冷盈润,上面刻画的细纹崭新十足,一看就知不是古玉。 这只是一种雅贿的手法。 魏措了然,轻笑道:“廖大人有心了。” 身边的小厮将贺礼收下。 紧接着跟下一位,是太医局令,送来犀角带钩;度支司员外郎,送来澄泥砚和诸葛笔一套...... 魏措坐在前院中央,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官员们送来的贺礼,一杯接一杯的酒喝着,扬起的嘴角从来没舍得放下过。 直到博州知府郑林上前来,他端着一副空白的画卷呈到魏措面前,谄媚笑道: “魏大人,传闻您下笔如有神,笔走龙蛇,下官这才厚着脸皮前来讨要一副您的墨宝,不知大人可否赏下官?” 郑 魏措微微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不为所动。 郑林身边还跟着个小厮,手上捧着个不大不小的木盒子。他掀开盒子一角,里面露出一片白花花的银光,接着道: “当然,下官自然是会孝敬大人一些润笔费的。”他拱了拱手。 魏措扫视那个装着银钱的木盒子一眼,里面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随即大方笑道: “罢了,本官今日高兴,就赏你些墨水。” 他大手一挥,提笔便在空白的画卷上龙飞凤舞,墨水落在纸上,四个大字“克己奉公”一气呵成。 郑林眼前一亮,笑得更灿烂:“多谢宰相大人赏墨宝!” 端着一大盒银钱的小厮识趣地将盒子递给魏措身边的下人。 献完贺礼,郑林似乎还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反而大胆凑近魏措耳边,问:“大人,西南受灾严重,博州不少百姓遇难,不知这朝廷的赈灾款......何时能下来?” 魏措上扬的嘴角开始下垂几分,他缓缓道:“朝廷自是有朝廷的决策,怎么,催钱催到本官头上来了?” 郑林惶恐:“下官不敢!” “倒是你,今日在殿上官家问你的那事,是怎么一回事?” “嗐,就是丽河县有个不知死活的刁民,是下官小舅子的典当行,那刁民在那儿当了两亩地之后不服。” 魏措脸色微微沉下来,他知晓活典变绝卖是惯用手段,只是有些好奇这事屡见不鲜,怎么还闹到皇上面前。 郑林又道:“他也是个死脑筋,自己的地赎不回去就想去报官。鸡毛蒜皮的事儿而已,又不是白收他的地,也是给了他八两银子的。后来是典当行的人下手太重,不慎失手打死。下官还听说那刁民有个小女儿,死活闹着要告御状。” 魏措了解事情原委后,神情才缓了缓,“......要怪就怪你那小舅子,做事太张扬,怎么能直接在县衙门口动手。若是深夜里他家起了火......谁也不知道,这不是做得更干净?现在把这事都捅到皇上面前,西南受灾本就瞩目,你可得注意些。” 郑林经过一番敲打,立刻躬身低头道:“大人说的是,下官一定注意言行举止。只是赈灾款......整个西南的百姓们都还在受苦呢,”他讨好地嘿嘿笑了两声,“百姓们赈了灾,自然是不会忘记孝敬大人您的。” 魏相的笑容再次浮现出来,轻点着头:“知道了,本官自有安排。” “嘿嘿,多谢宰相大人!” 宰相府设宴,府内人数众多,鱼龙混杂,殊不知二人的对话早就被站在一侧的某个小厮听去。 —— 深夜,公主府。 柳絮端着夜宵正往顾相思书房里走去,幽暗之中,忽然一阵劲风袭来,接着便是一道黑影霎时掠过眼前。 再一眨眼,面前陡然出现个人影,险些把柳絮吓得手中的托盘都要掉下来。 她定睛一瞧,“聂帮主?” 眼前的聂长庚身着一套下人杂役的衣裳,却十分陌生,不认得是哪家的服制。便问:“你穿成这样干嘛?” 他随意地耸耸肩,“办事。”随即双眼在庭院内扫视一圈,“她呢?” 柳絮缓了缓心神,“在书房。” 聂长庚一把接过柳絮手中的托盘,径直向书房走去。 书房内,烛火摇曳,顾相思斜倚在椅子上,手肘撑着头,双目将合未合,昏昏欲睡。 聂长庚悄步走过去,将盛有夜宵的托盘轻声放在书案上。 顾相思听到细微的响声,极力睁开双眼打起精神,这一看,只见聂长庚蓦然出现在眼前。 她微微讶异,“你怎么来了?跟个鬼似的。” 聂长庚抱起双臂,腰抵在书案边,淡淡道:“刚从魏府回来。” “你又去——”顾相思心头陡然一震,还以为他又要去行刺魏措了。 “没有,查探消息而已。” 她松一口气,“查到什么了?” “魏措的党羽,今日他摆寿宴,几乎各路官员都去了,就差朝中那些中立派或者对立的没去。在那公然受贿,虽是做得好看,但说到底就是受贿。上次你和官家提起过的博州知府,也在。” 顾相思一挑眉,“噢?他也在?” 怪不得博州当地的风气如此糜烂,原来背后就是这座大山,她多多少少都猜到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就不想我? “魏党还有多少?”顾相思问。 聂长庚仔细回想起宰相府内的场景,“除了京官,博州、江州两地的知府,还有焦州府通判,广南东、西两路转运司......” 他细数着在魏府内看到过的各路官员,大致列了出来。 顾相思光是听得都有些记不住,“没想到魏措党羽竟这么多......” 若是皇上愿意接受自己提出的法子,从土地兼并下手,就能一连串拔除其地一派的贪墨官员,这是一石多鸟的好事,就是不知为何裴金乐还在犹豫。 她又转念一想,“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 聂长庚顿了顿,才道:“你不是刚好在查此事吗?” 其实他本是受裴金乐的命令去查探魏措的,正好借百官进京和寿宴的由头去看看魏措到底有多少党羽。 顾相思却忽然扭捏起来,“......那现在我知道了,你就没有别的事吗......” 他们不再像从前一起在公主府的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的彼此,除了聂长庚主动来找她,二人就很少再有见面的机会。 顾相思更不晓得聂长庚现在究竟在干什么,在为谁做事,像一阵风般,来得匆匆又去得匆匆。 说实在的,她挺想他的。 但聂长庚好像没有理解到对方的话里有话,反而垂眸看了眼放在桌上的夜宵,是一碗海鲜粥。 不看还好,一看他就忽觉自己肚子饿得厉害,适才在魏府里打探消息根本顾不上吃。 他端起海鲜粥吃起来,“我确实挺想小厨房做的吃食。” 顾相思神情渐冷,“还有呢?” “想来吩咐阿鼠一些事。”他吸溜一大口粥。 “还有?” “还有......”他认真想了想,“没有了。” 顾相思却忽然站起身来,一步步逼近他眼前,勾起唇角,“要不你再好好想想?” 她整个人几乎要贴到聂长庚身上,聂长庚也顿时僵起身子,双眼不自在地瞟来瞟去,不敢直视对方炙热的眼神。 “我......”看着眼前顾相思的脸放得越来越大,他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似乎只能容得下她那张红润的唇,在吐着诱惑般的话语。 “那我呢?你就不想我?” 顾相思放轻语调,几乎只有贴近耳边才能听清。 聂长庚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她轻笑,又道:“说出来。” 温热潮湿的气息喷洒在他脸颊耳边,聂长庚不由得一颤。 “我......”他突然猛地往后仰了仰,拉开二人距离,随即从怀间掏出个东西赶紧递过去。 “这个给你。” 顾相思被打断也是微微一怔,心中不自觉就冒出一股无名火。 可当她看清聂长庚手里的簪子时,这股无名火瞬间又被化去。 “来时在街上买的,衬你。” 音落,正在顾相思发懵之际,聂长庚唰地一下又遁入黑暗中,无影无踪。 她手上只留下一支银簪,顶上镶着一簇娇艳的海棠花。 —— 垂拱殿,日常听政。 大臣们针对凑集赈灾款的事一直在商讨,有的说发动富户捐输,有的说暂时先砍掉一半北伐的军费,争论得不相上下。 顾相思心里还有些着急,之前魏措一连损失了大理寺卿周瑞、刘统领还有户部尚书黄伦,正是失去左膀右臂的时候,她想趁着这个机会乘胜追击,最好一击就让他元气大伤。 可她提出的法子裴金乐迟迟没有表态,这让她不得不又另外想个办法。 而在百官进京述职过后,朝中一些对立的党派也开始互相弹劾,都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狠狠参对方一本。 顾相思隔着珠帘,遥遥与殿上御史台中丞冯礼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昨夜,在各路官员前去宰相府参加寿宴时,顾相思在深夜去找了冯礼一趟。 