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唐高祖》 第一九九章 诡计多端 李轨一听谢统师有要事启奏,不禁眉头紧锁,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又有何事?”他的声音中带着几分不耐烦与烦躁。 “皇上,梁硕半月前私调陇右军粮。”谢统师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箭簇,“那批军粮被他不知运往何处。” 李仲琰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知道,父亲最忌军粮之事。当年天兴皇帝刘武周就因为粮道被断而全军覆没,这一直是李轨心中的一根刺。 果然,李轨听罢怒目圆睁,声音沙哑地喝问道:“此事当真?”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与愤怒。谢统师从衣袖中取出帐本呈上:“有帐册为证!” 李轨接过帐本,匆匆地翻看了几页,随即愤怒地将帐本扔到了地上。他站了起来,高举双手,声嘶力竭地喊道:“反啦!真是反啦!”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内殿中回荡,如同野兽的咆哮。 此刻,窗外惊雷炸响,仿佛在为李轨的愤怒助威一般。李轨案头的《阴符经》被风掀到“杀机”篇,那一页纸在狂风中翻飞着,如同命运的预兆。 李轨的脸因愤怒而显得扭曲狰狞,他转身对站立一旁的内侍命令道:“快去,将西域进贡的那坛酒赐给梁硕。”内侍闻言,心中一惊,迟疑道:“皇上……”他的话语未尽,便被李轨猛然瞪圆的眼睛打断。 “快去!”李轨厉声道。 内侍不敢抗命,只好转身离开了。李仲琰跟谢统师偷偷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两人的嘴角都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微笑。 而在驿馆里,李智云整日无所事事,除了跟英姑聊天外,就是看看闲书。这日上午,他正在客房里手不释卷地阅读着,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安兴贵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神色紧张地说道:“王爷,大事不好,梁硕死了!” 李智云一听,惊得几乎跳了起来,手中的书卷也掉落在地上。他忙问道:“怎么回事?”安兴贵茫然地摇了摇头:“下官也不知道,只听人说,梁硕昨晚暴毙。” 李智云冷静下来,沉思片刻,道:“咱们去梁府看看吧。”说罢,他叫上张正和蔡虎,与安兴贵一起走出驿馆,直奔梁府而去。 一行人来到梁府,刚跨进大门,就听到卧室里传来了女人凄厉的哭泣声。他们快步走进房间,只见梁硕身穿白色内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床榻旁边站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丫环打扮的年轻姑娘,正低声啜泣;另一个中年女子大概就是女主人了,她正抽抽嗒嗒地用手绢擦着眼泪,神情悲戚。 安兴贵看了一下床上的尸体,转身对女主人道:“梁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梁夫人啜泣着说:“我也不知道。昨晚老爷喝了皇上派人送来的御酒,就成这样了。”她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助与绝望。 李智云坐到床边,拿过梁硕的一只手查看着,只见五根手指的指甲全部发黑。显然,梁硕是被鸩酒毒死的。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寒意,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笼罩。 几个人走出卧室后,皆脸色阴沉,沉默不语。李智云的心情异常沉重,他不知道李轨为什么要毒死梁硕,但他知道,梁硕是凉国朝堂争斗的牺牲品。此刻,他心中五味杂陈,既有对梁硕之死的震惊与悲痛,又有对自己未来的迷茫与不安。 梁硕一死,令他失去了一大依靠,他还能完成阿爸赋予他的使命吗?李智云感到十分迷茫,仿佛置身于一片茫茫的雾海之中,找不到前进的方向。 凉州城的东南隅,矗立着一座古朴庄严的罗什寺,它是为了纪念西域圣僧鸠摩罗什而建的。鸠摩罗什出生于龟兹国,父亲鸠摩罗炎是印度人,出身名门望族,放弃当国相的机会,出家为僧,成为龟兹国师。他的母亲名叫耆婆,是龟兹国的公主。鸠摩罗什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中原度过,东晋十六国时期曾驻留凉州十七年,寺中高耸的罗什塔下埋藏着圣僧舌舍利。每逢佛诞日,塔顶祥云常聚,引得四方信众顶礼膜拜。此刻虽非节庆日,但九重宝殿前仍是游人如织,香烟缭绕,诵经声与檐角铜铃和鸣,惊起栖在古柏上的灰鸽。 转过两条街巷,喧嚣陡然沉寂。一条青苔斑驳的窄巷如蛇行般隐在罗什寺北墙后,三尺宽的巷道被岁月磨得发亮的青石板,此刻正映着韦士政匆忙的身影。这位太府卿在谢府乌木大门前驻足时,惊飞了檐下避雨的麻雀,铜环叩击声在空巷里荡起回响。 片刻之后,门轴轻响,大门缓缓地开启,韦士政迈步而入,穿过那雕梁画栋的庭院,径直向屋内行去。他与谢统师同为隋朝旧官,情谊深厚,两人狼狈为奸,经常在一起密谋排挤李轨的旧部下。 韦士政熟门熟路,穿过厅堂,来到后院的书房。他轻轻地推开门,只见谢统师正端坐在书案前,手握狼毫,笔走龙蛇,墨香四溢。谢统师听见脚步声,扭头望了一眼,微笑着说道:“韦大人,请稍等片刻,我这便收笔。” 韦士政也不客气,自行找了张椅子。他撩袍落座时,注意到案头铜兽香炉腾起的青烟,在谢统师鬓角染出几缕银丝。仆人进来奉上香茗,韦士政端起茶盏,轻抿一口,茶香袅袅,绕于唇边。过了一会儿,谢统师将狼毫笔搁在笔架上,小心地将信笺折好放入缂丝信封,然后起身走了过来,在韦士政的对面坐了下来。 韦士政啜了一口茶水,随口问道:“谢大人,方才在写些什么呢?”谢统师笑了笑,说道:“我给突厥的颉利可汗写了一封信,稍后便派人送给他。”韦士政一听,放下茶盏,疑惑地问道:“你为何要给颉利可汗写信?” 谢统师微笑着解释道:“李轨登基称帝后,与突厥和吐谷浑交恶。如今,这两家都成了他的死敌。我给颉利可汗写信,是希望他能助我们一臂之力。”韦士政听了,嘴角勾起一抹不屑,说道:“突厥人奸猾无比,毫无信义,你怎么能指望他们呢?” 谢统师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不懂,我手上有筹码。”韦士政一听,顿时来了兴趣,追问道:“什么筹码?”谢统师收起笑容,严肃地说道:“突厥人经常沿着祁连山北麓南下劫掠中原,而河西就是他们通往中原的咽喉要道。我告诉颉利可汗,如果他愿意帮助我们,以后他们前往中原抢劫,就不会受到阻拦。”韦士政一听,称赞道:“这个办法倒是巧妙!” 谢统师摆了摆手,说道:“先不谈这个了。今天叫你来,是想商量一下如何阻止李轨归顺唐国的事情。”韦士政闻言,皱起眉头问道:“谢大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阻止李轨归顺唐国?难道是想让他永远当这个土皇帝吗?” 谢统师摇了摇头,道:“非也。李轨与李渊一样,都是大隋的叛逆。我们首先要阻止他俩结盟,然后才能寻找机会除掉李轨,占据河西,进而夺取天下,恢复大隋的江山社稷,以不负先皇对我等的厚恩。” 谢统师的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然而,韦士政却不为所动。他的嘴角泛起一抹嘲讽,直言不讳地说道:“谢大人,恢复大隋江山就算了吧,你是不是想自己当皇帝?你买通胡巫,说什么玉女下凡的鬼话,也是这个目的吧?”见对方一语道破自己的心思,谢统师有些尴尬。他愣了一下,反问道:“韦大人,你难道愿意李轨这帮人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吗?” 韦士政一听,正色道:“当然不愿意!不过,梁硕已死,你还担心什么呢?”谢统师闻言,皱眉道:“梁硕虽然死了,但朝中主张归附唐国的还大有人在。安修仁就是一个,他与梁硕简直是一个鼻孔出气。况且,他的兄长还是唐国使团的副使。” 韦士政目露凶光,说道:“那还不简单?像对待梁硕一样,想办法把他除掉!”谢统师一听,摇了摇头,说道:“安修仁与梁硕不同。梁硕孤立无援,除了得到李轨的信任外,一无所有。而安修仁不同,安家乃凉州豪族,根深叶茂,有十几名子弟在朝中担任要职,势力盘根错节。所以,对待安修仁,不能斩草除根,而应分化拉拢。” 韦士政眉头紧锁,问道:“你说的即便有理,可如何分化拉拢呢?”谢统师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道:“这个我早就想好了。明日早朝,由韦大人出面上奏李轨,推荐安修仁的兄长安兴贵为左右卫大将军,用高官厚禄拉拢他们。我就不信,在权势和利益的诱惑下,他们会不为所动。”韦士政听了,点头道:“行,那就按你说的办。” 第二00章 河西烟云 青铜驼铃在河西走廊回荡了六百年,安氏一族的命运早已与丝路血脉相连。作为粟特安国后裔【1】,这支流淌着撒马尔罕商贾血脉的族裔,自北魏年间便沿着星霜古道东迁,最终在凉州扎下了深根。他们掌控着从葱岭到长安的商队命脉,丝绸卷轴上记满横跨突厥牙帐与吐谷浑牧场的贸易契约,金匣中锁着河西五郡三分之一的田契。部曲三千持槊守卫着星罗棋布的货栈,粟特琵琶与汉地编钟在安氏宅邸中共鸣——这已不是寻常胡商聚落,而是盘踞在丝绸之路心脏的庞然巨兽。 当李轨的玄甲军踏破姑臧城门时,安修仁正用波斯算筹核对着三十万石军粮的调度。这位安氏嫡子抬眼望向沙盘上插满小旗的凉州疆域,唇角勾起冷笑。三个月后,他带着十二位族中俊杰跪拜在新帝阶前,从此户部金印、兵府虎符、边关谍报如蛛网般缠上安氏指尖。凉宫朝堂的蟠龙柱上,悄然攀附起昭武九姓的藤蔓。 翌日清晨,天际犹似一幅淡雅的水墨画,晨光熹微中,旭日如一枚温润的玉盘,缓缓东升。当那第一缕金辉洒落在皇宫琉璃瓦屋顶之时,整个宫殿仿佛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箔,熠熠生辉。李轨在十余名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进了大殿,玄色龙袍扫过丹陛,稳稳地落座于蟠龙金椅之上。他环视满殿肃立的大臣,声音沉稳而威严:“诸位爱卿,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话音刚落,韦士政身着朝服,步伐稳健地出班,手中捧着笏板,其声如钟:“皇上,安家乃凉州世家豪族,忠心辅佐皇上,实乃朝廷之栋梁。臣斗胆奏请陛下,封户部尚书安修仁之胞兄安兴贵为左右卫大将军,以彰显皇恩浩荡,恳请皇上恩准!”此言一出,大殿之内,气氛微妙。 李轨闻言,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之色,道:“韦爱卿,据朕所知,安爱卿的胞兄现就职于唐国,身任唐国使团副使。他果真愿意改换门庭,为我大凉国效力吗?”此言一出,殿中大臣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之声此起彼伏。 这时,谢统师挺身而出,拱手作揖,声音坚定有力:“皇上,微臣愿意亲自前去劝说安兴贵,凭臣的三寸不烂之舌,定能说服他念及乡情,报效大凉国,为皇上效犬马之劳。”其言掷地有声,满含自信。 李轨听罢,沉吟片刻,目光如炬,投向站在一旁的安修仁,道:“安爱卿,你的意见如何?”安修仁一听,立刻拱手道:“回陛下,韦大人曾跟臣提起过,臣并无异义。如家兄愿意与臣一起辅佐皇上,共谋大业,倒不失为一桩美事。” 李轨一听,龙颜大悦,连忙道:“那好,朕即刻下旨,封安兴贵为左右卫大将军,期待他能为我大凉国立下赫赫战功。” 凉州,这座丝绸之路上的璀璨明珠,如《元和郡县图志》所载,乃“河西都会,襟带西蕃,葱右诸国,商旅往来,无有停绝”。城内五市繁华,胡汉杂居,文化交融,经济昌盛。历代文人骚客曾游历于此,留下了“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等脍炙人口的诗句。城内有许多文人雅士聚会的场所,望月楼便是其中之一。 望月楼位于城西莲花池畔,暗红色木制楼阁倒映在莲花池中,雕花木窗精巧别致,飞檐碧瓦错落有致,古色古香中透着几分庄重与典雅。大门上方,一块匾额高悬,其上“河西揽月”四个镏金大字熠熠生辉,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沧桑与辉煌。 正午的莲花池蒸腾着水汽,望月楼内顾客盈门,生意兴隆如春日之花。安兴贵推开镶铜大门的刹那,波斯地毯未干的葡萄酒渍正渗入龟兹进贡的缠枝莲纹。机灵的店小二领着他上了二楼,推开了一扇雕花木门。屋内,谢统师早已备好一桌丰盛的酒菜,正微笑着等候他的到来。 两人见礼后,在圆桌旁坐下。安兴贵瞧着谢统师,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道:“谢大人,你把安某叫来,所为何事?”谢统师笑道:“莫急,咱们边吃边聊。”说罢,他端起酒壶,为安兴贵的杯子倒满了酒,自己的杯子也斟得满满当当。谢统师执壶斟酒的动作行云流水,鎏金鹦鹉杯中的蒲桃酒却泛着可疑的涟漪。随后,他双手端起酒杯,道:“安大人,请!” 安兴贵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与谢统师轻轻一碰,一饮而尽。他放下酒杯,目光炯炯地瞅着谢统师,道:“谢大人,有话不妨直说,安某洗耳恭听。” 谢统师又为双方的酒杯斟满了酒,这才放下酒壶,缓缓道:“安大人,谢某与令弟修仁情谊甚笃。因此,咱俩也不是外人。那谢某就开门见山了。安大人,您有所不知,皇上已经下旨,封您为左右卫大将军。” 安兴贵闻言,大吃一惊,忙道:“哪个皇上?”谢统师微笑着道:“自然是大凉国的皇帝。”安兴贵沉默不语,凝视着杯中晃动的倒影——长安大明宫的琉璃瓦与凉州城头的狼牙旗正在酒液中厮杀。他抬头瞧向对方,道:“谢大人的意思,是让安某改换门庭,为凉国效力?” 谢统师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此意。安家乃凉州豪门,族中十几名子弟位列朝堂,唯您一人在外漂泊。常言说得好,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安大人既然回到了凉州,不如与令弟同列朝堂,一来报效乡党,二来光大门楣。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说罢,他的指节轻叩桌沿,白玉板指与黄花梨木相击发出清响,等待着对方的回复。 安兴贵嘴角勾起一抹淡笑,道:“不瞒谢大人,这件事安某还真没有想过。”谢统师也报以一笑,道:“既然如此,安大人不妨仔细考虑一下。皇上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 安兴贵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行,安某会仔细考虑的。”谢统师一听大喜,连忙端起酒杯,道:“安大人,请!”两人相视一笑,杯中酒液摇曳生姿,仿佛预示着未来的无限可能。 凉州城外的天梯山石窟,隐匿于岁月尘埃之中,却仍不失其辉煌。它乃中国石窟艺术之滥觞,素有“石窟鼻祖”之美誉。李智云在长安之时,便已闻其大名,心生向往之,亟待一见真容。 这天清晨,李智云带着张正、蔡虎、英姑和另外两名侍卫,骑马前往天梯山石窟。他们离开了驿馆,从东门策马而出。马蹄踏碎晨雾,一行人沿着官道向东疾驰。李智云勒紧缰绳回望时,凉州城堞已缩成墨线,唯有天梯山积雪的山巅在天际若隐若现,恍若神佛指尖垂落的素帛。 英姑紧跟在李智云的身旁,她从小骑马,骑术比李智云还好。为了这次出行,她特意打扮了一番,晨光在她刺绣襦裙的银线上跳跃,乌蛮髻间金步摇却纹丝未动;披帛轻束腰肢,在身后猎猎如战旗般飞扬——这位长安温婉少女换上胡服,倒比自幼在马背上长大的凉州儿郎更显飒爽。大伙儿在驿馆里憋了好几天,今日终于能外出游玩,英姑兴奋得脸颊绯红,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在原野的上空久久回荡。 一行人疾驰数十里,终至天梯山下。此山乃祁连山东线之余脉,山体巍峨,与祁连主体相连,最高峰直插云霄,海拔逾五千米。经当地人指引,他们终于找到了石窟所在的地方。石窟依山而凿,山势陡峭,如天梯悬挂;洞窟共三层,排列错落有致,大约有十余处。其中一个洞窟的主尊释迦牟尼坐像,高达十层楼塔,两侧还立着文殊、普贤菩萨以及天王和弟子像,栩栩如生,庄严肃穆,衣纹流畅自然,堪称古代泥塑艺术的巅峰。 石窟所在的山巅,终年积雪覆盖,形成“天梯积雪”的美景,是凉州八景之一。尽管石窟壮观无比,但他们却没看到一个人影。或许,对于当地人而言,这些洞窟早已司空见惯,唯有他们这些远道而来的旅人,才会怀揣敬畏之心,前来探访。 山脚下流水潺潺,河面在阳光下闪烁着鱼鳞般的光芒,那便是羊水(今黄羊河)。河上木桥虽已腐朽,但仍能承载行人。他们小心翼翼地牵着马匹过河,木桥腐朽的吱呀声惊起了寒鸦。李智云抬头仰望着悬壁上的石窟群,千年风霜在赭红色岩壁上蚀出蜂窝般的孔洞,最高处的中心塔柱窟恍如悬在半空的神龛。忽有鹰唳破空,惊落佛首积雪,纷纷扬扬的雪沫里,十六国时期的佛陀依然垂目含笑。 大伙儿从木桥上通过后,走进了一片小树林之中,在树下系好了马的缰绳,然后便沿着陡峭的青石板路朝山上爬去。 注1:安家乃粟特后裔,源自中亚昭武九姓中的“安国”。 第二0一章 借刀杀人 大伙儿来到洞窟前面,开始分散开来游玩。李智云转了一圈后发现,这些洞窟大多是中心柱型,也有五柱型和覆斗形顶的。他知道,中心柱窟是早期石窟的典型代表,塔柱分层开龛造像,既可供礼拜,亦可修行。窟内壁画琳琅满目,云纹青龙、驮经大象、猛虎花卉等图案栩栩如生,色彩艳丽,线条流畅,汉藏文经文交织其间,将佛教象征与自然意象完美融合。 李智云驻足于大佛脚下,静静凝望,心中涌起一股跨越时空的震撼与宁静。他之前查过资料,知道天梯山石窟开凿于东晋十六国时期,由北凉王沮渠蒙逊召集高僧昙曜及工匠开凿而成,是佛教艺术自西域传入中原的关键节点。其造像风格融合印度犍陀罗艺术与中原审美,为后世石窟艺术提供了范本。此窟不仅是古代工匠匠心与信仰的结晶,更是丝绸之路上文明交融的活化石。 众人玩了一个多时辰后,便顺着山道回到山脚下,解开了马缰绳,牵着马走过了木桥。李智云停下脚步,转过身仰望石窟,微笑着说:“我想起了一首诗,念给你们听好吗?”英姑一听,连忙拍手叫好,蔡虎则催促他快念。 李智云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天梯山谒佛》 悬梯百丈凿云空【1】,法相垂眸万壑风。 窟冷曾栖凉国月,壁昏犹锁雪山鸿【2】。 一川黄水浮经去,几杵梵呗隔世逢。 莫问残龛谁斧钺,千年色相转头同【3】。 张正虽然是名武官,但对吟诗作赋颇感兴趣。他称赞道:“王爷,你这首诗写得真不错!”李智云笑着摇头道:“这可不是我写的。”张正一听,意外地:“那是谁写的?” “嘀拍哨克。” 张正闻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奇地:“嘀拍哨克是谁?胡人吗?”李智云笑了笑,敷衍道:“算是吧。”说罢踏镫上马,一扯缰绳,带领随从踏上了返城之旅。 众人回到驿馆,刚走进院子,安兴贵就迎了上来,拱手道:“王爷,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李智云听了一愣,瞧着他道:“哦?有事吗?”安兴贵点了点头。 李智云把马缰绳递给一名侍卫,随后一挥手道:“走,屋里说。”安兴贵却站在原地没动,坚持道:“不,就在这里说吧。”李智云一听,略显意外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安兴贵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张正和蔡虎,然后转向李智云,吞吞吐吐地说:“王爷,我……我想辞去副使一职。”李智云一听,吃了一惊,忙问:“为什么?”安兴贵迟疑了一下,道:“不瞒王爷,李轨已经任命我为左右卫大将军。” 李智云闻言,双眉紧锁,瞅着对方道:“那你不打算回长安啦?”安兴贵摇了摇头,道:“我既然已经回到了凉州,便打算留下来为凉国效力,以便造福家乡百姓。” 李智云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沉默片刻,冷冷地说:“既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那本王就不多说什么了,请你多保重。”安兴贵一听,连忙拱手道:“多谢王爷!”说罢转身离开。 张正看着安兴贵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冷哼一声,道:“真想不到,他竟是这种人!”蔡虎也愤愤地说:“什么造福家乡百姓,分明是经不住高官厚禄的诱惑。” 李智云一摆手道:“算了,人各有志,勉强不得。”张正瞧着他,不无担忧地说:“王爷,梁硕死了。如今,安兴贵又背叛了大唐,咱们在此孤立无援,恐怕难有作为,不如回长安吧,如何?” 李智云听罢,沉思片刻,摇了摇头,缓缓地说:“咱们空手回去,恐怕难以向朝廷交代。不如再等几天吧。虽然困难重重,但不到最后关头,咱们不应轻言放弃。你们说呢?”张正与蔡虎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即重重地点了点头。蔡虎则大声道:“王爷,我们都听你的!”李智云见状,微笑地点头道:“那好,就这么定了!” 谢府书房内,金丝楠木雕花窗棂筛进斑驳夕照,将案头青铜狻猊香炉腾起的青烟染作淡金色。韦士政端坐于一把檀木太师椅上,双手轻轻摩挲着手中的定窑白瓷盏,盏中君山银针根根竖立,在澄绿茶汤中载沉载浮。他将茶盏凑近鼻端,细细嗅着那沁人心脾的香气,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陶醉。 谢统师则倒背着双手,在屋子中间缓缓踱步,宝蓝色锦袍的下摆在青砖地上拖出细碎声响。他眉头紧锁,低头沉思,仿佛在权衡着什么重大的决策。 韦士政轻啜一口香茗,喉结滚动着咽下茶汤,指尖无意识地刮擦着盏沿的冰裂纹,缓缓开口道:“谢大人,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谢统师闻言,骤然止步转身,腰间玉带扣撞出清脆声响。他目光炯炯地盯着韦士政道:“唐国使团还没有离开。他们一日不走,咱们就一日不得安宁。既然他们不识时务,那咱们也不能手软,必须将他们一网打尽。” 韦士政听罢,疑惑地:“如何一网打尽?”谢统师阴鸷地笑了笑,道:“当然是借李轨之手。不过,具体办法我还没有想好。” 就在这时,一名仆人匆匆走进书房,躬身禀报道:“老爷,奚将军来了,正在前厅等候。”谢统师一听,心中不由一愣,随即忙道:“快,快把他带到这里来。”仆人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去。 不一会儿,从外面走进来一位身披战袍的将军。他大约四十多岁,身体壮硕如熊,皮肤黝黑,一脸络腮胡子,显得威风凛凛。此人名叫奚道宜,原是薜举手下的一员猛将,薜氏父子灭亡后,他率领三千兵马投奔了李轨。李轨本来答应让他当刺史,却迟迟没有兑现承诺,这让他心生不满。谢统师便趁机巧施手段,将他拉拢过来,成了自己的心腹。 奚道宜走到谢统师面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末将参见谢公。”谢统师还礼后,神色凝重地问道:“奚将军,你从营地赶来,可有要事相告?” 奚道宜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韦士政,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谢统师见状,摆摆手,示意他不必顾虑:“都是自己人,但说无妨。” 奚道宜这才开口道:“谢公,我的部下在枹罕抓住了一伙人,其中有一个是吐谷浑的王子,其他的都是唐国人。”谢统师一听,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倒是旁边的韦士政先开口问道:“那个吐谷浑王子叫什么名字?” 奚道宜摸了摸脑袋,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对,他叫伏顺。”韦士政听罢,点了点头,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就对了。” 谢统师闻言,顿时来了兴趣,问道 :“韦大人,什么对了?你说详细一点。” 韦士政面带微笑,开始侃侃而谈:“当年,隋炀帝领兵攻打吐谷浑,吐谷浑可汗伏允被迫投降,还将自己的儿子伏顺交出来当人质。