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彤云》 第1章 婚约 暮春午后,花暖日明。位于长兴街尾的姜家宅院,刚刚结束了一场热闹宴席。 眼见来客的最后一辆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站在门口的姜彤匆忙转身,将爹爹辛柏杰连拉带哄至内宅偏厅。 进了屋,她也不管桌上的剩茶残点,关上门着急地问:“爹,今日徐家怎么突然来为元卿哥提亲了?!” 辛柏杰走到偏厅上首的黄花梨圈椅前,一屁股坐下:“这有什么突然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正逢你今日及笄,以后就是个大姑娘了。两家一通气,这不就提出来了嘛!” 说着,他拾起桌上半盏凉茶一口饮尽,很快又反应过来,抬头紧张地问:“怎么,难道你不愿意?” 姜彤无奈叹气。今日是她十六岁生辰,家里请了些亲朋好友来为她庆祝热闹,却没想到,午间宴席上长辈们突然聊起了她的婚事。 她原本当作亲人间开玩笑,说了几句话应付。结果众人打趣间,住在她家隔壁的徐家长辈和她爹你一言我一语,直接当着她的面把婚约定下了! 她跟着坐到姜柏杰身边,探身严肃地问:“这婚约是您去徐家提的吗?” 午宴上爹爹和徐家二老一唱一和,显然背地里悄悄商量过。 辛柏杰以为女儿不满,放下茶杯连忙解释:“闺女,这门亲事我认真看过了,也想过了。他们徐家是翰林之家,家中人口简单,你嫁过去,必定不会发愁生计。再者,咱们两家是多年的邻居,你也知道徐夫人性子温婉,必定不会做那恶婆婆为难你。还有徐元卿那个小子,虽然大你七岁,但年纪轻轻已经有了功名,前途不可限量,你就放心吧!” 姜彤无语:“阿爹,正是如此,我才觉得不合适。” 两人口中的徐家,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徐务微家。正如她爹所言,徐伯父是文显年间的进士,徐伯母是前朝大儒的侄女,徐家祖籍四川,是世代相传的书香门第,底蕴深厚。 而她今日定下的婚约对象,徐家长子徐元卿,也是秉承祖训读书有成。他不仅姿容出众,品行端方,且少年时便中了举,今春更是以弱冠之龄入闱,被天子朱笔钦点为探花郎。 单看徐家的条件,这门亲事不可谓不好——但是,自古婚姻嫁娶,都讲究一个门当户对,徐家再好,也要结合姜家的条件来看。 姜家祖上是平民,到了她爹爹姜柏杰,便去考了个武举。后逢逆王谋乱,姜柏杰立了功,被调入军营当了十多年的百户。直到去年,被提拔为从五品军器局监造。 换句话讲,她爹是名实打实的武官。 而她娘亲,在她年幼时便已去世。这么多年来,姜家只有她和爹爹相依为命。 姜彤再怎么不经事,也知道京城里的清贵人家娶妻时看门第、择贤德的讲究。无论怎么看,姜彤都够不上徐家媳妇的标准。 眼下没有外人,父女俩间也没什么隔阂,姜彤便把这些悉数讲给他听。 换来姜柏杰一声长叹。 “闺女呀,”姜柏杰伸出大手,隔着椅靠小心摸了摸她今日新妆点的云鬓宝钗,目光百感交集,“我知道,你娘走得早,我过去公务又忙,总顾不到家里,害你受了不少委屈。” “你性子要强,越是如此,越逼着自己懂事。可怜别人家孩子都无忧无虑玩耍,你却总是害怕给我惹麻烦,明明是我姜柏杰的女儿,却整天谨小慎微的。” 他脸上都是疼惜:“你听爹的,爹已经为你考虑好了,咱什么都不要想,接下来就待在家里,安心备嫁,好不好?” 姜彤双唇微抿。 姜柏杰说的是她小时候。那几年她娘刚去世,附近同龄的孩子看她没人撑腰,三天两头欺负她,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有一次爹爹碰见了,给了那群人一顿教训,又开始教姜彤武功,她学会了保护自己,就再也不怕那些人。 但其实,还有一层原因。她爹年轻时跑江湖,讲究一个义字当头。后来哪怕做了官,处理的也都是实务,最不擅长那些官僚之间的交际应酬。 要不然,也不会一干百户十几年,直到去年才挪了下位置。 爹爹性格豪爽粗犷,有时候做事不会想那么细,所以姜彤自小学会理事。无论遇到什么,她来斟酌,帮他多考虑一些,如此姜家才能在京城这种复杂的漩涡里生存下来,过好自己的日子。 眼下也是这样。姜彤按着她爹的手臂,认真地劝:“爹爹,不是我多想。若是搁在以前,这事也就算了,如今徐家父子双翰林,元卿哥还是一甲探花,天子面前的红人,将来的内阁之选,咱们姜家小门小户,真的高攀不起。” 显然这话姜柏杰不爱听:“进士怎么了,探花又怎么了?自古多少状元探花都是寒门子,娶的老婆也都是寻常人家的女儿,难道一朝得势就要弃之不顾了?”他说着就气,抬手戳姜彤的脑门,“你说你,我让你从小读书,是为了让你去学大道理,你怎么能如此看轻自己!” “爹爹!”姜彤连忙后仰避过,“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感觉她跟自己爹好像根本说不到一路上。明明她想强调齐大非偶,她爹却觉得她不争气。 她思来想去,决定换个角度。正好姜柏杰手边的茶盏已经见底了,姜彤起身提壶,重新斟上茶,再端到他面前:“您听我说,开春来您一直忙,可能没注意过,这两月咱们长兴街来过不少贵人的马车。” 辛柏杰接过,不以为意:“长兴坊一带住了不少官眷,有几辆马车往来不是很正常嘛。” 姜彤坐下来:“并非如此。他们隔三差五来一趟,都是来徐家送礼的。我听说,已经有不少勋贵世家看上了徐家哥哥,争相招揽他为婿。光是我知道的,就有康福长公主府、武英侯府和姚阁老家三家……” “哦,你说的这事啊。”她正要继续往下说,却见姜柏杰大手一挥,“这事我也听过,你不用怕。当初商讨婚事的时候,徐大人已经说过了,徐家不是那等趋炎附势之辈,更不会拿孩子的终身大事去谋取什么利益。徐家既然诚心来求,这等麻烦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去,大不了咱就不嫁了,爹再去给你找一个!” 