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开局她最终称帝》
1. 艳闻
永宁二年四月,东风盈袖,春意绽放在大周朝帝京盛安城的齐整坊市之间,两只喜鹊在骀荡春风中颉颃于飞,最后停栖在望瀛洲精巧的木檐之上,叽喳啁啾。
但鹊儿的啼鸣远不及酒楼中的喧闹。
酒楼望瀛洲坐落在盛安城的东北区域,因可登楼远眺宫城之中的游湖“小瀛洲”而得名。
它是京城之中最为身负盛名的酒楼,亦在五湖四海的食客中广获推崇,但它今日的热闹却不是因为珍馐佳肴,而是因为一桩艳闻,轰动京城的皇家艳闻。
“你说好好一场春猎,没想到能闹出这么大动静。”客桌之上,一位男食客品了一口香茗,与朋友闲聊。
一位富态的男子听得朋友谈起此事,脸上浮现笑意,要说到这种奇闻艳事,那他简直算得上了如指掌。
“那能怪谁?还不是文肃长公主咎由自取,她既然敢贪污军饷,那还不怕报应啊。”
说完嘿嘿直笑:“要她给未婚夫戴绿帽子,呵呵,这可比打入大牢精彩。”
文肃长公主元衡?在一旁大快朵颐的白逐浪将埋在碗里的头抬了起来,她看向那圆桌上围着的四个男人,他们在说长公主?
白逐浪是知道她的,这位大周朝有史以来第一位开府议政的公主,世人传颂她高贵的天潢气质和过人的心智谋略,不过白逐浪一个无心朝廷之事的游侠能记得住长公主的名号却是因为别的事。
三年前她在晋州游历,听闻长公主向仁帝元奭进谏,请求彻查晋州粮官售公粮谋私利之事,又建议设立巡查官定期检查关系民生命脉的粮仓管理。
而后皇帝派人前往晋州处理此事,抓出了一批“硕鼠”,晋州百姓欢呼雀跃,皆称赞陛下英明远略与公主年少有为、心系万民。
“你们是说,当年那个为晋州百姓请命的公主贪污了军饷?”白逐浪向他们问道,随后端起碗拿着筷子,站在桌边,一副十分关切的模样。
那个富态男人看到自己马上要拥有了一个忠实而谦虚的听众,立刻来了兴致,是时候显示一下自己通晓天下的本领了。
“是,证据确凿。军饷自晋州运至朔州途中离奇消失了三分之一,而晋州粮案后新上任的刺史薛景恰巧就是她未婚夫崔纯的姻亲。而在事情败露之后,官军将薛景押送至京城候审,可是他却在囚车里被人杀害。”
“若不是长公主的遮天手,谁有这个本事再军官面前杀人灭口?人证没了,只剩下当初负责转运粮草的功曹的证词。再说,最后长公主已经补足了所欠的粮饷,小姑娘,你说她是不是做贼心虚啊?”
富态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着白逐浪。
他眼中的白逐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能懂什么军国大事?看到她精气神十足,但衣着简朴,打扮干净利落,身后背着个长条形的破布包,定然是个好不容易上京城开开眼的小村姑。
那他“乐善好施”给这个小姑娘讲一讲,倒也是一桩美谈了。他又看到周遭的食客都对此事兴趣盎然,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可谓是万众瞩目。
“可从未经过刑部和大理寺会审,怎么能算证据确凿?”酒楼中传来一声诘问。
白逐浪听完,便知此事有蹊跷,她正要向声音来源处张望,只听得“啪”的一声,原来是厢房的门速速关上了。
想来是发声的女子不愿意被探寻。
富态食客并没有被问话难住,反而处之泰然:“那是因为公主千金之躯,怎能纡尊降贵亲入公堂呢?那时陛下已经面见长公主妥善处置了,敢问谁还有不服呢?”
他见众人仍翘首以盼,便继续说:“长公主可是今上唯一的亲姊,虽然不是一母同胞。但自先皇去后,陛下依旧将这位长公主放在心尖儿上,可惜长公主想要什么不好,要军饷。但纵然是犯下了弥天大罪,陛下也不愿皇姊在众人面前失了颜面呐!”
这句话便是回应了长公主未受刑部与大理寺会审定罪一事。
众人听完恍然大悟,有人问:“那春猎上的奇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按理说长公主补足了军饷又禁了足,此事当告一段落了。
富态食客继续说:“那还不是因为陛下时刻惦记着这位亲姊,如今长公主已经二十有一,她因先帝驾崩而守孝三年未与未婚夫崔纯完婚,如今崔家又参与暗中转运军饷获罪被贬出京城。长公主便一个人在偌大的公主府中独守孤灯。”
听他只说了半句,食客们皆疑惑不解。
不过有件事却是众人皆知的,当初先皇早已定下了女儿元衡与太子元恪的婚事,驾崩之时放心不下孩子,便嘱咐二人不必严尊古礼守孝,按照司天台定下的日子完婚即可,便当作是对自己最好的告慰。
但当时十九岁的公主元衡为表孝心坚持三年孝期满再完成婚礼,故而迟迟未嫁。
念及此事,食客中有些人明白了。长公主守孝不嫁,而皇帝遵照先皇遗愿完婚,这不是明摆着长公主给皇帝不快吗?暗指皇帝不孝。想来便是那时候,二人之中已有嫌隙。
“所以皇帝不忍见亲姊孤独寂寞,就在春猎的时候,从随行护猎的万骑之中指了一位骑奴去伺候长公主。”
富态食客说着便笑了,长公主明明有婚约但陛下却送了一个男人上门,这可是要给自己未来的姊夫蒙羞啊!
这万骑,便是帝王行猎的随从护卫。
“陛下还对骑奴说,当年卫青也只是一介骑奴,尚了平阳长公主,官至大司马大将军。虽然本朝不再设此职位,但设有从一品武官骠骑大将军,你要官至骠骑大将军,才不算辱没长公主啊!”
他区区一个骑奴怎么能和名垂青史的豪杰相比?他也配?!再说大周开国五六十年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获此殊荣。但众人都听懂了,此番话,固然是皇帝对此人的调侃,但更是对长公主的戏弄与侮辱。
“据说这位骑奴,身材高大,相貌不凡。何止是不凡,我听旁人说此人极其英俊!堪称举世无双啊!”
“可是长得好看又如何?这些军营里出身的鲁莽匹夫,又怎么会怜香惜玉呢?”
一些男人听到这里,就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时之间,酒楼内充满了男人们的低声窃笑。而在座的女子听到大多掩面,不忍多闻。
艳闻之所以是艳闻,便是光听三言两语便能想象出无比的香艳画面。
有什么事比得上听到生来就处于云端的天家公主跌落进肮脏不堪的泥淖中受人践踏更令人畅快呢?
出身再低微的男子此刻都能投入对长公主艳闻的讨论之中,在这一刻,他们出身与地位变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而这位骑奴,可不只是出身军营这么简单。他,可是军饷案之中的罪臣。但是朔州军饷不足,军中有异动,此人因此被剥夺去军职,贬作万骑之中的骑奴,替贵人牵马。”
此人与长公主可算得上是有大仇,那他就极有可能借着皇帝的谕旨“公报私仇”了。
富态食客念及这些细节,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些不便言明的闺阁之事,脸上再也维持不了正人君子的模样,浮现起来猥琐的笑。他目光飘向他身边的朋友,目光接触之时,男人之间的默契使得他们爆发出了一阵快意的大笑。
长公主的不幸,是他们眼里的谈资、趣事、艳闻。
白逐浪听得不舒服,非常不舒服,心底的怒意一下子升腾起来。
年少的她不懂男人之间讳莫如深的默契源自何处,但她此刻心里像长起了一团一团的毛,堵住她的原本顺畅的呼吸,令她觉得无比恶心。
她向不远处的圆桌走去,步法稳健快速,拿着碗的手反手一扣,将碗中热汤向仍在笑谈的富态男人胸口泼去。随后五指成拳,出手如电,如同蜻蜓点水一般飞速给了四个男人脸上好几拳,但力道却仿佛有千钧之重。
身法之快,令周遭之人都恍如梦中!
随后哀嚎之声自此处传出,不绝于缕,环绕着望瀛洲的阁楼,让这喧闹的阁楼突然静了下来。
“你,怎么打人?!”其中一个高瘦的男人反应过来,说着就撸起袖子要给白逐浪一个教训。
白逐浪出手擒住对方,三两下就将他制服,随后把他的额头按进了桌上的菜肴之中,只听得他“哎哟”一声哭嚎。
随后,她一掌拍起方才放在桌上的双筷,右手一握一指,似有剑势,暗蕴锋芒。筷子尖停驻在富态男食客眼球前方一尺处,剑意逼来,下一刻似乎就会血流如注。
已经鼻青脸肿的富态食客看她的架势便吓呆了,颤抖的肥胖身躯微微退后。
她不是村姑,背后大概是刀剑一类的武器,这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婆娘!
他心里一慌,便扯着脖子向赶来的店家大喊:“报官啊!打人啊!”
“叫什么叫。”白逐浪筷子一点指向他的鼻子,再盯着他那一张满面油光的挂彩、慢慢露出怯色的大红脸。
“你们叫来官兵,让他们听一听你们是如何侮辱当朝长公主的吗?”白逐浪依旧按住高瘦食客的脑袋,弯下腰靠近富态食客,笑咪咪问,“你真的敢报官吗?”
富态食客心中慌乱,当时害怕这恶婆娘下重手才大声求援,没想到这一层,便哆哆嗦嗦噤了声。
店家此时赶过来打圆场。
“我可没打坏你的东西。”
白逐浪见店家那副样子,就知道他们最在乎这些锅碗瓢盆,不管事情黑白,只关心钱财。说着一昂头,眼神向店家示意,那垫在高瘦食客脑袋下的盛菜的青瓷盘子毫发无损。
店家也算见多识广,出手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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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得分毫不差,可见这个小姑娘颇有几分功夫,他自然是不愿意再与她硬碰硬。
“今日姑娘光临本店,略有不快,本店愿为姑娘免单,不知姑娘意下如何?”店家拱了拱手,用商量的语气问。
“我看今日大家在酒楼里听这人胡说八道,都吃得不痛快,不如让这几位请大伙儿吃饭吧。”
言下之意,是要让四人给整栋楼的人买单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白逐浪知道这是天子脚下,真要出了人命也麻烦,但这几人实在是令人厌恶,好歹让他们破破财。
那被按住的高瘦食客额头疼痛难忍,加之这盘是一道红油四溢的辣菜,辣椒油泡在伤处简直叫人生不如死。听到这女子的提议,便立刻答应了:“今日我等宴请诸位,还请女侠饶了我。”
“哼,这还差不多。”白逐浪说着放开了他。店家见这情状,松了一口气。
白逐浪不想再听这群人此起彼伏呜呼哀哉,便回身捞起包袱就走。可是到下楼处,一位坐在旁边的男食客走了出来,拦住了她,看样子是个二十来岁的读书人。
“小生痴长姑娘几岁,见姑娘侠肝义胆,令人钦佩。但仍要奉劝姑娘莫要任性出手,天家之事,我等小民,又岂能左右呢?”
他彬彬有礼,语调温和,想来是出于“好心”,可是这话一点都不中听。
白逐浪上下打量他,“噗嗤”一笑:“我看你年纪不大,倒想做我爹啊!你也不怕晦气,我爹早死啦!”
说罢,哄堂大笑。
“天家之事我当然管不了,但是有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倒是能管上一管!”
“你们剩下的吃了白食也不是白吃的,长个记性,嚼舌根迟早遭雷劈,天雷不劈就姑奶奶劈!”
白逐浪扬长而去,徒留面红耳赤的读书人在原地,而剩下看热闹的也若有所思,畏惧她出手凌厉,不再大笑。
正向楼外走的萧容珝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内心生出一股畅快。她便是之前出言反问富态食客的女子,可是母亲王夫人王璨立即让人关上了厢房的门,并且压低声音教训她。
她此番出言自然是为了表姊元衡。
萧氏是文肃长公主生母温显皇后萧嬍的母家,更是“四姓”之首。大周流传着四姓萧王谢崔与皇家元氏共主天下的说法,可见四姓世家地位之高。
而她的祖父丞相萧广,也是逝去的温显皇后萧嬍之父,因为军饷案受牵连,以“有失察查”为由贬官,如今赋闲在家。父亲萧胜也在官场中失意。
母亲说如今萧家失势,她们自然要小心谨慎,本来也不应当出来,但萧容珝十分喜爱望瀛洲的糕点,王璨想着上趟酒楼也无妨,所以答应了女儿。
可是萧容珝却妄议朝政,若是被有心人盯上,家里人要受牵连,连她婚约也保不住。
她早与信王世子元昱订婚,只待日子选好了便可出嫁,那时她就是世子妃、将来的王妃。这样的大事是容不得半点差池的,故而母亲低声呵斥她。
她其实还想反驳那些胡说八道的传言,可惜母亲不让。
民间流传,长公主元衡因守孝之事与皇弟元恪生嫌隙,故而军饷案之后再陷长公主于死地。
但有所不知的是怀德十九年皇后萧嬍去世,当时公主决意替母亲守孝三年。司天台算了良辰吉日后,皇帝元奭将女儿的婚期定在了四年之后。
而怀德二十一年元奭驾崩,当年皇帝在病榻之上给太子元恪定下婚期,故而之后元恪按照先帝遗愿完婚。元衡就算是按先帝遗愿完婚,那也是之后的事情了。
再后来外面传来那些男子的龌龊之言,王璨愤怒,只叹不应放纵女儿。谁知道一出来遇到这样的肮脏事,便带着女儿离开。还嘱咐女儿,女儿家要守贞洁,不能听的话不要听,不能做的事不要做。
她心中听得厌烦,甚至产生了一丝叛逆和反抗,母亲早已经和她说了无数遍。
恰是此时看到侠女出手教训了几个食客,她心中大感畅快,烦闷也都烟消云散。
她潦草地看了个热闹便与王璨登车还家,而她忧愁又起,从陛下春猎到现在已经十余天了,不知道元衡表姊如今怎样了。
你可知在天下人看笑话的时候也有位侠女为你鸣不平?
宫城之外,面积占据半个坊之大的文肃长公主宅依旧是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尽管风云变幻,却不改其奢华豪阔。
自军饷案之后,奉旨才开府三年的元衡被剥夺了议政资格,原先的公主府降格为公主宅,曾经守卫长公主安危的两百府兵也被遣散,如今只有五步一岗的禁军奉旨软禁长公主。
与城中热议春猎事件的喧闹相比,当年门庭若市的公主宅却如同死寂一般沉默,反而透露出一股诡异的安宁。
2. 决心
早在那日春猎生变之时,一只脚上缠着细红线的灰羽信鸽就自青霞山围场振翅而起,向帝京之中公主宅飞去。
鸽子脚上缠着红线,说明这是最要紧的消息。
从灰鸽归笼到消息被呈给长公主还不到一刻钟。
公主宅亭台楼阁精巧、假山曲水灵秀,一道高挑的身影在层层掩映的花木和曲折幽深的小径中灵活穿梭。
那是长公主身边的侍女昙影,她水红色的裙衫因莲步轻移而飘起,带起了一阵微风,步履快得出乎意料,好似仙子凌波。
“殿下,这是围场传来的最新消息。”昙影进入琅嬛水阁后便将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呈给元衡,语气有些急切。
公主宅的主人端坐在书案前,低头作画。
她身着以暮山紫为主色调的华服,衣裙上的连绵远山与缥缈的云烟都用银线勾勒,针法奇巧,惟妙惟肖,如同把山色流云禁锢在其间。
深沉的颜色衬托出她的威严与冷静,而上佳的做工显示出她高贵的身份。
但这已经两年之前制成的衣服了,自从被软禁,她的食邑也从原先的一万户降低到两千户,她下令公主家令冯佩,不必在购置华服首饰、脂粉香料之类上多费银钱。
“说吧。”元衡依旧绘着地图,她正根据地志的描述,绘出山河地貌。
质地绵韧的宣纸上山势险峻,大河蜿蜒,城池宛若明珠坐落期间。这是她在软禁期间常做的事,将天下地势绘于纸上,记于心间。
“陛下于围场中钦点一骑奴服侍公主,此人乃边境闹事罪臣。”昙影将纸条上的暗语翻译成明文念出,清丽的脸上愤怒与震惊交织。
“殿下,他这是要借刀杀人啊!”
元衡听完霍然抬头,眉峰一敛,她丝毫不掩饰她眼中的杀机,端庄沉静的面容此时变得令人生畏。
纵然是刀光剑影里来去的昙影看到殿下这般模样也心惊。
“啪!”她手中的狼毫笔被奋力掷出,毛笔骨碌碌滚了几尺,在光滑的大理石地砖上留下断断续续的墨迹。
好一个毒计!
一来是对长公主赤-裸裸的羞辱;
二来令她和崔纯生嫌隙,从而使既定的婚姻破裂,她将会失去未来夫家的支持,并且永远丧失夫家的支持,无论是今日的崔家也可能是明日的某家;
三来是将一匹对她有深仇大恨的野狼送到她身边,等着那匹狼张开血盆大口将她咬死。
而这三个目的,其中任何一个能达成,对于皇帝而言都是乐见其成的。
昙影目光扫到那只笔,笔杆已断裂,可见殿下盛怒。
“殿下,不如先手把他做掉?”昙影提议。
元衡呼出一口闷气,向身后的椅子一靠,五指攥住扶手,指节发白,似要把这节黄花梨木从椅子上掰下来。
“不,不杀他,就算杀了他,也还会其他人。既然都已经冲着我来了,那就看看他有几分本事。”她说完昂头,傲慢的神情可见一般,已从极度的愤怒之中产生了应对自如的从容,她不能自乱阵脚。
“你去查查这个人。”昙影听完,领命退走。
——
自那日之后,尽管仍有消息传来,全方面再现当日的情形,但昙影再没见过殿下因此事动怒。殿下能沉着冷静、应对自如,对于臣仆来说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她不由得感叹,老师花寻秋当初的决定是如此正确。
她与老师本是江湖中神秘杀手组织中的成员。
花寻秋与首领产生矛盾,设法从内部瓦解组织并刺杀首领,成功之时已经身负重伤。她带着学生昙影投奔到刚开府的公主麾下,以替公主制作情报网为条件,请求公主的收留和保护。
在随后的三年,自己和老师逐渐取得信任,现在已经成为长公主的左膀右臂。
花寻秋如今在府中以花园中莳花女的身份行走,暗中替长公主操持着情报网并不断发展暗线。而昙影表面上是长公主的近身侍女,暗中是她最贴身的护卫,关键时刻给敌人致命一击。
但是今日崔纯的来信,不知道是否会引起殿下情绪的波动。
先帝怀德十八年试行一场科举,十七岁的崔纯在这次科举中脱颖而出,成为钦点新科状元。
尽管科举选官未成定式,但崔纯在其中展现出来的才华横溢与文采风流,使得他名声大噪。加上他生得一表人才又出身名门,一时之间,成为盛安城中风头无两的风云人物。
总要和那些传世的浪漫才子佳人的故事一样,少年公主开朗聪慧,在小瀛洲举行的宴会上与命中注定的温润如玉的公子邂逅,开启了一段众人称羡的姻缘。
一年之后,先帝便下旨给公主和崔纯赐婚,但先帝和皇后把公主当做至宝,舍不得公主早早出嫁,就决定于公主二十岁时行婚礼。
不过天不遂人愿,两年后温显皇后与先帝先后崩逝,给公主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也因为守孝,公主与崔纯的一直未完婚。
贪污军饷案一出,元衡被软禁,崔纯贬谪至豫州。
但谁能预料到元恪竟然会想方设法破坏元衡与崔纯的婚事,他看似没有推翻父皇定下的旨意,而是在用一个极其险恶的方法将长姊元衡至于险境。
如果元衡失身于骑奴,那是她对不起崔纯,是她心性不坚,毕竟元恪只是关心长姊,替她送去一个俊美无俦的奴仆。
那元衡就会失去来自于未来夫家崔氏的助力,而元恪更深一层的用意是截断长公主通过婚姻来获取世家支持的道路。
昙影今日将刚刚送至的信转呈给元衡,随后退下。
元衡想起了上一封来信,那还是十几日前。那时正是崔纯被贬谪之后刚抵达豫州之时寄来的。
当时她打开信笺,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那个温润如玉、侃侃而谈的男子恍若站在她身侧。
他在来信中温言关心自己的处境,尤其是吃穿用度。他如今已经平安到达豫州,他励志在豫州做一番事业,以求赦免,争取早日回京与她团聚。
她在看完那一封信之后,找到了书房内专门用于存放二人往来信件的红木雕花小匣,将其存入。打开之后看到其中信件层层叠叠,已要将小匣占满,是应该更换了。
而在她短暂的思考之后,放弃了这个想法。
她对崔纯的看法评价有了变化。年少热血的崔纯有志于事业是好事,可惜他似乎不明白这是政治斗争的结果,对于时局的看法并不成熟。
这样的人要与她携手一生吗?
十几天后,她拆开昙影刚刚转来的信件,信中唯有“珍重”二字,甚至不愿多谈其他,相比于上一封的洋洋洒洒和情真意切,这两字轻如鸿毛。不知道崔纯以何种心态写下这无奈的二字。
元衡短暂的发愣之后,鼻腔里蹦出一丝嘲讽的笑,极轻,仿佛丝毫不在意。
如她所料,皇帝元恪的目的之二已经达成了。
她并不是不了解崔家和崔纯,崔家极其重视礼法,而崔纯又是崔家内定的接班人,哪怕他自己再喜欢长公主,也难拗过家族。
四姓之间互相联姻是常事,反而推拒尚公主一事,规矩多又麻烦。而加强彼此之间的联系成为首选,四姓也因紧密团结而成为了可以左右朝局的中坚门阀势力。
而这一次,更是她长公主有过在先。
少年之间青涩纯洁的感情难以禁得住世事变幻的冲击,尤其是在波诡云谲的政治名利场上,感情最终只能黯然转身离去,如同绮丽轻浮的泡沫,风一吹便消散得了无踪迹。
元衡将过往信件放于灯上点燃,一封又一封,让过往尘缘在明火中焚烧殆尽。
烟雾熏迷了她的眼,她别过头不再看那些纸笺。
但她现在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来哀悼和埋葬这一段被他人终结的情缘,身处囚笼之中的她必须要明白自己的处境。
究竟是什么把她逼到这样的境地?
这些天,冷静下来的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穿越表面错综复杂的政局变化和诡秘难测的人心向背所营造的层层迷障,最根源的症结在于她身为女人的事实。
这是为女人打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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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属耻辱和惩罚,羞辱她的人格、破坏她的婚姻。再没有什么比失贞的女人更值得唾弃,再没有什么比摧毁婚姻更能给一个女人致命打击。
二者都在强调,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事实。
她之所以遭受这样的羞辱,只因为她是个女人。
她之所以陷入这样的困境,也因为她是个女人。
更因为,她是一个试图从后宅走向前朝的女人。
怀德二十年,她开府正式步入朝堂。当年她路遇进京鸣冤的农妇,称晋州官粮私售,随后向父皇元奭请命彻查晋州粮官,开启了她在政治舞台的上施展抱负的篇章。
而不过短短三年,去岁年末爆发了军饷案,一切矛头直指元衡,更有人称正是当年趁晋州粮案罢官之际,长公主左右当地官员任命,为自己贪污军饷打通了关隘。
元衡在军饷案爆发之时进宫面圣,请求陛下彻查已自己清白。当时传言称军饷为长公主所得,那谁负责运回?难道军饷全都藏在公主府吗?若是转售,钱财又流往何处?她请求搜府查账以证清白。
而那时恰巧传来晋州刺史薛景在途中被刺杀的消息,皇帝元恪疑心长公主杀人灭口,还未审问便命禁军软禁公主于公主府中。
随后元衡被剥夺开府资格,降食邑,散去府兵,又要求捐出财产以填补军饷空缺。
若事到如今她还看不明白,那就是愚蠢之极了。
军饷在晋州失踪,极有可能是当年她谏言之事损害当地官僚集团利益,如今他们报仇雪恨。
但不是她做的事,要追究到底,总能露出歹人作假的端倪。
对元衡而言,最致命的莫过于自己亲弟弟的态度,元恪不下令查证真相反而监禁她于府中。这才是给她的当头一棒。
即使皇帝元恪没有指使她的敌人陷害她,那么他后来以此剥夺她的权力,就已经清楚的表明了他的态度——前朝不需要一个女人指手画脚,女人应该安分守己,好好待在家里静思己过。
元衡如今已经从他们营造的宠冠天下的上国公主美梦中醒来。
她是先帝元奭与先皇后萧嬍的唯一一个孩子,从襁褓之中起就是皇宫中最为尊贵的女孩。
她的父皇可以赐她华丽贵重的服饰、自由出入皇帝居所前朝紫宸殿的资格、阔大华丽的豪宅、远超规制的食邑等等来表明无限的荣宠,但并不意味着他愿意赋予她权力。
公主无法继承皇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她获得开府议政的资格也并非来自于父皇对她通晓政事的嘉奖,而是她母亲温显皇后萧嬍费尽心思替她求来的。
因为这是她母后唯一的遗愿。
母亲,我辜负了你的期望,没有保住这一份来之不易的权力。元衡念及此,一滴清泪从平静的面容上缓缓落下。
不,这不是我的错。
元衡在弥漫的哀伤之中霍然睁开双眼,那是一双逐渐清明、逐渐坚定的双眼,其中刚毅的神色驱散了惆怅悲伤的点点泪光。
是他们丝毫不能容忍一个女人在朝堂上指手画脚,因为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不容挑战!他们从一开始就期待着她跌落深渊,然后再一步一步地将她置于永无翻身之地。
金乌西坠,无边无际的幽暗,极容易滋生不能宣之于口的野心与欲望。
为什么不能?有什么不敢?