隋朝灭亡后,伏顺从江.都流亡到长安。前些日子,我听一名胡人说过,伏允这两年身体抱恙,曾派使者去长安送信,希望放伏顺回吐谷浑继承可汗之位。看来,李渊答应了他的要求,还专门派人护送伏顺回吐谷浑。” 谢统师听完韦士政的讲述,沉默不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突然,他眼睛一亮,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有办法将唐国使团一网打尽了。” 韦士政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什么办法?”谢统师胸有成竹地笑道:“吐谷浑的王子既然落到咱们手里,就必须加以利用。我想让李轨相信,唐国交还伏顺是有条件的,就是吐谷浑必须攻打大凉。李轨得到这个消息必然大为震怒,并迁怒于唐国使团,到时候咱们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 韦士政自然明白谢统师这是在借刀杀人,却不无担忧地问道:“可是,李轨会相信吗?” 谢统师冷笑道:“这个不难,我可以伪造一封足以乱真的书信,不由他不信。”说罢,他走到书案前坐下,研墨后提笔沉思片刻,然后笔走龙蛇,一挥而就。 谢统师写完信后,将上面的墨汁吹干,然后递给了韦士政。韦士政接过来读了一遍,微笑着点了点头:“好,有了这封信,李轨一定会上当!” 谢统师拿回信笺,折好后装进一只信封,用火漆密封好。他又提笔在信封上写了几个字,然后交给奚道宜道:“奚将军,事不宜迟,我立刻陪你去见皇上。宫门快要落锁了,咱们必须抓紧时间。”说罢,他转向韦士政:“韦大人,我就不陪你了,你请自便吧。” 注1:凿云空——指石窟开凿工程之艰险壮阔,兼喻佛法凌越尘世。 注2:雪山鸿——比喻祁连山雪峰与壁画中佛教飞天(鸿影)交织,虚实相生。 注3:色相转头同——化用《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以石窟千年沧桑呼应佛法真谛。 第二0二章 逃出凉州城 韦士政听了谢统师的话,点头道:“好吧,我也该打道回府了。”说罢,他站起身来,与谢统师和奚道宜一起走出了书房。 三个人离开了谢府,行至巷道口分别。韦士政转身迈向回家的路,而谢统师与奚道宜则是神色匆匆,直奔皇宫而去。 时值黄昏,夕阳如血,将皇宫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金辉。二人穿过重重宫门,被内侍引领至一座偏僻的便殿。便殿内,青铜香炉升起的龙涎香雾缭绕,李轨斜倚在波斯绒毯铺就的软榻上,指尖摩挲着和田玉貔貅把件,神态悠然自得,仿佛外界的纷扰与他无关。 谢统师与奚道宜快步上前,双膝跪地,恭敬地磕了个头。李轨轻轻抬手,示意他们起身说话。谢统师顺势从冰凉的青金石地砖上爬起,拱手道:“皇上,奚将军的部下在枹罕抓住一伙可疑之人,其中一人竟是吐谷浑的王子伏顺。想当年,隋炀帝领兵攻打吐谷浑,伏顺被扣为人质,后来流落到长安。近来,吐谷浑可汗伏允抱恙,特派使者前往长安,要求李渊放伏顺回吐谷浑继承汗位。李渊竟以吐谷浑出兵攻打大凉为条件,放伏顺归去。微臣得知此事后,深知关系重大,特地陪同奚将军进宫面圣,请皇上谕旨定夺。”言罢,他朝奚道宜使了个眼色。 奚道宜心领神会,连忙从衣袖中取出那封书信,双手呈上:“皇上,这是在伏顺身上搜得的密函。”一旁的内侍见状,连忙上前接过,转呈给李轨。 李轨拆开信封,仔细阅读信中的内容。信纸簌簌的抖动声里,众人眼见他颈侧青筋暴起,脸色愈发阴沉。读完信后,李轨勃然大怒,用力将信笺撕得粉碎,破口大骂道:“李渊老儿,你一边派人封我为藩臣,一边又跟蛮夷勾结,欲置我于死地,真乃两面三刀,阴险之极!” 谢统师见李轨发怒,心中暗自窃喜。他垂首掩去嘴角弧度:“皇上,唐国使团还逗留在凉州城中,请陛下明示如何处置。”话音刚落,李轨已掷碎玉貔貅,翡翠碎片迸溅在谢统师蟒袍下摆:“速派玄甲军包围驿馆,将他们统统拿下,投入大牢!” 谢统师听罢,心中一喜,连忙拱手道:“臣遵旨!”说完,他转身欲走,却被李轨叫住:“此事须得秘密进行,不可走漏风声。”谢统师连忙点头应是,匆匆离去。 此时,驿馆之内,夕阳的余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客房,将屋子涂得一片金黄。李智云端坐在书案前,手不释卷,聚精会神地阅读着书卷。突然,一道尖锐的破风声响起,一柄乌兹钢匕首擦过他束发玉冠,"笃"地钉入楠木梁柱。 李智云心中一惊,猛地扭头看向窗外,只见一道黑影一闪即逝。他迅速起身,走到木柱前,拔下匕首,发现匕首上绑着一张纸条。他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李轨要抓捕大唐使团,快逃! 李智云将纸条收入袖中,高声呼喊:“来人!”一名侍卫闻声而入,抱拳道:“王爷,有何吩咐?”李智云果断命令:“通知大家,即刻离开此地!”侍卫答应一声,转身匆匆离去。李智云迅速收拾好随身物品,大步走出房间。 众人迅速在院子里集结完毕,骑马冲出驿馆大门。他们刚刚离开,随着远处传来的隆隆马蹄声,数百名玄甲军如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将驿馆团团围住。一名将军率领士兵冲进了驿馆,一番搜查,却一无所获。 一名驿卒被押到将军面前,将军怒目而视:“唐国使团何在?”驿卒吓得浑身颤抖,手指向远方:“他……他们刚刚离去……”将军闻言,立刻翻身上马,大声喝道:“快追,务必活捉唐国使者!” 李智云等人策马扬鞭,沿着街道朝南门狂奔。街道两旁的店铺、摊位如流水般向后掠去,街上的百姓惊慌失措地躲到路旁。离城门尚有数百步之遥,李智云忽听身后传来喧嚣声,回头一看,只见追兵已经尾随而至,越来越近。 他心中一紧,大声命令道:“加快速度,一定要冲出城去!”说罢,又在马屁股上加了两鞭。马儿吃痛不过,奋起四蹄,如离弦之箭般朝前奔驰。 众人冲到城门前面,只见两名士兵挺着长枪上前阻拦,另有两名士兵正忙着关闭城门。 蔡虎一马当先,身体灵巧地躲过刺来的枪尖,顺势一刀劈出,只听“咔嚓”一声,那名士兵的脑袋便如同西瓜般滚落在地。紧接着,他手腕一抖,钢刀化作一道寒光,直插关门士兵的后心。士兵惨叫一声,瘫倒在地。蔡虎纵马从尚有数尺之宽的门隙冲了出去,其他人紧随其后,全部冲出了城去。 众人纵马逃出凉州城后,沿着官道一路狂奔。身后的玄甲军也追出城来,他们的马蹄声如暴风骤雨一般,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夕阳西沉,夜幕降临,大地被暮色笼罩,一切变得朦胧。李智云等人快马加鞭,企图摆脱敌军的追赶。忽然,他胯下青骢马长嘶人立。李智云定睛一瞧,前方暗夜中倏地亮起数十火把。紧接着,一条火龙般的队伍映入眼帘。火光映照下,士兵们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刀剑闪着寒光,显然,这是敌人的一支骑兵。身后的敌军见状大喜,连忙高喊:“快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张正紧随在李智云的身后,一见前有阻拦,后有追兵,连忙问:“王爷,后虎前狼,怎么办?”李智云冷静眺望,发现前方不远处有岔道往西而去,连忙用手一指道:“快!走那条道!”众人闻言,纵马如离弦之箭般射向岔路,马蹄铁与青石相撞,迸出紫电般的火花,照亮了前方的黑暗。 然而,身后的两支敌军汇合后,也拐上岔道,继续紧追不舍。夜色深沉,天幕上悬挂着半轮明月,原野一片寂静,只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如雨点般在大地上回荡。身后的追兵施出疲敌之策,半数士卒下马换骑,双马轮换如黑潮般翻涌,转眼之间便将距离缩至百步之内,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放箭!”敌军中传来狞笑,流矢破空声如死神的呢喃,裹挟着死亡的气息。张正挥刀格开三箭,却见身后两骑侍卫甲胄绽开血花,如同凋零的玫瑰般栽落马鞍,生命在这一刻如此脆弱。 张正忽觉坐骑踉跄,低头只见马颈白沫混着血珠飞溅。“王爷,这样跑下去不是办法,咱们的马迟早都会累死!"他嘶声回头,却见李智云青袍下摆已被鲜血浸透,仍死死攥着缰绳。 李智云岂不知战马无法持久?可别无良策。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却见远处群山轮廓如巨兽獠牙,正狰狞地吞噬着月光。李智云大喜,连忙道:“快,到了前面山下,咱们弃马上山!”众人一听,纷纷扬鞭抽打马匹,马儿们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向前狂奔。李智云的青骢马奔驰到山脚下时,马失前蹄,栽倒在地,将他重重地摔在地上。后面好几匹马被绊倒,张正的战马也倒地而亡。他爬起来,跑过去扶起李智云:“王爷,你没事吧?”李智云摸了摸摔疼的膝盖:“没事,大家快上山!” 张正拽着李智云攀上湿滑的岩壁,大伙儿刚进入一片密林,就听见身后传来战马相撞的骨裂声。密林外面,玄甲军弃马的咒骂声惊起夜枭,铁靴踏碎枯枝的脆响正从三个方向围拢。众人见状,不敢稍作停留,立即穿过密林,互相搀扶着,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上爬去。 他们翻过数座险峻山岭,遁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原始森林。夜色如墨的森林中,腐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远处隐约传来夜枭凄厉的啼叫。追兵的脚步声终于湮没在层层叠叠的树影之后,可这份侥幸很快就被新的恐惧所替代——他们彻底迷失在迷宫般的森林里,像困在蛛网中的飞虫般横冲直撞,直到暗青色的树皮划破掌心,湿冷的雾气浸透衣甲,才不得不蜷缩在虬结的树根间等待天明。 李智云倚着生满瘢痕的古树,青苔的腥气渗入鼻腔。树冠间漏下的月光碎银般洒在英姑苍白的脸上,这姑娘白日里纵马疾驰的英姿仿佛被夜色吞噬。此刻,她正蜷成小小一团紧挨着他。李智云这时才发现,英姑的绣鞋早已磨穿,玉足被山石割得鲜血淋漓,却始终咬着银牙不吭一声。他刚想开口,睡意却如涨潮的暗流漫过意识。 晨光穿透雾霭时,林间回荡起此起彼伏的鸟鸣。李智云惊醒过来,抹去眉梢凝结的露水,发现衣摆已与湿土冻作一片。他抽出佩剑敲击树干,金属震颤声惊起几只蓝尾山雀。 "张正,叫醒大家,该出发了。"李智云的话音未落,剑锋已劈断横亘眼前的蛛网,晶莹的丝线裹着晨露坠入腐殖土。 第二0三章 神秘的山寨 众人踏着清晨的露珠继续前进,密林深处忽然传来猿狖的怪啸,惊起成群青翼蝠魈,扑簌簌撞得人脸面生疼。目之所及,千年古树的板根如巨兽獠牙交错,藤蔓织就的罗网在头顶簌簌摇晃。刀剑砍在韧如牛筋的老藤上,溅起星星点点的乳白汁液。 英姑紧贴着李智云前行,突然攥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李智云猛然回首,发现她脸色煞白。顺着她颤抖的指尖望去,只见五步开外的树杈上,金纹巨蟒正缓缓收紧盘踞的身躯,鳞片摩擦树皮的沙沙声令人牙酸。李智云屏息后退半步,靴底碾碎枯枝的脆响让蛇首猛然昂起,猩红信子几乎触到他额前冷汗。 绕过致命危机不过百步,异样的嗡鸣声自林隙间传来。李智云抬头一瞧,前方有一团黑云飘浮而来。他的瞳孔骤然缩紧——那不是云影,而是遮天蔽日的虎头蜂群! "快跑!"李智云的嘶吼声惊飞林鸟,众人四散奔逃的脚步声震落满地松针。落在最后的两名侍卫发出非人惨叫,蜂群形成的黑雾瞬间吞没他们的身影。 跑到安全地带后,李智云像烂泥似的瘫坐在地上。他刚喘了几口气,张正走了过来,脸色阴郁地:“王爷,你过来看看吧。”李智云挣扎着爬起身,随着他来到一块空地上,只见那两名侍卫躺在地上,抱头喊痛。他蹲下身去,掰开一人的手掌,发现他的脑袋肿得如猪头一般,皮肉破裂处流着黑色的汁液。 李智云站了起来,转身对英姑道:“快去采些草药来。”英姑转身欲走,却又停步问道:“王爷,采什么草药?”李智云略加思索,道:“半边莲,马齿苋,只要能解毒的都行。”英姑答应一声,刚欲离开,张正突然声音低沉地:“不必了,他们巳经用不着了。” 李智云低头一瞧,那两名侍卫已经开始大口呕吐。紧接着,两人呼吸急促,瞳孔收缩。不一会,便双双断了气。 其他人围在两具尸体旁边,面色阴沉,默然无语。四周一片死寂,只听见英姑低声啜泣。李智云呆立了一会儿,强忍悲痛,对蔡虎道:“挖个坑,把他俩埋了吧。” 第三日晌午,众人又翻过一座覆满苍苔的山岭,参天古木如黑铁巨塔般刺入苍穹,正午的日头被树冠绞成碎银,仍驱不散林间阴翳。李智云挥剑斩断第七根拦路虬枝时,剑刃已卷如锯齿。忽然,一阵腥风裹挟着热浪扑面而来。他扭头望去,只见三十丈开外,一只斑斓猛虎正撕咬着什么,血水顺着虎须滴落,在腐叶间洇出朵朵毒蕈般的暗花。 张正匆忙跑了过去,于枯枝败叶间捡起一件物品。"是陈七的护心镜!"他的嘶吼声震得枝头败叶簌簌而落。那虎却似通灵,竟叼着半截尸身隐入灌木,只留一串沾着碎肉的虎爪印,蜿蜒如地狱来的请柬。 此次出使西凉,李智云一共带了八名侍卫,此刻只乘下了三人。这座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就像一座巨大的牢笼,将他们彻底困住了。残存的侍卫们眼神空洞,英姑的裙裾上凝结着紫黑血渍。她悄悄抹去脸上的泪痕,对李智云道:“王爷,咱们还能活着走出去吗?”李智云心情沉重,茫然地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当破风声骤起的刹那,李智云本能地旋身挥剑。一支精铁箭簇擦着他的耳际没入树干,尾羽犹在震颤。紧接着,随着一声尖锐的口哨声,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们牢牢地罩在网中。当粗糙的麻绳勒进皮肉时,李智云这才意识到,他们像野兽一样,被人捕捉了。 树冠间忽然传来密集的簌簌声,数十道黑影如猿猱般垂绳而下。这些身披兽皮的土著用藤蔓将悬网缓缓降下,然后用绳索将网中之人捆绑起来。当一名土著俯身时,李智云嗅到对方身上混合着腐肉与艾草的气息。他透过凌乱的发丝望去,这群人腰间系着用牛筋绷紧的复合弓,兽皮坎肩上垂挂着兽牙串成的项链,最骇人的是脸上涂抹的彩绘:靛青勾勒的獠牙,赭红描绘的图腾,宛如夜叉降世。 "你们是什么人?"为首的壮汉突然用生硬汉语喝问道。李智云注意到他胸前狼牙吊坠泛着血光,青铜腰刀上嵌着七枚人牙。他连忙微笑地回答:“好汉,我们是唐国人,被敌军追杀,所以逃到了这深山老林之中。”一旁的蔡虎也急忙附和道:“是啊,我们不是坏人,快把我们放了吧。” 那汉子转身用俚语与部众交谈了几句,然后转过身来大声宣布:“你们擅闯我们的领地,冲撞了神灵,必须带回寨子,交给大巫师处置。”李智云还想辩解,汉子大手一挥,声如洪钟:"带走!"随即,几十名壮汉一拥而上,将七人押往山林深处。 穿过藤蔓交织的密林时,李智云暗自记下路径。英姑突然踉跄,他伸手相扶时触到她腕间滑腻冷汗——这才发现少女的襦裙下摆早已被荆棘撕成碎布。一行人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穿过原始密林,来到了一座寨子前面。李智云凝目望去,只见木栅栏围成的城寨建在山巅之上,古朴的房屋鳞次栉比,大多是木制结构。最引人注目的是,寨子中间矗立着一幢九层高的木楼,楼阁飞檐上悬挂的青铜铃铛随风作响。 他们被押解着朝山寨走去,经过第三道栅门时,守卫突然挥刀斩断蔡虎的一缕鬓发,发丝未落地便被抛入火盆,腾起的青烟里浮现狰狞鬼面。 进入山寨后,只见道路两旁的房屋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不少衣衫褴褛、身背竹筐的山民们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他们被帶到一栋山石垒砌的房屋前面,然后被推搡着走进屋子。大伙儿穿过阴湿的甬道,霉腐气息裹挟着血腥味扑面而来。这儿大概是一座监牢,借着幽暗天光,李智云瞥见石壁上斑驳的刀斧痕迹,深浅不一的沟壑里凝结着深褐色的不明物质。 "进去!"来到一座牢房门前,看守的弯刀抵住李智云的后腰。潮湿的青苔在木门转轴处泛着暗绿,牢房里的腐朽霉味扑面而来。 "大哥,我们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李智云用脚抵住牢门,“能不能送点吃的来?” 看守转动着脖颈的骨链,彩泥涂绘的面孔在油灯下忽明忽暗:"你们几个马上就要上西天了,干嘛还要糟蹋粮食?”说罢将李智云推了进去,“怦”地一声关上了牢门,气得张正破口大骂。 木门合拢的瞬间,李智云嗅到了稻草霉变的气息。潮湿的泥地沁着寒气,顺着衣服的下摆直往骨缝里钻。他借着油灯昏黄的光晕打量这间囚室:斑驳的墙皮剥落处露出暗褐色痕迹,像是陈年血渍;歪斜的木桌上有道深深刻痕,横贯整个桌面,倒像是某种刑具留下的。 入夜,气温骤降,寒风穿透气窗,裹挟着远山狼嚎。众人横七竖八地躺在稻草上,潮湿的稻草扎得人生疼。英姑蜷缩在墙角发抖,牙齿打颤声惊醒了浅眠的李智云。他解下外袍小心地盖在她身上,听着隔壁屋子里传来守卫用土语哼唱的怪调小曲。 "王爷……"英姑梦中含混的呓语让他心头一颤。小姑娘自随他逃离凉州城,一路上都在咬牙坚持,没有一句怨言。李智云瞧着她孩童般熟睡的面孔,喃喃自语道:“英姑,你不会后悔跟我来西凉吧?” 破晓时分,凄厉的号角声如冰锥般刺破了凝滞的晨雾。李智云等人被粗暴地推出阴湿的牢笼,踉跄着押解到寨中一片空旷的硬地上。二十名彩面武士持弯刀组成一道新月状的铁壁,将他们死死围在垓心。刀刃上凝结的露珠,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诡谲的蓝光。 李智云昨晚冻了一夜,腿脚都有些僵了。他轻轻地活动着僵硬的脚踝,眼角余光扫向四周,发现周围山寨里的人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有人还不时向远处张望。 约莫半炷香之后,远处雾霭终于被撕开,一队约二三十人的身影缓缓浮现。为首者竟是一名二十余岁的女子,身姿挺拔如崖上孤松。她身着七彩织金、云纹繁复的华美襦裙,在晦暗的天光下流淌着奇异的辉泽。发髻间一支赤金凤簪斜插,簪首明珠在铅灰色苍穹下泛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与她身后三名捧着血色珊瑚珠链、神情肃穆的侍女形成强烈的反差。李智云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她耳垂悬坠的那颗浑圆东珠,随着步履轻摇,光泽温润却透着一股疏离的贵气——在中原,这是正三品诰命夫人方能享有的尊荣。这异域山寨的女子,竟有如此规制之物? 女子仪态万方地行至阵前站定,一名铁塔般的壮汉立刻上前,抱拳躬身,声如洪钟:“启禀女王陛下!此七人便是擅闯我圣山禁地、窥探我寨机密的唐国奸细!如何处置,请陛下圣裁!“女王螓首微点,目光掠过李智云等人时,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神色,随即转向身旁一人,声音清冷:“大巫师,依神谕所示,该当如何?” 第二0四章 祭奠树神 被称为大巫师的男子,面色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惨白,仿佛刚从墓穴中爬出。他裹着色彩斑驳、缀满怪异骨饰的袍服,身形佝偻猥琐,一双细长浑浊的眼睛却闪烁着毒蛇般的幽光。枯瘦的手紧握着一根森白的人腿骨杖,杖顶赫然镶嵌着两颗拳头大小、眼窝深陷的人头骷髅,空洞的眼窟正死死“盯”着囚徒,仿佛在无声地吮吸他们的生气。 他阴恻恻地开口,声音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陛下!树神祭典,吉时已近!祭品却迟迟未定,恐触神怒!天意昭昭,将此等唐国异人送至我寨门前,岂非树神亲选的血食?取其血肉精魂奉于神木,方能平息神怒,护佑我寨岁岁平安!” 女王纤细的柳眉不易察觉地蹙起,犹豫道:“大巫师…以活人血祭,终究有伤天和。往昔不是一直以山中灵猿替代吗?”胡巫眼中凶光一闪,急声道:“陛下明鉴!天降灾殃,林间猿猴早已绝迹,月余搜寻,一无所获!今年若再误了祭期,来年瘟疫横行,尸横遍野之祸,谁能担当?”他见女王仍有迟疑,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弧度,语带威胁地低吼道:“陛下若怜惜这几个唐寇……那便只好从我寨中,选出精壮男女,填了这祭坛空缺!” 女王娇躯微微一颤,最后一丝犹豫在“寨中男女”四字下彻底粉碎。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然:“好吧,便依大巫师所言。”胡巫闻言,脸上瞬间绽开狂喜的褶皱,如同枯树开花。他猛地抬起骨杖指向李智云等人,厉声尖啸:“来人!将此等异人押赴寨头神木之下,即刻——血祭树神!” 此言一出,囚徒们如遭雷击,瞬间炸开了锅!张正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震天的虎吼,全身筋肉虬结,竟生生挣断了腕上麻绳,如同一头发狂的怒狮,扑向离他最近的守卫,意图夺刀!蔡虎和三名侍卫也血脉贲张,纷纷奋力挣扎,场面顿时陷入混乱!然而,山寨武士显然训练有素,早有防备。数名如狼似虎的壮汉一拥而上,沉重的拳脚如雨点般砸向张正。张正虽勇猛过人,奈何数日水米未进,气力早已虚耗殆尽,终被数人死死按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口鼻渗血,动弹不得。蔡虎等人也迅速被制服。 英姑目睹此景,绝望的泪水夺眶而出,压抑的呜咽在死寂中格外刺耳。唯有李智云,如激流中的磐石,稳稳地立在原地,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仿佛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幕荒诞的戏剧。他深邃的眼眸中沉淀着远超年龄的冷静,那是无数次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才能磨砺出的从容。他目光如冷电般射向高台上的女王,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恰在此时,女王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四目相接,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女王在那双平静却蕴含着千钧之力的眼眸注视下,心头莫名一悸,终究率先移开了视线,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李智云这才缓缓侧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英姑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英姑,噤声。我大唐儿女,生当人杰,死亦鬼雄。莫让这蛮荒之地众生,看了我等的笑话。”英姑抬起泪痕斑驳的脸,对上他沉稳的目光,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浑身增添了无穷的勇气,即刻停止了啜泣。 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带着湿冷的恶意。李智云等人被推搡着、踉跄地押出山寨大门。昨夜暴雨的余威犹在,泥泞的山路如同浸透了油脂,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又粘又滑,稍不留神便会栽倒。身后是壮汉们兵器与嶙峋山石磕碰的铿锵钝响,混杂着远处山林传来的野狼长嗥,那声音凄厉悠长,如同为将死之人奏响的挽歌,在这潮湿阴冷的空气中回荡。当队伍转过最后一道山坳,整片荒原豁然出现在眼前。 这处山丘像是被上古巨兽啃噬过的伤口,满目疮痍的焦土上,古樟树突兀地矗立在环形洼地中央,如同天神遗落的翡翠冠冕。虬结的根系如巨龙盘踞,树干上布满青苔与藤蔓编织的岁月纹路,枝桠间垂落的气根在风中摇曳,恍若千万条凝固的闪电。 李智云仰头望着这株通天巨木,锐利的目光扫过树干——那里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刻痕,如同古老部落记录牺牲的血色符咒。最新那道尚有木屑翻卷,切口渗着暗红色的、粘稠如血的汁液,像是古树尚未凝固的泪痕。 “以血饲神!以魂——奉——灵——!” 胡巫神情癫狂,猛地展开一卷色泽暗沉、纹理诡异、仿佛由人皮硝制而成的经卷,用嘶哑刺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腔调,高声诵念起拗口晦涩的咒文。那声音如同钝器刮擦着朽骨,撕裂了沉闷的空气。