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今天掉马了吗》
1. 入衙
卯时的更鼓刚过三响,清平县衙后院的义庄已挤满了人。
潮湿腐朽的尸气混着刺鼻的石灰,被晨风一吹,熏得人眼眶发酸。
案桌前,十几个魁梧汉子正围坐一团,唾沫横飞地吹嘘从前验尸的骇人经历。
“去年啊,我验过一具女尸,她的半张脸都被野狗给咬掉了,那模样啊…”
满脸横肉的汉子讲得眉飞色舞,引得周围几位应征者啧啧称奇。
话音未落,义庄门突然“嘎吱”一声被人推开。
寒风卷着枯叶灌了进来,众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只见门槛处立着个清瘦的身影。
那是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束着藏青幞头,粗布麻衣下的身形单薄似竹,一张脸生得极为秀气,凤眸微垂,唇色浅淡。
若不是腰间挂着验尸包,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个误入此地的文弱书生。
仵作这行最重资历,向来是年岁愈长愈受尊崇。
如今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还生了这副模样,众人面露嬉笑,这哪像是能摆弄尸首的?
“哟,这是谁家的小娃娃走错地方了?”
那横肉汉子最先回过神,他伸长脖子打量了一番,讥笑道,“这可不是给你过家家的地儿。”
周围霎时哄笑声四起。
云裳攥紧验尸包的系带,垂眸跨过门槛,连眼皮都未动一下。
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
或好奇,或讽刺,或轻蔑,她都不在意。
从决定女扮男装踏入衙门那日起,任何嘲讽、质疑,都拦不住她的路。
她径直穿过人群,走到一处僻静角落,从包里取出布巾,细细擦拭起验尸刀具。
刀光一闪而过,映出她沉静如水的眉眼,低垂的凤眸里尽是锋芒。
“装什么相!”横肉汉子啐了一口,正要发作,却被突如其来的尸臭呛得倒退两步。
“张老,今日命案的死者来了。”
李捕头一抬手,两名衙役将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抬了进来,义庄内的尸臭味顿时又浓重了几分,几乎令人作呕。
“肃静!”见尸体已到,主考官张仵作敲响锣鼓。
张仵作年过六旬,脸上皱纹满布,一双眼却依旧锐利如刀。他在衙门任职三十余年,经手的尸体或许比在场有些人见过的活人还多。
他看向前来应征的各位仵作,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恰逢命案,考核题目便是验明死因,限时一炷香。”
尸体被放在院中央的木台上,白布掀开的瞬间,几个年轻些的应征者不自觉地掩住口鼻,纷纷后退,唯有云裳默默地往前挪了半步,目光落在了尸身之上。
那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面色青紫,嘴唇发黑,胸口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暗红的血迹已经凝固在衣襟上。
张仵作翻开名录,“请诸位按序上前。第一位,赵勇。”
这位正是方才的那位横肉汉子,赵勇大步上前行了个礼,接着凑到木台前,粗暴地翻动了几下尸身。
他草草检查了一遍,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不过半柱香就嚷道,“这不明摆着?胸口中刀,失血而亡。”
语罢,连白布也未记得盖上,就大摇大摆地退了下去,转身时还故意撞了下云裳的肩膀,得意地瞥了她一眼。
一旁的书史依言在验尸录上记下结论。
张仵作默默摇头,接着喊出下一位。
几名仵作陆续上前查验,皆是断定中刀而亡。
张仵作眼中失望渐浓,花白的胡须顺着叹息微微颤动。
他已在衙门任职多年,如今行将致仕。
可衙门仵作是个苦差,愿涉足者本就寥寥无几,如今年轻一辈更是青黄不接,他早已后继无人。
本想此次考核能物色几个资质不错的,可如今看来,来的也不过是些只会看表面伤痕的莽夫。
他眯起眼,只觉此番应该又得无功而返了。
“下一位,云尚!”
这名字一念出来,院子里顿时哄堂大笑。
赵勇抱着胳膊,在云裳上前时,突然大步一跨挡住去路,“张老,他就不必验了吧,这种毛头小子也配验尸?别等会儿见了血就晕过去!”
“让开。”
轻飘飘的两个字,却让赵勇愣在原地。
年纪不大,气势倒是挺足。
云裳绕过他,来到中间恭敬地行了个礼。
这行见惯了五大三粗的汉子,猛得来了位格外秀气的少年郎,在场考官皆是一惊。
张仵作怔愣了片刻,低头核对名录,微微皱眉,“你才十七?”
云裳拱手道:“回大人,正是。”
“罢了,开始吧。”张仵作不抱希望地挥了挥手。
前头有着数年经验的仵作都未能验出真正死因,他实在不相信这少年又能验出些什么名堂来。
停尸房内一片死寂,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身上瞧他要如何应对。
赵勇更是瞪大了眼睛,他倒要好好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等会儿要如何出丑。
云裳对不断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她挽起袖口,不慌不忙地穿好验尸服,将银针、镊子等工具整齐排开,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张仵作浑浊的眼珠突然一亮——那些工具的摆放和选择,分明是只有老仵作才懂的门道。
死者胸口衣物已尽数被血浸透,云裳连眉头都未动一下,面不改色地在死者身上各处按了按,从尸体体表伤痕开始细细查验。
“死者年约三十五,尸色不变,肢体柔软,死亡时间在昨夜子时到丑时之间。”
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有力,奇异地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张仵作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
云裳伸手轻轻按压尸体腹部,又掰开死者下颌,凑近闻了闻。
突然,一股暗红色的液体从尸体鼻腔渗出,落在尸台之上。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后退了几步窃窃私语。
“这人到底会不会验尸啊?”
“果然还是年纪小没经验啊!这是把尸体弄伤了?”
在周围此起彼伏的议论声中,云裳平静地拭去血迹,“不过是死后正常渗液。”
一旁的书吏紧握毛笔,笔尖在验尸录上沙沙作响。
香炉里的香已烧去大半,灰扑扑的香柱越缩越短。
云裳却似乎毫无所觉,继续专注地在尸身各处忙活着。
赵勇眼瞧着半柱香过去,她依旧趴在尸体前不知道忙些什么,不耐烦得催促起来,“这些谁看不出来,你到底会不会验尸?半柱香了,你还没看出死因?”
云裳连一个眼神都未分给他,她从验尸包里拿出剪刀,剪开死者胸前衣襟,露出了狰狞的伤口,眼神忽然一凝。
这伤口不对。
皮肉外翻的创口太过平整,没有生前受伤应有的收缩。暗沉的血色里,还混着丝缕诡异的青灰。
她掰开死者嘴巴嗅了嗅,一股苦涩的味道瞬间混着尸臭映入鼻尖。
果然如此。
“死者衣着完整,唯有胸口一处破损。表面看是胸口利器刺伤致死,但……”
云裳镊起死者微微泛黑的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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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缓缓道:“真正的死因——”
“是毒。”
她指向胸口那柄利刃,“而这刀,是死后插入的。”
毒杀?
此言一出,犹如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浪。
“毒杀?”赵勇听罢在一旁放声大笑,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讥讽,“你看看胸口的血都要流干了,还毒杀身亡?真是笑话!”
云裳终于抬眼看他,漆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寒光:“若不信,可还剖开胃囊查验。”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只有附近几人能听见:“不过赵仵作这么懂行,怎么连苦杏仁这种毒物的味道都闻不出来?”
“你——”被一个黄口小儿如此质疑,赵勇顿时气急,脑子一热就要冲上去。
“肃静!”张仵作咳了一声,重重拍下惊堂木,“你已验过,暂且听这位小仵作如何说,再扰乱考核,立即逐出!”
赵勇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闭上嘴,立在了一旁。
一名年纪稍轻的考官与张仵作对视一眼,瞬间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开口问道:“这胸口伤口深可见骨,中毒又是如何得知的?”
“大人请看。”云裳用镊子拨开伤口,露出暗红色的皮肉,声音清亮,“生前刀伤,创口肌肉必会因疼痛收缩卷曲,而此伤平整光滑,分明是死后补刀。且血色暗沉发黑,与刀伤致死的鲜红截然不同。”
“而这正是中毒之兆。”
提问的考官沉思片刻,霍然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尸台前。
他盯着伤口看了半晌,伸手掰开了死者下颌,凑近闻了闻,“不错,确有苦杏仁味。”
“这苦杏仁其核含有剧毒,此毒入体,如恶鬼扼喉,直攻脏腑要害,会致人周身气血不畅,衰竭而亡。”
此话一落,义庄内顿时一片哗然。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赵勇顿时脸色铁青,无话可说。想他赵勇验尸十年,竟一朝被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半大小子抢了风头。
他黝黑的脸上闪过一丝怨恨,眼底尽是不甘。
云裳垂眸站在一旁,瞧着他吃瘪的反应,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张仵作眼里精光闪烁,台下少年身形瘦弱似风中蒲柳,一吹就散,偏生那双眼亮得灼人,含着一股子打不倒的韧劲。
三十年验尸生涯里他见过太多人,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似雪地里抽出的新芽,柔韧中带着股摧折不了的执拗。
他抚了抚花白的胡须,终于展出一抹笑意,“云尚是吧,惭愧惭愧,老夫活了这把年纪,竟也以貌取人了。”
他执起朱笔,在名录上重重画了个圈,“明日卯时来衙门点卯。”
云裳怔愣了片刻,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柳叶刃的刀柄,冰凉的触感提醒她这一切不是梦境。
成了。
数月谋划,她终于离那个目标近了一步。
“多谢大人。”她低垂着眼睫,掩住眸中翻涌的情绪,恭敬行礼。
正欲起身时,停尸房外忽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衙役高亢的传报。
“赵县令到——”
赵?
这个姓氏如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她的心口。
云裳浑身血液顿时凝固,粗布麻衣下的束胸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
赵县令捻着胡须迈入门槛,腰间玉佩随着步伐晃动,碰上悬挂瓷饰,发出清脆响声。
她缓缓抬眼,正撞上那双带着精光三角眼。
那张脸与记忆中的面容渐渐重叠。
正是数月前一纸罪状,让她全家下狱的清平县令——赵德令。
2. 试探
云裳死死握紧拳头,指甲几乎要陷入掌心,可疼痛却远不及胸中翻涌的恨意。
三个月了,她终于要再次直面这个害她家破人亡的仇人。
三月前那场祸事犹在眼前,锦州云家,以瓷器名动京城,却在一夕之间大厦倾颓。
一纸罪状突降,满门锒铛入狱。唯有她在长姐的拼死护送下,从密道侥幸逃脱,却从此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而害她家破人亡的元凶,此刻就站在她面前,近在咫尺。
赵德令年近不惑,生得肠肥脑满。滚圆的肚皮将墨绿色官服被撑得鼓鼓囊囊,活像只裹了绸缎的巨大蟾蜍。
他大剌剌地坐进太师椅,目光慢条斯理地扫过众人,落在云裳脸上,“张仵作,这便是今日新招的仵作?”
张仵作连忙躬身作揖,指向身后低眉顺眼的云裳,“禀县令,就是这位,明日即可当值。”
云裳心中恨意翻涌,声音却压得平稳,“草民云尚,参加县令大人。”
“云尚?”赵德令低声重复了一遍,把玩翡翠扳指的动作顿住,浑浊的眼珠在她脸上转了两圈,“这名字倒是雅致,可有什么出处?”
云裳垂首而立,却能察觉到打量的视线如毒蛇般一寸寸爬过后颈,阴冷黏腻,教人遍体生寒。
“大人谬赞,小人祖籍原在锦州安阳,自幼丧父丧母,奔波至清平县,被仵作师父见我可怜,才收留门下,取此名,不过仵作之职,唯崇尚真相耳。”
她装作不懂其中深意,自然地将早已烂熟于心的话说了一遍。
“小小年纪,志向倒是远大。”赵德令神色松动,肥厚的手指一下接着一下敲着太师椅的扶手,“不过仵作可不是靠脸吃饭,光有张漂亮的脸蛋可不顶用啊。”
赵县令当场发难,一时堂上众人都屏息凝神,齐齐将目光投向了立在中央的清瘦少年。
云裳心里一凛,早已料到此行不会这般顺利。
她又想起那夜,爹娘被衙役拷着拽出府门,长姐的身影湮没在滔天火海中。
而她隐姓埋名,如此费尽心机混入衙门,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为云家洗冤报仇,绝不可功亏一篑。
绝不能。
“大人放心。”云裳攥紧掌心,上前一步,“小人自幼随师父验尸,虽不敢说技艺精湛,但绝不会辱没衙门威名。”
赵德令不置可否,眼里的情绪变幻莫测。
眼见气氛凝滞,一旁的张仵作适时咳嗽一声,帮着打了圆场,“大人,这孩子验尸手法老练,虽年纪尚小,却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当真?”赵德令挑眉,“能让张仵作作保,看来是有些本事。”
他缓缓起身,踱步到尸体旁时随手掀开白布扫了一眼,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尸体和云裳之间来回扫视,“这是你方才验得那具尸?可看出死因了?”
“回大人,死者是中毒身亡。”云裳垂眸如实禀告。
“中毒?”赵德令的眼皮骤然收紧,他眯起眼,三角眼里意味不明,“死者是瓷商王家,不容小觑,既是你验的,这案子便交由你跟着李捕头来办吧。”
“务必给本官查得清清楚楚。”赵德令往外走去,最后一句咬得格外清晰。
“草民定当竭尽全力。”云裳俯首称是。
赵德令满意地哼了一声,与她擦肩而过时,肥厚的手掌拍在她肩上,“仵作这行啊,不光要靠手艺,还要学会听命令办事。莫要让本官失望!”
绣着云纹的官服擦过耳畔,带起一阵浓重的熏香气息。
云裳附身称是,竭尽全力才勉强抑制住自己想要躲开的冲动。直到赵德令的身影消失不见,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走出衙门时,已接近暮色,天边残阳如血,映得门楣上“明镜高悬”的匾额也染了一层薄红。
云裳凝视着那四个鎏金大字,嘴角浮起一丝讥诮。
这世间若真有明镜,又怎容豺狼横行,良善蒙冤?
终有一日,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斩断这虚伪的公正,让那人的血,真正洗净这块匾。
————
次日拂晓,云裳早早赶往衙门,在转过最后一道巷子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她脚步微滞,回身望去,只见昨日奚落过她的赵勇不知何时跟在了她身后。
他眼底布满血丝,显然一夜未眠,粗壮的手臂拦在巷口,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你这小兔崽子昨日跑的倒是挺快,不过今日可算给我逮着了吧!”赵勇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
昨天落选后,他回家被自家娘们指着鼻子骂了半宿,还在酒肆里被同行冷嘲热讽。
想他赵勇入行十年,最后却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抢了饭碗,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
“抢了老子的饭碗,还想安稳当差?”
赵勇啐了一口,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仵作这碗饭,可不是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想端就能端得起的!”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膀大腰圆的同伙,三人呈合围之势将云裳堵在墙角。
此时天光未明,街上一片寂静,几乎无人注意到这条幽深小巷。
云裳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心中不断思索着对策。
她武功不算多出色,当年跟姐姐一起出门游玩遭遇土匪,事后为了自保跟拳馆的师父学了几招防身。
若只有赵勇一人,她还有把握对付,可三个人加起来……怕是有些困难。
“几位有何指教?”云裳小心周旋着,背在身后的手腕轻翻,一柄薄如蝉翼的验尸刀已滑入掌心。
“指教?”赵勇冷哼一声,似乎是觉得可笑,他狞笑着上前一步,拳头掰得“嘎吱”作响,“老子今日就教教你这行的规矩!”
说罢,伸手去揪她的衣领。
云裳眼神一冷,在他抓来的瞬间侧身避过,趁其不备将手里的验尸刀划了过去。
那刀薄如蝉翼,却锋利无比,刀锋过处,赵勇的手腕顿时绽开一道细长的血线。
赵勇只觉腕间一凉,还未察觉到痛意,血已经顺着腕骨流了满手,滴答滴答流向地面。
“你……”他踉跄后退,发出一声怒吼,没想到这小子还留了一手。
身为仵作,他再清楚不过手腕连着浑身经脉,这样下去不消半刻便会失血过多而亡。
他慌忙撕开一片衣角裹住了手腕,阴鸷的目光死死盯住云裳的脸,“好啊!没想到你这小子还挺阴。”
余下两人见势不好,对视一眼,抡起墙角的木棍,同时冲了上来。
云裳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薄刃,正欲迎击。
“衙门重地,岂容肖小放肆!”
巷外忽地传来一道清冷嗓音,如珠玉相击,泠然生寒。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狭小的巷口一道颀长身影负手而立。
那人约莫弱冠之年,身形挺拔,玉冠高束,生了一副清贵如玉的好相貌,通身气度矜贵不凡。
那两人听到动静脸色骤变,待看清来人不过是个锦衣玉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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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时,顿时胆子又大了起来。
“哪来的小白脸?这可没你的事,识相的就趁早滚远点,别耽搁老子办事!”
那公子步履未停,闻言丝毫不惧,“清平原是这般做派吗?”
他声音不大,甚至称得上温和,却莫名让人觉得脊背发寒,“我倒不知这衙门口都有人敢妄图生事!”
“你是什么人?还敢管老子的事!”其中一个麻子脸的男人见他如此不识好歹,勃然大怒,他调转方向,抄起棍子就抡了上去。
“既然你给脸不要脸,那我就先解决掉你!”
那公子轻嗤一声,轻轻松松地避过这一击,抬手扣住他的手腕轻轻一折。
棍子应声而落,麻子脸立刻捂着手腕跪倒在地,哀嚎连连。
他疼得一脸扭曲,却不忘招呼同伴,“你还愣着干嘛?上啊!”
另一人举着棍子犹豫了一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前去。
“砰——”
众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那人已经被当胸一脚踹飞过去,重重跌在了麻子脸身旁。
“还要继续吗?”
谢皖南慢条斯理地抚平袖口云纹,连气息都未曾乱上半分。他看向倒在地上的几人,语气轻描淡写,却让赵勇等人冷汗涔涔,生起一阵后怕。
这人绝非善茬!
“我们走!”
赵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明白这不是自己能招惹得起的,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拖着伤手招呼两人仓皇往深巷逃去。
巷子里重归寂静,那锦衣公子周身凌厉倏然收敛,恢复了那副清冷疏离的贵公子模样。
他目光极快地扫过云裳身上,在察觉到她腰间的验尸包时,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暗芒,“你可有受伤?”
明明说着关切的话,音色却如寒泉激石,却让人听不出半分温度。
云裳不动声色地将手里的刀刃滑入袖中,同时暗中打量着眼前之人。
这公子身着墨蓝云纹锦袍,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风范,绝非寻常人物。
方才听他所言,貌似不是清平人氏,一个外乡人,此刻出现在衙门口,到底意欲何为。
还是小心为上!
“多谢公子出手相助,并无大碍。”
云裳按下心中诸多疑虑,后退一步,朝他抱拳施礼,“在下尚有差事在身,先行告辞,以后若有机会,再答谢公子!”
谢皖南略一颔首,侧身让路。
深巷处灯火昏暗,他面容隐匿在光影里显得忽明忽暗,将本就清冷的面容衬得愈发疏离凉薄。
“请便。”
云裳并未多言,颔首告谢后旋即转身离去,甫出巷口,便与值夜归来的李捕头迎头撞上。
清平县最近案子频出,李洪威忙得脚不沾地,又熬了大夜,眼下青黑,罕见地带了几分倦容。
“李捕头。”云裳在昨日考核时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拱手见礼。
李洪威回礼时目光一凝,盯住她袖口若隐若现的血迹上,又联想到方才隐约听到的动静,顿时警觉起来,“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云裳不动声色地掩住袖口,语气平淡:“不过是个醉汉闹事,已经解决了。”
李洪威眉头一皱,正欲追问,就见一名衙役狂奔而来,老远就扯着嗓子在吼。
“头儿!大事不好!昨日那桩命案的夫人带人围了衙门!”
他跑到两人跟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非说新来的仵作验尸不公,要讨个公道!”
3. 变故
云裳随李捕头匆匆赶回衙门,远远就听见一阵喧哗。
天亮大亮,衙门前已被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央,一位身着素缟的妇人正哭天喊地,几个家丁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地堵在门口。
“衙门的人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纷纷后退,让出一条道。
柳氏闻声转过身,红肿的眼睛死死盯住云裳,质问道:“昨日就是你验了我家老爷的尸身?”
其声凄厉,引得围观者交头接耳,纷纷将探究的目光投向了来者。
云裳神色自若,朝柳氏一拱手,“正是在下,令夫君为中毒身亡,验尸录已差人送到府上,请夫人节哀。”
“胡说!怎会是中毒?”柳氏涂着丹蔻的手指突然直指她的面门:“老爷胸口那么大一处伤,分明是遇刺而亡!”
她突然伸手扑上来,“定是你这仵作胡乱验尸,意图包庇凶手!”
“这柳氏疯了不成?对着衙门的人也敢这般猖狂。”
“这你就不知了,这柳夫人自从嫁进王家便一直养尊处优,如今王老爷新丧,她没了指靠,可不就要讨个公道吗?”
人群里,百姓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议论着。
“夫人,请慎言!”云裳后退半步,避开她推搡的手,目光扫过柳氏那张铺脂带粉的脸。
柳氏约莫三十出头,生得颇为貌美,虽在丧期,却仍描眉画鬓,耳坠叮当,就连指甲都精心修饰过。
若真如百姓所说这般悲痛,怎会自家夫君新丧,还有心思梳妆打扮?
她正思忖间,余光却瞥见人群外围那道熟悉的蓝衣身影,此刻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场闹剧。
又是他!
短短一日,竟两次在衙门附近相遇!
云裳微微蹙眉,只觉这频率实属高的反常。
此时李洪威总算弄清缘由,昨日验尸时他还心存疑虑,直到亲眼所见才知这少年本事。此刻见这年轻人遇事不惊的气度,比他当年初入行时还强上几分,更暗生敬意。
他当即往前一挡,将瘦小的云裳护在身后,“王夫人,昨日验尸令有其他仵作验过,绝不会出现差错!”
他身形高大,犹如一座小山立在柳氏身前,她气势稍敛,只是一双美目依旧瞪着云裳,咬牙切齿道,“你们都是一伙的,自然是沆瀣一气!”
“你——”李洪威正要反驳,忽被一道声音突然打断。
“李捕头切莫怪罪!弟媳悲痛莫及这才口不择言。”
一中年男子缓步而出,他身着锦缎长衫,腰间挂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瓷瓶摆件,泛着莹润光泽,尽显富贵之气。
正是死者王崇山的胞兄王泊川。
王泊川拱手作揖,抬眼对上李洪威的目光,语气温和却暗藏锋芒,“不过家弟死状蹊跷,这仵作却一口咬定是中毒,难免引人揣测!”
“王员外此言差矣。”云裳微微颔首,“令弟的死因我已详细记录在案,您若有疑虑,不妨细看验尸录。”
柳氏有了靠山,声音又大了起来,“我亲眼看见老爷满身是血,更何况赵仵作明明验过说是刀伤致命,你凭什么……”
“赵勇?”云裳打断她,“他验得不对。”
“你才验过几具尸体?还敢质疑赵仵作?”柳氏尖声讥讽。
王泊川也摇头叹气:“云仵作,你年轻气盛可以理解,但人命关天,不是你一句话便能左右的...”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赵德令身着官服,在衙役的簇拥下大步而出。
“县令大人来了!”围观百姓立刻噤若寒蝉。
柳氏看到来人,立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大人!民妇冤枉啊!我家老爷死得不明不白,这仵作却罔顾人命...”
赵德令的三角眼在几人身上转了半晌,落在云裳身上:“云仵作,这就是你办得差事?当值第一日就闹出这等事,你作何解释?”
云裳正要答话,一道清冷的声音突然穿透嘈杂,在她身后响起,“既然各执一词,何不复验?”
回身看去,不知何时,人群中那蓝袍公子已站在了她身侧。
是他?
在人群中观望了那么久,终于肯现身了?
云裳心头微动,抬眼时正对上他如寒潭映月般的眸子。
谢皖南朝她略一颔首,“又见面了。”
赵德令被人突然打断了话,脸色一沉,“你是何人?”
谢皖南转过身来,亮出一块玄铁腰牌,“大理寺谢皖南,赵县令幸会!”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云裳罕见地变了面色,她抬眼重新打量起眼前之人。
大理寺少卿谢皖南?
这位远在京城的高官,怎会突然出现在清平这偏远小县?
“原来是谢少卿啊!”赵德令脸色骤变,很快换了一副嘴脸。
他几步走下台阶,堆起谄笑拱手迎道:“不知谢少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下官即刻吩咐手下收拾厢房,谢大人不妨……”
“不必!”谢皖南抬手制止,声音清冷如霜,“本官奉命前来,赵县令不必费心!”
赵德令的笑容僵在脸上,早就听闻大理寺少卿谢皖南出身显赫,行事雷厉风行,没想到连半分情面都不给他留。
谢皖南回身环视王家人,“本官的提议,诸位意下如何?”
王泊川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眼珠一转又恢复如常:“若能当众复验,自然最好不过。”
“赵县令以为如何?”谢皖南转向赵德令,目光意味深长。
赵德令捻着胡须的手指微微一顿,方才躬身道,“那便依大人所言。”
他沉吟片刻看向云裳:“既然谢少卿发话了,云仵作,你便当众复验,以正视听。”
云裳深吸一口气,迎上赵德令意味不明的目光,沉声道:“下官遵命。”
不多时,王崇山的尸首被抬到院中临时搭建的木台上。
他胸前伤口狰狞,鲜血淋漓,甚是可恐,有些胆小的百姓已经低下头不敢再看。
云裳净手焚香,穿戴整齐后在众目睽睽下开始验尸。
她动作娴熟地解开死者衣衫,露出青白的躯体。昨日时间仓促,容不得她细细查验,今日她验得格外细致,连眼睑、指缝里这些细微处都未曾放过。
果不其然有了别的发现,在查验死者指缝时,她突然眼神一凝,看到了些许白色粉末。
云裳拿出一小块油纸,小心地将那些粉末扫了出来,镊起轻轻嗅了嗅,脸色却突然一变。
这是……瓷泥!
而且这质地、光泽,竟与云家特制瓷泥所差无几!
云家瓷器生意遍布锦州,她虽不精此道,可从小耳濡目染,多少对这瓷泥也有些了解。
云裳的指尖微微发抖,只觉手里的油纸烫得灼人。她余光下意识扫过王家人,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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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然加快,王家也是瓷商,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是否……与云家有所牵连?她不动声色地那包油纸收了起来,心中疑云丛生。
人群越发躁动起来,一炷香之后,云裳终于直起了身子。
“诸位请看,死者胸口伤口边缘整齐,是死后伤。”
她又举起了发黑的银针,“银针发黑是中毒症状,而死者舌根青紫,齿缝有食物残渣,带有苦涩味,是食用了含苦杏仁之物导致中毒身亡。”
“胡扯!”柳氏闻言突然如踩了尾巴的猫般跳了起来,“我家老爷从不碰杏仁!这分明是刺杀!”
云裳盯紧她的眼睛,目光怀疑,“夫人怎知不是杏仁,您如此笃定,莫非是知道些什么内情?”
“什么内情……我怎会知道?”柳氏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色发白,突然语无伦次起来。
此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丫鬟怀里挣脱,她年岁尚小,被白布里爹爹的尸身吓得不轻,匆忙躲进了母亲的怀里。
“璇儿可是吓着了?莫怕莫怕。”柳氏搂着女儿,强装镇定地安抚她。
“娘亲……”璇儿抽噎了几声,趴在柳氏身前,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是我害了爹爹……是我……前几日小翠姐姐带我去味添斋买了爹爹爱吃的糕点,是我亲手喂给爹爹吃的……”
小翠正是柳氏的贴身丫鬟!一个小丫鬟如何有这么大的胆子谋害主子?
必然是背后有人授意!
“璇儿……你胡说什么?”柳氏急忙捂住了璇儿的嘴,却为时已晚。
“孩童往往最不会说谎。”云裳目光凌厉,步步紧逼,“若怀疑真伪,只要传味添斋的伙计一问便知。”
柳氏顿时无话可说,身子一晃险些栽倒,看她这副模样,案情似乎已经明了。
赵德令眼睛一眯,几乎片刻都未犹豫,立刻拍板定案,“既然此案已经结论,那便将柳氏……”
“且慢!”谢皖南伸手打断,“我看此案另有隐情。”
他转向云裳,目光如炬,“方才云仵作似乎有所发现?”
虽在询问,语气却笃定得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那包瓷泥似乎事关云家,云裳本想留着暗查一番,没想到如今却被谢皖南的一语点破。
她轻叹一声,只能举起手里的油纸道:“我还在死者的指缝里发现了此物。”
“瓷泥。”
“瓷泥?”王泊川握在腰间的手松了下来,他一甩衣袖,理所应当道:“我家做的是瓷器生意,沾染上瓷泥再正常不过了。”
“可这不是普通的瓷泥。”云裳举起证物,目光与谢皖南在空中遥遥相撞,“这瓷泥质地细腻,色泽莹白,分明是官窑专用的封泥。”
王泊川脸色陡然一变,却还在强装镇定“这...这不过是家弟前日验收的一批贡瓷。”
“那你身上的瓷瓶又该作何解释?”谢皖南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他腰间挂着的小瓷瓶,“本该进贡的雨过天青釉,怎成了你的随身饰物?”
王泊川下意识捂住了腰间的瓷瓶,强行辩解道:“大人明鉴,我王家世代经营瓷器,有些官窑往来实属正常...”
“是么?”谢皖南冷笑一声,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经查,王家瓷坊近三月来以次充好,暗中调包官窑贡品。死者王崇山正是发现了账册中的猫腻,才遭人灭口。”
他锐利的目光直刺王泊川,“而指使下毒的,正是王员外你吧?”
4. 邀约
谢皖南此话一出,在场的几人都变了脸色。
云裳淡淡地扫过他们,将他们的神色尽收眼底,她灵光乍现,瞬息之间便将几处零散线索串联成网。
“如此说来便对了,王员外怕事情败露,便策划了这场谋杀。先是指使柳氏买了王崇山爱吃的糕点,趁机将毒物混入其中,而柳氏则借女儿之手毒杀了他。”
她缓缓道出最后一句:“事后他们又一起伪造了胸口的刺伤以此掩人耳目,为的就是掩藏真正的死因。”
王泊川听罢身形猛地一震,他攥住腰间的瓷瓶,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面上却强装镇定,“云仵作这一番分析可谓是独辟蹊径啊,王某真是佩服!”
他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你们虽是衙门中人,但也不能平白污蔑人啊!云仵作的嘴一张一合,仅凭一份文书就定了我的罪,王某不服!”
语罢,王泊川转身朝着赵德令的方向跪下,“赵县令,我王家为清平烧瓷多年,多年来不辞辛苦查验贡瓷,采挖瓷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一朝蒙受不白之冤,您可要为我王家做主啊!”
他额头重重磕倒在青石板之上,声嘶力竭道:“王某个人荣辱是小,可莫要因此寒了清平百姓的心啊!”
此话一出,现场顿时哗然,无数道看热闹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赵德令身上。
赵德令脸色一下黑了下来,他捻紧胡须,心中暗骂王泊川愚蠢。
谢皖南是何许人也?
年纪轻轻就官拜四品大理寺少卿,手段狠辣,心思缜密,如此人物岂是他想糊弄就糊弄过去的?真当大理寺都是一群吃白饭的。
如今证据确凿还在负隅顽抗,他自己要找死也就罢了,闹这么一出,岂不是要将他拉下水。
“大胆!”赵德令一拍案上的惊堂木,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他厉喝道,“谢少卿查得文书岂会有假?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你狡辩!”
“本官本想念及你王家功劳从轻发落,却不想你死不悔改,证据确凿还妄图质疑朝廷命官!那就别怪本官不留情面了。”
他朝后一挥手,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来人啊!将王泊川及其同党即刻收押!彻查王家瓷坊,胆敢欺瞒圣上、贪墨官窑贡品,定要严惩不贷!”
几个衙役立刻冲了上去,柳氏自谢皖南拿出文书那一刻起早已面如死灰,心知再无回旋余地,平日里最爱美的妇人如今也顾不上仪容,发丝凌乱地瘫坐在地,任由衙役们扣住了手腕。
“赵县令!你——”王泊川怎么也没想到关键时刻,赵德令竟然把他弃了。
他见大势已去,也顾不上多想,一脚踹开了身旁的衙役,起身奋力向人群逃去。
李洪威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了上前,飞身一脚踹在了他的后背。
这一脚威力极大,王泊川痛呼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头冠倾斜,满身狼狈,再无方才富贵商人的模样。
腰间被他视若珍宝的瓷瓶也磕了出去,在青石板上弹了两下,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青瓷片飞溅开来。
“老实点。”李洪威上前擒住他的手腕,踢了一脚,随即转身招呼衙役将王家众人押走。
待尘埃落定,赵德令这才松了一口气,他抬袖擦了擦额前的冷汗,转头面向谢皖南时,一张肥脸上已换上了笑容。
“惭愧惭愧!让谢少卿见笑了!下官治下竟出了此等贪赃枉法之事,实属是失职。不过还请谢大人放心,此事下官定会将功赎罪,秉公办理,绝不让朝廷蒙羞!”
谢皖南似笑非笑地看着赵德令,突然开口:“赵县令雷厉风行,倒是令本官刮目相看,只是……”
他目光扫过赵德令微微发颤的指尖,故意停顿了一下,“赵县令日理万机,此案又牵扯官窑贪腐,属朝廷命案,即日起就由大理寺代为接管。”
“这……不妥吧。”赵德令心中排江倒海,他抚着圆滚的肚皮,犹豫片刻,“此案毕竟出现在下官管辖之地,怎敢劳烦谢少卿,还是由下官……”
“赵大人这是信不过大理寺?”谢皖南打断他,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周身散发的压迫感让赵德令顿时心头一紧。
“下官不敢。”赵德令急忙躬身行礼,语气奉承,“谢少卿断案入神,交给大理寺下官自然是放心,放心……”
若还看不出谢皖南来者不善,他可算是白活这些年了。
如此看来,谢皖南此行怕是早有预谋,他悄无声息地来到清平多日,却从未踏入过地方县衙半步,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声不响地查了那么久,自己甚至半点风声都没收到。
如今又死咬着王家的案子不放,大抵是发现了什么,莫非……也对他起了疑心?