失败会如何?跌入地狱粉身碎骨。
固守于此会如何?被逼入险境勒断咽喉无声无息地死去。
有一条鲜少有人走过的路摆在她眼前,险象环生、杀机四伏,看不到前头曙光和终点,但一旦踏足,就不可回头!
他人赋予的权力,有如无根之萍,激流之中无处可依,自然难以保全。至高无上的权力只能等我自己来攫取,而他们固守的腐朽陈规也将由我来打破。
或许这就是我生而为女、生为天家公主的宿命!
夜幕将美轮美奂的公主宅笼罩,元衡身处书房琅嬛水阁之中,此处并没有点灯,而她一双眼睛闪烁着星火般的光亮,那是激流勇进和冲破桎梏的果敢与无畏。
3. 贞操
文肃长公主元衡好奇花异草,是人所共知之事,她宅园中的花园广纳天下花木,名为“寸山河”,便是方寸之间纵览山河秀丽之意,有包举宇内之气势。
寸山河之中有一名莳花女名叫花寻秋,面容平凡,是最不起眼的一类人,但她身材高而壮,可见在花田之中游刃有余。如今她陪同长公主游览近日盛放的牡丹,长公主坐于亭中,斜靠在栏上,她给长公主一一讲解牡丹的各类品色。
至少远远看过去是这样的。
缕缕微风送来千株竟放牡丹的馥郁香气,甜腻醉人,但元衡此次来并不是为了欣赏这等上好春光。
“你当初是因何投我门下?”元衡问,看向不远处一株开得正好的白色牡丹,雅名为“雪中探梅”。正巧一只蜜蜂振翅飞向浅红色的花蕊,称得它生意盎然。
花寻秋自三年之前受重伤投身于元衡门下,就一直藏匿在花房之中修养,甚少出门。对外称为殿下培育新花种,实则暗中替她建立情报网,各类事项由昙影传递。殿下非大事从不召见,防止招致旁人探测的目光,这既是对事项的保密,也是对花寻秋的保护。
花寻秋已经年近四十,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二十多年,她当然明白,长公主这么问,绝不只是要得到一个答案这么简单。根据近来的局势巨变,她一直在等待的一个变化已经呼之欲出。
“江湖之中的日沉阁靠的是做杀人生意积累的财富与名望。他们培养的像臣这样的女杀手,不仅要学习武艺,与目标刀剑相搏,还要利用身体和美色去完成目标。日沉阁就是一个黑暗无边的地方,它的兴盛是由一群又一群女人用鲜血浇灌出来的。”
花寻秋语气淡漠平静,仿佛与自身毫无关系,但这却有着看透世事之后的悲凉与无奈。
“那年昙影十岁,臣不愿她重蹈覆辙,成为别人的工具和玩物,臣就与阁中姊妹密谋推翻阁主统治。五年后,臣成功了,但也失败了。瓦解了日沉阁,杀了阁主和各个首领,但臣永远地失去了并肩作战的姊妹们。”
“臣投奔殿下,是因为殿下是个女子。至少,殿下不会侵犯我们。”
花寻秋说完反倒笑了,用最淡然的自嘲释放了对于痛苦和恐惧的担忧,而后又补充道:“殿下恕罪,但这确实是臣当初最真实的想法。”
花寻秋说完跪下请罪。
元衡回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她并不意外。处于弱势的女子,哪怕依附于组织,也难以成为真正的上位者。元衡和她们其实是一样的。
“起来吧,”她开口,“我知道你们身世坎坷,故不问姓名,这也是对你们的信任。”
“时至今日,你们确实忠心耿耿,办事干净利落。”
她停顿不语。既然决定向最高权力发起挑战,那么自己的谋臣就一定要忠心,更要对自己所求之事有认同,否则背叛时有可能发生。她今日来便是要试探花寻秋内心真正所求,如果不可用要尽早除之。
“但我并不知道你放弃过往姓名之后为何要起一个这样的名字?自言以得到新生,你所求的新生又是指什么?”
秋日花事尽了,鲜花寻觅秋光,岂不是自寻死路?元衡当时听闻便已好奇,但她决心已定,似有深刻内涵。不过既是用人之际,她又岂会拘泥于小节?
“世人常把女子比作花,以体现其美貌与娇弱之态,需要被欣赏,需要被保护。而臣不认为女子天生本弱,需处温室。如果温室是囚笼、是禁锢,总有不认命的花要走出去,去见识秋天,去接触冬雪。”
“臣知殿下并非池中之物,若能风云化龙,那臣这一朵花也能再生造化。”花寻秋不是常人,她既然能在江湖中风生水起,对天下之局也略懂一二,当时元衡刚刚开府,她即知道这位公主绝不是一般人。
元衡双眉一压,凝望住一副云淡风轻的花寻秋。
“你这是在教唆我谋逆吗?”她压低声音靠近花寻秋,呵斥的声音中饱含着愤怒,仿佛下一刻就要给她一个掌风凌厉的耳光。
上位者的威压并没有吓坏这位久经风霜的女子,花寻秋一笑化之,她知道这是元衡在试探自己。
因为长公主绝对不会轻而易举地暴露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即使自己已经获取她的信任。
“殿下不是造反,而是要拿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臣定然肝脑涂地以助殿下。”
花寻秋以坚定的目光回应元衡的质疑,她丝毫不怀疑殿下已经做了决定,毕竟短短几个月内殿下已经失势,如今皇帝更是步步紧逼。如果殿下不能做出应对,反而令她失望,会让她觉得她跟错了人。
元衡眯着眼看花寻秋,她磊落、坦荡、诚恳。
她没有看错人。
“那些本不是我的,是我母亲求来的,如今已经失去,那自然要靠我夺回来。除了盯紧晋州之外,我还要你追查京城中高官的把柄。”
“是,臣定不辱使命。”
但把柄对于元衡来说并不是制胜关键。
掌握他们的把柄,或许关键时刻可做牵制一用,但指望着他们小辫子捏住就效忠于自己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当他们知道各自都是因为把柄被同一个人控制,他们不会坐以待毙、任人摆布,只会联合起来将那个人置于死地,杀人灭口。
而她身为公主没有继承权,臣僚无法获得效忠的回报,将来没有从龙之功。替皇子夺嫡尚且小心谨慎,他们怎么会真心实意支持公主?去做一遭亏本生意呢?
她因此无法拥有忠于自己的班底,没有人给她出谋献策。或许母后萧家和她自己未来的夫家可算一二助力,但军饷案之后,崔家被外放,萧家被贬。而春猎事件元恪更是设计要她和崔家决裂。
一个开府的公主就值得如此忌惮吗?开府之时她虽然上朝听政,但无实权而只有议政之权。权臣不忌惮她,更不认同她,只是出于对皇室的尊重而对她恭敬。
她作为一个没有实权的公主,只能吸引到那些同样无权无势的人,比如无法进入太学获得太学生资格就无法参与科举的读书人,他们希望通过公主引荐得到做官的机会。而攻击她的人却借此谴责她结党营私,真是笑话。
当真是因为她位高权重,还是因为她是个不应该出现在朝堂上的女人呢?
她的路,还很难走啊。
——
见过花寻秋之后,元衡便召来昙影,因为三件事。
元衡自被软禁后就学习剑法,而她的老师正是昙影。
昙影的剑很快,她给自己取名为“昙影”正是因她的剑法。剑出如电,又如暗夜之中昙花悄然开放,光华短暂惊心动魄,令人措手不及。
元衡二十一岁才学剑术,尽管她有骑射的底子,身子骨不弱,但依旧算晚,并且不易。但形式所迫,她必须掌握基本的保命和攻击技巧。这是其一。
其二则是消失军饷的下落。
练剑之后二人靠在公主宅内小型校场的围栏上休息。
昙影听闻元衡问起此事,便将最新的情报告之她:“姜湲早已抵达晋州,她在城中相中了一名叫做徐芸的寡妇。她无子,带着女儿经营着一家粮店。有人欺负她们孤女寡母,姜湲替她解围,便令她暗中留意来历蹊跷的大宗粮食。而姜湲依旧留在当地探查,接下来她还将走往涉及军饷运输的州县,探查事情。”
元衡一边擦拭未开刃的剑,一边听昙影回报。即使剑未开刃,对练之后也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嗯,做得好。还有骑奴一事。”她未抬眼,仔细观察着剑身,光亮的剑刃映照出她波澜不惊的面容。
“此人的信息我已经整理成册,不知殿下是想听一听还是看简报呢?”昙影恭敬地问,此人信息颇多,故而她整理之时便写成书面文字。虽然她已经了如指掌,但是总要问一问殿下的意思。
“那便装密匣中再放我房中吧,我沐浴之后再看。”练了一下午,确实疲惫,元衡吩咐好昙影,便回到归凤楼中。
春猎之时,元恪让宫人带着这名骑奴下去,说是要好好教习一番,不可怠慢了长公主。如今日子一天天过去,终有一日要相见的。
——
沐浴汤池建在长公主的寝居归凤楼之下,它的特别之处在于温水召之即来。
浴汤下方暗埋竹管,竹管连接热水锅炉,敲之即应,温水潺潺而出。极大地方便长公主沐浴,这样的巧思,也足见当初营造公主居所之时先皇对于公主的关照,堪称是事事上心。
冯佩将衣物与澡豆备齐,随着元衡进入浴室。
冯佩是先皇后萧嬍陪嫁入宫的侍女,现已经四十有二,生得清秀温和,任公主家令,即是府中的总管事,府中下人称她做冯管事或者冯姑姑。
她与萧嬍之间的感情早已经超过主仆的界限,如同姊妹一般,所以元衡称她为“佩姨”。
“我已经让花寻秋去查了,假若人手不够,她会找你的。”元衡坐入汤池之中,暖意抚慰着疲惫的身躯。
冯佩掌管着府中人事和钱财,花寻秋培养出来的暗卫最终也要经过冯佩记名与发俸,这也是元衡设下的小小管理和牵制之举。
“是,殿下既已有决断,臣便鞠躬尽瘁,力保殿下无后顾之忧,”冯佩温柔地替元衡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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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就像小时候那样,“先皇后力荐‘肃’为封号,如今看来,这个字配得上殿下。”
“文”寓意为博闻强识;“肃”意味着执心决断。
文肃,是先皇与先皇后对女儿的嘉许与期望。而弟弟元恪的名字之中带的“恪”字,则是恭敬而谨慎之意。
冯佩并非不懂,久处宫中,总能见到一些,听到一些。长公主与陛下之间有着复杂的情感,绝非表面亲和那么简单,否则又怎么会生出这样多的事端呢?
她心痛道:“只是殿下要受委屈了。”
元衡听完睁开双眼,脸上有一丝怒气浮现。
“这也算得上委屈么?我倒是以为他恨我入骨,以至于要趁着贪污军饷之事再给我扣上一个私通军队密谋造反的罪名。他不将我贬为庶人,不杀我,那我当真要叩谢天恩了。”
“呵!”元衡说完轻声讥笑。
“这样好的机会没有抓住,置我于死地,倒不是他宽容。是因为是怕萧家和崔家被牵连进来,到时他们难以自证清白,当真举兵造反了。元恪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他是不忌惮我,忌惮的是世家。”若是令世家效忠于她倒是难,不过拉下水可就简单了,到时候有理说不清,世家就已经绑在元衡的船上了,不得不同进退了。
元恪又怎么会将世家推向阿姊这边?故而这一次牵连的人不算广。
“你替我委屈,只不过是因为那个即将到来的骑奴。但生死之前,这些只不过算只是小事。”
她的情绪已经平复。
自从得知春猎之事后,元衡身上的隐藏许久的道德枷锁开始起了作用。重压之下,如他人所想,她应该感到痛苦和耻辱,然后因此崩溃,失去自我,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从云端跌进泥淖,是仇者喜闻乐见的结局,亲者将因此感到痛惋。
轻而易举地就范,那就不是她了。
“佩姨,我一直在想,贞操究竟是什么?女人坚持又是因为什么?”她回头看向冯佩,带着自信的笑容,将把这个谎言戳穿。
“它是约定俗成的,在束之高阁的道德典故中寻不到姓名,但在人声鼎沸的人间,又穿行左右。”
“它在我们身上,但却是为丈夫或者将要祭祀的神准备的。”
“它是一件礼物,从女人的身体上长出来,再由女人洁净的双手奉献给富有意义的他人。从此‘他人’就决定了她的一切,守节就要贯穿一生。如果她做不到,就会给他带来耻辱。”
“它是在剥夺女人掌控自己身体的权力。”
元衡说完,深深看了一眼冯佩。
冯佩惊愕,她并非听不懂,而是她不敢想,从来不敢想。可能绝大多数女人在这样的世道下,都无法想象。
因为特立独行是需要付出惨烈的代价。
她明白,这只不过是殿下将要做的许多件离经叛道的事情之一,或许还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你先下去忙吧。”元衡屏退了思绪万千的冯佩。
偌大的浴室就只有元衡一个人,浴室中有一面打磨得光亮的铜镜,足有一人高,方便她穿衣后自览。
她望着铜镜默然不语,突然起身,任由清澈的泉水从她身上流下来,哗啦啦响。
不着衣饰,如同每一个来到世间的生命那样赤诚。
但接受了人世规则的她不再能像婴孩那样无忧无虑,她全身皮肤以及她身体的秘密暴露在氤氲的雾气中,令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
镜面笼罩着一层水雾,朦朦胧胧地映照着浴室中的一切。她在一片迷蒙之中静静地打量自己的身体。
那是一副年轻的身体,体格高挑,皮肤保养得宜,白里透红。因为骑射和习武而展露出日渐线条流畅的肌肉弧度,在白皙红润之中爆发出一种力量感。
镜子中呈现的还有她那些不可以直言、需要用暗语来称呼的身体部分。
从她有意识到那些是区于男人的特征开始,从她来第一次“癸水”开始,无论是她的母亲还是她的女性亲友,彼此之间都有一种默契:大张旗鼓地谈论那些是丢人的。
可这些都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更是生命的一部分。
但现在,她赤条条站在这里,盯着自己看,脸红耳热,担心自己做的这件错事被窥探、被训斥。
她无法坦然正视自己的成熟的身体,还有那些暗夜里汹涌而至的欲望,但这些本都应该是在正常不过的。
她要掌控自己的身体,就要去掉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耻感。
她决定和自己好好谈一谈。
4. 初见
春夜静谧,深沉的天幕之中孤零零悬挂着一轮缺月,繁星隐没在层层软云之中。
有一株藤蔓在不见天日的漆黑之中小心翼翼地探寻她的周遭,她内心有一股被囚困的力量想要得到释放与宣泄。
藤蔓在夜幕的隐蔽下肆意生长出灵活的枝条,将属于她的地界一步一停地踏遍,无论是光滑的土地、还是湿润的水泽。在那里,她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出口,那是一株藤蔓恣意生长的源点,能带给她有如潮起浪涌般的无穷生气。
既困倦又兴奋的元衡从床上坐起,披衣走向窗边。
夜风流淌过薄薄绸缎之下的肌肤,吹散了她身上的薄汗,丝丝凉意渗入发热的肌肤,她起伏的心潮逐渐平静。
于她而言,了解自己的身体不应该带来羞耻之感,更不应该被道德谴责。
不过,最关键的是她已经明白自己的身体应当由自己掌控,而不是交给他人来定义。
元衡走到书桌前,点起蝶穿牡丹纹书灯,拿起昙影准备的简报,拆开密封读了起来。
骑奴名为夏侯雍,今十九岁。代州人士,母夏侯氏,父不详。十六岁投身朔州军营,在朔州与北方边境敌人北赵的小规模冲突战中脱颖而出。十九岁出任旅帅,旅帅一官品级为从八品上,麾下五百人。
永宁二年年初因所得军粮数目有异与另一名旅帅起了争执,随后营内爆发私斗。镇将平息之后,他因罪遭到贬斥,成为皇帝的万骑之中替贵人牵马的骑奴。
陛下真是费尽心思、千挑万选给她选了个“良人”呐!
元衡看完便嘲了嘲,又随手将简报烧毁。军饷案从朔州军营爆发,此事闹大,疾速上达天听,而罪魁祸首长公主,陛下想保也难保。又可以借此除掉一小小颗眼中钉,是一石二鸟之计。
此人想来是个替罪羊,出身平民,无所依仗,又颇有将才,难免引人忌恨。但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旅帅,因为长公主的私欲断送了一生的前程,怎么看都是血海深仇。
——
四月底,春还未离去,夏的气息就愈发浓厚,日头晒了起来。寸山河中的牡丹已经带着她们的富贵雍容悄然退场,如今是芍药的天下了。
元衡带着昙影到园中择剪芍药,为屋内的清供增添几抹新鲜颜色。
但这一天并不是元衡逛逛园子就能打发了,皇帝元恪身边的内侍刘喜已经将骑奴夏侯雍送至公主宅邸。
冯佩派侍女梨玉向长公主通报,梨玉问元衡是否需要到正厅接见。正厅接见,表明主人对客人的尊重。
元衡拿着剪子站在一株盛放的“问朱砂”前,此种芍药深红中带着一丝黑,盛开之时花朵形状如高台楼阁,端庄妍丽,品貌不凡。
人与花相映,元衡拿起缠着金线的花剪“咔嚓”一声,眼中只有她精心挑选的那支问朱砂,漫不经心地说道:“就带到园中来吧。”
梨玉低头应声称是,便返回前厅通传。
回去的路上,梨玉心里嘀咕,刘喜是天子身边的得宠内监,如今冯姑姑在前厅小心应对,怕的不是这等阉人,而是他身后的皇帝。
她有一丝担忧,若是殿下此举令刘喜产生不满,他是否会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呢?
但转念一想,殿下此番处境,若是遇强示弱,只怕要更遭人欺负。难道殿下还怕一个内监?
元衡在迷人眼的花丛中又挑中了一株雪白的“飞霜”和一株鲜红的“珊瑚珠”,递给昙影。昙影便将新剪下来的花枝暂且放入盛着清水的瓶中,待殿下尽兴再一道送回屋中。
不远处传来冯佩与刘喜寒暄的声音,昙影望去,一行人出现在了寸山河的青石曲径之上,不疾不徐向观景亭走来。
她轻声提醒元衡。
“外头热,便去亭中吧。”元衡未抬眼,又剪下一支“金翠翘”,拿在手中把玩,走入亭中,落座。
昙影将一瓶子姹紫嫣红轻置于亭中石桌之上,抽出原先准备好的折扇,给元衡送去一丝清凉。
冯佩领着一行人行至亭前。
“长公主万福金安。”众人行礼问安。
“免礼吧。”元衡一抬手。
她抬眼看去,刘喜为首的一行禁宫侍臣在前方站定,约十人,内监们头戴官帽,服侍鲜明。
他们之中有一人衣饰气度与众不同,那人身着秋波蓝的袍子,容貌俊美,身姿出众,昂首挺立,神情淡漠,当真是鹤立鸡群。
想来他就是夏侯雍了。
刘喜一步上前,弯腰低眉含笑道:“旬日之前,陛下念殿下孤寂,故钦点夏侯公子陪伴殿下左右。今臣奉圣谕,护送夏侯公子至殿下宅邸。臣代陛下问殿下安。”
“刘公公一路行来辛苦了。替我回陛下,我甚安。”元衡摘了金翠翘的叶子,将它插入瓶中,这样热的天,脱了水容易蔫。
她说完也不看刘喜,瞥了一眼在人群中的夏侯雍,听刘喜提及自己,面上波澜不惊,仿佛置身事外。
她心中道:面首就是面首,还以公子相称,不知是给她面子还是给那个骑奴面子。
日光逐渐毒辣,刘喜一行人奔波劳碌,从宫城赶到这里。当初先皇爱重公主,便下旨将公主宅邸建在离宫城明光宫最近的坊市之中,并不算远。
可是刘喜乃天子近侍,旁人可不敢怠慢,可是长公主轻飘飘说了一句辛苦也再无实质性的表示,连个赏赐也没有。刘喜明白了,长公主不在正厅接见而专门挑了这个地方,就是要他们在烈日下与她耗着,拿他们出气!
可是人是皇帝指派的,关我什么事啊?刘喜心中微怒,但他不敢明面上和长公主过不去,可他奉了太后的旨!
“太后久不得见殿下,送了一物给殿下,以示关照。”刘喜说罢低头转向身后的小内监,那小内监见状便捧出一方红木雕花盒子。
冯佩接过,捧着向元衡走来。
元衡慢悠悠打开,呵,是一方纯白无瑕的锦帕。
冯佩见此,立刻变了脸色!奇耻大辱也!
温显皇后统御六宫之时,贤德之名是天下皆知的,她无论是对妃嫔还是宫人皆宽仁惠下。冯佩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六宫之中没有人不受过温显皇后的恩惠。当年盛宠的谢贵妃如今成为太后,竟然如此羞辱萧后的女儿!
元衡留意到冯佩反应,微微偏过头,眼神示意她不要发作。
把女人们关在一个笼子里,只放一块肉,秉性再纯良的女人也会为一口饭斗得你死我活。寄希望于其中涌现一个优秀的调停者使众人和睦相处简直是天方夜谭。
争端没有消失,矛盾就会永远存在。
而根源在于,这世上本不该有笼子。
所以母亲做得再好,也不可能维持永远的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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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衡不是在给谢娴柔开脱,只是在愤怒之外看清了事情的本质。
“太后的心意,我领了。如今刘公公滞留此处已久,当尽早回宫交差,我也不好相留。那刘公公,便以此交差吧——”
刘喜脸上一直挂着亲和近人的微笑站在日头之下。他看着冯佩变了颜色,心中畅快,自觉出了一口恶气。又看向长公主,期待着这位端庄持重的天家贵女如何面露羞色与难堪。
但他错了,大错特错了。
元衡面带微笑,有如不久前逝去的春光,温柔和煦。她拿起桌上那把缠着金线的花剪,刀刃锋利,光可鉴人。她拈起锦帕的一角,轻轻地剪了过去,洁白的整块锦帕被一分为二,飘落在地上。
刘喜一怔,低头一看,那帕子不仅被剪成两半,上面还沾着芍药梗青色的汁液。破碎的、肮脏的,一块上好的锦缎便成了这般模样,这如何给太后交差啊!
元衡冷声道:“刘公公,怎么还愣着,快回去交差吧。送客。”
刘喜好似脸上被扇了几巴掌一般的窘迫,便让小内监捡起地上的破布,鞠了一礼,灰溜溜带人走了。他心里想,反正长公主触怒的是皇帝与太后,且看她能趾高气昂到几时。
园内这才清静了下来。
元衡方才一直有留意那个男子,他不动声色地观望着眼前的变化,不露喜怒。
这人有点意思,但元衡不想跟他多废话。
“皇帝派你来,是想折辱我。你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要是死了,真就死了,死了之后还会有第二、第三、第四个夏侯雍。”元衡整了整瓶中的鲜花,示意昙影捧起,准备出了园子。
她说完抬眼一乜夏侯雍:“想活命,就要听话。”
说罢从元衡走下台阶,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停驻,看着他若有所思的面庞。
这个男子确实如同传言中那样,俊美无俦。
远看器宇轩昂,有如玉树临风举;近看眉目如画,好似天神精雕细琢后的得意之作。
但是脑子要是不好使的话,这漂亮脸蛋留着也没有半点用处。
从他的履历来看,他年少有为,断然不会心甘情愿葬送于此地。既然有所求,那就可依此布局,便于掌控。
夏侯雍自从见到长公主开始,就将她的一言一行收入眼底。
他现在可以断定的是这位大周朝唯一一位开府议政的公主,并不是凭借着皇帝对她的宠爱,而是她的计谋与心智。
面对刘喜的刁难,面无愠色,轻而易举化解,维护了个人尊严与脸面。
当面对自己,一言便道出了春猎事件的关键和自己的处境。她纵然是贪婪成性,只手遮天,但在识人待事上也有些本事。
不过或许他想错了,能瞒天过海,怎么可能没本事?
夏侯雍知道自己不过就是权贵手上的玩物,他愤怒但无能为力,保全性命才是首要任务。纵然知晓军饷案的始作俑者便是眼前人,但他仍需小心谨慎,否则便如她说的那样,中了皇帝的计谋,一命呜呼,死不足惜。
“愣着做什么,还不跟着伺候。”夏侯雍思绪万千之时,长公主元衡已经走远,昙影出声提醒他。
夏侯雍如梦初醒,随即跟上了二人的步伐。
这时的他还没有预料到,元衡将成为他未知而波折的人生中最重要的角色。
5. 复局
“殿下方才在园中踩了花泥,现下需更换鞋袜,她让你过去伺候。”
昙影抱着一瓶子鲜花,准备修剪之后制成赏玩清供,本来更换鞋袜之事是侍女之职务,但此次殿下特意点了这位新人。
为了保命,暂且打算做个听话木头的夏侯雍依言走进主屋之中,见其间陈设富贵非常。
屏风上金线刺绣的凤凰翩然翱翔于银丝织就的皑皑祥云之间,栩栩如生,放佛下一眼就要破壁而出,凤唳人间。
仅是一个不过展开臂宽的屏风就已经如此奢华精巧,更不要说随处可见的紫檀木雕花家具,其上乌光流动,其味沉香淡淡。
夏侯雍对这种搜刮民脂民膏的权贵当然没有任何好感。
他入伍一开始是因为穷并且希望出人头地,在这期间他明白了一件事,没有身份和家世做支撑的人,流血牺牲能达到的成就顶峰只怕不如投身在一个好人家中轻而易举所获得的声名地位高。
比如正端坐在雕刻着祥云如意长榻上的文肃长公主。
方才退下的侍女已将鞋、袜、盆、巾等用具准备齐全。
“这些日子你在宫中都学了些什么伺候人的技巧?难道连洗脚也不会么?”