姜柏杰说着就当姜彤的面夸下海口,说万一真的出了岔子,必定会找个比徐元卿更优秀的人出来云云。而这厢,姜彤听出了话音:“爹,您是说,这婚事是徐家提的?” “是啊。” “可是……为什么?”她惊讶地站起身,“好端端的……” “哎呀,就不能是喜欢你这孩子嘛?”姜柏杰被女儿折磨得不是办法,边说边起身,“别说一门婚事了,哪怕天塌下来,有爹为你撑着。好了,今天忙了一天,你也累了,赶紧回房好好休息吧。这屋里乱糟糟的,我去叫人来收拾收拾……” 话没说完,人已经开门溜了出去,三步两步消失了踪影。 姜彤连唤了好几声都没能把人留住,最后垂下肩,坐回到椅子上。 她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想问: 这门婚事,徐元卿本人愿意吗? - 是夜,星稀月明。 姜彤洗漱了番,换上平日所穿的素色衣裳,在房间里整理白日长辈亲朋赠她的礼物。 片刻后,她拿起一块合鸾缠枝暖白玉佩,搁在掌心细细地看。 这是徐伯母午宴上给她的,说是徐家的定亲信物。 看了会儿,她叹了口气。 许是因为事情发生太过突然,所以她才一时无法接受。 这么多年,姜徐两家来往亲厚,长辈们想亲上加亲,其实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容不得她置喙。 而徐元卿,更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人。 以她的身份,没什么好多嘴的。 姜彤低头默默发了会呆,不知何时,窗棂两声轻响,似乎有人在拿石子砸窗。 她起身开窗。 姜宅仆从不多,姜彤也没有让丫鬟服侍的习惯,此刻她住的小院静悄悄的。不过须臾,墙那头冒出一颗头来,黑亮双眸眨巴眨巴往她这里瞅。 ——是徐少衡,隔壁徐宅的小公子,亦是徐元卿的亲弟弟。 姜彤看见他,啪的一声将窗户关上。 这家伙也是徐家人,不过与他的父兄截然相反。明明是翰林之子,却从小不爱读书,整日调皮捣蛋,闹得家宅不宁,连姜家也屡屡受波及。 当初她家和徐家之所以结识,就是因为三岁的徐少衡随徐夫人进京,贪玩河水掉入护城河中,被她爹救下。 后来徐家买了姜家隔壁的院子,没两年,徐少衡爬墙逃学,恰好见到她爹在院里为她演练刀法。徐家因此又鸡飞狗跳一番,数日后徐伯父提着小儿子后脖领上门,老泪纵横求她爹收留徐少衡为徒。 她爹想着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爽快答应。 徐家统共两兄弟,若说徐元卿是人人钦羡的天才郎君,那么徐少衡就是猫嫌狗憎的纨绔少爷。 眼下这位纨绔少爷不知又起了什么兴头,大晚上不好好休息,在外面乱跑。 姜彤直觉他又要惹祸,对他避之不及,但不过片刻,房间的门栓动了,还没等姜彤上前关紧,一道蓝色身影轻车熟路从门缝里钻进来。 甫一站定,少年就出声质问:“今日的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彤额头青筋直跳。少年仍然穿着白日打眼的宝蓝如意纹圆领锦袍,头上束着同色宝蓝发带,就这么大喇喇站在她房中。 原本他长相肖母,眉眼秀丽,穿上这一身,更加显得人唇红齿白,神采飞扬,任谁都要称赞一声“好个翩翩美少年”。 只可惜一说起话,就让人忍不住想挥拳头。 她推着徐少衡的肩把人往外赶:“大晚上的你来干什么?不怕我爹看见了?赶紧回去!” 徐少衡泥鳅般滑过她的手,旋身绕到她背后,边躲边道:“我不!你跟我讲清楚,明明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跟徐元卿定了亲?” “那是你兄长!”她见徐少衡耍起无赖,放弃跟他较劲,“再说了,这是我能决定的吗?我也是今日才知晓!” 徐少衡闻言松了口气:“那就好。”他停下望了姜彤一眼,很快又捏起拳头,恨恨地道,“定是徐元卿那厮不知何时见到你,对你起了歹意,这才不顾你的意愿强令我爹娘提亲。彤娘,咱们去跟师父说,让他退掉婚约吧!师父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第2章 争吵 夜阑人静,只有烛影不停抖动。姜彤听了徐少衡的话,无语地看着他:“白日两家当着众人的面都说好了,怎么可能说取消就取消?” “那我就去求我娘!”徐少衡愤愤不平,“那个徐元卿整日我行我素,真当天底下人都愿意受他摆布……” 姜彤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千万别!一门亲事而已,我嫁就嫁了,你可不要去添乱……” 徐少衡向来是行动派,甩开姜彤的手就要往回走。结果步子没迈出两步,听到姜彤后面的话,不可置信地回头:“彤娘,你说什么?!” “我说……一门亲事而已,嫁就嫁了啊,”姜彤对上少年圆睁的双目,不解,“怎么了?” “我不同意!”少年激动地转身,一把抓住她衣角,“你忘了他素日是怎么对我的吗!我不许你和他成亲!” 姜彤:“……” 她确实忘了,这家伙从小被娇惯长大,总觉得别人事事都该依着他、向着他。尤其是涉及他兄长的事情上,他恨不得所有人都站在他这边,与徐元卿划清界限。 往日他仗着和她熟,对她指手画脚的也就算了,如今还要管起她的婚事! 姜彤内心油然生出一股郁气。 ……但见他那悲愤的模样,她也心知此中情由所在,忍了半天,还是决定劝劝。 她拉了张木凳示意他坐,自己坐到一旁的架子床边,探身认真道:“少衡,你看,咱俩一起长大,对彼此家中也多少都了解。你总念叨元卿哥对你不好,但你这些年做的事,有说服力吗?” 姜彤掰着指头跟他数: “五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元卿哥,他独自一人院中读书。你在我耳边说,小时候他推你下水,害你大病一场。