赵德令思绪不停翻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事情尚未明朗,谢皖南态度不明,一切都有回旋的余地。
不过无论如何,现下当务之急便是决不能跟他对着干。
他压下眼里的情绪,勉强挤出一抹笑,“那此案便辛苦谢少卿了,如有需要,大人尽管吩咐。”
谢皖南微微点头,还算满意他的识趣“这是本官分内之事。”
王家案一了结,看热闹的人群也渐渐散去,赵德令暗暗朝心腹使了个眼色,后者一点头悄悄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赵德令也在众人拥簇下回了衙门。
云裳盯着赵德令匆忙离去的背影,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
此事上赵德令处处透着古怪,昨日话里话外都在敲打她,言语间更是有意包庇王家,今日谢皖南一来,却一改态度,急于结案。
这前后矛盾的态度,是为了在谢皖南跟前表明态度,还是想刻意撇清关系,在谢皖南插手之前解决掉此事?
若真是那千防万防提防着,如此慌张地怕被人发现,又到底是想隐瞒什么?这背后到底有何不为人知的阴谋?
云家、王家、都是清平有名的瓷商,如今却一前一后双双倒台,这真的只是单纯的巧合吗?
无数疑问盘旋在云裳心头,她心下一沉,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油纸,油纸的尖角戳进掌心,似乎在警醒着她。
这趟浑水,恐怕远比自己想象得要深得多。
待云裳回神之际,一回头才发觉谢皖南竟还没走,这位大理寺少卿立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地注视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她微微蹙眉,谢皖南是她此行中最不可控的一环。
这人行事古怪,心思难猜,来清平更不知所谓何事。
王家案刚刚告破,先下还有诸多疑点,他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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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亲手接了这案子,如今不去查案,在这儿愣着看她作甚?
总不至于……是看出些什么了?
不过无论如何,与他相处都得万分小心。云裳借着擦汗的动作暗暗拉低幞头,垂手间又不动声色地将方才验尸时挽起的袖口拉了下去,遮住了纤细的腕骨。
她收拾好自己,压下眼底的不善,这才耐下性子问了一句,“谢大人还有事?”
谢皖南缓缓踱步至她身前,弯腰在青石板上拾起了一片碎瓷片,淡蓝色的瓷片落在他白皙的掌间,莫名地十分契合。
“无事。”他捏着手里的瓷片看了看,“只是想谢过云仵作,若不是云仵作慧眼如珠,这关键证据就要被忽略了。”
云裳淡淡道,“谢大人言重了,该是我谢谢大人今早的救命之恩,况且……”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满地碎瓷,十分笃定道:“谢大人早有准备,今日哪怕没有我,想必凭大人的能力,破案也是迟早的事吧。”
谢皖南闻言一怔,哑然失笑,清俊的面上罕见地显出一丝无奈。
他入大理寺三年,还是头一次有人在他面前,言语上能反将一军。
他抬眼仔细打量眼前这少年,初次匆匆一见未曾细看,如今一看他至多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子大抵还未窜上来,身量尚小,不过比他肩头略高些。
可即便如此,在他面前脊背却挺得极直,浑身气势没落下他半点。
小小年纪,说话滴水不滴,行事更是老辣得过分。
无论是拂晓时分,以一敌三的从容不迫,还是验尸时的娴熟手法,再到方才的一番推理,从细微线索中抽丝剥茧,这般能力,都不是寻常仵作所能做到的。
更别提是个年岁尚小的少年了,他……绝对不简单!
“云仵作过于自谦了。”谢皖南眸光微敛,他微微倾身,突然话锋一转道:“看云仵作年纪轻轻,验尸之术却如此精湛,不知师承何处?”
这是在试探她?
云裳心中警铃大作,面色却不显分毫,还是一派处变不惊,“谢少卿谬赞,我家中世代都是仵作,不过是些家传的本事罢了,不足为奇。”
“不足为奇?”谢皖南抬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本官倒是觉得,云仵作的能力非凡,着实叫人眼前一亮。”
他忽然逼近,温热的呼吸几乎要拂过她的耳畔,“不仅能识破王泊川精心设计的毒杀诡计,还能看出赵德令心里有鬼,云仵作怕是深藏不露啊。”
云裳瞳孔微缩,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抬眼正对上谢皖南那深不见底的眸子,其中藏着她看不懂的深意。
果然,她方才盯着赵德令的举动被他盯上了。
“你可知此案看似了结,实则不过是冰山一角。”
谢皖南直起身,收紧了手里那片薄薄的瓷片,目光遥遥望向远方,清平县依山滂水,风景秀丽,远处山脉连绵不绝,几乎看不到尽头。
“王家背后牵扯的,恐怕绝不仅仅是贪墨这么简单。”
他收回视线,目光直直地望进云裳眼底,“听闻这案子之前是云仵作经手的?如今本官虽接下了这个案子,可毕竟初来乍到,对清平还不甚了解。”
“不知云仵作可愿协助本官查明此案?”
5. 合作
日头渐渐高升,连日的寒意总算在今日消散了几分,天气稍稍回暖,空气里有了些许初春的气息。
浅金的阳光斜洒在两人身下,谢皖南负手而立,眉目间被镀上一层极淡的暖金色,衬得他本就清俊的轮廓愈发分明。
他生得本就出色,只是一双眸子里总透着冷淡,这时被晨光一晕,那股冷意稍减,反被勾勒得柔和许多。
此刻那双被润得格外温柔的眸子正落在云裳身上,不疾不徐,静待她的答复。
云裳心里暗自发笑,这谢皖南倒真是自谦,初来乍到?不甚了解?若真如他所言这般,怎会在短短数日内就将王家罪证搜罗得如此彻底?
除非...他此行本就冲着王家而来,这一切才能尽在他掌握之中。
可这就不由得让她怀疑,他此番邀约到底是真是假,是真缺个负责的仵作,还是想借机再试探她一番。
她垂下眸子,目光落在地上那两道相对的影子上。谢皖南恰好立于光影交界处,身影一半隐匿在黑暗里,一半则浸在晨光之下。
明暗交错,立场不明,恰如他这个人一般令人永远捉摸不透。
她盯紧那道明暗分明的交界线,思绪翻涌,赵德令可疑的举动,王家瓷坊中未解开的谜团,还有云家的冤案……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要她花时间来探查,可虽已成功入了衙门,这盘棋却依旧每一步都走得举步维艰。
而眼前人,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如若能借大理寺之手,加之谢皖南的助力,或许一切便可迎刃而解了。
更何况如今这王家案子正握在谢皖南手里,她若想查,恐怕是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开他。
而他此番邀约,说不定正是她查明真相的绝佳机会。
王家案她是一定要查的,与其小心翼翼,不如赌一把大的!
云裳的眸色渐深,无论他是敌是友,此行是深渊亦或浮木,这趟浑水,她都要蹚定了!
片刻间,云裳已在心里权衡好利弊,这案子是一定要参与的,可若表现得太急切,反倒惹人怀疑。
“谢少卿的意思是……”她垂下眼睫,露出一丝犹豫:“要征用小人协助查案?”
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迟疑,既不过分热切,也不显推拒,只道:“大人说的不错,此案原是小人负责的,不过如今既归了大理寺,小人毕竟是衙门中人,再插手恐是不妥,况且赵县令那边……”
“云仵作是担心这个?”谢皖南眸中掠过一丝了然,淡淡道:“无碍,本官自会去找赵县令说明情况,另批一张大理寺的文书给你。”
成了。
“如此便再好不过了。”云裳见目的达到,微微颔首,郑重地弯腰行了一礼:“小人今后愿听谢大人差遣。”
“不必多礼。”谢皖南轻笑一声,虚扶了一把她的手腕,“既如此,那明日辰时王家瓷窑,本官等你。”
他收回手,将手里盘旋了许久的瓷片用布巾包了起来收入衣襟,接着提醒她道,“王崇山身上发现的瓷粉今后或许大有用处,既是云仵作发现的,暂且就交由你代为保管吧。”
云裳点头称是。
言罢,谢皖南转身离去,墨蓝色的衣袂微扬,带起一阵风声,背影很快融入晨光之中。
云裳望着他的背影,默默攥紧了袖中的油纸,一时间竟觉得手中的瓷泥仿佛重若千斤。
前方路途不明,她却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场风波的背后,或许只是更大谜团的开始。
————
暮色四合时,云裳才忙完衙门中事回到了王家。清平县依山滂水,地势辽阔,她一路疾行,回去时已经接近傍晚。
云裳甫一推开门,就瞧见王大娘正佝偻着身子,就着微弱的煤灯在院外纳着鞋底。她眯着昏花的眼,针线在手里飞速穿梭,一针一线地缝得格外细致。
“大娘,我回来了。”
这厢王大娘听见声响,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起身走了过来,嘴上咧开笑,“哎呦!是裳儿回来啦,我和你叔就等你吃饭嘞。”
“你们先吃就好了。”云裳柔声道,她上前拉住大娘的手,紧绷了一天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意,“下次别等我了。”
王大娘拉着她往屋里走,笑着说,“也不差这一会,一家人当然得一起吃饭了。”
云裳心里一暖,跟着大娘一起坐到了桌前。
那日云府无端遭人陷害,家产查收,爹娘下狱,长姐下落不明,偌大基业一夕倾覆。曾经那些与云家交好的世家,皆是早早划清了界限,纷纷避之不及。
云裳那日在姐姐的掩护下,跌跌撞撞地逃出密道,在锦州城四处奔波,最后被王家夫妇所救。
王家是仵作世家,一辈子被人指着脊梁骨看不起,仵作这身份天天跟死人打交道,总被人嫌晦气。只有前些年在云家敛尸,才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云家瓷器生意遍布锦州,是远近闻名的富庶之家,可这样的人家,却从未轻视过他们。
云氏夫妇不仅亲自送了赏钱,还命人备了火盆、艾草,为王家人去除晦气。
云裳自小便喜欢看验尸录,自从认识了王叔,更是三天两头地过来请教,借着跟他学验尸的由头,云家赠了他们不少的银钱。
就连女儿出嫁,云家还送了封厚礼,这份恩情王家一直记在心里,这样好的人家,又怎会做出什么被抄家的祸事。
晚饭很简单,是玉米粥和大娘自己腌的咸菜,之前一直被王大娘温在炕上,现下拿出来还黄澄澄的,冒着丝丝热气。
王家不算富裕,女儿前些年远嫁去了临县后,如今家里就只剩下老两口相依为命,前些日子有了云裳在,反倒添了不少温馨乐趣。
饭桌上,云裳简单带过今日之事,开口道:“自明日起,我要跟着大理寺查案了”。
“啪嗒”一声,王大娘的筷子砸在了碗沿上,她与王贵山对视一眼,浑浊的眼中既有欣慰又含忧虑。
王大娘愣了半刻,这才找回声音,“跟着大理寺少卿?这是个大官吧,好啊好啊!是好事!”她连声说着,眼角却泛起红来。
自云裳看到衙门告示,提出要去衙门那日起,二老便一直忧心忡忡,虽早已料想到会有这一天。
可仵作这行当,七尺男儿都鲜少有人愿意,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怎好去受这份苦?
更别说衙门鱼龙混杂,处处危机四伏。云家旧事始终就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刀,随时随地都可能落下来,与其提心吊胆地冒险进去,倒不如安心待在清平,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可他们比谁都清楚,如今云家蒙冤,依着云裳执拗的性子,又怎会无动于衷,窝在清平县独享清宁。
“裳儿啊……”王大娘放下碗筷,一把拉过她的手,声音哽咽,“出门在外可不比家里,跟着大官是好,但此去可一定要当心,遇到什么难处就回来,别硬撑啊。”
王贵山听着王大娘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沉默半晌,才终于叹了口气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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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再不济还有我跟你大娘,王家永远都是你的第二个家。”
他看着这个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的小姑娘,心里百感交集。
第一次见到云裳时,她不过是个才十岁的小丫头,正是旁人见血都要吓得大哭大闹的年纪,只有她看着他手下的尸体,眼神黑得发亮,“我从验尸录里看过这个,这道勒痕边缘泛青,是生前伤对不对?”
如今印象里那个刚及他胸口的小姑娘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大了,高了、瘦了、就连验尸的本事都早已远远超过了他。
可他看着眼前出色的云裳,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看着她长大,却没想到云家会突遭横祸。
那么明艳鲜活的小姑娘,在短短数月就像变了个人一般,性子越发沉默寡言,连笑也很少笑了,昔日灵动的凤眼里郁色沉沉,早已没了往日的生气。
可上天,本不该这么对她。
“王叔大娘,我省得。”云裳听得鼻尖发酸,她吸了吸鼻子,竭力抑制住了即将涌出的泪意。
她拉住二老的手紧紧攥住,跟他们连连保证,“王叔大娘,你们放宽心,我一定会好好的,照顾好自己的。”
她必须要走下去,身后还有许多未竟之事等着她去做。
为了云家,也为了二老。
她不能倒下,也绝不会倒下。
……
次日辰时,云裳如约来到了王家瓷窑。
谢皖南似乎早已等候在此,不同与昨日的是,今日身后还跟了两名配着刀的玄衣手下,总算是有了几分当官的该有的派头。
他似乎格外地中意蓝色,今日依旧未着官服,只一身宝石蓝的圆领便袍,衣袂间暗锈了大片的曲水云纹,在光影间若隐若现,整个人似一轴徐徐展开的水墨丹青,浑身是说不出的雅致端方。
见云裳走近,其中一人下意识按住刀柄,被谢皖南一个眼神制止了。
“见过谢少卿。”云裳微微福身,“大人等很久了?”
“并未,本官也刚到。”谢皖南一抬手,示意她起身,转向了窑厂的方向,“云仵作来得正好,既如此我们便进去吧。”
云裳微微点头,侧身示意谢皖南先走。
王家在清平也是赫赫有名的瓷商,与云家算得上是平分秋色。王家瓷窑坐落于清平县的边陲之地,远处青山连绵,倒是个极为清幽之地。
瓷厂规模极大,光是窑洞就是数十口之多。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宛若蛰伏在深山中的巨兽一般。
自昨日王泊川倒台之后,王家瓷窑也被迅速查封,窑洞门口贴着一张张交错的封条,被专人不分昼夜地守着,
昔日如日中天的鼎盛瓷商,如今也只剩个空壳。
云裳看着空无一人的窑厂,一阵恍惚。自云家出事后,她还未来得及去窑厂看过,不过想必也是这般光景吧。
“谢少卿!”门口守着的衙役看到来人,跪下行礼,在谢皖南的示意之下,撕开门口的封条,推开了窑厂的大门。
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焦土和腐木的苦涩气味瞬间扑面而来,云裳正要迈步,突然脚步一顿,余光捕捉到地面异样。
只见潮湿的泥地里,隐约有几道深褐色痕迹,新鲜完整,尚未蒙尘。
今早方下了场薄雨,按理说不应如此。云裳蹲下身,指尖在痕迹上方虚划而过。
“大人!”她的声音骤然压低,“这看着……像个脚印。”
看来查封之后,今早竟有人先他们一步进来过!
6. 探查
谢皖南立在云裳身后半步,闻言俯身扫了一眼。
那几道模糊的痕迹一直蜿蜒至最近的窑洞前,并不明显,稍不留意几乎察觉不到。
他眸色瞬间转深,声音里带了一股寒意:“看来有人比我们更心急。”
“可能看出些什么名堂?”
“那脚印虽不明显,却也能看出些线索,大人稍等。”
云裳单膝跪地,俯身细细查看了那几道痕迹,又挪了几步,与前面的痕迹比对了一番。
片刻后,她缓声道:“清平衙役皆着统一皂靴,鞋底配有方格纹路,便于在各势地形行走。而此纹路特殊,绝非清平普通衙役所用。”
她指尖轻触了一下周围泥土,捻了捻,湿润的泥土在她指间化开,留下深褐色的痕迹。
“痕迹尚新,约莫是近一个时辰前留下的。”
“今日下了雨,泥土松软,若非武艺超群者,很难不留下痕迹。而门口离窑洞尚有些距离,这人留下的痕迹却如此轻微,轻功想必不凡。”
她一边分析,一边伸手丈量了地下的尺寸,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直起身:“大人穿多大的长靴?”
谢皖南本就立于云裳身后,微微俯身同她一起查看这脚印的线索。
她这猛得一起身,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几乎要一头撞进他怀中。
云裳一抬头,正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宽阔胸膛。
她心觉不妙,在要撞上的一刹那,凭着本能反应,极快地向后仰去,却因动作太急脚下一乱,险些没稳住身子。
此时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胳膊。
“当心!”
那只手一触即离,云裳却觉得手臂上残留的温度灼得惊人。
“多谢大人,对不住,方才不是有意的。”云裳有些尴尬地揉了揉鼻尖,匆忙退后了几步。
尽管经常女扮男装,可她骨子里到底是个姑娘家,男尸虽验过不少,但这般近距离和一个活生生的男子接触,却是头一回。
“无妨。”谢皖南也被这一举动惊了一番,待她站定后,才淡淡地收回了手。
虽只是短短附在他身上一瞬,却发觉他实属瘦得惊人。
穿衣时只觉他身形略显单薄,还是未长成的少年身形。可方才掌心触及他胳膊时,却发觉竟纤细得不可思议,他单手能轻松握住,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折断。
谢皖南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他宽大衣袍。
从这两日来看,他衣着多为黑褐灰三色,颜色老成,样式寡淡,衣襟处还有明显的磨损,显然是穿过许久的旧衣。
这便罢了,这衣裳甚至稍大了些,肩膀处的缝线若隐若现,怎么看都不似他这般年岁的少年该穿的。
他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摆,心中微动。
是家中拮据?还是……
无论如何,等来日还是吩咐人给他置几身衣裳吧,既入了大理寺,万不可让他穿着如此不合身的衣裳了。
“大人?”云裳疑惑地盯着他,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愣住了。
方才退避的动作太急,她衣襟处的领口松了些,露出了一截伶仃的锁骨。
她入衙门必得以男装示人,可王家却没有合适的衣裳,这衣服还是王大娘从邻里陈大婶家寻来的儿子不要的旧衣,连夜改小了给她穿。
不过时间匆忙,还是些地方不太合身,肩头的位置略大了些,一动作就往下掉。
她拉紧了衣领,再次出声:“大人?”
谢皖南这才回神,敛住了心头的情绪道:“本官在听着,你方才问的是……我的靴子多大?”
“正是。”云裳回身,朝他指向地上的印记,道:“这人虽只露了一半前掌,可就压痕来看,应是个二十至三十之间的男子,我观其脚印大小,大抵跟大人相近。”
谢皖南点头,略一思量道:“一尺二。”
“这人脚长约一尺二,掌面略宽,步伏适中,那此人……”
云裳凝视痕迹沉吟片刻,伸手隔空在谢皖南身上比划了一番,“约莫到大人眉心位置,体型要比大人要更为壮实些。”
“大概,”云裳目测一下,突然抬手指向了谢皖南身后,“就像这位大人一样。”
谢皖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朝后看了过去,看到了正呆愣着眼的赤峰。
他略微抬眼,示意了一下,“赤峰。”
赤峰被这一声吓得一个趔趄,他瞪大双眼指了指自己,看着谢皖南的眼神一脸莫名,还以为他是因此推论怀疑自己:“啊?大人,此事跟我无关啊,可不是我干的啊,不是我!”
身后的赤水却立马会意,一脚踢在他的小腿肚上,压低了声音,忍无可忍道:“没听到云仵作方才所说的吗?大人的意思是让你上去比照。”
赤峰这才如梦初醒,老老实实地抬脚上去,悬空覆在了脚印上方。
众人呼吸一滞。
果不其然,与云裳的推断一致,赤峰的前脚掌的大小与痕迹刚好对上!竟分毫不差!
“太神了!”赤峰自己也吃了一惊,瞪大眼睛:“云仵作,这是如何看出的啊?还真与我的脚一样大啊!”
云裳轻轻勾了勾唇角,“虽只有半个脚印,可不同身份、年岁、体态之人,落足的轻重、形状都有差异。脚掌宽厚的人骨架壮硕,个子高的步伐自然更大,反之则亦然。”
“只要摸清这些规律,便能大致还原出凶手的模样。”
“原来如此。”赤峰收回脚,听得频频点头,待反应过来时,却惊觉这番推断让自己嫌疑骤增。
“大人啊!”他可怜巴巴地看向谢皖南,哭丧着脸撇清关系:“你可千万别因此怀疑我啊,真的不是我!!”
“够了,我知道。”谢皖南挥手制止了他喋喋不休的嘴,转头吩咐身后的赤水将这脚印拓印保存起来。
等赤水取证完毕,几人这才跟着方才的印记就近入了窑洞。
光线骤然昏暗起来,只有从通风孔漏进的几缕天光,将几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窑壁上,摇曳地如同鬼影。
谢皖南点亮了火折子,示意其余人跟着,抬步走在了最前方。
窑厂的烟火常年不熄,甫一踏入,焦土混着釉彩的气息便更浓重了几分,呛意直钻肺腑。
“什么味啊?也太冲了。”赤峰被呛得连连咳嗽,捂住了鼻腔抱怨道。
赤水提剑走在一旁,闻言面带嫌弃,“大人和云仵作还没说什么呢,光听你叫得最凶。”
他撇了一眼赤峰,索性不再理他,加快步子跟前面的云裳并行起来。
“可就是呛啊。”赤峰一脸委屈,站在原地嘟囔道,“你们不觉得难闻啊?”
话虽如此说,见两人越走越远,他还是忙不迭快步追上去,“哎——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啊!”
越往深走,室内越发昏暗起来,通道也愈发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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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只能容忍两人紧贴着才能勉强并行。
赤峰与赤水对视一眼,两人一前一后默契地将云裳夹在了中间。
“云仵作,情况不明,小心些。”
云裳点头应下,目光却始终警觉地扫视四周。
穿过狭长逼仄的甬道,直至走到尽头的主窑洞,视线才渐渐开阔起来。
赤水拿了火把,依次点亮了一旁墙壁上烛台,室内这才有了煌煌灯火。
火光摇曳间,众人这才看清,这座主窑远比先前经过的要宽敞得多,空旷的空间内甚至说话声都能产生回音。
室内墙壁两侧摆放着几座近一人高的窑台。而最里侧的窑台之上,还整整齐齐码放了数十块未烧制的瓷泥坯。
云裳默不作声地兀自走到了墙角的窑台前,伸手拂过其中的一尊瓷瓶。
瓷胚尚未烧制,这个大抵塑型不久,质地还软,尚未完全凝固,指尖触碰到胚体时一阵黏湿,很快在她掌心晕开一抹淡淡的土色。
“这是瓷胚用的是高岭土,可有何发现?”谢皖南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声音自她身后响起。
云裳一回头,便撞见他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落灰的指尖之上,面露疑色。
云裳指尖轻捻,湿润的触感在指腹化开,可无论是色泽,还是质地,都不过是极其普通的瓷泥原料。
她摇摇头,“这些瓷胚并无异常。”
谢皖南缓步走进窑台,修长的手指抚过云裳刚刚触碰的玉白长颈瓶,“昨日本官便想问了,云仵作似乎对瓷器之道颇有研究?不但识得瓷泥,连官窑封泥也了如指掌。”
他那双深褐色的瞳孔扫过她,隐约流转着不易察觉的探究。
这谢皖南真不愧是大理寺之人,问话暗藏机锋,这轻飘飘的一句,已然在无形间设下了套。
云裳神色未变,应对自如:“大人初到清平可能不知,清平以瓷闻名,小人长在清平,略知一二应该也不足为奇吧。”
谢皖南指尖一顿,抬眼看她,“云仵作既精通验尸,又深谙瓷器之道,倒是难得。”
他语气平淡,却让云裳后颈微微发紧。
这分明是在试探她的底细。
“大人谬赞了。”她微微欠身,“不过是些粗浅见识。倒是大人一眼就认出这是高岭土...”
她意有所指地看向谢皖南,“看来大人对瓷器也颇有造诣。”
“不过略知一二。”谢皖南唇角微扬,用她方才的回答轻巧地挡了回去。
这厢两人目光相接,气氛微妙,窑洞另一头的赤峰却突然惊呼一声,打破了沉寂:
“大人!你们快来看!这窑炉是温的!”
谢皖南眉头一蹙,云裳也瞬间变了脸色,两人几乎是同时转身,朝着窑炉方向疾步奔去。
方才暗流涌动的试探戛然而止,却在各自心底埋下了更深的猜疑。
来到窑炉前,两人却发现这底下未见半分火苗,甚至连燃尽的余灰都看不到一丝残留。
干干净净地仿佛被人刻意抹去了一切痕迹,透着诸多怪异。
云裳立刻蹲下身,伸手贴上炉壁,指尖传来的余温让她瞳孔微缩。
“炉温尚存,至少一刻钟前用过!”
谢皖南冷视着眼前空无一物的炉膛,头顶跳动的火光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明明灭灭,显得凌厉异常。
他声音沉了下去,“搜!那人绝对还在窑内!”
7. 阴谋
“遵命!”赤峰和赤水齐声抱拳,话音未落,两道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转瞬消失在窑洞两侧。
谢皖南负手而立,神色凝重。看似平静无波的窑室,背后却不知暗藏了多少危机。
这窑洞虽说宽敞,却毫无遮挡,一览无余。四周除了几座孤零零的窑台,连半扇屏风都没有,更别提有什么藏身之所了。
赤峰二人几乎把窑洞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堆积的碎瓷都翻开查看了一番,却始终没见半个人影。
半柱香后,赤水折返复命:“大人,里里外外都查过了,这里无人。”
“无人?”谢皖南的眉头紧锁,指节轻叩腰间剑鞘,“看来藏得够深。”
“大人,云仵作方才说那窑炉一刻钟前有人用过。”赤峰忍不住插嘴道,“会不会在我们来此之前,那人就已经逃走了?”
以他之见,此地实在不像是能藏人之处。
赤水少见地点头认同他,“大人,属下也觉得确有可能,我们已将这窑洞翻了个遍,确实未见其人。”
谢皖南低头不语,带着寒意的眸子缓缓扫过窑洞四壁,除去他们方才所进来的通道外,这里似乎并无其他出口。
短短一刻钟的功夫,那人若非藏匿于此,如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神不知鬼不觉地凭空消失?
唯一的可能便是,这里还有其他出口。
四周的窑壁乃巨石所造,表面崎岖不平,石块凸起,在火光下投出影影绰绰的暗影。
谢皖南眸光突然锁定在了窑壁某一处,屈指敲了敲。
本该坚实的石块,内里却突然传来一阵空洞的回响。
这石壁后居然是空的!
他瞳孔微缩,掌心立刻沿着墙壁一寸寸摸索了过去,找寻可能暗藏在其中的机关。
与此同时,云裳仍蹲在窑炉前仔细勘察,那神秘人行事极为谨慎,所有痕迹都被破坏殆尽,几乎不留任何可查的线索,她一番探寻下来一无所获。
云裳微微蹙眉,正欲起身之时,余光却瞥见炉底缝隙处,竟卡着一块不起眼的小土块。
“这是……”
她神色一凛,迅速从验尸包里拿出工具,小心翼翼地将土块从掩藏的泥土中挑了出来。
这土块不过指甲盖般大小,表面裹满泥层,灰扑扑的看不出内里模样,不过质地异常松软,拿在指间稍一用力,便有一股松散的迹象。
云裳不敢大意,拿出随身携带的油纸将之包了起来,这才隔着纸张轻轻捻开。
表面泥层渐渐剥落,土块松散,化为一小撮细白粉末。
这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土块,而是一小块凝结的瓷泥!
云裳心头一跳,立马翻出了昨日从王崇山指缝里取得的瓷泥,两相对比。
可奇怪的是,虽然色泽、质地几乎一致,她却总觉得有股异样。
“谢大人!”云裳思来想去不得其解,猛得抬头冲谢皖南遥遥望去,“有新发现!”
那头赤峰两人听到动静,都朝这边围拢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她手里的东西:“云仵作可是发现了什么?”
谢皖南停下搜查,疾步走到云裳身侧,目光落在她掌心那两撮瓷泥上,眉头微皱:“这是...那日的官窑封泥?”
“是,也不是。”云裳轻轻摇头,目光幽深,“这块虽与那日的瓷泥极为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谢皖南神色凝重地从她手中接过两包瓷泥,对着火光细看时果然发现了异样。
这两种瓷泥肉眼看几乎毫无差别,可若细辨,便能发现用于官窑封泥的瓷泥色泽如玉,粉质柔和细腻,眼前这块在火光下却微微泛青,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他眸光一沉,瞬间领会云裳的言下之意:“你是怀疑有人仿造官窑封泥?那个神秘人此行或许就是来毁灭证据的。”
云裳垂眸不语,眼里情绪翻涌,片刻后才低声道:“小人不敢妄下结论,不过这瓷泥背后定然大有文章。”
云氏瓷泥是云裳父亲云汉庭多年心血凝结而成,历经多次的试验和改良,才研制出此等独家秘方。用此秘方烧制的瓷器色泽鲜亮、品质上乘,远超普通瓷器。
正因如此,云家瓷器名噪清平,美誉更远播京城,多次代表清平承担贡瓷烧制任务,就连用于清平官窑封泥的晶琅瓷泥也是出自云家之手。
那日从王崇山身上所验得时,她便起了疑心,而如今新发现的仿制品,更让她意识到这背后恐怕远不止她想的那么简单。
究竟是谁在暗中仿制封泥?仅仅是为了盗取贡品,还是另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谢皖南摩挲着袖口的手微微收紧,低头陷入沉思。自奉命出京以来,他已在清平暗访了五日,从王家瓷窑入手,一路追查,总算掌握了王泊川以次充好的证据。
王家在清平也算声名显赫的瓷商,多年来同云家一般曾数次向朝廷进奉瓷器,谁能想到,一向声誉良好的王家瓷商,背地里却干着私吞贡品、中饱私囊的勾当。
他本已暗中掌握了证据,却没料到王崇山会突然遇害,如今王泊川虽已伏法,却仍有许多未解之谜。
如今又出了仿制封泥之事,重重交织之下,更让他心惊,王家窑案背后这潭水竟如此深不可测。
他阖眼沉吟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已是寒光凌冽,“把物证妥善保管好,等擒获那人后再做定夺。”
云裳点点头,把两种瓷泥并列放好,收入袖中。
虽有了新线索,可神秘人依然不知所踪,窑室内的气氛凝至冰点,众人时刻警惕着,丝毫不敢懈怠。
谢皖南的目光突然定格在瓷炉旁一座空置的窑台,他眸子一转大,上前用剑鞘拨开了底下堆积的炭块,双臂发力,把那座沉重的窑台往外推了推。
窑台移开,地面上赫然露出几道新鲜的拖痕,像是重物被匆忙转移留下的刮痕。
赤峰见状不解道:“大人,你这是……”
话音未落,只见谢皖南已按住窑壁上某块凸起的砖石,手指轻旋。
刹那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砖石发出“轰隆”一声闷响,窑壁竟缓缓移开,露出一道隐秘的暗门,门后一条幽深甬道蜿蜒向下。
赤峰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背后竟有条暗道,怪不得找不到人!”
“还是大人观察细致入微。”赤水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眼神敬佩。
果然暗有玄机。
谢皖南眼里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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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丝了然,他收紧了手中的剑,吩咐赤峰、赤水二人守在窑洞口,防止有人从外突袭或神秘人突然折返。
然后回身则朝云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自己。
云裳会意,同谢皖南一前一后踏入了甬道。
这甬道不算长,甫一转过拐角,眼前就豁然开朗起来,一个隐秘的暗室呈现在两人眼前。
暗室里灯火通明,数盏青铜油灯将之照得亮如白昼,视线尽头处,十余个巨大的红木箱子层层堆叠,每一个都落了锁,箱体还贴着封条,封得严严实实。
谢皖南脚步未停,径直上前毫不犹豫地拔剑劈断了最上层箱子的锁。
箱盖掀起,只见数十件精美瓷器裹着素色丝布整齐排列,在火光映照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谢皖南拾起一尊青瓷花瓶,指尖抚过瓶底落款,只见王家瓷窑的旁边赫然印着清平官窑的印记,显而易见是此次丢失的贡瓷无疑。
“好一个王泊川,竟将贡瓷藏在了这儿。”谢皖南冷笑一声。
云裳闻言也拿起一尊仔细端详,却突然蹙眉道:“这瓷器不对。”
“大人是官府中人,又暗查王家案多时,想必对官窑的印记有几分了解,可大人且看这瓷器……”
她微微靠近谢皖南,将手里的瓷器递给他看。
“小人虽未一睹贡瓷之光彩,却见过那日王泊川挂在腰间的那个,大人走后,余下的残瓷被小人收了起来。”
她翻出半块底部残缺的碎瓷,“这上面的官窑印记分明比起这个要暗上许多。”
谢皖南拿着两相对比,果然发现了端倪,这批瓷器虽仿得极像,但底下的印记釉面光泽却过于明亮。
他放下手里的瓷器,突然执剑将周身几个箱子的锁都一一砍断,里面无一例外,皆是已经被掉包的赝品瓷器。
“如今赝品还在,那人费劲心思进来,应是另有所图……”
云裳的话戛然而止,谢皖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几个箱子旁的角落里还立着个尺许高的铁箱,与周遭高大的红木箱格格不入。
谢皖南一个箭步上前,剑光闪过,箱锁应声而落。
箱中竟是一摞摞青皮账册,他随意翻开一本,崭新的宣纸上面墨迹犹新,却被人粗暴地撕去了关键部分,不过来者显然极其匆忙,缺口处参差不齐。
他努力地辨认着余下字迹,隐约可以看到“贡瓷”的字样,不出意外的话,这正是进出货的记录,可后面的数字却已被尽数撕毁。
“好一招偷梁换柱!”谢皖南眸光骤冷,账册被重重甩回箱内,发出一声闷响,“私造封泥,以此充好,王家利欲熏心,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话音未落,甬道深处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云裳瞳孔骤缩,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起,她本能地回头侧过身子。
“嗤”的一声,一支弩箭破空而来,深深钉入她方才站立的位置。
“当心头顶!”谢皖南长剑出鞘,拉过云裳急急后退,将她护在了身后。
通风孔处房梁吱呀,一道黑衣极快地掠过,低沉的冷笑声自房顶传来:“在下本不想跟谢大人直面对上,大人又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8. 受伤
谢皖南抬眸向上看去,剑指窑顶,寒声道:“阁下既认得本官,还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怎么?如今行迹败露,怕得不敢露面了!”