腐殖质的气息在雨前闷热中发酵,钻入鼻腔,直冲脑髓。李智云脚下的鹿皮靴碾过一片枯叶,发出清脆而突兀的碎裂声。他抬头望天,只见天空乌云密布,恰如他此刻的心境。 冗长而令人心神俱裂的咒文终于落下最后一个音节。 几乎是同时,天空骤然裂开一道缝隙,豆大的、冰冷刺骨的雨点开始噼啪砸落,很快便连成一片迷蒙的雨幕,将焦黑的荒原和狰狞的古树笼罩在灰白的水汽之中。一名捧着珊瑚珠链的侍女失声惊呼:“陛下!下雨了!湿寒侵骨,恐伤凤体,快回寨子避雨吧!”女王凌厉如刀的目光瞬间刺了过去,侍女浑身剧震,慌忙低下头去,恨不得将脸埋进胸前。 女王的视线透过雨帘,投向空地中央那几名被雨水浇透、形容狼狈却依旧挺直脊梁的唐人。她的目光尤其在李智云沉静如水的脸庞上停留了一瞬。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忍与动摇在她眼底深处掠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细微涟漪。她深吸一口带着土腥和腐木气息的冷雨空气,转向胡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大巫师,雨势渐疾,神木之下泥泞不堪,恐扰神祇清静。祭典……可否暂缓,待天晴再行?” “荒谬!”胡巫断然厉喝,雨水顺着他惨白扭曲的脸颊流下,更显其面容狰狞如鬼。“祭期乃上承天意,下应地脉,神圣不可更易!陛下此言,莫非是要亵渎树神威严?!区区风雨,岂能阻挡神旨降临?”他枯瘦的手臂激动地挥舞着骨杖,骷髅眼窝在雨幕中闪着幽光。 李智云仰头望见云层间跃动的青色电光,嘴角勾起微妙弧度。他猛地踏前一步,无视架在颈边、冰冷刺骨的弯刀,声音在风雨中陡然拔高,清越如裂帛龙吟,穿透哗哗雨声,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耳畔:“女王陛下!吾等大唐子民,误入贵地,实无冒犯亵渎之心,更无作奸犯科之行!以无辜者之血肉祭奠神明,非但不能取悦神灵,反而是滔天大罪,必遭天谴神罚!” “住口!狂悖之徒!”胡巫暴跳如雷,枯指如钩,直直戳向李智云,“尔等异族,擅闯圣地,其罪当诛!奉尔等为祭,正是树神无上圣谕!尔敢在此妖言惑众,乱我神心?!” 李智云嘴角勾起一丝冰寒冷峭的弧度,目光如寒潭古井般沉静,直直刺向胡巫,声音清冷如泉:“大巫师既然句句乃神灵真意,身负沟通天地之能……可敢移步至神木之下,立于树神真容之前,以尔之魂灵起誓——若所言有半字虚妄,甘受神罚,永堕无间?!” 胡巫先是一滞,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疑,随即被狂怒和自大淹没,发出一阵刺耳尖锐、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狂笑:“哈哈哈哈!无知小儿,虚张声势!有何不敢?!树神在上,自会明鉴吾心赤诚!”为了彰显“神威”与不容置疑,他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向那株通天巨木,故意站定在那道渗着“血泪”的新鲜刻痕旁,仿佛要汲取其力量。 他高举那根镶嵌着骷髅的森白骨杖,骷髅空洞的眼窝直指怒云翻滚的苍穹,口中再次念念有词,声音比之前更加高亢急促,充满了献祭般的狂热与笃定。片刻后,他猛地转身,面对被雨水淋透、神情各异的众人,脸上带着一种睥睨众生的狂信神情,声嘶力竭地宣告:“苍兕食影!玄冥开道!树神已降下无上法旨——此七名唐国罪人,正是天赐之祭品!献祭——” 然而,他最后一个“祭”字还卡在喉咙里,青筋暴突的颈脖便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 “轰——喀喇喇——!!!” 一道惨白刺目、粗壮如擎天巨柱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密的乌云!带着毁灭一切的、令人灵魂战栗的煌煌天威,精准无比地劈落在古樟树那如华盖般的巨大树冠正中央!刺眼的光芒瞬间吞噬了胡巫渺小的身影!亿万条银白色、狂舞的电蛇,顺着湿漉漉的树干疯狂流窜、跳跃、炸裂! 刹那间,胡巫两腿之间,电弧如毒蛇乱舞,整个人就像魔鬼附体一般,浑身痉挛,四肢乱颤。电光逝去,他的躯体僵立一瞬,随即一头栽倒在地。 第二0五章 苏毗女国 胡巫倒地后,如同神祇收回了愤怒,滂沱大雨竟也奇迹般地骤然停歇! 众人如梦初醒,战战兢兢地围拢上前。只见胡巫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焦黑的尸体散发出烤肉气味。那根象征权柄的骷髅骨杖,早已化作一地焦黑的碎渣。 女王倒抽一口冷气,华美裙裾下的金丝履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半步,绝美的容颜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惊骇与茫然。那些方才还如狼似虎、凶神恶煞的持刀壮汉,此刻一个个面如金纸,嘴唇哆嗦着,牙齿格格作响,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们的目光,如同看着从九幽深渊爬出的魔神,死死钉在李智云身上——那眼神里,再无半分轻蔑与凶悍,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几乎要将灵魂冻结的恐惧!他们不自觉地、慌乱地向后退去,在李智云周围空出一片诡异的真空地带,仿佛靠近他本身就会招致天罚。 李智云面容依旧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缓缓地转向失魂落魄的女王。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洞悉天机的力量,穿透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陛下可知雷火常伴神怒?大巫师以伪言亵渎天地,自然会遭到神灵的惩罚。” 女王双目圆睁,纤手紧紧攥住湿透的衣襟,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真……真的吗?树神……真的震怒了?”她看着那焦尸,又看看那兀自冒着青烟、枝叶零落的神木,巨大的冲击让她心神摇荡。 李智云唇角勾起一丝清浅却笃定的微笑,目光如渊,直视女王惊疑不定的双眸:“陛下,您不是亲眼所见吗?大巫师亵渎神意,竟引得天火焚身、自取灭亡!此乃神意昭昭,无可置疑!” 女王娇躯微颤,目光在李智云平静的面容与胡巫焦黑的残骸之间反复游移。祭坛下,是族人一张张写满恐惧、敬畏与茫然的脸。死寂中,只有神木上残留的电光偶尔发出噼啪轻响,如同神灵最后的低语。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混合着后怕与决断的光芒取代。她挺直腰背,恢复了部族之主的威严,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响彻四周:“来人!树神已显圣意!赦免所有唐人贵客!速请入山寨,以最高礼节设宴款待!不得有误!” 随即,李智云等七人被请回山寨,安置在一幢宽敞的木屋里。按照女王钧旨,寨中之人端上丰盛的饭食,众人饱餐了一顿。 晨光熹微,穿透木窗的缝隙,在木屋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夜酣眠,将昨日那场生死惊魂的疲惫与惶惑涤荡了大半。众人虽仍心有余悸,但紧绷的神经已然松弛,萎靡的体力也渐渐恢复,精神头足了不少。 近午时分,一名身着素净葛衣的侍女轻叩门扉,带来了女王的邀请。李智云略整衣冠,随她步出木屋,朝着九层木楼走去。一路上,李智云跟侍女攀谈起来,得知那座巍峨的九层木楼,便是女王的居所与王权的象征。 “楼中侍奉的姐妹有数百人,”侍女声音清脆,主动为李智云解惑,“国中政务,陛下每五日于清晨召集长老们在此朝会定夺。” 李智云闻言,微微颔首,心中对这远离中原、偏居一隅的女国体制更添好奇。 踏入木楼,一股混合着松脂、香料与淡淡兽皮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他被引至二楼一间雅室。室内陈设之考究,令李智云微感讶异:雕花木椅、漆案锦垫、博古架上摆放着精美的陶器,格局竟与中原富户的厅堂颇有几分相似。然而,目光扫过四周木壁,几幅硕大斑斓的虎豹兽皮悬挂其上,带着原始的野性张力,无声地提醒着他此地的迥异风情。这分明是一处融合了中原精致与边陲粗犷的会客厅。 侍女奉上一盏香气氤氲的热茶。李智云刚啜饮几口,门扉轻启,女王已翩然而至。与昨日初见时那华服盛装、威仪凛然的形象判若两人,此刻的她,仅着一件素雅的月白薄绸长袍,青丝随意挽起,脂粉未施,素面朝天。那眉目间的清丽与淡然,倒真似山野间不谙世事的纯朴村姑,唯有一双沉静的眼眸,隐隐透着洞察世事的智慧与王者的从容。 李智云不敢怠慢,连忙起身施礼。女王唇边漾开真诚的笑意,那层无形的矜持仿佛冰雪消融。她快步上前虚扶,温言道:“不必多礼,快请坐。”待李智云落座,她也在对面安然坐下,目光坦然地打量着这位来自遥远唐国的客人。 “我听侍女禀报,您是唐国的楚王殿下?”女王开口,声音清越柔和。 李智云微微欠身:“正是。” “昨日之事,实属误会,惊扰了殿下与贵属,末秀心中甚是不安,在此再次向殿下赔礼。”女王螓首微垂,语气诚挚。 李智云没料到身为一国之主的她,态度竟如此谦和,连忙摆手:“陛下言重了!误会既已澄清,便让它过去吧,不必再提。” “楚王宽宏。”女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亲近之意,“实不相瞒,我曾游历过长安,对中原风华心向往之,也略知一二。为此,我还为自己取了个汉名——末秀。楚王觉得可还入耳?” 李智云莞尔:“‘末秀’二字,清雅脱俗,甚好。只是……”他略一迟疑,“中原汉姓中,似乎并无‘末’姓?” 女王闻言轻笑,解释道:“殿下明鉴。我本姓苏毗。‘末’乃我族前代女王之名讳‘末羯’。我继位后,便承袭此字,取名‘末秀’。” “苏毗?!” 李智云心头剧震,手中茶盏几乎脱手!这个名字如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长安坊间流传的丝绸古道奇闻轶事瞬间涌入心头——那个传说中的苏毗女国!母系为尊,女主临朝,男子唯事狩猎,国中女子掌持一切!他曾以为那不过是商旅们夸大其词的异域传说,万万没想到,一场意外的追杀,竟让他们一行人误打误撞,闯入了这神话般的国度,更亲身立于这神秘女王面前!命运之诡谲,当真令人啼笑皆非,又不由生出几分敬畏。 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李智云按捺不住好奇问道:“陛下,敢问前代女王末羯,可是您的生身之母?” 末秀女王轻轻摇头,神色平静:“不是。她是我族中长辈。我国风俗,女王薨逝后,便在全族中推举贤德兼备的女子继承王位,维系社稷。” 两人又闲聊片刻,李智云借此机会询问了些苏毗女国的风土人情,末秀女王皆耐心解答,让他对这个神秘国度有了更具体的印象。末了,女王盈盈起身,对李智云道:“殿下乃远道而来的贵客,只管安心在山寨住下,若有任何需求,尽管吩咐下人便是,不必有任何拘束顾虑。”李智云心中感念,连忙深深一揖致谢。女王含笑点头,示意侍女送他回去。 有了女王的亲口关照,李智云一行人在山寨中的处境立时不同。寨中之人待他们礼遇有加,恭敬中带着好奇。他们得以自由出入,或徜徉于寨中,或漫步山野,领略这方水土独特的景致。险峻的雪山、葱郁的森林、奔流的溪涧,以及那些迥异于中原的习俗风情,都成了他们劫后余生中难得的闲暇慰藉。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女王的侍女再次前来相请,此次却是邀李智云陪驾出游。侍女特意补充道:“陛下吩咐,殿下此行,只能带一名女伴。”李智云心领神会,便只带了英姑随行,其余人等留在寨中。 李智云和英姑随侍女离开了木屋,行至山寨大门,只见一支数十人的队伍已整装待发。李智云快步上前向女王行礼,末秀今日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劲装,依旧素雅,笑着与他寒暄几句,便下令启程。队伍穿行于崎岖的山道间,除了携带兵刃、背负行囊的男女护卫,李智云敏锐地注意到队伍中还牵着几匹健壮的牝马。奇怪的是,这些马匹并未配鞍,一路行来,连女王也是徒步,无人骑乘。马儿显得轻松悠闲,倒像是……专门为某种用途准备的?李智云心中暗自揣测。 队伍气氛轻松,山民们说说笑笑,英姑性情爽朗,很快便与几位女护卫攀谈起来,不时传来阵阵笑声。女王则有意放慢脚步,与李智云并肩而行,低声细语地向他询问着中原的种种——长安的繁华街市、宫廷的礼仪规矩、文人墨客的诗赋文章……她对那片遥远的土地充满了探知的渴望。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了,队伍抵达一座雄奇险峻的山峰脚下。抬头望去,只见山势陡峭如削,怪石嶙峋,半山腰处赫然有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窟,黑黢黢的洞口宛如洪荒巨兽张开的大口,俯瞰着下方的渺小生灵,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神秘与苍凉。 第二0六章 不祥的占卜 众人在山脚一片茵茵草地上稍作歇息。女王走到李智云身边,抬手指向那高悬的洞穴,声音带着一丝敬畏:“楚王,你看见那个山洞了吗?那里面栖息着一匹神马。” “神马?”李智云讶然。 “正是,”女王继续道,“每年此时,我们都会精选几匹健壮的母马牵来此地,让它们进入洞中,与神马交合。凡得神马眷顾而孕的母马,所产下的马驹皆非凡品,神骏异常,待其长成,便是价值连城的‘神驹’,为我山寨换取重要的盐铁布帛。” 这匪夷所思的繁衍方式,听得李智云瞠目结舌,只觉闻所未闻。 “王爷快看!”英姑忽然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他一下,指向陡峭的山路。李智云抬眼望去,只见几名身手矫健的苏毗男子,正小心翼翼地牵引着那几匹母马,沿着几乎垂直的崖壁小径,艰难地向那半山腰的神秘.洞穴攀爬而去。若非真有神异之物栖身其中,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此情此景,由不得人不信。 稍事休整后,女王又命人在草地上布置起来。只见一名壮汉取来一只硕大的竹筐,用一根细细的木棍斜斜支起筐沿,棍底系着长长的麻绳,延伸至不远处的灌木丛后。接着,有人在竹筐覆盖下的草地上,细细洒下了一把金黄的谷粒。 “咦?这不是……”李智云看着这熟悉的布置,孩童时的记忆瞬间被唤醒——这分明是乡间孩童用来诱捕鸟雀的把戏!堂堂一国女王,竟如此郑重其事地带人玩这个?他心中讶异更甚。 众人悄无声息地退入旁边的小树林中,屏息凝神。时间一点点流逝,山间只有风声鸟鸣。终于,一只不知危险的山雀扑棱棱飞落,被谷粒吸引,蹦跳着钻进了竹筐的阴影下,开始欢快地啄食。灌木后,一直紧握绳索的侍女猛地一拽!支棍滑脱,竹筐“啪”地一声严严实实罩下,将那可怜的山雀困在其中。 壮汉迅速上前,小心地掀开竹筐一角,伸手捉住扑腾的鸟儿,然后动作麻利地取出一柄小匕首。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他利落地剖开了鸟腹。随即,他将那小小的、沾染着血迹的鸟儿,恭敬地呈送到女王面前。 李智云忍不住好奇,凑近了些,伸长脖子看去。鸟腹之中,除了几粒沾血的、棱角分明的小石子,空空如也,并无半粒谷食的踪影。女王仔细凝视着那几颗不祥的石子,原本舒展的娥眉渐渐紧蹙,唇线抿直,明亮的眼眸蒙上了一层阴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李智云不明所以,悄悄地问旁边的一名侍女。侍女低声为其解惑:“这叫鸟卜,是我们的古俗。若鸟腹中有谷粒,预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若腹中仅有石子……”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则昭示着……灾荒将至,饥馑难逃。” 这古老的占卜,承载着山民们对不可知未来的全部恐惧与期盼。 返程的路上,来时的欢声笑语荡然无存。队伍沉默得可怕,每个人脸上都笼罩着沉重的阴霾,步履也显得格外拖沓。女王更是面沉如水,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色。显然,他们对这鸟腹中冰冷的石子所预示的天意,深信不疑。 李智云默默地走在队伍旁边,将这沉重的氛围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复杂的波澜。 他理解这份恐惧的根源——在这片被险峻群山环绕、与世隔绝的古老土地上,生存本就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一场突如其来的雪崩、一次罕见的旱灾、一次致命的疫病,都可能轻易抹去一个寨子。面对浩瀚莫测、喜怒无常的自然伟力,渺小的人类又能有多少依仗?长安城有司天监观测星象,有钦天监推演历法,有庞大的帝国机器可以调运赈灾物资。而这里,除了口耳相传的经验,便是这寄托于飞鸟脏腑的古老占卜。 “难怪啊……”李智云在心中无声喟叹,目光扫过一张张写满绝望与麻木的脸庞。并非他们愚昧地沉溺于迷信,而是在这严苛的生存环境下,对未知的恐惧早已刻进了骨髓。这简陋的鸟卜,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试图窥探天机、寻求一丝心理慰藉或提前预警的稻草。它或许荒谬,却承载着整个族群在绝望深渊边缘挣扎时,那沉重得令人心碎的生存本能。除了紧紧抓住这祖辈传下的、与神灵沟通的方式,他们又能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科技的鸿沟,在此刻显得如此巨大而残酷,将两个世界对命运的理解,分隔得犹如天堑。 队伍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踟蹰前行,每一步,都踏在预知的灾荒阴影之上,沉默地走向那个被鸟腹石子所预示的、充满未知艰险的未来。 李智云随女王一行回到山寨后,朔风呼号了两日,铅灰色的天幕终于不堪重负,鹅毛般的暴雪倾泻而下,将整座山寨吞没。一夜之间,目之所及,唯余一片刺目的银白。山峦裹上厚厚的素缟,林木挂满晶莹的琼枝,天地苍茫,万籁俱寂,仿佛被冻结在时光之中。 数日后,雪霁天晴,金乌破云,冰雪开始消融。然而,刺骨的寒意却更加肆虐,如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单薄的衣衫,直刺骨髓。李智云一行困在木屋内,围拢着炭火将熄的铜盆,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 “王爷,这鬼天气,怕是滴水成冰了。”张正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忧心忡忡。 幸得女王体恤,及时遣了贴身侍女送来数件厚实的皮袍与毡帽。带着清冷雪气的柔软皮毛覆在身上,才堪堪驱散了那几乎要将人冻僵的寒意,免于一场酷寒之劫。 然而,比这透骨严寒更令人心头发沉的,是每日送来的餐食。那盛在粗陶碗里的东西,不仅分量一日少过一日,其粗劣程度也令人咋舌。黍米粥稀得能照见人影,掺杂着说不清的粗糙谷壳和草根,偶尔几块硬如石头的肉干,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实在难以下咽。 姓杨的侍卫看着碗里黑乎乎、散发异味的糊状物,终于忍不住,“啪”地一声将木箸拍在桌上,低声咒骂:“这他娘的是给人吃的?猪食都比这强!” 一旁的英姑叹了口气,用木勺搅着自己碗里同样不堪的食物,低声劝慰:“杨大哥,且忍忍吧。昨儿我去新结识的朵雅妹子家串门,她们一家老小喝的粥,清得连颗米粒都难找,锅里漂着的全是野菜叶子,那才叫苦呢。” 蹲在火盆边扒拉着碗底的蔡虎抬起头,面色凝重地插话:“英姑说得不假。我今早出去探风,听寨子里的人说,好些人家早就断了炊烟,全靠进山捡些干瘪的山果、挖点苦涩的野菜充饥。更有甚者……”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已经开始剥树皮、嚼草根了。” 角落里,另一名一直沉默的侍卫也沙哑地补充道:“我……我亲眼看见,西头那户,昨天抬出去一个,说是夜里悄没声儿就……饿没了。” 张正听着众人压抑的议论,眉心拧成了一个疙瘩。他霍然起身,走到临窗沉思的李智云身边,低声道:“王爷,情势危殆!山寨饥荒蔓延,饿殍已现,绝非久留之地!贡布曾私下透露,寨子南边有一条鲜为人知的小径,可直通骆驼城。只要到了骆驼城,我们便可绕开西海【1】,取道回长安!”贡布就是在森林中擒获他们的那个领头的壮汉,如今却与张正交好。 李智云的目光从窗外肃杀的雪景收回,落在张正焦灼的脸上,缓缓摇头道:“张正,女王待我等以贵宾之礼,雪中送炭,解我寒厄。如今山寨遭难,我等却要抽身离去,岂非辜负了女王一番盛情美意?于心何安?” 张正急道:“王爷!正因山寨粮秣匮乏至此,我等离去,岂不正可减轻他们沉重的负担?多留一日,便多消耗他们一份救命的口粮啊!此乃两全之策!” 李智云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目光炯炯地看向张正:“你说的减轻负担,固然有理。但本王所思,却远不止于此。与抽身离去相比,本王更愿……助他们一臂之力,解此燃眉之急。” 张正一愣,眼中满是困惑与难以置信:“王爷?解此饥荒?此乃天灾肆虐,非人力所能抗衡啊!您……您有何良策?”他实在想不通,在这冰封雪裹、粮绝境困之时,能有什么办法变出活命的粮食。 李智云却只是笑而不语,那份从容笃定,仿佛胸中自有丘壑万千,更急得张正如热锅上的蚂蚁,连声追问:“王爷!您就别卖关子了!究竟有何妙法?” 一旁的英姑看不过眼,脆生生地嚷道:“张司马,你急个什么劲儿!王爷说行,那就准能行!王爷的本事,你还不晓得?”她对李智云近乎盲目的崇拜,此刻倒成了最好的解围。 注1:今青海湖。 第二0七章 现代农业 午后,寒风稍歇。李智云带着张正和蔡虎,踏着泥泞的残雪,决定深入寨中探访民情。他们沿着蜿蜒的山道前行,两旁是低矮陈旧的木屋,大多门户紧闭,偶有炊烟升起,也显得稀薄无力,透着一股萧瑟死寂。寨中行人稀少,个个面有菜色,步履蹒跚。 忽地,前方传来一声闷响,只见一个背负着巨大柴捆的山民,身体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直挺挺地向前扑倒,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那捆干柴散落一地。 “有人倒了!”蔡虎低呼一声。 附近几户人家闻声,立刻有十数人奔出,迅速围拢过去。李智云等三人也疾步上前,挤进人群,只见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枯槁的老者正蹲在地上,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小心地翻开倒地山民的眼睑察看。片刻后,老者沉重地摇了摇头,缓缓站起身,声音嘶哑而疲惫地向众人宣告:“没气了……是饿死的。” 李智云心中一震,难以置信:“老人家,他方才还在行走,怎会……怎会突然就……” 老者抬起浑浊的眼睛,没好气地瞪了李智云这个衣着明显不同的“外人”一眼,语气带着麻木的悲愤:“饿死的!这还用问?肚子空空,心火熬干,走着走着就倒下去,再也起不来的,这几天还少吗?”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人带着哭腔喊道:“女王!女王陛下到了!” 人群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只见女王末秀带着两名同样神情凝重的侍女,步履匆匆地走来。她身上那件象征王权的华美皮裘,此刻也掩不住眉宇间的沉重忧色。她走到尸体旁,低头仔细辨认,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是多吉?他……这是怎么了?” 那位老者躬身,声音更沉:“回禀陛下,是饿死的。算上多吉,今日……已是第三个了。” “第三个……”女王喃喃重复,仿佛这三个字有千钧之重。她沉默地伫立在寒风中,目光掠过地上多吉枯槁的遗容,又扫过周围一张张写满绝望与麻木的脸庞。许久,她才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压下眼中的水光,扭头对一名侍女吩咐道:“去,从王宫膳房取一袋牦牛肉干,送到多吉家里去。”侍女低声应喏,转身快步离去。 女王又对老者道:“边巴大叔,劳烦你找几个后生,让多吉……入土为安吧。”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 “遵命,陛下。”