她让冯礼联合御史台几位监察官,在今日弹劾魏措。 得到顾相思示意的冯礼,走出列队,握着笏板扬声道:“皇上,臣要弹劾——左相魏措,魏大人!” 音落,殿上激起一阵轰然,文武百官纷纷震惊,猛然看向冯礼。 就连裴金乐都不由得坐直身子正色起来,“冯爱卿,你要弹劾魏相什么?” 冯礼大声道:“左相魏措,身为宰相却滥用职权,土地兼并,隐田漏税!” 魏措嗤笑一声,并未把御史台的弹劾放在眼里,不屑道:“冯中丞,你可知大贞朝从未抑制过土地兼并,莫行欲加之罪啊。” 冯礼也不慌不忙:“皇上,虽说在我朝政策上是不抑制土地兼并,但无论官员还是地主豪绅,拥有的田产过多,使农户变成佃户,地租过高,赋税压力过大,有不少百姓因此灾年流离失所。可见此次西南洪涝,就有四成灾民属佃户,灾年地租不减,从而引发饥荒与灾民不满,怕是会影响朝野的稳定。” “而那些拥有多数田产者,会选择‘诡名寄产’来隐瞒田产,勾结官吏来逃避赋税。臣大致算过,这些被隐瞒的田产起码占据全国四至五成,也就是说,全国至少有四成的田产是没有登记纳税,朝廷也就没有收到那份税款,导致国库常年赤字,入不敷出啊!” 魏措这下没有立马接话,因为他家里林林总总加起来的田产,可有二十五万亩,光是按夏税来算,可是得缴两千多两银子,夏税后还有秋税,每年如此,可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 他暗暗捏紧笏板,脸色唰地就冷下来。这冯中丞稀奇得很,往年做中立派的他,为何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开始针对自己。 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只见裴金乐竟开始深思冯礼的话,抿着嘴一脸严肃正经。 魏措幽幽道:“皇上,目前咱们最要紧恐怕并非此事吧,西南受灾严重,多少灾民流离失所,若赈灾款再不拨下去,恐怕是要引起流民骚动而起义造反啊。而今年才刚刚平了酉州的反贼,又是北伐,朝廷可经不起这番折腾了。” 裴金乐紧蹙着眉头,从御案上拿起一沓纸张,让身侧的康之茂拿去给魏措。 “朕觉得冯爱卿说的有几番道理,若是能将被隐瞒的田税收上来,国库许是会充盈不少,还能更好重建西南。” 魏措结果康之茂递来的纸张,仔细一看,登时眼皮一跳,面色铁青。 “皇上,这似乎是十几年前,顾元的革新之法?” 第一百一十九章 暴打宰相 看到魏措手里拿着父亲当年撰写的改革草拟,顾相思不禁屏住呼吸。 十四年前,他正是因为此而买凶灭了顾氏全家。 魏措随意扫了两眼后,收敛起面上的阴鸷,转而轻描淡写道:“当时这份法案的草拟是一众大臣们否决过的,为何今日又将此书翻出来?” 裴金乐道:“昨日地方官述职魏相可听到了,博州当街打死百姓之事是因土地被强占而起,苦主不惜千里赴京来告御状,朕是觉得,这土地兼并的风气是否太过猖狂?而顾元此法,正是能遏制土地兼并!” 魏措冷冷嗤笑一声,“荒唐!” 说罢,他将手里的草拟拦腰撕烂,咬牙切齿地像是在此发泄着某种情绪,手一挥,纸片漫天飞舞,洋洋洒洒飘落在大殿之上。 “你——” 顾相思急得立马站起来,想要拨开珠帘冲上去。 这可是父亲穷极一生撰写的草拟,承载着他毕生的理想抱负和让朝廷发展壮大的夙愿,为此甚至付出整个顾家的性命。 如今魏措动动手指,就成了轻如鸿毛的碎纸片,而他这也是这么轻易摧毁顾家二十六条人命的。 可她想起上次贸然谏言就被魏措抓到了小把柄,她脚步一顿止步于珠帘之前,只能硬生生把愤怒压在心头,继续听他们唇枪舌剑。 魏措扬着下巴,不慌不忙中带着一丝高傲,“郑林不是说过,死者是与人家签了卖身契的,更没有土地被强占一说,东家也给过苦主的买地钱,不过是此人嫌给的钱不够,想要闹腾一番罢了。” “若是为此就要推行此法,那么全国每块田土都要重新丈量,我大贞朝地广辽阔,届时耗费的人力和财力不可估量,只怕得不偿失。再者说,西南的灾情可等不到重新纳税的这天。” 他面上闪过一丝不爽,咒骂着郑林这蠢货到底还是把事情闹大,连皇上都对此事耿耿于怀。 但凡有些小势力的权贵,都少不了干土地兼并和隐田漏税之事,若真查起田产来,打翻了饭碗谁都没得吃。 冯礼这一次弹劾,恐怕是捅马蜂窝了。 “顾元十几年前没有推行下去,那十几年后的今日,臣也不会同意推行此法!” “顾元的下场您还没看见吗?从贬官到家破人亡,他不过就是个空有抱负的书呆子,哪里懂得治国与为官之道?这样的人皇上您也敢采用他的法案?怕不是嫌大贞朝廷命太长!”魏措说得傲慢。 音落,顾相思彻底坐不住了,她只觉全身的热血都在往脑袋上涌,太阳穴突突跳,指甲用力抠进椅子的把手,根本无法思考。 她猛地掀开珠帘就冲出去,指着魏措怒骂道: “去你娘的头!魏措,当初顾元究竟怎么死的你自己不清楚吗!怕不是方田均税法触动到了你的利益,你为了一己私欲买凶杀人!” 顾相思腿脚之快,紧跟在她身边的柳絮,和在一侧侍候的小太监们都来不及去阻拦。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她抬手一挥,朝着魏措面门狠狠就是一拳。 “!!” 魏措一声闷哼来不及哀嚎,就被她一拳抡得倒在地上转了个圈。 “真他娘的道貌岸然!顾元一家老小都是你排除异己被杀的!还有万施是不是也是你杀——” 顾相思话还没说全,就被急匆匆赶上来的柳絮紧紧捂住嘴巴,“别说了公主!别说了!” 顿时,整个垂拱殿像是一锅热油里掉进一滴水般,轰然炸开。 魏措身边几个大臣全都围了上去把他扶起来,还有在外围看热闹的都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 柳絮用尽全身力气,一边捂着她的嘴不让她说话,一边把她往回推。 而裴金乐高坐在大殿之上,脑子霎时间也一片空白,心想着自己的妹妹这是撞了邪了? 从来就是待人温和,性格软糯的裴钰儿,居然在殿上大打出手? 看着所有人乱成一锅粥,宛如沉寂多年的一潭死水突然被人搅动,他没怎么去阻拦,而是饶有兴致地作壁上观,脸上浮现一抹戏谑的笑容。 “这么有趣?”裴金乐喃喃着。 柳絮瘦弱的身板根本拉不住顾相思,她掰开柳絮捂着嘴的手,还在不依不饶地骂道: “你个见钱眼开的狗官!你有什么资格去评价顾元!你手上不知沾满多少鲜血——” 而魏措捂着自己生疼的鼻梁,鼻尖有一道热流滑下,摊开手掌一看,竟流血了! 他一个刚过五十五岁中老年人,权倾朝野的宰相,就这么在百官面前被一个小姑娘一拳抡得团团转,颜面尽失! 魏措被众人扶起来,也是又羞又愤,眉头皱得可以夹死一只苍蝇,怒气腾腾道: “你说我杀人?凡事都要讲证据!敢问淳熙公主,您为何维护一个死了十几年的人,怕不是与顾元相识!” 柳絮连带几个小太监都没能拉住顾相思,她一听这话后,登时停下,整个人宛如被点穴一般,愣在原地。 顾相思只是干瞪着大眼,气息还未平复下来,理智在快速回笼。 反应过来自己这也太冲动了,险些就要暴露身份! 她欲言又止,心想眼下还是闭嘴得好,再说下去恐怕就要露馅。 她狠狠斜睨着魏措,胸口还在大幅度起伏,由柳絮扶着慢慢退回到珠帘之后。 这时,裴金乐才幽幽发话:“罢了,想必公主状态不佳,均税法之事明日再议,朕也乏了,退朝。” 大臣们皆行礼,“恭送皇上。” 所有人在一片稀稀拉拉声中退出大殿。 魏措一把老骨头在摔了一跤之后浑身无力,需要旁人搀扶着才能走出宫。 他一边抹掉鼻子上的血,满眼惊诧还未褪去,一边狐疑地盯着快步走远的顾相思,心里疑窦丛生。 顾元区区一个给事中,还是早就死掉的人,为何公主这般大发雷霆?况且淳熙公主本来就不是这个火爆性子,别说在朝上、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打人。 他越想越不对劲。 第一百二十章 传闻 顾相思气呼呼地回到府里,刚迈进庭院,她就掀起裙摆岔开腿,大喇喇一屁股坐在石凳上。 似是余气未消,她整张脸还笼罩着一层阴郁的黑雾。 柳絮一路跟提心吊胆回府,直到身侧没有第三个人时才敢开口: “相思姐,你刚才差一点就要露馅了!” 柳絮习惯平淡冰冷的脸上都满是遮掩不住的后怕,她大舒一口气。 顾相思有些心虚地抬起眼皮,“是我太冲动了......” 可她听到魏措在大殿上不仅撕了父亲的草拟,还侮辱父亲,实在是忍不了一点。 若当时她手里攥着什么利器,恐怕会真的直接把魏措当场杀了。 今日她在殿上大打出手,以公主的身份替顾元忿忿不平,多少是会引起人怀疑。 情绪消散后,顾相思瞬时一阵懊恼袭来。 “现在咱们的目的是要打击土地兼并,相思姐你动手之后,风向怕是要变了......又得给魏措抓着一个小辫子......”柳絮嘟囔道。 顾相思烦躁地胡乱抓着头发,把发髻弄得一团躁,不自觉地抬起手啃着指甲。 “这样不行......上次我在大殿贸然举荐王宁北伐,就被他派来夫人和几个老嬷嬷折磨好几日,实在是太耽误事情了......” 她试着闭上双目,气沉丹田,安慰着自己要沉着冷静,慢慢理清思绪。 就在睁眼的一瞬间,忽悠一阵灵光一闪而过。 顾相思恢复平静的神色,“嗒”的一声打了个响指。 柳絮不解地看着她态度变化极快,好奇道:“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只见她双眸放光,神采奕奕,语气也平稳下来,“柳絮,你差人,把小荣他们家被豪绅强占土地,当街重伤人致死之事全都放出去,找说书的唱戏的,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柳絮先是应下,随后又想了想,“相思姐这是要用这件事盖过去?” “不仅是盖过去,最好还要闹到皇上耳边,让他不得不清查隐田漏税。” 顾相思差点忘了,这局可是树上开花局啊。 —— 几日过后,开丰城中逐渐兴起淳熙公主当堂殴打宰相大人之事,好好议政变成斗殴,有的还说公主跋扈蛮横,欺负五旬老人。 不过后来,很快就被博州当地豪绅官商勾结,强占土地,当街打死人的传闻给压了下去。 从街角说书的,到瓦舍唱戏的,还有书局小报都在登报博州女子为父讨公道,千里赴京告御状。 城中已然没有什么人再去讨论淳熙公主殴打宰相的事,毕竟同为百姓被豪强欺压,是最能让人同情的。 谁知事情愈演愈烈,更有人传博州知府人称土皇帝,反正西南天高皇帝远的,知府在当地都是称王称霸,不然谁会冒险去告御状。 传着传着,果真传到了裴金乐耳里。 当时还是深夜,他熬夜看奏折后去御花园里散散心,结果就听到几个宫女太监在谈论此事,已经传到了博州是块十恶不赦之地的程度。 裴金乐大怒,下令定要彻查博州,彻查豪绅土地兼并风气猖獗。 半夜三更就给顾相思发去一道圣旨,让她天亮时立马带这个所谓要告御状的女子觐见! 这日辰时,顾相思便匆忙忙带着小荣进宫。 前殿内,头一次进宫的小荣畏畏缩缩,多少平头百姓一辈子没见过皇帝,那可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她整个人抖如糠筛,五体投地跪在地上。 康之茂推着裴金乐缓缓走出来,先是顾相思微微行礼道:“参见皇兄。” 小荣一听,身子猛然僵直,原本惶恐害怕的心,但一想到这是个替父亲申冤的好机会,便多了几分勇气。 “民女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裴金乐坐在轮椅上打量小荣一眼,“你就是博州的那个苦主?”他语气掺杂一丝不悦。 “民女正是被豪绅打死之人的小女,贱名小荣!”小荣说着又将头压低几寸。 “最近开丰里传了不少你的事啊,就是你要告御状?”裴金乐瞥着她。 “是!” “说说。” 小荣把事件从头到尾跟裴金乐讲了一遍,从她父亲典当田产借钱,后到他父亲状告衙门却被豪绅当街打死,才想着要来开丰讨个公道。 “强占土地之事,其实在丽河县并不少见,几乎整个博州都是如此,只因全博州典当行的东家是知府小舅子!他们仗势欺人!”小荣忍不住激动情绪痛斥道。 顾相思站在一旁,道:“皇兄,冯礼弹劾的博州知府郑林,大理寺已经在查了。从前大贞不抑制土地兼并,是为了有利经济发展,但如今土地兼并依然成为一种不良风气,只怕再如此下去......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如今周灵运如愿坐到大理寺卿之位,很大程度上都帮到了自己,也让他配合冯礼去查郑林贪墨之事。 而裴金乐无言,只静静聆听,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指尖轻轻敲击在扶手上,思考其中利弊。 缓缓道:“现在此事在城中确实传得愈发邪性,引发不少百姓哀怨连天,开始对朝廷失去信任。” 顾相思抬眼,看到裴金乐一脸犹豫的模样,隐隐猜到他也是想清查土地,但还有会有其他因素的影响。 便试探道:“皇兄是否在担心......有人会阻拦?” 裴金乐坦白地点点头。 “淳熙倒是有个建议,不知能不能帮到皇兄。博州之事暂且交给大理寺处理,而土地也能清查,均税法也能推行。不如皇兄可先选择一块地方,做试行点。试行顺利便可全国推行,若不行,也只是消耗少部分人力而已。” 裴金乐神情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快速变化,“钰儿心里是有适合试行的地点了?” “不如岐州?” 顾相思私底下查过,魏措在岐州是拥有田产最少的地界,其地官员也并非魏措党羽,若真查出些什么东西,也伤不到魏措什么,这样他才不会急得阻拦推行。 “岐州......朕记得,好像顾元后来就是被贬至岐州做官,你前些日子却为了顾元在大殿上出手伤人......” 裴金乐似乎看出些端倪,有意无意地用审视的目光盯着顾相思。 “你选岐州莫不是有其他私心?还是说,你与顾元相识?” 被裴金乐这么盯着,顾相思止不住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第一百二十一章 让她闭嘴 “淳熙怎么可能和顾元相识,当时才几岁呀。” 顾相思干笑两声搪塞过去,尽量不对上裴金乐的眼神。 只见他快速敛起审视的目光,不知是否相信这个说辞,又恢复清浅的笑容道:“说的也是,朕多虑了。既然钰儿提议了,土地清丈就在岐州试行吧。小荣父亲的事,朕会让大理寺周灵运着手查办。” 顾相思暗暗松一口气,“是,皇兄。那淳熙便先带小荣回去了。” 小荣匍匐在地上,听到裴金乐愿意重查她的事之后,赶紧给他重重磕了几个头,“谢皇上为民女做主!” 顾相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示意退下。二人正欲转身离开御书房,顾相思才将将回过身,裴金乐冷不丁喊了声: “钰儿。” “皇兄还有何事吩咐?”顾相思顿下脚步。 “你在大殿上对魏措出手,知不知如今朝野上下都在叫你刁蛮公主?你何时变得这般莽撞了?” 顾相思才刚放下的心,一下又被提起来。 就知道要被问罪了。 她不情愿地缓缓转过身,扯着僵硬的嘴角解释道:“淳熙这不是......看不惯他那副态度,即使是宰相,怎么能说出大贞朝廷活不长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裴金乐先是愣了愣,又用着那阵意味不明的目光在顾相思身上打转,突然哼笑两声,“有时候朕真的怀疑你是撞了邪祟了,与从前爱哭鼻子的小怂包判若两人。” “不过......打得好。” 顾相思陡然一怔,“打得......好?” 裴金乐没解释什么,继而哈哈笑起来。 无论是皇宫内还是朝廷,始终都是一副死气沉沉、庄严肃穆的气息,似乎皇宫就是个吃人的牢笼,顾相思这一拳不仅打破皇宫的死寂,还有他隐忍多年的伪装。 他看顾相思不知为何而惊慌,却又有些不解的模样,干瞪着一双杏眼望着他,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裴金乐干脆摆摆手,“罢了,你先回去吧。” 顾相思带着小荣应声告退。 待二人都走后,裴金乐自己摇着轮椅驶进御书房深处的书架,康之茂想要上前推,却被他屏退了。 他来到书架一块不起眼的角落,从里边摸出一只老旧的布老虎,像是孩童的玩具,布料上已经有些褪色泛白。 这是裴钰儿幼时的玩具,他就喜欢用这只布老虎来逗弄小妹妹,逗得她哇哇大哭。 裴金乐静静摩挲着上面细腻的针脚,不知不觉陷入回忆。 —— 魏府。 茶室内,沉香在铜炉中升起袅袅烟雾,弥漫飘散开来,混杂着浓郁茶香,充斥整间茶室。 另一侧的小叶紫檀桌上还摆放着几幅字画,平整摊开并未收回去,像是刚刚有人赏玩过。 侍女跪在茶案前,垂目认真地点着茶,一笔一划在茶碗上绘制“梅兰竹菊”图,又由其他侍女分别呈给几位大人。 吏部尚书,度支司员外郎,还有几位翰林院学士,各分坐两侧。 魏措坐在上首,接过侍女呈上的茶碗,先是放在鼻尖处嗅了嗅茶香,才慢悠悠抿上一口。 吏部尚书先开口:“魏相的伤近日可痊愈了?” 魏措用手轻轻揉了揉鼻梁,还是有些刺痛,隐隐泛着红肿。 撇着嘴摇头,“快好了。” 