黑衣人闻言大笑一声,刺耳的笑声在暗室的方寸之地反复回荡,仿佛近在耳旁:“谢大人不必激我!这套还是拿着去对付你大理寺的罪犯吧,我可不吃那一套!”
他身形一闪,身影如鬼魅般在房梁之上来回穿梭,借着房顶地势的遮挡,始终不跟与谢皖南直面对上。
“可惜,这话由不得你说了算,既然敢做,那就得做好承担此事的后果!”
话音未落,谢皖南足尖一点,身影顿时如轻燕般欺身而上,稳稳落在房梁之上,“今日无论如何,你都插翅难逃!”
“想不到谢大人轻功了得啊!”黑衣人面巾下的眼里漫过一丝惊诧,他冷笑一声,顺势摇头活动了一下筋骨,“既然谢大人赏脸,那我便陪大人玩玩,我倒要看看这大理寺究竟有何本事。”
“求之不得。”谢皖南轻嗤一声,执剑率先朝黑衣人喉间刺去,剑气带着破空之声穿堂而过,剑势凌厉,未留丝毫情面。
黑衣人也不多承让,手腕一旋,从腰间掏出一把细窄软剑,起身迎了上去。那软剑如毒蛇吐信,刺出的一瞬间贴着谢皖南的剑锋缠结而上,接下了他这一击。
谢皖南手腕翻转,剑锋很快变了方向,凌厉的剑气横扫而出,逼得黑衣人不得不退后半步,临近墙角。
“谢大人厉害!”黑衣人回头望去,见身后已无退路,他借势一跃,身形倒悬于房梁,软剑自下而上斜挑上去,直取谢皖南肋下。
谢皖南举剑横挡,两道剑气在空中相撞,发出一声“铛”的脆响。
这黑衣人武艺极高,虽立于房梁之上,却如履平地一般,与谢皖南打得几乎难分伯仲。
黑衣人剑走偏锋,招式阴狠刁钻,软剑如灵蛇般缠绕游走,专攻谢皖南周身要害。谢皖南剑势沉稳,招招凌厉,剑锋所过之处,梁上木屑纷飞。
房梁之上,云裳只见一黑一蓝两道身影交织在一起,衣角翻飞,剑芒四起,剑锋碰撞声不绝于耳,快得几乎只剩残影。
她自知功夫远不及这两人,待在此处观战也并无用处,或许还会令谢皖南分心。当即俯身上前将箱内散落的那几册账目迅速收拢,趁两人打斗的功夫,准备冲出门外向赤峰二人报信。
黑衣人显然察觉了云裳的意图,他眼里寒光一闪,突然变招,软剑裹挟着气流朝谢皖南双目袭去,趁他侧头躲避的功夫,身形一跃,直朝云裳扑去。
“倒是忘了还有你这个帮手在,先前就是你坏了我的好事是吧,拿命来!”
“当心!”谢皖南厉喝一声,纵身扑下,却为时已晚,只见那柄软剑已狠狠朝云裳后心刺去。
云裳已逃到暗门口,却察觉到背后一道剑风极快地朝着自己席卷而来,她心道不妙,就势往地上一滚,大声往门外呼救:“赤峰赤水!”
黑衣人扑了个空,脸色阴沉地转了个方向,挽剑继续向她刺去,云裳跌坐在地上,被凌厉的剑气逼得连连后退,她心知不是对方的对手,手头更无无兵器,只好拼了命地抓起能用的东西往他身上砸去。
三根银针飞出,被黑衣人歪头轻松避过,却见一尊小臂高的青瓷花瓶紧接着迎面而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面门。
“找死!”黑衣人鼻头涌出鲜血,黑色的面巾被沾湿了一块,他勃然大怒,气势愈凶,陡然加快了剑势,“不跟你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了,拿命来!”
剑锋近在咫尺,死亡似乎如同云家被抄家那天一般离自己如此之近,可云裳却出奇地冷静,即便不敌她也绝不能放弃!
生死一线的那一刻,黑衣人的动作好似在她眼里无限放慢了,云裳默默握紧了手里的验尸刀,只待他靠近时奉上自己的最后一击!
“云仵作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门外的赤峰两人终于赶到,赤水远远射出一箭,将那把直指云裳的软剑打偏了一瞬。
云裳抓住转瞬即逝的机会,立刻闪身避开了这致命一击,与此同时,身后的赤峰大喊一声,已提剑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赤水刚想上前帮忙,却见谢皖南飞身而下,沉声朝他喊道:“你去护好云尚!”接着便与赤峰一起对上黑衣人。
“云仵作,到这儿来!”赤水闪身到了她身侧,一把将她拉至身后。
云裳虎口脱险,这才惊觉背后的衣衫被冷汗打湿一片,指尖冰凉。确认身前的账目依旧完好无损,她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短暂地松了口气。
两人齐上,黑衣人很快便落了下风,先前与谢皖南对上几乎已耗尽了他全身力气,如今又来了两个,他节节败退,逐渐被逼至墙角。
谢皖南看出他已不敌,朝赤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要活的。
赤峰了然,招式变缓,一点点靠近他企图生擒。
黑衣人却趁此机会,突然飞起,当胸一脚踹向赤峰,借力腾空而起,纵身朝房梁上通风口掠去。
“想逃?”谢皖南冷喝一声,紧随其后。
“该死!”黑衣人暗骂一句难缠,反手从衣袖中掏了些什么掷了出去,谢皖南还以为是何暗器,下意识放慢动作,侧身一避。
却听见“砰”地一声,那物什砸向地面,竟是几枚烟雾弹!
暗室内顿时烟雾弥漫。众人被呛得连连咳嗽,眼前一片模糊。
黑衣人借着混乱,一跃跳上通风口处,猛得按下窑壁上的机关,刹那间,石门轰然落下,无数道箭矢破壁而出,如暴雨般倾泄而下。
他则身形一闪,转瞬消失在暗室之中,沙哑的笑声中是明晃晃地得意:“诸位后会有期了!下一次,可不会你们让这么好过了!”
烟雾弥漫,赤峰虽双眼受限,却是第一时间发觉到危险,凭着极佳的耳力挥剑斩落周身箭矢。
赤水一边挥剑周旋,一边分神将云裳护至身后,“云仵作,箭太多了,你当心些!”
云裳应了一声,护好身前的账目,凭着声响牢牢地跟在赤水身后。
箭矢铺天盖地地袭来,赤水担心云裳受伤,分出一只手拉过她的胳膊,但如今目不能视,又腹背受敌,一时不察,一只冷箭便突破了重围。
赤水只听一道破空之声自左侧传来,可眼前的箭矢却令他分身乏术,关键时刻,云裳被一双温凉的手拉了过去,只听熟悉的清冷声音传来:“赤水你专心对付你那边,莫要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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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箭矢自谢皖南手背擦过,滑出一道狭长血线,他却连半分声息都未露,一只手稳稳拉住云裳,另一只手将剑挽出了残影,身形似电,剑影如织,所过之处,箭矢纷纷断落。
待烟雾稍散,机关耗尽,谢皖南这才松了手,飞身跃上窑顶,可通风口处早已没了人影,他脸色阴沉地跃下,却发现暗室入口已被落下的石门封死。
方才那人,是想将他们困于此处!
“这黑衣人真贼,还把门给封了!”赤峰憋着一股气将剑狠狠收回剑鞘,转头忧心忡忡道:“大人,这下该如何是好啊?”
谢皖南眉心微蹙,垂眸扫了一眼衣衫,他向来喜洁,可方才的一番打斗下,外袍却已尽数染了尘,倒是给往日清贵的模样染了几分尘世的烟火气。
“大人,您受伤了?”赤水目光倏地落在他手背那道血线,当即单膝跪地请罪,“是属下办事不利,未能护好云仵作,还连累了大人。”
“起来,事发突然不是你的错。”谢皖南抬手示意他起身,声音因长久打斗略显沙哑,他扫过四周窑壁道,“石门既设机关,必留生门,你二人且先去找找。”
赤峰拱手称是,赤水瞧着他的手犹豫片刻,还是领命下去了。
一旁的云裳缓缓走至谢皖南身侧,目光落在他那双手上时神色微怔。
那双手生得极为好看,简直不像一双练武的手,白皙修长又骨节分明,好似白玉一般。可惜却被一道狭长的伤口自腕骨斜穿而过,血迹蜿蜒而下,分外刺眼。
她心头一紧,指尖不自觉地蜷起。这样好看的手,竟为她受了伤。
“大人又救了我一次。”云裳轻声道,“手上的伤……还好吗?”
谢皖南垂眸看了一眼,微微摇头,毫不在意道:“小伤而已,云仵作方才是为了护下那些账目,本官岂能坐视不理。”
云裳抿了抿唇,稍微有些愧疚,无论谢皖南出于何种原因,这伤到底因自己而起,自己不能坐视不理。
她从验尸包中取出了一截素白棉布,迟疑片刻还是递了出去:“大人还是先包扎一下吧。”
这棉布原是验尸时为了保护尸体,包裹证物所用,此刻倒是刚好派上了用场。
谢皖南看着那摞叠得整整齐齐的棉布,神色一顿,有些费解:“你还随身带着这个?”
“大人,这是干净的。”云裳还以为他这是嫌弃,下意识解释了一句。
仵作这行当晦气,寻常百姓都嫌弃他们用过的东西不干净,更何况是谢皖南那样从小养尊处优的人,怕是根本碰都不会碰吧。
发觉自己思虑不周,云裳握着棉布的手顿在空中,犹豫片刻后便往后缩去:“大人若是觉得不妥,还是等出去了……”
“多谢!”话音未落,谢皖南已伸手接过,“方才只是好奇才多嘴问了一句,觉得小伤不必费心,并无他意。”
他似乎真的不在意那处伤口,单手抖开棉布后,只是随意地在手上缠了几圈,打结处许是单手不便,尾端的结系得松松垮垮,随时都可能散开。
“大人如此容易散开。”盯着那个歪歪扭扭的结,云裳忍耐了许久,终是忍不住上前道:“大人若不介意,还是让小人来吧。”
9. 亲近
谢皖南素来不喜人近身,更何况这伤本就不妨事,方才若非怕他徒生猜测,这布巾他是断然不会接过的。
他正欲拒绝,却倏地对上眼前之人隐含忧色的眸子,不知怎的,最后他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那便有劳云仵作了。”
“大人客气了,是小人分内之事。”云裳闻言稍显意外,她本念及谢皖南的救命之恩,这才多嘴问了一句,本已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没想到他竟答应了。
这位素来衣冠楚楚的少卿大人,平日里最是讲究,端得那叫一个生人勿近的清冷模样,如今竟许她近了身,倒真是稀奇!
云裳伸手虚虚悬在他腕间,刻意保持着分寸,连衣袖都未曾相触。可即便如此,因着包扎的动作,两人的距离还是近得她能清晰看清谢皖南袖口处曲水云纹的绣线,闻得到他身上那股独特的浅淡香味。
北齐官员皆有熏香的习惯,她还记得赵德令那日从她身侧走过时,那股浓重的香料味重得呛鼻。
可谢皖南身上的气息却截然不同,他不知用得什么香料,像他这个人一样,清淡冷冽,像是冬日里的最后一枝红梅,带着几分疏离的寒意,却又莫名让人想要靠近。
那伤口不长,却一直在往外渗血,云裳唯恐加重伤势,不自觉放轻了动作,缓缓将那方素白棉布一圈圈缠绕在他掌间。在尾端打出一个整齐的结。
这少年仵作约莫到他耳迹,谢皖南低头时正见到少年专注的侧脸,虽离他极近,可分寸感却拿捏的极好,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垂眸包扎着伤口,一举一动都格外细致。
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不得不说,云尚这少年生得确实极为清秀,睫毛纤长,鼻梁秀挺,只是那双凤眼稍显凌厉,中和了这一部分。
如今他敛下眸子,眉眼间的锋芒被尽数掩盖,五官的柔和便被凸显了出来,倒像个……姑娘家一般。
暗室内烛火摇曳,在那张过分清秀的面容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让人一时辨不清真假。
谢皖南眸光微动,只觉这突来的想法略显荒谬,眸光却不自觉从他略显单薄的肩线往上划去,见云尚今天穿了件高领,脖颈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又转而看向了他的耳垂处。
北齐女子无论老少,皆有打耳之习俗,这习俗穿至百年,不仅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更有驱邪祈福的愿景在。
可这少年的耳垂上干净如新,并未打孔。
谢皖南暗自松了口气,自嘲方才的念头过于荒唐了。先不说寻常女子鲜少有这般身量,单是仵作这终日与尸体为伍的营生,又有哪家姑娘愿意去做?
云裳不知方才那股子功夫,谢皖南心中已斗转千回,从怀疑到否定走了个彻底。
“好了。”她退后半步,姿态恭谨:“大人伤口未愈,还是切莫用力了。”
她抬眼的瞬间,那双凤眸中惯有的锐利重新浮现,谢皖南只觉方才那片刻的柔和仿佛只是错觉。
“本官知道了,多谢!”谢皖南收回手,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包扎整齐的布巾。
这布结打得极为讲究,既不会太紧勒着伤口,又不会轻易散开,倒是与他验尸时的作风如出一辙,处处透着股不合年纪的细致。
这个云尚即便没有其他蹊跷,也绝非表面看上去这般简单。
就在谢皖南若有所思之际,暗室深处突然传来了赤峰欣喜的声音:“大人!云仵作!你们快来看,我们找到机关了!”
谢皖南当即收敛了神色,与云裳视线相触的瞬间,二人已默契地往那边走去。
“如何?”
“那黑衣人先前从逃走的时候,我便怀疑这边定有暗门,可惜他老奸巨猾,逃走竟还把门给封死了。”
赤峰正立于房梁之上,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不过我们跟了大人那么多年,什么机关没见过?这不,最后还是被我们找到了。”
他一说便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着寻机关的历程,说了半晌也没提到重点。
赤水听了许久,总算是看不下去了,干脆地截断话头,指着窑壁前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道:“大人,机关在此。”
“这机关设计的还算精明,设了两道,通风口处的被毁了后,这暗处还余一道,需左旋后再连按三下。”
他边说边按下机关,随着机关启动,那道石门轰然打开,露出方才几人走过的甬道来。
“大人这边请。”赤水持剑在前引路。
谢皖南立在门前,环视了一圈,对着众人道:“既然已寻到线索,该回去了。”
云裳点点头,确认好证物皆已拿齐,这才随着众人一起出了石门。
从王家瓷窑出来,天色已彻底暗了下去,这里地处偏僻,一到晚上越发显得静谧,只依稀听得到远处的更鼓声透过山谷传来过来。
赤峰从远处牵了马过来,“大人,快到宵禁了,咱们快些回去吧。”
谢皖南微微点头,目光却落至云裳身上,“天色尚晚,云仵作既入了大理寺,今日便随本官去清平的住处吧。”
他心知这位叫云尚的仵作疑点重重,所以更要将他留在身边才可从长计议。
云裳正犹豫间,赤峰在一旁附和道:“是啊云仵作,你便听大人的与我们一起吧。眼下马上就要到宵禁了,若赶不回去可是要被那群御林军罚的。”
“你们锦州清平我不了解,可你是不知道京城那群人有多恐怖,那日我随大人办案只是稍迟了些,那个箭哗一下便朝我射过来了,不过幸好我反应及时,躲过了一劫。”
云裳方才存了些迟疑,听他这话倒是彻底下定了决心。
锦州城夜间管制极严,丝毫不亚于京城,现下已近酉时,半个时辰后便是宵禁了,无论如何,她都赶不回王家了。
与其在这个节骨眼上因夜间游荡惹了麻烦,倒不如顺水推舟同谢皖南一道。
“不过这马只有三匹,我们四人要如何骑啊?”云裳点头应下,却很快发现了新的问题。
晨起时谢皖南三人自然是骑马来的,她却是搭了隔壁陈大婶家出城的马车,如今这马怎么分配倒是成了问题。
赤峰闻言也迟疑了一下,不过很快便想出了对策:“那还不简单,你骑我这匹就好了,以我的轻功,还是能跟在你们身后的。”
“你莫不是忘了我们的马都是来清平后从驯马场骑来的,那马性子如此烈,连你都训了几日才堪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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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上,云仵作怎骑得了?万一摔了如何是好?”赤水否决道。
“是啊,我方才怎么没想到。”赤峰挠了挠头,一下子无计可施起来,“那这该如何是好啊?”
赤水思索了片刻,提议道:“云仵作若不介意,可跟属下共骑一匹,这马性子虽烈,但请云仵作放心,我一定尽力保全你的安危。”
“算了吧,你那马坐不得一点生人”云裳尚未答话,赤峰先一步叫道,“我昨日骑的时候差点没把我甩出去!”
几番商议无果,饶是云裳也觉得略显麻烦,她抿了下唇,刚想说要不还是算了,就听赤峰语不惊人死不休地来了一句:“大人,要不你带云仵作一程?”
谢皖南出身官宦世家,身份显赫,自幼便跟着那群皇子们一同学习御马之术,骑射功夫了得,别说这种烈马,就是一向以性子刚烈著称的汗血宝马,也被他三日驯服,如今带上一个一个云裳怕是轻而易举。
“大人,如今也只有你能做到了,你应该也不忍心把云仵作一个人丢在这吧。”
赤峰大着胆子又补了一句,可自家大人的脾性他也了解,说完自己先缩了缩脖子。
谢皖南?
云裳不由得看向他那张清冷疏离的侧脸,他这种恨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会答应与人同乘?
反正她是第一个不信。
谁料下一刻,便听见谢皖南那道好听的声音响在她耳侧。
“嗯。”
这声应答轻得几乎散在风里,却惊得云裳指尖一颤。
什么?答应了!?
他竟然答应了!
云裳尚未回神,谢皖南已翻身上马,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垂眸望着她:“可要相助?”
“不必了。”谢皖南能同意已是法外开恩,云裳怎还敢麻烦他。
她突然有些庆幸这些年在外验尸都是骑马,骑马的本领倒不算太差。
云裳压下心头的异样,单脚踩上马镫,拉住缰绳利索地一把翻了上去,稳稳坐在了谢皖南身后,“多谢大人!”
谢皖南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轻扯缰绳向前奔去,赤峰两人很快跟在他们身后。
他骑术确实高超,云裳坐于马上,竟从头至尾未觉得颠簸,她专注地攥住马鞍,没有碰到他半片衣角。
这里的山路并不算崎岖,可还是有几块陡峭的山坡,骏马疾驰,谢皖南宽阔的后背似一道屏风,将夜色与山色尽数隔开,云裳看不见路况,也未能察觉有一处陡坡将近。
“抓紧。”谢皖南突然出声。
风声将他声音吹至耳侧,云裳微微一怔,就见马儿腾空而起,她猝不及防间,身子已向后滑去,眼见着就要摔下去。
几乎是本能般,她仓皇揽住了谢皖南的腰身,一头扎进了他的背后,这才稳住了周身平衡。
刹那间,谢皖南身上那股子好闻的冷香铺天盖地朝她袭来,瞬间将她淹没,顺着绸缎传来体温烫得她耳尖发麻。
待跨越了那个堆起的小土坡,马匹落地,云裳这才如梦初醒,瞬间缩回了手,声音罕见地带了些许慌乱:“对不住……大人,小人失礼了。”
完了!刚刚竟然下意识抱了他一下!
10. 夜宿
云裳僵直着脊背,指尖仿佛被火灼了一般发烫。谢皖南看似清瘦,衣衫下的腰腹却结实有力,肌理分明,掌心上那截腰身的触感一直挥之不去,无时无刻都在提醒着她方才的逾矩。
她暗暗咬住下唇,经此一遭后只觉得如坐针毡,收回的手攥紧马鞍后又收了回来,放这儿也不是,放哪儿也不是。
夜色如墨,将云裳略显窘迫的神情掩去大半,谢皖南背对于她,并未回头,似乎浑然未觉身后人的局促,身姿依然挺拔如松,只是细看时,便能发觉他手握缰绳的动作紧了紧,泄露了几分心绪。
这种久违地被生人近身的感觉令谢皖南罕见地有些分神,良久,云裳才听到他几乎吹散在夜风中的声音:“无妨。”
这声音极轻,云裳却莫名听出了一股勉强之意。
他一个连碰到赵勇几人都嫌弃地要拂袖的人,被一个刚认识三天的仵作抱了下,怎可能真的无碍?明显就是心存芥蒂。
谢皖南不再出声,云裳一时也不敢再提此事,马背上的沉默似一层薄纱,密不透风笼罩在两人之间,夜风拂过耳旁,周遭安静地只余下身下“嗒嗒”的马蹄声。
“大人,前面就是岔路了。”赤水的声音突然从后面传来,打破了沉寂,“我们是抄近道,还是走官道?”
此刻离宵禁不过半刻钟,若走小路定能在宵禁前赶回去,不过此地偏僻,山路崎岖,小路到底不比官道平整,情况不明,赤水也不敢擅作主张,还是交由了谢皖南定夺。
谢皖南勒住缰绳,抬眸看向官道尽头隐没的暮色,眉宇微蹙。
官道虽然稳妥,却还需得走上半个时辰,如今天色已晚,众人在瓷窑里奔波了一日,早已疲惫不已,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他略一沉吟:“走近路。”
“是。”赤水应罢,一夹马肚,先一步冲上前探路。
“云仵作。”谢皖南忽然偏过头唤了一声,柔和的月光照在他清俊的侧脸之上,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眉目如画,“前面山路颠簸,你坐稳些。”
云裳点点头,默默将身下的马鞍抓得更紧了,等了片刻,谢皖南却依然拉着缰绳停在原地。
“大人,我已坐稳了。”她歪头正欲询问他怎么还未动,忽听前面传来一阵微不可察的叹息声,似在朝她解释般:“方才之事本官并未介怀。”
谢皖南的声音裹在夜色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尾音里无端带了些许温软:“你还是扶着我罢,切莫摔着。”
这条小路他也是初行,并不清楚路况,路上一片漆黑,只有不甚明亮的月光,这般情形下,饶是他也不敢绝对保证背后之人的安全。
思来想去,还是离他近些稳妥些。
云裳尚未反应过来,便觉手上一紧,谢皖南已反手扣住她的胳膊,那掌心温热干燥,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力道刚好地将她往前带了带。
“抓稳了。”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抗拒。
云裳胸口跳个不停,生怕与他离得如此之近会露出端倪,可如今情势所逼,她也不敢再有推辞,还是要顾及好自己的安危的。
她认命般伸出手,牢牢攥住了他腰侧的衣角。
骏马向前疾驰而去,月光如水,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恍若一体。
……
半刻钟后,锦州城清平县。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更鼓声响的前一刻回到了谢皖南的临时住处。
谢皖南此来清平,是为探查贡瓷贪墨一案,按理说本该由当地县衙来接待,不过临行前天子密令,要暗中探查此案。
为了不打草惊蛇,前几日抵达后,他并未惊动衙门,而是独自宿在了客栈里,但那客栈人来人往,多有嘈杂,谢皖南待着多有不便,最后还是让赤水去牙行短租了个宅子。
“大人回来了!”门前的小厮见到来人,眼前一亮,小跑着迎了上来。
他从谢皖南一行人手里接过缰绳,正好瞧见了从谢皖南马背上下来的云裳。
他目光一顿,立马机灵地垂下了头,并未多问,“马厩里已备好了草料,小的这就牵下去喂了。”
另一位小厮提着灯笼候了许久,终于见到了谢皖南回来。
他上前几步,随时准备着引路:“大人一路辛苦,热水已备好,届时还是快些安歇吧。”
谢皖南嗯了一声,却未移步,而是朝着他一招手道:“这位是云仵作,等会收拾一间厢房出来给云仵作住。”
小厮愣了一下连连称是,对着云裳躬了躬身,“云仵作是吧,还请跟小的这边走。”
云裳朝着他微微颔首,“有劳了。”
临走前,她抬眸看向屋檐下长身玉立的谢皖南,一路劳顿,他身姿依然挺拔,仪态端方,只是脸上带了几分疲意,衣摆处还落了几处草屑,是方才从山里之中骑马时沾染的。
她顿了顿,朝着谢皖南恭敬地行了一礼,“今日承蒙大人关照,大人早些休息。”
谢皖南点头应下,见云裳的背影渐渐远去,这才抬手揉了揉眉心,转身进了院子。
跟着小厮跨进门槛,云裳才发现这宅院虽看着简单,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三进三出的院落层层递进,干净敞亮。甫一进门,便是一座精巧的垂花门楼,内里的游廊四面环绕,将周遭的景致都圈入其中,别致得宛若画卷一般。
院中还种了几株晚梅,现在还在开着,夜风拂过,檐角的风铃铛啷作响,连带着暗香浮动,倒是很符合谢皖南的清冷淡雅的性子。
“这宅子分为前中后三进。”这小厮名叫阿福,看上去同云裳一般大的年纪,性子极为活泼,一路上跟黄雀般叽叽喳喳,事无巨细地朝着云裳介绍着。
“一进是小的们在住,三进是大人的住所,如今二进的东西厢房都空着,您便住在东厢房吧,那地方宽敞,住着也舒心!”
“说来也巧,这东厢房本来无人,一直未曾收拾,今早我见日头正好,便将这被褥换洗了一番,没承想今晚便派上用场了。”
阿福嘿嘿笑了两声,眉眼间尽是伶俐,见云裳一路未曾说什么话,还宽慰了两句:“大人虽看着冷,但脾性其实极好,并不苛责下人,云仵作且放心住下。”
快到东厢房时,他才忽然想到了什么般,压低了声音朝着云裳嘱托道:“不过云仵作初来乍到,可能不知大人的脾性,旁的倒还好,有一点千万要谨记,平日无事就少去后堂走动,大人喜静,不喜旁人扰了清净。”
云裳点点头,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瞧你对谢大人的生活习性了如指掌,莫非是一直跟着大人的?”
“那当然了。”阿福一拍胸脯,颇为自豪道,“我自七岁起便入了谢府,如今已快到十年了。”
“此番大人来清平暗访,我可是软磨硬泡了好久,大人才同意带上我的,赤峰两位大人得跟着办案,我便守在府里,负责大人的饮食起居。”
提到谢皖南,阿福眼神都亮了起来,面上一派崇敬之色:“大人断案如神,是我见过最厉害,最厉害的官!他办案那么辛苦,我虽帮不上什么忙,总要把他的衣食住行都料理周全,让他回来便能睡个好觉。”
说话间已到了东厢房,阿福推门而入,将洗漱等物件一一摆放妥当,“云仵作且先歇会儿,热水待会儿便到。”
屋内确实如阿福所说极为宽敞,物品设置一应俱全,陈设雅致,床榻上铺着崭新的丝绵被,触感柔软,泛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云裳在屋子转了一圈,不多时,门外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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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来了叩门声。
阿福年纪虽不大,做事却极为麻利,他提了两桶热水放下,高声喊道:“云仵作,热水我给你放到门外了,还有大人让我拿的换洗衣服一并放下了。”
“我知道了,多谢!”云裳提声应道。
“小事!”阿福笑了笑,退了下去,“您早些歇息,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
云裳松开束发,褪去了层层衣物,将身上的束缚一并卸下,紧绷筋骨才终于得到了些许舒展。
泛黄的铜镜里,映出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形,少女长发及腰,胸前的勒痕蜿蜒至上,皆是白日里束胸勒出的痕迹。
这短短三日,从初入衙门那刻起,便已发生了诸多事,从王家案子到黑衣人的刺杀,这条路,远比她想象中的难走的多。
今日又险些到阎罗殿里闯了一遭,她脑海里始终都紧紧绷着一根弦,直到现在都不敢完全松懈。
热水是最能解乏的,云裳缓缓沉入浴桶,将整个身子都埋入热水中,温热的水流漫过脖颈,将一身疲惫尽数裹挟。
她惬意地靠在木桶边缘,指尖拂过木桶里漂浮的草药,不知是阿福心细,还是谢府里的惯例,混着热水一并送来的还有些艾草、菖莆等可缓解疲劳的草药,草药清香混着袅袅热气晕在脸上,直入鼻腔,很快将全身都蒸得微微泛红。
耳旁的膏药被热水浸透,云裳轻轻揉了揉,耳垂之上赫然露出了一个隐匿的小孔。
自踏入衙门那一刻起,为了身份不被暴露,她就做了完全的准备,连耳洞这般小的细节也未曾忽视。
事实证明,她的伪装还算完善,即便与谢皖南这般心思缜密的人相处,竟也没露出什么破绽。
这水实在是舒服,云裳罕见地偷了会儿懒,多泡了一阵,待水温渐渐转冷,这才慢条斯理穿上阿福拿来的中衣起了身。
这中衣成色明显是新的,但看着却像极了谢皖南之物,熏着熟悉的淡淡冷香,穿在身上极为舒适。
不过尺码略大了些,松松垮垮地落在云裳肩头,走动时露出小半截白皙的锁骨。
她并未讲究,妥善地收拾好一切,便侧身卧倒在了床榻之上。
本以为换了陌生的环境,她会难以入眠,但奇怪的是,她甫一踏上床,眼皮子就已经打起架来。
晒过的棉被柔软无比,云裳裹挟其中,枕着淡淡的冷梅香,竟意外觉得无比安心,连日来紧绷的神经都奇迹般松弛下来。
窗外夜风穿堂而过,轻拂过床幔,云裳的意识渐渐陷入黑暗,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
翌日一早,谢府内已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两个小厮手持扫帚穿梭其中,正忙着打扫院落。
云裳被门外窸窸窣窣的声响惊醒,睁眼时,还恍惚了一瞬,抬头对上头顶的纱帐时,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身处谢皖南的府邸,她这一觉竟睡得极沉,连梦都未做一个,昨日兴许是太累了,竟连警惕心都松了不少,这可不好。
云裳摸了摸耳垂,确认上面的膏剂还在,又低头将束胸的布条紧了紧,暗暗告诫自己万不可大意了。
起了身,她才瞥见屏风后竟放了一套崭新的衣袍。靛青色的圆领袍服整齐整齐摆放在案桌上,旁边配了同色的束腰,衣料触手生凉,乃是上好的云锦。
她怔了怔,这才想起昨日阿福是提了一嘴:“大人吩咐给您备了衣裳。”
云裳抿了抿唇,指尖在衣襟上摩挲片刻,终究还是换上了。
门外,阿福正在院内吩咐人安置新到的文竹盆栽,一抬眼瞧见云裳今日的装束,眼前一亮:“云仵作,你穿这身倒是好看!”
他笑了笑,快步上前:“对了云仵作,大人在前厅,吩咐了您若醒了就过去!”
11. 惊艳
前厅内,谢皖南正伏案翻看着昨日从王家瓷窑带回的账目,十数本厚厚的账目铺满案桌,密密麻麻记录着瓷器的进出明细。
谢皖南的指尖在账页上飞速翻过,眉心渐渐拧起了一个结。
昨日在瓷窑他忙着对付黑衣人,还未来得及细看这些账目,如今一看,方才明白为何那黑衣人分明已撕毁了关键账目,却还急于去抢夺。
这些账册中,竟藏着真假两套记录!
他拿了几本账目并列放置,对比那些残页中能辨认出的地方,只见这十数本账目,乍看之下内容相同,可在瓷器数量处有细微差异。
王泊川真是胆大至极,就连贡瓷账目都敢作假,假的那份用于官窑贡瓷抽查,掩人耳目,另一份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真是胆大包天,猖狂至极!”谢皖南冷笑一声,重重将账目合上。
王泊川以此充好,私售瓷器,运送途中有此等蛀虫在暗中篡改官窑数目,京城收到的贡瓷又岂能对得上数?
一旁的赤峰见他神色凝重,好奇地歪着头看了一眼,顿时头晕目眩,他素来不通此道,只觉这些数字看得他头都大了。
他挠了挠头:“大人,这账目都被撕成这样了,还能看出什么门道吗?”
“假作真时真亦假[1]。这里面透露的何止是门道。”谢皖南指尖轻扣案桌,忽然问道:“云仵作还未到?”
“大人要找云仵作?”赤峰问罢转身欲走,“那属下这就去请。”
话音未落,忽听回廊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接着是赤峰的惊呼:“云...仵作!你来了!”
谢皖南抬眸看去。
门外,一道清瘦的身影正踏着晨光而来,一身靛青色衣袍衬得他肤白如玉,束腰勾勒出少年人纤细的腰身。
他一袭墨发高挽,带着同色系的幞头,只露出一张分外清秀的脸庞,行走间身姿挺拔,衣袂翻飞,宛如刚拔地而起的青竹,浑身是说不出的少年意气。
这般模样,任谁都要赞一句郎君俊秀,若是出去也不知要迷倒多少深闺姑娘。
赤峰看得直接呆愣了眼:“了不得!还真是人靠衣装,云仵作这般模样真是太俊了!”
他说着还朝着她举起了大拇指,挤眉弄眼地打趣道:“我看赶明儿啊,再跟着大人出门,恐怕引得众人连番回头的就不止大人一个喽!”