我那时信了,对他一点好颜色也没有。但后来徐伯母告诉我,你是自己落河受了惊吓,把当时不会凫水还跳下去捞你的元卿哥当成害你的人。徐伯母是你阿娘,她会说谎吗?” "七岁那年,徐伯伯请夫子为你开蒙,你三天两头把人气走,事后又都推到元卿哥身上,说他唆使人苛待你。元卿哥当时也不过十四岁,你觉得你爹从外面请来的夫子,会听他的话吗?” “十二岁那年,元卿哥远赴昌宁书院读书,好不容易过节回来团聚,你却设计将他让梯上跌落,写字的右手受伤,直接耽误了那年会试,以至于拖到今年才春闱中榜。这件事你自己最后也承认了,又如何去责怪他?” 姜彤不说还好,一说徐少衡更气愤了,梗着脖子道:“我告诉过你,我爹娘偏心,眼里只有徐元卿。他做了什么坏事,从来是能遮掩就遮掩,我出了事,他们便不管,我能怎么办?我早就怀疑自己是从外面抱来的!” 姜彤沉默——她怎么觉得正好相反,是徐少衡天天惹祸,徐家二老整日发愁怎么给他善后呢? 徐少衡没注意姜彤的神色,振振有词:“还有那两个给我启蒙的老头,他们倚老卖老,天天找我茬打我手板,我不也给你看过吗?那时我两只手都红肿了,要不是后来找师父求救,说不定以后要变成残废!” 姜彤不认可:“读书读不好,夫子便会打手板,这是三岁小儿都明白的道理!读书人有谁小时候没挨过手板?就是如此,你才更要发奋自强!” “他们就是有问题!”徐少衡提声犟道。 姜彤闭眼,努力吸了口气,又睁开,“好,那就当他们有问题,对你太严厉了。那么害你兄长跌倒的事怎么说?这是你主动做的吧?你说元卿哥针对你,那你离他远点不就得了?为什么还非要凑上去?” “我那次真不是故意的……”徐少衡焉巴了一下,很快又直起脖子,“事情的前后起因你明明也知道,他从外面一回来,就借口要放他那堆破书烂简霸占了我院后的小楼。我气不过,才在门沿上塞了只假蛇。谁知道他那么胆小,直接吓得跌下了楼梯……而且我爹为此已经打了我三十大板,罚我半年不能出门,都这么多年了,还要我怎样!” 姜彤实在看不惯他找理由:“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你只当是自己想出口气,却险些毁了你兄长的前程,难道不该为此反省一下吗?” “可我后来再也没动过他了,”少年的声音中也透出委屈,“他是我哥又怎样,我就是不喜欢他,更不想让你嫁给他!” 说来说去又绕回到了婚事上,姜彤扶额:“嫁与不嫁,都是我和他的事吧,你又掺和什么?” 少年顿时被噎住,半天说不出话。 姜彤疑惑地抬眸看他,但少年对上她的目光,瞬时躲开,嘴中支支吾吾,眼珠子左移右闪,就是不敢正眼回看。 姜彤一看他这满脸心虚的样子,估摸着他定是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但他不说,她心知就算是硬撬也撬不出来,只能抱起胳膊强耐住性子,等他老实交代。 片刻后,徐少衡抿了下红唇,终于张了嘴,眼神却是又一闪,径直看向了她身侧。姜彤顺着他的目光一扫——原来是徐伯母赠她的玉佩,刚才起身时,被她放在了床上。 她还未及说什么,旁边蓝影忽动,闪电般往玉佩扑去。 姜彤本能去拦,化手为刀横劈而下。徐少衡被挡,翻手再攻,她眼都不眨手腕一转,迅速擒住他右臂,反手就是一拧,旋即起身侧步,将他上身死死按在床的另一头。 “哎哟——疼!彤娘!疼疼疼……”徐少衡瞬间便如犯人般被跪地剪手按住,动弹不得,哀声痛呼。 姜彤也动了怒气:“好好说话就说话,你干什么?!” “我娘给的玉佩,我还不能拿来看看了?”徐少衡被迫单膝跪在床边,却十分嘴硬,“好疼!你快松手!” “你那是拿吗?!你那是抢!”姜彤死死将他手臂压在后背上,“而且伯母已经给我了,你有问过我吗?!” “一块破玉佩,有什么好稀罕的!”徐少衡歪着脑袋犹自不服,“再说了,以前你的东西我也是随便拿,你从来不曾说什么,怎么这次就要发火?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个徐元卿……” “徐少衡!” 姜彤又急又气,手上下意识便加重了力道,换来徐少衡又一声痛呼。 他努力撇过脸,气冲冲道:“你再不放开我,我明天就去找师父告状!” “告状就告状!”姜彤也被他提醒,死死将他两手捆住,“正好让我爹看看,他苦心教你功夫,你是怎么拿来学宵小跳墙爬窗的!” 她也想跟他好好算算账。 两人朝夕相处十多年,小时候姜彤知道他身体娇弱,三天两头生病,所以从来事事依着他,不跟他一般见识。 两人一起玩,春天里做纸鸢,秋天里捉蚂蚱,他不喜欢自己的,偏偏要她的,每次她都二话不说让给他。 后来长大了,寒冬酷暑要日日练字习武,他坚持不下去要她帮忙躲懒,她每次都哄着他、拽着他完成功课,免得被大人责罚。 哪怕是他时不时闯祸,被罚关禁闭,她也总是悄悄去看他,给他带点心斋的酥糕、熟食铺的熏鸡,让他不至于那么难熬。 这么多年来,她自认已经对他仁至义尽。 却换来他得寸进尺。 明知那块玉佩贵重,若有损失她担待不起,他还上手去抢,抢不过,还赖在她身上,跟她胡搅蛮缠。 姜彤冷了心,再也不想跟他客气。当下一把抓起徐少衡,束着他的手将他推搡出门外,压着怒气道:“你想找我爹去告状,那就去吧!你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我和你哥有了婚约,请你以后自重,不要三更半夜往我这小女子的房里跑!夜深了,好走不送!” - 翌日。 外面天还黑着,姜彤就起了床。 昨夜徐少衡被她扔出去后拍了半天门,见姜彤始终不理,也生了气,撂下狠话要与她绝交。 饶是姜彤觉得自己有理,也因此翻来覆去整夜没睡好。早起胸中烦闷得不行,抄起刀在自己院子里练了大半时辰,直到挥汗如雨,才好了些。 等出了院子,姜柏杰已经出门去官署。姜彤回屋换洗,穿了一身方便做事的浅茶窄袖长裙,唤来前院管事交代了一番,随即挎了个篮子出门。 她要去城东的益珍药铺。 