元衡的手搭在榻上放置的一方小矮桌上,那里端放着清茶与一个小巧的白瓷梅瓶,瓶中插着一枝火红的榴花。她的食指在矮桌上轻轻敲打,似有探究和不耐烦。
元衡眼里的夏侯雍轻微变了脸色,眼睛有强忍克制的厌恶与愠怒。
她对面前人的反应并不意外,如果一个人没有情绪,那就是个无法控制的死人了。
“怎么?是傲骨铮铮,还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她眼中流露挑衅的笑意。
宁折不弯的人少见,而“大丈夫”常有。
夏侯雍听完无奈低下头走近,半跪,小心谨慎地将元衡的双脚捧起,脱下鞋袜。
象牙白绣鞋之下,沾了些许花土,肮脏泥泞。
他小心翼翼将元衡的双足捧至温水之中。
这是一双肤色洁白的足,皮肤细腻光滑。从足型来看,匀称美观,没有经受过高强度的劳作和运动。
毕竟高枕无忧的皇家公主,又怎么会经历过谋生的艰难?
尽管心中暗讽,但他依旧拿着巾子细致地为长公主洗脚,力度放轻,但又不能失去了清洁作用。他专心致志,一双修长的手隔着薄薄的巾子轻轻擦洗元衡脚上敏感的皮肤。
元衡觉得有些痒,手法是够恭敬,可效果不怎么好,动作还慢吞吞的,不知道要磨到几时。
屋内只有水滴在窃窃私语,静得吓人。
霎时间,清水闹腾了起来,元衡左脚自水中抬起,水滴被带至空中又落下,稀里哗啦。
她足底踏在夏侯雍右肩上,腿一伸,力向后推。
夏侯雍一腿后挪,立住身体,而右手迅速从水中捞起,作出防备姿态,手环上了元衡的小腿,眉眼一凛向她扫去。
他看见了面带嬉笑的元衡。
“你也不是动作慢悠悠的人呐,想来慢性子在朔州军中都死绝了吧。”
夏侯雍才反应过来,她原来是嫌弃自己磨蹭,但很快从她笑兮兮的面容上读出戏弄的意味。
要不是自己下盘稳当,反应敏捷,就摔个屁股着地出尽洋相,让她看笑话了。
春衫凉薄,她足上带的水渗入衣袍,凉意明晰。而他右手触碰到小腿皮肤,隔着缃色与铅白相映的纱裙温热之意传来。
他的手缓缓垂下,低下眼不再直视元衡,只道:“殿下说的是。”
但元衡没有放下腿。
她开口话锋一转:“你说我这宅邸如何?”
“琼楼玉宇,仙人之居。所用器物,皆非凡品。”
“那你可知,我食邑几何?”
元衡见夏侯雍不答,那她就告诉他:她不缺钱。
“自怀德十二年起,我的食邑是万户,大大超越了规制。自永宁二年起,削为二千户。”
“你说我为什么要贪军饷?而我要是真有瞒天过海的本事,为什么只贪军饷,而不是密联兵将造反呢?抬起头来,看着我。”
元衡弯下腰,待夏侯雍抬头之时,二人面庞近在咫尺。
他清晰感受到的来自于面前女子的威势与压迫,那是一种将其牢牢笼罩的严密气息,令他无法逃脱,几近窒息。
而她说完大逆不道的话语之后的平静无波和理所当然,更表明了她对贪污军饷的不屑。
他定定端视那一双坦然镇定的眼,那是一双要把他心底的怀疑和抗拒挖穿的眼。
“你当清楚,陛下的一道旨意,已经将你变成了我的人,我若沉冤昭雪,可保你再赴疆场。你总不能指望伺候好了我,再向陛下请赏,官复原职吧?哈?”
元衡笑颜一展,但眸中的攻击性没有丝毫消减,染上了笑意后反而愈发摄人。
“你若是聪明,现在就应该告诉我,朔州军中生变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侯雍胸口的心赃在狂跳,他很难说清楚究竟是源自什么?是怕?还是惊?还是对原先设想出现巨大偏差的羞愧?
他对长公主的看法一直局限于天之骄女纸醉金迷,令人厌恶,而成为她的面首,葬送一生,更是奇耻大辱,他心底无法不怨恨这个女人。
但没想到的是,见面还不过一个时辰,自己就将要被她的洞察人心的本事和掌控大局的魄力折服。
她难道真是被冤枉的?
“当时军饷陆陆续续抵达军营,将军下令分批次发放,我麾下的数目有异,相较以往有所缺少,但军中并无减少粮饷派发的通知。我去询问负责派发的同僚,他便让我去找军中长史,长史称这批粮饷均是按指定数目发放,若觉得有异常,不如先找其他旅帅对一对数目。我便与另一名旅帅对数,而他麾下数量更少,他便疑心将军偏心我。我与他争执之间,两队人马就打了起来。最后闹上去将军出面,停止发放,命人清点全部数量,才得知军饷数目大减。”
“之后的事,殿下想必已经知晓了。”他说完,抬头看向元衡。
元衡沉思一霎,拿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问:“为什么让你去找长史,而不是找功曹?”
此问直指要害!
长史负责军中文书,有记录之职;而功曹专管军队物资,每逢军饷派发,必由功曹转运。照理说,最应该询问的人是功曹才对。
夏侯雍那日被擒拿之后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很有可能着了别人的道,而长公主瞬息之间便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迅速发现问题关键并不只是说明她拥有机敏聪慧的智谋,更说明她对于朝廷官职的通晓已经到了如数家珍的地步。
他对元衡的折服又深一层。
“后来我才知道,那长史是当地豪门中人。”
“你的意思是,当地权贵之间的纷争中,你做了替罪羊。既除掉了你,又让这件事在发生私斗后迅速上达天听。”
这倒是符合元衡最初的判断,这些朔州的权贵和当初晋州粮案有关联吗?
“是。”夏侯雍颔首。
“但你还是恨我,因为始作俑者是我,如果没有我贪污军饷,这件事就不会发生了,你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对么?”元衡温言问到,此刻的她收敛了锋芒,展现了一丝柔和。
见她锋芒微收,夏侯雍明白这是她刚柔并济的御下之术。既然其中存在蹊跷之处,自己又身陷公主宅,想要获知真相和脱身,只能先顺服于她才是。
于是他的自称从“我”变为了“臣”。
“臣在军中受到忌惮,如果有人要存心陷害,没有这一次也会有下一次。臣如今是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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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宅下的人,又岂敢对殿下心存怨怼。”
“能认清自己的处境和身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才不至于浪费你这副俊美出众的皮囊。去找冯管事,让她带着你去更衣,再去看看你的居所。”
元衡伸出食指,自夏侯雍的额顶缓缓向下,一路流连至下颌,此间峰壑奇峻,天工巧作。
二人贴得近,她的鼻息将他的皮肤挠得痒痒的,夏侯雍耳坠微红。
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没忘记自己的职责,看起来是尽职尽责,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是对长公主戏弄的退避三舍。。
他抬手将搁在自己肩上的足捧下,又拿来干燥洁净的巾子替元衡擦干净双足,穿好鞋袜。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他走了之后,昙影进入屋内。
“殿下,方才臣与冯姑姑她们整理了内侍送来的那十几箱子的东西,里头全是夏侯雍的衣物,可谓是春夏秋冬一应俱全。还有一些日常用品,总之是七七八八的。内侍说这都是陛下的赏赐。臣看呐,倒像是他送的‘傢装’。”
昙影一边收拾地上的水盆等物品,一边与元衡说道。
“什么嫁妆?”元衡双眉微皱。
昙影便沾了些茶水在小桌上写下“傢装”二字:“他一个男子,那当是是‘傢装’了。”
元衡了然一笑:“嚯,那这傢装倒是丰厚。”
元恪还怕我减他的衣,缩他的食吗?削减食邑削得如此狠,如今她确实是穷了,能少出一笔是一笔。
“臣看殿下很高兴,臣很久没有见到殿下舒心的笑容了。莫不是他伺候得不错?”
殿下本是性格开朗之人,不过近来因周遭变故而变得深沉难测,昙影作为她身边的人是最能察觉的。如今殿下开心,她自然也开心。
“我高兴并非是他伺候得好。这第一,算得上是解决了眼前麻烦之事。若是元恪送了一个穷凶极饿的亡命之徒来,倒还真有可能置我于险境,可这是一个胸有大志之人,为了心中远略,定然不会轻举妄动,反而谨言慎行。”
元衡从榻上站起,走向窗边看向外头的风景。
这旁人拭目以待的长公主被骑奴羞辱乃至于虐杀的戏码是看不到了,不过元恪真想送个男人就夺了我的性命,那他也太小看我了。离间她与崔家,才是他必须要达成的目标。
“第二嘛,此人别有大用。”
“啊。”昙影听完本是不解,沉默片刻,便发出一声似懂非懂的感叹。
元衡回头看着此刻冒着些傻气的昙影。
“这当然不仅仅是指闺房之中的用处。”元衡看到昙影误解便要再给她讲。
她并非在意昙影作此设想。
昙影不同于冯佩,她自小随着花寻秋习武,刻苦专心,没读过那些所谓的圣贤书,也不把女子的贞操当成必备的品格,她并不觉得这是枷锁,所以不会有顾忌。
“是臣想歪了。”昙影低下眉头,还好殿下没生气。
“我要将他收为己用,待我昭雪后许他一官半职。而我在与他相处的期间,可以借机了解到军情内幕,身处深闺的公主本是难以接触到军务的,如今是瞌睡来枕头。元恪,你真是我的好弟弟啊。这才是最令我高兴之处啊!”
元衡的笑是发自真心的。元恪试图以此事砍去她的左膀右臂再借机羞辱,没想到这致命一招被她化解,如今反而可能将其炼化为她的绝密武器。
若能借此通晓军情,对于自己所谋之事大有裨益。
她顿了一顿,想起一事,便对昙影交代:“派人去查朔州与晋州两地的豪门与权贵是否有往来。”
“是,殿下。”
若是晋州案与军饷案确有关联,那么就说明当地权贵已经互相勾结,当起了土皇帝欺上瞒下无法无天了。
真是山雨欲来啊。
6. 姓名
这几日夏侯雍已经熟悉了宅邸,准确的说是在指引下熟悉了他有权限走动的地方,而宅邸之中的书楼琅嬛水阁正是其中一处。
传说天帝藏书于琅嬛,长公主元衡取此二字为书楼之名,想必欲与天帝藏书之丰厚相较高下。
书楼高而阔,共有四层,临水而建,面前是凿出的湖泊“玉醴泉”,若是发生火情,可及时引水,为的是保护书楼中浩如烟海的典籍。
水阁二楼,在藏书的柜架之外开辟了一间书房,专供元衡在此读书。
窗户对着前方湖面如镜的玉醴泉,微风吹过,水光粼粼,其间小荷初生,风景宜人。
桌上的芍药已经渐渐失去了光彩,侍女从寸山河中剪来木绣球替之。木绣球花团锦簇,色泽清丽淡雅,望之心旷神怡。
夏侯雍正在替长公主研墨,看着元衡将取出卷轴二三,铺陈在桌面。他定睛一看,那是未画完的山河图,另外桌面还摆放着几册县志,原来长公主是在画地图。
卷轴之上,山河显现,夏侯雍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代州的山川。
察觉到夏侯雍手上动作的迟滞,元衡抬头看向他:“怎么?认得此地?”元衡特意把这一卷摆在他面前。
他十六岁离开代州,远离故土,投身于朔州军。如果他对代州也了如指掌,要么说明他天赋异禀,要么说明他有心牢记,可以验证他在朔州军中的小小成功,是不是偶然。
此人是否可用,要看他是否有真才实学。
“是代州下辖的安县,安县北部多山地,山势崎岖,南部是洮河支流冲刷出来的平原,百姓多聚集在南部。”
“这是你的故土么?”
“臣自小在代州雁门县长大。”
“你对此处山川甚至了解,画作中虽有山形水势,但无名号,不如你替我写上,要是写错了,我的画可就废了。你敢不敢?”
元衡看向他,作势将狼毫递给他。这都不敢的话,那也太懦弱了。
夏侯雍没有丝毫迟疑,提笔而书,一笔一划,端正认真。
元衡看过去,名字准确无误,可是这个字,却有如乱草飞蓬。
即使夏侯雍的字没有那么夸张,方正清晰,但自小看惯了名家笔墨,自己也写得一手好字的元衡的眼里,就真是杂草一从了。
不过,在这个读书习字还是只有富贵世家弟子才机会接触的时代,夏侯雍能认字就已经算是佼佼者了。
待他写完元衡问:“谁教你读书写字?令堂么?”
她记得夏侯雍生母夏侯氏,父不详。
夏侯雍写完,搁下笔:“是家母。自臣小时,就与她相依为命,关于父亲的事,母亲不说,臣知之甚少。也许是走了,也许是死了。”
提及父亲时,他言语淡漠,似是与他无关。
他母亲曾说过她自己的余生要为年少之时执着的“爱情自由”而付出代价,所以在那个男人离去之后,曾经是世家千金的她独自面对种种挑战养大了孩子。也许再熬几年,等他出人头地,母子俩就能过上好日子,可惜饱受岁月摧折的她再也等不到了。
“那令堂一定是一个很坚韧女子。如果不是被软禁于此,我还真想见见她。”
元衡沉吟,在这个时代女子独自将孩子抚养成人是极为不易的,除了银钱的事,更还有街坊里的流言蜚语和歹人的刻意刁难。
“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夏侯雍提及母亲,眼神悠远,似乎回想到从前与母亲相处的美好时光:“殿下是第一个这么称赞家母的人,她若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因为旁人听完只会笑谈家母一定是绝色佳人。”
说完自嘲一笑。都说子肖母,有人根据他的容貌推断出他母亲倾国倾城,他又没有父亲,于是会说一些他不爱听的“玩笑话”。
“然后呢?”
“臣会动手,每一次都会打赢。”
夏侯雍低下头,笑得苦涩,即使他打赢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孤儿寡母本就是最容易受欺负的。常常打架斗殴可不是什么好事,而不在代州从军,就是因为他因此得罪过一些人。
“你可还记得令堂的名讳?”
元衡问道,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姓名,在记忆终结之后,最终会渐渐消散在时光的长河之中,变成许许多多个面目模糊的光影。
夏侯雍心中微痛:“臣不得而知。”
元衡想起自己的母亲,便安慰他:“你继承了她的姓氏,待到你名扬天下之时,世人将会知晓,世上曾有一位坚韧刚强的女子,她姓夏侯。”
而她的母亲的在史书之上被称为温显皇后萧氏,成为母仪天下的典范,但她的名字有人在意?有人记得吗?
萧嬍,嬍同美,有“善”“好”之意。
姓氏不被传承,名字不被记住,或许女人最终都会变成无人在意的无名氏。
“你的名字是她取的吧?”元衡情绪低落,但不愿被他人窥透,便挑了个话题问他。
夏侯雍察觉到长公主的失落,心想她是否也想起了她的母亲?元衡尽管高高在上,但是依旧无法摆脱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她也是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生离死别是公平的,不分尊卑,有的只是悲痛和无尽的回忆。
“是,取的是和睦、和谐之意。家母曾说昔年代州被北赵所扰,她愿天下安和,故以此字为名。”
北赵是约百年前燕国分裂出去的赵氏贵族建立的国家,由于统治区域内的气候和地形不宜种植水稻和小麦等粮食作物,故多对周边国家进行劫掠。
元衡听完,提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下一个“雍”字,字迹端庄精劲,遒美健秀。他的母亲想必颇有才学,可惜斯人已逝,无缘得见。
“你快二十了吧,还没有取表字?不知这二字如何。”在方才写就的“雍”字旁,元衡写下“钧和”二字。
钧,通均,取“全”之意;和,取“平”之意。
夏侯雍一怔,心底深处突然之间荡开了什么,竟然生出一股暖意。他慢慢地跪了下来:“臣谢殿下赐字。”
母亲已经走了,没有人为他取字,这二字一定符合母亲的期许。
面首竟然可以得到这样的待遇,是出乎他意料的,或许自己在她心里并不是一个单纯的玩物,她是将他当做人来看的。
她和那些把人当牛做马的权贵不一样吧?
几日来他接触过宅邸下臣,从她们的言行中得知,她们都敬服长公主,如今看来这不仅是因为长公主赏罚分明、处事有方,还因为她有温和近人的一面。
何况她今日出言称赞自己的母亲,已经使得他内心大为感动了。
“起来吧。”元衡说道。
元衡是没有字的,她母亲觉得这个“衡”字已经足够好。
最初她叫“蘅”,香草美人,品行高洁,遗世独立,这是父皇起的。她两岁的时候,母后说草木易折,不如去草头,改为“衡”。
元衡提笔写下“衡”字,思绪回到了母后临终之时。萧嬍告诉她,衡者,权柄也,亦有称量天下之意!
这是母亲对她的期许。
夏侯雍见元衡提笔凝望,久久不语,不敢打搅。她站久了,一点细如米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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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墨自笔尖滑出,即将滴下。
夏侯雍眼疾手快将纸张抽了出来,可惜那滴小小的墨仍是落在字迹旁,坏了。
元衡的思绪被打断,见状将狼毫搁置在笔架山上。
“臣有罪,护不住殿下的墨宝。”
“随手一写,不算什么。何必请罪?”
“臣请殿下将这幅墨宝赐予臣。”
元衡心有一丝疑惑,不过他倒是很坦然诚恳。
知道了,还不会说文绉绉的溢美之词拍马屁,只能以用行动表示对于她赐字的感激。他心底一定是想说,得殿下青眼赐字乃臣三生之幸之类的漂亮话。
啧,想讨她欢心,但还有一丝青涩生疏。
“好啊,你拿回去吧。另外你再挑些名家字帖回去临摹,省得你再把你那飞蓬乱草一样的字拿出去给人看。”
元衡玩笑道,都说字如其人,之前没有机会练字,现在要是再练不好,那只怕也没脸面见人,令她失望了。
收服少年成名、心高气傲的人,当然可以威逼利诱,但若是想他真心为自己效劳,那么用温和的手段试一试也无不可,就夏侯雍现在的反应来看,还算有些成效。
——
日暮黄昏,校场之中,有一处宽阔的亭子,遮阳避雨,元衡亭子下在与昙影练剑。酷热的气息逐渐消退,二人休息之时一同靠在亭柱之上闲谈。
昙影先是为元衡总结了今日的所练剑术的要点,随后说了一个她最近的见闻。
她说道:“自从夏侯雍住进厢房之中,每天鸡没叫就起床,然后练武,没有兵器就用树枝木条,刀法、剑法、枪法、棍法,练完之后就去洗衣服,洗完衣服整理房间。”
“臣看呐,他最勤快、最自律的一点就在洗衣服上了。自殿下赏他字帖和书籍之后,又加上了一门功课,就是看书写字。这下换洗衣服的次数倒是少了,但是领的灯油多了。对了,他还把殿下那几个字小心翼翼裱了起来呢!”
“你盯得倒是勤快,那我问你,若是你制服他需要几招?”元衡听完,知道夏侯雍此举多半是在表忠心,故而不谈。
他对自己的态度倒是转变得快,或许母亲是他的最重要的人吧,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正如自己一样。
沉思之间,昙影侃侃而谈:“他出身行伍,招式多以迅速取胜为特点,刚猛狠厉。加之他头脑灵活,招式之间变化无端,随机应变。不过,臣有自信五招之内制服他。”
“呵,先给人吹一顿,再说自己多厉害对吧,”元衡收回思绪开玩笑道,“知道你武功盖世了。”
“臣真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又取笑臣了。”
昙影办事稳妥利落,加之她性情开朗,活泼大方,元衡很是喜欢她。
“你既然这么有本事,要让我五招之内制服他,才真的厉害。”
“剑器需得下苦功夫才能挥洒自如,剑意随心。现在要殿下用五招制服他只怕不易,但是臣可以有一套近身的拳法可以五招致胜。”昙影没察觉她是在开玩笑,认认真真搜肠刮肚地想了起来。
“那你可不能诓我呐。”元衡眉眼一挑,与她玩笑。
而远隔重楼的夏侯雍并不知道自己成为了元衡与昙影话题中的主角。
他一开始来到这里,管事和侍女对他并不怠慢,但却有一种深刻的疏离。不过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尴尬,对旁人无所要求,倒也自得其乐。
他每日练武打发时间,现在加上了读书练字,甚为充实。
但他内心开始渐渐期待着长公主的召见,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他都已经被她吸引。
7. 泛舟
波光浩渺的“玉醴泉”是能工巧匠将山水灵秀凿嵌入宅邸的得意之作,它虽以甘泉为名,但活水并非从地底涌出,而是引自城外河流,与明光宫中的巨型游湖“小瀛洲”同源,流动的水体清澈鲜活。
五月初,朝阳方升,小荷才露,蜻蜓水鸟偶尔掠过,水面因此生动起来。一艘画舫荡漾在碧波之间,船橹划开清澈的湖水,悠悠水声自耳畔响起。
昨夜刚下过雨,今日清新凉爽,大清早元衡自归凤楼上远眺玉醴泉,烟水朦胧,景色正好,便召了夏侯雍来撑船。
画舫不大,可乘坐二至三人,如今只有元衡和夏侯雍两人。
元衡外罩殷红凤鸟纹绮衫,内衬艾绿、荼白与牙色相间的绉纱裙,衣衫轻薄舒适。她坐在舫中,手边是一方小几,前方是打开的红漆小窗,清晨的水雾还未散尽,朦胧之中,远方岸上烟柳如画。
即使是仓促之间被拉来当船夫,夏侯雍心中也没有半点怨言。他本在练武,匆匆沐浴更衣后赶来。
他按照长公主的意思,信马由缰,由着画舫在亭亭莲叶之间穿梭。
画舫向湖心缓缓行进,湖中心有一座雕像。
汉白玉凿刻出神女好似乘云自九重天飘然而下,衣袂翻飞,临风而举。仙姿佚貌的神女持瓶而立,手作倾倒状,仿佛是她将瑶池仙泉赠予人间。
这想必就是“玉醴泉”之名的由来。
“钧和,你过来。”元衡招招手,随后看向不远处便是立于奇石之上的神女像。
夏侯雍放置好船橹,走入船仓中,安分地坐在元衡身后。
“这个神女像我原本是很喜欢的,巧夺天工又与湖中景致相得益彰,但我现在不喜欢了。传说瑶池是西王母的居所,西王母‘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那么她身边的神女真会是一副人间倾国倾城美人的样貌吗?”
因为她已经知道,美丽对于她的大业没有任何用处。
夏侯雍身体略向前一倾,凝望着碧水之上的雕像沉思片刻道:“臣听闻乡县之中百姓筹建城隍庙时,领头的匠人会将当地命官的样貌特征融入雕塑的铸造中,神女像或许是匠人以殿下的神姿为灵感。”
讨好上位者,绝大多是时候说得不是实话,夸大常有之,而歪曲更有之,这些做神女像的匠人兴许就是胡思乱想、牵强附会了。
她不喜欢匠人将世间称赞的美貌附会在上古神祗身上么?
“可我并没有这样美,”元衡并不算美,她的五官是端正,但绝没有到精巧绝美的地步,“你说是么?”