边巴躬身领命。 女王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沉重的步伐显得有些踉跄。李智云见状,几步追上,与她并肩而行,低声问道:“陛下,眼下不过初冬时节,山林物产虽减,何至于……何至于饥荒如此酷烈,竟至饿殍盈道?” 女王末秀停下脚步,侧头看了李智云一眼,那眼神复杂,有疲惫,有无奈,也有一丝被触及痛处的锐利。她望向远处被积雪覆盖的山林,长长地叹息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我苏毗一族,世代以狩猎山林为生。可近些年来,吐蕃、吐谷浑,党项……这些庞然大物,步步紧逼,不断蚕食侵夺我族世代赖以生存的猎场。可供狩猎的地域,一年比一年狭小,所得猎物,自然一年少过一年。”她顿了顿,语气更添苦涩,“偏生今年,听闻汉地遭了大灾,无数汉民涌入山林,争抢那本已稀少的飞禽走兽,雪上加霜……如今族人所获猎物,尚不及往年四成!人多食寡,饥馑……岂能避免?” 李智云凝神倾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么……陛下与族人,难道就未曾想过……耕种土地,收获粮食?以补狩猎之不足?” “耕种?”女王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我族世代逐兽而居,精于弓马,却大多不识稼穑之道。只有少数族人,依样学了些汉人的法子,在低洼处开垦出巴掌大的田地,零零星星种些粟谷、果蔬之类,聊作口味的调剂,杯水车薪,如何能填饱这万千族人的肚腹?”她指向寨子四周陡峭的山坡,“你看这地势,哪里有大片可供耕种的土地?” 李智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最终停留在寨东方向:“陛下请看,东边河滩旁那片谷地,地势相对开阔平坦,且有活水环绕。若将其开垦出来,岂非沃野良田?” 女王眼中掠过一丝微光,旋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那片河滩地?确曾有人动过念头。然而,”她摇头叹息,“即便此刻能开垦出来,眼下数九寒冬,滴水成冰,土地坚硬如铁,如何播种?纵有良种,撒下去也无法存活,更遑论发芽生长了!要播种,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开春冰雪消融……可到那时,”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沉的悲悯,“这寨子里,还能剩下多少活口?”她显然对汉地的农时并非一无所知。 李智云脸上却绽开自信的笑容,迎着女王疑惑的目光,清晰地说道:“陛下所虑极是。寻常耕种,确需等待春回大地。但是,我们可建暖棚!” “暖……棚?”女王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汇,眼中满是困惑,“那是何物?” “顾名思义,便是能保暖的棚舍。”李智云耐心解释,并用手比划着,“用竹木搭成骨架,四周及顶部覆盖以特制的透明之物,如同房屋,却能让阳光透入。白日里,阳光照射,棚内便温暖如春,足可抵御外界严寒,为作物生长营造出适宜的小天地。” 女王听罢,眼中惊疑不定,迟疑道:“这……此等奇思妙想,当真可行?那透明之物,又从何而来?” “可行!”李智云斩钉截铁,“至于那透明覆盖之物,无需琉璃那般昂贵。只需桑皮纸,刷上桐油即可!桑皮纸坚韧透光,桐油覆之,既能挡风遮雨,又能透入阳光,效果虽不及琉璃,但用于种植蔬菜瓜果,足矣!陛下应该知晓,汉人不也常用它做油伞雨具么?”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还需果蔬种子。” “桑皮纸?桐油?种子?”女王眼中瞬间燃起希望之火,急切追问,“这些……王宫库房之中尚有存余!若是不够,末秀即刻命人前往榷场采买!你需要多少?” “多多益善!”李智云眼中也闪烁着光芒。 救灾如救火!女王的敕令如同雪原上的第一缕春风,瞬间传遍了整个因饥饿而濒临绝望的山寨。河滩荒地被迅速划定为垦殖之所。所有在严寒冬季无法狩猎、闲置在家的青壮男子,甚至许多健壮的妇女,都被征召起来,顶着凛冽的寒风,涌向了寨东河滩。 沉寂的河滩瞬间沸腾!数千人如同勤劳的蚁群,在开阔的谷地上散开。铁镐、石锄、木犁,甚至削尖的木棍,一切能翻动土地的简陋工具都被用上。号子声、铁器撞击冻土的铿锵声、人们互相呼应的吆喝声,汇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洪流,打破了山寨多日来的死寂。壮硕的汉子们喊着号子,奋力挖掘着坚硬冰冷的土地;另一部分人则用粗绳拖着沉重的石碾或树干,来回碾压松土,使其平整。更有一队队人从附近山林中源源不断地扛回粗壮的竹竿和笔直的松木,在规划好的地块上,开始搭建一座座巨大棚舍的骨架。小河边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场面蔚为壮观,给这冰封的世界注入了强烈的求生意志。 女王末秀亦亲临河滩督阵。她不再是高居王座的女王,更像是一位为族人殚精竭虑的家长。王宫府库大开,储存的官银被毫不吝惜地取出,快马加鞭送往榷场。一车车坚韧的桑皮纸、一桶桶散发着特殊气味的桐油,以及各类耐寒速生的蔬菜种子(如菠棱菜、甘蓝,莴苣、萝卜、芜菁等),被源源不断地运抵河滩工地。 在李智云的统一调度指挥下,工程进展神速。巨大的竹木骨架被坚韧的桑皮纸覆盖,再以刷子蘸取桐油,均匀地涂抹在纸面之上。桐油干透后,纸张变得半透明,坚韧且能防水。一座座如同巨兽匍匐的暖棚,在河滩上整齐地矗立起来。棚门处悬挂上厚实的草帘或兽皮帘以挡风寒。当冬日的暖阳穿透那层桐油桑皮纸照射.进棚内,棚中的温度果然迅速攀升,很快便达到足以让呵气成雾的程度,与棚外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 然而,一个新的难题摆在面前。蔡虎抹着额头上的汗,忧虑地对李智云说:“王爷,棚里白天是暖和了,可这高山寒夜,滴水成冰,足能冻死一头牛!白天刚冒头的嫩苗,一夜就能冻成冰棱啊!” 李智云早已成竹在胸,微微一笑:“莫急。还需一物为暖棚‘守夜’。”他随即指挥部分民工,在几座大型暖棚旁侧,开始挖掘深坑。 女王闻讯赶来,看着那些深坑,好奇地问:“楚王殿下,你挖这些深坑又是作何用处?”李智云指着坑穴解释道:“此乃‘沼气池’。” “沼……气池?”女王对这个闻所未闻的名词感到茫然。 第二0.八章 朝堂激辩 为了让女王对沼气池有所了解,李智云一边比划一边耐心地解释:“池子挖好密封后,将寨中收集的人畜粪便、腐草烂叶投入其中,灌入适量清水。在池内隔绝空气的环境下,这些污物会自行发酵,产生一种可燃的气体,名曰‘沼气’。此气可如同柴火般点燃,用来照明,更可用来取暖!”他指着暖棚,“只需在棚内铺设陶土管道,将燃烧沼气产生的热气引入,便可让秧苗抵御夜寒侵袭。” 女王听得似懂非懂,粪便……发酵……燃火取暖?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然而,看着李智云笃定自信的眼神,再回想那日大巫师引动“天火”反噬自身的震撼景象,以及眼前这排排拔地而起、沐浴在温暖阳光下的奇异棚屋,她心中那份疑虑迅速被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取代。眼前这个年轻亲王,绝非等寻之辈!她用力点头:“好!就依楚王所言!需要多少粪便、人手,尽管调配!” 种子播撒在翻松、施了薄肥的温润土壤里,希望便在沃土与暖意中萌发。经过筛选的、相对懂得侍弄土地的山民(其中不少是早年接触过汉人农耕技术的),被精心组织起来,成为暖棚的“园丁”。他们不分昼夜,轮流值守在暖棚内外,如同呵护初生的婴儿。按照李智云的叮嘱,白日掀开部分草帘通风透气,仔细观察土壤湿度和秧苗状态;入夜前则仔细检查沼气火道的阀门,确保暖流不息;一旦发现土壤干燥,便立刻从尚未封冻的河中挑来刺骨的冰水,细心浇灌;发现杂草,便立即拔除。 奇迹,在众人精心的守护和期盼的目光中悄然发生。那些播下的种子,破土而出的速度远超寻常!嫩绿的芽尖怯生生地探出头来,然后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噌噌”向上生长。菠棱菜(菠菜)舒展着肥厚的叶片,萝卜的小苗茁壮挺立,甘蓝(卷心菜)的嫩心层层包裹,莴苣(莴笋)的块茎在土下悄然膨大……不过短短二十余日,每一座暖棚之内,已是满目葱茏,生机盎然!翠绿的叶子肥硕鲜亮,累累果实压弯了枝茎(如豆类),馥郁的清香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与棚外的肃杀严寒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这满棚的绿色,是生命的宣言,是希望的火焰! 收获的时刻终于来临!女王亲自站在堆积如山的碧绿蔬菜和饱满根茎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她向全族宣告:“苍天垂怜!大唐楚王神技解我族危难!今日开棚,取此天赐之物,优先分与家中断粮、老弱病困者!” 整个山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欢腾!人们捧着分到的新鲜蔬菜——那些水灵灵的叶子、饱满的根块,许多人喜极而泣。他们贪婪地嗅着那久违的、属于生命和食物的清香,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眼中重新燃起了活下去的光芒。孩子们围着堆积的萝卜甘蓝奔跑嬉笑,老人们用枯瘦的手一遍遍抚摸着鲜嫩的菜叶,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 李智云,以超越时代的智慧与果敢,将现代农学的火种带入了这片冰封的林海雪原,硬生生在严寒与死亡的阴影下,开辟出一条生路,将整个苏毗女国从灭顶的饥荒深渊边缘拉了回来。自女王末秀以下,所有苏毗族人,望向李智云的目光,已不仅仅是感激,更充满了近乎神祇般的敬畏与尊崇。他的名字,伴随着暖棚中那救命的绿意和沼气池中不熄的温暖火焰,深深烙印在了每一个苏毗人的心中,成为了这片土地寒冬里,最温暖、最不可思议的传奇。 凉州城。晨光熹微,金乌东升,当第一缕锐利的金芒刺破薄雾,精准地落在皇宫层叠的琉璃瓦上,刹那间,整座宫殿仿佛被点燃,流光溢彩,璀璨夺目,将尚未苏醒的城池映照得庄严肃穆。 沉重的宫门在低沉的吱呀声中缓缓洞开。大凉皇帝李轨身着玄色九章龙袍,十二旒玉珠在额前轻晃,金枝嵌东珠的皇冠压得眉心微微发疼。他扶着内侍总管刘德全的手臂踏上丹陛,龙袍下摆扫过汉白玉台阶时,绣在襕袍上的江崖海水纹若隐若现。待他在蟠龙金椅上落座,殿中霎时响起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震得梁间垂落的明黄绉纱微微颤动。 "诸位爱卿,"李轨眼皮微启,目光扫过殿中乌压压的文武群臣。晨光透过镂空雕花的殿门斜切进来,将他半张脸笼在阴影里,"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余音尚在雕梁画栋间萦绕,左仆射曹珍已一步跨出班列,深躬一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焦灼:“陛下!河西饥荒愈演愈烈,饿殍遍野,流民塞途!臣闻灾荒之地,已现人相食之惨剧!灾情危殆,请陛下速谋良策!” 李轨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螭首,金丝楠木的凉意渗入掌心。"朕不是已将家财尽数捐出,用以赈济饥民了么?"他记得上月命人打开私库时,三十七口描金大箱在府门前排成蜿蜒长龙,铜锁落地的脆响震得檐角铜铃齐鸣。 曹珍闻言,腰弯得更低,几乎触地,声音愈发恳切:“陛下仁德,确已罄尽家资!然……然灾情之广,灾民之众,如汪洋之渴,陛下所捐,不过杯水车薪,无济于事啊!臣泣血叩请陛下,速速下旨,敕令各地官府打开粮仓,赈济灾民,救百姓于水火。”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直直望向御座。 “这……”李轨身体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脸上显出明显的踌躇。开仓放粮,兹事体大。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太仆卿谢统师闪身出列,对着李轨深深一揖,朗声道:“陛下,万万不可!国家粮仓,乃社稷之根基,军国之命脉!所储粮秣是为防备不测,应对强敌的。若此刻尽数散于灾民,一旦唐国厉兵秣马,或吐谷浑铁骑叩关,我大凉仓廪空空,将士无粮,何以守土御敌?此乃自毁长城之举!” 曹珍猛地转身,怒视谢统师,因激动而声音发颤:“谢大人!此言差矣!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若百姓尽皆饿死,十室九空,田地荒芜,城池空寂,纵然粮仓满溢,又由谁来耕种?由谁来守城?由谁来支撑这‘社稷根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谢统师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居高临下的漠然,轻飘飘地回应:“百姓饿死?哼,不过是体弱无能之辈罢了!天道昭昭,物竞天择。身强体健者,自有求生之道,何至于饿死沟壑?仆射大人,未免杞人忧天了。”此言一出,如同冰水泼入滚油,殿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声,大臣们神色各异,或惊骇,或鄙夷,或沉默不语。 “一派胡言!”曹珍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目眦欲裂,指着谢统师厉声怒斥,“谢统师!你身居高位,竟出此灭绝人性之论!视万民如草芥,置百姓于沸鼎而不顾!你……你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想看我大凉根基尽毁,万劫不复吗?!” 谢统师却不再理会曹珍的质问,只是再次面向李轨,声音清晰而有力:“陛下明鉴!曹仆射此言,看似忧国忧民,实则是慷国家之慨,以官仓之粮邀买人心!为养一群羸弱无用之民,竟不惜罔顾国家安危,动摇社稷根本!此等行径,绝非忠臣所为,陛下不可不察!” 李轨的目光在激愤的曹珍和冷静的谢统师之间逡巡片刻,最终缓缓点头,眉宇间的犹豫被一种听信后的“果决”取代:“谢爱卿……言之有理!粮仓乃国家命脉,不可轻动。此事……就此作罢!众卿休得再议!”他金口玉言,一锤定音。 散朝后,曹珍步履沉重地走出大殿,玄色的官袍在微凉的晨风中显得格外孤寂。阳光依旧灿烂地洒在琉璃瓦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落在他眼中,却是一片灰败。他神情落寞,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挺直的脊背也微微佝偻。他拖着灌铅的双腿走下玉石台阶,忽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曹大人留步!" 曹珍脚步一顿,慢慢回头一瞧,原来是兵部尚书关谨,正快步从殿门处追来。 关谨走到近前,拱手为礼,脸上带着理解和无奈:“曹大人今日殿上之言,字字泣血,忠心赤胆,天地可鉴!那些……那些悖逆人伦之论,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曹珍望着这位昔日一同追随李轨起兵的老友,嘴角牵起一个苦涩至极的弧度,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关大人……您方才也看到了。皇上他……偏听偏信,一意孤行。谢统师之流,只顾眼前权柄,罔顾生民涂炭!长此以往,民心尽失,根基动摇,这大凉的江山……怕是要风雨飘摇了啊!”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绝望的无力感。 第二0九章 众叛亲离 关谨也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望向远处宫墙的飞檐,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曹大人心系社稷,肝脑涂地,然……然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你我……又能如何?不过是徒劳挣扎罢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决绝的疏离,“不瞒曹大人,在下……已决意辞官归隐,不日即将启程,返回陇西故里。” “什么?!”曹珍浑身剧震,猛地抓住关谨的手臂,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关大人!您……您也要走?!”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随即又强压下去,充满了悲凉,“想当年追随皇上起事的老兄弟,死的死,散的散……如今这朝堂之上,能说句真话、念着旧情的,除了您,就只剩下我这把老骨头了!您……您若也抽身离去,这森森殿堂,岂非只留我一人形影相吊,孤掌难鸣?” 关谨反手轻轻地拍了拍曹珍抓着自己手臂的手,那手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无奈:“曹兄……在下此举,亦是情非得已,实属无奈啊!皇上……已非当年英主。他日益昏聩,宠信谢统师等隋室旧臣,猜忌我等旧部。梁硕……梁硕的下场,殷鉴不远!愚弟若不趁此时急流勇退,只怕……只怕明日阶下囚,便是你我!甚至……身首异处,亦未可知啊!”他提到梁硕的名字时,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恐惧。 梁硕……那个曾与李轨并肩作战,最终却因直言获罪,被鸩杀于府邸的名字,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瞬间刺穿了曹珍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他抓着关谨的手,无力地松开了。所有的愤怒、不甘、劝谏,都在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前,化为死寂的沉默。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一个字也未能吐出,只是怔怔地望着关瑾,眼中最后的光芒也黯淡下去。 关谨看着老友瞬间苍老灰败的面容,眼中亦有不忍,他再次郑重拱手,声音带着诀别的沉重:“曹兄……珍重!世事艰难,宦海凶险,万望……好自为之!告辞!”说罢,他决然转身,步履匆匆地沿着宫道离去,再未回头。玄色的背影在长长的宫墙夹道中,显得那么渺小,又那么决绝,很快便消失在朱红宫墙的拐角处。 曹珍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寂寥的宫阶之上。晨风掠过,带着隆冬的寒意,卷起几片枯败的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头顶是辉煌依旧的琉璃瓦,眼前是森严冰冷的宫殿。他望着关谨身影消失的方向,又缓缓抬头,望向那高踞于九重丹陛之上的、紧闭的殿门。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孤独感和王朝末路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久久地伫立着,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最终,那积压了太多沉重、太多无望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从喉间挤出一声悠长而沉重、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的叹息。 “唉………………” 这叹息声在空旷的宫前广场上飘散开去,微弱得如同垂死的呜咽,转瞬便被风扯得粉碎,不留一丝痕迹。 春风送暖,万物复苏。沉寂了一冬的山岭仿佛被无形的画笔点染,翠色欲流的丛林间,一簇簇或嫣红、或姹紫的野花倔强地绽放,星星点点,随风摇曳,向世界宣告着春的讯息。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草木的清香。 然而,就在这幅生机盎然的画卷之中,崎岖的山谷小径上,一支商队正艰难跋涉。这支约莫两百人的队伍,混杂着百十匹负重前行的骡马和骆驼,它们粗重的喘息声与蹄铁磕碰碎石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山野间回响——一百二十匹骡马驮着青盐布匹,三十峰骆驼背上的藤箱里,黄铜锁扣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队伍中的客商多是些风尘仆仆、神情警惕的精壮汉子,许多人腰间挎刀,背负弓弩,行走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两侧陡峭的山崖。在这群粗犷的身影中,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格外醒目。他生得眉目俊朗,即便沾染了旅途的风霜,一身剪裁考究的锦袍和胯下照夜玉狮子,依然昭示着他不凡的身份——像是一位落难或远行的贵族公子。 公子手中紧握一杆乌沉沉的长枪,枪尖在春日下泛着冷光。他紧随着队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两旁险峻的密林与嶙峋怪石,不时扬声催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快些!此地不宜久留!” 此刻,就在路旁那片幽暗如墨的密林深处,两名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土著男子,如同蛰伏的野兽,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商队的一举一动。他们的身体与斑驳的树影完美融合。其中一人微微侧首,嘴唇几乎贴在同伴的耳廓上,用气声低语道:“是康国二公子。看那匹照夜玉狮子,错不了。" 话音未落,山道上突然腾起一群寒鸦。公子浑身肌肉骤然绷紧,枪尖斜斜指向前方断崖:"戒备!"商队护卫们哗啦啦地拔出兵刃,刀光映得满山野花都失去了颜色。 “你在此盯紧,我速回寨中禀报!”林中土著男子对同伴低语道。 他旋即转身,足下轻点,踏着厚厚的枯枝败叶,竟如灵猿般轻盈迅捷,几个纵跃便消失在林莽深处,只留下轻微的“咔嚓”声在山谷间回荡。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报信者已如疾风般冲入深山中一座依山而建、以粗大原木和巨石垒就的寨子。他脚步不停,径直冲向寨子中心那座最为高大、形似宫殿的木屋。屋前守卫着两名彪悍的持刀武士,他急促喘息着问道:“女王可在?”守卫颔首,他立刻闪身入内。 木屋内颇为宽敞,形似厅堂,陈设却极其简朴粗犷。几盏兽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墙壁上悬挂的几张斑斓兽皮,空气中弥漫着松脂与皮革混合的气息。正对着大门,一张铺着完整斑斓虎皮的宽大座椅端放在半尺高的木榻上。椅上端坐着一位女子。她约莫二十七八岁,肤色是常年山野生活留下的健康黝黑,身形矫健有力,一身由硝制过的兽皮精心缝制的衣裤,将她衬得干净利落,英气逼人。最令人心悸的是她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此刻虽带着几分慵懒的笑意,但那眸底深处,却沉淀着如磐石般的果敢与鹰隼般的锐利。她正放松地斜倚在虎皮椅中,与侧座几名同样剽悍的男子谈笑风生,屋内的气氛轻松融洽。 报信男子大步上前,单膝重重跪地,抱拳高声道:“启禀女王陛下!康国二公子亲率一支商队,约两百人众,一百五十匹驮畜,已过老鸦岭!” “什么?!” 上一刻还言笑晏晏的女王,闻听此言,如同被惊雷劈中,“嚯”地一声从虎皮椅上弹起。她双目圆睁,精光爆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屋梁似乎都在轻颤:“你说的是温筚成?!” 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一种压抑多年的东西瞬间被点燃的炽热。 “正是!”报信者肯定地答道。 “他们有多少人?”女王的声音陡然转冷,柳眉倒竖,仿佛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刃。 “大约两百人,精壮居多,皆带兵刃!” “好!好哇!”女王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双眼喷涌出滔天怒火,紧握的双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苍天有眼!等了这么久,报仇雪恨的日子,终于让我等到了!” 她哈哈大笑几声,随即猛地转向侧座那几名早已肃然起身的男子,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吹号!即刻召集所有能战的弟兄,随本王出征!” “遵命!”几名男子齐声应诺,声震屋瓦,眼中同样燃起复仇的火焰。 号角声凄厉地撕裂了山寨的宁静。不过片刻,数百名剽悍的山寨武士已经集结完毕,如同一股躁动的洪流。女王一马当先,跨下是一匹通体纯白、神骏非凡的骐骥。她手提一柄弧度惊人的雪亮弯刀,刀光映着她冰冷决绝的面容。随着她一声清叱,队伍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寨门,马蹄声、脚步声汇聚成沉闷的雷鸣,朝着山下席卷而去。 行至半途,疾驰中的女王突然猛地一勒缰绳!“吁——!”白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硬生生钉在原地。紧跟在旁的一名心腹武士急问:“陛下,何事停下?” 女王紧蹙柳眉,目光如电般扫过前方山势,语速极快:“强索报信时商队已过老鸦岭。以他往返的时间推算,此刻他们必已近神头山!若按原路去堵,怕要扑空!”她抬手一指侧面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羊肠小道,“抄这条近路!我们直插鬼面坡,定能在那里截住他们!” 武士略一思索,眼中闪过钦佩:“陛下英明!鬼面坡乃咽喉之地,正是伏击的绝佳所在!” 第二一0章 报仇雪恨 确定路线后,女王毫不迟疑,猛地一扯缰绳,白马灵巧地原地转身。她一马当先地冲入那条隐秘的岔道,数百名武士紧随其后,如同一条沉默而致命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莽莽群山。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队伍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抵达了鬼面坡。此处山道狭窄,两侧林木茂密,怪石嶙峋。女王一声令下,武士们迅速隐入道旁的山林之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女王背靠一株虬枝盘结的苍劲古松,目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死死锁定下方蜿蜒的山道。时间仿佛凝固了。山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蜻蜓在低空无声地盘旋。整片山野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惯常的鸟鸣也消失无踪,唯有山风拂过树梢,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沙沙声,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杀戮奏响序曲。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腥气和一种无形的、紧绷的杀意。 突然,一名斥候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回林中,快步跪伏在女王脚边,压低声音禀报道:“陛下,他们来了!距此地不足二里!”女王目光锐利如刀,微微颔首,示意噤声,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 压抑的等待并未持续太久。只见前方山道拐角处,尘土渐起,一支人马混杂的队伍缓缓进入视野。正是温筚成的商队!疲惫的人畜在狭窄的山道上拉成长龙,速度缓慢。当商队的前锋完全进入鬼面坡下的“口袋”,后队亦被狭窄地形挤压成一团。 “杀——!!!” 一声穿云裂石的厉啸骤然爆发!女王如一道复仇的白色闪电,率先从密林中冲出,手中弯刀划破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 “杀啊——!” 埋伏已久的山寨武士如同决堤的怒涛,从山坡两侧的树林、岩石后疯狂涌出,喊杀声震天动地!商队猝不及防,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惊叫声、牲畜的嘶鸣声、刀剑出鞘的摩擦声乱成一团。仓促间组织起来的抵抗显得脆弱不堪。双方人马狠狠地撞在一起,短兵相接,一场残酷的混战瞬间爆发!刀光剑影在阳光下疯狂闪烁,金属猛烈撞击的刺耳声响、刀刃砍入骨肉的沉闷钝响、濒死者的凄厉惨嚎、愤怒的咆哮与绝望的咒骂……无数声音交织混杂,谱写成一部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曲。殷红的鲜血迅速染红了泥土和青草,断肢残骸随处可见,方才春意盎然的山谷,顷刻间化作了修罗屠场! 商队中,那醒目的锦袍公子温筚成,立刻成了山寨武士的重点围攻目标。几名悍不畏死的武士如恶狼般扑上。温筚成倒也骁勇,手中长枪化作一道乌光,左挑右刺,竟接连刺翻数人,枪尖滴落着粘稠的血珠。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围攻者前仆后继,他身上很快便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华贵的锦袍,动作也明显迟滞下来。眼见己方死伤惨重,败局已定,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惶与不甘,猛地一拨马头,便要强行突围! 从战斗伊始,女王的视线就如跗骨之蛆般死死钉在温筚成身上!此刻见他欲逃,女王嘴角骤然勾起一抹冰冷彻骨、饱含恨意的狞笑。“想走?!”她低喝一声,闪电般从身旁一名武士手中夺过一张硬弓,搭上一支雕翎利箭。弓开如满月!她锐利的目光锁定了那仓惶奔逃的背影,眼中再无丝毫温度,只有刻骨的仇恨在燃烧。 “嗖——!” 弓弦剧震!一道死亡的寒芒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贯穿了温筚成的后心! “呃啊!”温筚成身体剧震,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手中长枪脱手飞出,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一头从疾驰的马背上栽落尘埃! 女王扔开弓箭,提刀疾步冲上前去。只见温筚成仰面倒在血泊之中,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原本俊朗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眼神涣散,生命的光彩正在飞速流逝。 “温!筚!成!” 女王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饱含着滔天的恨意。她怒目圆睁,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此刻如同燃烧的炼狱。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怜悯,她高高举起那柄沾满敌人鲜血的弯刀,在正午惨白的阳光下,刀锋反射出刺骨的寒芒! “为我阿妹偿命来——!!!”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积郁了不知多久的悲愤怒吼,弯刀带着千钧之力,裹挟着无尽的血仇,狠狠劈落! “噗嗤!” 血光冲天而起!一颗头颅滚落在地,双目犹自圆睁,带着凝固的惊愕与恐惧。 战斗很快便以山寨一方的绝对胜利告终。商队护卫死伤殆尽,仅余少数见机得早的亡命奔逃,消失在茫茫山野。山寨武士们欢呼着,开始打扫战场,清点缴获的牲畜和货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女王却仿佛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她默默地将温筚成的首级用一块布包裹起来,只带了两名最亲近的女护卫,悄然离开了喧嚣的战场和兴高采烈的队伍。她们的身影沉默地穿行在荒芜冷寂的山岭之间,最终来到一处背阴的山坳。 这里是一片荒废已久的坟茔地。数十座低矮的坟包被半人高的枯黄荒草和荆棘深深掩埋,几块残破的石碑歪斜地矗立着,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凄凉与孤寂。 女王径直走到其中一座稍显干净、似乎常有人打理的坟茔前。她缓缓蹲下身,动作近乎轻柔地将那包裹打开,将温筚成那沾满血污、死不瞑目的头颅,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冰冷的坟头石碑之下。 “扑嗵”一声,这位方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冷酷如铁的女王,双膝重重地砸在坚硬的冻土上。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伸出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摸着那冰冷的墓碑,仿佛在触摸着逝去亲人早已消逝的温度。压抑了太久的悲恸终于彻底爆发,她俯身在坟前,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哀恸欲绝的哭嚎: “阿妹!阿妹啊!你看见了吗?!阿姊……阿姊为你报仇了!温筚成这畜生的狗头就在这儿!就在你眼前!……”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是复仇后的快意?是失去至亲的永恒伤痛?还是漫长等待终于终结后的巨大空虚?或许兼而有之。她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泣不成声:“仇……报了……阿姊……替你报了……你在天有灵,可以……可以安息了……安息吧,我的好阿妹……安息吧……” 呜咽声在荒凉寂静的坟茔地上空久久回荡,与那孤零零的首级一起,构成了一幅凄厉而悲怆的图景。 春风依旧吹拂,却再也吹不散这凝结了血泪的哀伤。 萨宝水(今泽拉夫尚河),这条源自昆仑雪峰的生命之脉,裹挟着亘古的寒意与高原的馈赠,奔涌而下,切开帕米尔高原的褶皱,在荒漠中切割出翡翠河谷。河水是那种穿透灵魂的碧蓝,宛如流动的天空碎片。两岸金黄的胡杨林,在干燥的风中沙沙作响,构筑起一道流动的、抵御风沙的金色屏障。河床里,历经冲刷的卵石在正午阳光下折射出碎钻般的光斑。无数引水渠如同大地的血脉,从主干河道上枝蔓开来,纵横交错地滋养着这片沙漠绿州。渠岸植满了叶片宽大的波斯桑树,累累桑葚将水面染成淡紫——这被商队唤作"生命之泪"的水系,正是丝绸之路上最诱人的宝藏。 康国都城阿禄迪城,宛如一颗绿州明珠,镶嵌在碧蓝色河畔。它那巍峨的城墙,以夯土混合着骆驼刺与牛血筑成,斜削的墙面在夕阳下泛着暗红光泽。每隔两百步,便凸起一座坚实的马面敌台。垛口之上,祆教神鸟“森穆夫”的彩旗猎猎作响,青铜旗杆顶端系着风马旗,在热风中发出海螺般的呜咽。厚重的城门包裹铁皮,深邃的门道内设三重千斤闸。入夜时闸落锁闭,整座城池便化作固若金汤的堡垒,唯有驼铃商队能凭“过所”文书叩开这紧闭的门扉。 城中心火祆祠的尖顶刺破天际,墙上壁画描绘着至高善神阿胡拉·马兹达驾驭战车巡天的壮丽景象。庭院中央,方形基座托起巨大的圆顶圣火坛,昼夜不息地燃烧着名贵的没药树脂,银蓝色的烈焰高达三丈。十二名白衣祭司轮班守护,他们额间涂抹的圣砂与火光交相辉映。 在火祆祠东南一隅,汉传佛寺的飞檐斗拱在桑树的绿意间若隐若现。寺庙的庭院里,精心种植着汗血宝马嗜食的紫色苜蓿,每当花期来临,浓郁的花海吸引着成群的蜂鸟。 城西商队驿馆可容千驼,拱廊下设有石槽喂饮牲口。二楼回廊客房以毛毡隔间,中央庭院每晚演出来自印度的绳伎幻术,悬灯照亮粟特商人记账的木牍。 第二一一章 噩耗降临 城市商贸心脏“百市坊”是欲望的迷宫,是财富的熔炉。在波斯区里,银器匠的榔头敲击出《苏莫遮》的节奏,青金石粉末在旋盘上绽开星河;突厥毡帐市堆叠的彩毡散发羊脂与茜草气息,驯鹰人腕间的金镯与猎鹰铁喙相击;唐货栈的樟木箱中,蜀锦如云霞堆叠,邢窑白瓷在阴影里泛着月华。 城中民居多以晒土砖砌成双层结构:下层窖藏冬冰与葡萄酒瓮,上层露台晾晒杏干。家家建有穹顶捕风塔,将凉风导入室内。炎炎夏夜,居民们常铺席于平顶之上,仰望璀璨夺目的银河,在习习凉风中沉入梦乡。 然而,整座阿禄迪城最夺目的冠冕,无疑是那规模宏大的王宫。它采用了融合希腊风格的帕提亚式十字形布局,中央接见厅由八根科林斯巨柱支撑,柱头忍冬纹中嵌套波斯狮鹫浮雕;宝座厅的波斯穹顶,外层贴金箔模拟太阳,内层以蓝靛石膏塑造星空。王座本身堪称奇迹,由一整块产自阿富汗的青金石雕琢成连绵山峦的形状,背屏镶嵌着二千四百片来自于阗的温润美玉,拼贴成西域舆图,其中至关重要的粟特商路,以熠熠生辉的金线精心勾勒。当正午阳光穿透穹顶孔洞,光斑恰巧笼罩西域全境,隐喻“王权即光照万物”。 宫前广场精心设计了三重轴线,即火之轴:自宫门至圣火坛铺设血红石榴石地砖,愈近火坛色泽愈艳,象征靠近神性。水之轴:引萨宝水支流穿宫而过,水渠上架设7座青金石拱桥,桥洞倒影恰成祆教七星符。金之轴:王宫南北向建有陈列各国贡品廊,梁枋悬挂突厥金狼战旗、隋朝天子赏赐的九旒冕旒、天竺的象牙神龛。这三重轴线仪式场,构成王权与神权交织的壮丽叙事。 此刻,王宫南厅正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之中。北墙壁画栩栩如生,描绘着隋朝使节骑马献帛,旁有突厥可汗披豹皮观礼。穹顶垂下华美的粟特织锦帷帐,脚下铺陈着柔软的于阗栽绒地毯,波斯风格的几何窗棂巧妙地将阳光切割、筛滤,洒落一室跳动的菱形光斑。 十二名乐师列坐于希腊式半圆廊柱的阴影下,共同编织着丝路的交响乐曲。龟兹乐师怀抱曲颈五弦琵琶,指尖套着波斯鎏金义甲,拨奏出帕米尔雪崩般的急板;波斯老乐师口含双管苇笛,用循环换气法吹出泽拉夫尚河不息的流淌;中原传入的玉笙,其声清越哀婉,如泣如诉,仿佛黄河九曲的悲凉慢板,笙管间垂挂的西域白玉佩随旋律碰撞;康国少女赤足踏动七环金踝铃,铃内灌有撒马尔罕特制钢珠,跃动时如骤雨击打铜钹。 九名祆教圣火舞伎如烈焰旋风般旋入厅堂中央。她们身着近乎透明的金丝长裙,裙裾浸染着奢华的拜占庭帝国紫,周身缀满粟特金匠千锤百炼而成的忍冬纹银铃。足尖为轴,她们开始令人目眩的高速飞旋,金丝裙摆瞬间怒放,化作一轮轮熊熊燃烧的炽热日轮!发髻间斜插的天山雪雀尾羽,在狂暴的离心力作用下,根根绷直,锐利如淬火的金针! 正前方,铺陈着波斯鹅绒的宽大软榻上,端坐着康国的统治者——代失毕国王。他年约四旬有余,身形微显富态,深陷的眼窝和高挺的鼻梁刻画出典型的粟特贵族轮廓,浓密的须髯更添威严。乌黑的长发被精心拧成粗壮的索辫,自饱满的额前开始缠绕,直至脑后,再由三枚沉甸甸的黄金环扣牢牢束紧。头顶的七宝金冠是权力的象征:黄金打造的基座上,镶嵌着来自遥远国度的奇珍——波斯的幽蓝琉璃、于阗的凝脂白玉、印度的浑圆珍珠、粟特本土的青金石、拜占庭的深红玛瑙、疏勒的温润黄玉以及河中地区的翠绿松石。这些稀世宝石簇拥在一起,璀璨夺目,宛如一朵永恒绽放的金瓣莲花。他内着雪白细腻的西域优质棉布(白叠)衬袍,外罩一件由中原能工巧匠织就的联珠对鹿纹锦缎大氅,领缘处,赤金线绣制的祆教火焰纹样熠熠生辉,仿佛永世不灭的圣火环绕颈间。 代失毕神态慵懒,手中端着一只来自大食的透明琉璃杯,杯中深红的葡萄酒液随着曼妙的乐舞轻轻晃动。他啜饮一口,眼神迷离地欣赏着眼前燃烧的日轮与金针般的羽饰。此刻,一位侍者悄无声息地靠近。他留着齐耳的短发,身着翻领窄袖的华美锦袍,腰间蹀躞带环佩轻响。侍者躬身,将嘴唇凑近代失毕的耳廓,以极低的声音急促地禀报了几句。 刹那间,代失毕脸上的慵懒惬意如同被狂风扫尽的沙画,瞬间凝固、碎裂!他深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无形的利箭刺穿。 “什么?!”一声惊骇欲绝的嘶吼从他喉中迸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握着琉璃杯的手指猛地一松,那只价值连城的酒杯直坠而下,“啪嚓!”一声脆响,在厚软的于阗地毯上砸得粉碎!深红的酒浆如同滚烫的鲜血,迅速在洁白的羊毛绒间晕染开一片刺目的污迹。 这声突兀的碎裂,如同冻结时空的魔咒!琵琶的急弦戛然而止,仿佛被生生扼断;玉笙的哀婉余音噎在喉中;急促的踝铃声也像被掐住了脚脖般骤然消失;那九轮高速旋转的“燃烧日轮”猛地一顿,踉跄着停下,金丝裙摆委顿落地,舞伎们脸上残留着旋转带来的红晕,眼中却充满了惊惶与茫然。所有乐师、舞伎都如同泥塑木雕,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失态的国王。巨大的厅堂里,死寂得只剩下地毯上酒液渗透的细微滋滋声,以及众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 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代失毕僵立在软榻前,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骇人的惨白和一种濒临崩溃的茫然。仅仅片刻,这茫然便被一股火山喷发般的狂怒所取代!他猛地跳起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双臂狂暴地挥舞着,喉咙里爆发出雷霆般的咆哮:“滚!都给我滚出去!滚——!” 那声音震得梁上的锦帐都在微微颤抖。 乐师和舞伎们如蒙大赦,又惊骇欲绝,慌乱地抓起乐器,顾不得仪态,仓皇失措地向殿外逃去。他们衣袂带风,脚步声杂乱,转眼间便消失在华丽的门廊之外,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空旷得令人心悸的厅堂里,只剩下胸膛剧烈起伏的代失毕和那名面色惨白的侍者。代失毕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侍者,伸出的手指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几乎戳到对方脸上:“你!立刻把人带进来!快!” 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 侍者浑身一凛,右手本能地抚上胸口深深鞠躬,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栗:“遵命!大王!” 他几乎是小跑着退了出去。 侍者离开的时间仿佛无比漫长,又似只过了一瞬。当他再次出现时,身后跟着一个风尘仆仆、衣衫褴褛、满面惊惶与疲惫的男人。此人正是那支商队中侥幸逃脱的一名小头领。他踉跄着快步走到王座前的空地上,“扑嗵”一声重重跪下,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砖,带着哭腔嘶喊道:“大王!我们的商队……在苏毗人的地界……遭到截杀!二王子……二王子他……不幸遇难了!” “苏毗女王?!”代失毕的怒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哀嚎,眼中血丝密布,几乎要滴出血来,“是末秀那个妖女吗?!” “不!大王!”小头领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恐惧和悲痛,“是小女王……是央金!” “央金?!” 这个名字如同点燃火药桶的最后火星。代失毕只觉得一股狂暴的热血直冲头顶,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他脚步“噔噔噔”如重锤擂地,几步就冲到跪地的小头领面前,居高临下,庞大的身影带着毁灭性的压迫感。 “站起来!” 他厉声咆哮,声音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小头领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并用地慌忙爬起来,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代失毕猛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狠狠揪住对方肮脏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几乎提离地面!那张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孔逼近小头领,灼热的、带着酒气的呼吸喷在他脸上:“说!给本王说清楚!二公子……是怎么死的?!一个字也不许漏!”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 小头领被代失毕勒得几乎窒息,牙齿咯咯作响,结结巴巴地挤出破碎的句子:“小……小人亲眼看见……是央金……她……她一箭……射中了二王子的心口……二王子落马……她……她又冲上来……挥刀……砍……砍下了二王子的头……头颅……” 最后几个字,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地狱般的寒意。 第二一二章 带血的誓言 “啊——!”代失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嚎叫,那声音穿透宫殿,仿佛灵魂被生生撕裂!他猛地将手中揪着的人像扔破麻袋一样狠狠推开。小头领被巨大的力量掼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 “废物!你们这群没用的废物!本王把成儿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保护他的?!……”代失毕彻底癫狂了。他在空旷华丽的大厅里像个无头苍蝇般疯狂地转着圈,布满血丝的双眼凶狠地扫视着四周的墙壁、柱子、帷幔,似乎在急切地寻找着什么——一件能立刻宣泄他无边怒火和痛苦的兵刃,一件能立刻结果眼前这个“无能”报信者的凶器! 倒在地上的小头领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直,对着代失毕疯狂磕头,额头撞击地砖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嘴里语无伦次地哭喊:“饶命!大王饶命啊!饶命啊……” 侍者强压着恐惧,快步上前,一把将几乎瘫软的小头领从地上拽了起来,在他耳边急促地低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大王正在气头上!不想死就快走!立刻!”小头领如蒙大赦,连“谢”字都来不及说完整,对着侍者胡乱躬身,转身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死亡之地,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刺眼的光线中。 代失毕徒劳地转了几圈,除了一些沉重的金器玉饰,什么趁手的凶器也没找到。他终于停下脚步,站在大厅中央,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头被无数利箭射中、濒临绝境却找不到敌人的雄狮。他双眼赤红,喘着粗气,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目光空洞而狂乱地瞪着虚空,仿佛要瞪穿这华丽的穹顶,瞪向那远在崇山峻岭之中的仇敌。 就在这时,殿门口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一名侍女脸色苍白地小步趋前,声音细若蚊吟,带着巨大的惶恐:“禀……禀报大王……王后……王后驾到……” 代失毕猛地一震,赤红的眼珠转向门口。 只见王后已不顾礼仪,脚步踉跄地冲了进来。她精心梳理的高耸螺旋发髻已然散乱,几缕发丝挣脱出来,贴在汗湿的额角。