益珍药铺是她娘亲沈玉珍留下来的铺子。当年沈玉珍病逝,姜柏杰对药材一窍不通,姜彤年纪又小,姜柏杰便做主托付给姜彤的舅舅沈系舟一家。 沈系舟应下此事,但提了个条件,要求姜彤识字以后,每日都得抽出半天去药铺帮忙,为的是让她学习甄别药材,参与药铺的生意,将来顺利接回来。 她走了大半个时辰,直到日头发力才到。此时药铺门前排起了两条队,前堂伙计游刃有余地穿梭在百格柜前挑拣草药,右明间里舅舅沈系舟正坐在半旧的矮木桌后,捏着毛笔小声给病人交代注意事项。 姜彤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招呼一声,掀开柜台侧的草帘去了后院。 院子里堆了不少新进的药材,有伙计正在查验归档搬运。她走到一名伙计身边:“我来吧,舅舅那边没人写方子,你去帮忙。” 记档的伙计闻言点点头,将库房册子交给姜彤,一声不吭走开。 没一会儿,身边一阵风动。姜彤的表妹沈芷从药铺二楼溜下来,凑到她身边: “表姐,今天一大早,有几个陌生人跑来咱们铺子外打量,鬼鬼祟祟的。我怀疑和你昨天定亲的徐家有关。” 第3章 劫持 姜彤提笔的手一顿,偏头问沈芷:“怎么说?” 沈芷小声道:“一共来了两拨人,衣着虽然普通,走路的姿势却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仆从。进来之后也不瞧病,就四处瞄,跟前堂小赵打听咱家铺子开了多少年,大夫是雇来的还是本家的,有一个还想趁我们不注意进后院打探,被小赵撵走了。” 听起来跟以往别家药铺派来的探子没什么两样。姜彤问:“你怎么知道跟徐家有关?” 沈芷冲着她得意一笑:“当然是我聪明呗!” 沈芷张嘴就要往下讲,姜彤一看周围人多口杂,连忙拉住她,示意待会再说。 她加快速度将药材归档完毕,拉着沈芷上到药铺二楼的休息间,让沈芷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芷关门坐到方桌前,一手搭着桌案,继续道: “第一波人我不知道,是小赵跟我说的。不过第二波人来的时候,我正巧背药典渴了下楼喝水,一下楼梯就看到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就过去看了看。” 她边说边比划:“你不知道,那两个人看着二十来岁,却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哪怕他们尽力掩饰,但咱们药铺的人是干什么的,我是学什么的,一眼就看出来了!” “你是说,他们是……”姜彤用嘴型无声吐出了“阉人”两个字。 沈芷连连点头,“上月我去找你,不是跟你说,路上碰到两伙驾着马车的豪奴互相呛嘴嘛,其中一伙就是他们这样的。我当时在旁边听了几句,听他们说起什么姚大人、什么公主府,互相阴阳怪气的。后来那个什么姚大人家的马车离开了,我就跟着公主府的马车后头一路走,眼睁睁看着他们进了徐家的门!” 姜彤思索着沈芷听到的话,道:“我听我爹说,皇宫里管制严格,所有侍监无令不得外出,更不能到处闲逛。不过,京城除了皇宫,公主府里确实也有这样的人,行事也自由得多。” 但即使这样,也不能证明沈芷两次见到的人是同一伙。 沈芷看出了姜彤的迟疑,连忙道:“表姐,你不知道,早上那些人来之后,一不打听咱家药材,二不询问我爹本事,就卯着劲地查问铺子情况,问铺子是租来的还是买来的,问我爹是怎么到这里的,问小赵是学徒还是纯干活的,一看就没安好心。” “我上前问他们想干什么,他们一看到我,更感兴趣,问我年龄多大,家中有谁,跟药铺主人是什么关系,跟审犯人一样,我不理他们,他们居然还拿起架子,说我无礼!最后是爹爹过来解围,让我进后院,这才罢休。” “表姐,你昨天才定下亲事,他们今日就寻到了铺子里,看我跟你年龄相近,就一个劲审我。你说,这不跟徐家的亲事相关,又能是什么原因?” 说到这里,她气呼呼的:“他们一定是在打探你的消息,找办法逼你主动退亲!” 姜彤温言安慰了沈芷几句。 其实从昨日定下婚约开始,她就猜测自己会面临这种境况,只不过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正如她昨日跟爹爹所讲,自开春来,徐元卿会试榜上有名,就有不少世家显贵注意上了徐元卿。这两个月徐家多了好些热闹,长兴街的邻里街坊成日跟着一起看戏。 而其中,有三家因为地位尊崇,行事高调,是被众人谈论最多的。 一则是坊间传闻,说姚阁老看中了徐元卿的文采,对他极为欣赏,不仅在自家举办的诗会上对徐元卿大加赞扬,还当众暗示,只要他在殿试上名列一甲,便会将他纳为东床快婿,保他仕途坦荡。 一个是康福长公主府,自会试后便开始频繁进出长兴街,打着各种名义给徐家送礼。有人说,康福长公主膝下的爱女正当妙龄,因缘际会看上了徐元卿的品貌,死活都要嫁给他。 再者便是三月新科进士打马游街。彼时万人空巷,京城百姓都簇拥到主街欢呼庆祝。后来不知怎么传出小道消息,说武英侯的嫡女在茶楼上看到红衣乌袍的徐元卿,对他一见倾心,寻机找了个回程的空档,直接策马现身将徐元卿抢回了府里,想要效仿旧俗来个“榜下捉婿”。 住在京城,这种事情并不少见,每隔三年的科举,全大熙朝最优秀的学子都会汇聚于此,种种奇闻佳话层出不穷,最后都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姜彤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什么打算,她只想保护她的身边人。 她愿意听爹爹的话接受亲事,但若有显贵逼上门来,她也可以直接示弱退亲。 所以沈芷问她怎么办,姜彤也只是说先不要管,待她查明情况再论不迟。 想了想,她嘱咐沈芷:“你近日就留在家中,哪里都不要去。还有舅舅他们也是,有病患就让他们上门看,守好铺子,等我有消息,再告诉你们。” 沈芷道了声好。 - 姜彤留在铺子里忙了一天。 直到傍晚,斜阳西沉,铺子要关门了,她才往回走。 临近夏日,天黑得晚。京城夜里没有宵禁,不少人推着贩车,挑着单子,往夜市汇聚而去。 姜彤走了两条街,就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 她等的就是这些人,当下默不作声继续往前走。直到走进一条僻静狭窄的街道,前方突然出现两名褐衣短打的壮汉,堵在街口。 那两名壮汉粗眉乱发,一左一右抱着胳膊直直盯着她,明显来意不善。 姜彤顿了顿脚步,转过身,后方也有两名同样粗服壮汉紧跟过来。 她当下左右看了看,这条街道没有商铺,两边都是院墙,中间也没有岔路。 很明显,这里是他们特意挑的地方,而且路被人清过。 就在她察看地形的功夫,街道尽头又走出一名肤色酱黑的中年男人。 这名中年男人一身明棕绸袍,头戴高顶瓦楞帽,一直走到两名壮汉中央才停下。 他两手背在身后,神情倨傲地看着姜彤:“你就是姜柏杰之女?” 姜彤快速看了眼这人,此时天只微微暗,她尚能清楚地看到他下巴上打理过的胡须。 ——不是她料想中的阉人,且身着常服,分辨不出来历。 姜彤犹豫片刻,矮身行礼:“是,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我如何称呼你不必知道。”中年男子充满审视地打量她,“我家小主人要寻你说些话,跟我们走!”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姜彤站在原地不动:“阁下不道明来历,请恕小女不便跟随!” “你!”中年男子没想到自己会被顶撞,怒气冲冲回头,随即看了她一眼,声音中带上嘲讽,“想知道我们是谁,你还没那个资格。” “阁下!”姜彤提声道,“我知道阁下来意为何,若诚心相谈,为何不能道明身份?我就算身份卑微,也是大熙朝的良民,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 然而,中年男子丝毫不予理睬,他眼神中透出不耐烦,直接朝身边壮汉命令:“将她带走!” 姜彤见状,立刻抽出藏在竹篮里的匕首,翻手一转,背靠墙边大声道:“这里是京城,我爹是为朝廷效力的武官,你们敢对我动手,就不怕受律法惩戒吗?!” 此话道出,在场之人依然神色未动半分。四名壮汉呈前后合围之势,快速朝她逼近! 他们一言不发,步调却整齐划一,一看就是平日训练有素,不是一般的打手! 姜彤飞速扫过四人,捏紧了匕首,正待动手,忽然—— “青天化日,是谁在这里当街行凶?” 一道清朗有力的声音自窄街尽头响起,惊得所有人瞬时转过头。 青袍乌帽的青年负手站在街口,长身玉立,修挺如竹。 姜彤下意识唤出声:“元卿哥!” 徐元卿问声朝她看过来,脸色微讶。 而她左方,身着明棕绸袍的中年男子一看到徐元卿,脸色瞬间慌乱了一下,吩咐手下:“撤!” 说完调头便跑。 姜彤原想去追,又想到徐元卿在这里,迈出的脚步硬生生停在半路,最后朝徐元卿走去。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两个人异口同声问。 徐元卿顿了一下,清俊的眉眼染上些许笑意。他看着姜彤走近,解释道:“我刚下值,路上哑奴听到声音,说这里有人作恶,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遇到了你。” 说着,他侧过身,露出身后一名佝偻老奴。那老奴正站在街口的青帷马车旁,见姜彤望向他,无声躬身行礼。 姜彤知道这名老奴。他是徐元卿当初远赴昌宁读书时,路上在洪涝中救下的灾民。徐元卿怜他身患口疾,年弱无依,于是留在自己身边跟随。 姜彤朝哑奴点了点头,转过脸对徐元卿道:“我也正要回去,没成想半路会被人劫持,幸好你出现,他们没来得及动手。” 徐元卿一直看着姜彤,听她这么说,双眉微皱:“他们劫持你做什么?” “不知道。”虽然她心中有猜测,但那伙人并未承认,她也就不想再多事。 徐元卿点了点头,又仔细打量了姜彤一遍,见她神色正常,行动自如,确实没有半分损伤,这才松了口气,对她道: “正好咱们顺路,你就跟我一起回去吧。” - 姜彤随徐元卿上了马车。 徐元卿一贯儒雅沉静,姜彤也不是活泼开朗的性子,两人坐进车厢里,气氛立时变得沉默。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姜彤侧身坐着,尴尬的情绪渐渐溢上心头。 ——原因无他,她和徐元卿一点都不熟。 在她印象里,自徐家搬到她家隔壁,少时的徐元卿便一心读书,深居简出。 后来年岁渐长,他又常年外出游学,一年都难见得到几面。 一直以来,他就是个让她引以为傲的,住在邻家的天才兄长而已。 如今两人却多了一层身份。 姜彤一点都不适应。 为了缓解这种不适应,姜彤掀开帘子,去看马车外一路的风景。 她不知是不是自己敏感,越是这样,越觉得有道目光似有似无落在她背上,让她浑身不自在。 马蹄嘚嘚作响,他们一路经过喧哗热闹的酒家食肆,经过整洁僻静的窄街民巷,直至快到达长兴街,徐元卿突然出声:“哑奴,先停一下。” 姜彤手一颤,帷帘落下,遮住了外面仅存不多的光线。 车厢顿时暗下来。 而这时,马车外传来衣料摩挲,哑奴也跳下车架,随即脚步声走远。 姜彤脊背渐渐发紧。她想了想,转过身看向徐元卿。 幽暗狭小的车厢里,徐元卿也正注视着姜彤,见她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对她道:“关于咱们之间的婚约,我有些话想跟你聊聊,你方便吗?” “……方便。”她听见自己道。 第4章 演戏 傍黑之际,马车停在一处僻静的街道上,哑奴守在里侧街口,另一侧则是河岸,周围悄无人声。 姜彤正在思索徐元卿会说些什么,不想他突然问:“阿彤,你如今有没有心上人?” 