“赤峰大人说笑了。”云裳被他夸张的语气惹得忍俊不禁,谢皖南这般清冷的性子,身边竟能跟个赤峰这样话又多又密的,他素日里竟也受得住,实在稀奇!
赤峰笑了笑:“我这也不是说笑,你是不知啊,有次大人上街,硬是被一个胆大的姑娘看了一路,我看云仵作你丝毫不输啊……”
他还欲再说什么,只见谢皖南微微抬眼,一道眼风扫过,赤峰立刻噤声站直了身子,咳了两声装作无事发生道:“我正想说云仵作你来得倒是巧了,大人方才还在问你呢!”
“我听阿福讲了。”云裳站定,朝着案桌前的谢皖南行礼道,“大人找小人是有何吩咐?”
“嗯。”谢皖南微不可察地应了一声,这几日见惯了他那几件老气横秋的粗布衣衫,如今瞧他这身打扮竟还不大习惯。
“这衣裳可还合身?”
“合身的。”云裳点头,心里却暗暗吃惊他眼光竟如此毒辣,竟凭借短短几日的观察便能精确估出她的尺寸。
她毕竟是女子之身,到底比不了男子骨架,这身衣裳剪裁利索,衬得她肩线平直,刚好修饰了肩膀过窄的破绽。她本在女子中生得就不算矮,如今更显得她身形欣长,气质翩翩。
谢皖南的审美,倒是很符合她的品味。
“小人多谢大人,只是……”云裳略一迟疑,这衣裳虽好,她也异常喜爱,不过以她目前的情况,怕是负担不起。
“小人刚入衙门,俸禄微薄,怕是难以负担……”
“这个你不必担心。”谢皖南打断道,“既入了我大理寺,本官不至于连身衣裳都供不起,这个便送你做入职之礼。”
见他大手一挥,如此大方,云裳倒也不推辞,放心应下:“那便多谢大人了。”
“这次叫你过来,是让你也看看这些账目。”谢皖南提起了正事,他从案桌前起身,将几本账目推到她身前,“你且看看。”
云裳接过仔细翻阅,在看到后面的记录时,突然目光一凛:“这官窑的数目不对。”
“账目...是专门伪造的!”
“不错。”谢皖南转过身,目光扫过案桌上的一摞摞账本,轻嗤一声,“王泊川还算聪明,知道做份假账来掩人耳目,怪不得能神不知鬼不觉瞒了人这么久。”
“不过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2],他虽行事谨慎,可王崇山才是这瓷窑背后大东家,日子一长,定会发现端倪,最后才遭此毒手。”
这账目残缺不全,如今也看不出什么额外线索,云裳微微蹙眉,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今线索中断,大人预备接下来如何?”
谢皖南微微阖眼,连日的疲劳让他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他抬手揉了揉,有些疲惫道:“我已让赤水根据线索去查那个黑衣人的底细,当务之急,这账目必须得弄清。”
云裳认同地点点头,分析道:“小人以为,那官窑封泥也是个线索,如今可先从王泊川入手,那黑衣人虽神秘莫测,但身上携带了官窑封泥,此行又专程来毁掉账目,即便他与王泊川不是一伙的,想必也脱不了干系!”
“云仵作的想法倒是与本官不谋而合。”谢皖南微微抬眼,目光透过窗户遥遥望去,院中阿福领着人正修剪那文竹盆栽,剪刀“咔嚓”几下,那些个泛黄的残枝枯叶应声而断。
他神色渐深:“你下午便随我一起去趟清平衙门,这个王泊川,本官要亲自审!”
……
晌午几人用过午膳后,谢皖南吩咐了赤峰去备马,准备前去提审王泊川。
日光正盛,云裳立在台阶前,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右眼一直“突突”跳个不停,她用力阖了下眼又睁开,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谢皖南看出她的异样,侧头问她:“可是昨日没睡好?”
她脸色微微发白,眼神也稍显黯淡,整个人垂着眸子立在一旁,看着有些无精打采,确实像是没睡好状态不佳的模样。
“没有,大人这儿处处都好,昨夜我睡得很安稳。”云裳摇了摇头,心头不好的预感却越发强烈,但这种丝毫没有依据的事,她又不知要如何同谢皖南讲起。
她尽力压下心头的异样,挺直身子让自己看起来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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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愿,是她多想了吧。
赤峰从马厩里牵了马过来,手中还顺了口午间的糕点,含在嘴里吃得正香,走至云裳身侧,含糊不清地又感慨了一句:“云仵作这身行头当真是不错,待会儿去了衙门,你那些老同僚也不晓得还认不认得你?”
她总共也就去了那衙门一日,哪来的什么老同僚?云裳无奈一笑,不过被他这话一打岔,心头的担忧却莫名散了一些。
几人翻身上马,正欲出发,忽见远处一道身影策马疾驰而来。
赤峰眯起眼,抬手遥遥望去,惊讶出声:“这不是赤水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云裳还未反应过来,那道身影已飞驰到几人跟前,缰绳都尚未来得及勒紧,赤水已飞身下马,单膝跪下,脸色异常凝重。
“大人!王泊川死了!”
空气中骤然一凝。
那个不好的预感竟真的应验了!
云裳的目光猛地一颤,一时不察,拉缰绳的动作重了几分,身下的马儿吃痛,突然暴动起来,梗着脖子仰天长啸,险些将她甩了下去。
好在她及时收力,飞速地拉住缰绳,揉了揉马颈以做安抚,这才稳住了那马的情绪。
“什么?”赤峰几口把嘴里的糕点咽了个干净,吃得太快,还被噎一下,他咳了两声,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王泊川死了?”
“不可能吧,当时不是派了两个我们的人吗?怎会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瓷商都看不住?”
“何时的事?”谢皖南显然也未料到会出这种事,眸色瞬间冷了下去。
“就在半个时辰前,看守王泊川的那两人来传的信。”赤水压低声音,“说是毫无征兆,那两人发现他许久未动,查看时已死了有一阵儿了。”
谢皖南的神色越听越暗,他攥紧缰绳,冷声质询道:“死因为何?”
“还未曾看过。”赤水低下头,“不过那边人来报,说是王泊川畏罪自杀,一头撞死了。”
“畏罪自杀?”云裳率先否决,“不可能,那日证据确凿,王泊川都在负隅顽抗,不跟放过一线生机,这般贪生怕死之人,怎会畏罪自杀?”
清平的天向来多变,昨日天色渐暖,今日就忽地刮起了风,让人始料未及。
一阵穿堂风而过,卷起马背上谢皖南的衣角,他面色阴沉如水,对方既然敢在瓷窑设伏,又怎会留王泊川这个活口?不过千防万防,竟还是没能防得过!
“吩咐下去,先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赤水道,“属下来报信时已吩咐下去了,现在就等大人前去。”
谢皖南应了一声,一抬手道:“你先起来,一起先去县衙的大牢里去看看情况。”
几人不敢耽搁,待赤水翻身上马后,相顾一眼,同时朝着县衙方向奔去。
云裳抿紧了唇瓣,跟紧几人的速度,衣角在烈风中被吹得猎猎作响。
这案子就像一张吃人的无形大网,每当他们接近一步,这张网便会收紧一分,而代价,每一次都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清平县衙外,几人匆匆下马,远远就瞧见赵德令在一阵拥簇中快步走了出来。
“谢少卿可总算是来了啊!这案子的重要罪犯突然暴毙,下官正在发愁该如何交代呢!”
12. 对峙
赵德令迈着方步踱至谢皖南身侧,锦缎官袍下的肚腩将墨绿色的前襟撑得紧绷,他双手笼在宽大的袖管里,行了一礼。
“谢大人啊,这案子原是下官治下,当初大人提出接手时,下官可是推心置腹,鼎力支持的,却没想到如今竟出了这等岔子……”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头紧锁,露出一副为难之色:“可让下官如何是好啊?”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倒是将自己择个了干净,把责任全推到了谢皖南身上。
“赵大人这是在怪本官看管不严了?”谢皖南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嘴角勾起一抹不明的弧度,眼里却冰冷地不带一丝笑意。
赵德令神色一僵,脸上的肥肉跟着颤了颤,倒是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直白。
“怎会如此啊!谢少卿真是言重了!”谢皖南自是得罪不起的,他伸手捋了捋胡须,干笑两声,“此言可真是误会下官了,下官断然没有责怪少卿的意思,只是……”
“下官也是迫不得已啊。”他瞧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这案子毕竟出在清平,若是圣上怪罪下来,下官不过一介小小县令,可担不起不这个责任,故而难免着急了些。”
“赵大人不必多虑。”谢皖南丝毫不吃赵德令这一套,他忽然上前几步,赵德令本就生得身宽体胖,个头不高。
谢皖南一逼近,高大的身影顿时将他笼罩在阴影之下,在气势上便狠狠压了他一头。
“本官既然揽了这案子,定会将这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谢皖南微微俯身,附在他耳旁,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定不会让、赵大人、为难。”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赵德令讪笑两声,边说边往后退去,这片刻功夫,额间已渐渐渗出了冷汗。
“早就听闻谢大人断案入神,之前便苦于未曾见识过,如今终于能一睹大人风采了。”
他不动声色地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突然话锋一转:“不过这案子事关重大,可拖不得,不知大人打算几时结案啊?”
谢皖南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反问道:“赵大人觉得几日合适呢?”
“这……下官如何说得准?”赵德令迟疑片刻,他眼里突然精光一闪,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不过以大人之能,下官觉得想必三日足矣。”
“三日?”谢皖南眯起眼,尾音微微上扬。
赵德令顿时来了些底气,挺直了腰板:“谢大人这是……觉得三日不能侦破此案?”
赤峰早就看他那副样子不顺眼,见他如此得寸进尺,顿时气极,他冲上去怒喝一声:“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给大人定期限?”
赵德令毕竟做了十年县令,明显不会被这种场面唬住,他脸色一沉,端起了官威:“本官在跟谢大人讲话,你一个随从,也敢冲到本官面前猖狂?”
他阴鸷的眼神转向了谢皖南,语气不明:“谢大人,这手下如此不懂规矩,可要管管?”
“我不懂规矩?你——”赤峰一听便怒了,说着就要冲上去。
谢皖南清喝一声:“赤峰!”
“大人!”赤峰捏紧了拳头,见谢皖南态度强硬,最后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了一旁。
见赵德令如同打了胜仗般的得意神情,他朝着他撇了撇嘴,比了个口型:“狗官!”
“赵大人既如此信任本官,那便依赵大人所言。”
谢皖南的眼神深不可测,看向赵德令正色道:“本官就以三日为限,三日内,必结此案!”
“谢少卿不愧是谢少卿!真是爽快!”赵德令闻言微微一笑,摩挲着手中的扳指,“那下官就等少卿的好消息。”
“不过三日若查不出……”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案子毕竟是下官治下,就劳烦大人还是将这案子交由下官吧。”
谢皖南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往门内走去:“一言为定!”
“恭送少卿!”赵德令在他身后微微躬身,再抬头时,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殆尽。
他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眼底泛起寒光,黏稠的目光宛如毒蛇吐信般狠狠盯着几人,神色越来越暗。
……
“大人为何要答应那狗官三日为限?”
走向清平牢狱的路上,赤峰一脚踢飞了路中央的石子,石子骨碌碌地滚至一旁的树下。
他愤愤不平道:“这赵德令一看就没安好心,这般做难保不是在给大人下套!”
“慎言。”谢皖南瞥了他一眼,步履未停。
赤水默默跟在他身后,时不时警惕着四周,闻言也未出声。
“大人!!”眼看着自己的一通牢骚无人在意,赤峰换了个目标,一个箭步蹿向前头的云裳,突然大喇喇地揽过了她的肩头,“云仵作,你来说说看?”
云裳还沉浸在方才赵德令与谢皖南的一番对峙中,心中想着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什么?”
“就那个赵德令啊,是不是一看就不像个好官?”赤峰嚷嚷道。
云裳不着痕迹往旁边移了几步,避开了他的手:“赤峰大人何出此言啊?”
赵德令在清平做了十年县令,为人阴险狡诈,善于伪装,虽害了她全家,表面却摆足了姿态,总是一副为国为民的父母官派头。
清平这些年商业繁荣,百姓也越发富庶起来,这其中自然有他的一份功劳在,因而他在清平声望不错,甚至颇得百姓爱戴。
赤峰一个初到清平的人,怎会有如此想法。
“这不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赤峰心大,倒也没发觉她避开的动作,他收回了手,撇着嘴角在肚子上夸张地比划了一番。
“你瞧他那个肚子,那么大一个,背地里也不知吞了多少民脂民膏,这能想个好官的样子吗?”
他说着悄悄朝谢皖南的背影努了努嘴,比划了一下身形,压低了声音:“起码要像我们家大人一样,这身资,这气度才算得上是好官吧。”
云裳被他这一套歪理弄得失笑,他这番推测虽不可靠了些,不过却是歪打正着,这结论还真给他蒙对了!
想起赵德令,她咬住下唇,目光陡然暗了下去。
他确实不是个好官,不仅不是,还罪大恶极,穷凶极恶!
“云仵作!”
云裳的眼里逐渐被恨意弥漫,恍惚间,一道如碎玉撞珠般的清冷之声划破了她翻涌的回忆。
意识到是谢皖南在叫她,她猛得回神,迅速敛住神色,走至他身侧:“大人有何吩咐?”
“本官此举,你以为如何?”谢皖南道。
云裳收在袖中的手指缓缓攥紧,她略一思忖道:“大人此举,必有自己的考量在,小人不敢妄加揣测。”
“若本官想听听你的见解呢?”谢皖南看了过来,目光灼灼。
“我的见解?”云裳抬眸,正对上谢皖南的眸子,她这才发现他瞳色并不是完全的乌黑色,而是有些偏棕褐色,煞是好看。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将那双眼睛映得如同琥珀般通透,里面的情绪明明灭灭,幽深得她几乎捉摸不透。
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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裳缓缓垂下眸子,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翳。
那日县衙门外的那场交锋清晰映在她脑海中,谢皖南拿出证据后,王泊川立刻将矛头抛给了赵德令,而从那日赵德令的反应看,他兴许与王家案子也有关联,谢皖南初接手时,他便百般阻拦,如今不过两日,王泊川便在他们眼皮底下在狱中离奇死亡。
若说这其中没有他从中作梗,云裳第一个不信。
这案子从始至终,赵德令的态度都模棱两可,像个谜团。若说王泊川是他的人,他怎会急于将他处置掉,若不是,又为何非要将这案子扣在自己手里,步步紧逼谢皖南?
这背后,到底是何缘由,王家的案子,赵德令又在其中充当了什么角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1]”云裳脑中思绪不断翻涌着,越来越多的端倪汇合在一起,在她脑中拼凑出了一张阴谋巨网。
她最后缓缓开口道:“赵县令态度不明,有一点倒是始终如一,大人莫非是想……引蛇出洞?”
“赵德令越是急着收回案子,越说明他怕真相大白。王泊川若真是他的棋子,那弃子之时,便是狐狸露出尾巴之日。”
“聪明。”谢皖南负手而立,翻飞的衣摆在风中呼呼作响。
“这赵德令几次三番,想尽法子想把这案子收回自己手里,本官偏不让他如愿。”
他忽然轻笑一声,“本官倒要看看这案子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那葫芦里到底又卖的什么药?”
云裳望着对方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意识到这场博弈远非表面这般简单。
风吹起她额角的发丝,她明白一场更大的风暴似乎正在酝酿——而他们,正是站在风暴眼中的执棋人。
县衙大牢位于衙门最深处,背靠阴处,四周的石墙阴冷潮湿,几乎终日不见天光,昏暗的牢房里,火把需得常年不灭。
“参加谢少卿。”
谢皖南甫一踏入,看守的衙役们已哗哗跪了一地,参拜声此起彼伏。
“起来!”谢皖南抬手打断,目光扫过两侧的牢房,“王泊川如今关在何处?带本官过去!”
“禀大人,在最里面。”为首的李洪威上前两步,抬首时看见云裳还稍微愣了一下,这身打扮,他竟险些没看出这是几日前来衙门的瘦弱少年。
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半侧过身,伸手引路:“大人还请这边走。”
云裳微微颔首,路过他时略一停顿,算是打了个招呼。
最里侧的牢房里,厚重的木门被铁链紧紧地锁着,一名配着刀的玄衣侍卫守在牢房一侧,见到谢皖南时,立马“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属下办事不利,罪该万死!”
“行了,这事容后再议。”谢皖南此刻没心情听他请罪,他微抬下巴,指着门上铁链,“先开门。”
那名侍卫会意,立刻掏出钥匙,铁锁应声而开,他躬身退至门外。
牢房内,一股混杂着霉味与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王泊川歪倒在角落霉迹斑斑的草席上,他穿着牢狱中统一的白色囚服,蓬头垢面,发丝杂乱无章地盖在脸前,蜷着身子倒在一片血泊中。
不过短短两日,他便彻头彻尾地变了个模样,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生气的傀儡,再不似那日咄咄逼人的富商形象。
谢皖南略一颔首,云裳很快提着验尸包走上前去。
她带上手套,一手拖住他的后颈,另一手扶在髋部,双手接着巧劲发力,身高七尺的王泊川在她手里便如提线木偶般,利索地被翻了过来。
13. 疯癫
赤峰这还是第一次看云裳验尸,初见时,他还心生不解,暗暗跟赤水嘀咕自家大人怎找了这么个瘦弱公子当仵作,届时真能搬得动尸体吗?
可经过瓷窑那一遭,他便见识了这位少年仵作的厉害。如今亲眼见他验尸,更是诧异,他面色沉静,动作利索,整个人竟要比查案时更耀眼夺目。
“不得了!”赤峰忍不住低呼一声,抬手搭在了赤水的肩膀上,在他耳旁道,“没想到这云仵作看着瘦弱,力气还不小!”
“这架势,原来翻尸体也有些技巧,那我下次可得讨教讨教。”
赤水早已习惯他这咋咋呼呼的性子,双臂环抱一言不发,只是目光如影随形,盯紧了云裳的每一处动作。
“烦请诸位退后些。”
云裳声音很轻,却让牢房里骤然一静。
她带上手套,走向尸体的那刻,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方才那个看似文弱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目光如刃的仵作。
尸体被翻了过来。
王泊川仰面朝天,灰败的脸对着牢顶,他嘴唇微启,略显浑浊的眼珠瞪得老大,似乎是死不瞑目。
云裳指尖在他眼帘上一抚,那双眼终于阖上,只是眉心仍拧着道深深的褶,连死都没能舒展开。
他额间的伤口狰狞外翻,依稀可见内里的森森白骨。
这一撞显然力道不小,颅骨凹陷,周围已是血肉模糊,碎骨渣混着细小沙砾深嵌在黏腻的血肉之中,干枯的血液顺着青白的脸颊一寸寸爬下,在下颚处凝成蜿蜒血印。
赤水几人皆是在尸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见此情形倒是不惧,却没想到云裳也能做到如此面不改色。
云裳取出沾了苍木醋的湿布,沿着边缘轻轻擦拭,沙砾簌簌落下,周遭的腐肉在醋酸的作用下,总算露出了清晰的创口面。
这创面边缘参差不齐,深浅不一,并非是一次撞击所致。根据断裂的额骨碎片来看,明显是多次反复碰撞,而每一次似乎都带着必死的决心。
她指尖一顿,抬眼对比了一番墙壁上残余的血痕,那血迹呈喷射状,且痕迹尚新,是他的血液无疑。
云裳思量着,蹲下身子,以指为尺,丈量他与墙壁的距离,可不管是高度还是远近,都合乎常理。
怎会如此?
云裳眉心渐渐拧起,来之前,她还曾笃定道王泊川绝非自戕。
可奇怪的是,无论她如何细查,结果却与她的判断大相径庭,眼下每一处痕迹都在指向同一个结论——他就是撞墙自尽。
可王泊川……会自尽?
云裳凝视着地上那具尸体,心中疑云四起,他是多么贪生怕死的一个人,就算死到临头,也要不惜拼了一切,为自己谋上一份生机。
可是这样的人,真的能忍受这般痛苦,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在狱中撞墙赴死吗?
她不信。
王泊川此事是赤水负责督办,他死的突然,赤水一直愧疚于未曾部署周全,自云裳蹲下时,眼神便没离开过她。
现下眼看着云裳眉头紧锁,神色越发复杂起来,他忍不住开口:“云仵作如何了?可是验得不顺?”
赤水的声音将云裳拉回现实,她微微摇头,咬了下唇瓣,似是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觉得蹊跷。”
“何出此言?”谢皖南眉峰一扬。
“禀大人。”云裳缓缓站起身,似乎也不太想承认,“他额间的伤并无异常,是他自己所撞。”
“伤口呈不规则凹陷,四周沙砾与墙壁上碎屑相同,加之从他与这墙壁的距离来看,发力角度并无外力痕迹。”
她抿了下唇,终究还是说出了这个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的结论:“从目前的查验来看……他确实是自戕。”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赤水猛得往前走了一步,引得靠在他肩膀上的赤峰一个趔趄。
“竟真是自戕?”
谢皖南眸光微沉,落在地上的王泊川身上,目光怀疑:“确定无误?”
“从目前的结果看确实如此。”云裳缓缓开口。
不过此事,她总觉得透着丝丝古怪,似乎有什么关键之处她未曾捕捉到,可这尸身却并无问题。
活人会撒谎,死人却不会。
她顿了顿,又开口补充道:“不过若想更近一步,剖验或许可以。”
“那就剖。”赤峰扫过地上的王泊川,转头对着谢皖南道,“属下绝不信他会自尽,有钱人都惜命的很,哪舍得死啊,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捣鬼!”
“属下也是如此想法。”赤水低声附和,他平时一向话少,今日却意外地坚决了起来,“眼下别无他法,剖验或能釜底抽薪。”
“是啊大人。”赤峰想起赵德令那副嘴脸,突然间恍若明白了什么,抱起胳膊义愤填膺道,“果然,我就说那个狗官为何要限定期限步步紧逼,他一定早就料到是如此情况,保不齐就是他在背后给大人下套!”
谢皖南沉吟片刻,北齐民风虽算得上开化,但剖尸毕竟有违礼教,王泊川虽是罪犯,可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许得剖尸吗?”
云裳轻轻点头,“这尸体暂时看不出其他线索了,剖尸或有可能。”
“本官知道了。”谢皖南思忖须臾,转过身子问道:“柳氏如今关在何处?”
按北齐律法,若家人尚在,剖尸需得经过家属首肯,自王家案后,涉事人员皆已下狱,王泊川早年丧妻后一直未曾续弦,最近的家属也只剩一个关在狱中的弟媳柳氏。
今日是李洪威在牢房当值,听到谢皖南问话,站了出来,“柳氏在西侧牢房关着,属下带大人过去?”
“嗯。”谢皖南应了一声。
李洪威即刻带路,将几人引至牢房的另一侧。
柳氏关的地方离王泊川甚远,几乎一东一西,隔了一整条甬道,赤峰打量着四周,疑惑道:“这柳氏怎生关得如此远?”
“这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两人毕竟都是此案要犯,若是关得近,难保二人不会私对口供。”李洪威在前面解释道,“因而赵大人特地吩咐了,将两人隔得远了些。”
“赵德……”赤峰刚要脱口而出他的名字,忽然瞥见赤水警告的眼神,才想起了如今可是在清平县衙,遍地都是赵德令的人,万不可落了话柄。
话到嘴边,他紧急转了个弯:“赵县令吩咐啊。”
云裳一直未动声色地跟着几人身后,听到这话突然耳尖一动,心生怀疑。
赵德令还会如此好心?
说话间,甬道尽头突然传来“哐当”一阵清脆响声,接着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这是……柳氏的声音!
云裳脚步一顿,猛得抬头,正巧与谢皖南的眼神对上,两人皆是神色一凛,不待多言,众人立即加快步伐朝声源处走去。
牢房处,隔着粗实的木栏杆,只见柳氏披头散发地蜷缩在角落里,背对着牢门。
“柳氏方才怎么了?近日如何?”谢皖南沉声问道。
“参加大人。”负责看守柳氏的侍卫回身道,“方才她打碎了茶盏,其他一切如常。”
谢皖南淡淡应了声,眼皮微抬:“开门。”
牢门“吱呀”开启,那柳氏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什么,就连听到开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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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响都毫无反应。
谢皖南突然觉得有些不妙,他迈入牢房,将地上瓷片踢远了些,在她身后道:“柳氏!”
那柳氏却是丝毫未动,她面壁而坐,满头乱发如枯草般披散着,将面容挡得严严实实,从身后根本看不出她的表情。
云裳神色一凝,她疾步上前,伸手正想将她从墙角拉开,怎料手刚触上她肩头,柳氏猛然间转过了头,乱发间露出一双惊惶的眼。
“你是谁?”她歪着头打量了云裳一阵,瞳孔渐渐涣散,“你是谁……你是谁?别过来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突然响彻在空荡的牢房,柳氏如惊弓之鸟般一把推开了云裳的手,手脚并用逃到了对面的墙角,将脸深深埋入膝间,浑身发抖,惊恐不已。
“别碰我……都别碰我……”
见柳氏情绪如此不稳,为了不再刺激她,云裳收回手,立在原地,不再轻举妄动。
“斯——”赤峰倒吸一口凉气,他挠挠后脑,“她这模样……这是得了失心疯不成?”
谢皖南的神色早已冷得可怕,他今日穿了一袭墨蓝色绸缎长衫,这颜色本就比他平日穿的略厚重些,如今压下脸,压迫感越发强了起来,整个人恍若冰山上的一块寒玉。
“柳氏为何突然如此?”
“大人。”在谢皖南的审视下,那侍卫立刻抱拳跪了下去,“属下不知。”
“赤水大人吩咐后,属下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连衣食也一一查过,这三日来柳氏虽神情低落,却并无异常。今日是属下失职,未能提早发现端倪。”
见此情形,谢皖南只能把目光投向其他人:“李捕头,今日是你当值?可发现了什么异常?”
“回大人,今日确实是属下当值。”
李洪威突然被点到,在他极强的压迫之下,额角缓缓爬上冷汗,“晨起这柳氏还好好的啊,属下也不知她怎会突然……”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也不过卯时才跟值夜的人交接了班次,如今遇到这事也颇为意外。
王家案子之前便由他来负责,如今虽移至了谢皖南手下,但他身为衙门捕快,办案就是他的职责。
这案子背后关联重大,他深知其中利害,看守时半点也不敢掉以轻心。
晨起交班后,他便带人将整个牢房内巡视了一通,还与看守的那两位兄弟唠了几句,亲眼见那王泊川和柳氏用了早膳,那时分明一切如常。
谁曾想,如今不过短短半日的功夫,竟会一个暴毙,一个疯癫。
“把今日的情形,从头细说。”谢皖南的声音像淬了冰。
看守柳氏那侍卫叫赤岸,闻言努力回忆着晨起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向谢皖南回禀。
“且慢。”云裳一直垂眸细听着,突然插了一嘴道:“所以今日真的无人接触过王泊川与柳氏?”
“绝无可能!”赤岸道,“属下一直盯着柳氏,寸步未移。”
“云仵作,这点你暂且放心!”李洪威也斩钉截铁道,“这牢房内重兵把守,重重监视之下,外人绝对不能接近这两人。”
“一直有人盯着吗?”云裳喃喃道,她垂下眸子,“你且继续说。”
赤岸正要继续,听到云裳这声低语,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对,巳时那阵出了乱子,属下应付不来,赤行来过一趟。”
“那时没人盯着王泊川。”他说着越觉得有可能是那会儿出了纰漏。
“赤行?”云裳蹙起眉。
“赤行是负责看管王泊川的。”谢皖南一个眼神,赤水很快闪身去了王泊川的牢房处去寻人。
云裳立刻追问:“巳时到底发生了何事?”
14. 中毒
赤岸见谢皖南微微颔首,这才抱拳回禀:“回大人,巳时隔壁牢房突然生乱。那几个囚犯言语轻佻,竟当众羞辱柳氏。”
谢皖南闻言抬眸,那双如寒潭般眸子微微一动,并未开口,只是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赤岸眉头紧锁,继续道:“许是言辞过分,那柳氏听罢,便吵着执意要见王泊川。属下再三询问缘由,她却并未理会,只一味摇晃着栏杆,要见王泊川。”
“属下那时只当是柳氏受了那几人的刺激,可……”说到此处,他忽然一顿,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显出一丝懊恼,“如今想来,应是早有预兆。”
“竟有等事?”云裳声音冷冽,“隔壁牢房到底因何闹事?”
“这……”赤岸面露难色,“属下奉命看管柳氏,当时未留心他们所言,只是见那几人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了一阵,突然就开始出言不逊,继而拳脚相向。”
李洪威毕竟在衙门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对狱中人的品行自然要比他人更了解些。
闻言他咳了一声,接过话头,“云仵作你初来衙门,可能不知这牢房关押也有讲究。”
“这关押向来是重犯独囚,轻罪者则往往三五成群一间。柳氏隔壁那几个,都是干了些偷鸡摸狗的行当关进来的地痞无赖。”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奈:“这些人本就行为不端,平日关在一起也是摩擦不断,今日许是瞧那柳氏貌美,心生歹念,便口无遮拦起来。为首的泼皮唤作张五,竟……”
话到此处,李洪威突然噤声,似乎觉得这些话在谢皖南一个当官的跟前说有失体统。
谢皖南眸光一凛,抬眼看了过去:“你且继续说,他们如何?”
想到那些地痞的话,饶是李洪威一个身高七尺的莽汉脸上也泛起窘迫,觉得难以启齿,“就是些浑话,大人还是莫要听了,免得脏了耳朵。”
“你且如实道来!”谢皖南转向身前的赤岸,声音不怒自威。
“本官倒要看看,谁敢在我的眼皮底下滋事!”
赤岸主要负责谢皖南的安危,平日里都是刀光剑影,哪里见过这等人。
他咽了口唾沫,这才硬着头皮开口道:“那张五说柳氏谋害亲夫,保不齐是跟王泊川有染。”
“又说王泊川如今也下狱了,扬言……等他出狱了,让柳氏以后跟着他,他要替王泊川好好‘照顾’弟媳。”
说罢他看了一眼谢皖南的神色,又立即道:“属下当即制止,但柳氏已情绪失控,立马跟人对骂了起来,当即便吵着要见王泊川。”
“出狱?”谢皖南冷笑一声,“按北齐律法,狱中生事致要犯暴毙,这些人就准备把牢底坐穿吧!”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可眼中流转的冷意却让所有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角落里,云裳沉默地听着那些污言秽语,袖中的拳头攥得骨节发白。
她平生,最恨这等欺辱妇人的腌臜话,更恨说这些话的混账东西。
即便那柳氏并非善类,也轮不到这些人来侮辱。
满口恶臭,真是白长了一张嘴!
就在这时,赤行不知何时已立在了牢门处,许是听赤水说了这边的情况,如今满脸愧色,见到谢皖南当即就跪了下去。
“属下失职!今日衙门人手吃紧,属下怕那柳氏出了差池,才随李捕头一同去镇压了那群地痞。”
“衙门怎会人口吃紧?”云裳的思绪被拉了回来,敏锐发问。
“今日是施粥日,赵县令一大早便调走了大批衙役前去施粥。”
“此事是卑职思虑不周了。”李洪威汗颜道,“卑职也是怕柳氏出事耽误案子的进展,想着那王泊川被锁着应无大碍,这才让赤行兄弟同我一起去看看。”
“施粥?倒是巧了。”谢皖南冷嗤一声,神色愈冷,“去了多久?”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属下回来时……那王泊川还安然无恙。”赤行垂头解释道,声音微颤。
“可谁能保证,便没有人趁乱混入其中。”
云裳抬起眸子,清亮的声音压得又低又冰,“一刻钟,足够一个高手做很多事了。”
“下毒。”
“传信。”
“甚至……”她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两个字,“杀、人。”
赤行跟了谢皖南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闯下如此大祸,“大人,属下不该擅作主张,玩忽职守,还请大人责罚。”
他解下腰间的佩剑,双手呈上,头低地几乎要埋向地底。
牢房内光线并不好,谢皖南立在阴影处,静默半晌,才终于开口道:“查!”
他抬手一指,“将今日所有当值狱卒都给本官查个清楚,一个都不许漏!”
“大人……”赤行抬头唤了一声,听出这是谢皖南给了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面色一喜,立刻领命退了出去。
赤行一走,牢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柳氏的神经质的念叨声,她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靠着墙战栗不止。
赤峰盯着她颤动的肩膀,突然有些怀疑地开口:“云仵作,赤岸可是一直看着这柳氏,她总不能因为几句话就成了这副模样吧,是不是……”
他刚想说会不会是装的,就见云裳眸光一转,似乎早已猜出了他心有所想,未等他出声便摇了摇头,笃定道:“她不是装的。”
云裳的视线盯在柳氏身上,她还蜷缩在原来的墙角,葱白十指死死扣着头,整个人宛如受惊的猫一般。
短短三日,她精心保养的指甲已是乱七八糟,粉红的丹蔻剥落大半,还折了好几遭,指缝里透着血丝。
依着那柳氏如此爱美的性子,即便在狱中做不到好好养护那双手,也不会弄得如此狼狈。
更何况方才他们谈话那阵子,她分了些心思暗中观察,那柳氏从未抬起过头,浑身抖如筛糠。
这种长时间细微的抖动,都是源自本能的生理反应,任是再高明的戏子也模仿不来。
“啊…好疼……”柳氏抱着头,喉间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时不时混着几句他们听不甚清的话。
突然她攥起拳头,发狠般重重捶了几下头颅,似是未能止痛,她仰起头,后脑猛得向身后的墙面撞去。
“不好!她是不是也要自尽?”赤峰惊呼一声,话音未落,就见离她最近的赤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垫在了柳氏的后脑。
柳氏这一记头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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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结实实撞在他掌心。
“放开我……”柳氏见一击不成,嘶哑着嗓子挣扎起来,抬手又想往头上打去,赤水眼疾手快地反剪住她的双手,将她牢牢制住。
谢皖南抬步走至柳氏身侧。那柳氏白着一张脸,额前散落的发丝被冷汗浸透,看上去极为痛苦。即便被人制住双手,却仍在奋力挣脱,不死心地用头往赤水身上撞去。
这状况不对!