吏部尚书轻嗤一声,“这淳熙公主不知道是鬼上身了还是怎么,从前咱们在朝上闹得再僵,谁敢对宰相动手!” 从前议政时也有过两方不同观点的大臣当场闹起来。 吏部尚书替魏措忿忿不平。 魏措平静道:“小丫头片子是翅膀硬了,联合她哥欺负本官。但眼下关口,此事已经不算重要了,皇上还是想土地清丈,推行均税法。” 翰林院学士胡广放下手中的茶碗,若有所思,“皇上刚从国库里挤出六十万两银子,给西南拨去赈灾款,总归是不够的,他这是铁了心地要从田土上把税都搜刮出来。” 几位家世显赫的大人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手里都有不少田产,寄名隐蔽在一些寺庙名下免税漏税。 都在担心均税法真的施行起来,不知道要白白交给朝廷多少税款。 吏部尚书恼怒地啧一声,“都怪那个郑林,自己地盘上的事儿不处理好,听说皇上还召见了那个从博州来要告御状的女子。” 魏措抬眉,微微讶异道:“一介布衣,谁领她去见的皇上?” “淳熙公主啊,她把那姑娘就安排在开丰里住了下来。”胡广答。 魏措轻蔑冷哼一声。 这个淳熙公主是真要跟自己作对了。 本来公主就不该听政,合该老实嫁人相夫教子,之前答应不干涉朝政,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这手都伸到他面前了。 从前拿捏一个年轻的裴金乐还算容易,现在有公主替皇上出谋划策,事情渐渐变得麻烦起来。 “从前顾元和那个万施,不就嚷嚷着要改革变法?现在那两人被灭门的灭门,死的死,怎么还有人将此事翻出来。”吏部尚书满脸不悦,“魏相,当年好不容易让他们闭了嘴,如今这均税法,可不能再掀起风浪了。” 魏措也烦躁地拧紧眉头,“用你说!本官还不知道?” 度支司员外郎洪山沉默许久,急得也开了口:“魏大人,下官们不也是着急嘛,这要是打翻了饭碗,咱们谁都没得吃。今日皇上都下了旨,要在岐州试行均税法,下官在岐州还有不少土地呢……” 在场五六个大人们也跟着附和,生怕这把火最先烧到自己头上。 魏措微微合眼,只思索了几息,随即睁眼云淡风轻道:“这事儿,谁挑起的,就先让谁闭嘴。” 几个大人们一愣,都听出了其中隐意。 吏部尚书最先会意,试探道:“魏相您是想……”他伸出手在自己颈间比划一下。 魏措这是想要杀人灭口了,如同当年让顾元闭嘴。 “那可是公主啊!”吏部尚书一惊。 “啧……”魏措冷冷剜他一眼,“蠢东西。” 胡广看到他面色不对,才恍然大悟,“大人您是说那个博州来的女子?” 还是胡广了解到真正的意思。 魏措满意地点点头。 吏部尚书还是不解:“弄死一个普通百姓,皇上就会收手了?” “圣旨不可违收回,但重要的是,让那些刁民害怕,让他们知道谁不服,谁死。” 魏措从容地端起茶碗,神情仿佛碾死一只蝼蚁般轻松,闲情逸致地品着茶。 第一百二十二章 被做局了 茶室外,丁火假装散步在外边转了好几圈,把屋内几个大人商议之事都听了个大概。 他并非有意偷听,只是来到宰相府好一段时间混吃混喝,始终没有展现自己能力之地,也想在魏措面前露露脸。 这几日丁火又把身上的银子给赌光了,想着给宰相办点事,好讨份赏钱。 丁火一想,便佝偻着腰迈进茶室。 “小的丁火,叩见宰相、叩见几位大人。” 茶室内的谈论声戛然而止,纷纷不悦地盯着唐突的丁火。 先是吏部尚书冷冷打量他一眼,“不知道宰相大人同我们在议事吗?” 丁火恭敬道:“小的是府里的幕僚,无意间路过,不小心听了两耳朵,特此前来替宰相大人分忧啊。” 魏措斜睨着他,差点忘了自己还养着此人。 想起上次丁火给他解开淳熙公主使的偷梁换柱局,才缓和下神情,问: “你对此有何看法?” 丁火一听,腆着个脸就凑到魏措跟前作揖:“大人,今日皇上的圣旨一出,榜上也张贴告示,城中就传来不少风声。” “博州女子为父赴京告御状已是人尽皆知,百姓们都喊着要土地清丈,公平公正。不仅是开丰城,好多地方的百姓对此十分期待,呼声一阵又一阵。只是这事儿,大人们不觉得未免有些过于大了吗?” 魏措听罢神色微变。 因为土地兼并这些年也闹过不少人命,告御状的也有,比这更严重的比比皆是。就算是先帝和顾元,还有万施,也想过要将均税法推行下去,也不见有那么多百姓支持,都只是在朝中僵持不下而已。 偏偏眼下一个博州女子,竟然能将此事闹这么大,皇上也是铁了心的要清查田产。 魏措也觉得有几分古怪。 丁火继续道:“一旦这所谓的方田均税法真推行下去,大人们就不是损失些银子和田产这么简单了,恐怕……大人们乌纱帽不保……” 吏部尚书登时一拍桌,怒道:“说什么呢!” 丁火立刻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惶恐道:“不是小的说话难听……这事儿实在是被有心人做局了!” 眼见吏部尚书更加恼怒,张嘴就要骂,魏措摆摆手示意他暂且耐下性子,转而平静问丁火: “听他说完,此事怎讲?” 丁火跪在地上,垂着头,“眼下咱们都被推行均税法的事给迷惑了,虽说做局人的目的确实是针对那笔疏漏已久的税款,用来充盈国库。但最终结果,要的可是各位大人们的乌纱帽!” “土地清查、重新丈量,还需重新登记,最后当地官府必定也会被清查,会引起一连串的反应!届时连带着当地官员那些贪墨的……做小动作的……都会一一浮出水面……” 丁火调转脑袋磕像魏措脚边,“大人,这是在清查您的同党啊!” 音落,魏措的脸色越来越黑,在座的几位大人们都干住了五官。 他们确实没有想到这层,最近接连发生的事已经应接不暇,谁还顾得上这个。 被丁火一语点破后,发现事情竟然比他们想象的要棘手得多。 胡广摸了把胡子冷静思考着,问到:“你是说,有人做局,是为了打击宰相大人一派?” “正是!” 魏措眯着眼,招呼丁火先起身,让他坐到圆凳上,“先坐着,你细说。” 丁火谄媚一笑,屁股挨着一旁圆凳的边边坐下。 又道:“此局名为树上开花局,就是虚张声势、扩大成果,所以做局人看中的不只是打击土地兼并,也更要针对大人的同党,想要削弱您的势力和经济。” 魏措夹紧眉头,耐心问他:“此局如何解?” 丁火吊着一副三白眼滴溜乱转想了想,“以小的拙见,可先浑水摸鱼,将局势先搅乱。便是适才几位大人所提的——博州女子。” 他倏地站起来,朝魏措拱手道:“小的愿为大人出手,用那女子的命破局,以此扰乱局势,日后咱们可见招拆招!” 丁火提出让他来动手,顿时化解魏措的燃眉之急,也算给各位大人们吃了颗定心丸。 随后,魏措与几位大人们再商议半晌,便各自打道回府,只能先等等看,看事态发展如何再做打算。 送走几位大人们后,魏措又叫来了丁火。 他幽幽问道:“你觉得,是谁在背后做局,又为了什么?” 丁火纵使口若悬河,一时间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他只是觉得,做局人对千门一百零八局的运用十分熟悉,隐隐像是师门中人。 便坦诚道:“此话小的不敢说绝,但定是朝着大人而来的。” 魏措也暂时想不通,只抬手拍了拍丁火肩头,“事情做得干净些。” “小的明白。” 魏措刚想转身离去,丁火突然想到什么,赶紧几步追上去。 “敢问大人,这淳熙公主……她的样貌是否从来都没变?”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魏措不由得眯起眼斜睨着他。 丁火立马解释道:“小的只是之前在周府有幸见过一面,觉得有些像小的一个故人。” “你算什么东西,当朝公主能和你那故人一样?她变也是性子变,不过女大十八变罢了。” 魏措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丁火留在原地,久久想不明白,之前的偷梁换柱局就是淳熙公主针对魏措做的局。 又在周府无意间看到她长相与自己的小师妹如此相像,心中才生出怀疑。 有时天底下并非这么多巧合。 他越想,萌生的疑点越多。 夜色刚刚降临,丁火便收拾着装,换上暗色衣裳,腰间揣了把匕首出了魏府。 打听到那位博州女子住在城东的悦安客栈,趁着深夜前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灭口 是夜,公主府。 月挂中天,树影婆娑,夜风吹动树梢发出沙沙声。 书房内,顾相思斜倚在贵妃榻上眯着眼,却怎么也没有困意。 她心中总是惴惴不安,说不上的焦灼。 柳絮在一旁给安神香给点上,细声问:“相思姐,还不打算睡吗?” 顾相思按着太阳穴,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 “待会儿吧,我总是觉得这心里毛毛的,不敢睡。” 