发髻上那支嵌着青金石的银步摇歪斜欲坠。覆盖发髻的玄黑纱巾(皂巾)被泪水打湿,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肩头,失去了往日的飘逸神秘——这象征祆教女神阿娜希塔的圣物,此刻却掩不住一个母亲撕心裂肺的悲痛。她双目红肿,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滚而落,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 王后跌跌撞撞地冲到代失毕面前,未及言语,巨大的悲痛已让她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抓住代失毕的锦袍下摆 ,仰起满是泪痕的脸,发出杜鹃啼血般的哀鸣:“大王!大王啊!……你知道吗?我们的成儿……我们的儿子……他……他遇害了!……呜……呜……我的儿啊!……”哭声凄厉,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令人心碎。 代失毕看着悲痛欲绝的妻子,眼中狂暴的怒火似乎被这泪水浇熄了一瞬,涌起一丝混杂着痛苦和愧疚的复杂情绪。他弯下腰,双手用力想将王后搀扶起来,声音沙哑而沉重:“王后……此事……本王……已经知晓了……你……节哀……放心,本王……定会为成儿……血债血偿!”他咬着牙,每一个承诺都重若千钧。说罢,他扭头对旁边噤若寒蝉的侍女厉声道:“还愣着干嘛?快扶王后回宫歇息!” 侍女慌忙上前搀扶王后的手臂。然而,王后却猛地挣脱了侍女的搀扶。她抬起泪眼,目光不再是哀伤,而是充满了怨毒和控诉,直直刺向代失毕!她用手绢胡乱擦着汹涌的泪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指责:“大王!成儿被害……你……你难道就没有责任吗?!你口口声声说他与你的妃子有染……你可知……分明是那个狐媚的贱人存心勾引我的成儿!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将他囚禁……这些还不够吗?!你万不该……万不该狠心罚他去押运那该死的商队啊!”她越说越激动,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成儿与苏毗的仇怨,整个康国谁人不知?!是你……是你亲手把我们的儿子……把儿子的头颅……送到了仇人的刀下!……呜呜呜……大王!你还我的成儿!你还我的儿子!……”王后彻底崩溃了,理智被丧子之痛彻底吞噬。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代失毕的怀里,不再是温顺的妻子,而是疯狂的复仇女神,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丈夫的胸膛,哭嚎着,撕扯着他的锦袍领口,发髻上的步摇终于彻底掉落,滚落在地毯上,发出清脆却绝望的声响。 代失毕被王后这突如其来的疯狂哭闹弄得心烦意乱,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被这尖锐的指责和撕扯彻底激怒。他猛地用力,粗暴地将扑在怀里的王后推开,对着手足无措的侍女厉声咆哮,额上青筋暴起:“混账!还傻站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拉走!立刻!拉走——!” 侍女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犹豫,和闻声赶来的另外两名宫女一起,几乎是半架半拖地将哭喊挣扎、状若疯癫的王后强行搀扶了出去。王后凄厉的哭喊声和“还我儿子”的控诉声,在空旷华丽的宫殿长廊里回荡,久久不散,如同不祥的诅咒。 殿门沉重地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哭嚎。死寂重新笼罩了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代失毕独自站在空 旷的大厅中央,胸膛剧烈起伏,如同被困在陷阱中的受伤猛兽。他焦躁地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狂怒、悲痛、被妻子指责的羞愤、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懊悔……种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翻腾、撕扯。最终,他猛地停下脚步,停在一根雕刻着忍冬狮鹫的科林斯巨柱前。他死死盯着那冰冷的石柱,仿佛那是仇人的化身。紧握的拳头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咯咯作响,指节捏得发白。 下一秒,凝聚了所有暴戾力量的一拳,狠狠砸在了坚硬的柱身之上!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骨节碎裂般的细微声响。鲜血瞬间从他指关节的破口处渗出,染红了柱子上忍冬的浮雕。 他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那染血的纹饰,从牙缝里挤出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仇恨和血腥的誓言,如同地狱的宣告: “本王……对圣火……对阿胡拉·马兹达起誓!必举……康国……全国之兵!踏平苏毗山寨!生擒……央金!本王……要亲手……将她……碎尸万段!!!” 那誓言,带着血腥味,在这象征着光明与王权的圣殿中回荡,预示着即将席卷而来的、毁灭性的血色风暴。 凛冽的寒风终于在山谷间消散,积雪消融,溪流淙淙,苏毗山寨迎来了久违的春天。李智云等人来到山寨,不知不觉已是数月。自他采用“暖棚”奇技,将濒死的山民从饥饿深渊拉回,他便被苏毗人奉若神明。李智云本欲待雪化后便启程返回长安,奈何女王末秀情意恳切,一力挽留。思及此次出使西凉,使命并未达成,如果空手而返,岂是男儿所为?不如暂居此地,遣人打探凉国动向,静待转机。于是,李智云终究按捺下归意,安心地在山寨住了下来。 转眼农历三月,苏毗人迎来了最为隆重的“插箭节”,其盛况不亚于汉人的新年。这是祭拜山神、祈求风调雨顺、狩猎丰饶的庄严时刻。山寨上下张灯结彩,弥漫着驱邪祈福的桑烟与油茶的芬芳。家家户户团聚欢宴,身着盛装的人们带着礼物,走亲访友。而节日的重头戏,便是王宫前广场上盛大的歌舞表演。 这日清晨,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早早搭起的观礼台上。广场早已人声鼎沸,山民们扶老携幼,身着色彩斑斓的节日盛装,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翘首期盼着即将开始的庆典。女王末秀亲临观礼台中央,并将李智云奉为尊贵上宾,安排在她身侧落座。 鼓点如闷雷般骤然擂响,拉开了演出的序幕。王宫乐师奏响了悠远而激昂的乐曲。一群剽 悍武士跃入场中,他们头戴狰狞的青铜雕野牛角忿怒相面具,赤裸着布满刺青的壮硕胸膛,手中弯刀寒光凛冽。他们跳起了刚猛无俦的“刀锋舞”,步伐模仿着狼群围猎的狡黠与凶狠。弯刀舞动时寒光如月蚀,刀锋相击竟迸出幽蓝火星——这是苏毗人独有的淬火秘术。 刀锋舞毕,乐声一转,变得高亢嘹亮。十八位身姿曼妙的姑娘款款入场,她们身着以雪白狼皮镶边的红色长袍,仿佛一朵朵盛开的石榴花。她们边歌边舞,长袖甩动如雄鹰振翅,欲上九霄;脚步踏地沉重有力,模仿着野牛冲锋的雷霆之势;俯身旋腰时,腰间镶满金饰和宝石的腰带触地,发出清脆悦耳的琳琅之声,与歌声、鼓声交织成奇妙的韵律。 第二一三章 驰援清风寨 随后是更为热烈的狂欢舞,男女舞者分成内外双环。男子应和着粗犷的鼓点,重重跺脚,激起阵阵尘土飞扬,如同风暴掠过山岗;女子则摇动手腕脚踝的银铃,叮咚之声连绵不绝,宛如冰川融水潺潺流过山涧。舞蹈高潮迭起,男女双环逆向急速旋转、交错穿插,身上厚重的羊皮袄随着疾旋的动作翻飞鼓荡,竟旋成了一朵朵怒放的白莲花,场面壮观至极。 末秀看得目眩神迷,李智云也沉浸在这异域风情的磅礴艺术之中。就在这时,一名神色凝重的随从快步趋近,单膝跪地,抱拳低语,声音虽轻却如冰锥刺破了节日的喧嚣:“陛下!十万火急!据确报,康国大将阿史那沙毕亲率数千铁骑,突袭清风寨!小女王……危在旦夕!” 末秀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失声问道:“康国?为何突然发兵攻打央金?”随从一听,面露难色:“具体缘由尚不明朗,只听闻……小女王为报旧仇,在商道上设伏,截杀了康国二王子温荜成!”末秀瞳孔猛地一缩,紧握扶手的手指节发白,深吸一口气才稳住心神:“本王知晓了,速探再报!”随从躬身退下。 一旁的李智云听得一头雾水:“陛下,这位‘小女王’是……?” 末秀这才从震惊中回神,转头解释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苏毗国世代由两位女王共治。大女王便是我,坐镇此主寨。小女王名叫央金,驻跸于西边的清风寨,拱卫边境。”李智云恍然,心中暗忖:后世扑克牌中的大小王,原来并非空穴来风。 “那这‘报仇’又是何故?”李智云追问道。 末秀长叹一声,明媚的节日氛围在她眼中蒙上了一层阴翳:“殿下,我苏毗一族,虽以狩猎为生,却也仰仗商道维系。境内所产的鍮石(黄铜矿石)、上品朱砂、珍贵麝香,还有黄金、骏马,皆是四方渴求之物。我们与吐蕃、突厥、吐谷浑,乃至大唐,皆有贸易往来,获利不菲。然则,这贯通东西的丝路命脉,素来被粟特商人牢牢把持。康国,乃昭武九姓之首,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认为我苏毗商队夺了他们的利,积怨日久,兵戈相向已非一次两次。”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三年前,央金的胞妹吉珍,率领一支满载货物的商队前往吐蕃,行至险隘,竟遭康国二王子温荜成率兵悍然截杀!吉珍连同数十名忠勇护卫,尽皆战死……此乃央金心中永不愈合的伤疤,复仇之念,日夜煎熬着她。此番截杀温荜成,想必是……她终于动手了。” 李智云心中凛然。他曾听安兴贵谈及粟特诸国渊源:康国王室本姓温,祖上是月氏贵胄 ,原来居住在祁连山北面的昭武城。汉朝时遭匈奴重创,被迫举族西迁,翻越险峻葱岭(今帕米尔高原),最终在河西走廊星散成九大部落,各立邦国(康、石、曹、米、安、何、史、穆、毕)。为不忘故土,他们皆以“昭武”为姓,聚居于凉州(今威武)、甘州(今张掖)、肃州(今酒泉)等地。这康国,正是九姓之首,实力最为雄厚。 末秀霍然起身,神色凝重如铁,对李智云道:“楚王殿下,军情如火,请借一步说话。”李智云立刻随她走下观礼台,来到广场边缘一处僻静之地。末秀目光灼灼,直视着他:“殿下,康国阿史那沙毕乃沙场宿将,此番挟雷霆之怒而来,央金势单力孤,恐难支撑。末秀必须即刻点兵驰援,不能奉陪殿下了!” 李智云心头一紧,眼前闪过清风寨可能遭遇的惨烈景象,以及那位素未谋面却刚烈的小女王。他几乎未加思索便道:“陛下且慢!此事关系苏毗国安危,我岂能袖手旁观?请允我随行!或可于危局中,略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参详一二。”末秀凝视他片刻,眼中掠过一丝复杂光芒,随即果断点头:“好!殿下高义,末秀感激!事不宜迟!”她立刻召来传令官,厉声下令:“吹响号角!召集所有能战之兵!即刻开拔清风寨!” 呜呜呜——! 苍凉雄浑的牛角号声撕裂了节日的余音,瞬间传遍山寨。平静的山寨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骤然沸腾。铿锵的甲胄碰撞声、急促的脚步声、战马的嘶鸣声取代了歌舞欢腾。不到一盏热茶的工夫,广场上已然汇聚起一支杀气腾腾的队伍。虽装备不及唐军精良,但苏毗战士个个剽悍勇武,眼神中燃烧着保卫家园的怒火。末秀身着赤金盘龙甲,玄色貂裘下隐现唐式明光铠。她翻身上马,腰间弯刀在阳光下寒光闪闪。她勒马立于阵前,目光如电扫过麾下将士,无需多言,一股决绝的肃杀之气已然弥漫开来。末秀猛地一挥马鞭:“出发!” 战马嘶鸣,铁蹄踏碎山石。末秀一马当先,如离弦之箭冲出寨门。李智云紧随其后,感受着山林间疾风扑面,心中既有对未知战场的忐忑,更有一种参与历史洪流的激荡。大队人马沿着蜿蜒山道疾驰,卷起滚滚烟尘。 行不及一个时辰,前方山道拐弯处,突然涌来一片黑压压、仓皇失措的人群。那是清风寨逃出的百姓!他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脸上刻满了惊恐与绝望,身上仅有的一点家当在仓惶奔逃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许多人衣衫褴褛,身上带伤,孩童的啼哭、老人的哀叹交织一片。当他们看到那面熟悉的、绣着苏毗神鸟图腾的王 旗,看到马背上英姿飒爽的女王时,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纷纷跪倒在尘埃之中,悲声震天:“女王!陛下!救救我们啊!” 末秀勒住战马,飞身跃下,疾步上前扶起一位跪倒在地、须发皆白的老者,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洛干大叔!快起来!清风寨……究竟如何了?” 老者老泪纵横,浑身颤抖,浑浊的眼中满是惊魂未定:“陛下啊……完了!全完了!康国的魔鬼兵……像狼群一样扑进来!他们……他们见人就砍,见房就烧!寨子里……血流成河啊!我们这些人……是拼了老命才逃出来的……”他泣不成声,干枯的手指死死抓住末秀的臂膀,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末秀的心沉入谷底,她环顾四周一张张惊惶悲戚的面孔,强压怒火问道:“央金呢?小女王何在?” 老者抹着泪,茫然摇头:“小女王……她带着卫队跟康国人拼命……杀声震天……后来……后来就不知道了……陛下,您快去救救她吧!” 末秀眼中寒芒暴涨,她猛地转身,对一名心腹将领厉声道:“拉布!你带一队人,护送乡亲们回主寨!妥善安置,伤者速速救治!不得有误!” “遵命!陛下!”拉布抱拳领命,立刻指挥手下士兵,搀扶起疲惫不堪的难民,调转方向。 末秀翻身上马,再不敢有丝毫耽搁。她心急如焚,鞭子在空中炸响。队伍继续加速前进。沿途遇到的逃难百姓越来越多,如同决堤的溪流。他们跪在道旁,哭声哀求声汇成一片凄楚的浪潮。末秀心如刀绞,却只能狠下心肠,在马上频频点头示意,马鞭挥得更急,战马四蹄翻飞,在山道上扬起更高的尘土。 翻过一座陡峭的山梁,路上的难民渐渐稀少,气氛却愈发凝重死寂,空气中仿佛能嗅到远方飘来的血腥与焦糊味。就在这时,前方山路的尽头,影影绰绰出现了一支迤逦行来的队伍。队伍约有两三百人,大多是精壮汉子,人人带伤,甲胄破损,兵器染血。他们沉默地行进着,脚步沉重,脸上交织着疲惫、伤痛与不屈的怒火,如同一支从地狱边缘挣扎而出的残兵。队伍最前方,一名女子尤为醒目。她肤色是野外阳光淬炼出的深麦色,身形矫健如雌豹,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皮甲勾勒出坚韧的线条,手中紧握的弯刀豁了口,几缕散乱的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眼神却像淬火的精铁,锐利而沉静——正是小女王央金! 末秀一眼认出,猛地一夹马腹冲上前去,未等马停稳便跃下,一把抓住央金的手臂,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央金!你……你怎么样?伤着 没有?!” 央金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在沾着烟灰和血渍的脸上显得格外爽朗,却也掩不住深深的疲惫:“死不了!他娘的康国狗贼来得太猛!寨子……没守住!折了不少兄弟,好不容易才撕开条口子冲出来!” 末秀听罢,松了口气,拍了拍央金的手臂:“人没事就好!寨子丢了,以后抢回来就是!” 这时候,央金锐利的目光落在了站在末秀身旁,身着唐式锦袍的李智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疑惑,扬了扬下巴:“末秀,这位是……?” 末秀连忙拉过李智云,介绍道:“央金,这位便是助我山寨渡过饥荒、发明‘暖棚’奇术的大唐楚王!清风寨的暖棚,也是他传授之法。” 喜欢家父唐高祖 第二一四章 最后通牒 央金黝黑的脸上顿时露出恍然之色,上下打量着李智云,眼中敌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好奇和一丝敬意:“哦?!原来你就是末秀天天挂在嘴边,让我们种出绿菜的‘神人’?” 李智云连忙拱手:“在下李智云,见过小女王!”央金也不还礼,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语气豪迈:“行了行了,那些虚礼免了!你救了我苏毗那么多条命,就是我央金的恩人!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事说话!”那股子混不吝的江湖气,扑面而来。 李智云并不见怪,心中却为央金的豪气所动。山寨陷落,部属伤亡惨重,寻常人早已崩溃或暴怒,她却能在绝境中保持这份近乎粗粝的豁达与谈笑自若的强悍。这份刻在骨子里的坚韧和领袖气度,让李智云由衷地感到震撼与折服。 两支队伍汇合后,沉默而迅速地撤回主寨。清风寨的幸存者们被安置下来,伤兵得到了救治,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和压抑的悲愤。喧嚣一时的节日盛典早已被惨烈的战报冲散,偌大的山寨陷入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寂静。篝火在夜色中跳动,映照着战士磨砺刀锋的身影和百姓忧心忡忡的脸庞。复仇的怒火,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这座孤寂的山寨中,无声地积聚着力量。 几日后,暖阳透过窗棂,在木屋内洒下斑驳的光影。李智云与蔡虎正于棋盘前凝神对弈,黑白子纠缠正酣。忽闻“笃笃”轻响,门扉开启,一名侍女垂首而入,声音清越:“殿下,女王有请,请移步王宫。” 李智云闻言,指尖棋子轻轻放下,整了整略显随意的衣袍,起身随侍女而去。 踏入王宫,他被引至一处轩敞肃穆的议事厅堂。只见大女王末秀端坐于正中的鎏金王座之上,神情凝重。小女王央金紧挨其侧,眉宇间隐有焦躁。左右两厢,六七位须发斑白的长老正襟危坐,气氛沉凝如铁。那位曾与李智云有过一面之缘的边巴大叔也在其中,正“吧嗒吧嗒”吸着一杆铜头烟枪,烟雾缭绕。显然,一场重要的部族长老会议正在进行。 厅内众人见李智云入内,纷纷起身,脸上挤出几分礼节性的笑容,却难掩眼底的沉重。彼此见礼后,末秀示意他在旁侧空椅上落座。甫一坐定,末秀便递过一块折叠整齐、质地粗糙的羊皮卷,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殿下,此乃康国国王代失毕遣使送来的信函,请您过目。” 李智云双手接过。羊皮卷入手微凉,带着皮革特有的腥膻。甫一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色泽便撞入眼帘——竟是斑斑干涸的血迹!仔细一看,原来是信的末尾处, 赫然按着数个清晰狰狞的血手印!显然,这位代失毕国王用血手印代替了王国玉玺。羊皮卷上,狼毫书就的墨迹如刀似剑,力透纸背。李智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悸,逐字读去: 康国国王代失毕致苏毗国大女王末秀书 苏毗国大女王末秀尊鉴: 狼烟未散,血债已深!尔妹央金,凶戾无状,竟敢伏击我康国商旅,屠戮无辜,更将吾儿温荜成枭首示众,曝尸荒野!此仇此恨,倾尽药杀河水亦难洗刷! 彼时清风寨破,铁蹄之下,顽抗者皆成齑粉!央金侥幸鼠窜,遁入尔之羽翼。此獠一日苟活,本王怒火一日不息! 今限尔五日之内,缚央金及其党羽,押解至我康国大营辕门之下!本王将以彼等头颅,祭奠吾儿英灵! 若尔心存侥幸,妄图包庇此獠——休怪本王尽起倾国之兵,更召昭武九姓同袍共举义旗!届时万骑如云,必将踏平尔之山寨壁垒,犁庭扫穴!苏毗国土,必为焦墟!尔之部众,无论妇孺,皆难逃血洗之灾! 存亡兴废,系尔一念!五日之后,若无答复,烽燧燃起之日,便是苏毗国祚断绝之时! 勿谓言之不预! 康国国王代失毕血书于狼头大纛之下 康国王玺赫赫昭昭(以血手印为凭) 李智云读完,一股寒气自脊椎直冲顶门,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封信如淬火钢刀,字字滴血,句句含杀,以无可辩驳的血仇为基,以绝对实力为刃,以彻底毁灭为筹码,直指末秀最核心的恐惧——部族存续。它逼迫末秀在血脉亲情与国家存亡间,做出最残酷的抉择。 他将这封沉甸甸的血书递还给末秀。末秀接过,指尖微微泛白,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稳:“殿下,末秀与央金及诸位长老正在商议对策。您是我们苏毗一族的贵人,我们不拿您当外人,所以请您也参与其中,共谋良策。” 李智云心头一凛,肃然拱手:“承蒙陛下信任!智云定当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 末秀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沉声道:“诸位长老,事态紧急,关乎我族存亡。心中有何良策,但请直言,末秀在此洗耳恭听!” 话音刚落,一位胡须雪白、脸上刀疤纵横的老者重重叹了口气,声音沙哑:“陛下!我苏毗与康国世代血仇,大小数十战,败多胜少!老夫身上这数道刀疤,皆是康狗所赐!他们要来攻寨,除了豁出命去血拼,还能有何法子?”他枯瘦的手紧握成拳,青筋暴起。 “血拼?”边巴 大叔“啪”地一声将铜头烟杆在鞋底用力一磕,火星四溅。他猛地站起,浓眉紧锁,声音如闷雷:“拿什么血拼?代失毕信中言明,要召集昭武九姓联军!敌众我寡,何止十倍?一旦大军合围,山寨纵有地利,也难挡潮水!届时玉石俱焚,我苏毗一族,恐将……灭种!”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 那白发老者面皮涨红,梗着脖子:“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束手就擒不成?” 边巴烦躁地一挥手,烟灰簌簌落下:“我怎知?!我若有通天彻地之能,还用在此犯愁?!” “够了!”央金早已按捺不住,霍然起身,双拳紧握,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吵什么吵!此事因我而起!代失毕不是要我的人头吗?好!我央金一人做事一人当!明日我便提头去他辕门,绝不连累族人!”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决绝的惨烈。 “央金!休得胡言!”末秀厉声喝止,眼中满是痛惜,“商议对策,岂是让你去送死?!” 边巴将烟杆别回腰间,看着央金,语气复杂:“小女王,老汉并非惧死,更非怪你报仇。只是……你身份不同!你是苏毗的小女王!你的刀,当为庇护族人而挥,而非……而非引火烧身啊!”他的话语带着长辈的痛心与无奈。 “引火烧身?”央金仿佛被刺痛了最敏感的神经。她猛地转身,双目赤红地瞪着边巴:“我妹妹吉珍!她带着商队被康狗围杀,她和数十名护卫血洒荒野!边巴大叔,你说我该不该报仇?!我央金若不能为至亲雪恨,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她胸口剧烈起伏,悲愤欲绝。 “报仇没错!”边巴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也提高了,“可报仇也要看时机,看代价!你是一族的小女王,你的命,连着全族的命!你一时快意恩仇,可曾想过今日之局?想过族人要为你付出多少条性命?!” “好!好一个‘连累族人’!”央金怒极反笑,眼中最后一丝理智也燃烧殆尽。她猛地冲到墙边,一把抓起悬挂的弯刀,“呛啷”一声抽出半截,寒光凛冽:“边巴大叔,你放心!我央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再拖累族人半分!”话音未落,她已旋风般冲出厅门,沉重的脚步声咚咚作响,如战鼓般敲在每个人心上。 “央金!回来!”末秀急切的呼唤被冰冷的门板阻隔。厅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方才争执的余温仿佛被瞬间抽空,只剩下无边寒意。末秀僵坐在王座上,柳眉紧锁,面沉如水,目光投向虚空,仿佛要将那沉重的命运看穿。几位长老面面相觑,眼神复杂,或叹息,或摇 头,或垂首沉默。边巴颓然坐回椅子,重新点燃烟锅,烟雾缭绕中,神情晦暗不明。