姜彤倏然怔住,望着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双颊也不受控制地烫起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她问。 昏暗的车厢中,徐元卿的身影一动不动,声音冷静:“你别误会,过去咱们接触的少,我对你不甚了解,今日也只是想商议一些事情。” 他看出姜彤不想回答,换了个问题:“或者你也可以说说对如今朝堂时局有多少了解。” “……”姜彤心头更加迷惑。 这简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边的两件事。如果是前者,她可能还觉得他是对婚约有所担心,但后者……这话题跳跃幅度也太大了。 姜彤犹豫半天,答道:“我了解的不多,只知三年前先帝驾崩,膝下皇子以稚龄登基,太后垂帘听政。如今天子尚年幼,朝中大小事皆由太后和内阁共同主持裁决。” 她答得规矩,实际上知道的不止这些。 三年前,先帝突发疾病,榻前指定了即位人选便撒手而去,给大熙留下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一则,当今天子是先帝仅存的儿子,继承大统的唯一人选,且当时只有八岁。听说被大臣牵出来的时候,连话都说不清楚。天子的母妃在当时也只是一个平民秀女出身的普通妃嫔,母子俩无依无靠,引得许多人动了心思,以至于新皇登基头一年,朝廷之中日日血雨腥风不断,朝廷政局险些溃于一旦。 直到次年末,位处黔贵的藩王起兵谋乱,太后将自己的亲妹妹许配给行伍出身的武英侯为继妻,又为兄长之子指婚郑国公嫡女,指派二人急兵前去镇压。随后西南战乱平复,太后才顺利在朝中站稳脚跟,拥有了不少话语权。 二则,先帝此人在世时,喜好纵情声乐,正事一概不理会,还偏信宦党。司礼监掌印太监袁详靠着对先帝逢迎谄媚,受先帝宠信十余年,肆意乱权操纵朝政。也是直到去年,太后有了余力,才联合内阁,将袁党一行人多年来的罪责一一揭露,最终将其斗倒。 去年的危急紧张之态,令姜彤至今仍印象深刻——全京城戒严,百姓个个困于家中不得外出,门外到处都是兵甲喧哗之声。后来事情平息,爹爹从官署赶回来,才告诉她,那袁详见自己罪行败露,试图逼宫谋反自立为帝,最后被武英侯当堂斩杀,阉党势力才彻底落败。 事情过去了一年,如今太后和内阁达成默契,共同辅佐天子。朝局渐趋稳定,常年掩盖在大熙朝之上的阴霾逐渐消散,朝野渐渐恢复秩序。 这些迹象,姜彤或多或少能感受出来,毕竟爹爹在京中做官十多年,她也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留心朝堂就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眼下徐元卿问她对时局的看法,她虽然不懂,但也努力去想——听说朝中如今分成了两个派系,一派以太后为尊,多为世家勋贵,如郑国公、武英侯之类带姻亲关系的公侯伯府;另一派则是新朝之后起复的文臣清流,以内阁为首,似乎多少对太后干政有些意见。 等等,若此事与婚约有关…… 姜彤想到了这段时日以来围绕着徐元卿的种种流言,其中武英侯府,正是太后身侧最大的助力之一,而内阁……内阁首辅孙阁老,如今已是八十高龄,早有退隐之意,次辅在清算宦党时受了伤,病休家中已久,而姚阁老,虽才入内阁不久,却风头正盛,世人都传他会是下一个首辅接任者。 她急忙问徐元卿:“康福长公主在朝中有何势力?” 徐元卿露出笑意:“我只多问了一句,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他对姜彤道:“康福长公主是先皇嫡长女,自幼便极为受宠,后来成婚嫁人,先帝特意允她能够随意出入皇宫,而且怕她婚后受屈,还专门为她拨了一支亲兵入公主府。” “先帝去世那晚,曾有人意图谋反,是康福长公主接到消息,率亲兵入宫坐镇,后来又力排众议支持太后垂帘听政,亲自定下了辅佐幼帝的人选。” 换而言之,近日看上徐元卿,位处流言中心的三家人物,一个是保当今天子顺利继位的皇室宗亲,一个是天子母家背后的姻亲臂膀,一个是为天子佐政朝阁权臣。 姜彤背后霎然冒出冷汗。 她禁不住问:“他们到底是要干什么?” “拉拢,结党,培植新的人手和力量,大抵就是如此。”徐元卿耐心地为她解释,“先帝在时,宦贼乱政,人人只求自保,如今换了新的天子,朝中势力重新划分,为首的人自然都想吸取更多的力量,收为己用。” 他看向姜彤:“今年恰逢新朝以来的第一次科举,中榜的人,自然就成了一块硕大鲜嫩的肥肉。” “可是,为什么是你?”她依然迷惑不解。 先前她并未想到这一层,一来是因为康福长公主深居权力高层,甚少在众人眼前出现,姜彤根本不了解,以为真的是长公主的女儿看上了徐元卿。 二来,武英侯是新皇登基之后才立的侯爵,又履立大功,武英侯府中各种人和事早就被众人八卦议论过无数遍,耳朵都听出茧来了。 更别提有关姚阁老的传言,那只是一句话,说明姚阁老欣赏徐元卿而已,又能代表什么? 徐元卿听了姜彤的话,也只是道:“山中猛虎动辄为羚羊相斗,不是因为那羚羊味道有多特别,而是因为猛虎争夺地盘,所以不死不休。”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当然,也有一些巧合,今科一甲前三名,状元刘大人无亲无家,孤身一人,早在恩荣宴上便言明志向,要做那孤吏刚臣,以身作则誓除朝廷贪腐之气。榜眼郑大人是郑国公的族亲,他的家世已经决定了他的立场。” “至于我,我家在京城,父亲职位不高不低,正巧是他们可以拿捏的对象而已。” 姜彤无言。 这样一看,还真是。 两人聊到这里,其实话已经说开了,徐元卿也提起这段时间的流言:“这段时间,因为我中了榜,家中一直风波不断。我因为事先知情,所以对种种传言都不作回应,原本打算如父亲一般,入翰林专心修撰典籍,等风波过去,再徐徐图之,但我没想到,家中双亲另有想法,他们做主为我……和你定了亲。” 