柳絮问:“莫不是近日琐事繁杂?官家不是也下旨在岐州试行均税法了吗?咱们应该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顾相思隐隐觉得事情还没这么快得到解决,试行成功与否还另说,当年父亲他们都为将此法顺利推行下去,她又怎可能这么轻松就做到。 “柳絮,要不你再将小荣给叫来吧,坐马车去,今夜也可将她留宿府里。” 柳絮看看天色,就快要子时了,想着小荣或许已经歇下,劝她要不还是明日。 可顾相思却觉得,今夜没见到小荣怕是要睡不着了。 柳絮拗不过,还是让跟着马夫架着车往城东悦安客栈去。 不知是不是安神香的作用,香烟袅袅升起,弥漫整个书房,顾相思才稍微有些安心下来。 等了不知多久,直到她睡意袭来,昏昏欲睡,头磕得小鸡啄米似的,还没等到小荣到来,柳絮也更是去了许久没有消息。 按理说从公主府到城东的路程,半个时辰都用不到,可眼下都到了二更天,柳絮和小荣一点人影都见不到。 想到这里,顾相思一个激灵坐直身子,睡意全无。 她刚想起身出去,问问下人们有没有看到柳絮回来。 谁知,将将迈过书房的门槛,马夫便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公主——公主!” 顾相思蹙起眉头道:“何事如此慌张,柳絮呢?看到她回来了吗?” 马夫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柳絮姑娘……被、被扣押了!” 她顿时清醒,“被扣押?!” 马夫道:“刚才我载柳絮姑娘出门,去城东悦安客栈,到了那里我就在客栈外等她……结果不知道里边儿发生什么,就听到有人大叫一声!还说什么死人,再后来官府的人就过来了。” “那群衙役说客栈死人了,柳絮姑娘是第一个发现的,怀疑她是凶手,就把她带走了!” 顾相思宛如被人兜头泼下一盆冷水,“死的是谁……” “是……”马夫不自然地瞟了她一眼,吞吞吐吐到,“那个博州的……小荣姑娘……” 听罢,顾相思只觉双膝一软,险些要跌到地上,马夫眼疾手快地扶住她。 “公主!” “快……带我去悦安客栈……” 顾相思脑袋乍时一片空白。 —— 深夜丑时,在城东悦安客栈外,一圈衙役纷纷提着灯笼将客栈团团包围起来,还有零星几个周围的街坊邻居出来看热闹。 客栈门外还站着一名似掌柜的妇人,惊魂未定的模样,一边轻抚胸脯,一边同衙役讲话。 顾相思换了一套便服匆匆赶来,朝把守的衙役亮出公主令牌。 衙役定睛一看,赶紧下跪抱拳道:“公主大驾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究竟发生何事?”她急问。 衙役答:“悦安客栈深夜发生一起命案,正在调查中。” 顾相思懒得跟衙役打官腔,直接绕过他闯进去。 “诶?公主您——” 她一进去就看到围着衙役最多的二层客房,径直大步赶去。 拨开层层人群,直到小荣鲜血淋漓的尸体赫然出现在眼前,她一直悬着的心彻底是坍塌了。 小荣直挺挺倒在客房中央,还瞪着一双不甘的大眼,颈间被深深割开一道口子,鲜血染透前胸,在地上蔓延开一大滩。 光是看到这场景,顾相思便觉得颈间一凉,耳边嗡嗡作响,眼前越来越花,想要一头栽下去。 身边的衙役班头扶了她一把,瞥一眼看到她腰间挂着的公主令牌,更是慌乱起来。 “公主殿下?” 顾相思快速稳了稳身子,将失神的瞳孔拉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衙役班头恭敬道:“刚过子时有人来报案,说客栈死人了。小的们到了之后,还有另一名女子也在现场,她说一进门就看到人已经死了。具体情况,还要等那女子带回去审问过后才得知。其余的小的们还在调查。” 事情果真像马夫说的,柳絮作为第一发现人,被衙门带回去问话了。 “可有查出些端倪?” 顾相思看着一名仵作背着工具箱,蹲在小荣的尸体边检查。 班头又答:“根据发现人的口述,她是一进来就看到死者,说明死者起码在子时之前就被害。但目前现场并未留下任何痕迹,凶手手法很娴熟,一刀毙命,还能不留痕迹的逃走。屋内的财物丢失,目前小的怀疑,属谋财害命。小的已经派人在附近盘查可疑之人了。” 听完班头的解释,顾相思轻摇着头,不可置信道:“不可能是谋财害命,你可知这人身份!” 班头哑声,不敢反驳公主的话。 “她就是博州来的那名要告御状的女子!前几日官家可是召见过的,她有案子未结,到底是谁要害她!”顾相思一时间不想相信。 “说不定……是她漏了白,让凶手盯上了……”班头细声辩解道。 “不可能!”顾相思怒道。 小荣从博州一路上到开丰,身上的盘缠早就花光了。她自己也不过给了她二十两银子,让她暂时在开丰开间房住,连带吃喝,身上哪儿还剩下多少银子?再者说,小荣并非爱炫耀之人,怎就会让贼人盯上? 太离奇了,偏偏就在将要在岐州推行均税法的当口出了事,不免让她深思背后原因。 莫不是魏措出手了…… 小荣才刚过二十,一生清贫,跟着老父亲靠着两亩地过活。谁知豪绅强取豪夺,夺走他们家唯一的田地,父亲想要讨个说法,碰上官商相护,被人活活打死! 而她拼着一腔孤勇,从西南走到开丰告御状,一个独身女子光是在路上遭到的艰辛就不敢想象。 在皇上答应严查此事,要给她父亲一个说法时,就这么在一个平静的晚上被杀害了。 顾相思忽觉浑身发冷,连呼吸都在颤抖,暗暗捏紧拳头。 看着小荣冰冷、毫无生气的尸体,她好像看到自己。 第一百二十四章 并非巧合 如果顾相思没有遇上聂长庚,如果没有假冒公主,她凭一己之力要给师父和顾家报仇的话,是不是也会像小荣一样,被人给灭口了? 凭什么普通人就要沦为上位者的垫脚石,她只想给自己的父亲讨个说法而已,就要被当做碍路的石子踢掉? 普通百姓的性命在那些上位者的眼里就如草菅蝼蚁,上位者的高位却要建立在百姓们的尸山血海之上。 想及此,顾相思背后就一阵阵发毛,仿若整个人沉溺在冰冷的湖水中,挣扎不得,呼吸不上。 如今百姓们对土地清查之事谈论高涨,小荣却死在推行均税法前夕,这分明就是有人在杀鸡儆猴。 不用怀疑,这就是魏措在对她宣战。 班头看顾相思情绪不对劲,便扶着她来到客栈大堂里坐着休息。 顾相思失魂落魄地坐在条凳上,双目变得冰冷无比。 客栈里来来往往查案的衙役越来越多,还有一些不同制服的人也掺了进来。 她好奇地抬眸打量,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衙役冲那人作揖:“周大人。” 周灵运眼底挂着疲惫,只穿了件普通外衣,风尘仆仆地赶过来。 “周灵运?”顾相思喊了一声。 他走过来拱手道:“公主。” “大理寺这么快就来了?” 周灵运坐到她面前,道:“死者身份特殊,是目前要试行均税法的关键人物,衙门已经把此事移交大理寺了。还有柳絮姑娘,是公主的贴身侍女吧?现在在大理寺询问,没什么大碍,公主不必担心。” 顾相思听闻柳絮无碍,紧绷的弦才松懈几分,又问:“那皇上是不是也……” 周灵运点点头,“皇上也知道了。” 他抬眼察觉到顾相思不对劲,一副落寞又哀伤的模样,关切道:“我听闻,死者小荣,是你带她去面见的皇上?” 顾相思压低声音,“嗯,她父亲之死有关当地豪绅土地兼并,我本是想借此打击魏措党羽……” “我也猜到是魏措……他是最反对均税法的人了。但他现在对这姑娘下手,想必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恐怕届时岐州的试行,百姓会忌惮此事,试行不顺……”周灵运说着眸光也黯淡几分。 这也是顾相思又担心的一个点,小荣已经为此被害,就更不能让她白白死掉。 她想着,不由得将指尖放进嘴里啃咬着指甲缓解心情。 “公主不如先回府休息,大理寺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揪出凶手。” 周灵运扶着顾相思走出客栈。 殊不知,大理寺哄哄到来,引起周边更多的邻居出来看热闹。 客栈外围除了衙役和大理寺的人把守,还挤着一群围观群众。 周灵运替顾相思拨开人群,将她送到马车上,“恭送公主。” 顾相思乘着马车打道回府。 丁火藏在人群中,佯装凑热闹的模样,重新返回作案现场,就想看看自己的杰作究竟会引起怎样的反应。 可他却全程紧紧盯着顾相思,直到对方乘着马车远去。 适才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顾相思正脸,除了眉间少了一枚朱砂痣,其他的五官果真如自己的小师妹一模一样。 