“赤峰,去请大夫!”
赤峰已在一旁看的愣住了,但听到谢皖南的话,本能反应道:“遵命!”
眼前的情况已乱成一锅粥,云裳竭力保持冷静,强迫自己将今日发生的一切迅速过了一遍。
突然,她抓住了脑海中极快掠过的一丝线索,“李捕头,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方才说,那柳氏晨起时还安好?”
“是啊。”李洪威不明所以,却还是如实应道,“我巡视那会儿两人都好好的。”
“今日施粥,按照惯例餐食比平日要好些,许是这几天饿的不轻,早饭我亲眼看着王泊川足足吃了两碗呢。”
“你是怀疑吃食有问题?”谢皖南沉声问。
“只是猜测。”云裳垂下眸子,“这症状来的着实蹊跷。”
今日若非赤水阻拦,柳氏怕是要布了王泊川的后尘。
这两人相隔甚远,症状却如此相像,这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除非是有人暗中作祟!
若说蹊跷,其中唯有饮食相同!
“云仵作你多虑了,这狱中同锅同灶,大家都吃的一样,若真有问题,怎会就这二人出事?”
李洪威心知云裳办案心切,但还是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况且,柳氏和王泊川的饭菜,都是专人送来,经过查验的,绝对没有问题!”
“李捕头怎知不会有人暗中做手脚?”云裳看向他,眸中带着深深的执拗。
“牢中人来人往,谁又能保证那送饭之人会不会被人收买?”
云裳眼中的锋芒过盛,李洪威被那双凤眸里的情绪看得一惊,一时语塞。
他跟这少年仵作认识也不过数日,之前只觉得他小小年纪,验尸老练,如今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换了身装束后,这少年身上的气质也更凌厉了些。
“我……”李洪威喉结滚动了几下,竟找不出反驳的话。
谢皖南清咳一声,当机立断道:“李捕头,立即提审今日送饭的衙役,顺便将今日的餐食带过来一份。”
赤峰虽然平日里有些咋咋呼呼,但毕竟是谢皖南手下的人,做起事来一点儿也不含糊,不消两刻钟,便带着名头发花白的大夫匆匆赶了过来。
“大人,属下打听了一下,特地去健安堂去请了清平有名的刘大夫,定能看出这柳氏是何病症。”
刘大夫年近花甲,早已两鬓斑白,行走间是一副仙风道骨的姿态。
他放下药箱,也不多言,立刻从赤水手里拉过柳氏的手腕,枯瘦的手指搭了上去。
闭目凝神许久,他又翻开柳氏布满血丝的眼睑仔细查看。突然,布满皱纹的眼角猛地一跳。
“怪哉怪哉!”刘大夫捻着花白的胡须,似乎颇为困惑,良久才道:“这位夫人应是中毒了。”
15. 解药
“中毒?”云裳微微皱眉,眼底划过一丝困惑,“刘大夫可曾看仔细了?我看她既无呕吐之状,也不像寻常中毒者一般面容青紫,与寻常中毒之症大相径庭。”
刘大夫闻言猛得抬头,浑浊的老眼从头到脚将云裳审视了个遍,见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顿时皱起了眉毛,不悦道:“怎么?你也懂岐黄之术?”
他行医数十载,大半辈子都在钻研医道,混到这般年岁,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主儿,何曾被人这般质疑过?尤其还是被一个黄口小儿,当下脸便沉了下来。
“在下只是个仵作。”云裳不卑不亢地拱手,“并非医者。”
“仵作?”刘大夫自恃身份,又德高望重,心里自然是看不起这等低贱的腌臜营生。
闻言他收回手,使劲抖了抖衣袖,颇为嗤之以鼻道:“一个救死扶伤,一个却在死人身上过活,怎可相提并论!”
这话说得刻薄,若在往日,云裳定要同他争辩一番,医者治病救人,自然高尚,她也心生敬佩,可仵作便低人一等了吗?
若非仵作之职,那谁又将替冤魂开口,为亡者谏言?
可今日柳氏之事事关重大,容不得她继续耽搁。云裳按下脾气,正要开口解释,却听一旁的谢皖南突然寒声道:“仵作又如何?”
他缓缓走至云裳身前,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千钧,“其临尸不惧恶秽,察形骸而辨生死,探伤痕以究虚实,此等大勇,非心怀苍生者不可为也,刘大夫悬壶济世,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如同一道惊雷响在方寸之地,那刘大夫被震得老脸一僵,吹胡子瞪眼半晌,却无言以对。
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悻悻咕囔了一句:“罢了罢了,是老朽失言了!”
云裳微微一怔,没承想谢皖南竟会在这时站出来,仗义执言。她心中虽然愤慨,却也不得不承认仵作这营生在旁人看来确实晦气,而身为仵作的他们,更是鲜少有人能正视的。
谢皖南平时里淡泊地跟个画中人一样,竟能做到如此一视同仁,实属难得!
“刘大夫误会在下了。”云裳心头微热,转而耐着性子解释道,“在下并非质疑您的医术,只是柳氏的症状实在离奇,在下才忍不住多问了几句。”
她言辞恳切,态度诚恳,“此案关系重大,还请您解惑。”
刘大夫见她态度恭敬,神色稍稍松动,不过清平礼教森严,刘大夫活了大半辈子,根深蒂固的观念也并非一日便能改观的。
这等与死人打交道的营生,在他眼里终究上不得台面!
他清哼一声,倒是没继续端着架子了,“这毒极为罕见,若非熟读医书,恐怕没人能识破。”
“她脉象看似平和,往来流利,从表面看甚至与常人无异。不过老夫观其眼睑隐隐肿胀,脉象深处实则暗藏拘急,气血运行已然受阻。”
说到此处,他捻着胡须,神色稍显郑重:“老夫行医四十余载,也只在一本医书上见过类似记载。”
“若未记错,她应是中了蚀心散!”
“蚀心散?”这个名字在嘴里滚了几遭,谢皖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般,突然眉目一凛。
云裳察觉到他的神色,正想询问蚀心散是何物,却见李洪威端着个食盒匆匆赶来了。
“大人,今晨的饭食取来了!”
李洪威掀开食盒,里面是啃了大半的窝窝头,旁边还剩了小半碗的菜汤。
“说来也是巧,今日衙门人手不足,王泊川与那柳氏的饭食又是专人收的,碗碟摆在一旁,还未来得及清洗。”
说着,他又从食盒下面翻出了另一碗混在一起浑浊菜粥,散发着一股子馊味。
“卑职专门盛了碗其他人吃剩下的饭菜。”李洪威挠了挠头,“还请大人勿怪,这是从泔水桶里捞出来的。”
“无妨。”谢皖南颔首道,“本官还要谢谢李捕头思虑周全。”
“大人谬赞了!”李洪威笑了两声,他十八岁进入衙门,彼时也不过跟云裳一般大的年纪,存了满腔热血。
但官场之上,向来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性子耿直,又极为执拗,向来看不惯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小人,也不屑于去讨好谁,所以一直不得赵德令待见。
在衙门混了多年,也就近两年抓了逃犯有功,这才升了捕快。
如今,能为这案子出一份力,也算圆了他素年来的心愿,只觉心头都突然涌上了一股子热血,像是回到了十年前初入衙门的那一刻。
“劳烦刘大夫看看,这饭菜里可下了蚀心散?”谢皖南抬手道。
刘大大依言上前,摸出药箱里的银针分别往两份餐食里探了探,片刻后,取出时,那针尖却依然雪白如霜。
赤峰迫不及待地探出脑袋,见此情形,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不会吧,莫非这里面无毒?”
这餐食送过去时,赤岸便验过一次,此刻倒是一派平静,只是叹了口气道:“这两人的餐食属下们都拿银针试过,当时未见银针变色,确认无误后这才放心给两人吃下的。”
刘大夫却并未言语,只是又拿着针尖在菜汤里搅了搅,然后俯身往案桌烛台上的火苗上一掠。
只见原本黄明明的火苗此刻竟奇异般的泛起一道青紫!
而银针自始至终都并变色!
“果然如此!”刘大夫收回手,拿布巾将银针的汁水擦拭干净,笃定道,“这里确实被下了蚀心散无疑。”
“这蚀心散无色无味,混入饮食中常人根本察觉不了,就连银针都验不出来,不过这毒却会跟火产生反应,烛火一照,便显形了。”
“若中了此毒,三个时辰内便会发作,先是引起神经混乱,幻觉丛生,从而头疼欲裂,若不加以阻拦,毒素便会缓慢侵蚀肺腑,直至器官衰竭而亡。”
刘大夫咳了一声,又道:“不过寻常人怕是押不到那一步,光是头疼怕是就让许多人受不了,自我了断了。”
云裳心头一紧,如此说来,那便对上了,王泊川与柳氏那症状确实如此。
王泊川想必是深受此毒其害,这才忍不住撞墙自尽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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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不过二人同一时刻用的饭,这毒也该同时发作,怎么王泊川突然暴毙,那柳氏如今却还活着?
王泊川的身上一定还有她未曾发现的秘密!
还来待会还要跟谢皖南再去那牢房一探究竟。
云裳收回思绪,定了定神又问道:“敢问刘大夫,若中了这蚀心散,可有何破解之法?”
“这……”刘大夫语气一滞,花白的眉毛拧作一团,“记载此毒的医书残缺,药方也不完整,具体的解毒之法,老夫也说不上来,不过这其中有一味药材,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紫灵参?”谢皖南突然开口。
“正是。这紫灵参可滋补元气、修复受损脏腑,是蚀心散中最重要的药材。”
刘大夫抬起松弛的眼皮,看向方才出声的谢皖南,有些诧异:“你竟知晓此药?莫非听闻过此毒?”
蚀心散这种毒歹毒异常,寻常人根本接触不到,谢皖南知晓是因为这药曾是北齐皇室秘药,多少妃子为了争宠,用此药谋害皇嗣,导致许多胎儿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侥幸生下来要么智力不全,要么不久后便夭折了。不过也正因此药太过凶险,如今的北齐皇帝登基后,便下令禁了此药。
如今,它怎会出现在清平?
他垂下眼帘,看向缠绕在掌心的布条,又想起了昨日那个神秘的黑衣人。
武功高强,行事诡异,还不知是何方人士,如今又扯上了北齐皇室密药,这案子真的越发扑朔迷离了起来。
他心下想着事,无意识地动了动手腕,白色布巾下竟缓缓沁出一抹淡淡的红,今日事发突然,他急匆匆策马赶来,这手上的伤口应是又裂开了,此刻隐隐作痛。
他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将手掩入袖中,心中疑虑愈深。
刘大夫看了他许久,才听到这位少卿大人淡淡道:“只是偶然间听人提过一次,并不了解。”
刘大夫也不深究,只是叹息道:“不过这紫灵参极为难得,这妇人中了蚀心散,十二个时辰内若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云裳闻言心中一紧,这王泊川已死,柳氏如若也出了差池,这案子怕是难了!
“不知刘大夫可知何处能寻到这紫玉参,这案子事关重大,即便困难,也得尽力一试!”
“这……”刘大夫微微一顿,无奈摆手,“这紫灵参生在悬崖峭壁之上,百年才得一株,万分珍贵,哪里是能轻易寻到的。”
“健安堂内曾有一株,不过在三年前已被人高价买去,如今清平众多医馆内怕是很难寻到了。”
“寻不到了?那可如何是好?”赤峰的脸顿时丧了起来,追问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若无紫灵参,怕是华佗在世也回身乏术了,你们多去医馆内寻一寻吧,兴许哪个医馆还珍藏一株,不过微乎其微啊!”
刘大夫合上药箱,“老夫能做的,便是开上几贴药,尽力稳住这妇人体内的毒素,不过至多也只能拖上五个时辰。剩下的,便只能看你们的造化了!”
16. 暗伤
刘大夫交代完毕,将药箱搭在肩头,正欲回去撰写药方。
临走时他忽地转身,目光沉沉地望向赤水,叮嘱道:“你切记看好这妇人,蚀心散的威力不容小觑,鲜少有人受得住,若因头痛发作自残,后果不堪设想。”
赤水应下,反手砍向柳氏的后颈,手起掌落,那柳氏终于不再叫唤,似脱了线的木偶般瘫软下来,软绵绵往后倒去,被赤水稳稳接住,扶着放倒在牢房的草席上。
云裳目送着刘大夫离去,转身时,见谢皖南仍立在原地,身形修长如竹,眉眼间恍若凝着霜雪。
“大人。”她走近两步,低声道出方才的猜测:“王泊川之死另有隐情,那里绝对还藏着些我们尚未发现的蛛丝马迹。”
谢皖南眸光一转,微微侧目,“你可是想说这两人毒发的时辰对不上?”
“正是。”云裳轻咬下唇,“据刘大夫所言,这蚀心散毒发至少要三个时辰,柳氏发病的时辰倒是吻合,可王泊川怎会午时便暴毙了?”
“这毒是谁下的尚未可知,不过王泊川之死绝非那么简单!”
“李捕头!”谢皖南蓦地转身,扫向一旁的李洪威,开口道:“方才只见你端了食盒前来,今日送饭的衙役为何不见踪影?”
“方才情况紧急,还未能告知大人。”
李洪威被他目光一慑,提起此事,突然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起来,“送饭的衙役原是在的,只是……后来被赵县令调去城东施粥了。”
“每逢施粥日,赵县令都会在城东设棚,亲自赈济百姓,午时大人回来后,便又指了几个衙役过去帮忙。”
“又指了几个?”谢皖南唇角轻扯,神色不善,“怎么,晨起那一批还不够,本官倒不知,这清平县施个粥竟需倾巢而出!”
李洪威额角沁汗,低头不敢接话。
赵德令再不好,毕竟也是当县县令,他区区一个捕头,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在大理寺少卿面前妄议。
“赤峰!”谢皖南冷喝一声,朝后一挥手。
赤峰立刻抱拳而来,“属下在,大人有何吩咐?”
“随李捕头去城东一趟,把那送饭的衙役给本官带回来。”谢皖南袖手而立,眸色幽深,“本官倒要看看,少了他,这粥还能不能施下去!”
“遵命!”赤峰抱起拳头,重重应下,眼里闪过一丝快意。
他早就看赵德令百般不顺眼了,之前要不是他家大人拦着,他简直恨不得当场扒下他那副虚伪嘴脸。
如今终于有机会能整治一番,狠狠出口恶气了!
明明嘴上说好将这案子交由大理寺,表面配合,背地里却悄悄给他们使绊子,真是小人一个!
活该一辈子做个县令了!
云裳悄悄观察着谢皖南的神色,平日里,她几乎鲜少看到他情绪外露的一面,此刻冷玉般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丝薄怒,倒是比平日鲜活多了。
她斟酌片刻,这才试探性问道:“大人,可要随小人一同再去看看王泊川?”
“走。”
谢皖南如今已恢复了那副光风霁月的模样,只是眉宇间藏着股细微寒意,站在那里,疏离又矜贵,如孤松立雪,不可攀附。
任谁被这么摆了一道,心情想必都不会好。
再次回到王泊川的牢房内,云裳挽起袖口,围着王泊川的尸体转了一圈,俯身继续探查他周身的情况。
谢皖南却停至门口,并未进去,目光落在牢房外粗重的铁链上。
这铁链足有儿童小臂般粗细,层层旋绕在栏杆之上,尾端束着一把厚重的青铜大锁。
这般程度的锁,强行破开的可能性几乎微乎其微,门外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他修长的十指抚过结实的木栏,若有所思。
“大人!”
这时,云裳突然唤了一声,她蹲在地上,眉梢扬起,眼神微微发亮,似是发现了什么关键之处。
“您过来看!”
谢皖南应了声,转身欲朝她的方向走去,却忽地被什么东西很轻地勾了一下,他脚步顿停,屈膝蹲下身子。
牢房的木栏杆被削得光滑结实,只是不知何时,底端竟突出了一根细小铁钉,顶端尖锐,颇为突兀,方才便是它勾住了衣摆。
谢皖南提起墨蓝色的衣袂,上好的云锦料结实无比,只刮花了些许表面的绣线,并未伤及内里。
“大人?”那头,云裳又唤了他一声,她转头看了过来,一脸探究。
谢皖南随口应了句,拂去绣线正欲起身,却忽地发现了那地上还真有蹊跷。
那钉子旁,还被勾掉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布,颜色暗沉,与囚衣迥异,显然另有来历。
谢皖南捻起那片衣料,指腹摩挲间已辨出几分质地。这样式倒是有几分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他顺手将布料收入袖中,抬步踏入了牢房,“方才有何发现?”
云裳见他进来,这才收回了探究的目光,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尸体,她指尖轻拨开王泊川凌乱的发丝,露出头顶与两耳交界处:“大人请看此处。”
“此为百会穴。”她的指腹在穴位周围细细摸索,“小人在其周围发现一处异常硬块,质地坚硬,边缘锐利。小人怀疑,他提前毒发或许就因此物。”
谢皖南眸光微凝,俯身细看。他身形挺拔如松,投下的阴影将云裳整个笼罩其中。
“可能辨别出是什么?”
一股独属于谢皖南冷香袭来,云裳不着痕迹地侧过了身子,她摇摇头,正色道:“须得开颅查验。”
这话她之前便提过一次,却被柳氏的事扰了。
她抬眸直视谢皖南,语气比初次更为坚定:“这次还请大人恩准。”
牢房内一时寂静,谢皖南指尖摩挲着袖中那块粗糙布料,心知这尸身的确是非剖不可了。
沉吟片刻,他淡淡道:“既如此,那便将王泊川的尸身带回府去,择时剖验。”
“遵命。”云裳敛下眸子,低声应道。
她回身,将王泊川的发丝整理归位,盖住了那处暗伤。一转身,却发现谢皖南立在案桌前,正举着一块布料对着烛光细看。
牢房内光线昏暗,唯有裂了缝的案桌前放了盏烛台,跳动的烛火映得他侧脸半明半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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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觉得这里的椅子不干净,谢皖南并未落座,他微微欠身,以一个算不得舒适的姿态对着煌煌烛火,目光沉沉,看上去极为专注。
谢皖南的这双眸子,生得实在好看,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流转间,像极了一位故人。
云裳静静地望着,恍惚间,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另一道身影,她心头微动,一时间竟有些出神。
直到谢皖南突然偏过头,那双深棕色的眸子直直望了过来,眼底似有星子闪动。
云裳这才慌忙移开视线,她收回思绪,暗恼自己竟没忍住盯着他看了许久。
“大人在看什么?”云裳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掩饰失态。
谢皖南直起身,似是没发现她方才的举动,自然地将手中那块指甲盖大小的料子递了过去,“你且看看,这料子像不像清平衙役所用的官服?”
云裳从谢皖南手里接过布料,拿着指间细细查看。这布料虽小,但玄黑底色与细密织纹却清晰可辨。
她脑中飞速闪过李洪威今日所穿的官服,心头一跳,这样式,确实极为类似。
“几乎一模一样。”她抬头问道,“大人从如何发现的?”
谢皖南微抬下颚,示意门外道:“就在牢门外的栏杆处。”
云裳顿时会意,难怪谢皖南方才在那里停留许久,原来是发现了新的线索。
“大人怀疑是跟这里的衙役有关?”她捏着布料,脸色微变。
谢皖南转过身,望着不远处值守的那些衙役,寒声道:“即便不是他们,也必然是借了他们这身皮囊。”
是了,清平衙门即便再松懈,也不可能轻易放一个外人进来。更何况王泊川由赤行日夜看守,唯一可能跟他有所接触的,也只有这里当值的衙役了。
云裳眸光一凛,与谢皖南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快步走向门外。
昨日晨起下过一场雨,牢房内自然不可能日日打扫,如今地上正是尘土飞扬,脚印密布,深深浅浅地印在尘土中,宛如一张错综复杂的密网。
她蹲下身子,顺着无数杂乱无章脚印看过去,“这些官靴印纹路方正,深浅一致,是衙役们日常走动所留。”
“但此处……”云裳的指尖停在一处几乎被踩没的痕迹上,声音陡然一沉,“这个脚印前掌深而后跟浅,步距也比官靴印大了半寸。”
谢皖南敛眸望去,数道方格纹其中,隐约掺杂着一道特殊的星芒纹路,——那纹样他再熟悉不过。
“不是官靴,看来果然是有人假扮衙役混了进来。”他轻扯唇角,想起昨日拓印的脚印,声音渐凉,“这纹路……是昨日的那个黑衣人!”
云裳心头一震,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神秘身影,刹那间,所有线索串联成线,这起毒杀案似乎突然清晰明了起来。
“他假扮衙役潜入,就是为了对王泊川下此毒手,离开时……”她指向角落那处铁钉,“衣角被铁钉勾破,靴底便在这里留下了完整的脚印!”
两人相视一眼,心中已有猜测,谢皖南直起身,冷声道:“难怪毒发时辰对不上。蚀心散只是其中一道幌子,真正死因,是百会穴那处暗伤!”
17. 审问
回到谢皖南的府邸时,夜色已深。阿福早已按照吩咐,腾了间厢房作为验尸之所。云裳甫一下马,便步履匆匆地赶了过去。
王泊川的验尸录若能早一刻出来,这桩案子的胜算便能多添一分。
夜色如墨,验尸房内却烛火通明。
三月底的天还没彻底暖和起来,夜风裹挟着料峭寒意,铜盆中点着炭火,却驱不散渗入骨髓的寒意。
云裳换上单薄的验尸服,指尖冻得微微泛青,执刀的手未抖一下。
柳叶刀寒光一闪,精准划开了王泊川的头皮,锋利的刀刃与骨骼相触,发出一阵钝钝的摩擦声,在深夜中令人格外心惊。
云裳屏息凝神,指尖轻抚过骨缝,轻声道:“是锐器刺入的痕迹。”
颅骨被小心地剖开,暗红的血液混着脑组织缓缓渗出,顺着苍白颅骨蜿蜒而下。云裳面不改色,手持镊子稳稳地探入脑组织,沿着颅壁辗转,突然触到一处异常坚硬的物体。
“找到了!”
云裳轻轻勾唇,手腕微转,用镊子轻轻捣碎了那硬块,继续向深处探去。一根细若牛毛的银针缓缓被夹了出来。
她心下一惊,这银针约有三寸长,从百会穴直贯而入,几乎穿透了整块颅骨!
百会穴乃诸阳之会,本就是极其重要的穴位,这一针下去,阻塞了经脉,导致淤血囤积,这才在脑中形成了硬块。
而银针又催动了气血运行,使蚀心散的毒素随着狂飙的气血,在王泊川体内肆虐,这才硬生生将毒发提前了一个时辰!
云裳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背后之人实在是高明!
先将蚀心散下入饭食中,引王泊川吃下,继而趁乱借银针催发毒性,如此一来,未及蚀心散的毒发时辰,王泊川已头痛难忍,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撞墙而亡!
这银针细小,又掩在头皮之中,若非他们发现了端倪,选择剖验,任谁也想不到这看似自戕的背后,竟藏着如此缜密的杀局。
云裳轻叹一声,指尖穿过桑皮线,转瞬间便将头颅伤口缝合如初。王泊川的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原地,仿佛无人动过。
唯有那枚染了血的银针,昭示着这桩案子,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
……
与此同时,谢府的另一间屋子内。
谢皖南端坐在案前,修长的手指轻叩案桌,目光沉沉地审视着面前送饭的衙役。
那衙役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从谢皖南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背后突起的肩胛骨止不住颤抖着,似是被吓得不轻。
谢皖南指尖重重点下案桌,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抬头。”
衙役瑟缩着直起身,眼神飘忽,嘴唇哆嗦,活像个被吓破胆的硕鼠。
“今日王泊川与柳氏的饭食,是你送的?”谢皖南问。
“是、是小人送的……”衙役浑身抖如筛糠,结结巴巴道,“按规矩,辰时送饭,巳时收碗,一日三餐,从、从未延误……”
“中途可有人经手?”
衙役摇头如拨浪鼓:“没、没有!膳房做好后,小人直接端去,未曾假手于人,路上更是连只野猫都没碰见!”
谢皖南眸光微敛——此人表面惶恐,回答却异常流利,言辞严谨,挑不出半点漏洞,就连时辰都分毫不差。
真若那么胆小,这时被提到这里,话都说不利索了,哪还顾得上这些?
他话锋一转,忽然换了个问法:“那王泊川用饭时,可说了什么?”
衙役眼神闪烁,似在回忆:“今日是施粥日,饭食比平日略好些,还有荤腥,他还颇为惊讶,问了几句,其余的便没有了……”
“哦?”谢皖南指尖一顿,“他问了什么?”
衙役不假思索道:“他出身富贵,自然吃不惯牢里这些,今日许是见吃食好,问了一下缘由,也不是什么关紧事,小人便如实答了。”
谢皖南应了一声,又问:“今日的饭菜,你可曾见他用了?”
他问的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衙役渐渐放松了警惕,点头道,“小人亲眼见他动筷时才离去给柳氏送。”
“原来如此。”谢皖南慢条斯理地押了一口茶,目光里突然带了几分质询,“本官听李捕头说,王泊川用过饭后,巳时便暴毙而亡,你可有话说?”
“巳时?”衙役默念一声,猛得抬头脱口而出道:“王泊川不是午时出的事,怎会是……”
说一出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失言,慌忙改口道:“不、不是,是小人记错了……”
可谢皖南是何许人,早已抓住了话中的漏洞,眯起眼道:“午时你不是已被赵县令调去施粥?如何得知牢里的事?”
“大人……”衙役的额角渗汗,“小人方才记错了……小人不知此事。”
谢皖南轻嗤一声,“本官竟不知你还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在,不知道的事还能记错?”
“小人……小人一时失言。”衙役的眼里闪过慌乱,嘴里不住地喊着冤枉,“不过此事真的与小人无关啊!”
“无关?”谢皖南盯着他,语气怀疑,“你送的饭食,你说与你无关?”
“小人以性命担保,这饭食绝无问题!”他一头磕倒在地,声音发颤,“小人一介小小衙役,哪有什么胆子该下毒毒害犯人啊!大人说的这些小人不知,小的真的不知啊……”
“而且那饭那两位大人也验过!”他说着突然指向一旁的赤行赤岸,“若小的真下了毒,如何也不过了两位大人这关啊!”
“下毒?”谢皖南放下茶盏,喉咙发出嗯地一声,似是有些疑惑,“本官何时说你下毒了?那王泊川莫非不是自戕吗?”
“是……是自戕……”那衙役浑身一僵,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是小人记错了,确实是自戕。”
“是吗?”谢皖南的脸色冷了下来,猛地拍案,“事到如今,你还敢狡辩!若是自戕,这饭菜里的毒物从何而来?”
赤行当即将那碗剩下的菜汤端了过来,摆在他面前,“既然无毒,你现在就喝下去,如何?”
衙役的脸刷地惨白。
“何苦跟他说这么多废话?”赤峰撸着袖子上前,一把端过眼前的碗,就想往他嘴里灌。
“这种人,就该直接来!”
那衙役拍开赤峰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见此也不装了。
他挺直了脊背,颤抖的身子突然静止,眼中怯懦尽褪,一瞬间仿佛换了个人。
“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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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名不虚传!”
他抬头咧嘴一笑,露出几分狠厉,“不过想从我嘴里撬出东西,怕是没那么容易。”
谢皖南抬手示意赤峰退下,眼神幽深,“是吗?那大理寺的刑罚你可以试试!”
那衙役闻言倒是似乎不惧,老神自在地抱起了胳膊,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态度,摆明了不肯配合。
“小人出生市井,从小苦惯了,什么没见识过?比不得大人从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
谢皖南不再多言,一个眼神,赤水立刻将人压了下去。
赤水按着谢皖南的吩咐,将那衙役带到了一处暗室里,蒙住双眼,缚住四肢,将他牢牢地禁锢在一张木床之上。
眼前一片漆黑,四肢也动弹不得,衙役却不以为然,被抓之前,他便做好了被用重刑的准备,却没想到只是被困在此处。
他撇了下唇:“以为将我一直关在这我便会招了吗?”
赤水并未言语,只是将一桶接满了水的木桶悬挂在房梁之上,不同的是,这木桶底部凿开了一个小洞,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
那衙役被蒙着双眼,只听到周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一滴冰凉的液体便落在他额间。
“这是水吗?大理寺便是这种招数?”
赤峰嗤笑一声,抬手卸了他的下巴,以防他受不住咬舌自尽。“急什么?待会有你受的!”
这刑罚唤作“水滴刑”,谢皖南第一次拿这招对付犯人时,赤峰也觉得这刑罚略轻了些,几滴水能把犯人怎么样。
可不过短短一夜,那嘴比钢还硬的犯人却全招了。
他那时才懂,这水滴刑的恐怖之处,看似温和,实则摧心。
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可怕的刑罚。
这刑罚虽无身体上的疼痛,却要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
在一片黑暗的情况下,一切都是未知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你永远不知道头顶的下一滴水何时会到来,不知痛苦何时会终结,死亡又离自己多远,唯有恐惧在寂静中疯长。
久而久之,再硬的骨头,也会被这无声的折磨击溃。
赤水两人确认无误后,便关门退了下去,守在门开。
只听木门“嘎吱”一声,寂静的刑房内再无声响,只有水滴声格外清晰。起初只是偶尔一滴,后来渐渐变得规律,每隔几息便落下一滴。
衙役起初还能面无表情,可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呼吸开始急促。黑暗剥夺了视觉,听觉被无限放大,每一滴水珠砸在额头的触感都像是一记重锤。
下巴被卸掉,他口不能言,只能试图挣扎,可手腕都被磨出了血痕,木床咯吱慌个不停,绳索却纹丝不动。
赤峰抱臂倚在门边,听着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冷眼旁观。
他曾见过不少硬骨头在这刑罚下崩溃——起初是愤怒,而后是恐惧,最后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水滴依旧不紧不慢地落下。
衙役的额头早已湿透,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像是冷汗,又像是泪。他的思绪开始混乱,恍惚间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受刑,还是早已被溺毙在这无尽的滴答声中。
夜还深,而这却只是个开始……
18. 招供
这厢云裳写好验尸录,从阿福处得知了谢皖南正在西厢房审问犯人,她片刻未停,带着验尸录便赶了过去。
推门而入时,室内只有谢皖南一人伏在案前,手持狼毫笔走如飞,擦过宣纸时沙沙作响。
“见过大人。”云裳抱拳行礼,禀告道:“王泊川的验尸录已记录完毕。”
谢皖南头也未抬,微抬下颚淡淡道:“先放这儿吧,本官待会儿看。”
“是。”云裳走近,这才发现他正在写王泊川一案的卷宗,怪不得如此忙碌!
她将文书搁在案上,正欲退下时目光却恰好扫过了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
从王家瓷窑出来后,谢皖南的手似乎没再动过,伤口处还系着她的棉布,此刻隐约可见血又渗了出来,在白布上晕开一抹暗红。
这人怎么伤口裂开了也不管不问的!
云裳眉头微蹙,见他没有依旧停下来的趋势,忍不住开口:“大人这伤,后来怎么没再处理过?”
谢皖南笔尖未停,直至落下最后一个字后,方才抬起眼皮,漫不经心扫了眼伤口:“并无大碍。”
他拾起桌上的验尸录,边说边翻看起来,“王泊川身上有何发现?”
云裳并未立即回禀,她盯着他手上的伤,犹豫半晌,“案情待会儿再说也不迟,大人还是先包扎一下伤口吧。”
闻言谢皖南动作未停,他又翻了几页卷宗,手中布带已松,过长的系带垂落在纸上,翻页时总被带到,确实碍事。
他轻叹一声,这才放下卷宗,打开了桌案一旁的柜子。
阿福做事向来周全,这西厢房内虽没住人,却还是放了个药箱以备不时之需。
谢皖南取出药箱,慢慢掀开了棉布,露出了底下泛着脓血的伤口。
“大人,您这伤势,再拖下去怕是要溃烂了。”
云裳隔着案桌瞧着,暗暗吸了口凉气,这伤势远比她想象要严重得多,谢皖南究竟是如何忍到这时的。
见谢皖南正欲找药,她抬手拦住了他的手,迅速从药箱里翻出金创药,指了指一旁的檀木椅:“大人一个人上药不便,还是交于小人吧。”
许是实在着急,谢皖南破天荒地没有推辞,依言沉默地坐在了椅子上,朝她伸出了手臂。
这伤一直没经过好好处理,此刻皮肉都翻卷开来,泛着不正常的殷红。云裳轻叹一声,拔开药塞,将药粉均匀地洒了上去。
狰狞的口子在谢皖南白玉般的手上看着格外骇人,云裳屏住呼吸,刻意放轻了力道,可直到她裹好干净的绷带,谢皖南眉头都没皱一下。
仿佛这伤不在自己身上一般。
“大人,可以了。”她收回手,将药箱放回原位,暗自佩服这人的忍耐力。
“有劳。”谢皖南看了眼包扎妥帖的伤口,重新拿起了案桌上的验尸录,话锋一转,“继续说说王泊川的验尸情况。”
云裳取出包裹在棉布里的银针,“小人在他颅骨内发现了一根三寸长的银针,自百会穴直贯天灵。”
“银针?”谢皖南翻页的动作一顿。
“不错,表面看他确实是撞墙自尽无疑,可实则背后有人在此混淆视听,刻意操纵时辰。”
云裳隔着白布,将染着血迹的银针递给他看,“银针入脑,乃至气血横虐,这才使得蚀心散的毒性提前发作。”
“银针操纵?”谢皖南放下手里的案宗,接过银针细看,“既能确保王泊川必死无疑,又能将他的死引到自戕之上,好算计啊!”
云裳不置可否,想到赵德令的三日之期,她压低了声音,“既然已查明了王泊川的真正死因,接下来可要要赵县令禀明?”