她扭过头看着夏侯雍,回顾之间,她挂着珍珠耳坠的耳垂划过他干燥而柔软的下唇。
夏侯雍被雷击一般,一怔,不动声色地向后靠,只不过耳垂上的一点温暖仿佛还留在唇上。
听得元衡这样问,他大胆地直视她的面容。
自从见过元衡,他还未仔细观察过她的面貌,因为他更在意她的举动,从一言一行中了解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初见时,她沉着冷静,轻而易举化解轻慢;再见时,她切中要害,对大局了如指掌;再后来,她胸怀宽广,不吝称赞一位未曾谋面的无名母亲。
而今他端详她的面容,思绪万千。从方才的对话来看,她不喜欢枉顾事实地乱拍马屁。
“殿下拥有良好的品性、聪慧的头脑和大度的胸襟,美貌是最不值得一提的。”
回答美或者是不美,或许都难以令她满意,只要绕开问题而巧妙夸赞才可能不被责罚,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呵。”愉快的笑声绽放在画舫内狭窄的空间里。
他听到她一声笑,再看到她脸上饶有兴味的神情,心里瞬间轻松了,看来是蒙混过关了。
“那你喜不喜欢我呀?”她笑着凑上前来,玩笑着问,鼻尖几乎已经要碰到他了。
一个问题比一个问题难,这是他的人生历练么?夏侯雍在心中无奈感叹,但脸上又不敢表现。
“臣不敢喜欢,又不敢不喜欢。”他低下眉眼,看着元衡的鼻尖,回避她目光。
元衡并没有多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正如他所说,如果喜欢,是一种逾越;但是不喜欢就是一种冷漠、抗拒、冒犯甚至厌恶。
她在意是他的态度,想做宠臣,就要有臣子的态度。
她对这个回答很满意。
这个逼仄狭小的空间内她再一次向夏侯雍迫近,脸颊轻轻擦过他已经微微泛红的脸,丹唇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我喜欢——灵活的。”
气息萦绕在他敏感的耳垂边,挠得人心痒痒。
“你要替我把它摘下来。”元衡说完将挂着耳坠的耳朵转向他,双手伸向他身后将他撑在船内的一双手禁锢住。
这时候,她几乎是坐在他怀里了,甚至已经听到他擂鼓一般的心跳。
元衡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人都是有欲望的。从她击碎贞操对自己的束缚和囚禁开始,她探索自己的身体,宣泄自己的欲望,让在行走在人群中被迫遵守规范的“我”和真实恣意的“自我”相逢。
她来自于身体里的躁动告诉她,她现在就有欲望,于是她为自己的欲望谱写好了前奏。
夏侯雍听懂了,她要他把耳坠摘下来,只不过用的不是手,那就不可避免的会触碰和亲吻。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长公主除了那些可以为人称道的优点之外,还有着不为人知的促狭一面,而端庄更只是一国公主需要佩戴示人的面具,面具下的脸明靓鲜活。
他深吸一口气,小心谨慎叼住耳坠。
“又不是压你上刑场,怎么一幅从容就义的样子。”元衡在他耳边轻笑,这下子反而弄得他更紧张了。
“殿下不要在取笑臣了!”他正声道,显得有些急了。
元衡耳边传来温热的感受。
这珍珠坠子的环儿不小,她知道的,若是用手自然轻而易举取了下来,不过用唇、舌就不容易了。
是为难,也是趣味。只不过为难的是他,享乐的是她。
他小心翼翼,不敢伤她分毫。
更要命的是,元衡突然抚摸起了他挺直的脊背,衣袍料子轻薄丝滑,有若无物,他清晰地感受到她手掌中的温度。
“出汗啦。”她大张旗鼓地揭破他如临大敌的紧张。
说完她没有停下抚摸,修长的手指沿着脊柱上下游走,发烫的皮肤之下有薄薄的汗意。
感觉到他舌头一勾,又轻轻咬住后,终于取了下来。
“还有一只呢?”元衡说罢,将耳坠丢入小几上的茶杯之中,清脆琳琅之声响起。
他转过头去咬另一只,但瞥见画舫之中窗户大开,远远地瞧见有侍女行走于堤岸上,突然觉得大为窘迫,便伸手将窗上的遮光小帘拉下,这时里头能看清外头的景色,但船外看不到舫内的情况。
元衡看到后只觉得好笑:“这样远哪能看到?再说这什么都还没做呢?”
她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日头晒。”夏侯雍含糊应到。
昨日刚下过雨,今日云雾浓厚,怎么会晒?
“你脸皮子真是太薄了。”
因为二人脸贴着贴,元衡没法伸手去揪他那薄薄的脸皮,只不过将手从后背绕到前胸,揪了一下。
“嗯……”
他一声闷哼,嘴里含着耳坠,含糊不清。
他感受着按在胸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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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手,心跳直直地传递过去,兵荒马乱都被她窥探得干干净净。不能再这样了,于是他凝神屏息,终于将另一只耳坠也取了下来,随后放入茶杯中。
“做得好。你说要是让人知道长公主在画舫中寻乐却翻了船,那要如何是好?”
她已经坐到他腿上,笑着问。
“臣会凫水。”他已经是答非所问了。
元衡低声轻笑,伸手环住他的颈,之间不过咫尺。
“你在宫里都学了些什么?”低低的声音萦绕在耳际,他听得到自己清晰紧张的心跳。
“学了些礼仪和常识。”
他坦诚道,那些纸上的东西再狂放大胆得令他面红耳赤都不如元衡今时今日把他困在这里。
狭小,封闭,亲密以及她不可预测的言行举止。
“哦,我还以为你悄悄练了舌头。”
元衡恍然大悟地说,说得光明正大毫不遮掩,似乎就是一件吃饭喝水一样的小事。但足以令他感到羞赧与窘迫,被她裙摆覆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有些无措。
“不管你看了什么,你都要清楚,你侍奉的人是我,你要记住的是我的喜好,懂么?”
言语中除了有缱绻柔情之外,更有警告与命令。
她说完,吻了上去,双肩一耸,外罩的衣衫从肩头滑落。
画舫之外湖面如镜,碧荷千顷,一对水鸟停栖在浮在水面的荷叶上,交颈而立,互相梳理羽毛,一派静美。
——
双雁莲瓣纹银碗中盛放着两串果实饱满、颗粒圆润的枇杷,清泠泠水珠跳跃在黄澄澄的果实上,引人垂涎三尺。
夏侯雍洗净了手,正在给躺在自己腿上的元衡剥枇杷。他的脸皮已经在元衡日复一日的“锻炼”之下变厚了,十来日过去,眼下已见成效。
两人如此亲昵的处在一张竹榻上,他已经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元衡脱了鞋袜,躺着翘起二郎腿,手执一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十分悠闲。
“这宗正寺啊,想让他们送些可口的水果,如今都要花费一番力气了。”
宗正寺是管理宗室事务的地方,元衡戴罪之后,宅邸中人无法自行外出购买物资就由宗正寺派出官员统一进购。
看着她失势了,自然就怠慢了。
“有人暗中使绊子?”
见风使舵的人很多,但也不乏别有用心之人。
当日夏侯雍被刘喜送来,他眼见着刘喜趾高气昂,后来又被元衡稍稍整治,会不会是这位皇帝面前的红人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钧和说的是刘喜?你倒是很担心我。”
元衡用团扇轻轻点了一下夏侯雍的额头,脸上笑意盈然。
“殿下这棵大树不倒,臣这只禽鸟才有栖身之所。”
他将枇杷送入元衡口中,老老实实说道。
“你这马屁无趣得很。”
元衡吃完继续说道:“如果当时我示弱了,他也许就回去搬弄是非了。太后可能只是叫我难堪罢了,皇帝只想着破坏我和崔纯的婚事,如今他们目的达到,就给我过了几日安稳日子。至于宗正寺,想来是拜高踩低罢了。”
若是对方心怀怨恨,现在总要再耍些手段。但自从夏侯雍被送入宅邸,已经过去月余,皇宫那边再没传来消息。
“这些不痛不痒的小把戏又算的了什么?”
元衡闭上了眼,手中的团扇送来清爽的风。她心里在盘算,眼下虽然过得不差,无关痛痒的东西也不必放在心上,她最为关心的是晋州的消息。
她唯一担心的是指不定哪天突然生变又或者元恪动了杀心,她绝不能引颈就戮。
她总要多做些打算。
8. 惩戒
满湖的莲花开了又谢了,寸山河中种植的桂树临近花期,不被俗事打扰的轻松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至少表面看是这样的。
元衡在寸山河中荡秋千,昙影在身后推着。
她小声说:“殿下,臣已与老师商量好发生大事之时可往的去处。还请殿下裁决。”
五月的时候,元衡就暗中吩咐花寻秋和昙影此事。
她慢悠悠荡着秋千,时至八月,宫中依旧没有动静,但她还是要为自己找到了一条退路,假若元恪真要杀人灭口,逃亡就在计划之中。而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她失去的只是公主的身份和钱财,但保全了性命。
但死遁或者成为逃犯,身入江湖,要再获得权力,接近至高无上的宝座就难上加难了。固然可以在地方举事,但名不正言不顺是一个短处,地方的战力难以与禁军匹敌更是一个短处。
所以这是一条不到生死关头绝不会用到的计策。
“嗯,再与佩姨合计合计,事事皆要考虑,务必详尽周全,即使我不希望用到它。另外,晋州朔州可有消息?”
“姜湲回报:一是粮店情况依旧,没有大宗粮食的消息;而是晋州、朔州、代州、并州等地的地方豪族除了与当地的相当的门户联姻,也有与邻州联姻的情况,这些在当地打听一下就可以确定。”
元衡听完,之前的判断得到印证,那里只怕有一条又深又长、不见天日的暗线,左右当地局势。
“另外,朔州自六月以来出现旱情,姜湲最近的来信称,旱情到八月仍旧没有缓解。”
“朝廷知道么?”
“目前还没听闻朝廷上议论此事。”
摇摆的秋千停了下来,元衡端坐在上面,双手紧握住长绳。
若是天灾持续,今年只怕难有收成,那么粮食就会成为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无论是税赋还是黎庶生计都是不能打马虎眼的。朝堂之上竟然如此风平浪静?
是她没有探查到朝堂内幕,还是当地瞒而不报?
“再探。”元衡吩咐。
这一次变故,不知是给她带来翻案的机会,还是再一次给她带来危机。
——
过日子总不能背着忧愁和惊惧过,愁眉苦脸可不是元衡的作风。
她的山川长卷还没完成。
她作画的目的很明确,要想熟悉地掌握全国山川地势,莫过于画下来。既能在作画中深刻记忆,又方便自己日后浏览查阅。
这一日夜已经深了,夏侯雍跟着元衡上楼就寝。
“才画完代州,就这样累了。”
言语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她走进内室,随手把保暖的外衫往屏风上一挂,踢掉了绣鞋,坐上床榻,躺了上去。
夏侯雍恭谨跟着,把衣衫收拾妥当,在外间熄了灯,握了一盏灯往内间走去。又替元衡整理好了鞋袜,才脱去外衫鞋袜,最后净了手才上了床。
“殿下人再累,床再阔,也不能横着睡啊。”
他笑着把元衡横抱起,摆正身姿,将头搁在枕头上,言行举止温柔。
熄灯之后,就只剩下情人之间的窃窃私语。
“明日一定早睡。”黑暗之中,语气尽显疲惫。
“是殿下坚持把代州收尾的,当然也是‘纸上谈兵’耗费了太多时间。”他边替元衡掖被子边说。
元衡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初衷,要在夏侯雍身上获取到驻军部署和作战的思维。而要求夏侯雍帮助自己绘图之时,二人直接在图上讨论战事。
今日是“打”得比较激烈。
“休战了,我要睡了,明日还要画云州。”元衡说完便闭上了双眼。
夏侯雍想起两人各执一词的模样,分立在书桌两旁,指着图卷,你来我往,言辞之间烽火连天。
元衡临危不乱,运筹帷幄,思虑周全,面对纸上大战,她的才华和气度尽显。
她并没有实际深入战局的经验,而她屡次在交锋中展现的出色应变能力和对全局大势的把握。即使只是“纸上谈兵”,也能体现她的能耐。
她要么是个极有作战天赋的人,要么是极其善于思考、总结和改进的人。
他早已经意识到自己在逐渐违背当初画舫里说的那句话“臣不敢喜欢,又不敢不喜欢”。
他还一直给开导自己:像长公主这样的人,任何一个久伴身侧,都难以抑制住喜欢。他也更加了解到宅邸之中臣仆们对于殿下发自内心的敬服,他又在这一份敬服之上生出爱慕。
爱上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应该羞耻的事。
元衡睡梦之中动身调整睡眠姿势,侧身转向他。月光无法照进内室,听得她均匀的呼吸之声,她已经熟睡了吧?
悄悄地亲一下。
他靠近她,在她额头偷偷摸摸地亲了一下。
随后做贼心虚地转过身去,背对她。
一边平静澎湃的心潮,一边给自己开脱。
青天白日下他只是个面首,听她的吩咐,按照她的意愿行事,而只有这时候,他才能越过身份的限制,不做面首,偷偷做一回爱人。
“你偷亲我?”
说着他被元衡扳过身子。
“既然殿下知道了,又怎么算偷?”
夏侯雍心跳加速,羞赧得无地自容,只能耍赖。
“好啊你,还强词夺理了。”元衡一把跨过,撑在他直挺挺的身躯之上,居高临下地审视他。
“谁让你偷亲的?还让不让我睡了?”说完拧他的脸。
如果她真的生气,他已经跪在床下请罪了,他听得出她在玩笑。
“另一个我在心底主使的,他迫切地、渴望地将日日夜夜都缠绕着我的情感宣之于口。”
他不再用身份和等级压抑他的内心,想放纵一次。
夏侯雍仰面,伸出一只手贴上元衡的脸颊。
暗夜中被礼教和规矩束缚的自我,最真实的自我,最容易从心牢之中逃逸出来,在充满荆棘和顽石的道路上奔跑。
她听明白了。
“关你几天怎么样?让心底的狂妄、真实、感情充沛的你冷静冷静?”元衡说完伏下身,贴在他胸膛上,“既然这样喜欢,我要看看你过几天见不着我,会不会疯掉。”
“来日这样长,五天算什么,是不是?”她闷在他胸膛上直笑,“那你今夜要好好和我道别才是。”
这就是元衡对他告白的回应,与其说是惩戒,不如说是个打情骂俏的小游戏。
“殿下现在又不困了。”他抱住伏在身上的元衡,暖意和柔情自心底升起,逐渐沸腾。
再没有什么比一腔真情得到她的正向回馈更令他满足的事了。
这几个月来,夏侯雍很清楚一件事,就是她从不压抑自己的欲望。“发乎情止乎礼”并不是她的风格,是她想做的事,就张扬热烈地去做。
他无法断定他是原先就喜欢这样的人,还是喜欢她之后自然而然地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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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了这样的风格。
此时的她还为这样突如其来的真挚、热切的表白而欢喜,她还没有明白一个男人的爱并不应当成为女人自鸣得意的资本。
——
这五天对于元衡来说是极为轻松的,寸山河里的桂花开了,她吩咐侍女们去园中摘了桂花,后厨的厨娘做了桂花糕等膳食。
元衡甚至与佩姨玩笑,若是皇帝封了宅邸,连菜贩都不让进,那就在园中开辟菜园自给自足好了。
而“闭门思过”的夏侯雍,待遇甚至不如桂花,除了日常送饭之外,简直无人问津,谁都不知道他关在房门里做什么。
五天期限一过,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让侍女通报了。
归凤楼中,元衡坐在主厅之中,身侧是一对足有一人高的鹤型香炉,背后的屏风是巨幅名家山水画作。
她低头喝了一口桂花茶,香气扑鼻而来,令人神清气爽。放置茶杯之时抬眼一看,夏侯雍左右手各捧着数个卷轴,出现在眼前。
“嚯,你这样子就像是街市上以贩卖字画为生的书生。”
元衡示意昙影,昙影便去接。
“臣历时五日,夜以继日,通宵达旦,终于将朔州全境地形图绘制完毕。”夏侯雍很恭敬,伏在地上。
“我现在画云州,下一步就是绘制与云州接壤的朔州。你倒是会投我所好。”
即使他手上没有县志和流传在外的地图,朔州山水也是他了如指掌的,光凭着记忆就能在纸上挥毫笔墨,毕竟他出身于朔州军。
夏侯雍伏在地上,听到元衡满意的笑声,内心有些许得意。这五天,他日日夜夜就是为这件事而奋斗,讨她的欢心。
他并不觉得辛苦,能替她完成一部分她一直想完成的事,最终他的努力的成果将与她的成品归结为一处,这一点给他带来无尽的喜悦。
元衡展开画卷,图文清晰,内容准确。值得一提的是,经过这几个月的临帖,他的字变得规整许多,隐隐显现出风骨,可见下了苦功夫。
她吩咐昙影将夏侯雍所绘画卷般至琅嬛水阁,与之前绘制完成的收集在一起。
“起来吧。”
元衡走近他。他眉眼之间有疲惫之态,眼皮略微浮肿,眼圈略带青灰,但连夜的笔耕不辍并没有吞噬掉精神,他此刻神采奕奕。
“钧和,你说我该怎么赏赐你,比如,把与朔州接壤的赵土也一并画了。”
她的手还伸不到北赵那边去,可是万一边境烽火起,总不能一无所知,夏侯雍你真是有用。
她倒是想起崔纯了,当年他因小事惹她不快,他费尽心思传递诗文入宫求得她原谅,并非不用心。但现在看来诗文不如地图更有实际意义,所以想要讨她欢心、正中下怀,有心还远远不够,更要有能耐。
夏侯雍看到她脸上玩味的笑容,哪有赏赐是让人继续干活的。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就是她对自己认可。
“是,臣定竭尽所能。”
“看看你,这样疲惫,速速去休整。”元衡捧起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
“这算不得什么,不值得殿下挂怀。”
他看见她眼里的怜惜,心中温情流淌,将她缓缓搂入怀中。
这五日,若是没有夜以继日的忙碌,又怎么会捱得住相思之苦?
自这一日起,二人之间的情意愈发缠绵,而他不知道正是日后的自己,亲手将这一份他梦寐以求的甜蜜葬送,给他召来杀身之祸。
9. 世家
红泥小炉上的铜壶中水声鼎沸,滚烫的水蒸气逸散到屋内,脚边的炭盆中白炭正在燃烧,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时值腊月,今年的冬日别样的冷,要不是屋内有地龙,真要把人冻得直哆嗦。
“总说‘瑞雪兆丰年’,但没想到今年朔州、代州、并州一带竟然遭了大旱,如今面对这场大雪,绝大多数人开心不起来啊。”
元衡一手捧着书,一手拿起夏侯雍为她斟好的茶,抿了一口。
“这事闹得大。朔州自六月起就没下过一滴雨,代州、云州、并州也好不到哪里去,地方官员不知何故迟迟不报。如今没有收成,交不上税赋,家里又没有余粮,百姓闹了起来,现在才报到京城。”
夏侯雍丝毫不怀疑元衡拥有获取外界信息的能力,她绝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她为自己翻案所做的准备只怕还有更多。
不过她不点明,他自然不问。
“不知陛下如何处置?”
元衡把手上的书一合,丢到方几上,说道:“自然是缓纳了税赋,又命官员开仓赈灾。随后处理了几个知情不报的人,杀鸡儆猴。”
她说到粮仓,想到那些消失的军饷至今还没有影子,难道都已经悄悄被化整为零了?
“殿下不疑心那些官员隐瞒不报的缘由吗?”
这件事之中最令人奇怪的就是这一点,闹了半年旱灾竟然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只能说明当地的官员异常团结,一道欺君罔上。
元衡心里是认定军饷之事有人恶意构陷的,如果没有当初之事,她大概会认为这些人懒政心思作祟,得过且过。不过现在见识到那些当地官僚彼此勾结、欺上瞒下的嘴脸后,难免对他们生出一股恶嫌。
“因为他们的私利大于百姓死活,是么?”
夏侯雍是代州人,对当地官僚有些了解。
“臣以为有三点。一是假若早早上报朝廷,朝廷会下旨处理。比如根据当地情形修水利缓解,而兴修不是容易的事,在他们眼里更是吃力不讨好,所以选择瞒报再看运气,等来年天下雨了自然缓解了。二是朝廷若是不知晓此事,便不会降收、缓征赋税,他们就能继续压榨百姓。三是旱情影响收成,而百姓家中没有余粮,自然要想方设法购买,若当地官商勾结,这就是他们囤积居奇的最佳时机。”
“而当地最大的问题就是世家豪族互相勾结,刻意隐瞒,故而才生了这样大的事端。”
夏侯雍口若悬河,条理清楚,略带怒气,想必是当年深受其害。
“如今没有确凿的证据,倒也难说他们究竟想做什么。不过要是世家豪族阳奉阴违,那这件事绝不是这么好收场的了。”
元衡漫不经心地用火钳挑了挑火炉里的白炭,炭与炭之间空隙变大,气流通过,火烧得更旺了。
元恪如果看不透背后的阴谋,纵容当地闹起来,他只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想看元恪的笑话,可这笑话背后不知多少人食不果腹,真有那一日她也笑不出来。
如今就指望着朝廷栋梁能给陛下分忧一二了。
“世家把控朝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元衡将火钳递给夏侯雍,让他收好。
“当年父皇在时欲开科举,朝廷之上讨论已久,最终只是给了太学生参加考试的资格。而太学之中不收平民,只有世家子弟才有资格进入。科举又如何?最后当官的还是世家子弟。”
“而就算是为世家开路的科举,自从崔纯中举那一年后也再也没开成,要么因为我父皇驾崩,要么因为新帝登基后诸事繁杂。”
元衡摩挲着手上的白釉瓷杯,回想起当年。
因为聪慧机敏,通晓政事而深得元奭宠爱,所以她可以自由出入皇帝召见群臣的外朝居所紫宸殿。
去见父皇元奭时,每次听到他与重臣讨论科举之事,里头都是吵吵嚷嚷的,大臣退下之后,她总是见到父皇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父皇不是不知道世家在朝堂之上世家势力盘根错节,但是要让这群人把吃到嘴里的肉吐出来,谈何容易!”
她目光幽深,直勾勾地盯着那一盆烧得火红的白炭,最终无奈叹了一声,将茶杯搁在方几上,“嗒”的一声轻响。
京城与地方皆是士族官僚坐大,他们团结一心维护既得利益,连皇帝与他们抗衡都要掂量一二,黎明百姓不就是他们刀俎上的肉吗?
此时的元衡以及朝廷之中的大多数人还没察觉到,这背后不仅仅有是皇家与大世族、世族与平民的矛盾,还有逐渐掌握财富的小地主们急于打破大世族对于权势垄断而造成的冲突。
最终,会给大周朝带来一场持续多年的浩劫,直到换了龙椅上换了两个人后才慢慢平息。
“殿下亦在世家之中,四姓与王共天下……”夏侯雍听完,沉思之后悠悠道,但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原本盯着火盆上跳动火苗的元衡霍然抬头,神光凛冽。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
比腊月的寒风更冷厉刺骨,比传世的名剑更尖锐锋利,相距咫尺之间,已然感觉五脏六腑都被狠狠洞穿。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做什么动作,已经令他胆寒。
他……说错话了吗?
“噗通”一声,他赶忙跪地请罪:“臣的意思是皇室亦在其中,若要彻底根治实属不易,需得不世出的明君方可革故鼎新……”
此间只有咕噜咕噜的茶水沸腾之声孤零零地在屋内回响。
“是,你说得对。”
她拿起方才放在方几上的空茶杯把玩,漫不经心。
就在夏侯雍以为她赦免他的时候,尖啸的瓷杯匝地之声在耳边骤然响起!
精致玲珑的瓷杯瞬间化为齑粉与碎片,飞溅一地,原本屋内一直噼里啪啦的白炭吓得大气不敢出,此刻都默契地噤声闭嘴。
“你说得对,元氏当然是世家,可这句话是你能说的吗!你想如何啊?把它撵下来还是杀干净啊?”
“你是以为我和你燕好无数,你就可以忘了你的身份?还是觉得之前我对你的‘惩戒’只是打情骂俏、无关痛痒,仗着我对你的宠爱就敢口不择言吗!”
“你当真以为我舍不得杀你吗?”
元衡怒不可遏,弯下腰靠近他,低声对他说。
夏侯雍僵硬地伏在地上,尽管看不到她的神情,但是能清晰感受到她散发出的滔天汹涌的怒气和锋芒毕露的杀意。
她生气并不是因为他观点错误,而是因为他犯上不尊。
她给他的爱太多,让他壮了胆子;若是以后她拥有权势,那他就可能因此生出野心,也许在将来的某一日还会将她置于死地。
“来人,拉下去,关禁闭,只许送清水,让他好好静思己过!”
昙影等人闻声而至,随后将人带走,又有侍女战战兢兢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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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了地面,一阵嘈杂之后方才安静下来。
怒气已经渐渐平息,她必须承认,还有一件事使她火冒三丈。
世家,从来都不是女人的世家。
世家的女人,往往只是联姻工具。
至于权利,是锦衣玉食、读书写字,但无法享受到她们兄弟所能获得的一切,平步青云、身居高位,延续家族的辉煌,光耀家族的门楣则与她们没有半点关系。
她们有的,他们都有,她们没有的,他们也都有。
朔州、代州远嫁的女人如是,美名远播的京城四姓闺秀如是,皇家公主亦如是。
开国皇帝睿帝的妹妹安平长公主,女儿长乐公主和康宁公主,宣帝之女和嘉公主,是四姓之家获得了殊荣尚了大周的公主们。而到了她父皇仁帝元奭,也给她和崔家定下了婚约。
更不要说后宫之中有多少出身四姓的后妃了。
萧王谢崔与王共天下,说来不假。四姓之间加强联姻,而皇室自然不甘落于人后。
如果不是精通复杂的家谱人事,谁知道谁又嫁了谁?为谁生儿育女?如果不经人提点,连她都不知道谁是她的姑姑、姑婆、太姑婆的孩子,只知道那些人出身于四姓,身份高贵。
她们没有姓氏传承来证明身份,只有在发黄的家谱和旧人的言谈中才能以某氏的面貌出现。
世家的女人就是宝石珍珠云集的华贵项链中那一根根细细金链,她们以自己的血肉身躯连接起一个个名扬天下的世家豪族,但最终却无可奈何地隐没于华光璀璨之下,无人在意。
再高贵的千金女也不过就是一根贵重的细链罢了。
她和她们没什么不同。
女人是世家中人,但也不是,所以她异常愤怒。
昙影处置妥当后入室内向元衡回报,见元衡站在窗边吹冷风。
寒风夹杂细雪,刀刀割人脸。
“殿下莫伤了身子。”
昙影轻手轻脚把大开的窗户合上,留了一道透气的缝儿。
“我没事,方才热。”
极度愤怒而导致气血上涌,冬日腊月里本就捂得严实,就生了一股热意。
“殿下,臣有一事不明。”昙影斟酌片刻,还是开了口。
“说吧。”
“夏侯雍既然犯上为何还留他一条命?”