这场关乎部族存亡的议事,便在如此尴尬而沉重的冷场中,无声地结束了。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将山寨染上一层悲壮的橘红。李智云正与张正在寨中缓步巡视,思虑着日间之事,忽见末秀带着几名心腹随从,步履匆匆地迎面而来,神色间是罕见的焦虑。 “陛下?”李智云心头一紧,连忙迎上,“发生了何事?” 末秀秀眉紧蹙,急促道:“央金不见了!守卫回报,她骑了白马,独自一人往西北山口方向去了!” 李智云心中“咯噔”一下,脱口而出:“莫非她……”后面的话,他不忍再说。 末秀沉重地点头,眼中忧色更浓:“正是我所忧!我必须立刻带人去追她回来!”她的语气斩钉截铁。 “事不宜迟!在下愿同往!”李智云不假思索道。 末秀深深看了他一眼,只略一沉吟,便果断点头:“好!有劳殿下!” 第二一五章 黑云压寨 一行人迅速点齐人手,备好马匹,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山寨,沿着崎岖的山道向西北方向疾驰。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绒布,迅速笼罩四野。山路越发险峻,一侧是嶙峋峭壁,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幽谷。马蹄踏在碎石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进入一片浓密的原始森林。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将一切吞噬。唯有玉兔东升,清冷的月光艰难地穿透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在林间地面投下支离破碎、摇曳不定的光斑。林中藤蔓羁绊,众人只能牵马徒步。靴底踩踏枯枝败叶的“咔嚓”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惊得成群栖息在树冠间的青翼蝠魈扑簌簌乱飞,冰冷的翼膜不时刮过人脸,留下阵阵生疼的寒意和刺耳的尖啸。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终于走出了令人窒息的密林。月光如水银泻地,清晰地照亮了前方蜿蜒的山道。一直凝神戒备的张正眼尖,突然压低声音急道:“王爷!快看那边!”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堆嶙峋的山石旁,静静伫立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正悠闲地低头啃食着石缝间稀疏的草叶。 “是央金的白马!”末秀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激动。 众人连忙奔上前去。清辉之下,只见央金竟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块光滑平整的巨石之上,鼾声轻微,睡得正沉!月光洒在她年轻倔强的脸上,竟显出几分孩子般的脆弱。 末秀见状,连日来的担忧、愤怒、无奈瞬间涌上心头,化作一声厉喝:“来人!把她给我绑起来!”两名身材魁梧的侍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将沉睡的央金从石头上架起,用坚韧的牛皮绳迅速反绑了双手。 央金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醒,睡眼惺忪,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怒叫:“你们干什么?!放开我!” 末秀上前一步,目光如寒星,语气不容置疑:“押你回山寨!” “不!我不回去!”央金看清是末秀,立刻扭过头,倔强地噘着嘴,“末秀!你放我走!我的命,我自己担!我不能连累全族的人为我陪葬!” 末秀凝视着她,眼神沉静却蕴含着火山般的力量:“央金,我是苏毗的大女王!保护每一个族人,是我的责任!这责任,也包括你!我苏毗虽小,但脊梁不弯!纵使敌人千军万马,也休想让我们出卖自己的姐妹,向强权屈膝!”她的话语如同金铁交鸣,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说罢,她猛地一挥手,斩钉截铁:“带回去!” 回到山寨,末秀 立刻下令,将央金严密软禁于她的寝殿之内,并派众多卫士看守,断绝她任何独自离去的可能。 次日上午,晨曦微露。李智云带着张正、蔡虎前往王宫,欲与末秀商讨御敌之策。然而侍女却告知,女王一早便去了河滩地。 三人转而前往那片曾经搭建“暖棚”的河滩。如今暖棚早已拆除,平整的土地上,新播种的小麦已破土而出,嫩绿的麦苗连成一片,在晨风中舒展着生机,宛如一块巨大的碧色绒毯铺展在河谷之间。 李智云远远望见末秀纤细的身影,正独自在田埂上缓缓踱步,两名侍女远远跟在身后。他连忙快步穿过田间小径走过去。末秀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见是李智云,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殿下,你也来了?” “陛下,”李智云走到近前,直言道,“我去宫中寻您,侍女说您在此处。”他注意到末秀眼下淡淡的青影。 末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转过身,目光投向眼前这片新绿,伸出手指轻轻拂过一株嫩苗,轻声道:“殿下,你看这麦苗,长势多喜人。待到夏熟,穗穗饱满,仓廪充实……我苏毗的子民,就不用再为饥饿而辗转反侧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喜悦。然而,她紧锁的秀眉,却出卖了深藏心底的重压。 李智云默默陪着她向前走着,温声道:“陛下,您是在为康国大军压境之事忧心吧?” 末秀脚步一顿,侧头瞥了他一眼,那强撑的平静瞬间破碎,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声音低了下去:“敌军不日将至,此战……关乎我苏毗一族血脉能否延续。殿下,我……岂能不忧?”她望向远山,目光中充满了对这片土地和族人的眷恋与不舍。 李智云沉吟片刻,问道:“陛下,据您估计,敌军此番进犯,兵力几何?” 末秀略作思索,语气凝重:“据各处斥候拼死传回的消息汇总,代失毕本部精锐,加上可能响应的昭武九姓部分兵力……当不下三万之众。” “那我方可战之兵呢?” 末秀的声音带着苦涩:“倾尽全族之力,将所有能拿起刀枪弓箭的男丁,甚至健壮妇人算上……恐亦难逾五千之数。” “六比一……”李智云低声重复,眉头紧锁,“兵力悬殊,确实棘手。不过,”他话锋一转,试图注入一丝信心,“好在我们是据险而守,以逸待劳。防守一方,总归是占些便宜的。” 末秀眼中蒙上一层更深的阴翳,摇头道:“殿下有所不知。我们的山寨虽处山巅,看似险要,实则四面坡势平 缓,并无真正难以逾越的天堑。敌军若不惜代价,分兵数路强攻,任何一处被突破,则全寨危矣!” 李智云立刻道:“陛下勿忧!地利不足,可以人力补之!当务之急,是立即动员全寨百姓,男女老幼齐上阵!伐木采石,昼夜不息,务必在敌军到来之前,于山寨外围险要处加筑高墙,深挖壕堑,将各处隘口打造成铜墙铁壁!”他指向山寨方向,语速加快。 末秀闻言,眼中忧虑稍缓,但愁云并未完全散去。她叹道:“加固寨垒,确为当务之急。然……殿下,康国兵马披坚执锐,甲胄精良,强弓硬弩远胜我方。即便寨墙高筑,若兵器不济,恐也难挡其锋芒,难以久持啊!”这才是她心底最深的隐忧。 李智云听到这里,嘴角却微微扬起,露出一丝笃定的笑意:“兵器之事,陛下大可宽心!”他侧身,指向身后侍立的张正和蔡虎:“此二人,皆乃我唐军百战骁锐出身!张正擅制强弓,蔡虎精于制弩。寻常弓弩,经他二人之手改良,射程威力皆可倍增!若得陛下许可,可令其即刻协助贵部工匠,督造改良守城器械。或可解燃眉之急!” 末秀听罢,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愁云,仿佛被一道强光骤然撕裂!希望的火焰在她眸底重新点燃。她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智云,那眼神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信赖:“殿下!有您此言,末秀心中……方有了一块踏实的基石!”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份希望深深吸入肺腑,语气变得无比坚定:“殿下之神力,末秀亲眼所见!殿下之智勇,更是深不可测!末秀坚信,有殿下在此,我苏毗一族,定能得上天庇佑,渡过此劫!”她的话语铿锵有力,仿佛要将这份信念传递给身边的每一株麦苗,传递给脚下这片承载着希望与恐惧的土地。 李智云迎着她充满希冀的目光,心中沉甸甸的。这份如山般的信任,既是力量,亦是千钧重担。他望向远方层峦叠嶂的山影,仿佛已经听到了那即将踏碎宁静的隆隆铁蹄声。 末秀女王采纳了李智云的建议,下令全寨男女老幼齐上阵,上山伐木采石,于山寨外围砌筑高墙。整个山寨立刻沸腾起来,伐木之声轰然响起,采石之锤叮当不绝。壮丁们喊着号子搬运巨石,汗水浸透了粗布衣衫;妇孺老弱则穿梭其间,运送土石、传递工具。一道坚实的高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地而起,墙下,深深的壕沟如同蛰伏的巨蟒,蜿蜒守护着山寨的核心。 女王还颁布敕令:“拜李智云为国师,总揽山寨防务,凡人力物力,皆听其调度!”末秀亲自将象征权 柄的令牌交予李智云。那一刻,李智云感受到的不仅是沉甸甸的责任,更是一种名分的落定。“名不正则言不顺”,有了“国师”这顶冠冕,他号令全寨、统一调度、备战御敌,便真正是名正言顺,畅通无阻了。 为了守住山寨,除了砌筑寨垒之外,当务之急就是改良兵器。李智云深知,仅凭石墙深沟,尚不足以抵挡康国大军的铁蹄。作为守方,必须拒敌于寨门之外!若让敌军突破防线,短兵相接,山寨兵少的致命弱点将暴露无遗。因此,必须拥有能在远距离上给予敌军毁灭性打击的利器,使其未及寨墙便血流成河,望而生畏,知难而退。 弓弩,便是此时远程杀敌的不二之选。李智云仔细观察过苏毗军队的装备:数量稀少的单体弓,与大多数偏远部落一样,弯刀才是主力。这样的武装,在康国装备精良的正规军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改良弓弩,刻不容缓! 第二一六章 备战山寨 李智云凭借前世的记忆与后世的研究,早已胸有成竹:制作反曲弓!他召集张正、蔡虎和山寨几位能工巧匠,在简陋的工坊里铺开图纸。 “诸位请看,此乃反曲弓。”他指着图纸上独特的弧形结构,“寻常单体弓,射程不过一百二十步。而此弓,可达两百步!非但射程几乎倍增,其精准度与开弓之便,亦非前者可比。” 窗外吹来的山风卷起他月白袍角,露出的半截箭袖上还沾着晨起绘图的墨渍。制作反曲弓,是材料力学与工艺精度的完美结合。李智云事无巨细地讲解:“弓臂乃弹力之源,需选用上佳紫衫、榆木或桑木,纹理务必笔直如尺,绝无结疤虫蛀。取料后,切割为弓臂毛坯,两端精心雕琢出安放弓弦的‘弦弭’(凸起的小钩或凹槽),弓身由中心向两端渐次收窄,形成关键的‘反曲’弧线——未上弦时,弓臂末端自然弯向射手,此乃蓄力之秘,开弓瞬间,能迸发更强弹力。” “反曲结构,需用层压之法:底层铺硬木承压;中层以牛筋、鹿腱等动物肌腱纵向密铺,赋予其强劲拉力;表层则贴合坚韧的牛角片、羊角片,横向加压,增强抗压之能。三者以鱼鳔熬制的上等胶粘合,再以特制模具固定其完美弧度,阴干定型。” 除了反曲弓,李智云还亮出了另一张王牌——神臂弩的草图。 “此乃古之利器,单兵射程之冠!”他眼中闪着光,“弩身取山桑木,弩弰(弩臂)用檀木,蹬子(脚踏环)与枪头(弩箭镞)需精铁锻造,弩机核心‘马面牙发’(扳机与挂钩)则以青铜精密铸造,弓弦则用麻绳混以丝线精心搓制,务求匀称坚韧。”他详细分解了每个部件的选材、加工要点,特别是弩机的组装调试,“各部件衔接务必严丝合缝,弓弦张力需反复调校,最终试射校准,直至百步穿杨!” 重任落在张正、蔡虎肩上。两人本就是武将出生,对兵器有着天然的痴迷,又长期追随在李智云身边,耳濡目染之下,对器械制造也颇有心得。李智云将材料清单、制作方法、工艺要领等倾囊相授。两人立刻领命,风风火火地组织起山寨中所有懂木工、铁艺的匠人制作反曲弓和神臂弩,工坊内炉火日夜不息,锯凿锤打之声不绝于耳。 两日后,李智云巡视工坊。张正捧着一件刚成型的弓臂毛坯,既兴奋又忐忑地呈上:“王爷您看,这是按您说的法子做的第一件。”李智云接过来,指腹抚过略显粗糙的木面,仔细检视其弧度、弦弭的雏形,点了点头:“嗯,形制无误,工艺虽粗,路子是对的。打磨上漆后,应堪大用。” 张正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头:“王爷,这弓臂做好后,需阴干六七日方能打磨刷漆,最后上弦。一张弓从木料到成品,耗时着实不短。代失毕扬言五日后没有答复便发动进攻,这……时间上来得及吗?”他的担心溢于言表。 李智云却从容一笑:“这你不用担心。代失毕放言五日后进攻,不过是恫吓。他调集大军、筹措粮草辎重,哪一样不需要时间?加上路途行军,我料其最早也要半月之后方能兵临寨下。时间,还充裕得很。” 这时候,杨姓侍卫快步走来,双手捧着一只沉甸甸的粗布口袋,脸上带着风尘和一丝兴奋:“王爷,找到了!按您的吩咐,山寨的兄弟引路,在二十里外的狮子岭,果然寻着了此物!” 李智云眼中精光一闪,接过布袋。解开绳结,几块形态不规则的黄色石块滚落掌心。石块表面粗糙,布满细密的麻纹和砂孔,断面更是呈现出独特的蜂窝状结构。一股淡淡的、刺鼻的硫磺味弥漫开来。 “王爷,这是何物?”张正好奇地凑近。 “石流黄,”李智云掂量着石块,嘴角勾起一抹深意的笑,“乃火药之基。” “火药?!”张正惊得几乎跳起来,“王爷,您……您要造炸药?” “正是!”李智云语气斩钉截铁,“敌众我寡,悬殊太大。欲守山寨,非此霹雳手段不可!” 蔡虎闻声也凑了过来,咧嘴笑道:“王爷,您该不会还想造几尊大炮出来吧?要是有那玩意儿架在墙头,任他千军万马,保管轰他个人仰马翻!” 张正听得热血沸腾:“对对对!若有几十门大炮,康狗来多少都是送死!” 李智云却摇了摇头,泼了盆冷水:“这里的条件太简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铸炮耗资巨大,工艺繁复,绝非旬日可成。时间,不允许我们好高骛远。我要造的,是一件看似简单,却能瞬间倾泻雷霆之威的火器。” “是何神物?”张正、蔡虎异口同声,眼中充满急切。 “一窝蜂火箭!”李智云一字一顿道。 “一窝蜂?火箭?”蔡虎挠着脑袋,一脸茫然,“这……蜂群似的火箭?怎么个弄法?” 李智云拿起炭笔,在旁边的木板上迅速勾勒起来: “取三十二支利箭。以竹筒或厚硬纸筒为火药筒,长约七八寸,粗约两寸。一端封死,一端开口,筒壁开小孔引出引线(***)。再制一木桶状发射巢,内设双层隔板,用以固定箭身,桶身开有火门及控制机构。” “将火药筒牢牢绑缚于箭镞后方。引线自筒壁小孔引出。最后,将这绑好药筒的三十二支火箭,箭镞朝外,依次排列嵌入发射巢的两层隔板之间,务必整齐稳固。再将所有火箭的引线归拢,接入一根总线。” 他放下炭笔,目光炯炯:“临敌之时,将此‘一窝蜂’置于险要之处,点燃总线。霎时间,三十二支火箭齐发,带着刺耳的尖啸与死亡的烈焰,覆盖敌军阵型!其势如狂蜂出巢,其威如雷霆骤降!” 张正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咂舌道:“乖乖!三十二支火箭齐射?那场面……光是想想就够吓破敌胆了!” 李智云颔首微笑:“不错,此物尤其擅长对付密集冲锋的骑兵,一蓬火雨,人仰马翻!” 造火药,仅有硫磺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硝石。天然硝石难寻,但李智云知道一种“土法”——从粪便中提取!此法在《天工开物》中有记载。他详细讲述了流程:将粪便、草木灰、泥土混合堆积发酵,产生硝酸盐;浇水溶解过滤;熬煮溶液析出粗硝结晶。 此法污秽恶臭,李智云正忧虑无人愿担此重任。然而,洛干大叔却挺身而出。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国师,这事交给老汉吧!”他浑浊的眼中燃烧着刻骨的仇恨——康军进攻清风寨时,他相濡以沫的老伴和活泼可爱的小孙女惨死刀下。 “只要能多杀几个康狗报仇,莫说臭气,便是刀山火海,老汉也去得!”洛干大叔斩钉截铁地说。 在他的身后,十几名同样家中有血仇的清风寨后生也默默地站了出来。 很快,寨子偏僻处的一座院落成了“硝坊”。几口大铁锅架起,柴火熊熊燃烧。洛干带领着后生们,强忍着令人窒息作呕的恶臭,汗流浃背地搅拌着污浊的混合物,小心翼翼地过滤着浑浊的溶液,专注地熬煮着刺鼻的液体……浓烟与难以言喻的气味弥漫,但他们眼中只有仇恨与希望的火光。终于,锅底结晶出了灰白色的粗硝!——这肮脏中诞生的“霜雪”,将是守护家园的雷霆之源。 李智云曾于攻打武功县城时初试火药,此后不断改良配方。他心中早已熟稔:硝石、硫磺、木炭乃主料,按精确比例混合,再辅以植物油增加爆炸威力。如果掺入乌头草、巴豆、砒霜等剧毒之物,便能制成威力倍增的“毒火飞砂”! 十日之后,第一批反曲弓宣告完工。测试地点就选在王宫前的广场上。李智云特意邀请末秀女王亲临观礼。广场尽头,一只醒目的箭靶已然立好。为稳妥起见,首次试射点定在一百五十步外。末秀端坐 主位,几位山寨将领侍立两侧,目光都聚焦在场中。李智云拿起一张刚制好的反曲弓,弓身线条流畅,泛着木材和清漆的光泽。他笑着环视众将:“良弓在手,尚需神射。哪位将军愿一试锋芒,为国师新器开光?” 几位将领互相看了看,神色间颇有踌躇。一百五十步,远超他们惯用的单体弓极限。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末将愿试!”李智云一瞧,只见一位身材魁梧、目光如鹰的将领越众而出,原来是贡布。末秀含笑点头:“好!贡布乃我苏毗射雕手,此任非他莫属!” 贡布大步走到射位。工匠先递上一张苏毗军中常见的单体弓。贡布深吸一口气,沉腰坐马,吐气开声,弓弦被拉得形如满月!只听“嗖”的一声,箭矢离弦,前半程尚算平稳,后段却明显力竭下坠,最终“噗”地一声,扎在离箭靶足有十几丈远的泥地上,徒留一片惋惜的叹息。 第二一七章 大军压境 贡布试过单体弓后,接着,工匠呈上崭新的反曲弓。贡布接弓在手,顿觉分量与手感皆不相同。他再次站定,屏息凝神,双臂发力。弓臂优美的反曲弧线随着他的开弓而绷紧,蓄积着澎湃的力量。弓开满月之际,他眼神锐利如刀锋锁定靶心,手指一松——“嘣!”弓弦发出低沉有力的震鸣,箭矢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黑线,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电射而出! “夺!”一声闷响,箭矢不偏不倚,正中红心!巨大的力道让箭镞深深嵌入厚实的靶板,尾部翎羽犹在剧烈震颤! “好!”“神弓!”“中了!正中靶心!”短暂的寂静后,广场上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末秀女王也忍不住站起身来,面露惊喜之色。 李智云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朗声道:“再退五十步!”箭靶不动,射位后移至整整两百步外。 贡布信心大增,再次张弓搭箭。这一次,弓臂的反曲结构在极限距离上展现了无与伦比的优势。弓弦响处,箭若流星,划破长空,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再次精准地钉在了靶心之上!欢呼声如同海啸,席卷了整个广场。 反曲弓,一战成名! 良弓既成,利箭不可或缺。否则,李智云殚精竭虑打造的反曲弓、神臂弩乃至“一窝蜂”火箭,都将成为无矢之弓,徒具其表。末秀深知此节关乎生死存亡,一道严令颁下:全寨百姓,凡家中铁器,无论锅铲锄犁,尽数捐出,供铁匠日夜不休,熔铸锻打,赶制箭镞!同时,她更开启王宫内库,取出积攒的金银,派遣心腹精干,分赴吐蕃、吐谷浑、党项等邻近部族,不惜重金,通过各种隐秘渠道,紧急采购大批成品箭矢。一时间,清风寨内,锻铁之声日夜铿锵;寨外小径,驮着箭囊的马队星夜兼程。一场关乎存亡的军备竞赛,在无声的硝烟中,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 在末秀女王的严令下,山寨上下如一架开足马力的战车,昼夜不息地运转起来。丁壮们肩扛臂抬沉重的条石,青筋暴起;妇孺们穿梭不息,运送泥土砂砾,汗水浸透粗布衣衫;连白发苍苍的老弱也未曾闲下,粗糙的手指在柔韧的竹篾间翻飞,编织着防御所需的器物。十几日的光景在锤凿声、号子声与竹篾的簌簌声中飞逝,一座依托山势、初具规模的坚固堡垒,终于在群山的怀抱中拔地而起。 这日清晨,曦光微露,末秀女王与李智云联袂视察新筑的寨门。旧时的寨门仅由竹木草草搭建,经年累月的日晒雨淋,早已腐朽不堪,门柱歪斜,在风中发出吱呀**,仿佛随时都会倾覆。如今取而代之的 ,是巍峨雄浑的石砌巨门。高达两丈有余的厚重石墙拔地而起,其上更矗立起一座崭新的木制城楼,如同山峦上醒目的冠冕。城楼下方,两座宽阔的门洞赫然敞开,专供人马与辎重车辆通行。那两扇巨大的城门,由五寸厚的硬木门板拼合而成,外覆坚韧铁皮,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虽比不得凉州那等雄关的恢弘气魄,但眼前这依山而建、坚如磐石的寨门,已足以令山寨军民心生豪气,亦足以让来犯之敌望而生畏。 李智云与末秀并肩踏上石阶磴道,登上城楼。凭栏远眺,视野豁然开朗。但见四周群山如黛,层峦叠嶂,苍翠的林木覆盖着每一寸山体,郁郁葱葱,生机盎然,形成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城楼正下方,一条蜿蜒的道路如同灰白色的缎带,自坚实的寨门延伸而出,穿行于山涧谷地,最终消隐在远方幽深的山谷入口。 李智云目光锐利,手指指向那条咽喉要道,沉声道:“陛下请看,此道宽阔平坦,利于大队人马辎重通行。若敌军来袭,此处必是首选突破口,定会倾力猛攻!”末秀凝望着那条通往未知危险的道路,眼中闪过坚毅的光芒,唇角微扬,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国师所言极是。然有此磐石之固的寨门雄踞山险,再辅以我苏毗勇士之热血,定教那来犯之敌,尽数折戟于山寨之外!” 视察完毕,一行人返回王宫。李智云并未离去,反而向末秀发出了邀请:“陛下,请移步议事厅,臣有一物,欲请陛下过目。” “哦?”末秀眼中掠过一丝好奇,“国师所藏何物,竟如此神秘?” 李智云但笑不语,只做了个“请”的手势。 末秀带着疑问随他步入议事厅。厅堂中央,一张宽大的桌案上,赫然呈现着一片微缩的天地:蜂蜡精心塑造成起伏的山峦沟壑,其间点缀着葱郁的林木,蜿蜒的河流如同银带穿行,更引人注目的是,其上错落插满了各色染就的羽毛。 “这是?”末秀快步走近,难掩惊异之色。 “此乃以蜂蜡所制的战场沙盘,”李智云上前一步,指着那些彩色羽毛解释道,“不同颜色的羽毛,正代表了敌我双方兵力的分布与调动。” 他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指点江山:“陛下请看,我军共设三道防线。前两道,”他的指尖划过两道险要的隘口,“依托天险,扼守于敌军行军必经之途,不求固守,意在层层阻击,大量杀伤其有生力量,挫其锐气。一旦战局不利,或侦知敌军意图绕行,守军应当机立断,迅速撤返山寨,固守这最后一道——也是最为坚固的防线!” 末秀的目光随着他的指引,聚焦在那拱卫山寨核心的最后防线上。它并非简单的圆弧,而是如同巨兽的獠牙,巧妙借用地形之利,或如犄角般前突,或如壁垒般后缩,犬牙交错,深符兵法要旨。末秀凝视着这清晰的战场格局,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意:“妙哉!国师此物,名曰沙盘?果真是运筹帷幄之神器!山川形势,兵力部署,敌我态势,尽收眼底,一目了然!有此物相助,我苏毗必能占得先机!” 李智云颔首,目光深邃:“正是。陛下乃一国之主,万金之躯。待战事开启,陛下可坐镇此厅,无需亲涉前线险地。只需令各处守将及时派遣信使飞报战况,陛下便可依据沙盘所示,洞察全局,从容调度,指挥若定!” 正如李智云所料,半个多月后,康国大军的旌旗才如同迟来的阴云,缓缓压向苏毗边境。康国国王代失毕,为报子仇,竟不惜御驾亲征。他倾举国之力,并胁迫昭武八姓诸国凑兵,拼凑起一支三万人的浩荡大军。三万兵马,盔甲鲜明,刀枪如林,其中两万乃康国精锐,余下一万则是昭武诸国勉强拼凑的部众。大军在连绵的群山中迤逦前行,首尾绵延十数里,扬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带着吞噬一切的凶戾气势,直扑苏毗山寨而来。 