“不急。”谢皖南合上布巾,眼神微沉,“此案涉及甚广,许得从长计议。”
“黑衣人,送饭的衙役,还有那柳氏,都是疑点,贸然行动,反而打草惊蛇。”
谢皖南扫向云裳眼底的青色,挥了挥手,“今日便到此为止,云仵作累了一天,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望着越发深重的暮色,轻声道:“明日,还有场硬仗要打!”
——
翌日一早,赤水推开厢房门,只见那名衙役一动不动地瘫在木床上,只能从胸口细微的起伏看出他还活着。
赤峰上前揽过他的肩膀,见此笑了一声,“看来大人这刑罚依旧效果显著啊,这人果然也没熬过一晚。”
“少说风凉话。”赤水扒拉开他的手,走近去看那人的情况。
那衙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手腕和脚踝都被绳索磨出了血痕,湿透的发丝不断滴着水,在地上积成一滩水洼。
短短一夜,他的意志力已被全部击垮。听到声响,衙役耳尖一动,头渐渐转向声源处。
待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赤峰抱臂而立,靴尖点着地,“怎么?今日还不肯开口吗?”
衙役艰难地点了下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无声地用口型比道:“我……我说……”
赤峰眉梢一挑,却未急着上前给他松绑,故意让水滴又落了几下,才慢悠悠地掀开了他眼前的黑布:“哟?终于肯识相了?”
黑布猛得被掀开,刺眼的天光骤然涌入,直射在眼前,衙役甫一睁开眼,便被强光刺得酸痛干涩,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往下落。
他立即闭上眼,待逐渐适应光线后,才睁眼重新看向两人,嘴唇微微张了张,示意自己有话说。
赤峰冷笑一声,抬手将他的下颚往上一推,恢复了原位后却没立刻松手,捏着他的下巴,胁迫他抬起头。
“你最好识相点赶紧交代,若还想耍什么花样,大理寺的别的刑罚,你一样都逃不过。”
经过了一夜的刑罚,衙役早就没了当时张狂的模样,他张了张嘴,说出的话沙哑无比,“我…要见…谢大人……”
短短一句话,他咳了好几声,声音断断续续的,连不成句,“放心吧,事已至此,我不会……耍什么花招的。”
“最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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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峰与赤水对视一眼,他神色不似作假,可赤水还是留了个心眼,只松了他的脚,手还反剪着束在身后,拖着他往正厅走去。
厅内,谢皖南端坐主位,神色淡漠。云裳则立于一侧,目光警惕,见到衙役被拖进来时,眸光一滞。
“这便是那日给柳氏送饭的衙役?”
赤峰应道:“正是他。”
他一把将衙役按倒在地,得意洋洋地冲着云裳道:“云仵作,你是没看到他昨日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如今受了刑罚,可算是老实了。”
云裳的目光扫过跪在前厅的人,他身上并无外伤,却脸色苍白,满面惊恐,浑身瑟瑟发抖。头顶的发丝尽数湿透,宛如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滴答滴答往下滴着水,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润开一片湿痕。
这副模样,让她不由得想起前朝用于攻心的那道刑罚——水滴刑。
听闻这刑罚极其可怕,看似温和,实则催心,连续不断的水滴会让人逐渐丧失五感,最终精神崩溃。
传闻中的谢皖南雷厉风行,不近人情,可这几日与他相处下来,她却觉得他并非如传闻一般。
可如今,瞧见衙役这般模样,云裳终于对传闻中的他有了些许实感。
衙役被按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地面,颤声道:“大人……小的……全招……”
他一开口,声音沙哑无比,宛若从破旧的风箱里传出来的一般。
谢皖南微微倾身,眸如寒刃:“说。”
衙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哑着声音道:“毒……是我下的。”
“你可知那是什么毒?”谢皖南问。
“知道。”衙役点点头,“是蚀心散。”
“这毒是怎么来的?如实招来!”谢皖南敛起眸子。
“这个…我不知道。”衙役“我只是听命令行事。”
“命令?谁的命令?”谢皖南垂眸,“是赵德令?”
“不是……”衙役摇了摇头,回想了一下那日的情形,“是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前一日他突然找上我,把药塞给我,让我送饭时……将这毒下在王泊川与柳氏的饭菜里。”
“所以你是为了钱?你可知道恶意投毒是死罪?”谢皖南往后靠上椅背,轻点扶手,“你既已入了衙门,为何还要这么做?”
“死罪又算得了什么。”衙役突然轻扯了下唇角,“大人你问我为何?为了过日子呗。”
他看向谢皖南,神色灰暗下去,说着说着便剧烈咳嗽起来,“大人您从小锦衣玉食,又怎么懂我们老百姓的苦?我在衙门……干了十五年,可依然只是个小小的衙役,领着那点微薄的俸禄。”
“可我如今三十多岁了,还是一事无成,上有老下有小,可我却养活不起。”
他大笑几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大人,您懂吗?不……你不会懂的……你当然不会懂的。”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云裳瞧着他逐渐癫狂的神情,“值得你为他做这种事?”
19. 诛心
云裳凝视眼前逐渐癫狂的衙役,沉声道:“死?你以为一死便能解脱?你可曾想过,你若死了,家中母亲谁来奉养?你那结发妻子,又该如何拉扯稚子?你要将这千斤重担,全抛给她一人吗?”
衙役浑身一颤,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咽喉。
“我……我……”他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磨破的线头。
她上前一步,字字诛心:“你活着,他们尚且还有依靠,你走了难道让他们饮风泣血吗?”
这一连串的质问朝着衙役劈头盖脸地袭来,像一把尖刀,瞬间刺破了他内心深处意图逃避的表象。
提及妻子和小儿,衙役浑身剧烈颤抖,再抬起头时,眼里有泪滑落,“我……是我无用……”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会想一死了之呢?
可这世道,像他这样的小人物,不过是地上的一捧泥,任谁都能来踩一脚,平白让妻子跟着他受苦,老母跟着他受累……
十五年寒暑,他每日披星戴月地点卯当差,穿着这身衙役服走遍了清平县的每一条街巷,可到头来,老母卧病在床时,他连抓副续命汤药的钱都凑不齐。
临到头他才恍然看尽了这官场的腌臜,有些人生来富贵,得以金樽玉盏,挥金如土;可有些人生来便是蝼蚁,命如草芥,任人拿捏。
那些生来就金尊玉贵的少爷们,光是指缝里漏的银钱都够他拼一辈子。
他有时候也恨啊,恨这世道不公,恨那些高高在上的当官的,恨那些家财万贯的富商老板,也曾想过为何这些人里不能多一个他呢?
可更恨的还是自己为何生来就是贱命一条!
当差十五载,一包雪花银就买去了他的半辈子!
衙役的身子逐渐佝偻下去,腿下一软,瘫倒在地,泪水不断顺着沟壑纵横的脸上划过,流了满面。
分明三十几岁的年纪,却比李洪威看起来要苍老的多。
瞧着这个场面,云裳的心好像被重重捏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放轻了声音。
“你可知王泊川一案是当今重案?你若能提供线索,戴罪立功,自会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闻言衙役呆滞的眼珠动了动,在原地机械地重复了几遍,“从轻发落……从轻发落……”
突然他踉跄着站起身,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住云裳,“当真?你说的……可是真的?”
云裳目光流转,望向主位的谢皖南:“谢大人在此,你还有何疑虑?”
“本官亲自作保。”谢皖南微微颔首,应了一声,“你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比如……”
谢皖南紧紧盯着他,目光如炬,“他是不是还许了你别的什么?才值得你为此赌上性命?”
听到这话,衙役仓皇抬头望了过去,正撞上谢皖南那双如寒潭般幽深的眸子,四目相对,他率先低下头,心中发虚。
在这双眼眸之下,他仿佛都剥了个精光,一切被看透了,无处遁形。
沉默良久,他点点头,咬着牙颓然道:“那人还承诺事成之后……许我文银三百两,这笔钱足够我一家老小下半辈子无忧了。”
背后果然另有隐情!
怪不得昨日这衙役嘴里问不出半个字,一副决心赴死的模样,原来是被人拿捏了软肋。
谢皖南眼里划过一抹暗色,冷声道:“那你可料想过若是东窗事发,那人焉能留你?”
“不瞒大人,我此行本已做了赴死的准备。”衙役攥紧了拳头,脸上的表情坚决,“若那人能守信让妻儿无忧,我本就贱命一条,死又何妨?”
云裳皱眉追问道:“那你怎知他是否守信,若是他翻脸不认账,你岂不是平白丢了性命?”
“他一句轻飘飘的承诺,如何比得上大人的金口玉言?”
衙役张了张嘴,一时语塞,却也明白眼前之人说得不无道理。
衙役嘴唇颤抖,眼中挣扎之色愈浓。
“他可留了凭证?那文银又要如何交接?”云裳瞧他神色松动,继续乘胜追问。
提起这个衙役眼中亮了亮,带了一丝希冀,“他说三日后,可去永福客栈寻他,届时他自会给我。”
“我也知此行怕是凶多吉少,嘱托了我结拜多年的兄弟接手,若我此行遭遇不测,便由他代我应约。”
云裳默念了一下客栈的名字:“永福客栈?就在东街那条路上!”
“三日后?”她与谢皖南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凝重,“那岂不是就是明日?”
时间紧迫,谢皖南霍然起身,沉声道:“关于那个黑衣人,你还知道多少,可知他是何来头?”
衙役回想着他的模样:“他身高约七尺,体型壮硕,脚步有力,轻功看似极好。为人极其谨慎,过来时一直蒙着面,言语间并未透露出任何身份。”
“不过……”衙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我怀疑……他或许是赵县令身边之人。”
“何处此言?”云裳眼神一凛,听这描述,几乎已经跟那日的黑衣人对上了一半,自王家窑一案后,她心中隐隐有此猜测,但毕竟尚未经过验证,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衙役喉结滚了滚,缓缓道:“只是那日他来寻我时,似乎对我家情况了解颇深,若非看了衙门的名录,不会对此了如指掌。”
“而且……”他犹豫了片刻,皱着鼻子回忆道,“他身上有股很淡的沉香味,不似寻常寺庙的烧的那种,而是一种很特别的香,倒是很像赵大人身上的。”
云裳垂下眼眸,沉水香浓重,且价格并不算低,清平想必鲜少有人会熏此香。
而赵德令平日爱沉香是出了名的,她至今仍然记得他身上那股熏人的香味,若跟他单独待过,绝对会留下痕迹!
谢皖南自是也想到了这处,他修长的手指在案几上叩了叩,又问道:“除此之外,可还有其他异常?”
“有。”衙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还说让我当日务必当心,最好能避着些,莫要让人发觉。”
他继续回想着当日的情况,越发觉得可疑起来,“可小的本就负责他二人一日三餐的饭食,如何能避?却没想到赵县令会突然回来,碰巧点了我去施粥。”
这一切自然不可能如此巧!
谢皖南冷笑一声,“若那黑衣人真是赵德令的人,此刻怕是已经知晓了你被抓的消息,你且让你那兄弟照常赴约,明日永福客栈,本官要亲自会会那黑衣人。”
他转向衙役,语气稍缓,“你且放心,念你提供了线索,本官审理此案时,自会酌情考虑,不会牵连到你的家人。”
“谢过大人!”提到家人,那衙役眼含泪水,重重磕了个头。
他自己死不足惜,可家人是无辜的,万不可牵连了他们。
云裳摩挲着袖口,忽然想到了另一事,那日刘大夫提到蚀心散时,谢皖南似乎神色有些怪异,却并未细说。
于是她又问道:“你可知那蚀心散是何来头?何处能寻到解药?”
衙役抬起头,拂袖擦去眼角的泪,“那黑衣人并未提起过,只嘱托我将那药分做两份,分别下在两人碗里,待三个时辰后药效发作时,避开那阵儿。”
“不过我看那药分量微小,药效恐怖,应许是什么名贵之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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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怕是并好得。”
这一条路也断了。
希望再次破灭,云裳暗叹一声,如今王家兄弟皆死,可背后牵扯的事却如蛛丝缠绕,疑点颇多,更关紧的是此事还关乎着云家往事。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她须得尽快寻到解药,只有救下柳氏,才可能知道那类似于云家秘方的瓷泥到底是何来头。
——
这头,自王泊川与柳氏转移至谢府后,负责看守的赤行和赤岸便落了空,不过两人也未闲着,马不停蹄地按照谢皖南的吩咐,在锦州城各个药铺搜寻着紫灵参的踪迹。
可如那刘大夫所言,这紫灵参珍贵无比,极其难得,锦州城并不算多大。两人自昨日起,彻夜未眠,几乎踏遍了上百座医馆药铺,却始终寻不到这紫灵参的下落。
两人再次从药铺里出来,依旧是无功而返。
“又白跑一趟……”赤行重重叹了口气,捏紧手中的药方,心中愁云遍布。
远处日头渐渐落下,二人累了一天,胃里未进半粒米,早已是强弩之弓。
眼看着肚子咕咕叫个不停,赤岸拍了拍赤行的肩膀,往不远处的铺子扬了扬下巴,“天快黑了,不如先用些饭食?”
“你去吧,我不饿。”赤行拂开他的手,王泊川被毒害一事,他总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始终耿耿于怀,此刻更是食不下咽。
他往四周看了看,抬步欲走,“我还是再去别的医馆寻一寻。”
“哎——”赤岸一把拉过他的胳膊,不由分说转身推着他往那家食肆里走去,“你的身子也不是铁打的,不吃饭怎么成?也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赤行拗不过他,被他半推半拉地坐在店里的长凳上,依旧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二!点菜!”赤岸抬手招呼了一声。
不远处正在擦桌子的伙计忙不迭小跑着过来,“两位客官,吃些什么啊?”
赤岸翻了翻木桌上摆着的菜单,“你们这有什么啊?”
伙计拿过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抹了把额角的汗,闻言一笑:“客官您要这么问那可多了,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酱牛肉、烧牛肉……”
伙计利索地报了一连串的菜名,胸有成竹道:“这么说吧,但凡您叫得上名的,小店应有尽有!”
“当真?那就把方才报的菜式,通通给我来一份!”
赤岸正被这连珠炮似的菜名搅得头晕,刚想凭着记忆说几个,忽然听到有一道慵懒带笑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那伙计一看来了笔大买卖,立刻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得咧!这位客官,还请这边坐!”
伙计引着他坐在了赤岸二人旁边的桌子上,“您稍等片刻,小的即刻吩咐下去!”
“这位客官,你且再等等!”此刻也顾不上赤岸二人了,那伙计朝着赤岸赔了个笑脸,便匆匆吩咐厨房去了。
今日寻药碰了绊子,赤岸本就心中郁结,如今饿得不轻,又被人当下截了胡,赤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冷眼看向那位不速之客。
“这位兄台,方才是在下是先到的吧?”
那人听到声音,“唰”一声合上折扇,偏头看了过来。
他生得剑眉星目,一双桃花眼含着三分笑意,端的是个风流俊俏的公子哥模样,闻言唇边笑意未减。
“哦,失礼了!在下实在是饿了,不如等菜上桌了,我送兄台两盘?”
他这话其实算得上礼貌,不过不知为何,赤岸莫名从那带笑的声音里听出了一股子气来,他看向那人手中的不合时宜的折扇,一脸无语。
这春寒料峭的时节,这人摆什么公子派头?
20. 奇遇
瞧他这般姿态,赤岸不悦地咳了两声,起身正要发作,一旁静坐着的赤行却忽然一动,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腕,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眼下情况未明,稍安勿躁。”赤行指尖微微发力,声音压得很低,“正事要紧,莫要节外生枝。”
看出他的意思,赤岸只得作罢,他冷嗤一声,抱着手臂重新坐了回去,“罢了罢了,菜也不必送了!”
那公子见状轻笑出声,抬手展开折扇扇了扇,白玉扇面上“悬壶济世”四个墨字龙飞凤舞,随着他轻摇的动作若隐若现。
他笑意盈盈地朝两人拱手,“多谢兄台成全!”
赤行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他那柄折扇上,寻常的公子扇面,不是题些风花雪月的文雅诗词,便是绘些山水花鸟,这人怎会提了这四个字?
悬壶济世?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起来,莫非此人是医者?
他心下微动,暗暗打量着眼前之人,只见那公子一袭月白长袍,腰间坠着一枚样式简单的香囊,也不知熏得什么香,闻着清幽淡雅,莫名让人心旷神怡。
他随意地押了口茶,那张俊秀的面孔看着不过弱冠之年,眼尾微微上挑,举止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玩世不恭。
这般做派,怎么看也不像个救死扶伤之人。
“客官,您的菜来喽——”
小二拖着长调,捧着食盘疾步赶来,将满盘珍馐依次排开,烧花鸭、酱牛肉、芙蓉鸡片、水晶肘子……整整十二道硬菜将整张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赤岸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这公子看似清瘦,点起菜来倒是毫不含糊。他暗自盘算,这一桌山珍海味少说得数十两银子,他一个人,怎么看都吃不完。
如此铺张浪费,挥霍无度,也就这等公子哥做得出来了!
他撇了下嘴,暗自腹诽了一下这公子的荒唐行径,正欲开口唤小二过来点菜,却见那公子似乎察觉了他的目光,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朝他们看了过来。
他那双桃花眼一弯,突然开口:“两位兄台若不嫌弃,不妨同席?”
“我们忙着呢,谁稀罕……”赤岸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赤行打断,他霍然起身,拱手道:“好啊,那便谢过公子了!”
说罢,竟真打算往邻桌走。
“哎——你怎么……”赤岸一脸莫名,猝不及防被赤行拽着衣袖踉跄着站起身。
正疑惑他此刻怎么不急着去寻药了,忽见赤行暗暗朝他使了个眼色,接着掌心一痒——赤行借着桌布的遮挡,指尖在他手心写下一个“药”字。
赤岸心头一震,即刻会意。
“如此、便叨扰了!”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话到嘴边硬生生改了口,别扭地随着赤行落座。
公子笑了笑,招呼小二添两副碗筷,“兄台客气了!也就添副碗筷的事!”
待二人落座后,他广袖一挥,执壶亲自斟酒,动作行云流水,“相逢即是有缘,兄台请。”
“请!”赤行虚敬一下,一饮而尽。
案桌上,几人来来往往,气氛还算愉快。
酒过三巡,赤行借着敬酒之机试探道:“瞧公子仪表堂堂,对此地更是如数家珍,想必是锦州本地人氏?”
那公子折扇轻摇,含笑答道:“在下苏清越,正是锦州临安人氏。”
“原来是苏公子,在下赤行!”赤行一拱手,又朝旁边一指,“这位是赤岸!”
“幸会幸会!”苏清越微微颔首,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听两位兄台口音不似本地,倒像是京城口音,不知来锦州有何贵干?”
这人眼神果然毒辣!
赤行捏着酒杯的手一紧,眸光微闪,“苏公子好眼力,在下确实并非锦州人氏,来此地是有要事在身。”
“哦?不知是何事啊?若是有我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苏清越十分慷慨道。
“苏公子爽快!那在下便直说了。”赤行放下筷子,眸光定定落在苏清越身上,“公子这的扇子好生气派,可是杏林中人?”
“不过附庸风雅罢了。”苏清越折扇轻摇,恰好挡住半张脸,只余一双笑眼:“倒是兄台对这扇面如此上心,莫非......”
扇面忽收,露出他意味深长的笑容:“对岐黄之术感兴趣?”
赤岸佯装无事发生,闷头扒饭,耳朵却竖得老高,将这席谈话尽收眼底。
那苏清越看着吊儿郎当,却是个防备心极强的,句句避重就轻,赤行几次试探,皆是无功而返。
每次话题刚触及到他身上,便四两拨千斤地将话头转开,甚至巧妙地被他反抛了回来。
几番交锋下来,竟是滴水不漏,稳站上风。
桌下,赤行的手突然拍了拍他的膝头,赤岸抬起头,正对上赤行凝重的眼神——这公子绝非等闲之辈!
不可再这么拖下去了|
话到此处,赤行干脆不再伪装,神色恢复了以往的冷淡,直截了当道:“苏公子是聪明人,在下一介莽夫,左右玩不过苏公子,便不搞什么弯弯绕绕的了,”
“苏公子接近我二人所为何事?”
“赤兄此言差矣!”苏清越闻言十分诧异,将扇子往手上一拍,合上又展开扇了扇,“难道不是二位对我这折扇起了兴致,一直在打听我的事吗?怎的如今倒打一耙,成了我找二位了?”
“苏公子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赤岸最后扒了几口饭,将饭碗重重一放,“你故意露出扇子,可不就是想引我二人上钩,怎么?如今不敢承认了?”
“二位真不愧是谢大人的手下啊!苏某佩服!”苏清越收敛笑意,罕见地正了正神色,“不错,方才我确实有意引二位注意。”
“说说吧,你究竟何时猜到了我们的身份,又有何图谋?”
不知何时,赤行与赤岸已坐到了一起,不约而同绷紧了身子,赤岸的手更是悄然摸向了腰侧收起的配剑。
苏清越慢条斯理地将折扇收起:“二位不必紧张,在下并无恶意。”
他指了指两人脚下的靴子,“你们行事谨慎,处处小心,就连腰牌都并未挂在身上,可却忽略了脚下。”
“这靴子的云纹图样乃是大理寺特制,旁人或许不知,可碰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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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平日最喜一些奇闻怪志,对这个略有耳闻。”
“谢大人微服暗访锦州一事虽然谨慎,可经此王家一案,在锦州早已不是秘密了。”
他压低了声音,“身着大理寺的服侍,又在此处此处,可想而知,那必定是谢大人的人了。”
“苏公子猜的不错,既已知晓我等身份,何必再绕弯子?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赤行眯起眼睛。
闻言苏清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骤然暗了下来,就连一贯带笑的唇角都拉直了几分。
“我要见谢大人!”
“见我家大人?”赤行微微挑眉,稍显疑惑,这苏清越如此大费周章地接近他们,只是为了此事?
赤岸生怕有诈,更是直接道:“我家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怕是得看看你有何本事。”
苏清越倾身上前,凑近二人,那股淡淡的清幽香味更甚,似雨后初晴的山风,清而不淡,浓而不烈,让混沌的头脑都不自觉清醒了几分。
赤行这才恍觉,这味道哪里是什么熏香,分明是上等的药材特有的药香。
“我苏家世代经营药材买卖,虽不敢夸口网罗天下奇珍,可还是有几样珍奇药材拿得出手的。”
他压低声音道:“不知这紫灵参可否能换我与大人一见?”
——
入夜,谢府内一片寂静,灯火通明,众人皆候在此处。
柳氏方才服了药歇下,她昨日吃了刘大夫开的药,暂时压住了毒性,不过却一直昏昏沉沉的,即便偶尔醒了,也不大清醒,总是在房里大吵大闹,嚷嚷着头疼。
弄得赤水半点不敢掉以轻心,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床榻边,生怕她毒发做出什么事来。
云裳静坐在一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自赤行两人传了消息过来后,她便一直心急如焚地守在柳氏的房中。
这柳氏是至关重要的一环,更是云家往事的一个破口,绝不能有失。
眼看着两个时辰过去,却还是杳无音信,她心绪不宁地坐在椅子上,偶尔抬眸扫过窗外,却不敢表现地过于明显,生怕被人发现了端倪。
“赤行他们怎么还没回来?”赤峰从椅子上猛地站起身,他是个急性子,空等了这么久,俨然也坐不住了。
他起身打开窗子,朝着窗外望去,外面夜色沉沉,万分寂静,不见半分人影。
他背着手,急得在房内来回踱步,再不回来,如那刘大夫所言,这柳氏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时,“吱呀”一声,门扉轻响。
终于听到了推门的声音,赤峰迫不及待地抬头望去。
下一刻,却见谢皖南的身影随之而来:“赤行可到了?”
“大人,是您啊……”见来者是谢皖南,赤峰肩膀一垮,白白欢喜一场,“他们还没回来呢!”
说着,他摩挲着双手,又担忧道:“他们该不会是被什么绊住了脚吧,大人,可要派人再去问问?”
正在他往着不好的猜测一路不复返时,门外终于响起了一道久违的声音,“大人,属下带着紫灵参回来了!”
21. 怀疑
云裳手中的茶盏轻轻一颤,置在案几上,发出一声清响。她悬了许久的心终于缓缓落定。
赤峰面露喜色,听到声音的瞬间就迎了上去,只见赤行和赤岸风尘仆仆地踏入院中,身后还跟着一位陌生的年轻公子,一袭月白长衫,眉目间透着几分闲雅,与二人火急火燎的神色格格不入。
“启禀大人。”赤行抱拳禀告道,“这紫灵参珍贵无比,又极易折损,属下怕出了差池,路上不敢疾行,这才耽误了些时辰。”
谢皖南略一颔首,“无妨!”旋即他的视线越过两人,落在后面的苏清越身上,问道:“这位是?”
闻言,苏清越上前一步,从赤行身后站了出来,从袖中取出了一方紫檀锦盒,双手奉上:“草民苏清越,见过大人,此番特来奉上紫灵参,望解大人燃眉之急。”
一旁的刘大夫大喜,急不可耐地接过了锦盒,掀开看了一眼。那紫灵参须形若草根,初看平平无奇,但细瞧之下,根茎处却微微泛着一丝紫色,药香弥漫,沁人心脾。
确是紫灵参无疑。
“药方残缺,老夫虽无十足把握调制这解药……”刘大夫捻着胡须,眸光看向手中的锦盒,“但有了这紫灵参,愿尽力一试!”
苏清越微微躬身,拱手道:“在下不才,家中也是从医,大夫若不嫌弃,在下愿尽些绵薄之力,可同您一起研制这解药。”
“你还懂医术啊?”赤岸瞪大了眼睛。
此人能拿出这药已经足够稀奇了,这副模样,他怎么也无法将这人和医者联系起来。
苏清越不置可否。
他不知打哪又把那柄折扇拿了出来,此刻轻摇着,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道:“略通医理罢了。”
谢皖南与刘大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终是点头应允。
刘大夫虽对这年轻人半信半疑,可眼下情势危急,多一个人,便是多一分把握。
于是他没再摆什么医学名士的谱,只是点头道:“既如此,那事不宜迟,随老夫来吧!”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煎熬的,随着二人的离去,屋内立马静了下来,陷入一片沉寂。
柳氏的生死直接关乎着本案最后的走向,是以一行人也没了干其他事的心思。
谢皖南拿了几份卷宗在案桌前看着,赤行与赤岸抱剑分别倚着两边柱子,目光不时扫向门外,沉默着等待消息。
饶是一向话多的赤峰,此刻都安安静静立在赤水身侧,一言不发。
云裳的视线落在床上的柳氏身上,她半侧着身子,脸颊靠在枕边,面色无比憔悴。
柳氏中途醒了一次,但意识仍然昏沉,呓语了几句,很快又在药效的作用下沉沉昏睡了过来。
她轻叹一声,默默捏紧了袖中的手,眉间忧色更甚。那刘大夫与陌生公子已离去多时,也不知何时才能研制出解药来。
想起那名陌生的年轻公子,她突然出声:“那位公子……你们是在何处寻来的?”
她这一问,瞬间打破了沉寂的室内。
赤峰憋了许久,现下终于按耐不住,立即接话道:“是啊,我方才就想问了,这人看着就不像个正经大夫,真的可靠吗?”
“大抵无碍。”赤行答道,“属下在临安酒楼里碰巧遇见他时,他主动透露身怀紫灵参,属下便带他过来了。”
“主动提及?”云裳眉头微蹙,疑惑道。
如刘大夫所言,这紫灵参名贵无比,甚至可以说是有市无价,想买都买不到,寻常人得了必得好好珍藏,这人怎会轻易就拱手奉上?
“不错。”赤行点头,如实相告,“属下也曾追问缘由,可他含糊其辞并未透露,只说想见大人一面。”
赤岸忍不住也插了进来:“这人分明早就知晓了我们身份,却故作偶遇。”
他冷哼一声,眼中满是戒备。
初见时他对这人便并无好感,如今提起时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转向谢皖南道:“依我看,他来历不明,定是不怀好心,大人届时可得当心些,莫被这厮钻了空子。”
被点到的谢皖南头也未抬,继续看着手上的卷宗,闻言只是道:“他若是真能研制出解药,自然是大功一件。”
他指尖轻轻翻过一页,声音不疾不徐:“至于其他……本官自有分寸。”
赤岸见状,也不再多言。自家大人的本事他自是清楚,苏清越虽神神秘秘的,可谢皖南既然默许了他的参与,肯定自有应对之法,用不着他来忧心。
更何况眼下案情紧急,除了相信他,也别无他法。
案桌边的蜡烛一点点矮了下去,云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身侧那盏烛台,神色无比专注。
烛火在她漆黑的瞳孔中映出一簇微小火焰,随着烛光晃动明明灭灭。
谢皖南搁下朱笔抬头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他放下卷宗,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她身上。
这个仵作给他的感觉一直是极其沉稳的,饶是那日在王家窑暗室遇刺,明晃晃的软剑几乎要捅到眼前,他也未曾退缩半步,眼神冷静得近乎锋利。
这般胆识,在谢皖南见过的同龄人中实属罕见。
可此刻,蜡油无声滴落,在案几上凝固成堆,他的手就垂在不远处,却恍然未觉,依然目不斜视地盯着那烛台。
明显心思并未放在上面。
在外人看来,云尚的面色一派沉静,可在谢皖南的审视下,却发现此刻他的目光中隐隐透着一股焦躁,就连呼吸都比平日里急促了几分。
他在着急。
谢皖南不动声色地扫过他搁在另一侧的手,正无意识地轻叩着扶手,一下又一下,节奏杂乱无章,却有越来越快的趋势。
柳氏的案子不过是一桩投毒案,即便涉及王泊川之死,牵扯复杂,但毕竟跟他一个普通仵作无关,不至于让他如此失态。
除非……
“云仵作!”他忽然开口。
“大人有何吩咐?”云裳猛然回神,指尖一顿,随即迅速收敛神色,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沉静模样。
可谢皖南已经看得清楚——他对此案的关注,远非寻常。
当初邀他协查此案时,一是看中这仵作的验尸能力,至于其二……
谢皖南指尖摩挲着案宗边沿,眼底暗潮汹涌。
则是觉得他过于神秘,似乎身上藏了些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云尚这个人,就像一册被刻意涂抹的案卷,每揭开一页都暗藏玄机,带给他不一样的惊喜。
而越是深入,便越能发现这个人背后的才能,而那些被遮掩的墨迹便愈发刺目,叫人忍不住想揭开遮掩,一探究竟。
谢皖南欣赏他的才华,却更忌惮他背后深藏的意图。
十六岁因才名被举荐入仕,十八岁力破悬案得北齐皇帝赏识,官拜大理寺少卿,执掌刑狱至今。
在大理寺的这些年,他见过太多伪装,早已练就一双洞若观火的眼。
而这个云尚,年纪轻轻,却手段老辣。光是那日衙门暗巷那一刀刺向敌人的决绝,便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要说他身上没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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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皖南绝对不信。
既然他缄口不言,那便由他亲自揭开这层伪装。
“本官方才复核了王泊川的验尸录,已记录在案。”
谢皖南淡淡地收回目光,并未直接拆穿,而是将案桌上的卷宗徐徐推至她面前,“你且看看有何遗漏?”
她来看?
云裳一怔。
让她一介仵作来查大理寺少卿所写的文书?这位谢大人今日莫不是吃错了什么药?
她暗自腹诽,却也只能按照他的吩咐恭敬接过。
展开卷宗,谢皖南行云流水的字映入眼帘,他的字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写得极其漂亮,清俊中含着锐利,有自己的一套风骨。
起笔从容,收势凌厉,字字疏朗如松骨入墨,却在转折处暗藏牵连。那些笔画看似清隽,实则力透纸背,宛如一把未出鞘的长剑,每一笔都藏着锋芒。
她从头到尾细查了一番,却连个错字也没瞧见,她一脸莫名地合上案宗,双手呈上奉还。
“大人明察秋毫,验尸录详尽无遗,并无纰漏。”
谢皖南淡淡应了一声,从她手里接过卷宗,衣袖掠过案几时带起一阵松墨香。
云裳两手空空地怔愣在原地,暗自思忖他此举用意。
这时忽听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只见刘大夫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手中捧着一个青瓷药碗。
“解药成了!成了!”
刘大夫气喘吁吁,连声音里都带了几分颤抖,“这次多亏了苏公子,这解药方可大成……”
刘大夫一生都醉心医术,此刻他满脸充斥着喜悦,一双老眼中亮得惊人,望向苏清越的眼神早已从最初的怀疑转为毫不掩饰的赞叹。
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吾辈有此后起之秀,今后必将发扬光大!假以时日,那些失传的古方,兴许终有重见天日之时!
苏清越从刘大夫身后缓步踏入,他依然是一身风雅,只是发丝微乱,月白的衣袖处染了几处深色的药渍,却无端削弱了身上那股风流气,显得可靠许多。
见众人目光齐聚在此,他微微一笑,拢袖朝着谢皖南行了一礼,“草民幸不辱命!”
赤岸一个箭步上前,狐疑地打量着那碗乌漆嘛黑又泛着紫的药汁:“这玩意儿真能解毒?”
“赤岸!不可无礼!”赤行低喝一声,赤岸无辜地摸摸下巴,退了回去。
谢皖南从案桌前站起身,朝两人颔首道:“有劳二位!”
“分内之事啊……”刘大夫捻着胡须,忙不迭地将药碗递给离他最近的云裳,“快!给柳氏服下,这药离火不过半刻,药效正强,许得趁热喝……”
云裳接过药碗,只见碗中热气氤氲,药汁颜色极深,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暗紫色,散发着苦涩味的草药清香。
她走进床榻,赤水立刻小心翼翼地扶起柳氏,抬手扒住她的下颚,让她能张开嘴。
云裳舀起一勺药,轻轻吹散了热气,将药汁缓缓喂入。
屋内鸦雀无声,唯有药勺碰触碗壁的轻响,所有人都屏息注视着柳氏的反应。
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柳氏苍白的脸色竟如枯木逢春般,渐渐有了血色,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柳氏眼睫颤了颤,唇间溢出一声呜咽,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我……”她咳了两声,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茫然的目光扫过一屋子众人,最后落在离她最近的云裳身上,瞳孔皱缩。
“我这是……在何处?”