元衡听完,自嘲地笑出了声,被寒风冰冻的沉肃之容上绽开了诡异的笑意。
“还有什么好问的,因为我喜欢他。”
自嘲的元衡停顿了几许,随后又道:“既然我还舍不得杀他,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抓不住,那就消失吧。”
哀婉沉痛,饱含不舍,但昙影却听出一股狠辣。
喜欢是真的,不舍是真的,但愤怒更是真的,决断更是真的。
她在元衡身边近四年,知晓这位主子的性情,更知道她的逆鳞为何。
殿下并不是无情之人,相反,她是个重情之人,就拿殿下与手帕交王皇后的情意来说,二人元宵之夜游灯市一共买回来的铜簪,即使在多年之后她依旧妥帖地保存在装满名贵珠宝的妆奁中,珍重程度可见一般。
自从夏侯雍得宠,她自然看得出殿下对夏侯雍的情意不假。越是喜欢,才会越失望,才会越愤怒。
尤其是对方挑战了殿下的权威,这就是殿下的逆鳞。
而他的生死,就在他自己一念之间了。
10. 臣服
“啪”的一声,人去门锁。
夏侯雍又回到了当初分配给他的那一件厢房,这里陈设如旧,但他的心境却大不如前了。
自从那次五日之内替元衡画完地图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到过这里,因为他日夜陪伴她身边。
没想到再一次归来竟然是这样的境况。
他已经饿了快三天。
曾经高标朗秀的英俊男子如今枯坐在房中,神采与风流已经在日复一日的饥寒交迫中离他远去。
落魄潦倒是他最真实的写照。
曾经军旅生涯中艰苦的作战环境让他的身体对于饥饿毫不陌生,而他逐渐锻炼出抵抗性。
但这一次,除了饥与寒对于身体的摧残,更令他煎熬和痛苦的是来自于心底的矛盾斗争。
他后悔吗?
他是后悔的,后悔自己亲手断送了这一段亲密融洽、毫无芥蒂的情缘。更后悔自己出言不逊,将自己置于生死边缘。
他愤恨吗?
他不该愤恨吗?
哪怕是皇家失势长公主依旧就高高在上,依然可以凭一句失言轻易处置一个人,将他置于死地。
如果他能坚持认为这件事完全是元衡的过错,那他就只会在愤怒而不是在痛苦中等待死亡。
但他无法拒绝痛苦。
在漫长的时光和入骨的折磨下,他的懊悔逐渐取代了愤恨,他说不上为什么会这样,但是当这一切完成的时候,他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
内心甚至开始为元衡辩解。
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生于皇家,自小众星捧月,而她的出众又并不仅仅是因为出身就带来的地位和尊荣。
她有缜密周全的谋略、有机敏灵变的思维、有出众过人的智慧,他依旧毫不犹豫地用一切溢美之词来称赞她。
他爱慕她,这将是缠绕他一生的不治之症。
而她曾经也喜欢自己。
在醉人的甜蜜中,他心智被无孔不入的甘美香甜杀死。他自以为可以通过真挚的爱来消弭二人之间的身份界限,填补不可逾越的鸿沟。
正如他此时抬眼可见的屋中那一幅墨宝一样,“衡”与“雍”二字并肩而立,宛如一对璧人,那正是他隐藏内心里不可告人的秘辛。
那时他向她表白,她欢喜接受。
但现在他必须清楚,那都是在不冒犯她的情况下。而她最不可挑战的就是她的威严,身为皇女自出生而来就牢牢镌刻于她灵魂上的威严。
她永远是他的君,他只能永远做她的臣。
他耳边回荡着他与她初次相见时她说的话:想活命,就要听话。
不是她的错,而是他的错。
只有这么想,才不觉得自己爱错人,付错了真心。他替她开脱,只是想赦免自己,赦免这个因爱情而深受折磨的灵魂。
因为无法反抗和改变,只能把已经发生的负面事情合理化,才能麻痹自己,让自己好过些。
无奈之举罢了。
昏昏沉沉的日子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他头脑混沌,直到他察觉有人进屋,向门口投去一眼。
宅邸内的侍女梨玉,他刚入宅邸时她是负责给他送膳,如今则是按照长公主的要求给他送来清水。
“公子喝吧。”梨玉将水壶摆放在茶几上,替他斟了一杯。
这几日一直是梨玉给他送水。如果连水都不让喝,那夏侯雍早早就离开人世了。
他浑身无力,道谢的话也说得虚浮。
他不过才抿了一口就发现了异常之处,没有再喝,这温水是浓浓的白糖水。
极度饥饿之人能得一碗浓糖水入腹,便能再撑上些时辰,这算得上救命的东西。
“这糖水是殿下吩咐的吗?”
他既疑窦丛生,又惊喜连连。如果是殿下的意思,是否说明殿下要放他一马?
梨玉文静的面上露出了为难和焦急的神情:“夏侯公子你就快喝吧,殿下爱重公子是宅邸上上下下都有目共睹的,殿下她定然是不舍得公子饿死的。若是你真的去了,到时候殿下后悔了,定然会罚我骂我不知道变通的!现在无人还是快喝了,喝完我便拿去清洗了,不会叫人察觉的。”
他听完只有无奈的苦笑和无尽的悲戚,原来她真的不打算放过自己。
他连连摇头,终于是提起力气说道:“多谢梨玉姑娘好意,既然不是殿下的吩咐就不必了,烦请速速将其倒了,以免连累你。”
梨玉见他不喝,又害怕被长公主发现,叹了一口气,提壶离去。
屋子内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安静,如果是真的要迎接死亡,不如想一些能让自己快乐的事。
夏侯雍想起和母亲相依为命的岁月,想起金戈铁马的豪迈,还不可避免地想到寸山河中盛开的芍药和玉醴泉中无边无际的莲叶……
真冷真安静啊,他又要捱着腹中绞痛般的饥饿感睡去,他有预感,这一睡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都说饿死是贵族最体面的死法,身不遭勠,得以保全全尸。
但太痛苦了,他不喜欢。
他最向往的死法还是将军百战死、马革裹尸还的悲壮,那才是死得其所,死得轰轰烈烈,但这将成为自己此生的遗憾了……
“你倒是真的想死。”
凋零了叶片、折断了枝干、被秋冬深埋的垂死枯树,被春神的一声令下从死寂之中赦免,已经龟裂遍布的树皮颤抖着迎接日光与春风的洗礼。
他好像听到了枯木的欢呼雀跃之声。
门开了又关上,元衡来了,她仅仅是站在那里就足以给他内心造成巨大的震动。
他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想要行礼,可惜这幅身体的体能已经要消耗殆尽。
他踉踉跄跄样子很滑稽,很拼命。
元衡面无表情,一把将他摁回椅子,逼近他那张失去精神和生气的脸,伸手掐起他的软弱无力的脖子,将他的脸摆端正后质问:“你为什么不喝?是不愿?还是不敢?”
她来了,他很高兴,至少他死前还能见她一面。
“臣不敢。”
他笑着回复,尽管他笑得疲惫落魄,不再风流。
元衡的出现让他更加确定了一件事:宅邸上下都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明目张胆违逆她的意思。
梨玉自然是不敢的,因为她是奉了长公主之命而来,为了试探他。
如果他听信了梨玉的话,认为长公主爱着他,就敢违背她的命令偷偷喝糖水,以此续命,等到殿下后悔了就会赦免他,那他还是犯了殿下的逆鳞——自以为被爱就可以违反旨意、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白糖水就将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杯水。
原本他对梨玉的行动举止就感到疑惑,如今真相大白才觉得元衡的手段如此高明,是试探,更是惩罚,他一念之间就将决定自己生死,而这一点又怨不得别人,都怪他自作自受。
“知道错了?”
夏侯雍眼中充满懊悔,他毫不犹豫地点头:“臣不该以下犯上,自以为是。”
“人总有犯错的时候,但我只给你一次犯错的机会,就这一次。这一次生念是你自己挣来的,你的聪明和恭敬救了你,希望你永远不要忘记它们的大恩大德。”
她说这话时直视他黯淡无光的双眼。
他看见她眼睛里的深不可测的威势和毫无波澜的平静,仿佛带着无穷的威压与重负,将他的灵魂死死扣在她的控制之下,叫他动弹不得,令他臣服。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舍得杀你吗?因为我喜欢你。”
她用手掌翻覆之间就轻易决定生死的态度来表达对一个人的爱意,可这样的表白是极其令人胆寒的,它深刻入骨,却与甜蜜缱绻没有丝毫关系。
可他甘之如饴。
夏侯雍从这一天起必须重新认识元衡。
权力是她的本质属性,而身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又是如此的鲜活明朗与多姿多彩。
她的权力属性使他臣服于她,她的人格魅力使他爱慕于她,她是他一生都逃不开的劫。
他彻底认了。
——
那日元衡离开屋子后便叫了大夫去给夏侯雍诊治,随后侍女送了膳食和药汤,前前后后修养了几日,他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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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如常,元衡依旧召他随侍。
年关将近,宅邸里里外外都忙碌起来,那件事就如同没有发生一样,一切如旧。
冯佩今日要就今年过年的各项花销向元衡请示,元衡屏退了众人,自己卧在了躺椅上,又让冯佩拉过一张小凳子,两人好似闲聊一般。
“今年可动用的钱财要远远少于往年。一是膳食,按殿下吩咐这一块是不可省的,今年以来都按照以往的规格。不过臣看往年为了讨个‘年年有余’的彩头,剩的是多了些,今年便在做好余留的情况下避免铺张。”
“二是派发给众人的压岁钱以及裁衣的费用,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三是彩灯福字、鞭炮焰火等,鞭炮烟火是要买的,彩灯福字去年的倒是存着,不过都是旧物了,臣担心不吉利。”
“四是投壶、藏勾、射履之类的小游戏,这些去年的也留着,臣已经派人清点了,绝大部分还是能用的,这一块便不必了吧?”
元衡知道钱都花哪儿了,拿去培养暗卫和耳目了,以至于连过个年都捉襟见肘,而这样的日子还不知道何时是个头。
“压岁钱还是按照往年的规格来吧,裁衣也是要裁的,这上上下下辛劳一年,好不容易遇到个喜庆日子,总不能这样没有,那也没有。我不裁便罢了,反正也不必入宫赴宴,不管它。”
元衡的一身行头,从首饰到鞋子,那一个不是价值连城?
“既然殿下不添新衣,那我们这些下臣又怎么敢穿着新衣服到殿下眼前晃悠,这万万不可。”
“都给你们添了,我没有,这不是体现我体恤下臣吗?佩姨可要陪我演好这一出主仆情深的戏。”
元衡拍着冯佩的手玩笑道,嘴上说着演戏,眼中全是关切,这些人一年到头也没个清闲,如今要是为了省钱连件衣服都不给,不说她自己看不过去,更是担心有人动了别的心思。
“那殿下不裁衣,总要添些物品吧,不如一件新斗篷?”冯佩看着玩笑的元衡,就像哄自家孩子似的无可奈何。
元衡知道她不答应只怕冯佩不罢休,只能道:“好好好,佩姨你看着办吧。彩灯福字收拾收拾装点之后重新挂上那不就是新的呢?这有什么不吉利。至于游戏娱乐就照旧吧。”
整座宅邸这样大,要张灯结彩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本来说完这些冯佩就要去忙了,但她踌躇片刻后开口道:“殿下留夏侯雍在身边,还给予他这样优厚的待遇,臣是怕他怀恨在心,日后对殿下不利。”
元衡本在这曲腿躺椅上来回晃悠,好不惬意,听完冯佩这样说便停了下来。
“撇开情感因素不谈,我能肯定地说他不敢。”她说得从容自信。
“元恪的一道口谕,他是我的人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而且这已经是人尽皆知。若他想杀我,事成之后他又什么本事能保住自己性命?若是想投靠他人,别人能毫无芥蒂地接受一个杀了原主子的人吗?他若有这样的心思,简直是自寻死路。”
“若他不想杀我,想借我的势自立门户,那也要助我掌握权势之后才能有所动作,而到那个时候,我是他的敌人,我的敌人更是他的敌人。他们真的能相信公主宠臣投靠自己是完全出于对公主的怨恨吗?还是这是公主授意他来打探消息?无论如何,他的处境都会异常艰难,可谓是四面楚歌。”
“他早和我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好,他能好到哪里去?唯有盼着我早日沉冤得雪,他好鸡犬升天。”
“我知晓佩姨是担心我被情爱与男色蒙蔽了双眼,但我心中有数。哎,如今也只有佩姨这样关心我了。”
元衡说完握住冯佩的手,以示真诚。
她身边一定要有善谏人存在,否则容易一叶障目,只要不是违逆她,她对于近臣的劝谏总是宽容的。
“殿下慧眼识人,是臣多虑了。”冯佩听完知她心中自有决断,便放宽了心告退去忙活了。
元衡一人在屋内,听着屋外的风雪敲窗,这是她被软禁的第一年,第一年尚且体面,那第二、第三、第四年呢?
不过,变故很快就来了。
11. 除夕
到了除夕这一日,金乌西坠,华灯初上,整个公主宅上上下下人人都喜笑颜开,即使今年有了些变故,但年还是要过的。
年夜饭过后,冯佩拿着花名册在正厅之外,一一点到。
按照过往的规矩,一道用过年夜饭后,便是长公主给大家派发压岁钱的环节,随后除了轮值的臣仆之外,大家就可以在宅邸内自由玩耍。
人人都穿着新裁的衣帽,喜滋滋地站在正厅之前,她们偶尔有小声交谈,也有大声欢笑,唯独这一日,冯佩不拘着她们。
元衡坐在正厅之中,她今日穿的是前年定制的衣饰,不过穿得少,不显旧。冯佩说新年要穿新衣,还是给她准备了斗篷。
昙影将冯佩准备好的压岁红包拿到她身边,足足有一大盒子。元衡发的压岁钱并不按宅邸内职位的高低贵贱分派,缘由是日常的俸银便按职位来发放,年节便一视同仁,阖府同庆。
这举动倒是很得人心。
夏侯雍按照冯佩的要求盛装出席,陪侍在一旁,看过去堪称神辉宇杰,天人之姿。他静静看着侍女们一个一个鱼贯而入,到元衡面前说着吉祥话领赏谢恩,正厅之内一派其乐融融的样子。
让他惊奇的是元衡竟然能记住宅邸内百余人的名字,无论是近身给她端茶倒水的侍女,还是日夜在厨房之中忙碌的厨娘。
虽说冯总管在外头拿着花名册点名,但如今外头已经锣鼓鞭炮齐鸣,府中又嬉闹阵阵,他自负习武之身尚不可完全听清,除了殿下能牢记她们的姓名之外,就没有别的解释了。
也难怪人人都敬佩、爱戴她。
待到外头人影稀疏,该轮值的轮值,还没轮到自己的就三三两两结伴在府中玩耍,欢声笑语远远传来。冯佩走入正厅之中回报,随后元衡又给冯佩和昙影发了压岁红包,二人谢恩之后也出门了。
夏侯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冯管事与昙影已经离去,这就意味着已经全部派发完毕,但他没有。
即使没有人再提到那件事,他心里是在意的,他心中长叹。
“我听到有人心里在犯嘀咕。”
夏侯雍如临大敌,被元衡察觉了不满并不是好事,尽管此时的她甚为高兴。
“我早早就说了,当初那件事你知错了也认罚了,我不是锱铢必较的人,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怎么,我都不在意了你还耿耿于怀么?”
元衡转过身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封红彤彤的压岁,眉毛一挑,略带挑衅地说。
夏侯雍这时才知晓自己是小人之心了,拱手低头,恭谨道:“殿下胸怀广阔。”
他这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恰恰是说明他长了记性,元衡也乐见,只不过一直这样那就无趣了,聪明就该知道如何讨她欢心。
“哎,这些场面话我今晚上听得都要起茧子了,那你想想得说些什么才让我心甘情愿地把它给你?”说完摇了摇手上的压岁红包。
他沉思片刻道:“臣恭祝殿下新岁金安,愿殿下所求皆如愿,所谋皆可得。”
元衡听完有沉默了一霎,手中的动作停下,随后展开了笑颜:“你倒是知道我想要什么。”
说罢将压岁红包塞在他衣襟里:“收好了,掉了可就没有了。”
说完披起冯佩为她准备的斗篷要出去闲逛:“还不快跟上。”
夏侯雍随即整理衣襟说道:“臣一定放妥,日日夜夜不离身,时时刻刻牢记殿下的恩情。”
听罢,她回头揶揄道:“你最好是沐浴的时候也带着。”
“是是是,臣遵命。”如今,他又敢与她开玩笑了。
白日风雪初晴,宅邸内楼宇和花木上都积了一层皑皑白雪,夜里在盏盏华灯的照耀下,恍若仙宫之中的玉树琼葩,别有一番风姿。
“殿下不去玩么?”夏侯雍紧紧跟在身后。
院子里嬉闹的侍女们围在一起玩藏勾,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足以感染路过的两人。
“这些我小时候都玩过腻了,那时候我可顽皮了。”元衡停下脚步,看着庭院中的雪树。
突然她笑了起来。
“藏勾、投壶、蹴鞠算什么,我喜欢玩别人没玩过的了。看到那棵树了吗?”
她随手一指庭院中一棵挺拔的玉树,上面覆盖着一层冬雪:“我小时候喜欢一脚踹树,马上逃跑,或者站在下面等着雪砸下来变小鹌鹑。宫里的树,我基本上都踹过,哈哈哈哈。”
“殿下竟是从小坏到大,连树都欺负,臣当真看不出来。”
他憋住笑,想到砸了一身雪的“小鹌鹑”,她幼时竟然如此顽皮。随即目光变得温暖柔和,端庄优雅的公主的童年充满童趣,在她心底想必是十分珍贵的存在,尤其是在经历了挫折之后。
她听完故作生气,剜了他一眼:“又没把树踢倒了,算哪门子坏?我倒是记得我脚力非常人能及。”
小时候真开心呐,无忧无虑的,那时候好友王徽仪和她一同在宫中瞎跑,一起站在树下等着变小鹌鹑,或者踹一脚后立刻逃走,滑到了之后都不记得吃过多少雪坨子。
母亲萧嬍唠叨着给她换衣服,嘴上念念有词说着不许胡闹可是从来因此没责罚过她。
“这算什么,我和好友还偷偷跑出宫过呢。”言语之间还有些许骄傲。
元恪的皇后王徽仪,王氏之女,出身高贵。幼时她们在宫中相识,结下深厚情谊,年少之时偷溜出宫闹元宵。
那时她十六岁,徽仪十四岁。
上元佳节,彩灯光华如昼,徽仪悄悄带着她出宫玩耍。
出了皇城,她们携手奔跑在宽阔的朱雀大街上,穿梭在如织的汹涌人潮之中,沿路一盏盏争奇斗巧、精美夺目的花灯被甩在身后。
光影流转,已经封存在记忆中的景色是她们情谊的最好见证。
奔跑得快到元衡忘记欣赏周遭的喧闹,只记得王徽仪那一句话:抓紧我!
元衡就这样牢牢抓住她的手,她对她是如此的信任。
直到气喘吁吁地停下。
“呼!这下应该不会被抓到了吧!”王徽仪握住元衡的手,因为奔跑太快,这时候二人手里都暖烘烘的。
二人相视一笑,元衡自信满满道:“抓到又怎么样,爹爹要是责罚,我就向阿娘求情,阿娘定然会想方设法保住我们的!”
“阿衡你可要记住这句话哦,你阿娘不会打你,我爹不一定了,你可得罩我。”王徽仪说道,她虽然有一点担心,但是既然决定出来了,就不再想那些烦心事。
跑得累了,她们便开始了闲逛,畅游在灯火璀璨间。
小摊上的一个小物件吸引了她们的注意力。
那是一对铜钗,对钗做工较为粗糙,涂的是易落的红漆,但是胜在造型精巧灵动。分开时,看起来是两只喜鹊各自落在梅花枝头,但是合在一起时,就像两只喜鹊在互相梳羽,栩栩如生。
“这个好特别,我喜欢。”王徽仪拿起来看了又看,满脸含笑。
元衡迟疑地看了眼笑脸迎人的摊主,小声对王徽仪说:“走得急我没带钱。”
王徽仪听完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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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一眼:“就知道你不带,算了,我考虑得这般周全,自然是带啦。”
“阿婆,我们买这个。”说罢问了价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王徽仪眉开眼笑,将其中一支交到元衡手上,得意道:“你一个,我一个,这就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摊主阿婆听了抿唇一笑:“我的好姑娘哟,哪有两个女孩之间用定情信物的。”
王徽仪半玩笑半理论道:“谁说只有男女之间的情爱才叫情啊,怎么?容不下我们姊妹情深呐?”
阿婆听完点点头,笑道:“姑娘说的是,姊妹之间亦是情深似海。多谢这对情比金坚的好姊妹惠顾阿婆的生意。”
“我们姊妹便一同祝阿婆生意兴隆。”元衡笑着说,逢年过节的,大家面上总是一派和乐。说完,她小心地将钗子收入怀中。
早已经做足了游玩准备的王徽仪又带着元衡去吃街市上的炙肉,远远便看到了摊前人头攒动,想起扑鼻而来。王徽仪让元衡在边上等着,然后元衡看到王徽仪熟门熟路地钻进去,随后举着一大把串着炙肉的竹签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
然后她得意洋洋地对她炫耀着说:“我抢到了三十串。”
这一幕成为了她宫外“探险”的最深刻、最宝贵的印记。
站在庭院内的元衡想着想着就无法控制地流下了眼泪,抬手擦了擦,努力平复情绪道:“当年出宫就是因为吃炙肉太撑了跑不动了才被佩姨她们抓回去的。”
她是为再也回不去的年少时光而流泪,更是为今日被分割的情意而流泪。更是因为那日春猎,王徽仪是唯一一个为她求情的人,她因此回宫后遭到禁足和抄经的惩罚。
原本以为她们长大后成为姑嫂,可以时常见面,情意依旧。没想到因为元恪和元衡成为了敌对关系,而王徽仪已经成为元恪的妻子,她没有选择,只能加入丈夫的阵营,二人再也不复当年了。
尽管二人的友谊之间隔着一个无法逾越的“夫”,王徽仪也是在乎自己的。
夏侯雍又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她的情绪呢?她对自由的无比向往和对挚友的深切怀念,她不需要多谈,他就能从她的眼神之中感受到那时候她有多快乐,她们之间的情意有多深重。
“殿下是重情重义之人。”
他抬手轻轻为元衡擦泪,方才她胡乱一擦,如今脸上依旧是泪痕斑驳。
他要让她忘却离愁才是。
“殿下原来小时候这样馋,臣想借殿下的后厨一用。”
她听完止住了泪意,带着些许疑惑地看向他:“你最开始是伙头兵么?”
他略带骄傲:“他们哪有那个福气!”
他可是偷偷打猎给自己加餐的,别的且不说,炙肉的手艺倒也算拿得出手。
“只怕远远不如当年的,还望殿下不要嫌弃。”他又故作伤感忧愁地说。
元衡听完便拉起他的手往后厨跑:“我倒是要看看你本事几何?”
她跑得很快,好像这样就能把离愁甩到身后,重新回到昔年色彩缤纷的美好记忆中。
二人一路穿过宅邸中的曲径连廊,亭中和廊檐之下点亮彩灯成为一路的风景,如同多年之前的元宵之夜,只不过她的心境再也回不去了。
永宁三年在二人坐在厨房里吃炙肉的言笑中如期而至,宫城内报时的钟声准时响起,天地间一片欢欣鼓舞,国泰民安不过如此。
只不过这时欢欢喜喜的人们还不知道,后世流传的“永宁不宁”的歌谣正是诞生于这一年的风风雨雨之中。
12. 决断
三月的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一匹快马在官道上疾驰,劈头盖脸雨水和坑坑洼洼泥泞丝毫不能阻拦这匹马的脚步,它忙不迭地向京城飞驰而去。
夜里绵绵细雨终于停了,元衡正要就寝,昙影匆匆拜见,对元衡低声耳语几句,夏侯雍就见元衡匆忙披了衣出去了。
殿下不说,他自然不问,但这一定是极其紧急的要事。
偏僻的厢房内灯火幽幽,没有人在意这样一件窄小又偏远的厢房是谁的居所,或许只是公主宅内存放货物的仓库。
马背上的人已经不着痕迹地翻墙入宅,现下简单地吃了顿饭、梳洗了一番,又喝过了御寒姜汤,她现在掏出用几层油布包裹好的文书,拜倒在元衡面前。
“殿下万福,臣不辱使命,已协同徐芸探查到消失军饷下落。”
名叫姜湲的女子生得高挑,眉目利落,英姿飒爽,武功高强,纵然连日赶路亦不见疲惫。
她是昙影派出去前往晋州等地调查消失军饷和探查当地情况的暗卫,并且在晋州救下差点被赶出粮店门的寡妇徐芸,与她一同留意变动。将近一年之后,她终于带着丰硕的成果悄悄潜回京城。
“将此事细细报予我。”元衡关切地问,放了一年长线,终于钓上了大鱼。
“军饷自晋州消失就一直被藏在当地。去年六月之后朔州、代州、并州、云州出现了大旱,去年年底朝廷命当地开仓赈济,但不知何故,粮仓中都是陈米,甚至被掺杂砂砾。而此时藏在晋州的军饷就通过粮店倒手转为商品发往四州境内,高价售卖给当地百姓,当地市场混乱,而官员坐视不理。此为一事。”
“加之四州因大旱收成不足,但仍有官员违背圣旨强征,庄园交不出赋税,便爆发了流血冲突,已经有几处地方反了,揭竿而起。此为二事。”
“朔州、云州北邻北赵,只怕一开春又要遭遇北赵侵扰。四州之事,当地欺瞒,京城之内尚无消息,不闻全貌。此为三事。”
“殿下,四州已是民不聊生,内忧外患,岌岌可危啊!”