他原本以为天底下真就是有长相一样的人,但在他看到顾相思那个动作时,他开始说服不了自己了。 丁火看见顾相思从客栈里出来,她一脸忧愁模样,不停地啃着指甲。 在他印象里,小师妹遇到忧心事时,就会习惯啃指甲!总把一双纤纤玉手啃成狗爪子似的。 加之想到先前淳熙公主做的局,修罗断路、偷梁换柱、树上开花…… 无论是长相、小动作、还是布局,丁火再也不相信这就是巧合! 但再怎么说这到底是公主,不可妄动,得先验证一番。 丁火眯着一副贼兮兮的吊梢眼,退出人群,朝着顾相思马车离开的方向跟去。 —— 几日后,在岐州试行的均税法果真受阻。 朝廷跟派几名“方田使”去到岐州,重新丈量土地,按地形绘制图册,清查官府登记在册的田产。 岐州百姓都听闻博州那个为了土地和父亲上京告御状的小荣被杀人灭口,都不敢再得罪当地豪绅,为了保命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 导致方田使在丈量土地时,不是遭到当地百姓联合驱赶不配合,就是些官吏受贿制假账,困难重重。 顾相思每日盼着岐州能传回来破局的好消息,也在等着柳絮回来。 柳絮作为发现小荣被害第一人,被扣在大理寺审问已经好几日了,还未放人。 她派阿鼠去打探消息,也得不到什么确切的回答。 这日,阿鼠刚探到消息便匆匆跑回府里。 “查到了,查到了!” 庭院内,阿鼠累得跌跌撞撞跑到顾相思跟前,她赶紧递了杯水过去,“快说!” “柳絮姑娘本来昨日就可以放了的……没成想,大理寺内有人指证她是凶手!是她自导自演,杀人后假装报案!” 顾相思蹭地一下从石凳上站起来,“什么?!周灵运呢?他不是说柳絮没有嫌疑,很快就可以放了的!” 阿鼠连水都来不及喝,赶紧解释道:“周大人也在周旋呢,在替柳絮姑娘辩护!” 顾相思不自觉拧紧眉头,腿一软又跌坐在石凳上。 柳絮怎么可能杀小荣! “怕不是有人要柳絮顶罪……这是朝着我来了……” 刹那间,只觉那股毛毛的感觉又涌上来。 顾相思忧心忡忡,脑子在快速思考着要怎么替柳絮证明清白。 背上陡然一记钝痛吓得她抖了抖。 她猛然回头望去,以为是从树上落了什么东西下来,只见一块小石头“啪嗒”掉在脚边。 “咦,这什么……” 阿鼠捡起那块石头,上面还裹着一张纸。 他交给顾相思,“谁这么不长眼在公主府里胡闹?” 顾相思也好奇地揭下那张纸,心想着是不是太纵容府里的下人了,在这是还瞎闹。 谁知,打开纸条后,上面的字让她浑身一震,瞳孔骤然紧缩。 纸里写着:【九儿小师妹,许久未见,穿金戴银都忘了你四师兄了?淳熙公主的床,睡得可还踏实?】 第一百二十五章 暴露了吗? 纸上写着“四师兄”几字,就让顾相思从头凉到脚底。 好多年没有见到这个称呼了。 几年前,她和苟南北在浙东讨生活,还有另一位师兄也跟着一起,就是丁火。 丁火为人喜好偷奸耍滑,学得师父一手千术后就爱去赌坊里赌钱,每每都出老千赢得不少钱财。 苟南北劝过也打过,说教他千术可不是用来偷奸耍滑的,可他秉性顽劣、死性不改。 被浙东当地赌坊到东家盯上,恨之入骨,黑道悬赏黄金想要他的一双手,让他这辈子都无法再出出千。 后来还是苟南北腆着个老脸去讲和,才保下丁火一双手。 谁知丁火安分一段时间之后,就开始盯上刚及笄的顾相思。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天真水灵,而那时的丁火也刚满二十,气血方刚的年纪,他日日相处下来,便对顾相思生出非分之想。 丁火哀求苟南北,让师父做主把九师妹嫁给他,保证安安稳稳过日子绝不再赌。 但苟南北可是十分了解自己的徒弟,怎么可能会把自己最疼爱的小徒弟嫁给一个浪荡的赌狗。 苟南北不愿,顾相思更不愿。 丁火越得不到就越是躁动。有一次借着喝酒的当口,他把苟南北灌醉之后,便把顾相思哄骗到树林里,想用强的毁她清白。 好在苟南北并非真的醉死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顾相思,狠狠揍了丁火一顿。 最后把他逐出师门,分道扬镳,再也不相见。 往昔的恐惧占据着顾相思大脑,她晃了晃脑袋想要把这段不堪的回忆给甩掉。 她背上渗出一阵阵冷汗,过了这么多年依旧会对此事心有余悸。 顾相思把思绪抽回,才反应过来其中的不对。 丁火怎么又出现了?她现在可是顶着淳熙公主的名号! 字里行间里透出,对方像是已经识破了她的伪装,这事可没这么简单了。 阿鼠看到她整个人愣住,看了那张纸之后就被人忽然抽走魂魄般,也好奇地接过她手里的纸条一看。 随即诧异地脱口而出:“这难道——”又赶忙压低声音,“顾姑娘,这假冒的身份是不是暴露了!” 阿鼠抬起头冲着石头扔来的方向看去,又环视周围一圈,并非发现任何人影! 他扬声道:“谁在装神弄鬼!出来!” 可庭院四周还是静悄悄的,除了他们二人没有任何一点动静。 他又问:“这人到底是谁啊?” “我以前的一个师兄……丁火……”顾相思失神喃喃着。 “他怎么会认得出你?” “我不知道……” 顾相思只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惊恐如洪水猛兽般袭来。 她现在可是在假冒公主,倘若这事捅出来,可真就是欺君之罪了。 潜伏一年之久,暗地操纵,哄骗皇上。若真叫裴金乐知道自己借着他最疼惜的妹妹的身份,欺骗他这么久,怕是要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 她不敢再细想下去。 “阿鼠,快去查查丁火这个人,年纪估摸着有二十八左右,看他现在究竟藏在何处!”顾相思喊道。 就在庭院外围的一棵大树上,丁火蹲在树杈间,远远就能清晰看到顾相思惊慌失措的模样。 他嘴边叼着笔,狡黠一笑,果然他猜的没错,这个所谓的淳熙公主就是自己的小师妹。 “九儿啊九儿,这么多年你的小动作还是藏不住,被我发现了吧。” 丁火得意地自语,“你师兄给人卑躬屈膝,你倒好,当上尊贵的公主了。” 他拿下嘴边叼着笔,笔尖还残留些许墨汁,从怀里摸出一张空白的纸,又写上: 【别想着找我,我随时就能将你的真实身份捅出来。不想暴露的话,先孝敬师兄些银子花花。三百两白银,在明日亥时之前,埋在城外的汴河河滩,我自会去取。】 丁火将写好的纸条裹住另一枚石头,用弹弓射到公主府的庭院内,随后纵身跃下树离去。 —— 顾相思看到丁火的第二张纸条后,没敢置之不理,赶紧就叫人将三百两白银包成一个包袱,让阿鼠亲自去送。 阿鼠按照字条,将银子埋在城郊的河滩处。还带了几个护卫,埋伏在另一边的树林,观察着来取银子的究竟是谁,然后再一举将其拿下。 没成想,阿鼠一伙人从亥时等到天亮,始终都没等到任何人!一晚上在河滩附近,连条野狗都没来过! 此人警惕心甚重,像是料到会有埋伏一般不敢出现。 阿鼠一伙人只能打道回府,给顾相思禀报消息。 回到公主府时,正好碰上采买的菜车运到后门。满满两箩筐的新鲜时蔬,阿鼠一眼就瞧中一处端倪—— 在两颗最顶上的白菜压着一张纸条,他就感觉不对劲。 把纸条抽出来打开一看,又是那片熟悉的字迹! 阿鼠大惊,赶忙跑去庭院告诉顾相思。 顾相思一夜未眠,就等着阿鼠把消息带回来。她眼底乌青,在看到阿鼠出现时才有几分清明。 “怎么样?人抓到了?”她率先开口问道。 阿鼠表情一言难尽,失落地摇摇头,递给她那张新纸条,“他一晚上都没出现,应该是猜到会有埋伏。但是今早我回来时,在菜车上发现了第三封信。” 顾相思打开,上面写着: 【还跟师兄耍心眼呢?你抓不到我的,今夜亥时,重新把银子扔在旧码头的破船上,这次是五百两。别再想着抓我了,你就这么想见师兄吗?】 看完纸条,顾相思气得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她咬牙切齿道:“五百两……给他!你送到地方后就回来!” 阿鼠也跟着皱起眉头,又急又忧,“万一给了他钱……还要揭发怎么办?” “咱们这可是算欺君之罪,没株连九族都算轻的了……”他凑近顾相思耳边低声提醒。 顾相思对此也是隐隐有些担心,但她了解丁火这个人,就是爱财爱色而已,但愿用一些银两打发他便作罢。 “就当是用钱堵住他的嘴了!”她愤愤道。 阿鼠无奈,也只能按照顾相思的吩咐去办,将五百两银子放至约定地点。 第一百二十六章 得寸进尺 顾相思以为这五百两是最后一次,没想到又过了几日,丁火愈加变本加厉。 从五百两,到八百两,又到一千两。 丁火不停靠传递纸条的方式,向顾相思索取钱财,前后拿了快两千多两。 她知道丁火定是又拿去赌了,也在开丰城中各个赌坊设下眼线,但始终都未找到丁火的身影。 