22. 苏醒
云裳在她睁眼的一瞬间便起了身,后退几步立在了床榻前,闻言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睫,声音清冷:“这是谢大人的府邸。”
对上云裳那双上扬的凤眸,柳氏浑身一颤,刹那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仿佛又回到了那日衙门外与他剑拔弩张的对峙中。
那日王崇山之死败露,她与王泊川一行人被压至狱中,关押至此。
可若不是因为这仵作搅局,步步紧逼,王家不会败,自己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
柳氏喉间发紧,目光定定落在云裳身上,眼底逐渐浮现出恨意。
正要开口,头却不知为何隐隐作痛起来,她皱着眉按了按太阳穴,“谢府?我怎么……会在这?”
她不是应该被关在牢狱中吗?
话音方落,她自己先吓了一跳。这声音呕哑难听,宛如破锣,这……还是她的声音吗?
蚀心散发作起来,钻心蚀骨,多少人活活疼死,几乎无人能忍住不出声。
柳氏一介妇人,更不必多说,尽管服了药,可嗓音早已在这几日撕心裂肺的嘶喊中毁得不成样子。
“咳咳……”柳氏咳了两声,指尖颤抖着捂住喉咙,“我的嗓子……”
“先润润喉吧。”云裳神色淡淡,并未解释,而是先将案几上的茶盏递了过去。
柳氏盯着那杯茶犹豫片刻,但耐不住喉间疼痛,还是接过喝了几口。
温水缓缓划过喉管,一盏茶下肚后,那股似火灼烧般的痛意这才消逝了几分,她清了清嗓子,又追问道:“我……到底怎么了?”
蚀心散的作用之一是令人产生幻觉,意识恍惚。而柳氏中毒多日,之后的事想必是早已忘了个干净。
“你该庆幸你命大。”谢皖南淡淡出声道,“否则你现在就同王泊川一样,是一具躺在地上的尸体了。”
“什么?”柳氏猛得抬头,神色震惊,似是不信,“王泊川死了!怎么可能!?”
云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反应,缓声道:“他确实死了,同你一样,中毒身亡!”
“中毒?”柳氏眯起眸子,她已年余三十,即便素日里再精心保养,这个动作还是让她眼角显出了一抹细纹,“他怎么会中毒?”
“这话该我们问你!你问我们做甚?”
赤峰抱着胳膊冷笑一声,听到这话便忍不住从谢皖南后面冲上前,“要不是你在那边寻死觅活的,引开了守卫,那王泊川能死吗?现在装什么无辜?”
这话虽说得毫不客气,但话糙理不糙,事实也确实如此,若非柳氏当时在牢房内争执不休,引得众人前去安抚。
王泊川想必没那么快身陨。
柳氏向来不是有气不会直接出的主,强撑着怒骂道:“你血口喷人!我……我,叫人也是事出有因!”
眼看赤峰还要说什么,云裳轻轻按住他的胳膊。
“下毒的真凶已经伏法,但幕后之人却尚未揪出。”
她往前迈了半步,一边说着,一边静静地注视着她,将她脸上每一寸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柳夫人,那日你也被人下了这毒,九死一生,险些丧命。”
“我?”柳氏秀眉微挑,听到这个反而有些吃惊,“我……也中了毒?”
“你的脉是刘大夫把的,绝对不会出错。”
见她似乎不信,云裳继续道:“眼下你刚喝了药,体内余毒未清,想必头还是痛的吧。”
柳氏半信半疑地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在他身后看见了刘大夫。
健安堂的刘大夫在清平人人皆知,她的确是信得过的。
当年女儿生病,便是这位刘大夫开的药。两贴药下去,璇儿几日的高烧便退了下去。
而此刻隐隐作痛的额头也在提醒着她,眼前之人并未说谎。
她似乎确实也中了毒。
柳氏眸光微转,警惕地往后缩了缩,手指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你们救我……想做什么?”
云裳语气平静:“大人救你,自然是希望你痊愈后可以配合查案。”
“调查?”柳氏闻言冷笑一声,眼中满是讥讽,“你莫不是忘了,我是因为谁才被关进大牢里的?”
她垂眸看向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囚服,以及手上残破不堪的指甲,她精致了半辈子,那几日的牢狱之灾,几乎一刻也无法忍受。
“你们把我关进大牢,害得我家破人亡,如今用得上我了,又来假惺惺救我,是以为我感激涕零,乖乖招供吗?”
“做梦!”她扭过头去,不再去看一众人。
谢皖南眸光微冷,声音低沉:“柳氏,想必你应该清楚,你中的毒并非我们下的。”
柳氏背后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你作为本案要犯,狱中戒备森严,常人近不得身。按理说,不该有人能对你下毒。”
云裳注视着她的背影,缓缓道,“可偏偏有人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杀你灭口,这意味着什么?”
柳氏突然松了抓紧被褥的手,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说明你知道的,比我们想象的更多。”谢皖南语气森冷,“说说吧,下毒背后的真凶到底是谁!”
“你若不开口,下一次,未必还能这么幸运。”
下一次,她会直接死吗?
柳氏脸色煞白,胸口剧烈起伏。
当真……是那个人要杀她吗?可他明明承诺过,只要按他说的做,他会放了自己的!
不!不会的!那人应该不会骗她的!他不会想害了自己的!
柳氏突然捂住头,拼命摇晃着,脑海中一连串的问题牢牢地束缚着她,好像有蚂蚁在啃食,头越来越疼了……
“啊啊啊……”她尖叫出声,涣散的眼神盯着面前的床柱,突然向前撞去。
“快拉住她!她体内余毒未清,万不能受了刺激!”刘大夫伸出手,见势不好,惊呼一声。
云裳在话音落下时,已立刻上前擒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牢牢固在原地。
不知何时,苏清越上前,将一枚银针刺入了她的头顶,只见方才还在云裳手里剧烈挣扎的柳氏,立马软绵绵地倒是床榻上。
而此举苏清越本人却毫不张扬,立刻功成身退,恍若无事。
刘大夫终于松了一口气,转头朝谢皖南道:“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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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知道这案情紧急,但眼下这位夫人刚醒,还需静养,若是不急,不若等明日再来审问吧。”
谢皖南若有所思地看向柳氏,也知今日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他转过身,“今日让柳氏好好歇着,诸位先出去吧。”
临走时,他抬眼看向赤水,目光微转,在柳氏身上停留片刻。
赤水立马会意,低头道:“大人放心,属下会看好她的。”
……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柳氏的房间,谢皖南屏退手下,单独将苏清越唤到了书房内。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得谢皖南眉目如刀,他高坐在案桌前,目光沉沉地看向苏清越:“坐吧。听赤行说,你以紫灵参为由,要见本官?”
苏清越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方才抖了抖衣摆落座。“不错。”
“你倒是实诚,不过紫灵参这等稀罕物,你竟舍得拱手相让。说吧,想要本官做什么?”
苏清越唇角微扬,“谢大人果然爽快。”
他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却又很快隐去,“不过眼下案情紧急,倒不急于这一时。”
谢皖南眉头微蹙,一时竟弄不清这苏清越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你这是何意?”
“大人不必误会。”苏清越看出谢皖南眸中之意,指尖轻轻摩挲着腰间坠着的香囊,道:“在下所求之事,与本案并无关联。”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一旁的茶盏,抿了口茶,“所以日后再说也不迟。”
放下茶盏,“总归不会让大人为难便是。”
窗外夜风拂过,烛火猛地一晃,在谢皖南冷峻的面容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他盯着苏清越看了片刻,忽而冷笑:“苏公子倒是会卖关子。”
“大人谬赞了,并非是卖关子。”苏清越笑意不达眼底,腰间香囊已被他捏得发皱,“只是觉得眼下案情紧急,大人难免分身乏术,还是先解决柳氏这条线索更为要紧。”
他起身,衣袂轻拂,“待此案了结,再来叨扰大人不迟,届时还望大人,能全心全意得帮小人。”
谢皖南目光微沉,终是摆了摆手:“随你。”
“那在下就先告退了。”苏清越拱手一礼,转身欲走,却又在门口忽然顿住。
“对了,柳氏体内的毒虽解,但神志尚未清明,大人审问时需得多些耐心,如若有些亲近之人在身侧,那对她来说,便再好不过了。”
说罢,不待谢皖南回应,他轻轻带上房门,脚步声渐行渐远。
谢皖南盯着紧闭的房门,想着他方才的话,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两下:“赤行。”
暗处立即闪出一道身影:“大人有何吩咐?”
“去查查这个苏清越,”谢皖南眸色深沉,“本官总觉得,他的目的并不单纯。”
赤行正要领命而去,忽听谢皖南又道:“等等。”
“顺道叫赤岸把柳氏的女儿带过来。”
“属下明白。”赤行抱拳,身影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谢皖南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揉了揉眉心。
这案子,快些了结吧!
23. 践言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雕花窗格,柔和地洒入室内,柳氏睫毛轻颤,终于悠悠转醒。喉间的灼痛已褪去大半,但额角仍隐隐抽痛。
她睁开眼,动了动身子,才发现身上换了一件干净的素白中衣,布料柔软,极其舒适。
“醒了?”
云裳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端着一个青瓷小碗走了进来。
柳氏循声望去,看见来人下意识攥紧被角。
“刘大夫刚煎好的药,”云裳并未靠近她,只是药碗搁在一旁的案几上,“趁热喝了吧。”
柳氏的脑海里忽然闪过昨晚那一幕,可依稀只记得些零星片段,印象最深的便是那股子钻心的痛。
她没有动案几上的药,张了张嘴道:“昨夜...我...”
“蚀心散会引发头疼,意识恍惚,你昨晚那般,便是如此。”云裳猜出她心中疑虑,淡淡解释道。
眼瞧着柳氏垂下眸子,神色稍显黯淡,她顿了顿,将案几上的药碗往前推了推,继续道,“令爱已在偏院候着,你若喝了药,待会儿...”
“璇儿?!”柳氏猛地撑起身子,她思女心切,一时也顾不上男女有别,颤抖着抓住云裳衣袖,“你们竟忍心对一个孩子下手,她怎样了?”
“她好好的,只是大人特地请来陪你的。”云裳轻轻拂开她的手,顾及着她为人母亲关心则乱,道:“放心吧,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柳氏听罢念叨了几句,才松了手,端起一旁的药碗,也不疑有他,仰头毫不犹豫就灌了进去。
擦净嘴边漆黑的药汁,她搓了搓手,急不可待问道:“她在哪……让我见见她。”
云裳一抬眼,赤水即刻招呼门外的赤峰将人领了进来。
六岁的小女孩生得粉雕玉琢的,她穿着杏色袄裙,白绒绒的围脖团在颈间,发髻上系着的红头绳还挂着几串铃铛,可爱得像个糯米团子,看得出这几日并未受苦,反而被养得极好。
“娘亲!你醒了!”
璇儿见到娘亲,兴奋地像只小雀儿一样飞扑过来,头顶的铃铛叮当作响。
她想碰碰母亲,却在触及柳氏苍白的脸色时刹住脚步,站在床前怯生生道:“娘亲还好嘛?他们说您病了...”
柳氏听见女儿如此懂事的话,眼泪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抬起袖子悄悄抹了把眼下,这才把女儿搂进了怀里,“娘没事……璇儿怎么过来的?”
璇儿的小手满足地搂着娘亲的腰,依言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赤峰,乖乖答道:“是这个赤峰叔叔把我从姨母家接过来了。”
“然后……”她说着又从娘亲怀里探出头,不好意思瞄了眼云裳,抿嘴笑了笑,“这个长得好看的哥哥……带我来见娘亲的。”
赤峰在一旁听得几乎吐血,这小丫头,也忒会以貌取人了。
自己不过比云仵作大了两三岁,怎么他是哥哥,自己就是叔叔了?
他弯下身子,故意使劲凹了凹胳膊上的肌肉,存心想逗逗她,“璇儿叫我什么呢?叔叔?忘记刚刚是谁把你抱上马车的?”
璇儿往娘亲的怀里缩了缩,看了看这个大个子、又浑身硬邦邦的叔叔,鼓鼓腮帮子,有些不情愿道:“是……哥哥!”
赤峰这才满意地直起腰,笑了笑,不知道从哪摸出一块桂花糕塞给她,“这才乖嘛!”
“谢谢……叔叔!”璇儿调皮地笑了笑,接过桂花糕转头扑到了娘亲怀里,徒留赤峰一人怔在原地,一脸怀疑地思考着自己是否长得真的着急了些。
见此场面,饶是一向不显山水的云裳都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柳氏摸了摸女儿的头,柔声问道:“这几日……你住在何处?娘亲不在身边,过得还好嘛?”
“璇儿在姨母家。”小姑娘的白嫩的手在娘亲身上拍拍,眨着眼神亮晶晶的,仰着脸给柳氏看。
“姨母对璇儿很好,今天的辫子就是姨母扎的!”
“好……那便好……”柳氏连声说着。
这些日子,她最惦念不下的,便是这个女儿,她才六岁,并不知事,没了娘亲,谁知以后的路要如何走。
如今知道女儿过得好,她便放心了。
璇儿几日不见娘亲,如今正是想念得紧,她窝在柳氏怀里,闻着那股子令人安心的味道,嗅着嗅着,却突然皱起了鼻子。
“娘亲身上苦苦的,是不是刚刚喝过药?”
小姑娘摸着柳氏的手,放软了语气,“娘亲你哪里痛?璇儿给你吹吹?”
稚嫩的话语让柳氏鼻尖一酸,她强忍着才没让眼泪当着女儿的面落下来,“娘亲没事,吃过药,已经不疼了……”
小孩子的思想向来是东跑跑,西跑跑,看着娘亲苍白的脸,突然就想起了在衙门的那一日,呜呜哭了起来。
“娘亲……璇儿是不是做错了?璇儿那日是不是不该说那样的话……那你和大伯是不是就不会被捉进去了?”
小姑娘哭得一抽一抽地,却固执地抬着头想要一个答案。
“可是……爹爹说,小孩子要诚实,不能撒谎,我没有撒谎……”
“可是我说了实话,爹爹变成星星了,娘亲也被关了进去,只剩我一个人了……只剩我一个人……”
柳氏心疼地搂过女儿,泪如雨下,在床榻上洇开一片湿痕,“璇儿没错,是娘亲的错……是娘亲做错了……”
“娘亲……我好怕啊……”小姑娘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刚才努力维持的坚强一下子破了功,在柳氏怀中嚎啕大哭。
“昨天我跟姨母一起睡觉的时候,外面还有黑衣服的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姨母让我别怕,说乖小孩不会被捉走……”
这些话宛若一盆冷水浇下,柳氏浑身一僵,情绪几乎崩溃。
她早该想到,王家倒台后,那些豺狼怎会放过孤儿寡母?即便那人真的可信,总有人会惦记着她们王家。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1]
这些人若是敢伤害璇儿,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柳氏托起女儿的脸,拿衣袖擦干了她脸上的泪痕,柔声安慰道:“璇儿别怕啊……不用怕那些人,你要记住,只要有娘亲在,无论如何,娘亲都会护着你的……”
璇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闻言点了点头,在娘亲的安慰下破涕为笑。
她揉了揉眼睛,突然将那块一直攥在手心里的桂花糕递到柳氏嘴边,眼神天真而澄澈,“娘亲的药一定很苦吧,桂花糕是甜的,吃了就不苦了……”
那块桂花糕在她手中攥了许久,边缘已经碎了,落了满床的碎屑,看起来早已不似刚拿到手那般美味了,甚至模样有些难以入口。
柳氏却丝毫没有嫌弃,顺着她的手,一点点吃下了那块糕点。
桂花糕对小孩子来说刚刚好,她吃却有些甜腻,柳氏喉咙发紧,嘴里却一个劲地念着好吃。
“谢谢璇儿,娘亲不觉得苦了……”她摸着女儿柔软的脸颊,心里却全是满足,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不怕了。
璇儿仰着脸,又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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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漂亮哥哥说娘亲犯了错,可是璇儿知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要娘亲乖乖把坏人的名字说出来,大家一定都会原谅娘亲的。”
她稚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一字一顿道:“就像爹爹教我认的字,黑是黑,白是白,要做诚实善良的好孩子,不能骗人的。”
“璇儿听话,娘亲也不要撒谎,好不好?”
柳氏浑身剧烈颤抖,女儿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手心,比任何酷刑都更能瓦解心防。
天真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剜开她自欺欺人的伪装——原来从始至终,她才是将家人推向深渊的帮凶。
谢皖南不知何时也走了进来,立在房内。柳氏看着他胸有成竹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他为何会让璇儿来陪自己。
孩子永远是父母最大的软肋。
她终于败下阵来,垂下头,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谢大人名不虚传,我说……”
赤峰见此蹲下身子,朝着璇儿招了招手,“璇儿过来!你娘亲有话要说,你先跟哥哥过来玩一会儿!”
璇儿的目光在赤峰和柳氏之间转了转,看见娘亲点头后,这才乖乖地拉住了赤峰的手。
“真乖!”赤峰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牵着她去院外荡秋千去了。
谢皖南亲眼目睹了这出母女情深的戏码,眼中泛起涟漪,神色也稍稍缓和了些。
这场扑朔迷离的棋局,总算是见到了破晓的光。
待璇儿出了房门,他这才将目光投向床榻上的柳氏,“璇儿走了,你可以说了。”
柳氏酝酿了一下,张了张嘴,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却忽地没了勇气开口。
“柳夫人,你也知晓,”云裳见她如此,放轻声音道,“王泊川之死和你中毒,绝非巧合。你若继续沉默,只会让凶手逍遥法外,而你……随时可能再遭毒手。”
柳氏眼中闪过一丝动摇,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了那张阴鸷的面孔,她当然知道是谁要杀她,可她真的能说吗?
亲人尚且靠不住,谢皖南真的值得她信任吗?她生怕一念之差,会将璇儿陷入更危险的境地,她不敢赌,也赌不起!
“谢大人,”柳氏眼里一片惶恐,声音发颤,“我若说了,你们……当真能保证璇儿的周全吗?”
“这是自然。”谢皖南负手而立,声线清冷,语气却极其坚定。
微风卷起他衣摆,银线绣着的獬豸栩栩如生,那神兽怒目圆睁,前爪扬起,似乎能扫除邪佞,荡平世间一切不公!
“明察秋毫,铁面无私,宁鸣而死,不默而生[2]——此乃大理寺立世之根本,更是本官职责所在,当用一生践行!”
他的声音字字千钧,此刻眼底更是闪着灼灼火光,分外明亮,俊朗的五官比平时更添魅力,几乎晃的人移不开眼。
“若有人妄图用阴谋掩盖罪行,用权势压人?本官会让他们知道是手眼遮天厉害,还是这青天白日下的律法更重!”
这一袭话掷地有声,不仅是柳氏愣住了,就连云裳原本低垂的睫羽都猛然扬起,目光一岔不岔地投向了那道清瘦笔直的背影。
云家一事后,她见惯了如赵德令之流的狗官,阳奉阴违、谄媚逢迎的嘴脸令人作呕,早已对这世道心灰意冷。
可此刻,却在这双映着灯火的眼睛里,第一次看清了“明镜高悬”这四个字真正的模样。
在这浊世里,真有人能将大理寺的誓词说得这般慷慨激昂,字字泣血!
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以身为炬,甘愿为真相赴汤蹈火!
24. 洪彪
谢皖南的话音落下,屋内霎时一静。
这一袭话算是彻底压下了柳氏最后的犹豫,她坐在床边,正想开口说些什么,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穿过开着窗户,怔怔地落在窗外远处那道小身影上。
小姑娘正被赤峰推着荡秋千,秋千荡得很高,她抓着绳子,小腿晃来晃去,玩得不亦乐乎,无比欢快,隔着些距离都能清楚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
柳氏心软得一塌糊涂,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却在下一刻又迅速垮下,鼻尖酸涩得厉害。
她的璇儿啊,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又那么乖巧懂事,本就不该背负着早死的爹和下狱的娘,一辈子活在阴影里。
作为母亲,她已经做错了一步,不能,也不该再拖累了她。
柳氏用袖口狠狠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抬头忽然瞥见了铜镜中的自己。
平日里她身为王家夫人,享尽了荣华富贵,在这张脸上更是下足了功夫。
可历经王家突变后,如今的镜中人憔悴如枯木,哪还有半分昔日王家当家主母的体面?
袖口下,柳氏的手蜷了蜷,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片刻后,眼底满是破釜沉舟的决然:“那个人叫……洪彪,是个终日蒙面的男人!”
“洪彪?”谢皖南眉峰微挑,这名字实在陌生,但这蒙面的特征却让他想起了什么,心下一动,抬眼看了过去,眼神带着探究。
云裳也在瞬间警觉起来,追问道:“那人是何来历?”
“他……”柳氏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道:“应是赵县令的人。”
“赵德令?”这个名字一出,谢皖南眉峰骤然压紧,浑身气势陡然锐利起来。
又是他!
自他踏入清平以来,单是王家一案,短短数日内便接连牵扯出两条人命!
先是王家掌柜王崇山在家中离奇暴毙、而后其兄王泊川于狱中蹊跷身亡,背后还牵扯出错综复杂的王家瓷窑。
桩桩件件都在昭示着王家背后大有文章!
谢皖南垂下眼,如柳氏所言,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黑衣人,想必就是这个洪彪,先是夜闯王家窑毁了账册,又潜入大牢毒杀王泊川,所为分明也冲着王家而来!
这些蛛丝马迹看似凌乱,却在细究之下如同蛛丝般与王家紧密相连,织就了一张密不透风的漫天大网。
而网的中央,赫然就正端坐着这位清平的父母官——赵德令。
可这个赵德令,到底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谢皖南在京城时,对这个边远小县的地方官知之甚少。在踏足清平县后,才从道听途说中,得知这位赵县令似乎颇有政声。
担任清平县令这些年,他施粥济贫,勤于政务。在其治下,清平县上下井井有条,百姓和乐,近年来更是越发富庶,得百姓们交口称赞。
然而在这短短几次照面中,赵德令给他的印象却与传闻大相径庭。
这些年在官场之上,清正廉洁的官少见,可像赵德令这样的他却太过熟悉了。
谢皖南眼神微转,此人不仅举手投足间圆滑世故,为人更是八面玲珑,看似和蔼,实则笑里藏刀,一双眼阴冷毒辣,尽是多年来沉浸官场的算计。
尤其是那日衙门外验尸时,尽管赵德令极力遮掩,面上力求公平,可谢皖南还是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慌乱,他与王家,关系绝对非同一般!
王崇山之死如若非自己突然介入,恐怕早已被赵德令拍板结案。而王泊川一案,他也是一手遮掩,处处设限。
如今更不惜以三日为限与自己争抢王家案卷.....
这位赵县令到底是何居心,背后又在遮掩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谢皖南脑中千回百转,短短一瞬间,已权衡好利弊,他沉声道:“你且细细说,你如何断定他是赵德令的人?”
“两月前,王家接了一笔官窑的买卖。交货那日,来了个蒙着面巾的男人,说是要验货...”
柳氏收紧拳头,思绪渐渐飘回了那日。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夜晚,柳氏记得很清楚,那夜璇儿被雷声吓到,一直未能安睡,她特地哄睡了女儿后,才去了后院。
王家兄弟正在后院作陪,王崇山身为家主,见来者一身玄衣,面巾遮了半张脸,神神秘秘的,不免留了个心眼,多问了几句。
“兄台瞧着脸生,可是赵县令麾下的人?”
“怎么?王掌柜不信我?”男人露出的一双眼阴冷无比,横眉冷眼地掏出一枚令牌,在众人眼前一晃。
清平衙县的印记赫然可见!
他冷笑一声,将令牌收回腰间,语气不善:“掌柜的可看清了?在下可是特奉赵县令命令来查奉官瓷!”
王崇山还想说什么,一旁的王泊川却脸色一变,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将人拽到身后,“你还想说什么!不要命了!”
“老爷,您就听大哥的吧!这人带着官印,不会出错的。”柳氏也顺势挽住王崇山的胳膊,急忙劝诫道,“官府的人我们可得罪不起!”
眼见大哥和妻子都这般相信此人,王崇山也只好作罢,不再多言。王泊川这才换了副笑脸,上前冲着男人寒暄道:“家弟鲁莽!还往大人勿怪!”
他躬身抱了抱拳,态度和善,言辞间多是讨好。
“敢问这位大人怎么称呼啊?”
“还算识相!”男人满意地哼了一声,摆了摆手,不在意道,“叫我洪彪就成!”
说罢,他四下打量一番,“行了,带我去看看货吧!”
他验货的方式有些古怪,寻常行家看瓷器,多是看花纹和成色,观其釉色是否匀净,胎骨是否坚致,再听其瓷音如何,可这人却并未过多关注这些。
官窑瓷器运往京城,素来用红木箱密封防震。只见他拿了一柄小刀沿着红木箱子敲了敲,直到听到红木内壁发出结实的“咚咚”响声后,又挨个敲击了瓷胎。
一旁的王崇山眉头越皱越紧,这是哪门子的验法!
看着洪彪将红木箱子中的瓷器一一敲过,露出满意的微笑,他满面狐疑,转眼看向自家大哥。
王泊川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并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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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继续气定神闲地立在一旁,似乎没未觉得不妥。
“不错!这批货没问题!”验罢,洪彪终于笑笑收回了手,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泊川一眼。
“就按这成色好好做!赵大人会记得王家的诚意。”
“后来呢?”云裳追问。
“后来……”柳氏苦笑,“我才知道,那批瓷器私底下被人做了手脚。”
谢皖南眼神一沉,与云裳同时想到了那日几人拼死拿回的账目。
那批官窑瓷器何止是被做了手脚,
还有人胆大包天私造封泥,以次充好!就连数量也与寻常出货对不上!
屋里气氛凝重,柳氏继续回忆着往事,“之后每过半月,洪彪就会来一趟取走货物,可他为人谨慎,我打过几次照面,却至今未见过他的真容。”
“他看着有武艺在身,想必不单单只是赵德令手下的小喽喽,背后主子恐怕另有其人!”
她眼里泛起讽刺,冷笑一声,“这些年赵德令做足了父母官的派头,日子久了怕是连自己都忘了本来面目了吧!”
“王家近来全权负责官窑生意,与他往来密切,王泊川在其中中饱私囊,他岂会毫不知情?”
“心知肚明却故作不知,无非是利益均沾,也想分我们王家一杯羹罢了。如今大人查出了王泊川,他不抢先灭口,恐怕下一刻,遭殃的就是他了!”
云裳眸光一凛,恍然道:“原来是想抢在真相前毁尸灭迹!那日牢中骚乱,守卫被调开不过半刻,王泊川便毒发身亡,时间掐得这般准,果然是有人早算好了时机。”
谢皖南指尖轻叩桌沿,淡淡道:“蚀心散毒性猛烈,却不会立时发作。下毒之人需得确保,毒发时王泊川身边……恰好无人见证。”
如此说来,最近发生的一切便说得通了。
蚀心散这毒物本就罕见,若非遇上苏清越这个变数,几乎无解。届时即便他们费劲心思查到真相,也早已死无对证,空口无凭根本无法耐他如何,只能乖乖如了他的意,被迫将案子交由他手上。
从此,真相将会被永远掩盖,再不见天日。
柳氏点点头,继续缓缓开口道:“那日事情败露被关入衙门后,我心知赵德令已弃了王家,此事再也转圜余地。我心灰意冷,正遗憾此生再难与璇儿相见,却没想过赵德令会托人传信给我。”
她微微一顿,喉间滚了滚,“被关那日的晌午,大人手底下的人还没到,送饭之时,衙役将字条混在馒头中送了进来。”
“里面说一切已安排妥当,只要我在施粥那日引开守着王泊川的守卫,便能让我见璇儿一面。”
提起璇儿,她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下来,方才狠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拳拳慈母之心。
“我自认我算不得什么善类,可为人子母,为了璇儿,我什么都做得出。”
怪不得赵德令会好心将人一东一西地隔开,原来不是为了防止串供,而是打的这个算盘。
云裳冷冷地勾了下唇,旋即笃定道:“所以那日牢中骚乱,是你故意为之吧。”
25. 往事
“正是。”伪装被识破,柳氏肩膀陡地垮下,她颓然点点头,终是将数日前的种种和盘托出。
“那日隔壁牢房的地痞起了争执,起初只是窝里斗,后来却莫名波及了我,话也不堪入目起来……我立刻明白是有人特意安排的。”
她低咳了两声,继续道:“我将计就计,装作被激怒,借此提出抗议,哭闹着要见王泊川,可那些人的话实在难听,最后我真的动怒,有些失控了……”
“事情闹得大了些,成功引开了人。”说到这里,她像是被抽干了浑身力气,声音里浸满了疲惫,“后来的事……想必你们都知晓了。”
谢皖南眸色沉沉,如玉般的脸上覆了层寒霜,大理寺办案向来磊落,他自是看不得这类对妇人下手的下作行径。
“你情绪失控并非偶然,蚀心散本就有乱人心神之效,不是你能控制住的。”
“他们既已做了,便是算准了一切,即便你铁了心不肯配合,这些人也有的是法子撬开你的嘴!”
赵德令这一出一石三鸟的毒计当真阴狠!
先利用柳氏之手来一出调虎离山,再派洪彪紧随其后下毒,最后还能借疯癫妇人之口将罪名推给柳氏。
既能除去隐患,又能换自己全身而退。
当真是天衣无缝,算无遗策!
“原来如此……”柳氏喃喃自语,脸上一片黯然。
片刻后,她忽然低低笑起来。笑自己的无知,笑自己的愚昧。
事到如今,她才终于恍然大悟,细细想来,只觉得满心悲凉。
为了女儿,她步步听他们命令行事,天真以为只要听话便能换来一时安宁。
可她错了。
他们不仅想杀了王泊川,更想借机除掉她。
那些“与璇儿相见”的承诺不过是裹着蜜糖的砒霜,只为引她入局。
可她竟傻到真的相信了,换来的,便是暗算与背叛。
从始至终,她不过是这些人棋盘上的一颗弃子,短暂停留,用过方丢。
执棋之人,从未给她留过一丝活路。
“真蠢啊……”
柳氏惨笑一声,笑着笑着,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脸颊滚落而下。
她弯下腰,缓缓将头埋入膝间,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声。
真蠢啊……蠢得简直无可救药!
“擦擦吧。”清越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柳氏怔忡抬头,正对上眼前的一方素帕。
执帕的那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腕骨却比寻常男子纤细几分。
柳氏眼睫上依然挂着泪,手指在膝间蜷了蜷,怔怔地望着云裳,没有动。
那日衙门外,她记得自己是如何咄咄逼人,与王泊川联手诬陷他验尸不公,挖空心思给他下套。
可到头来,以德报怨,救她救命的偏偏是他!
这个云仵作,远比她想象中有容人之量得多。
云裳见她不动,将帕子又往前松了松,轻咳一声,语气难得放柔了些,“哭肿了眼,待会儿还怎么见璇儿?”
云裳的轮廓不似寻常女子般柔和,凤眼狭长上挑,总是淬着锋芒,作男装打扮时,看着就像个冷冷淡淡的清俊公子。
可如今,柳氏却从她眼中看出了一丝真切的温柔。
“我……”柳氏喉间一哽,突然崩溃,眼泪决堤而出。她颤着手接过帕子,声音哽咽,“谢……谢过云仵作……”
她用帕子点了点脸上的泪。从前她最看不上仵作这行当,总觉得沾着死气,更别遑用他们的东西。
可如今一看,这素帕洁白如新,还带着一股似有似无的皂角香,全然没有她想象中死人的腐臭味,反倒让她心里一阵发酸。
帕子上沾了泪,洇开一片深色。柳氏将帕子攥在手心,犹豫片刻,终于有些不自然开口:“云仵作……那日是我的不是,对不住了……”
“无碍,都过去了。”云裳摇摇头。
柳氏那日一番闹腾也并非全是坏处,复验王崇山的尸体后,歪打正着竟让她发现了云家的线索。
如此说来,自己反倒该谢谢她。
见云裳不再追究,柳氏心中越发不是滋味,脸上更是愧疚难当。
她把帕子在手心搅了几遭,低低地又道了几句谢。
待她情绪稍定,谢皖南终于沉声开口,将话头又扯回案子上,“既如此,便说说王崇山吧。”
他指尖轻扣茶几,将柳氏的注意力转移了过来,方才开口道:“据本官所知,他待你……似乎不薄。”
他声音不疾不徐,却极具压迫感。
云裳也将视线投了过来,眼底带着同样的疑问。
她正暗自思忖该找个时机来问,却不曾想谢皖南竟先一步问出了口。
这让她不由多看了谢皖南一眼,心想这人倒是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
王崇山是她进衙门后验的第一具尸体,当时虽查明了死因,却因接二连三的事端,还未曾细究此案背后的原委。
王泊川是利益熏心尚可理解,那柳氏又是何缘由?