“啪!”元衡拍案而起,桌上如豆的烛火被震得摇摇晃晃,“当真到了这等境地?”
“臣所言不敢有假。”
姜湲便将油布包裹的铁证成列于桌上,那些便是倒手军饷的账本、商店贩卖粮食的广告和当地官员征税的告示等等文书。
元衡拿起一一细看。
她每看一样,都会被当地官员的无耻、冷血和狂妄震惊。
回想起当年农妇进京鸣冤之事,便是因为官粮私卖,谋取厚利。自己还因此事得罪了当地的贪官集团,构陷军饷案报复自己,自己被迫用私钱填补上消失军饷的空缺。
如今他们还要借着天灾再发一笔财,把这些“无本”的军饷卖出高价填饱腰包。更可恶的是违背圣旨强征税赋,难道征上来了就会送往朝廷吗?还不是据为己有。
这些接二连三的事情都证明了一件可怕的事,这是一个已经在当地纵横多年的无比团结的集体,一个敢于违背朝廷命令、敢于陷害公主的集体,至少涉及晋州、朔州、代州、并州、云州,这些可是大周北部的半壁江山啊!
只怕将成国中之国。
假如此次朝廷无法平息,就表明朝廷对地方失去了控制能力,到时地方各自为政,大周将会分崩离析!而虎视眈眈的北赵、燕国、越国就会乘虚而入!
危矣!
而元衡在这件事中首要做的就是要给自己洗清冤屈,她开口道:“姜湲,你与昙影一日内先整理出关于军饷案的证据,务必要完备。”
军饷案面见元恪之时,元恪罔顾事实而强行降罪。
这一次她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决意争取三司会审,一定要在众多官员在场的情况下给自己伸冤,否则元恪再一次独断,自己依旧无法走出牢笼。
只有重获议政参政之权的时候,才能把其他的问题摆到台面上。她要借着这些事为自己积累名望,再逐步获取权势,这样才能保住自己,否则被一个小小的陷害就导致自己身陷囹圄。
只怕晋州那些人不会束手就擒,而她的弟弟只怕也不会让她过得舒坦。
如果深度参与此事,有心之人一旦再次栽赃陷害,自己就很有可能成为替罪之羊,断送了性命,毕竟没有什么比拿了个没权没势但又出身高贵的人祭旗更容易平息百官与黎民怒火的了。
哪怕了洗清了冤屈,前路也并不平坦。
她伶仃一人走在偌大的宅邸中,白日湿润的空气在带凉意的夜里变得森冷入骨,使人睡意全无。
夏侯雍提着一盏发着暖黄灯光的宫灯站在归凤楼底,远远瞧见她独行而来,匆忙迎了过来。
“军饷有消息了。”
元衡看到夏侯雍,只说了这么一句。
——
归凤楼的卧室之内,元衡与夏侯雍坐在床榻上,她择要给夏侯雍讲了此事,并且告诉他自己的计划。
“当年我跟你说过,若我沉冤得雪、东山再起,就给你再赴疆场的机会。我刚回朝堂,你又无功,难以在陛下面前给你谋职,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夏侯雍站了起来,在她面前跪下:“但凭殿下吩咐。”
“待证据整理出来之后,你悄悄拿着一小部分去找萧胜,我的舅父,他如今出任御史大夫一职,请他上报皇帝,对我的案情进行三司会审。到时候我再拿出全部证据洗冤,避免有人不顾事实而独断。”
“是!”
他言语决绝坚定,有如奔赴沙场。
但元衡与夏侯雍都很清楚,这件事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唉,睡吧。”她长呼出一口气,一年以来为之奋战的东西已经有了结果,只是这背后涌动的风云使人难以捉摸。
话是这么说,但并肩躺在床榻之上的两人都毫无睡意。
“知道了军饷的下落后,自由近在咫尺了,可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开心。”
元衡睁着眼睛盯着床顶冷不丁说。
“想瞒天过海,总会露出马脚,殿下又追得紧,昭雪之事是手到擒来的。因为意料之中,所以不是惊喜。”
“我只是烦。”背后生出那样多的事端,那可不是烦么。
“这件事要彻底解决,把那些蛀虫、硕鼠连根拔起绝非易事,加之又有地方骚乱,只怕要大动兵戈。”
“你这一走,只怕要好些时日。”
她有些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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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若复职,想必会回到朔州军中,而那里面临北赵和农民起义的双重挑战,既是建功立业的机会,也是危机重重的陷阱。
离别催生出哀愁,尤其是面对未卜的前程。
他转过身去,在锦被之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被夜里的冷风一吹,现在还凉着。
元衡感受到一股暖意,侧身过去,与他相拥。
“臣一直很羡慕崔状元,若这一次臣有命回来,臣希望能离殿下近一些。”言语之中流露了复杂的情感,有歆羡、有伤感、有希冀。
她听得明白。
出身是无法更改的,所以他羡慕崔纯与她门当户对。而他只能通过自身的努力不断缩小鸿沟,但只要不是天涯之远,只要能看到对岸的她就足够了。
“有什么好羡慕的,虽然和我订婚的是他,可是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你,你还不偷着乐?要是回来以后我和他完婚了,也和离了再与你在一起好不好?”
她怎么还会与崔家成婚呢?也只是在离别之际开开玩笑罢了。
“睡吧。”她疲惫不已。
卧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今夜之后,造化将以她创生天地、孕育万物的手,小小地点起一点波澜,在人间掀起惊涛骇浪。
——
两日后的清晨,朝阳还未从夜里彻底醒来,天地之间依旧昏暗,清晨迷蒙的水雾笼罩一切,似乎带着不详的意味。
昨日昙影与姜湲整理好证据之后报给元衡,元衡命夏侯雍拿着她的信物悄悄出宅前往萧宅找到长公主舅父萧胜,而出宅的关键就在此刻。
黑暗之时,后门迎来了送菜的菜贩,只有这时候负责监视宅邸的禁军才会开门放人,夏侯雍便利用这个环节掩人耳目,逃出宅邸。
他走之前回望了穿着侍女衣着为他送行的元衡,二人相望不语,嘈杂的搬运和摩擦之声也在两人的复杂情感之中变得无关紧要。
夏侯雍最终是安全地离去了。
元衡回到归凤楼等消息。
今日醒得早,但直到日光已经驱散了水雾,她都没有一点饿意,心中担忧,哪里吃得下去?
直到了中午,冯佩见她一直没有胃口,亲自下厨替她做了饭,她只推脱说不饿。后来冯佩千方百计的劝她,才勉勉强强吃了些。
如果顺利,现在舅父应该入宫了才对,今日没有朝会,但是作为从三品的大员,入宫不是什么难事。
而最快应该下午就有消息传到自己手上。
她担忧的不是舅父会不会袖手旁观。因为她洗清冤屈,她的姥爷萧广也就能官复原职,对于萧家有利无害。她最为担忧的是萧胜如何让皇帝开三司会审。
她这个舅舅,不如姥爷手段高明,只能算是平庸,若是姥爷出马她就放心了,只不过姥爷现在无官无职,没有皇帝召见又如何进宫?就怕舅舅又不知变通。
但这件再没有其他的人能信任了。
元衡长叹,无权无势,就无心腹,就无谋臣,她现在只能动用血亲关系,但血亲就一定可靠吗?
这一天过得极其漫长,令人难捱,直到下午,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进来的只有一个人,当朝皇帝——元恪。
13. 挫败
元恪身着赤色衣衫,头戴金玉发冠,大步流星走入了厅堂,他所行之处,侍女皆恭敬行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不过一年未见,那个尚带稚气的年少帝王,如今一举一动之间都流淌着唯我独尊的孤傲和不容置疑的狂妄,这或许就是帝王之气。
“臣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元衡起身行礼,她低头的那刻,心思如电光流转。
为什么来的人只是他?那么萧胜和夏侯雍呢?
“不过一年未见,皇姊如今憔悴了许多啊。”
元恪放下了那份傲慢,略带亲近地伸出一只手扶起了他唯一的亲姊,温言道:“想来千方百计地探查事情真相确实耗了阿姊不少心神呐。”
元衡起身,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他尽管努力地让自己更为亲和,但却依旧掩藏不住耀武扬威的自得。
元衡的心更凉了一分。
她的这个弟弟,看起来是个振振公子,从小到大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
但如果他真的如表面这样,又怎么会暗害她呢?
她与元恪的恩怨,只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过往父皇在时倒还好,姊友弟恭,军饷案之时他冷酷的面容彻底暴露,今日来者必然不善。
“阿姊,你知道朕为什么要来看你吗?因为朕太想亲眼看见你得知这个消息时的表情,想必十分精彩。”
元恪本是面如冠玉,俊朗秀逸,但此刻容貌已经略带诡异,因为他再也不能掩饰住那一份癫狂。
自小时候起,阿姊总是因为进退有度、胸怀大局而被父皇夸赞,而他呢?
长久以来在父皇与母妃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下,他变得迟疑、犹豫、瑟缩,小心谨慎,害怕自己一时失言就丢了母妃的脸,丢了父皇的脸。
但他的谨言慎行并没有让他免于责骂,反倒被父皇训斥,说他胆小如鼠、不堪大任!
为什么明明是同一个父亲,而皇姊的遭遇却不像他?
他太期待她崩溃的神情了,期待着她的从容与大方在他面前分崩离析,期待着她的尊严一点一点摔碎在地上变得粉碎!
元恪从进门开始就背在身后的手,突然向元衡甩出了一件衣衫,元衡下意识地接住。
这是一件玄青色的衣袍,而她再熟悉不过,正是今日夏侯雍身上穿的那一件。
只不过现在它变得破烂不堪、血迹斑斑!
元衡垂下头,眼神发直,双手僵硬,像学艺不精匠人做出来的木偶,失去神采和精魂,麻木而骇人。
“他死了。”
元恪风轻云淡地说。
太好了,他的一句话就可以把她掉在地上的大度从容再踩上两脚。这脚啊,就算是踩得再轻,她也很痛吧?
“夏侯雍造谣生事,又蛊惑朝廷命官。朕下令捉拿,可惜他跑了,就只能派人射杀。萧大人听信谗言,现在已经回家闭门思过去了。哎哟,这一天天的都是什么事啊。”
元恪以为可以听到皇姊血泪相和的悲声恸哭,但是他失望了。
“呵!谣言?再确凿的证据在你面前也无足轻重是吗?”
他只听到她不齿的笑声,那是她对他最直接的嘲笑。
元衡抬起了头,双目血染,但她没有留一滴眼泪,此刻心里悲痛远远不能与熊熊燃烧的怒火分庭抗礼。
她败了,自以为证据确凿条理清晰,就能沉冤昭雪重获自由与权势,她以为皇上还是讲法度的,既有栽赃陷害,就有自证清白。
她的悲痛不仅仅是因为夏侯雍的死和事情的失败,更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处在什么困境之中。
他的法,不是为她写的,她只是他翻云覆雨手之下的一只蝼蚁!
什么公正?什么道义?统统都不是为她服务的!
“阿姊你太天真了,你以为一本账册就可以改变自己和萧家的命运吗?难道你不知道背后那些波诡云谲的东西,不能随意捅破吗?”
“朕的江山,求的是安稳,你弄的这些不是给朕添乱吗?阿姊你不会觉得全天下就你一个人聪明,朕全都蒙在鼓里吧?”
哪怕元衡现在再愤怒,双目中满是质问,元恪也满不在乎。
他现在看起来很高兴,脸上也全是轻松,他不介意为他天真的皇姊讲一讲事情的要害。
“朕,乃是天子,就算有错也只能让臣公悄悄改了,怎么会自己认错呢?阿姊这样是要打朕的脸。”
昔年之事早已经盖棺定论,他没有理由因为元衡而给自己寻不快,他已经给她优渥的生活,甚至还给一个可心的男人,他已经够大度了。
“你以为朕不知道四州之内官官相护,派系错综复杂吗?”
“自祖父和父皇起,为了给太-祖父打江山时造的孽收拾残局,放宽了朝廷对地方的管束,无为而治,目的是让天下百姓修生养息。可是这四十多年来,百姓喘了口气,却也养肥了当地的官,他们一个个都吃得大腹便便,满脑肥肠。而现在这个烂摊子,到了朕手上!”
“凭什么?他们背上明君的美名两手一摊,不管身后事了,朕要替他们擦屁股,凭什么!”
“要是阿姊能做皇帝就知道,为了黎庶得罪一大片的官僚很难,他们已经掌握了太多本不应该属于他们的东西,一旦连根拔起,影响的是朕的社稷江山。”
“但阿姊是女人,女人是做不了皇帝的,永远不需要考虑这些家国大事。可你却自寻烦恼,阿姊不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很可笑吗?自以为为民请命,却遭到这样的下场。”
这样冷血而傲慢的言辞,听他说起来仿佛是发自肺腑的感人真心话一般。
真可笑啊,一个没有能耐,不愿彻底改革,只想着逃避责任、糊弄了事的皇帝,还给自己找了顺理成章的借口。
元恪努力说服的他自己的样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谁又能想到,大周年少的天子,竟然是这副模样!
“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吗?总要牺牲一群人来粉饰太平,造一个虚伪的河清海晏的盛世?史书上一写一盖,就能自欺欺人了?”
她的祖先、她的父亲、她的弟弟,都是这样一脉相承吗?
饱含嘲弄和讥讽的笑声传入元恪的耳朵,他怒道:“阿姊笑得真开心,可你身上流的也是元家的血,你的血也是肮脏的,你不清白!”
“你是朕最亲近的人,所以朕愿意和阿姊讲真心话,只有在阿姊面前,朕才是我,我不需要在遵守那些无聊的礼仪,戴着威严的面具,我可以将我心底最黑的东西挖出来晒一晒。”
“幸好,阿姊只是阿姊,要是是个哥哥,这江山哪能轮到我来坐呢?何况父皇多么喜欢你啊!你还是萧后的孩子,那些宠爱连我都羡慕,我都要听召才能前往紫宸殿。而阿姊,想去就去了。”
“更不要说父皇看你的眼神,充满了温情和暖意,不像看着我,永远都是充满审视!更不要说我的名字叫‘恪’,谨慎而恭敬,永远都是戴着镣铐!”
因为是女人,不具备竞争力,因为是女人,不具备威胁,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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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恪在元衡面前展露了他最真实、最阴暗、最冷酷的一面。
可也正因为她是女人,她没有权力,不能继承大统,所以父皇元奭才对她宽容,才有温情。而不是面对太子时的严苛和防备。
“父皇给我了爱,但是给了你天下。”
元衡被他的无耻和冷漠震惊了,他已经拥有了父皇能给他的最好的东西,现在竟然还要来追究一个落魄的公主过往拥有的父爱?
元恪并不蠢,他并非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但是他贪心,想二者兼得。
更因为他怨恨元奭对他的苛责和戒备,但他不能恨元奭,这是违背孝道的,对自己有害无利,他只能恨他的阿姊,拥有他最想要的父爱的阿姊。
因为伤害她,他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呵,给他唯一的儿子一个天底下最大烂摊子,真是这世上最珍贵的父爱了。”
现在轮到元恪冷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你竟然还不满意?”
元衡不愿再看他那一脸贪婪和不满的模样,背过身去,笑声响彻厅堂。
她想求的权力,他拿到手了竟然还被嫌弃不够完美。都说男人的心胸宽广,是说胸怀能容纳无边无际的贪婪吗?
“不满意的人是你!”
元恪恨她的笑声,她明明应该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
“朕保留了你的长公主之位,让你继续在这豪宅里生活,还给了你一个男人打发时间,你竟然还想打朕的脸?”
“你凭什么不满?因为崔纯?崔纯那个呆木头一点也不知情识趣,阿姊和他在一起不会快乐的。可是夏侯雍不一样,他长得足够好看,身处低位,任你摆布,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杀了他都行。你只要安安分分在内宅做个女人,不要在朝堂上夺了我的颜面,我真的不会杀你,阿姊你不要不信我。”
他越来越入戏了,演着一出无人理会的独角戏,这出名叫“恨”的戏从他小时候发现父皇对自己和对阿姊是不一样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逐渐完成剧情的书写、剧场的布置,而他每次被父皇责骂后,他都要悄悄地演一遍,如今得演了无数遍。
这出戏,已经演得太久了。
现在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他终于可以没有任何顾忌,在他钦定的观众——元衡面前演这出戏。
她曾经对他那样好,可是自己还恨她。他也觉得不应该,所以还想挽回,还想永远享受着这一份亲情。
元衡转过身,看着他略带委屈的脸:“哈哈哈!你剥夺了我的自由和尊严,将脏水泼到我身上,还指望着我笑纳吗?”
父皇死了,再也没有可以压制的他的人了,就为所欲为了。
他终于变成这样疯疯癫癫的样子,求而不得的父爱,使他变得扭曲偏执,再将仇恨和不满发泄到自己身上,以折磨她为乐,任由自己听他发疯。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王家没有爱,但却拦不住有人因此发疯,把元恪变得矛盾而偏执。
“你不许笑!我是你弟弟,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他钳住她的双肩狠狠摇晃。
他双眼中充满强烈的恨意,这股恨意与元衡眼中的不屑、耻笑与厌恶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更恨了!
元衡在元恪剧烈的摇晃之中突然眼冒金星,浑身乏力,最终昏了过去。
元恪见元衡双目紧闭身体也失去支撑。后悔汹涌而至把他淹没,他发疯似地大喊大叫:“太医!太医!”
甚至忘记了此刻身处于公主宅之中。
14. 喜事
黄昏时刻,影子在屋内拉得很长,黑暗已经渐渐迫近,但侍女不敢进来点灯。
元恪坐在长公主元衡的床榻边上,等着昏睡过去的阿姊醒来,身后是唯唯诺诺的冯佩和昙影,他龙颜大怒,朝着她们大发雷霆。
方才太医诚惶诚恐地从太医署赶来为昏死不起的长公主诊治,看到火冒三丈的皇帝更加不敢掉以轻心。
坏事是长公主急火攻心加上腹内空虚,这才昏睡不醒,其实主要就是饿着了没吃饱,但总不能说得这么直白。但还有个天大的事,便是长公主已有一个月的喜脉。
太医知道长公主的事,可是这要怎么呈报才不拂了皇家的颜面呢?于是严谨措辞向皇帝回报,幸好陛下听完龙颜大悦,又怒斥了长公主身边服侍的人,怎么皇姊连饭都吃不饱!
所幸骂的不是自己,他就按照陛下的吩咐下去开药了。
冯佩听了元恪的骂浑不在意,全当作耳旁风,只为殿下忧心,如今夏侯雍已死,她的计划又失败,不知道如何接受?
而昙影虽然面上一副恭敬样子,但内心恨不得狠狠地揍这个皇帝一顿,还不是因为他在背后搅乱风云弄得殿下寝食难安,他还好意思骂她们?
如今殿下醒来一睁眼就看到这个家伙,不知道是不是连昨夜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昙影想着天暗了要是殿下一转醒就看到这一张脸,当真是要吓死人了,便点灯拿上前去。
恰是此时,元衡悠悠转醒。
在争执的最后,她进入了昏睡状态,在梦里她发起了一场血腥的政变,只不过才梦到刚刚起了大火就突然醒了,醒来全然忘了细节。
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今走正常的渠道恢复自己的权力已经是难于上青天了,只能动用非常手段。
元衡侧头一看,身边居然是梦中的主角元恪!
她心头大惊!
不知道元恪这下又安什么心思,所幸看到在旁边点灯的昙影,便知自己暂无大碍,至少自己身边的人还能随侍。
元恪满眼关切,他拉了个小凳子坐在床前,若是她没有经历过刚才在厅堂之上的争吵,她简直要以为这是个充满友爱恭敬之心的弟弟给阿姊侍疾的美好画面。
“阿姊你可醒了,你可知道朕方才有多担心,几乎是魂都飞了,阿姊可千万别丢下弟弟一个人啊!”
他看到元衡醒来,急切地挪了凳子,靠近了些。
“阿姊,对不住,天下江山的重任交到朕肩头,把朕压得喘不过气起来,朕没有人可以说真心话,只有阿姊,所以对阿姊说了几句重话,阿姊原谅朕好不好?”
言辞恳切,具是哀求。
“如今阿姊已经有孕,朕要有外甥了,朕没有别的兄弟姊妹,你的孩子就是朕唯一的外甥,无论是男是女,朕一定会好好宠爱它的。对了,徽仪也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了,真真是双喜临门啊!”
他言语之间饱含着温柔与真挚,听起来真像是一家人。
巨大的信息在一瞬间涌入她还没完全清醒的脑海,有如突如其来的狂风席卷一片沉静多时的落叶,落叶在风中上下沉浮,失去方向。
“要是朕的外甥没有了,朕一定要让整个宅邸的人都给它陪葬!”
元衡还没反应过来,元恪就已经迫不及待撕下他温情的面具了。不,或许这对于已经癫狂的他而言,本来就是一种出于表达爱意的关切。
她已经不愿再去探究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而她更不愿意再费尽口舌与他争辩了。
床榻上的元衡长叹一口气,随后有气无力,强捱着腹中空虚道:“多谢陛下关心,但臣如今已经是捉襟见肘,连饭都吃不饱了。”
她只是想随随便便敷衍元恪,于是说了些夸张的话。
“哈哈哈,阿姊玩笑了,”元恪听完开怀大笑,她不争辩了,再也没有什么比她屈服了、安分了更能叫他开心的事情了,“自即日起,伙食供应一律提高规格,朕可不能饿着阿姊。”
如果皇帝走后下旨提高她的待遇,那么对于外人而言,二人关系不再剑拔弩张,反而日渐融洽,这对于她是益处的,也算得上因祸得福。
元恪起身对着冯佩交代了一些事项,正如心忧阿姊的好弟弟,絮絮叨叨,凡事都力求周全。他说完后便离去了,此时的宫门即将落锁,再晚就要大费周章了。
“真是苦了殿下了。”皇帝走后冯佩赶忙过来探视元衡。
“他真的好烦啊,谁不知道折腾殿下到这样地步的人是谁?还偏偏装什么好人,呵!”
昙影知道他走得远了,憋了许久的话终于骂了出来,好恨没法打他一顿。
“无论发生了什么,只要我没有死就还有机会,勾践卧薪尝胆十余年,这才一年,我不会被轻易打倒。”
元衡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
她不能因为这样就认输,就认命。这句话是说给她自己听的,更是说给冯佩和昙影听的,情形巨变之下,她要稳住自己,稳住身边的人。
“殿下心性之坚,无人可及。”冯佩赶忙上去扶住她,安慰道。
“好饿。”元衡只说了这一句。
昙影听了立即去拿热粥,冯佩听完倒是终于放下心,要是殿下不吃不喝心如死灰才是真正的糟糕。
吃完了粥,二人退下,元衡才有时间好好理一理这些事情。
夏侯雍就这样死了。
白日她在汹涌澎湃的怒气之中度过,她现在才能抽出心力哀悼他,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散于天地之间了。失败的人,被迫接受的失败结局,他的死亡组成了其中一个不可分割的部分。
在后门凝望不语的那一眼,成为了他留在她心里最后的印象。
元衡捂住心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沉默了许久,她攥起锦被,埋头其中,低声呜咽在安静的寝居内响起。
斯人已去,她还活着,她有很多事要做。
政变是唯一的选择,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什么皇家亲情,什么弑君骂名,她不在意。但是时机需要等待,需要抉择,加之外头风起云涌,所以现在保全自己成为首要的事。
她要把孩子生下来,这个孩子是她的孩子。既然决定政变,她就不得不为将来考虑。假如成功了,那么几十年之后呢?必然会存在权力交替的问题,谁来继承她的权力?她的孩子自然是首选。
是的,她要生下这个孩子,它将来会跟她姓元,继承她的荣耀,延续她的血脉!
元衡再细细回想元恪的话,得知徽仪也有了孩子,王家想必很高兴吧。若这个孩子顺利成为太子,那王家定然喜上眉梢了。而徽仪呢?有谁在意她是不是真的高兴?
假如她动手,那徽仪会怎么办?她不敢想。
元衡用了膳之后沉沉睡去,原本以为昭雪近在咫尺却没想到又将她推到了另一方绝境,天无绝人之路,她绝不能折在这里。
——
距离元恪临幸宅邸的那一日已经过了很久,如今已经到四月了。
春光正好,时间冲淡了元衡对于夏侯雍的怀念。花寻秋在园中侍弄花朵,如今又是牡丹开放的季节了。
“殿下近来一切可好?”花寻秋奉命从寸山河中剪来牡丹做清供,行礼问安。
“我很好。”
花寻秋听完,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
她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给人的印象是沉默而可靠,话不多但处事有方。
元衡很少看到她笑。
“殿下若是能够不为情爱伤身,那便是天大的好事。不过殿下本就是心怀大志、胸有远略之人,是臣多虑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就好像是在谈论一句再平常不过的事,丝毫没有臣子造作的恭谨,而那淡淡表露出的笑意已经化作言语中的真诚。
“都过去了,我不可能为了一个停留在过去的人赔上我的将来。”
元衡说得淡然,像是将全部的哀伤都放下。她心里是不是真的忘了,只有她自己知道,但花寻秋说得对,她还有大业没有完成,如果杀了元恪,那就是为自己和为夏侯雍报仇了。
“臣想与殿下说一些闲话。”
花寻秋不是多话的人,她的每一句都有明确的用意。
“你想说什么?”