柳絮还被扣押在牢中,因为大理寺在查小荣之死,久久出不来。 这点就让她一个头两个大,丁火还在一边威胁她得寸进尺。 她开始一见到阿鼠来禀报消息就提心吊胆,怕他带来新的书信。 果然,阿鼠又将第六张纸条带来了。 看到阿鼠脸色极其难看地走进庭院,她就知道丁火的信又来了。 “这次是在影壁下找到。”阿鼠把纸条递给她。 上面写着: 【好九儿,这次我不要你的银子了。我只要你去跟官家说,停掉岐州试行的均税法,否则你那个小婢女,这辈子都出不来了。】 “贱人!” 顾相思看完一把将纸条用力拍在桌子上,怒道:“他敢拿柳絮威胁我!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 阿鼠已经看过纸条,脸色阴沉着,“这下咱们该怎么办……我就说周大人明明是大理寺卿了,还不能替柳絮做主,被扣了这么久……” 顾相思一时气上头,但又很快捕捉到了一丝不对劲。 她以为丁火就是求财而已,试行均税法是朝中政务,关他何事?就连柳絮被扣在大理寺这么久他也晓得。 “阿鼠,这几日除了赌坊之外,你还找过什么地方?”她问。 “酒楼、青楼、瓦舍……吃喝玩乐的地方都找遍了,没见有丁火这个名字出现……” 一个念头在顾相思脑海一闪而过,蓦地冷笑一声,“他也学会隐姓埋名了,但我们都找错了地方。” 阿鼠讶异,“找错地方?可像他这种人除了吃喝玩乐还会干什么?” 顾相思和丁火可是师出同门,都跟苟南北学的千术,她会的,丁火同样会,只看想不想做而已。 “他或许是藏在哪个大官的官邸呢,给人出谋划策。我说这树上开花局怎么就被人破了局了。” 阿鼠有些听不明白顾相思的话,“你是说,他在给某位大人办事?” 她道:“朝中还有谁是最反对均税法的?想必就是哪位。” 经顾相思这么一点,阿鼠猛地拍了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先前去打听丁火的时候,在一座赌坊里打听到他在那里出千被人抓个正着,差点就要了他的命,之后竟然是个贵人把他保下的……” “难道……那个贵人是……魏措?!” “正是!”顾相思眸光一亮。 从试行均税法开始,小荣被杀害也是魏措冲着她来的。又到柳絮被污蔑是杀死小荣的凶手,扣押在牢里不得释放。 而现在丁火给的纸条上又提及此事…… 丁火就是投靠魏措跑不脱了,所以阿鼠才到处都查不到他的行踪,原来是靠着这么大一座山。 现在他们竟然拿柳絮的性命掣她的肘,为的不就是暂停岐州试行。 眼下难就难在柳絮被污蔑是杀人凶手,而柳絮又是淳熙公主的贴身侍女,追查起来她也逃不掉干系。 是她劝说的裴金乐在岐州试行,又被人扣上扰乱试行的帽子的话,有几张嘴都难说得清。 阿鼠理清头绪后,又开始担忧起来,“他们现在是想利用柳絮姑娘泼脏水,那咱们……还救柳絮姑娘吗……” 顾相思不假思索道:“救!当然要救!” 若是其他主子,定会选择明哲保身,舍弃一个普通下人。 可柳絮在顾她眼里不是普通下人,她们共同经历这么多风雨,是伙伴是亲人,她也早就把柳絮当成是自己的亲妹妹。 即使是真正的裴钰儿,也不会放弃柳絮的,她更不会断臂保命。 顾相思咬着牙,心中暗暗做下一个决定。 “阿鼠,备马车,我要进宫面圣。” —— 皇宫,寝殿内。 “暂停岐州试行?!” 裴金乐惊讶得差点从罗汉榻上蹦起。 吓得跪在一旁给他按腿的婢女一激灵。 顾相思也给跪在他面前,心虚地压低脸庞,不敢抬头直视。 “是暂缓……不是暂停……” 裴金乐坐直身子,倚靠在手枕上支撑着上半身,一双废腿无力地耷拉在榻前。 他挥手屏退按摩的侍女,对顾相思认真道: “钰儿,当成可是你劝朕要推行均税法的啊,怎么又要叫停了?” 顾相思有些说不出口,毕竟她好不容易进行到试行这一步,本来就盼着能顺利的话会全国实施,可以充盈国库还能连根拔除地方贪官,削弱魏党势力。 可柳絮偏偏被他们拿捏住。 “如今许多百姓都因为小荣的死而害怕,谣言四起,都恐慌自己会因此造到豪绅报复,不敢配合方田使清查土地。” “淳熙是觉得,应当先把小荣之死查个水落石出后,给百姓一个交代,安下心,才好土地清丈。” 顾相思说罢,又深深压下头颅,怕皇上会勃然大怒。 裴金乐沉思半晌,又问:“这案子不是大理寺在查吗?你还信不过周灵运?” “不是不信,淳熙也问过周灵运,大理寺呈交刑部复核,可刑部……” “刑部怎么了?” 裴金乐微微眯起眼,他差点忘了,刑部尚书好像是魏措的人…… “刑部似乎在滥竽充数,想要随意找人顶罪而结案……求皇兄严查!”顾相思道。 裴金乐神情晦涩难懂,只一味地将眼眯起,看不清其中意味。 他幽幽道:“朕知道你的那侍女被扣了起来,你们姐妹情深,救人心切。但,钰儿你可知,说刑部查案滥竽充数,可是好大罪名?” 顾相思惶恐得几乎整个身子匍匐到地上,本来叫停试行就是违背圣旨,生怕惹怒裴金乐。现在还无凭无据指责刑部,更怕会降罪到她头上。 “现在城里因此事已是人心惶惶,不是草草结案就能完成的,淳熙也是怕没能给百姓们一个完整的交代,岐州试行难以推动!” 说罢,裴金乐没立刻接话。 顾相思缓缓抬起头试探着他,只见他捻着檀木手串,像是在犹豫什么。 第一百二十七章 释放 裴金乐沉思许久,顾相思跪到双腿发麻也不见他发话。 “皇兄......”她忍不住小声提醒。 裴金乐捏着手串的手一顿,终于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语气冰冷,“钰儿,说试行的也是你,让暂缓的也是你,你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顾相思猛然一震,有阵寒意仿佛小蛇一般悄悄爬上背脊,说不出的古怪。 似乎这话中意有所指,语气也不像从前疼爱妹妹的宠溺,是君对臣的威慑和严肃。 “不敢......” 顾相思的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只觉一股真正的天子之威将她压得不能再低。 裴金乐看她一副惶恐害怕的模样,也不愿再逼她。 小荣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他最近几日也在为岐州的试行进行不顺利而担忧。 “罢了,朕会暂缓试行,但因此却出了什么差错,朕可是要算在你头上的。” 他放松下紧绷着的态度。 顾相思憋着的一口气这才敢呼出来,她如蒙大赦,“淳熙明白!” —— 皇帝诏几名方田使回京述职汇报,均税法在岐州的试行也就名正言顺地暂缓下来,又命刑部和大理寺严查小荣被害案,抚慰民心,不得影响试行。 顾相思按照丁火纸条上说的,让试行停下来,才会放了柳絮。 她从宫里出来之后,便一直在府里等着柳絮回来。 一连等了好几日,终于等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柳絮!” 顾相思正坐在庭院内的石凳上,一扭头只见那张久违的冷脸赫然出现在眼前使忍不住大喊,是阿鼠把柳絮带回来了, 她赶紧三步跨两步就冲了上去,一把将柳絮抱在怀里。 柳絮习惯冷淡的脸色逐渐被激动冲散,她下巴搭在顾相思肩头,眼中含着泪花,泪水将落未落。 “相思姐......” “你终于回来了!”顾相思紧紧拥着柳絮。 她双眼虽是饱含热泪,但神情却有一丝难堪,“相思姐......我还没换衣服呢。” 柳絮这段时间被扣押在大牢里,衣裳脏污,也不曾得过清洗,浑身散发着淡淡的难闻的味道。 可顾相思没有在意,拍了拍柳絮的背安慰着,“没事的,你受苦了,可受什么伤?”她双眼不停在柳絮身上打量,生怕柳絮在牢里遭罪。 她有些自责,若不是那天夜里她非要见小荣,去让柳絮将小荣带来,也不会从第一发现人被污蔑成贼喊捉贼。 柳絮抽了抽鼻子摇摇头,“没有,相思姐不用担心,我还以为我再也出不来了呢......” “呸呸呸!不许说这种胡话,有我在,你一定会平平安安的!”顾相思佯装皱着眉头,“先去换衣服吧。” 柳絮应声后往自己的寝屋走去。 阿鼠站在一旁看着也有些许欣慰,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他将手里端着的茶水放在庭院里的石桌上。 他给顾相思倒上一杯清茶,问道:“顾姑娘,那个丁火就这么大本事,按约定的停掉试行他就能放了柳絮姑娘了?” 顾相思抿了口茶水,嗤笑一声,“他有个屁的本事,是他背后的靠山有本事。对了,我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阿鼠答:“你之前怀疑丁火投靠的官员们我大致都摸了点,发现他们并没有和类似的生人又过来往,最后只剩下魏措被没有查了。” 