王崇山爱妻之名有目共睹,柳氏嫁进王家后也是锦衣玉食,怎么看,她都没道理去帮着外人毒杀亲夫。
“老爷他……”提及王崇山,柳氏声音又哽咽起来,眼底漫上一层雾气,“确实待我极好。”
一滴清泪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接着越来越多,柳氏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一般。
“我爹是个窑工,十五岁那年窑洞出了意外,家里一下子背上巨债……”
她的眼神渐渐恍惚,定定地望着某个虚空之处,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破旧的小院。
爹爹佝偻着背从窑厂回来,身上沾着洗不净的瓷土,将工钱塞进娘的手心里。
不料讨债的人突然闯进家门,抢夺家里仅剩的财物,娘护着她和妹妹躲在墙角,父亲拼命拦着,却被推搡着撞在院墙上,再也没能起来。
“后来花月楼的妈妈说我这张脸生得好,让我去做了清倌。”柳氏指尖抚上姣好的面容,又自嘲地笑笑,“可我半路出家,终究比不得那些自小学艺的姐妹们,点我的客人并不多。”
“直到那日在花月楼,我遇见了王泊川。”柳氏忽然痴痴笑了一声,回忆起往昔,脸上显出少女般的羞郝。
“他夸我生得漂亮,说话都比别人好听,为我一掷千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银子,白花花的,晃得人眼晕。”
身世悲惨的少女遇上风度翩翩的富家少爷,少爷出手阔绰,能言善道,温言软语哄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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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花怒放。
柳氏从小苦惯了,一点好便能轻而易举收买她。
更何况,那远不止一点儿。
一来而去,芳心暗许再寻常不过。
她那会儿年轻,别人的随口一句话便当了真,想当然地以为他们会一直幸福下去。
甚至在夜里偷偷想过,或许有一天……他会娶自己。
“可不过两个月,他便再也没来过。”柳氏眼中的光一点点淡了下去,接着惨然一笑,“后来我才知,他刚娶了妻,而我不过是他一时兴起的玩物……”
云裳摇头,暗自叹息。
风月场中的承诺,不过就是那白日里的烟火,听着响亮,实则一无用处。
沉默良久,柳氏才继续道:“我又回到了原来平淡的日子,渐渐地适应了没有他在的生活。后来用攒的积蓄赎了身,认识了王崇山。”
“那时我并不知他同王泊川是兄弟,知晓时已是大婚敬酒那日……”她笑了笑,眼角的泪却滑了下来。
“这段往事并不光彩,我瞒了下来,而王泊川也默契地闭口不谈。”
想起王崇山的种种,柳氏的语气温柔下来,眼里也有了光彩,“他为人木讷,虽不善言辞,却待我极好,我们相敬如宾,很快便有了璇儿。”
“既如此,为何还要……”云裳忍不住追问道。
柳氏脸上的笑倏地僵在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是我太贪心了……”
贪念这东西,一旦生了根,便会疯长成藤,缠得人喘不过气。
王家家主去世后,身为嫡子王崇山接手了瓷窑,生意场上个个都是人精,可他性子耿直,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王家瓷窑的生意便一天不如一天……
直到王泊川背着他搭上了赵德令这条线,以次充好,中饱私囊,很快便日进斗金,重复了往日鼎盛。
柳氏的指甲掐住掌心,声音越来越低,“后来老爷无意发现了账本的端倪,想去揭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若去了,王家便彻底败了……”
“我不断想起了当年被讨债的日子,想起在花月楼里处处看人脸色的生活……我怕我又回到那样的苦日子……”
王泊川自发妻病逝后并未再娶,他膝下无子,便一门心思扑在生意上,自然不忍心让到手的鸭子飞走。
“于是他便找上了我,说只要我劝老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便是王家的,以后自然少不了我和璇儿的份。”
“我信了,”柳氏咬了咬牙,“我开始旁敲侧击地劝老爷,可他性子执拗,认定了做生意得对得起良心,铁了心要去告发……”
说到最后,她声音抖得厉害,“后来的事便一发不可收拾,王泊川起了杀心,而我一时鬼迷心窍,听从了他的安排……”
昔人已去,他的好却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柳氏终于后悔了。
她跪倒在床,一下下捶着心口,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满脸忏悔。
“是我的错,我不该听信谗言……是我害璇儿没了爹,我该死……我真该死啊!”
这桩案子背后,原来藏着这样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
云裳别过脸去,与谢皖南对视一眼,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
贪怨嗔痴,种种杂念,竟能将人毁的如此彻底。
26. 现身
戌时三刻,天色彻底暗了下去,四周街巷都静悄悄的,唯有东街上的永福客栈里依旧亮如白昼。
大堂内酒肉飘香,坐满了南来北往的商客,挤在一团喝得满脸通红,吆五喝六,猜拳行令声不绝于耳,闹得场子热烘烘的。
店小二楼上楼下来回穿梭,脚步未停过一刻,肩头的汗巾早已湿了大块。
终于将十号桌的几位客人安顿好,他捞起汗巾,正想擦擦满头的汗,却又听门口的铜铃突然一响。
店小二胡乱抹了把汗,把汗巾往肩头一搭,堆起笑脸,转身就迎了上去。
“这位客官里面请!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进来的男人一身玄衣劲装,拖地的黑色披风从头包到脚,风帽压得很低,半分面容都未露,整个人似乎融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他往那儿一站,周遭的喧闹仿佛都被那身寒气冻住了,邻桌正划拳的两个汉子不自觉停了手。
“少废话!”男人不耐烦地抬手挥了挥,抄起腰间的木牌往小二脸前一晃,声音低沉,硬邦邦地没有一丝温度。
“天字一号房!直接带路!”
客栈里人来人往,跑堂这些年,店小二见得人多了,早练就一双识人的毒眼。
这人披风下鼓鼓囊囊的,十有八九藏着家伙,连脸都不敢露,神神秘秘的,瞧着便不是善茬!
“得勒!”店小二心里揣着事,脚下却不敢怠慢,“房间在楼上,客官您这边请!”
他弯着腰上前引路,心里把这尊煞神从头到脚掂量了几遍。
能住天字一号房的,非富即贵。可富贵人家哪有这般打扮?怕不是来寻仇的?
与此同时,天地一号房内。
赤峰和赤水暗中埋伏在门外,房内门窗紧闭,谢皖南与一位壮汉相对而坐,早已等候多时。
那壮汉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胳膊比寻常人小腿还粗,一身结实的腱子肉将衣衫撑得鼓鼓囊囊的。
正是衙役的结拜多年的兄弟——郑屠户。
知晓了内情后,郑屠户气得一拍桌子站起身,当即拍着胸脯保证道:“大人您放心,老李可是我多年的好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先前他跟我说的不明不白的,我也没多问,如今全知道了,铁定不会让你们白跑这一趟!”
他说着往腰间摸了摸,掏出柄一尺长的剔骨刀,刀刃磨得锃亮,泛着冷光:“这浑蛋要是敢害我兄弟,今个我非得一刀劈死他!”
“郑屠户稍安勿燥。”谢皖南抬手止住他,交代道,“我们要的是活口,不是人命。”
郑屠户嘿嘿笑了一声,把刀又插回鞘里,黝黑的脸上露出点不好意思:“是我鲁莽了。大人放心,我心里有数!”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后面那道声音极轻,踩在楼梯板上,竟没发出半点声响。
谢皖南眸色一沉,与郑屠户交换了个眼神,身形一晃,隐进了屏风后。
郑屠户眼见他藏好,急忙坐回桌前。
下一刻,“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玄衣男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反手甩上了房门。
呦!挺嚣张啊!
郑屠户眉峰挑得老高,心中暗骂一声。
他起身,往前踏了半步,故意挡在男人身前,抱着粗壮的胳膊打量他,“你就是老李说的人?”
玄衣男人直接绕开他,并未理会,风帽下的目光飞快扫过室内的陈设。
桌椅摆得齐整,桌前只放了一盏茶,水“咕咕”冒着热气,地面干干净净,一切看起来与寻常客房无异。
他眯着眼打量了一番,目光突然定格在后室的屏风处,脚步一转,径直便朝屏风后绕了过去。
“嘿!你这人耳朵聋了不成?”郑屠户心里一紧,急忙跟上他,粗声粗气喊道,“问你话呢!怎生不理人!”
男人绕过屏风,却见后头空空如也。
他又推开后窗看了看,后院空荡荡的,了无人烟,只有呼呼冷风正从窗缝往里灌。
关了窗,他一掀披风,终于坐回了桌前。
郑屠户这才松了口气,暗自庆幸谢皖南藏得快。
他走上前,故意把脚步声踩得很重:“地方是你选的,怎么?还怀疑有诈?”
洪彪终于抬了抬眼,风帽下的视线像淬了冰,扫得郑屠户后颈一凉:“小心点总没错。”
“事办妥了?”他又问。
声音闷在面巾里,低低沉沉的,即便到了室内,他也没摘下披风,浑身笼在阴影里,像暗夜的鬼魅。
王泊川之死虽未贴出告示,但在这一片儿已闹得沸沸扬扬,稍加打听便能知晓。
他这般明知故问,分明是试探!
郑屠户心里门儿清,面上却装作不知,故意把脸一沉,“当然了!我兄弟为此都豁出命了!你赶紧把银子备足了,别磨磨蹭蹭的!”
“银子自然带了。”洪彪低低笑了一声,阴沉沉的,“可我怎么听说,他被官府抓了,该不会……说了什么吧?”
说着,手已悄然摸上了腰间的软剑,若对面之人一个说不对,怕是当即便成了他剑下亡魂!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郑屠户提高嗓门,板起脸佯装气急,“我跟老李那可是过命的交情!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不可能把人卖了的!”
说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往前凑了凑,面露怀疑,“莫不是你没银子?想耍赖?”
洪彪扫了眼他急赤白脸的模样,这架势,倒不像作假。
这几天也确实没听到其他风声,想必是自己多心了,更何况那人的妻儿还在自己手里握着,量他也不敢多事!
洪彪放松了身子,冷嗤一声,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讽刺,“三百两我还不至于没有!”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三张银票拍在桌上。
郑屠户紧盯着那几张薄薄的银票,七尺大汉眼里也忽然有点发热。
这轻飘飘的几张纸,却是他兄弟的救命钱啊!
他一把抓过银票,正要往自己怀里放,洪彪却突然抬手按住了他的胳膊,“等等!”
“这银子,可不是这么好拿的啊!”
“你想怎么样?”郑屠户心里冷笑,料想他也不会如此爽快,不过此举倒是正合他意,刚好拖延些时间。
“怎样?”洪彪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腰中软剑不知何时已握在手中,直冲郑屠户面门而上,“好兄弟是吧,那你就替他抵条命吧!”
好在郑屠户早有防备,反应极快地提着剔骨刀抵了上去,他杀猪宰羊多年,别的不说,可浑身力气绝不是盖的。
洪彪一时不察,竟被震得连连后退了几步。
“找死!”洪彪咬着牙暗骂一声,手中软剑如银蛇狂舞,眼看着就要卷上郑屠户的脖颈。
却听房梁之上突然哗啦一声响,一道蓝影飞身而下,一剑劈开了剑刃。
洪彪抬首时,正见谢皖南立在郑屠户身前,声音清冷:“洪彪!还不束手就擒!”
“好个谢皖南!原来在这等我呢!”洪彪阴笑一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而上,软剑直朝着对方心口而去,“想要我擒我,也得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未落,两道身影已交织在一起。
洪彪身手灵活,一手软剑使得出神入化,招招皆下死手,摆明了是冲着取谢皖南性命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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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而谢皖南为留活口却有所顾忌,守中带攻,招式间留着三分余地,两剑相交时,并未使出全部实力。
洪彪显然看出了他这层心理,绷紧手中的软剑,腕力陡增,竟顺着剑脊滑向谢皖南握剑的手,几乎下一刻便要挑向他的手筋。
谢皖南足尖点地后跃半步,长剑划出半道银弧,反借力旋身踢向对方心口,逼得洪彪不得不撤剑回防。
郑屠户看得眼热,反射性拔出了腰间的剔骨刀,动手时思及谢皖南的嘱托,还是收了回去,抡起一旁的木椅就往洪彪肩后砸去。
谁知洪彪像是背后长了眼,猛地矮身,木椅擦着他的风帽扫过,重重砸在门框上,木屑飞溅。
埋伏在门外赤峰与赤水听到里面动静,意识到时机已到,一闪进了屋内,加入混战,几人呈合围之势,将洪彪困于其中。
天字一号楼虽然宽敞,却也耐不住几人缠斗。打斗间,桌椅被撞得东倒西歪,油灯破裂,屋内狼藉一片。
“以多欺少,这便是大理寺的做派?”洪彪也知如今是中了圈套,眼中戾气燃烧,背靠墙壁喘着粗气,披风下的胸膛起伏不已。
赤峰只当听了个笑话,挥剑动作未停,“擒你,还讲究什么君子道理!”
几人轮番夹击,洪彪很快不敌,落了下风,挥剑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谢皖南瞅准时机,他收起长剑,手肘重重撞在洪彪肋下,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洪彪痛呼出声,单膝跪地。
胜负已分!
谢皖南眸色冷冽,正欲上前擒拿,洪彪捂着肋骨,却仍负隅顽抗,待他上前后,反手将一枚匕首刺了出去。
这等把戏自然不是谢皖南的对手,身形一错,抬腿踢飞了匕首。
洪彪就趁着这千钧一发的时机,往墙角一滚,撞开半扇松动的后窗,从怀里摸出个黑乎乎的东西,狠狠砸向几人!
又来!
谢皖南眸色一变,吃了上次的教训,此刻不退反进,反而一脚将那物踢到了洪彪脚边。
东西在墙角砸开,这次不光是浓烟,还裹着一股刺鼻的汽油味,落地的刹那便触上一旁油灯,火苗烧上帐幔,瞬间燃起一大片火光。
动静闹得太大,打斗声惊动了客栈里的其他人,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店小二心道果然出了事,拍着房门,焦急的声音响在门外,“客官!您在吗?里面出了何事啊?”
“卑鄙!”赤峰在身后暗骂了一句,挥出一掌将茶壶打了出去,试图驱散火焰,视线却被呛得一阵模糊。
洪彪邪笑一声,从窗口一跃而下,数十米的高楼,他却如履平地,几个闪身便翻过了后院墙头,隐入巷尾。
“赤峰留下善后!赤水跟我一起追!”谢皖南足尖在墙头上一点,身形如燕掠起,目光紧紧锁定远处那道踉跄的黑影。
方才肘击那下,已震碎了他两根肋骨,绝不可能跑得太远!
巷子里,洪彪捂着肋下狂奔,血迹顺着青石板滴了一路。身后,谢皖南紧追不舍,步步紧逼。
“该死的!”洪彪低声暗骂了一句。
这次该不会真折这了吧!
转角处,一道黑影突然从屋檐跃下,掷出根绳索缠住洪彪腰际,猛地将他拽上屋顶,很快消失在视线内!
谢皖南追到巷口时,只抓住了半片被风吹落的黑布,人早已不见了踪迹。
“大人,是否要派人继续找?”赤水喘着气问道。
“不必。”谢皖南立在巷口,夜风掀起他的袍角,墨玉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怒意,却不见半分慌乱。
“既然想回去报信,本官如他所愿!”
“正好,明天去会会赵赵德令!”
27. 交锋
夜已深沉,谢府内万籁俱寂。云裳合衣躺在床上,指尖捏着数日前搜出的那包瓷泥,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洪彪这条线索断不得。那日他专程跑去销毁证物,必定同伪造云家瓷泥的凶手是一伙人。
如今瓷泥线索七零八散,他便是唯一的突破口。
今日她接着探望柳氏之名,旁敲侧击问过她,言辞间,可见她只知王家与赵德令勾结,以次充好,却全然不知此事。
这么一来,眼下唯一的指望,便是谢皖南能擒住洪彪,撬开他的嘴。
谢皖南此行前去擒拿,她本也想跟着,却因一句危险被拦了下来。她武功自然比不过几人,强跟着不仅帮不上忙,或许还会添乱。
为了不让旁人生疑,思来想去,只好听从谢皖南的安排,留在府中等待消息。
眼看已过亥时,谢皖南一行人却还未归来,云裳心中越发焦急起来。
这么久了,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洪彪那人轻功超绝,又狡猾狠辣,谢皖南虽武艺高强,为人却正派,保不齐被人阴了去。
万一……
云裳摇摇头,不敢细想下去,只得安慰自己赤峰赤水都跟着,量那洪彪身手不凡,双拳也难敌四手。
可不知为何,右眼皮总是突突跳个不停,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闷得发慌。
她索性披衣而起,走到窗边推开条缝,沉沉望着府门的方向。
夜风裹着冷意灌了进来,她打了个寒颤,脑子却清醒了许多。
就这么在窗边不知立了多久,院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她住的东厢房离府门近,阿福的声音带着惊喜,在安静的夜色里传得极远,“大人!您终于回来啦!”
云裳心头一跳,几乎立刻便冲了出去,刚走到回廊下,转过弯,就见一行人的身影出现在廊前。
谢皖南走在最前面,鬓发微乱,风尘仆仆,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恶斗。
她远远扫过几人身后,没见到被扣押的人影,心瞬间凉了半截。
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
“谢大人!”云裳快步上前,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一圈,“你们总算回来了,没受什么伤吧?”
谢皖南抬眼看她,眼里有细微的疲惫,为了洪彪的事,他已连轴转了几日,眼下却还是落了个空。
“本官无碍。”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这次又让洪彪跑了。”
云裳心下沉了沉,方才看几人空着手,模样悻悻,便已猜到了几分,可亲耳听到时,不免还是有些失望。
云家的案子,果然没那么容易。
她压下心里那股强烈的失落,表现得与常人无异,温声道:“大人平安便好,来日方长,抓捕洪彪的事不急。”
“至少我们查明了王泊川的死因,筹码在手,明日对上赵县令便有了底气,不至于处处受限。”
“底气?”提起此事,赤峰便气不打一处来,“要我说,八成就是赵德令这个老狐狸心虚,派人劫走了他!”
他捏紧拳头,额间青筋暴起,人可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如今越想越觉得气极,当即一拳打向一旁的廊柱。
“本来都要擒住洪彪了,不知打哪弄了个烟雾弹,把客栈都给烧了!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影了,追出去早被接应的带走了!”
“好了,少说两句。”赤水拉了拉他的胳膊,他心下虽有不甘,却还是劝解道,“事已至此,只能下次再寻机会了。”
云裳心里轻叹一声,转而朝谢皖南问道:“如今洪彪逃脱,接下来大人预备如何应对?”
谢皖南眉间虽有郁色,却神情镇定自若,并不见慌乱。
他深思片刻:“今日虽未擒获洪彪,但此行也非全无发现,明日去会会赵德令,总能揪出些什么。”
他说罢,抬脚要往后院走,经过云裳身边时,脚步突然顿了顿。
这仵作鼻尖冻得泛红,身上还穿着白日的衣裳,只微微带了些褶皱。想来自己走后,他忧心这案子,根本未曾睡下。
如此急切,这案子与他究竟有何干系?
谢皖南喉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句:“夜深露重,下次多穿些,今日便早些歇息吧。”
云裳一怔,抬头时正对上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关切,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泛开细微的涟漪。
她心里那点因案子受挫的失落,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冲淡了些,轻声应道:“多谢大人。”
谢皖南点点头,转身往后院走。月光下,他身姿挺拔,背影宽阔。
即便今日出师不利,却依旧从容不迫,莫名让人觉得无比心安。
云裳忽然觉得,哪怕洪彪暂时逃脱,只要这人还在,这盘棋就不会输。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云裳才抬步往自己的东厢房走去。
夜风依旧凉,可心里那点闷堵,却悄然散了。
——
一进四月,天便渐渐暖和起来,辰时刚过,日头已爬了上来,暖洋洋洒在身上,连衣裳都浸了股暖意。
云裳对着铜镜理了理领口,遮住纤细的脖颈,忽然有些忧愁起来,往后天越来越热,再这般遮着,怕是要引人侧目了。
她对着镜中人影轻叹一声,将鬓边碎发仔细掖好,又拽了拽衣领,这才推门出府。
谢府门外,谢皖南长身玉立,侯在马前,罕见地换上了官服。
今日他一袭深绯色圆领官袍,飞雁暗绣其中,腰间革带束出一截窄劲腰身。乌黑幞头正中白玉深嵌,衬得他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一举一动都宛如画中人。
云裳看得一怔,往日他总爱穿一袭蓝衣,清冷出尘,教人不敢接近。
此刻换了绯红色,面色依旧如玉似琢,眉眼间的疏离倒是淡了几分,染上一抹说不出风流艳色。
她忽然懂了前几日赤峰的打趣——大人穿官服那才叫一个俊呢,街上姑娘的眼睛可都黏他身上了。
如今一见,果然不假。
“愣着做什么?”谢皖南飞身上马,见她站在不动,回眸看过来,“该走了。”
云裳这才回神,快步上前摸了摸马鬃,低声道:“只是……没见过大人穿官服的样子。”
“有何稀奇。”谢皖南显然没意识到自己这张脸有多招摇,语气淡淡道,“今日要到衙门议事,总归要正式些。”
到了清平县衙,刚进仪门,就见赵德令穿着崭新的官服,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下官见过谢少卿!”
直起身时,他的目光在谢皖南身上转了一圈,脸上笑意越发深了,“谢少卿可算到了!下官在此恭迎多时,就盼着您来呢。”
比起他的热络,谢皖南神色淡淡,声音平淡无波,“赵县令这是怪本官来得晚了?”
“不敢不敢。”赵德令堆手讪笑,“只是三日之期已至,下官想着早些把案子结了,也能让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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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不是?不知谢少卿这边……查得如何了?”
谢皖南没接他的话,抬手拂了拂袍角,径直越过他走向正堂,在主位上坐下。
“赤水,带人。”
赤水领命,很快带了两人入内。
头一个李衙役,他走至堂前,跪下磕了个响头,“属下见过谢大人,赵县令。”
柳氏紧随其后,跪下参拜。她大病初愈,身子还有些虚,可有了女儿的陪伴,如今面色红润,倒是与平日无异了。
“赵县令,这两人你可认得?”谢皖南看向侧位。
赵德令瞧见柳氏好端端跪在那儿,脸色微变,不过很快恢复了平静,故作惊讶道:“瞧着眼生,但另一位不就是王夫人吗?怎么,她也与本案有关?”
“眼生?”谢皖南勾了勾唇角,目光扫过堂下两人,“李衙役,你且说说吧。”
李衙役看了眼赵德令,喉头滚动,缓缓开口,“小的是衙县狱卒,负责给罪犯们送饭,县令大人不认得小的也正常。”
他咽了口唾沫,将洪彪如何找到自己,以三百两银子和家人性命相要挟,让他在王泊川的饭菜里下毒的经过招了出来,末了连连磕头认罪。
“求大人开恩啊!小人也是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
“一派胡言!”赵德令猛地拍了案几,厉声道,“王泊川乃是畏罪自尽,你竟敢污蔑他人!”
“大人稍安。”云裳适时出声,上前行了一礼,“经小人查验,王泊川并未死于自尽,而是种了蚀心散之毒,乃至神情恍惚,才看似自尽。”
“蚀心散?这毒物本官怎么没听过。”赵德令眼睛一眯,忽然冷笑,“云仵作跟着谢大人几日,本事倒是长了不少啊。”
“还真是清平庙小,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他拖长声调,语气里带着敲打,“只是别忘了,你的调任文书本官还未批下呢。”
云裳拱手一礼:“大人说得这是哪里话?小的在大人处也受益良多,这几日不过是承蒙谢大人指点,略有所得。”
她只当没听到他话中深意,直视前方,声音清朗:“但无论身在何处,属下会时刻谨记自己的本分,做好仵作应尽之事——为死者言,为生者权,对清平百姓尽责。”
赵德令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见他如此不知趣,眼神逐渐阴鸷起来,却碍于谢皖南在场,没当场发作。
“请大人明察!”李衙役突然竖起手指,“小的以全家老小的性命起誓,刚才此言句句属实,如有欺瞒,全家老小不得好死!”
他从怀中掏出几张叠得整齐的银票,双手呈上。
“这便是洪彪给的银票,上面还有钱庄的印记,大人大可查验!小的一介狱卒,哪攒得出三百两?”
银票在堂上摊开,证据确凿,赵德令眼珠一转,脸上突然堆起怒色,“好一个洪彪!竟敢在清平县行凶作恶!谢少卿,此等凶徒定要速速缉拿!”
谢皖南没理会他的装腔作势,转而看向柳氏:“柳氏,你来说说那日为何要引开狱外侍卫?”
柳氏抬起头,正对上赵德令那双三角眼,里面有威胁也有警告。她深吸一口气,终是豁了出去。
“回大人,那日……赵县令的人找上民妇,说只要引开侍卫,借机让洪彪混进去,届时便能护我幼女平安……”
她声音带着恨意,紧咬着牙道:“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一切都是赵县令的谋算,为得便是想栽赃陷害,杀人灭口!”
28. 判决
这番话落下,赵德令脸色骤变,不待柳氏说完,当即怒喝一声,拍案而起,“简直是一派胡言!”
“赵大人。”谢皖南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且听她说完。”
他神色淡淡,却是不怒自威,一个眼神飘过,便让赵德令重新坐回椅上,暂时收了气焰。
柳氏喉间发紧,她咽了咽口水,继续道:“蚀心散乱人心智,洪彪便是借用此毒,才伪造了王泊川自尽身亡的假象……”
“而我听了他们命令行事,却还是遭人算计,深受其害。若不是谢大人及时找到解药,早就没命了!”
赵德令沉着脸忍耐着,终于挨到了她说完,“柳氏!本官念你夫君新丧,姑且不追究你诬陷之罪!但你休要血口喷人!”
他袖子一甩,冷笑出声:“本官何时认得什么洪彪?怕是你与这李衙役串通一气,想攀咬本官脱罪!”
“不认得?大人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柳氏突然笑了,态度陡然变得强硬,指着他腰间的令牌道,“那日我看得清清楚楚,洪彪去取贡瓷时,腰间挂的正是清平县衙的腰牌!”
“你空口白牙说得简单,可有凭证?谁又能作保?洪彪如今又在何处?”
赵德令背着手,缓缓走至柳氏跟前,每问一句,便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睨着眼前的妇人。
“眼下你什么都拿不出,是觉得仅凭你一面之词,就能给本官扣上一顶莫须有帽子?”
一连串的质问如连环炮般向柳氏轰来,片刻不让人喘息。柳氏节节败退,被堵得哑口无言,每落下一个问题,脸色便白上几分。
如今唯二见过洪彪的王崇山与王泊川皆已不在人世,她确实拿不出什么证据来。
见柳氏语塞,赵德令挺直腰板,犹如斗胜的公鸡般,慢悠悠地晃回了太师椅上。
“今日说错了不打紧,往后可要记住,这官场之上,凡事得讲究证据啊。”
语罢他转向谢皖南,突然换了副嘴脸,呵呵笑了两声:“谢少卿您说是不是啊?您方才也瞧见了,这便是空口白牙的攀咬!下官行得正坐得直,面对这种狗急跳墙之辈,自然问心无愧!”
谢皖南沉默片刻,目光掠过赵德令得意洋洋的脸,心里跟明镜似的。
事到如今,赵德令就是笃定眼下缺了直接证据,动不了他。
也罢,强行拿下只会打草惊蛇,断了追查洪彪背后更大势力的线索,倒不如先按兵不动。
暂且留他一条性命。
“柳氏,你既无实证,不可妄指朝廷命官。”
谢皖南抬手一拍惊堂木,终于开口:“洪彪尚在逃窜,有关此人之事容后再议,待抓捕归案后再做定夺。”
“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下毒者李衙役、帮凶柳依依皆已认罪,毒杀缘由也已全部查清,本官宣布,王泊川毒杀一案,就此了结!”
他清了清嗓子,看向堂下跪着的李衙役:“李衙役利用职务之便,毒杀在押罪犯,扰乱办案,按律当斩。念其受人胁迫,后又戴罪立功,改判监禁十年。”
说罢,他转向柳氏,声音稍缓,“柳依依,你虽被利用,但协助毒杀亲夫,引开侍卫确为事实,本官念你中毒遭罪,且初时尚不知情,判监禁五年。”
“多谢大人……”柳氏低声道谢,柳依依三字入耳时,不合时宜地红了眼眶。
嫁进王家这些年,别人都恭恭敬敬唤她一声王夫人,只有王崇山会在无人时,捏着她的手,温声唤她的闺名。
可王崇山走后,再次有人这么叫她时,竟是在公堂之上。
不是花月楼取的花名,不是柳氏,也不是冰冷的王夫人,而是她真正的名字——柳依依。
这些日子,每每听到王夫人这个名头,她便忍不住浑身发抖,午夜梦回,想起自己的贪念,想起崇山死前的模样。
她不想当王夫人了。
金银珠宝、家财万贯,那些曾让她痴迷的荣华,此刻想来只觉刺目。她好想卸下那个沉重的身份,她想做她自己,做回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柳依依。
可世间哪有回头路啊?
铺天盖地的悔恨将柳氏彻底淹没,是她鬼迷心窍,是她贪慕虚荣,错把虚假当真情,反倒看不见眼前人的真心。
昔日那些美好,初时不觉,如今想来竟成了剜心的刀,深入肺腑,痛彻心扉。
是她啊,亲手害了那个唯一对自己好的人。
柳氏垂着头,单薄的肩膀不住颤抖,泪水无声落下。
“姐姐!你放心!璇儿我会照看好的!”身后,突然遥遥响起一道女声,带着几分熟悉。
柳氏回头,发现正是自己数年未见的妹妹柳青青。
当年她嫁入王家后,逐渐被富贵迷了眼,人也傲气起来。见妹妹还在做些小生意,便施尊降贵地送了些银两,劝她早日嫁个有钱的夫婿,也不必那么劳累。
不料柳青青却并不领情,不仅将银子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还让她以后莫要说这些话。
历经此事,姐妹也生分了起来。不曾想,今日她竟会来……
柳青青抹了把泪,从身后拉过璇儿,“快!璇儿!给你娘道个别。”
璇儿年纪虽小,却被教导得很好,极明事理,知道此事是娘亲做错了,此时不哭也不闹。
她站在仪门外,小手挥了挥,声音带着一股子童真,“娘亲,你要好好改正,璇儿和姨母都会等你回来的……”
另一侧,郑屠户也从围观的人群里探出头,扯着嗓子喊道:“老李,放心吧,弟妹跟孩子有我跟你嫂子照应着,不会出岔子的。”
李衙役的妻子在一旁哭得已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朝他点头,“放心,家里有我。”
此刻无声胜有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衙役上前押人时,李衙役和柳氏俱是泪流满面,忍不住频频回头,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身后,是他们此生最割舍不下的牵挂。
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自己欠下的债,终究要还。
两人身影渐渐远去,公堂外的抽泣声也淡了下来。
云裳不动声色地看向对面的赵德令,对方正端起茶盏,轻押了一口,发出一声畅快的感叹,身上的如释重负藏都藏不住。
她看向高堂上端坐的谢皖南,对方回以她一个眼神,显然也看到了。
“赵大人。”谢皖南突然开口。
赵德令手一抖,茶盏差点倾翻,连忙放下杯子笑道:“谢少卿有何吩咐?”
“李衙役与柳氏虽已定罪,但洪彪一日不落网,此案便不算真正了结。”
他声音不咸不淡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果然还是躲不开这茬。
赵德令心头一跳,强笑道:“谢少卿说的是,下官定会加派人手,全力搜捕洪彪,尽早将这凶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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缉拿归案。”
“不必了。”谢皖南将案上杂乱的卷宗拢了拢,并在一处,“此人牵涉甚广,恐非清平县衙能应付得了。即日起,缉拿洪彪之事,本官自会派人接手。”
他顿了顿,抬眼看去,眸光微冷,“至于你,三日之内备齐所有相关文书,送至驿站。这案子的后续,由全权本官接管,卷宗将直接呈报刑部。”
赵德令脸色微变,他本想将案子握在自己手里,既能借着搜捕的由头掩盖洪彪的踪迹,又能在卷宗上动些手脚,把水搅得更浑。
如今谢皖南这话,分明是断了他的后路。
那日定下承诺,本意是想让谢皖南没理由再插手此事,如今倒好,谋划许久,反倒是把把柄送到了对方的手里,案子也不得不拱手相让。
思及此,赵德令在心里把洪彪骂了千百遍,恨这蠢货办事不密,反倒让自己落了下风。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赵县令可有异议?”谢皖南问得客气,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喙。
赵德令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起身恭维:“大人明察秋毫,下官佩服!”
他低着头,思虑再三,却还想再为自己争取一番,“只是大人公务繁忙,这案子后续已无太多枝节,不如……”
“赵大人只需配合提供卷宗便可,其他不必多问。”谢皖南抬手直接打断他,声音冷了几分。
“下官遵命。”赵德令拱手称是,被堵得哑口无言,也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气。
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次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以洪彪为由自证清白,谢皖南便借了他抛出的话,顺势将案子握在自己手中。如今他虽暂时脱了嫌疑,却彻底失了对王家案的掌控权。
往后这案子如何查,查向何处,都由谢皖南说了算,他再想插手,难如登天。
这一步,走得当真是妙。
谢皖南慢条斯理地抚了抚官袍前襟的褶皱,站起身,从案桌前走出。
“赵大人,眼下本官手下正缺仵作,云仵作的调任聘书还请尽快备好。”
说罢,不等他张口回应,转身便走,徒留赵德令一人僵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云裳冷眼瞧着他吃瘪的模样,忍不住勾了勾唇角,心情一片大好。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这种人,还得是谢皖南这般手握实权的才治得住。
“多谢赵县令这几日的照拂,谢大人还在等着,小人也前行告退了。”云裳压下眼底的冷意,朝他施了一礼,刻意将几个字眼加重了。
她太清楚赵德令最忌恨什么,专门捡了他不爱听的话,直挺挺往他心上戳。
转身时,云裳连步子都轻快了几分,径直朝着谢皖南的身影快步追去。
午后的阳光铺天盖地洒下来,落在肩头暖融融的,她再也压不住脸上的笑意,低低笑出了声。
谢皖南这艘船,还真是上对了!
……
不知过了多久,正堂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案几上的茶盏被人狠狠摔了出去,破碎的瓷片混着残茶溅了一地。
赵德令站在一片狼藉里,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谢皖南仗着用官大压他一头也就罢了,如今就连云尚一个小仵作都敢蹬鼻子上脸,骑到他头上来了!
沉默片刻,赵德令攥紧拳头,咬着牙道:“把洪彪给我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