他说着,看了她一眼。 姜彤垂着眸未动。 徐元卿道:“昨天晚上,我回到家,听他们说起婚约的事。” “我大抵上明白他们的想法。家父当年从庶吉士入翰林,就是因为过于求稳,不得圣心,才在翰林院中一蹉跎就是数十年,他不希望我重蹈覆辙。而家母……她恰好也喜欢你,早就有此心意。” “只不过,在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姜家与我徐家结亲,相当于绑到了一条绳上。” 徐元卿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的意思很明显:希望她能够自己想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两人说话的工夫,夜色也在一点一点变深,周围视野也变得不大分明。这个时辰,是姜百杰每日下值回家的时间,姜彤每天都会等他一起吃晚饭。 不过今日上午她出门时,已经跟管事交代过,回来又搭乘了马车,比以往速度要快,所以姜彤并不着急。 她咬了咬下唇,问他:“这件事,我爹知道吗?” 徐元卿十分坦诚:“姜大人是直接与家父商议的,我并不清楚。” 但姜彤内心已经有了答案:她爹与徐伯父虽然一武一文,但脾气十分投合。当年爹爹救下了徐少衡,又受托教他武功,徐家也知恩图报,知道爹爹忙于公事顾不着家,舅舅家离得又有距离,因而时常将她接到徐府照料,把她当亲女儿一样。 多年来,两家相互守望扶持,可以说关系比一般族亲还要亲厚。 她又想起昨日自己劝爹爹时,他总是左顾右盼,打岔糊弄,最后干脆起身就走。如今再看,分明是为了义气卖了女儿,在心虚。 姜彤不由一阵气闷。 她都不知该怎么说自己爹好。难道他觉得,把婚约的真相告诉她,她会一点情谊也不顾地拒绝吗? 两人在车厢中相对坐着,徐元卿看姜彤一直沉默,又道:“昨夜我想了许久,此事原本与你们姜家没有关系,但如今婚约已定,即使现在退亲,你们也会受到连累,被有心人注意到……说不定,”他顿了顿,“说不定他们还会拿你的名声大做文章,于你不利。” 是,姜彤也明白。此事若只是普通的争风吃醋,她退了亲,那些人遂了意,便不会理睬她这个小虾米;但如今跟朝廷派系之争扯上关系,那些人会将徐姜两家的举动无限放大,会试探他们到底对谁忠诚,而且为了免除祸患,不让对手获利,期间攻讦陷害,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 “所以你才会问我有没有心上人吗?”她抬起头看向他。 “是。”徐元卿也正看着她,干脆地承认,“我想来想去,若你心中有所属,这事就好办了,可以由我出面告诉两家大人,我无意成亲——你放心,对外过错也可以都推到我身上,届时你再跟你爹再好好商量,他为了你的幸福,必定会仔细考虑,等你嫁出去,这件事就与你们无关了。” “若没有呢?” “如果没有,”他迟疑了一下,郑重道,“我想请你配合演一场戏。” 第5章 道歉 - 徐少衡从午后开始,便蹲守到西墙下,一直到天黑。 昨天夜里,他和姜彤吵完架,气呼呼的回去睡了,第二天日晒三竿才起床。 吃完饭没多久,他开始觉得无聊。 好吧,也不是无聊。其实徐少衡有不少事要做:他爹给他布置了功课,每日要按时完成;他娘最近张罗着给他做夏衣,早就把今年时兴的布料花样着人送过来,让他挑喜欢的;城南京郊的海.棠花林近日开花了,许多人都去游玩赏景,他也早就打算去;还有,他淘到了一对西域来的宝刀,造型似弯月,工艺也十分精湛,他还没来得及细细欣赏…… 只不过,一想到他跟彤娘闹翻了,他就像是心头堵着什么一样,什么都干不下去。 徐少衡觉得又气又委屈。 他从小跟姜彤一起长大,日日形影不离,喜怒哀乐互相作伴。很早很早之前,他就喜欢她,认定了她,要和她携手到终老。 就在彤娘及笄前一日,两个人还好好的。那功课他都是跑到姜家去做的,早就成了习惯。夏衣的花样子彤娘也陪他一起选好了,就放在他房中。两人还约定,等她及笄宴后,就找一个好天气,叫上沈家的丫头一起去城南,顺便还能去旁边的跑马场吹吹风;还有那双西域弯刀,原本有一把是他预备给彤娘的惊喜,他还有话想对她说…… 都怪徐元卿! 他抢什么不好,非要抢彤娘! 他把这一切都毁了! 徐少衡一想起这些,满腔的怒火就直往天灵盖上冲,恨不得立刻冲到徐元卿的院子里,把他的东西全都砸掉毁掉!让他也好好尝尝被人夺走心之所爱的痛苦! 徐少衡捏着拳头,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沿着墙走一圈又一圈,小厮敲门他也不理,娘亲在院子外唤他也不应。一直走了大半个时辰,他又一个人,回到房中,松了线的木偶般倒在床榻上。 愤怒过后,便是满心的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好。 要怨爹娘吗?其实及笄宴之后,他立刻就为此事去找了他们。他问爹爹,爹爹把他训了一顿,说他整日游手好闲不知所谓,问娘亲,娘亲满脸高兴,只顾着叫人来张罗接下来的三书六礼流程,根本没心思听他说话。 他急得要死,想问他们为什么要把彤娘定给徐元卿而不是他,又不敢说得太直白。万一被人误会,不小心传出去,以为是彤娘在他兄弟二人之间纠缠不清,事情只会变得更糟…… 要怪彤娘吗?彤娘说她事前不知情,徐少衡相信她。她是最好说话的人了,总是习惯性为别人着想,委屈自己的感受。师父和他爹娘商量此事,必定没有问过她的意愿。 偏偏可恶的是,她这个人最听大人的话,认死理! 昨天夜里,他一个冲动,把她惹生气了,回到家就开始后悔。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去之前,他一直告诫自己,要相信彤娘,好好跟她商量,但一说起那个婚约,他就仿佛看到今后彤娘和徐元卿成双成对走在屋檐下,出口要他唤“嫂嫂”,于是他出口的话也变得蛮横刻薄…… 再一看到那块玉佩,他更加忍不住。 …… 徐少衡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个人闷在床上恨天恨地恨自己,恨不得回到前一天,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姜彤抢回来,宣示自己的所有权。 当然,他也知道这种事根本不可能,捶头流泪半天,恹恹地爬起来,打算去给姜彤道歉。 姜彤不在家。 他从晌午等到太阳落山,姜家后院一直安安静静的。 直到天彻底黑透了,姜彤住的屋子才亮起荧荧灯火。 徐少衡犹豫了半天,想到姜彤赶他时说的话,没有进去。 隔日,他一早醒来,磨磨蹭蹭等到天亮,立刻又去看姜家。 但姜彤又出去了。 徐少衡跑去找姜家管事打听,才知道她这两天都去了药铺,一忙就是一天。 徐少衡知道药铺的位置,以前还总和姜彤一起过去,跟沈舅舅一家都熟。 但眼下两人闹了矛盾,他担心自己跟过去的话,指不定会露出端倪,让沈舅舅他们多心。 徐少衡只好按耐住性子,又等了一天。 第三日,他长了记性,一起床便立刻跑去看姜家的动静。 待在院中看到那个熟悉的清丽身影,他立刻折回去,跟家里人说了声要外出,接着出了角门,轻车熟路地翻进姜家的院墙。 - 姜彤一大早照常起身练武,没多久,余光就看见某人如狸奴般踩过檐墙,三步两步顺着老树跳下来。 她装作没有看见,手执轻刀,借着招式错腰向背,接连劈、旋、斩,凌厉的刀花映着晨光,好似疾风扫凛雪,锐气弄寒芒。 她很快浸入清鸣不绝的刀声里。 不知不觉,天也在渐渐放亮。 不知何时,突然一股细风以迅疾之势直冲她后颈,姜彤下意识回身格挡,却见徐少衡没老实在墙边站着,竟循着空偷袭,已经直逼她眼前! 眼看刀刃就要划破他衣袖,姜彤吓一跳,一拍刀柄仓促收力,卸势不及,拄着刀连连后退几步,瞪着他道:“你疯了?!” 徐少衡被她骂,乌湛湛的双眸却亮起来,跟吃错了药似的高兴。他翘起嘴角,如顽童一样翻身跃来,佯似攻她面门,实则一掀身,两手迂回冲她的刀抓去—— 姜彤气急,一掌击开他,扬手将刀丢回到墙角的木架上,随即挥拳便迎上去。 两个人腾挪回错,一攻一防,一进一躲。徐少衡不及姜彤身手扎实,很快支应不住,挨了好几下。偏偏他还打不跑,一边哎哟哎哟痛叫,一边泥鳅一样躲,滑不溜丢地围着她转。 姜彤被他搞得没了脾气,寻机绕到他身后,再次侧手压肘一踢腿,将他压得单膝跪在地上,死死拿住。 “你来干什么?”她冷冷问。 徐少衡身形狼狈,气息尚急,闻言讷讷道:“我……我想过来看看你。” “看就看,那你动什么手?” 徐少衡老老实实被她钳着:“你不理我,生我的气,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姜彤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徐少衡很快接着道:“彤娘,我知道错了,我那天不该抢你的东西,也不该发脾气,我这几天都在好好的反省……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可怜兮兮地垂着肩,低着头,一副诚心认错的姿态。 姜彤抿着唇望了他半天,甩手松开他臂膀,转身回屋。 徐少衡知道眼前这关算是过去了,连忙高兴地爬起来,胡乱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尘,跟在她身后头进屋,开始诉苦: “……一早就知道错了,想找你来着,但是你不在,我只好等了一天又一天。” “这几天都没睡好,一闭眼就是你指着门让我滚。我不敢睡,夜夜睁着眼睛到天亮。” “彤娘,你最近在忙什么啊?我最近总见不到你,要不是问了黄管事,还以为你是故意躲着我,再也不理我了……” “上次这么吵架,还是前年,而且那次咱们统共也就两天两夜没说话,这次都比上次长了……” 姜彤背对着他没回答,脸上有些挂不住。 她知道徐少衡说话有点夸张,但也不算骗她。 幼年她刚遇到徐少衡的时候,他便是这样,对心中亲近之人极其依赖。 那时候徐家刚在长兴街置宅,姜彤在后院里呆着,经常听到隔壁传来撕心裂肺的幼童哭声。 彼时姜彤娘亲也才去世不到一年,她心中压抑,不爱出门。爹爹为了给她解闷,提起隔壁家中有个小少爷,和她差不多大,说找时间领他来和她一起玩。 没多久,爹爹真的把那个小少爷带到了家中。两个人熟了,姜彤问徐少衡为什么老是哭。徐少衡说,他娘不要他,他心里难受。 姜彤觉得纳闷,跑去问姜父,才知道,原来徐少衡才来京城,人生地不熟,性子胆小怕人,整天离不开娘。有时候他娘亲趁他睡觉离开做点别的事,徐少衡醒来看不见,都能哭一下午。 徐家因为新搬家正忙,被一个孩子折腾得不行。好在姜父救过徐少衡,徐少衡对姜家很有好感,让姜父抱,也愿意来姜家玩。 姜彤和徐少衡很快熟了起来。 慢慢姜彤也知道了徐少衡更多的事。比如他体质特别弱,稍微见风见冷就生病,还经常做噩梦。徐家找了不少大夫巫医,都说徐少衡是因为落水患了失魂症,阴邪侵体,只能慢慢养,为此徐少衡整天跟喝水一样喝药。 比如他因为身体不好,性子也特别敏感。他来找姜彤,姜彤若有事顾不上,他就觉得她是不想理他,在旁边吧嗒吧嗒掉眼泪。姜彤要是好好跟他玩,他就会高兴地尾巴翘起来,幼稚地在她面前找存在感,什么让姜彤喂他吃点心,指挥姜彤给他做小泥人、布老虎之类,好像这样才能证明姜彤对他好似的。 除了娇气、敏感一些,他性子其实也还不错。比如他十分理解姜彤丧母之痛,特别在乎她的心情,看她低落,会想方设法讨她开心。他平时喜欢在姜彤面前无理取闹,但若她认真起来,他也会立刻反省道歉,忙不迭跑过来哄她,生怕她难过。 因此这么多年,两人吵架的次数屈指可数。 ——只有一点,让她一直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