随后元衡听到了花寻秋甚少提及的过往,在她平淡的语调中旧事有如行舟之下走远的涟漪,只可回望,不可触碰。
“昙影的母亲与我是好友,从小就一起在日沉阁中长大,后来她爱上一个男人。”
“在江湖中流传着一句话‘杀手不应该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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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还是掉进了这个陷阱里,陷阱名为‘爱’。于是她开始在陷阱里迷失方向、错误判断、最后放弃自我,丧命于此。”
“明明是陷阱,但是天下似乎都在歌颂这类感情,在传唱的传奇故事里,它甚至能生死肉骨。但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陷阱,可是他们却又说,你要是运气好就能躲过陷阱,登临奇境,见到世间最美丽的风景。可是多少人摔得粉身碎骨,最后多少人可登高峰,他们却闭口不言了。”
“而在讨论门当户对的时候,又刻意忽略了爱情,开始谈日久生情,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是一个迷障,专门设置给女人的迷障。它让女人爱上一个男人,背叛家族、背叛自己;又或者让女人心甘情愿接受命运的安排,在麻木的日子里将爱情当成最后希望,当成她们相夫教子的犒赏。”
“臣恭喜殿下堪破情爱迷障。”
这是花寻秋沉淀了二十多年的肺腑之言。
“我明白你的意思,”良久之后元衡开口,“你是怕我沉浸在痛失所爱之中忘却自我,也是怕我为了爱情才选择生下孩子。”
“你还想告诉我,爱本就是被创造出来的神话,劝我不要在其中流连忘返,劝我不要让爱迷失了我本来要走的路。”
如果她心甘情愿沉浸在情爱当中,那么将来的日子中她就会自然而然地开始扮演相夫教子的角色,像过往的公主一样,成为华光万千的珠宝项链中最无人在意的赤金链子,默默地为家庭奉献出一生。
一间房子,一个男人,以及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孩子和孩子的孩子,都是困住女人的法宝。
这或许才是元恪的真正用意!
而更为重要的是,那时的公主已经不再是皇家的一份子,她们嫁入夫家,生下来的孩子将会冠上夫家的姓氏,将会继承的是夫家的宗祧,公主的高贵血脉只成为夫家享有荣华富贵的保障。
所以公主没有继承权、女人没有继承权,永远地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之外。
好险!
元衡差点在此间迷失了方向,这样擦肩而过的惊险足以令她心惊肉跳、无比后怕。
花寻秋不动声色地将脸色微变的元衡收入眼底,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元衡平静地说道:“我曾经流露出‘这样甜蜜安宁的日子过得不错’的错误想法,毕竟那些时光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醉生梦死。尽管我坚信自己绝不会放弃心中所想,但一想到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想法,就觉得不可思议。不过,过去的事随着人的离开就已经结束了。”
花寻秋说这些话是需要勇气的,宅邸人人都知道夏侯雍死了,现在跑来跟元衡说“不要惦记他、爱情是虚无缥缈”的简直不可理喻、冷漠无情。
但花寻秋对元衡的了解远超出常人,她不是一个轻易就被爱情绊住脚的女人,因为她所谋之大,旁人无法想象。同时,她并不觉得元衡是天生冷漠无情之人,但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于是她在感情与前路之间做的割舍,反而能体现出她的本性。
花寻秋正确预料到了元衡的反应,这不仅使她免于承受元衡的怒火,更使得她在元衡心中的地位有所提升。
花寻秋已经退下,元衡说完拿起桌上冯佩为她准备的补品,悠闲的饮了一口,而冯佩静静地侍奉在元衡身边。
元衡喝完将碗放下,抬头看着冯佩道:“佩姨没什么要说的吗?”
冯佩听完失笑:“臣有什么好说的,臣从来没有体验过那种情感,日子已经够忙碌和充实,对那些什么不抱有念想。臣与寻秋一样,为殿下不因此事忧伤而欣慰。”
“我以为佩姨觉得我无情。”
“殿下待他有多好,宅邸众人有目共睹,如今他已不在而殿下脱身出来,又怎么算无情?殿下总有殿下的事要做,怎么能一直停留在原地而不向前看?”
在大事面前,小情小爱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何况冯佩的心永远向着元衡,她只想为殿下考虑。
元衡不接话,看着手中这碗汤羹便说:“对了,不是说膳食的规格提高了吗?我怎么瞧着变化也不大,难道皇帝陛下舍不得么?”
冯佩应道:“臣这便下去查看。”
元衡没有想到,她这个漫不经心的举动,会让她真切地听到一群长久被迫失声之人的叙述和呐喊。
15. 农妇
冯佩很快就有了消息。
待遇规格确实是提高了但却有人从中作梗。
负责宅邸蔬菜采购的是管理皇家宗族事务宗正寺中的小吏,他在得知陛下对长公主开恩后重新到坊市中寻找供应蔬菜的农户。
购买时蔬时是通过抵扣长公主的食邑将钱交给农户,如今还加了皇帝额外的赏赐,涉及的金额较大。这个小吏通过欺上瞒下,克扣了金额,低价从农户那里收购时蔬,再送入公主宅,这样中间的差价就进了他的口袋。
小吏为了尽量压低收购时的价格和避免被农户检举,就专门找到一群农妇。
这些农妇都是孤苦无依的寡妇或者孤女,她们种的菜品质好,但因为是无所依仗的女流之辈,在坊市之间售卖往往会受到刁难,所以小吏为她们提供了稳定的售卖渠道,能保证她们所植种的粮食蔬菜都能卖出去变成现银。
哪怕她们知道被压低价格,也不会更不敢因此检举小吏。因为小吏丢官,她们的路大概就被断了,重新回到坊市之中,不仅作物不能全部售出留在自己手上烂掉亏损,而且还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欺压。
小吏为了贪污特意找到了最好欺负的一群人,他自以为高枕无忧,可没想到元衡会派人查。
而元衡最厌恶这些小人行径。
“殿下,臣打算将此人行事报予宗正寺官员,将此人依法论处,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冯佩将情况简述与元衡听,等待元衡的命令。
“报,他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个小吏为了贪财倒真是费尽心思,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看他处心积虑找到这群农妇,只怕也是谋划了许久。不过,我想见见这群农妇的领头人。”
逮着孤女寡母欺负,该受些惩罚。元衡知道小吏压低了价格,但是目前送上来的菜并不算差,甚至算得上品貌良好,只是与她预想中的丰盛有差距,她好奇的是这群农妇如何做到低价还能提供优质菜蔬,背后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
她好奇,也有一丝同情。
“另外,鸡鸭鱼肉方面的供应也查查,就怕也有人玩这一套。”
“臣这就下去安排。”
——
第二天清晨,冯佩大早就到了后门门口等待送菜的菜农。
当她告知农妇柳娘长公主想见她时,柳娘淳朴黝黑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和紧张,她支支吾吾的不敢答应,最后还是冯佩温言说服她留下。
辰时,待元衡用过朝食之后,她在正厅接见了柳娘,与柳娘一同留下的还有她女儿柳三妹。
柳娘母女在小厅中已经用过朝食,看到宅邸内和气的管事和侍女,她们紧张的心略微放了一放。柳娘做生意时和很多人打过交道,颇有玲珑心思,只不过第一次见到当朝长公主,难免紧张和拘束。
“草民柳娘、柳三妹见过长公主,长公主万福金安。”二人生疏地行礼问安。
元衡免了她们的礼,又赐了座。
这时元衡才看清了她们。
柳娘三十多岁的年纪,圆脸一派和气,身材不高但壮实,穿着一套深蓝色粗布衣服,整个人看起来质朴勤恳。
柳三妹还是个小姑娘,十岁出头,方脸,看上去机敏伶俐,生得高,但或许是不能餐餐都吃上大鱼大肉,瘦了些,像个竹杆子。
这对母女长得倒是一点都不像,元衡在心里奇到。
“柳娘姓柳?不知闺名是那个字?”
元衡好奇,冯佩说里里外外的人都喊她柳娘,但都不知姓名。
“回殿下的话,草民无名无姓,就叫柳娘。”
她坐在椅子上,双手老实的放在大腿上,腰杆挺直,微微倾身向前,一字一句回答到。
“哦?这是何故?”再穷苦的人家,也是要给女孩儿起名的。
“草民小时候被生父母抛弃,是养母在柳树边上捡到的,所以叫做‘柳’。后来草民长大后又在三月的时候在河边捡到三妹,就叫她‘三妹’了。草民不识得几个大字,就用这些个能知道的起了名字。”
她说完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己目不识丁只怕要被长公主笑话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母女二人一点都不像。
“当真是命苦。”
元衡感叹到,柳娘用一种极其轻松和平常的语调三言两句讲述了她们惨遭遗弃的悲剧。
自幼时开始就走了一条艰苦的道路,在她的叙述中竟然只是轻描淡写,毫不在意。
“殿下心善,草民能有地种,有饭吃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原来是她经历的苦难太多了,就觉得只要有命活着便已经是大幸,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了。
“都说男耕女织,织布不好么?耕作日日辛劳,风吹日晒的。”
元衡看到了柳娘的手,那是一双布满沧桑褶皱的手,皮肤黝黑,骨节粗大,指甲圆厚,缝里还带着一些泥土的痕迹,乍一看有些赃,但这却是劳动妇人最真实的写照,是她们勤劳和艰苦的证明。
“殿下有所不知,农村的女人没有不下地的,体力活大家都干,若是女人不下地可是要被骂的,没出月子的女人都要下地呐。要说养蚕是不必日日风吹日晒,但是也要照料桑树和采桑。再说了造蚕房、买纺织机也要钱,我们都是没家底的女人,弄不起那些的。”
柳娘怕自己话多引起长公主不满,又留意到自己没用“草民”自称,便刹住了话。还有织布周期长,贩卖容易被压价等等问题,她没敢继续说。
“那庄园的地不是你们的?”
元衡听到“没家底”便留了心,照理说《大周律令》里规定了“事农者应有其田”,她们并非没有劳动能力,但却没有田。
柳娘发现长公主没在意这个细节,稍稍放了心,心想殿下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啊。
“回殿下话,草民和那些农妇都是没有田的孤女和寡妇,家里没男丁,地就不能再种了,只能租种。幸好庄园的刘相公心善,愿意把田地租种给我们,否则就要沿街讨饭了。”
原来只有男丁才算是《大周律令》里的“事农者”。
“才不是呢!那刘胖子凶死了,说我娘要是不按时交租就要烧我们房子……”
柳三妹在一旁静静听着,这时候突然开了口,话里满满的都是不满和厌恶。
“你怎么能在殿下面前乱说话!”
柳娘心急,便去捂住了女孩的嘴,又拉着她跪下向长公主请罪。
“都是小孩子不懂事,草民有地种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
柳娘战战兢兢,担心长公主降罪,心惊肉跳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长公主。
“起来吧,让三妹说。”
三妹听到自己被点名,差点以为要没命,悄悄抬头,看到了长公主温和鼓励的眼神,思前想后开了口。
“刘相公是租田给我们种,但是听张婆婆说,价格要比租给别人的高。一旦娘说要晚些交租,他就囔囔着要来把我们住的地方都烧了,还派人来踩我们庄稼!可坏的一人了!”
柳娘和柳三妹看到长公主沉默深思,迟迟不语,都担心闯了大祸,心有如擂鼓一般狂跳。
出生遭弃,丧失土地,田主剥削,贪官欺压,这每一层都有千钧之重,一下又一下要命似地敲打在她们身上,而她们就这样一天又一天扛了过来。
因为生来是女人就平白无故遭了这些罪。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们种植出来的蔬菜还能有好的品相,还有足够的产量保障公主宅的需求,足以见得她们有何其强大的韧性和生命力,将牌桌上摸到的差牌打得有声有色。
元衡想起了她小时候做得一件缺德事。
宫中夏时进贡了些碗莲,她顽皮拿着几颗莲子丢在盛了泉水的浅口花盆中,还在上面盖上一层鹅卵石,想看看这些种子被石头压着还能不能发芽,还能不能开出美丽的小莲花。
后来她日日都去那盆边看,直到亲眼见到那些种子发芽,纤细柔弱的芽用她们的全部力量顶开了头顶层层叠叠的鹅卵石,钻出水面,迎向日光。
柳娘她们就像这些种子,尽管生来就面临荆棘遍布的道路和困境重重的人生,但是只要有一点儿缝隙、有一点儿阳光和雨露,就绝不放弃,绝不认命,定要生出根,长出芽,开出花!
只不过,这些鹅卵石真的应该存在吗?她们的鲜花和果实只有在重压之下才显得来之不易和美妙绝伦吗?
她要做的是把人为作弄的鹅卵石拿开!
“你们很不容易,能不能告诉我,是如何种出这样好的粮作的?”
元衡发现她思索久了,看到母女俩有些怵了,便轻声问,挑了个她们擅长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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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听完才松了口气。
“粮食蔬菜都有她们自己喜欢的天气、喜欢的土地、喜欢的肥料,平时多看多想,还要挑出好的种留着,这样一茬一茬、一代一代的才能长得好,长得多。”柳娘恭敬谦虚地说。
“阿娘很厉害的,田庄里的婆婆姨姨们都听她的,都说听她的总没错!”
三妹在轻松的交谈环境中胆子大了些,又说:“还有她们说娘可厉害,这个时节种这种,那个时节种那种,将地分成一列一列的。她们说这叫‘用一分地种三分粮’,要不然我们怎么种出这么多东西。”
柳娘听完有些不好意思,用眼神制止了女儿,让她不要在多说。
柳娘长期善于观察、实践和总结,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再挑选良种繁育,又善于运用间作,为她们带了好收成。
她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子啊。
不识字的妇人为了谋生尚且如此努力,如果她们有机会读书识字又能生出什么样的造化呢?
“你们想不想认字读书?”
元衡已经打算让人将琅嬛水阁中的农书誊抄几份给她们,现在只看她们有没有上进心,不过这应该是个没有悬念的事。
“真的可以吗?”柳娘还未来得及反应,三妹倒是先喊了出来,惊喜溢于言表。
“你每日来送菜,再到后院中上两个时辰课,我派个女老师教你,怎么样?”
听完这句话母女二人俱喜笑颜开,柳娘连连叩首:“谢殿下,能让三妹识字真是太好了!殿下千岁!”
元衡想着柳娘一整天忙里忙外的只怕抽不出时间,柳三妹虽然也要帮着母亲和田庄干活,但到底是孩子,外加人又机灵聪明是个好苗子。她便打算让梨玉去教柳三妹,梨玉是她从宫中带出来的,幼时与她一同读书,教三妹认字绝不在话下。
随后元衡又问了些话,诸如农庄里共有多少人、又是如何结识的、她们一日又是如何忙碌的、在栽培中遇到了什么趣事难事之类的话,柳娘柳三妹均一一答了,一问一答之间有笑有泪,尽是酸甜苦辣、人生百态。
在临别之际,元衡对二人说了一句话:“柳娘、三妹,我很感激你们,我的琅嬛水阁中藏书千万,却没有任何一本书是书写关于农妇的故事,感谢你们让我看到了最真实的田野。”
真实的女人,真实的苦难,真实的奋斗,真实的力量。
——
快到日中了,柳娘与柳三妹才从宅邸中出来。门外柳树下不远处站着两个女子,她们面上尽是焦急之色。
“五娘、云儿!”
柳娘看到便迎了上去,想来是待在公主宅中久了,田里的姊妹们担心,特意让两个人跑过来接她们了。
“没事吧?”黄五娘和宋云儿急切走上前来,问到,“都说陈大人遭了!我们以为你们被扣住了呢!”
言语中提到的陈大人便是那小吏。
“无事无事,殿下是个大好人咧,处罚了陈大人,又继续点我们送菜,这回还说让三妹日日来识字,三妹识了字就可以回去教我们啦!”
柳娘边走边拉住姊妹的手,欣喜地说到。
“早就听说你命贵,如今得贵人赏识了,原是真的!”五娘玩笑道。
早些年柳娘的养母给她订了婚,没多久未婚丈夫便病死了,路过的相师说她命贵一般人配不上,养母便不再让她谈婚论嫁了。当时还有一群人笑着说她一个不识字的村妇还能贵到哪里去?如今可是得了长公主青眼!
“哎呀你们别瞎说了,没事了快回去吧,省得回去晚了刘相公又找茬!”柳娘别过话。
“娘你担心什么呀,方才殿下就说了,回去要是遇上他盘问,就说是长公主面见了我们,又钦点了我们继续送菜,还让什么司……宗正寺处置了人!她告诉我们回去这样说刘胖子就不会为难我们了!”
三妹笑嘻嘻在后面接到,众人听完才感慨长公主的良苦用心,她一言就能给刘相公威慑,告诉他这些人是给公主效力的,不能随意欺凌。
尽管日中的阳光毒辣晒人,但欢声笑语仍在一行人之间流动,云儿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开柳娘玩笑,便又拿着戏谶开她玩笑。
此时的她们都不知道,这个预言中的“命贵”,远不仅仅限于此,而终有一日,柳娘的名声将会天下皆知。
16. 分娩
转眼间到永宁三年的腊月,元衡愈发行动不便,她孕期胃口不好,吃得并不多,即使是这样她的腰也仿佛承受万钧之重。她幼时开始练习骑射,现在又练习剑术,身子骨已经算是强健,但怀孕仍旧给她带来很多不适。
两个月前皇后王徽仪在明光宫仙居殿诞下嫡长子,母子平安,随后龙颜大悦的皇帝给他的第一个儿子赐名为“进”。
在王徽仪临盆之前,她曾让母亲崔娴华在盛安城中寻觅有经验的稳婆。
元衡一开始知道此事,还以为是徽仪在宫中境况不妙,不信任宫中的御医和女医,但她现在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
崔夫人替自己女儿找的一定是京城之中最有名气的妙手,而徽仪大约一开始就是打算在自己平安临盆之后派稳婆前往公主宅照看元衡。
腊月里寒风再冷也有人心暖着人心,尽管她们已经无法相见,但冬雪无法冰封她们的情谊。
元衡被冯佩搀扶着坐下,厅前行礼的正是受了皇后之命而来的稳婆蔡春霞。
蔡婆大约五十出头,长着一张和气的脸,花白头发,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衣着得体整洁,连腰上的束带也扎得平整美观。
她看起来是个认真细致的人。
元衡抬手免了她的礼,微笑说道:“蔡婆既是奉了皇后的旨意而来,定是有过人的本事了。”
蔡婆礼数分毫不差,她含笑从容道:“草民不敢说自己有过人的本事,但自少时起便投身于此道中,颇得要领。草民定竭尽所能为殿下解忧。”
想必蔡婆见过不少达官显贵,言辞举止得体,不卑不亢。这也正说明她经常出入官宦之家,并且出色的医术得到获得广泛认可。
为了更好照料元衡,蔡婆便住在公主宅中,与蔡婆作伴的还有两位乳母。
——
腊月十一日,天气晴好,冬日正散发着温暖的光,呼啸的风没有了飞雪的加持便没那么冰冷刺骨,这日园中的红梅也开得正好。
冯佩、昙影、梨玉正陪着元衡在园中散步赏梅,梨玉便说起了柳三妹读书的趣事:“三妹真真是聪明,臣教从不需要教第二遍,而且她极其勤奋,回去之后定然是下了苦功夫的。”
“可是她却说她最喜欢偷懒了,最希望以后能捣鼓出点什么东西,若是能一推就帮人犁田和收割庄稼就好了,那她就可以躺在树下吹风睡大觉了!”
“真是个小懒虫啊!”
她们听完都笑了起来,听起来是天方夜谭,但何尝不是一个有着奇思妙想女孩对未来的憧憬呢?万一哪一天就实现了呢?
在众人欢笑之际,元衡突然察觉到一阵剧烈的阵痛!
她知道,这一阵剧痛代表着漫长而充满折磨的分娩即将开始。
元衡被搀扶着回到房中,地龙正暖的屋内早早已经做好了布置,蔡婆和医女闻讯立即赶来。
阵痛从巳时持续到酉时,冬日天黑的早,此刻外头早已经是华灯初上,元衡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阵折磨人的疼痛,从白天到黑夜,足以令人绝望!
她根本没有半点胃口吃饮食,但蔡婆和佩姨一直在劝她吃东西保持体力,尤其是冯佩。
元衡从来没见过焦急到近乎疯狂的冯佩,她无法继续坚守一直以来都保持的理智镇静和荣辱不惊,她甚至忘记了礼节,呵斥了元衡。
元衡不得不吃了些东西,可是吃了又吐,吐了之后冯佩和蔡婆又会让她继续吃,同时她们还不断安慰鼓励她。
“见头了见头了!”
焦急疲惫的蔡婆突然惊喜喊到,奔波忙碌了一天,五十多岁的老人也没半点功夫休息,嗓音已经沙哑。
元衡心里终于来了一点劲儿,仿佛看到了曙光,尽管此时的疼痛并没有丝毫消减,依然是一个痛苦而艰难的过程。
待到婴儿完全离开母体,已经是两刻钟后了,蔡婆剪了脐带,洗了洗孩子,拍了拍后屋内响起了嘹亮的哭声。
蔡婆抱着孩子道:“恭喜殿下,是个男孩。”
此时,胎盘已经排出,冯佩抱过孩子,蔡婆带着众人替元衡收拾。
元衡没有一丁点喜悦,她已经疼痛到麻木,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整个人钝钝的,泡在一片荒芜的迟滞之中。
神志慢慢回笼,她开始看清一些从前看不明白的和被刻意忽视掉的真相。
为什么她的母后从小对她琴棋书画的课业要求不高,反而要她参与骑射蹴鞠之类的“男孩子玩的游戏”。
为什么小时候读到《郑伯克段于鄢》中的“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宫中的先生对姜氏大加批判。
母亲萧嬍生她的时候难产,受尽生育之苦,后来身体每况愈下,便再无子嗣。她自己吃尽了苦头,所以希望女儿自小就能拥有强健的体魄,以应对将来的挑战。
那些倒不是只属于男孩的游戏,而是女孩子一直被认为弱风扶柳、端庄文静才是美,很少能参与这些跑跑跳跳但能强身健体的运动。
而冯佩正是因为当年在母亲身边伺候,知晓体力不足会带来怎样的恶果,才不顾身份几乎是强迫元衡饮食补充体力。
可是为什么明明她们都知道生育是一件苦差事,却对年轻的女孩们守口如瓶?
将这件几乎是这个时代中每个女人都要经历的大事遮掩得如同天机一般不可泄露,等到女孩们也都走过鬼门关了,才轻描淡写说一句“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正如蔡婆所说,殿下身子强健,小公子个头也不大,已经算是生产顺利,欢欢喜喜了。
但她在成功逃离鬼门关之后不见死里逃生的喜悦,反而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戚。
因为她知道,还有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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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说出那一句轻描淡写的话。
从经血到生育,女人身体的一切都是被深重掩埋的事实。
本无半点罪名,却不可见天日。
元衡并不责怪自己的母亲,不责怪佩姨,不责怪蔡婆,她厌恶的是这故布疑瘴的世间,这些无处不在的毒雾,吞没了无数人!
而在让无知的女人侥幸活命成为母亲之后,世道又给她们上了一层厚重的枷锁。
昔年元衡、元恪与伴读的孩童们一同在宫中上课时,讲到《郑伯克段于鄢》,先生说姜氏因难产厌恶儿子,无情妄为,又骄纵幼子,酿成祸患,不配为母。
她现在明白了,母亲在他们眼里是要为孩子牺牲一切的,因为这是母亲的职责,爱只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且必须满足的一项。
从生死之门到镣铐枷锁,女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在迷雾之中小心翼翼前行,她们不知疲倦地负重行走,似乎没有边际,更没有尽头。
元衡也不可避免地身在其中,她和她们不一样,但又是一样的。
她是长公主,在滴水成冰的冬日里能在埋着地龙的温暖屋内生产,还有一大群侍女可供使唤。
如果她难产死了,或许千百年后她的墓志铭被人发现,得知一国公主一样无法避免生育之苦,玉殒香消。
而平凡甚至穷苦人家的女子,此时此刻不知道在哪里捱着风雪和严寒,在破败不堪的床榻上赌命。
公主的死,会成为一场浩大哀事,收获几声痛彻叹惋。
而她们的死,就像一粒渺小的石子投入无边无际而深不见底的湖泊,一声轻响过后就了无踪迹,永恒地沉默在千古不变的深渊之中,无人察觉。
元衡突然想到柳娘和千千万万个柳娘。
出生即被抛弃,是别人口中的“赔钱货”,没有继承土地的权利,又在庄园和坊市中受到鄙视和欺凌。
她出身于皇家,她的父亲没有因为她是女儿就抛弃她,相反她成为了最受宠爱的公主。但她同样不可能成为继承人,因为她总是要做别人家的媳妇的,为别人延续血脉,所以她的父亲有了儿子,她有了弟弟。
苦难并不因为她是公主就没有降临到她头上。
出身的高低贵贱,改变不了身为女人的事实,改变不了面临相似的困境和险境。
只不过她的悲剧,因为公主的身份而被看见、被惋惜,而她们的悲剧,千百年来一直被埋藏在最深最厚、最不见天日的土地里。
她们就没有半点区别吗?
有,她更接近最高权力!
她们还没有放弃啊!
在充满不公的天日之下,她们用强大的韧性支撑自己站起来、又相互扶持着走下去,她更不能踌躇不前、安于现状!