顾相思之前把丁火有可能投靠的官员的名单列出来给阿鼠,让他去一个个排查丁火到底是躲在哪座大山背后,但现在阿鼠一番话已经不言而喻。 不仅在大理寺内有人,能做到污蔑柳絮是凶手的,连周灵运都搞不定的,刑部也有人想要潦草结案,也只有魏措才有这个能力和手段。 亦如同当年顾家被人灭口,全家灭门,最后却因“自相残杀”而草草结案,是他的惯用手段。 “明天你还是去宰相府确认一下,他是否真的投靠魏措了。”顾相思道。 “好。”阿鼠应声。 柳絮换好干净衣裳回来,看到顾相思和阿鼠二人不知谈了什么,神情都变得微微凝重。 “你们再说什么?”柳絮轻声道。 顾相思给她斟了杯茶,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没啥,来,先喝口茶吧,今晚我叫小厨房加菜,算是给你接风了。” 柳絮坐下来接过茶杯,心情也不是很轻松,她知道自己这一趟想要出来很困难,但顾相思还是选择把她救出来。 她刚有几分动容的脸色又缓缓回到往常那副冰冷,有些担忧地问:“相思姐,我听说你为了救我出来,不惜停掉岐州试行吗?” “......嗯。”顾相思不自然地点点头,她怕柳絮会因此有心理负担。 “可相思姐,你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变法吗?这往后还要怎么将此事推行下去?”柳絮语气有些着急起来。 顾相思她好不容易才把均税法推行到这一步,可不能就这样轻易错过。 “是不是,遇上什么难处了?”柳絮又问。 霎时间,顾相思脸上那一丝丝喜悦又瞬间化为乌有。 她沉默半晌没有回答,柳絮从她隐忍的表情也能猜到一二,“到底是什么人?” “是顾姑娘的师兄!” 阿鼠忍不住替顾相思说出来,这段时间丁火的得寸进尺让他满肚子气没地儿撒。 他神情愤愤,“那个师兄叫做丁火,他识破顾姑娘不是真正的淳熙的公主了!借此就勒索了两千多两的银子!还用你的性命累威胁顾姑娘暂停岐州试行!” 柳絮听罢大惊。 “顾姑娘,难道咱们就这样受他威胁一辈子吗!”阿鼠恼怒道。 顾相思何尝不气愤,她藏在袖中的拳头早已捏得紧紧。 当初师父留他一命是看在曾经的师徒情分上,现在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要挟自己,助纣为虐! “就凭他助纣为虐这一点,我就要替师父清理门户!以绝后患!”顾相思瞪着双眼猩红。 第一百二十八章 赴约 翌日,池心亭内,顾相思正躺在摇椅上晃晃悠悠,柳絮在一旁替她摇着扇子。 此时才过秋老虎,还残存夏季难耐的燥热,她手里还捧着一杯冰饮子,冒着阵阵寒气。 久违的悠闲让顾相思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昏昏沉沉就像合上眼。 柳絮贴心地把顾相思手里捧着的冰饮子抽出来放在桌上。 一记突兀的喊声从远到近传来,划破这片刻宁静。 柳絮不悦地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想着是谁这么没大没小地在府里乱叫,结果一看,发现是阿鼠急匆匆跑过来。 “消息来了——” 阿鼠急促的声音吓得即将要睡着的顾相思一激灵。 她皱着眉头睁开眼睛,就看到阿鼠着急忙慌地冲过来。 “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查到了,宰相府里,前阵子真的收过几个幕僚,其中有个人就是丁火!”阿鼠道。 这个消息顾相思并不意外,几乎是意料之中的事。 “还有——”阿鼠脸色突变,从怀里掏出一张纸。 顾相思也支起身子,双眸渐渐严肃起来。 “丁火的第七封信。” 阿鼠把纸条递给她正色道:“刚才我去宰相府打探消息,这张纸条就夹在宰相府外的围墙上,好像就料定你会派人去打听一般。” 打开纸条,上面写: 【小九儿,看来你还是查到师兄了啊。我也不跟你卖关子了,咱们这么久没见,师兄挺想你的。后日戌时,我在遇仙楼等你,陪师兄喝一杯吧。务必独自前来。】 看过纸条后,顾相思适才的闲情逸致顷刻间荡然无存,双眼忽然变得凌厉起来,似乎闪着阵阵寒芒。 遇仙楼是开丰城中的一家酒楼,丁火竟然敢直接约她见面! 她对丁火的印象还停留在好几年前,他想要侵犯自己的那副可怖模样,想到这里就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信上似乎说他想要和你见面......好大的胆子!”阿鼠暗暗咒骂一声。 柳絮也担心起来,“见面?我感觉是不是有些冒险?现在相思姐可是顶着淳熙公主的身份,万一叫其他人发现了......” 阿鼠道:“对,我担心的也是这一点,咱们都已经走到这份上,可不能就因为个二流子功亏一篑!” “没事,见就见!” 顾相思兀地开口,把阿鼠和柳絮都惊得一愣。 “万一有诈怎么办!他可是要你独自前去啊!”阿鼠喊道。 顾相思脸上看不出任何恐惧,只有浓浓的恨意,“这事儿总该有个了结。” —— 二日后,戌时。 天色将将昏暗下来,顾相思按照约定在前往遇仙楼。 阿鼠还是不放心地带了一拨护卫跟着她一起去,说什么也不走。 “我答应过帮主,他不在时要照看好你的。” 顾相思无奈,“丁火为人狡猾,你忘了第一次被索取三百两之时?所以你还是在外面等我,我自己上去就好。” 阿鼠想起第一次丁火向顾相思索要三百两银子的时候,他就是知道了自己带人埋伏他所以才整晚都不敢出现。 思及此,阿鼠不得已只好带着护卫退到距离遇仙楼一里之外的巷子内藏着,也能透过窗户时刻关注酒楼内的动静。 顾相思特地换上普通便服,将头发全部束起,乍一看像是个清秀的小公子。 她独自迈进遇仙楼,先是在一楼大堂环视一圈,发现没有找到丁火的身影。 又上到二楼包间内,立马就有一名小伙计走过来招呼她,“请问客官是否在找丁老板?” 顾相思点点头。 小伙计带着她来到最深处的一间包间。 门开两扇,只见丁火背对着她坐在桌子前,菜肴已经上齐,他拎着酒壶自己就先喝上了。 “四师兄。”顾相思冷冷开口。 丁火猛地一转头,脸上蕴着浅浅醉意,使得一双吊梢眼看起来更阴恻恻。 他“哎哟”一声,细小的眼珠子不停在顾相思身上打量,“九儿!你还是穿淳熙公主的裙子好看。” 他嘿嘿一笑。 “你究竟想干什么?”顾相思绷着一张脸,整个人也开始紧张起来。 她双眼快速扫视屋内一圈,发现这间包间居然没有窗户,只有门才是唯一通道! 为了以防万一,她的身子不禁往门边靠。 谁知,丁火有意无意地,抬起手就一把将她拉在菜桌前,按着她肩膀让她坐下,这下距离门口越来越远了。 “这么多年不见,师兄想你了!来,先陪师兄走一个!”说着,丁火捏着酒杯斟满了酒水,递到顾相思面前。 她生怕酒水里掺东西根本不敢喝。 顾相思狠狠剜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推开酒杯,“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给你这么多钱还不够吗!” 她这一推让酒水全都撒了出来,浸湿丁火衣袖。他也不恼,只好放下杯子笑道: “你看你,脾气还是这么臭,就不能陪师兄喝一杯?” 他一边说,双手像是游蛇般缓缓攀附在顾相思肩头,时不时用掌心揉搓着,又施加力量把她按在凳子上起不了身。 “这些年有没有想师兄?我可是想你得很啊,才几年不见,都从小姑娘出落成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倒是比从前更漂亮了。” 丁火刻意压低的声音,想一条黏腻湿滑、恶心至极的蚯蚓钻进顾相思耳朵。说罢,他的手还在她的脸颊上掐了一把。 顾相思十分抗拒地甩开丁火按住自己的双手,怒骂一声:“滚蛋!再动手动脚信不信姑奶奶把你阉了!” 丁火依旧是戏谑地笑着,他举起双手故作妥协的样子,“好好好,那咱们先吃饭。” 他落座在顾相思身边,夹了一筷子肉片放在顾相思面前的碗里。 顾相思才没心情跟他好好叙旧吃饭,直接开门见山道:“小荣是不是你杀的?” 小荣死在岐州试行的节骨眼上,手法狠辣且利落,大理寺也迟迟抓不到凶手,她多少猜到会是丁火干的。 丁火一边自顾自地吃着菜,一边不以为意道:“小荣?是谁?” “城东悦安客栈。” 她以为丁火还会辩解一下,没想到丁火满脸毫不在意地哼笑一声: “噢,原来她叫小荣啊,是我杀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