元衡现在要做一件事,一件前人没有做过的事,她想借此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17. 稳婆
忙忙碌碌的日子就是过得快,自从长公主身子一天比一天好,蔡春霞结束了她在公主宅随时待命的日子。临近年关,她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之中,开始打扫清理,准备过年了。
家里老头子去得早,女儿出嫁后她一个人住这儿,就养了两只小黄狗陪着她。她在公主宅的那会儿,黄狗就让女儿照顾了。
这些天,她全身心地投入到院落和房屋的清扫之中,可是再忙碌她始终无法忘记长公主与她说的那件事,夜里也睡不好,总觉得心上压着块石头。
做稳婆的这些年,她亲历过的生生死死、悲悲喜喜突然又穿越已经尘封多时的岁月,猝不及防地造访她的梦境。
她第二天从梦中醒来,做了一个决定。
永宁四年正月初七,蔡春霞早早就开始布置,她早就约了姊妹们今日过来聚一聚。
不多时,两位头发带些花白的妇人提着食盒并肩走进小院,二人都穿了新裁的棉袄,光鲜亮丽。
“新岁如意!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
蔡春霞笑着去迎张祥与周琼芳。
张祥眉开眼笑,进了屋中边放下食盒边说:“新岁吉祥!大过年的哪有空手来的道理,这是今日自家摊的煎饼,可还热着呢!”
“阿霞可好些了,前些日子都见不着人,这新年一到啊,病气可都给炮竹吓走了才好呢。”
周琼芳走近端详蔡春霞,瞧着她气色倒好,便也放下心来。
“我没事,不过就是吹风头疼,年纪大了谁人没些毛病,如今已经大好了。”
蔡春霞摆摆手表示毫无大碍,因为之前出入公主宅之事涉及贵人私事,她自然是不敢乱说,便假托在家养病由女儿照顾,掩人耳目。
这话说完周琼芳心也就放了下来,不提那些了,便开口道:“我看看这回又是谁来的最迟。”
“哈!我就知道有人在背后说我闲话!”
突然听得一声清亮高昂的笑骂,声音极具穿透力,在喧闹的风中尤为突出。
张祥听了捂唇直笑:“都不知道阿梅是耳朵最厉害还是嘴最厉害。”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不必多想,这嘴上不饶人的,定是好友李阿梅了,蔡春霞迎了上去,接下了李阿梅手上提着的东西。
“你就是迟了,我实话是说算哪门子闲话?”周琼芳笑着回应。
“不迟不迟,大过年人来了就是大喜事,哪有什么迟不迟的。”
蔡春霞挥着手打圆场,随后把门关上,将刺骨的寒风关在门外,只留屋内的欢声笑语。
她们姊妹几个都是在京中做稳婆的,自小因这层关系互相结识,如今已经有三十余年的情谊,时常要相聚,今儿你家,明儿我家。
只不过今日的主题与以往不同。
四人围坐在火炉边上,摆上吃的喝的,又拿了剪子和红纸准备裁剪人胜,两只小黄狗趴在边上摇着尾巴。
大家坐定之后,蔡春霞斟酌着开口:“相传女娲娘娘在今日创造了人,故而今日为人日。在人间,赐予人生命的是母亲,我想为天下母亲做一些事。”
众人剪人胜的动作都慢了下来,细细听着,她们还没见过阿霞面色这般凝重,这般郑重其事地说一番话。
“那时我刚入行不久,还跟在吴阿婆后面学东西。那次是去了一个五品大员家。他家的儿媳妇不过十六岁,小两口新婚蜜里调油,很快便有了孩子。家里不缺钱,进补得多,那小夫人本就瘦,骨架又小,胎儿又养的大,胎位又不正,最后折腾了整整一日才生下孩子。小夫人熬不住,两日后就走了,那小孩子因折腾久了吸不着气儿,生下来面色青黑,最后也没保住。”
“那时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惨痛的悲剧。三十多年了,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蔡春霞眼中已带泪,离得近的阿祥与阿梅握住她的手安慰她。这些事,她们也都经历过,怎么会不懂这样的痛呢?
蔡春霞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泪光中闪烁着坚定:“所以我想为女人们做一件事,怀孕生产路上有许多可以避免的错误,我想总结下来,替后人指路。还有那些行之有效的良方,也要记下来,供后人查验。”
很多悲剧是可以避免的。
在她离开公主宅之前,长公主召见了她,给了她许多赏赐,而后对她说了一番话。
“正如蔡婆与我说的,产房之中最能看见人世的悲欢离合,生育是关乎生死的大事。它应当有最具参考和指导意义的医书来体现它的地位,它能让天下的女人们认识自己的身体和生育之事,从而减轻生育带来的悲与苦。”
“而世上目前还没有专门为女人写的医书,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见到它。”
长公主还特意嘱咐这不是给她的命令,而是对她的期待,她明白这也是殿下对她的认可。
但真正促使她做决定的是这三十多年来所见的生死离合,她觉得她应该做一些事,可是这件事单她一人是万万办不成的。
蔡春霞几乎是哽咽道:“我想请姊妹们一同著书,给天下女子一些可供参考之物!”
众人都沉默了一会,周琼芳撇走了一点泪花说:“我明白阿霞的心,可是我们几个虽然识字但却不懂文墨,著书立说是读书人做的事,我们只是三教九流的稳婆罢了,这写出来只怕要遭人骂的。”
“琼芳说得对。我们虽然识得字,却从未学过怎样写文章。”张祥说道。
张祥一生未嫁,在家里做姑婆,虽然能靠做稳婆挣些钱贴补家用,但时不时有些人背地里嚼舌根,嫌弃她做这些下九流的事。她脾气好,又想着都是一家人,便都忍下了。连家里人都嫌弃,那外人可不知道要怎么骂呢?
蔡春霞在刚听得长公主的话时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长公主点醒了她,于是她说道:“这些东西是写给女人看的,不是写给读书人看的,写出来就是要简明、易懂,我们不搞那些文绉绉的东西。”
周琼芳、张祥听完不说话,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这并非易事啊。蔡春霞心里直打鼓,就怕大家都不愿做这件事,不过她并不责怪她们,她自己都踌躇了这么久,何况姊妹们。
此时一直沉默的李阿梅突然开口,她的怒火将屋内沉默的氛围打碎。
“写!越是看不起稳婆,我们就越要写!”
李梅站了起来,她心中有愤恨,积攒的愤恨又生出了一股豪情。
“三教九流怎么了!明明人人都是亲娘生的、稳婆接的,却一个个明里暗里都看不起我们这些女人。难道他们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成?”
“那年我去当朝四品大官家里接生,可把我气坏了!我以为他们读过圣贤书,不玩市井里的那一套。谁知他们嫌弃稳婆污秽,还要我跨火盆!不跨不许进屋!若不是他们家媳妇要生了,人命关天,我必不能咽下这口气。”
“觉得女人污秽,他怎么不一头撞墙上给他老娘谢罪!”
其实她们做这行的,多少都经历过鄙夷与嫌恶,只不过习惯了这样的境遇,以为天生如此。只有阿梅这样的脾气暴、不饶人的“刺头儿”才会不甘、才会愤怒。
可她们终究是忍下了,为的是别人的命,也是自伤于自己的命。
那些拥有与神相同的创生能力的女人变成了世间最避之不及的恶浊的化身。
女人的身体被所有人厌恶,甚至包括她们自己。
污秽的经血、肮脏的恶露成为她们最鲜明的符号,所以与之相关的医学同样被厌恶,变成最下贱的、最见不得人的过街之鼠!
蔡春霞听了李阿梅的话,心头大震,可不是吗?这样简单的道理怎么世人都不明白?随即又悲又喜,悲是因为稳婆被人瞧不起,喜是因为阿梅和她想的一样。
“我初入行时,自负识得几个字,想去翻些医书,才发现字里行间记录的内容寥寥无几。为什么?后来我好像明白了,是不是因为无人探究,所以接生上不得台面?可会不会是因为上不得台面才无人著书?”
蔡春霞趁热打铁:“所以等不到神仙替我们写出良方,只能我们自己动手。是为我们的命,更是为女人的命。”
“是,别指望那些远近闻名的大夫了,他们都是男人。男女大防在那儿横着呢,病都不见得乐意瞧,还指望着他们给我们写书吗?”
李阿梅说道,话语中尽是讽刺,她入行时就是从前辈阿婆的嘴里知道那些口口相传的办法,书?没有的。
“我知道要成书很难,但是如果一直都没有人敢于尝试,那永远不会有这本书了。我们孩子也都大了,不需要替孩子们操心,老来得闲,所以想和姊妹试一试,从无到有,‘万事开头难’,最重要的就是走出开头第一步。”
蔡春霞觉得时机逐渐成熟,再一次试图说动张周二人:“再说,失败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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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不会割下一块肉来!”
“我自从做起稳婆,家里人总是有些不满,我本以为赚了钱能在他们面前扬眉吐气,可是能获得街坊的再多称赞也无法改变他们的想法。都被骂了这么久了,还会害怕因为写东西被骂吗?阿霞说得对,有很多弯路可以不走。阿梅也说得对,我们不能等着别人替我们写。我们不能因为别人的看法断了我们自己的路!”
张祥一直都是个好脾气的温和女子,在旁人面前说话总是轻声细气的,但这番话中的坚定却没有被温柔埋没。
她已经等太久了,等得那些误解和辱骂在心里生了根,可是现在她不想和这些东西和睦相处了,她要拔掉它们!
周琼芳听完三人的话,感觉自己是被推搡着向前,她们都有尝试的想法,而自己呢?
她不像阿梅那样遇到不满的事情就爽口直言,不像阿祥那样心气平和能逆来顺受,不像阿霞那样八面玲珑化解刁难,她只是混口饭吃罢了,那些好听的她受着,那些难听的她当耳旁风。
但周琼芳内心极度痛苦和煎熬,是因为她看到了自己恕罪的机会,她在他人授意之下溺过女婴。
早些的时候,她说服自己那是主人家的意思,罪孽不在自己身上,但心底的良知从未放过自己,她的手上沾着血,她无法忘记那个初生而蒙昧的脸庞,她成为刽子手将她送别刚刚降临的人间。
她积德行善,求神拜佛,来来去去奔走于名山大川寻找最负盛名的道场,她想要宽恕,许是自己不够真诚,罪孽并没有减轻。
后来她再遇到这样的事则会悄悄把女婴藏起来,送到善人开的慈幼院。可是真的有用吗?女人依旧命贱,她们活下来了等着被人牙子带走卖掉,就真的能过上好日子吗?
周琼芳不知道怎么救她们,怎么救自己。
现在姊妹要做的事是不是蚍蜉撼树?她们能不能做成,做完之后又能带来什么样子的改变?
她不知道,可是她老了,她迟早有一天要死,那时的她会带着痛苦和煎熬死去吗?
不,她还想再挣扎一下。
闪烁着泪光的周琼芳抬起头来,呜咽道:“好,我们试一试!”
四人的手搭了起来,彼此间传递着温暖和支持,正所谓“姊妹同心,其利断金”。
——
没人能够想到这个丝毫不起眼的小院落,将在未来的十几年里成为数以百计的来往女医者们的落脚处,成为触目皆是的写作稿件的堆积地。
院子中的老柿子树就一言不发地听着她们的争吵,听着她们的哀叹,听着她们的抱怨,听着她们的庆贺。
她们斗志昂扬过,她们锋芒挫缩过,她们想过放弃,但在彼此的支撑和鼓励下一次又一次地坚持下来。
叶子绿了又黄,花儿开了又谢,柿子树成为她们为了宏大梦想而不懈努力的无声见证人。
她们昼夜笔耕不辍,她们风雨远近奔走。
有人为了著书慷慨地捐出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有人病榻之际还不忘口述心经,有人奔波千里只为考证一则流传已久的方剂……
终于,大周朝最著名的一部医典《妇经》将诞生于此地。
《妇经》又称《百女妇经》,全书分为二十篇,共计二十九万字。它是九十八名女性医者的耗时近二十年呕心沥血的成果。
这本书最初围绕着女性生殖健康展开,聚焦于生育与护理。后来随着思路的扩展和各方医者的加入,逐渐完善了本书的体系,不再局限于生殖健康,最终成为了一部关于女性健康的百科全书。
这本诞生故事堪称传奇的医典具备极高的历史地位,它极大地提高了当时女性健康水平,提升了女性从医者的社会地位。尽管用后世医学的标准来评价它,它尚有不足之处,但它无疑是大周医学史和女性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十八年后,著书发起人之一的蔡春霞已经白发苍苍,行将就木。她被孙女扶着,拄着拐杖前往酒楼望瀛洲参加了属于她们所有人的庆功宴,在这一年,《妇经》成书并且将付梓刊印。
她在宴会上泪眼婆娑,第一杯酒酹地,告慰那些先走一步的姊妹们。
虽然老姊妹们离去了,但有不断年轻人加入,继承她们的志向,实现她们的愿望,与她们一同完成这个壮举。
同年,蔡春霞逝世,但她和她们的传奇故事将永远在这片土地上流传。
18. 探视
永宁四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对于公主宅来说是双喜临门的事,小公子满月了。尽管对外并没有宣称长公主生子的事,但在宅邸之中是知晓的。
原本小公子的生辰为腊月十一,按道理满月的喜宴应当在正月十一就开了,但元衡说如今不如过往宽裕,便改成了与上元节合二为一了。
襁褓中的婴儿已经不如刚出生时那般皱巴巴、丑兮兮的了,已经能睁开眼睛看着母亲,对母亲笑呵呵的了。
他还没有名字。
元衡抱着他,哼哼唧唧地逗着,小孩子很快又睡了。
“叫‘据’吧,我的孩子。”
她继续轻拍着怀中的婴儿,轻声说。她应当是要做一个慈母的,但她心中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
据者,杖也,引申为倚靠。一位孤苦无依的母亲,给儿子起名叫“据”,是情理之中的事。
过往的历史中,那些能够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的女子,多是以皇帝之母的身份出现的。
在宗法制的统治之下,父母作为赋予孩子生命的人,是尊贵的,而身为“外家”的母亲,在孩童幼期且失去父亲的情况下,短暂的获得了与父亲相近的荣光与地位,女君们得以临朝称制。
但无论她们的执政成绩多么优异,最终都无法改变她们身为“外家女”的事实,最终在动乱中结束外家的统治或者不得不还政于夫家。
因为女人是算不得完人的。在权力的路上,她们甚至是个残缺的人,是不具备竞争力的、完全排斥在外的。
所以女人需要杖持,以此来弥补自己身为女人在权力道路上的缺陷,而这个儿子就是她的拐杖么?
可是她又与过往的女君们不同,她不是帝王的妻子或者母亲,而她是帝王的女儿。她面对宗法制的限制在于,家族内部的不承认女儿可以继承,那又怎么会承认女儿的儿子呢?她想向前走,但她没有前车之鉴。
而这个儿子的命运究竟如何,连她也不知道。连母亲的命运都不可捉摸,何况孩子呢?
可怜的孩子,既然你我已是母子,我会尽量做一个好母亲的。元衡将孩子放到摇篮之中,轻摇着将他送入美梦之中。
或许,从元衡给孩子起名为“据”开始,就奠定了这个孩子一生都将受皇权作弄的悲情基调,也为这个孩子不得不承受外界的险恶环境带来得的压力和母亲复杂的感情埋下了深重的伏笔。
——
眨眼间已是二月了,杏花夺取先机,柳枝迎风吐绿,盛安城街道上车马辚辚,香尘铺道,一扫深冬的萧索沉寂。
一行宝马香车出现在公主宅门口,门房见来者,立即毕恭毕敬地引入内,又带人将贵客赏赐的一应物品收妥。
来者是皇帝元恪和皇后王徽仪,因得了皇帝的命,门房不敢通传,便由着帝后走到园林之中。
玉醴泉之畔的渺涟榭上,元衡正带着元据出来玩耍,身边跟着的还有冯佩和昙影,嬉闹之声随着还略带寒气的缕缕春风传至贵客耳畔。
元恪脚步轻快,如履春风:“朕的外甥已经满月这样久,朕却因朝务繁忙不得至,心中有愧啊!”
久居于九重天之上的天子放下了他至高无上的尊崇,此刻显得特别亲切随和,语调中尽是对晚辈的关怀与歉意。
众人异口同声:“臣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身为皇帝哪怕再随和,臣下不敢、更不能失礼,而此时皇帝的随和反而演变成另一种威势,一种无须言明就需要尊从的指令。
元衡已经不会再把元恪的所谓和善可亲当成真的了,从发现元恪悄悄走入园中她就已经开始警惕,把她的家当成自己为所欲为的地盘,并不是一个对她有利的信号,哪怕他是天子,至少也要维持表面的礼数。
“哎哟,来,舅舅抱抱!”元恪满面欢喜,熟稔地抱起婴孩,“乖嘞!”
因为初为人父,元恪对于抱孩子和哄孩子倒是得心应手,此刻他的语调为了与元据亲近变得格外柔软和低幼。
多像一个好舅舅。
元据本不是个怕生的孩子,又见眼前人低声哄着自己,便嘻嘻笑了几声,逗得元恪极为高兴:“看,这孩子和朕亲!果真是血脉相连啊。”
元衡不欲搭腔,随着他闹,暗示冯佩和昙影盯着,她看到元恪身后的王徽仪。
她们已经分别两年多了,却没想到再见会是这样的情景。
王徽仪头戴偏凤衔珠簪子,发间又饰以珍珠、红宝石花钗,耳后还簪了一朵胭脂色的丝绢牡丹,身着赤金色的衣裙,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可是面容上的倦色是珠光宝气无法掩盖的,她曾经有若银盘的脸已见消瘦。
才两年,她就已经失去了往昔的神采和活力,可见深宫高墙何等折磨人。如今她虽然诞下嫡长子,但一日未册立太子,想必一日不安,更何况立了太子就真的高枕无忧吗?
假若真有一日元衡杀了元恪夺位,她们会因此反目成仇吧?
而王徽仪眼中的元衡,她比以前憔悴了,而且眼中带着忧伤,生育之苦她也受过,当然知道这些磨人的日子阿衡是如何熬过来的。
二人相望却碍着元恪在旁无法互诉衷肠,四目相对,其间只剩如浩渺春水一般的无尽伤感与哀愁。
“阿姊,这是朕的外甥女还是外甥子啊?叫什么名字呀?”
元恪的一声问话打断了二人之间无言的交流。
“是个男孩,叫元据,‘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的‘据’。”
这句话出自《邶风·柏舟》,是诗经中的一篇。原文之意为:我心中忧愁,虽有兄弟却不可依靠。
王徽仪听她引用诗经一文,只怕会冒犯这位想做好舅舅的皇帝,正思索着如何化解。
“朕知道阿姊怨我就把希望寄托于儿子。也好,哪有母亲不指望儿子的。”
元恪听完并不恼怒,反而笑嘻嘻地哄起了元据:“听到了么?长大了可要保护你阿娘,乖啊。”
因为他的阿姊此时此刻只能呈口舌之快了,没有半点威胁,就像豢养的被剪去指甲的狸奴挠了挠自己,是一种乐趣。
如果他的阿姊百依百顺了,反而才奇怪。
“他跟我姓,他不是陛下的‘外甥子’而应该是‘内侄子’,”元衡字字铿锵,“莫说他父亲已经尸骨无存了,他就算活着,这个孩子也要跟我姓。”
恨意昭彰,咬牙切齿,既是元衡对元恪的恨,更是她与世道的对抗。
凭什么十月怀胎、经受生育的千辛万苦的女人不能延续自己的血脉?
没有人可以从我手上夺走我的孩子。
元恪将元据举高过头顶,正玩闹着,听到元衡这一句充满不满和愤恨的话,将元据抱到怀中,转头凝望着她:“是啊,像他那样的出身,又怎么配?”
说完,他思索了好一会儿,任怀中的婴孩咿咿呀呀闹个不停。
“可是阿姊,朕怎么觉得你在自欺欺人啊?天底下从古至今都是随父姓,你真以为你这不值一提的坚持就能撼动这更古不变的道法吗?这是一个千年传承也将传承千年的时代法则,你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只蝼蚁罢了。就算随你姓,旁人就真的不追究他的父亲是谁了吗?一个随母姓的孩子,注定是这世上的异类。”
他怀抱着元据,姿态温柔,眼神关切,慈爱可见一般。可这样一个人,口吐傲慢冷硬的“警世恒言”,在旁观者眼里是如此冷漠、虚伪、令人厌恶。
“我的存在就是有力的对抗。”元衡以坚定刚毅的目光回击,她早料到元恪会因此冷嘲热讽,但她无所畏惧。
“可怜啊,自以为清醒、自以为坚持,可惜不过螳臂当车,粉身碎骨。阿姊,你还真是不认命。不认命的人,往往都活得很苦。”
“总之,玉牒①之上不会有元据的名字。但是朕与他血脉相连,又怎么不会好好疼据儿呢?”
元恪开始展露他包藏祸心笑容:“进儿与据儿年岁相近,不如就把据儿接入宫中与进儿作伴吧。”
他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的阿姊,又可以欣赏她愤怒不甘却无可奈何的样子了。
幼儿对环境的感知和对旁人的态度是极其敏感的,这或许是女娲赋予孩子们的自我保护的能力,当元据察觉到抱着他的人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之后,他开始由笑转哭。
孩子的嚎啕大哭之声乍起,撕心裂肺。
“你已经剥夺了我的权力、我的尊严、我的自由,如今还要抢走我的孩子吗!”
元衡步步逼近,手握成拳,目露怒意,他是以折磨自己为乐!
元恪怀中的元据扑棱扑棱闹腾,于是他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耐烦。自己的儿子也就是抱抱玩玩,真的哭了闹了交给旁人,别人的孩子不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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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令他讨厌了。
冯佩壮着胆子从元恪手里接下了孩子,她担心皇帝一下子把孩子摔了,或者直接抢走。所幸元恪已经厌烦婴孩哭闹,顺手就丢给了冯佩。冯佩便悄悄把孩子带了下去。
“陛下不知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吗?为何要让他入宫与进儿作伴?出身低微又身负罪孽,民间有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还请陛下三思。”
王徽仪独立于三步之外,好像与这个充满幼儿啼哭的世界划清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她丝毫不在意元衡的颜面,语气生冷,不是建议,只是冷冷地陈述,并且充满了恶嫌。
元恪回头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探究和玩味。谁不知道她们二人关系好呢?王徽仪说这句话是为了保护元衡吗?
“王徽仪!”
元衡怒斥,她们相识之后,她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全名。
王徽仪看着那张熟悉的双眸,它们看向她时再也不会是蕴蓄真情了,以后都将充满厌恶与愤恨吧。
王徽仪很清楚皇帝自登基起,性情逐渐变得难以捉摸,喜怒阴晴不定,而他在处理元衡的事情上,表现得尤为怪异。一边不遗余力地打压她将她驱赶出朝堂,另一边极力展现亲人之间的温情和关怀,他已经被矛盾和乖戾充满。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眼睁睁看着元衡母子分离,尽管这一次可能只是元恪的心血来潮。而孩子的出身,是她为数不多的可以反对的理由。
哪怕是以卵击石,也要尽力一试。
始作俑者元恪作壁上观,正等着一出好戏,而元衡已经带着疑惑和愤怒向她逼近。
王徽仪突然抓住元衡的左手腕,拇指用力,深深压住她的皮肉,宽阔的袖幅之下,是她在暗示她。
“你太令我失望了!你居然就这样心甘情愿的爱上一个戴罪骑奴,简直就是自甘堕落,你忘了崔纯吗?你们少时是何等情投意合,门当户对,是人人生羡一段姻缘,如今看来朝秦暮楚三心二意才是你的本性!”
“你当真是恬不知耻!”
王徽仪自知她情感变化突兀,这番虚情假意表现得拙劣,但未必没有效果。
元恪需要的是他阿姊内心深受折磨,她说的这一番话不仅用友情来控诉她,更以逝去的爱情来打击她,更重要的是没有那个女人能不在乎自己的名节和清誉,从一而终是女人最值得称道的美誉。
“是,我就是自甘堕落,我就是水性杨花,我就是见一个爱一个!”
元衡挣脱了王徽仪的手,她明白的,但她并非只是配合王徽仪演戏,她本来就不把那些所谓的清誉放在心上,所以她只是实话实说。
“我就是下贱,要养着一个流着骑奴的血的孩子。你高兴了吗?”
元恪已经斜靠在赏景的朱漆栏杆上看着两个人。假吗?不是很假。真吗?绝对不真。
王徽仪说的是事实,因为从一而终的坚贞就是一个皇后要终生奉守的道德,但元恪相信她绝对不会因此与元衡绝交。
但是她对元衡说的这一番话就标志着两人反目,那么他以后就可以利用王徽仪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他的阿姊了,而王徽仪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好事,好事啊。
从挚友到仇敌,没有什么比长久的折磨更令他期待了。
随心所欲的帝王起身,甩甩袖子潇洒离去了,如一阵不可捉摸的风,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他走后,二人只是短暂的相视了一下,彼此都有千言万语不可说,随后,王徽仪转身,恋恋不舍回顾之后,狠下心跟着元恪离去了。
帝后登车离去之时,元恪手扶着他的皇后上了龙驾,此前帝后二人各乘一车,如今同乘一辇,这是帝后恩爱的一种体现。
王徽仪想要拒绝,但她从来没有权力说不,她只能逢场作戏。
“皇后为何这样说,太伤阿姊心了。”
“陛下说得对,不认命的人往往活得很苦,若是能看清,倒是能早些解脱。”
王徽仪既是在说元衡又是在说她自己,她要认清友情已经被因丈夫的存在而割裂的事实,此后她只能与元衡做敌人。
元恪将她揽入怀中,如果此时还直视她无法说谎的眼睛,就太不近人情了,毕竟此时越痛苦,往后下手才越干脆。
他已经开始期待了。
注释①:玉牒,皇室族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