队伍最前方,两匹神骏异常的战马并辔徐行。其中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端坐着康王代失毕。他卸去了平日的王袍冠冕,换上了一身耀眼夺目的金盔金甲,甲叶在阳光下灿然生辉,倒也衬出几分三军统帅的威严。只是他体态微显臃肿,金甲之下难掩疲惫,眉宇间更是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 他身旁枣红马上的男子,约莫三十余岁,面皮白皙,深目高鼻,浓密的胡须修剪得颇为整齐,此人正是石国国王石涅。石涅的姐姐贵为康国王后,他此行不仅是为康国助阵,更是为其惨死的外甥复仇而来。他见代失毕自出兵以来始终愁眉紧锁,忍不住勒马靠近,声音洪亮地劝慰道:“姐夫何须忧虑?我三万雄师浩荡而来,碾压那小小苏毗山寨,犹如巨象踏碎蚁巢!定能生擒央金那贱婢,为惨死的外甥血祭!此战,必是摧枯拉朽,不费吹灰之力!” 代失毕闻言,沉重地叹了口气,金盔下的目光投向远方起伏的山峦:“贤弟啊,岂不闻兵法有云:‘兴师十万,日费千金’?若那苏毗大女王识时务,肯乖乖交出央金抵命,何须我劳师远征,耗费这无数钱粮民力?可恨那末秀妖女,冥顽不化,竟敢公然抗命!本王……也只能亲提大军,踏平她的巢穴,以儆效尤了!”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愤怒与无奈。 石涅眼中 寒光一闪,握紧了腰间的弯刀刀柄,恨声道:“姐夫说得对!既然她们不识抬举,自取灭亡,那就休怪我们辣手无情!此战定要犁庭扫穴,踏平山寨,杀他个鸡犬不留,寸草不生!方泄我心头之恨!” 两人正说话间,只见前方山道上,一骑快马卷着烟尘疾驰而来。斥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抱拳急报:“启禀大王!前方山谷发现苏毗贼军!他们依仗地形,构筑工事,已将道路拦腰截断,妄图阻挡我大军去路!” 代失毕神色一凛,沉声道:“再探!详察其兵力部署及有无他路!” “遵命!”斥候领命,矫健地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第二一八章 初战无名谷 “也好。既然你们俩都这么相信我,那就两万块钱吧。”贾似道寻思了一下,话一说出口,王炜坚和刘宇飞两人,脸上的笑意都还挺浓郁的。 云翔天坐在靠椅上。左臂横放在胸前。右手托着下巴。眯着眼睛。如老僧入定一般。方振强内心焦躁不安。他从那个假求援兵到來开始。把所有的事情重新捋了一遍。思索着如果云翔天不在这里。自己会怎么办。 隋三喜要把受伤的破风刀拖下战场,急的破风刀破口大骂,非要上山找云翔天,隋三喜要指挥厉鬼铁牙配合六中队作战,无奈把他交给了一名铁牙战士。 镜涤尘本就是一个冰山美人……她这一笑,瞬间就将朱离的魂儿勾走。 可以说,现在的星空,比古仙界,比洪荒时代的星空,富饶了无数倍。 在楚鸣的体内,那混沌之力之中,火凤化为一团本源,燃烧着的火鸟,窜入了其中,在这里面她看到了一捧土,她急驰而去,整个身躯融入了那一捧土之中,随即,混沌之力开始震荡。 不过,任谁听到了他说话的语气,都能猜测到他压根就不看好这块翡翠毛料。 这万年间,云梦妖族随便出入云梦大山,还是怎么的,东方宇轩不管。 他的肌肤是温热的,而且肌理分明,很结实。他看上去修长纤瘦,其实身子很强壮,昨夜太关注初夜落|红的问题,东瑗没有注意。此刻触摸到他的肌肉,她莫名慌乱起来。 而在一旁的克雷斯和董妮娜的脸色却是骤然大白,他们本来就距离林奕很近。林奕领域一展开之下,就已经完全被包裹了起来,根本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 孟玉菀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她在梦里,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耳朵里总能听到一些吵杂的语言,那些话是她从未听过的。 可惜,他面对的是一只成精了的大黄猫,牧白绞尽脑汁都不可能套出话来,他自然不会成功。 司邬两眼定定的死命瞪着余媚,嘴角动了动,一股血液从嘴角溢出来。 余媚都已经说是了,在否认已然来不及,周易无奈的带着余媚,坐进后座。 素心大抵也是想起了从前的自己,眼角泛红,她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那是张仵作给她压岁的银子。 “这只能说明他们又一次的搅合了沈严的姻缘,跟会不会与杨可儿结婚没关系。”沈严要是会听她们的才是怪事,不过,老太太真的要是跟夏雨谈这个,说不定夏雨会直接走人,要是这样才好呢。 “师父,您是不是后悔收了阿囡?是阿囡哪里做的不够好吗?”她仔细回想自己最近接二连三的将人带回家中,确实给师父带来了不少的麻烦,心中不由的越发忐忑了。 “罢了,起来吧,你想下山便下上吧。你倒也没有说错,若是为了大道真理,连那心中仅有的牵挂也丢了,即便修成了、学生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老先生缓缓直起身子淡淡说道。 有了这些灰色颗粒存在,以后就不需要刻意去锤炼肉身,能省下许多功夫。 楚回坐下房子上,这里的视野很广阔,甚至可以看到远处的万家灯火。 她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更是没想到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的andy会发这么大的火。 众人一听,纷纷觉得有道理,眼下基本上一致赞同了这个字所代表的的意思。 最关键的是,柳伊防止尤红脱衣服,通过宋老太太的关系,相关机构已经开始留意尤红的行为,这无疑是把尤红手中最强力的武器给按死了。 沈笑颜被顾青点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把丝袜藏到身后,脸色红红的。 别的架子只要她用力摇晃便会开始晃动,但是这个架子不会,而且架子的材质也与其他架子不同。 毕竟老秦是秦国的天子,若他有个三长两短,阔怕那秦国的百姓要陷于水火之中。 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赌词条的不可逆转性,赌到什么词条就是什么词条。 跑了这么久,中途他还大修了好几次身体,才坚持到了水之国,在半途的时候,他就已经感知到了叶仓的查克拉,以及叶仓所在的方位。 楚玉涛走了,邢辰自然也不能多留,他以为楚回从前为了学习武功肯叫他邢大哥,算是对她也是重要之人,却没想到她竟然这样不给他留情面。 息丰长一愣,似乎没明白‘花’九的意思,他那话也不是这么个意图。 那个动用了猎枪的家伙更是被戴上了手铐和脚镣,被当着了重大刑事犯罪嫌疑人。 废话,一件上位九品神器,比他的垃圾折扇强了不知道多少倍。他不开心才算怪了。 “我办事你放心。”明辉引着两个浓眉大眼的姑娘进屋,从长相上就能看出她们是少数民族。 “这是魏国公府的意思,有娘娘您在,臣妾娘家妹妹就不用来凑这个热闹了。”魏氏的话也说得很清楚,这就是魏国公府要攀上贤妃的意思了。 “臣知道,只是殿下,北海才刚刚败,敖升又被 殿下您羞辱,这个时候就派遣使者过去,会不会惹怒他,做出一些不好的事情?”老丞相询问。 这话真正说到了黄玉飞的内坎里:可不是吗?你怎么就敢开口要三亿美元呢? 连骆殷红都没有来过?!可见这个地方极其隐秘,应该便是【飘渺宫】宫主的寝宫了。 我不是怕雏凤和苏木子。我是怕今天身份暴露,蛇婆与雷凌联合一起对付我,那就好玩了。 第二一九章 冲破囚笼 闻听曹乌之言,代失毕微微颔首,眼中流露出赞许:“曹国主忠勇可嘉,赤诚之心天地可鉴!寡人铭记此心!请坐。”曹乌重重坐下,甲叶摩擦声清晰可闻。 紧接着,阿史那沙毕猛地站起,声如洪钟:“大王!曹国主所言极是!苏毗人那些土石工事,在我康国铁蹄面前,不过纸糊泥塑!末将请命,愿率本部铁骑为先锋,定当一举撕裂其防线,为大军荡平前路!”他拍着胸甲,信心十足。 代失毕却缓缓抬手,示意阿史那沙毕坐下,随即提高了声调,目光如炬地环视众将:“诸位!寡人心意已决!此战,我军当兵分四路,从东、南、西、北四面合围苏毗山寨!使其四面受敌,首尾难顾,防线顷刻瓦解!唯有如此,方能毕其功于一役,彻底粉碎其顽抗之心,奠定胜局!”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响起一片嗡嗡议论之声,其中夹杂着兴奋的低吼和叫好。 代失毕霍然起身,手掌重重按在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瞬间压下所有杂音:“军令如山!诸将听令:即刻回营,整顿兵马器械,秣马厉兵!明日卯时初刻,四路大军同时发起总攻!不得有误!” “遵令!”众将领轰然应诺,齐齐起身抱拳,声震帐顶。随即,他们鱼贯而出,甲胄碰撞声汇成一曲重金属交响飘向帐外。 次日拂晓,晨曦微露,康国三万大军已如铁桶般将苏毗山寨围得水泄不通。震天的战鼓与号角撕裂了山谷的宁静,四路大军如同四股汹涌的洪流,向着各自的目标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攻势! 代失毕亲率五千精锐重甲步兵,直扑山寨最为险要的正面寨门。大军在寨门前的开阔地迅速展开,盾牌如墙,长矛如林,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汇成一片死亡的轰鸣。阳光照射在密密麻麻的盔甲和锋刃上,反射出刺骨的寒光,凛冽的杀气几乎凝成气流,直冲云霄。 蔡虎和贡布率领队伍返回山寨后,负责寨门的防守。寨墙之上,数百名苏毗战士早已严阵以待。他们紧握长矛强弓,眼神决绝,在垛口后一字排开。蔡虎手扶冰冷的箭垛向下望去,只见康军阵列森严,刀枪蔽日,那扑面而来的铁血杀伐之气,饶是他身经百战,也不禁感到一阵心悸。 “擂鼓!放箭!”随着代失毕一声令下,康军的进攻狂潮正式发动!一队队悍不畏死的士兵顶着盾牌,呐喊着抬着沉重的云梯冲向城墙。箭矢如飞蝗般从城头泼洒而下,滚木擂石带着沉闷的呼啸狠狠砸落。云梯搭上墙体的闷响、箭矢穿透皮肉的噗嗤声、巨石砸碎骨头的咔嚓声、士兵濒死的惨嚎 声瞬间交织在一起,响彻天际!寨墙之下,顷刻间便堆积起尸体和伤兵,鲜血浸透了泥土。战斗甫一开始,便进入了惨烈无比的白热化阶段! 与此同时,山寨深处,王宫二楼一间装饰华丽却冰冷如囚笼的寝殿内。 “放我出去!让我出去!末秀,你这个暴君!懦夫!”小女王央金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幼狮,在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双拳紧握,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自从被末秀强行押回山寨并软禁于此,这方寸之地已囚禁了她半个多月!每日只能透过狭小的窗户,望着巴掌大的天空,听着山寨里模糊不清的声响。这种失去自由、无能为力的煎熬,几乎要将她逼疯! 今日清晨,那震耳欲聋、由远及近的喊杀声、战鼓声、号角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她耳边!是康狗!他们终于杀来了!压抑了许久的怒火与战斗的渴望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必须出去!哪怕战死沙场,也比在这里苟且偷生强! “砰!砰!砰!”央金再次冲到厚重的殿门前,用尽全身力气擂打着坚硬的木门,声音嘶哑地高喊:“开门!你们听见没有!放我出去!我要去杀敌!放我出去啊!” 门外,守卫冰冷而公式化的声音毫无波澜地传来,如同铁铸的枷锁:“小女王恕罪,陛下严令,您必须留在殿内,不得踏出半步。”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回答!央金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她发疯般地抬脚狠狠踹向门板,坚硬的硬木纹丝不动,只发出沉闷的回响,震得她脚趾发麻。徒劳的踢打,只换来更深的绝望和无边的愤怒。 “啊——!”央金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颓然地靠在冰冷的门板上,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眼中充满了不甘与屈辱的泪水。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族人浴血奋战,自己却只能困死在这囚笼之中吗? 绝望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殿内,突然,她的视线凝固在那扇敞开的窗户上!窗外,是自由的空气,是杀声震天的战场! 一线生机,豁然洞开! 央金毫不犹豫地冲向窗边,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宽阔的窗台。凛冽的山风瞬间灌满了她的衣袍。她低头望去,窗台距离下方坚硬的地面足有一丈多高(约3-4米),高度带来的眩晕感让她本能地抓紧了窗框,心脏狂跳不止。跳下去?这高度,不死也残! 然而,就在这时,远处东面战场传来的震天杀声、战马嘶鸣、兵刃撞击声如同惊涛骇浪般汹涌而来,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耳膜,也点燃了她血管中流 淌的战士之血!那声音仿佛在召唤,在催促! “与其困死,不如战死!”央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她猛地闭上双眼,牙关紧咬,抓住窗框的双手骤然松开,身体向前一纵—— “咚!”一声沉闷的巨响! 央金重重地摔落在坚硬冰冷的泥石地面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更糟糕的是,左脚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剧痛,伴随着一声清晰的、令人心寒的“咔嚓”轻响! “糟了!”她心头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脚断了!还怎么战斗?! 求生的本能和强烈的战斗欲望支撑着她,央金忍着剧痛,挣扎着撑起身体。她咬着牙,小心翼翼地活动了一下剧痛的脚腕。虽然疼痛难忍,骨头似乎也隐隐作痛,但……好像还能勉强受力?并未完全断裂!一股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涌遍全身,压过了疼痛!她不敢耽搁,立刻一瘸一拐,却无比坚定地朝着杀声最惨烈的方向——东面战场,踉跄奔去! 东面战场,地势相对开阔,是骑兵冲击的绝佳地带。山寨这边,苏毗人在缓坡顶端构筑了一道连绵数里、齐腰高的石墙,作为最后的屏障。张正与拉布率领着数百名战士,依托着这道看似简陋却关键的工事,正与康军殊死搏杀。 进攻此路的主帅,正是求战心切的阿史那沙毕。他本以为凭借麾下精锐骑兵的强力冲锋,可以轻易撕碎这道低矮的石墙,直捣黄龙。然而,苏毗战士在张正的指挥下,箭矢如雨,异常精准狠辣。连续数次冲锋,康军骑兵都在接近石墙前被密集的箭雨射得人仰马翻,丢下大片尸体狼狈败退。看着损兵折将、徒劳无功的战场,阿史那沙毕的怒火彻底爆发,脸色铁青,眼中只剩下不惜一切代价的疯狂。 “传令!所有骑兵,收拢阵型!给老子排成最密集的冲锋队列!”他拔出弯刀,声嘶力竭地咆哮,“此战,有进无退!踏平石墙,屠尽苏毗人!冲锋——!” 随着号角长鸣,山谷中残存的数千康军骑兵迅速集结,排成了层层叠叠、密集得几乎人挨人、马贴马的恐怖方阵。黑色的盔甲连成一片,在阳光下形成一片移动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钢铁森林,沉重的马蹄声开始由缓至急,如同闷雷滚过大地,卷起漫天黄尘,向着缓坡顶端的石墙,发起了孤注一掷的决死冲锋!那排山倒海、毁灭一切的气势,让大地都在颤抖! 拉布站在石墙后面,望着下方那如同黑色怒潮般汹涌而来的钢铁洪流,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握着长矛的手心 全是冷汗,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张……张正!康狗疯了!这……这阵势……我们……我们挡得住吗?” 张正却面色沉静如水,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疯了好!怕的就是他们不来!来得越多越好!正好,让这些康狗见识见识国师赐予我们的‘天罚’!”他猛地转身,声音如同洪钟般炸响:“抬上来!‘一窝蜂’火箭!准备!” 早已待命的苏毗战士们立刻从掩体后推出数十架造型奇特的木制发射架——正是“一窝蜂”火箭!它们被迅速架设在石墙的垛口上,密密麻麻的发射孔斜指向下方汹涌而来的黑色洪流,随时准备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第二二0章 东面战场 恰在此时,一瘸一拐的央金终于赶到了东面战场!她一眼便看到了这些从未见过的奇特装置,惊疑之下,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冰冷的木架:“咦?这是什么新奇兵器?” 拉布看到她,大吃一惊:“小女王?!您……您怎么跑出来了?您的脚……?”央金柳眉倒竖,忍着脚踝的剧痛挺直脊梁,厉声道:“我的族人、我的战士都在这里浴血拼杀!我央金岂能像个懦夫一样躲在后面?!告诉我,这是什么?” 张正大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自信的微笑,向央金抱拳行了一礼:“小女王,此乃‘一窝蜂’火箭!是国师所创,专破敌军密集冲锋的御敌神器!” “国师?”央金一愣,眼中充满疑惑。 拉布连忙低声补充:“就是大唐楚王殿下!陛下已拜其为国师了!” 话音未落,山谷中那震耳欲聋、如同滚雷逼近的马蹄声骤然达到了顶峰!康军铁骑的集群冲锋已经进入了最后的冲刺距离!数千匹战马奔腾的声势惊天动地,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前排骑兵狰狞的面孔和闪着寒光的弯刀已清晰可见!那毁灭性的压迫感几乎令人窒息! 张正眼神一凛,再无半点犹豫,手臂高高举起,声音穿透了震天的蹄声:“点火手——准备!” 数十名手持火把的苏毗战士立刻上前一步,将火把凑近了“一窝蜂”后部伸出的长长引信。张正的目光死死锁定冲锋的敌军,心中飞速计算着距离。就在那钢铁洪流冲入射程的刹那,他凝聚全身力气,手臂如同战斧般狠狠劈下: “点火——!” “滋滋滋——!” 数十道引信同时被点燃,发出急促而令人心悸的燃烧声。下一瞬间—— “嗤嗤嗤嗤嗤——!!!” 成百上千支尾部喷吐着炽烈火焰的火箭,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带着刺耳的尖啸和死亡的光束,从发射架中狂飙而出!它们在空中交织成一片密集的、覆盖性的火网,带着毁灭性的威势,精准地扑向下方那挤成一团的康军骑兵集群! 灾难,瞬间降临! 火箭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密集的火箭如同暴雨般砸入冲锋阵型。锋利的箭镞轻易撕裂皮甲,穿透血肉。大量战马和骑兵被直接命中,惨叫着扑倒在地。部分爆炸箭头在密集人群中炸开,火光与冲击波瞬间吞噬数人,残肢断臂横飞! 无数道拖着耀眼尾焰的火箭尖啸着从天而降,爆炸产生的火光和巨响,构成了一幅宛如地狱降临的景象,对康军 骑兵造成了强烈的视觉和心理冲击。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武器,瞬间被这“天罚”般的打击震慑得魂飞魄散。 战马对火焰和巨大的声响有着本能的恐惧。被火箭射中、被火焰灼烧、被爆炸惊吓的战马彻底失控!它们疯狂地嘶鸣、人立而起、四处乱窜,完全不顾骑手的控制。失控的战马猛烈地冲撞着身边的同伴,将原本严整的冲锋阵型搅得七零八落,自相践踏的惨剧瞬间上演! 骑兵冲锋最依赖的就是密集阵型带来的冲击力和速度。此刻,阵型崩溃,速度骤减,甚至停滞不前。后续的骑兵被前方混乱的人马阻挡、冲撞,整个冲锋集群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血肉之墙,冲击力荡然无存! 战场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 火箭仍在持续不断地呼啸而来,收割着生命。战马痛苦的悲鸣、士兵凄厉的惨嚎、骨骼碎裂的咔嚓声、爆炸的轰鸣声……各种声音交织混杂,形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乐。原本气势汹汹的黑色洪流,此刻变成了一片混乱翻滚、血肉模糊的漩涡。大地被鲜血染红,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和焦糊味。 阿史那沙毕在后方目眦欲裂,眼睁睁看着自己精心组织、寄予厚望的决死冲锋,在对方那闻所未闻的恐怖武器面前,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崩溃瓦解。士兵们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军令,纷纷掉转马头,或者干脆抛弃坐骑,丢盔弃甲,如同退潮般狼狈不堪地向山谷下方溃逃。 他精心策划的集群冲锋,面对“一窝蜂”火箭编织出的这张覆盖性的死亡之网,最终,折戟沉沙,一败涂地! 央金伫立在石墙后面,眼见敌骑在铺天盖地的“一窝蜂”火箭攒射下,如同被沸水浇灌的蚁群,人仰马翻,狼狈溃逃。震天的惨叫声与马匹的悲鸣交织,浓浓的黑烟裹挟着焦糊气味弥漫山谷。胜利的狂喜瞬间攫住了央金,她忍不住欢呼雀跃,猛地跳了起来! “打得好!太好了!”央金呼喊着。然而,右脚甫一沾地,一股钻心裂肺的剧痛从脚踝处闪电般窜起,直冲头顶。 “啊呀——!”一声痛呼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她身体猛地一歪,眼看就要栽倒。 “小女王!您怎么了?!”一旁的拉布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欲扶。 央金牙关紧咬,硬生生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她强作镇定地摆了摆手,试图驱散拉布眼中的担忧,自嘲的苦笑浮上嘴角:“无妨…一时忘形,竟忘了这脚上的伤。”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腰背,用袖子狠狠抹 去额头的冷汗。那疼痛却如跗骨之蛆,提醒着她方才的鲁莽。 恰在此时,一名苏毗战士手持一把造型奇特、弓身黝黑沉重的弩机从旁边匆匆走过。央金目光如电,瞬间被吸引:“等等!”她扬声叫住战士,接过那沉甸甸的器物,指尖抚过冰冷坚实的弩臂和复杂的机括,眼中满是惊奇与探究,“这是何物?如此精妙!” 拉布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带着几分自豪解释道:“回小女王,此乃‘神臂弩’,亦是国师大人所创之神器!劲道非凡,三百步内,可贯重甲!”他刻意加重了“三百步”三个字,强调着这武器的威力。 央金闻言,眸中精光更盛。拉布见她初次接触,便上前一步,沉稳地示范起来:“请小女王看,只需将弩臂对准目标,目光随望山(准星)而行,然后…”他托起央金执弩的手,引导她的食指轻轻搭在弩机那个小巧的铜制扳手上,“……屏息凝神,如此这般,轻轻一扣即可。” 央金聪慧绝伦,一点即透。她挣脱拉布的搀扶,忍着脚踝的刺痛,倔强地挪到石墙的垛口边。沉重的神臂弩在她手中稳稳抬起,冰冷的弩身抵住肩窝,她眯起一只眼,锐利的目光透过望山,缓缓扫视下方狼藉一片的战场,搜寻着有价值的目标。 突然! 一个熟悉得让她血脉贲张的身影,猛地撞入她的瞄准视野! 是阿史那沙毕!那个双手沾满苏毗人鲜血的刽子手! 就是他,亲率铁骑踏破清风寨的安宁,将屠刀挥向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幼,累累白骨,滔滔血河!旧恨新仇,如同滚烫的岩浆在央金胸腔里轰然爆发!她的呼吸骤然急促,心脏狂跳如擂鼓,眼中喷薄出的仇恨火焰,几乎要将那个在谷底策马逡巡的恶魔身影烧穿!手中的神臂弩,被她死死地攥紧,冰冷的弩臂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滔天杀意。 然而,过度的愤怒和激动如同汹涌的浪潮,猛烈地冲击着她的神经。那握着弩机的手指,竟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视野中,仇敌的身影在望山孔内模糊、跳跃,难以锁定。 此刻的山谷下面,阿史那沙毕状若疯魔。他精心策划的集群冲锋被那些该死的火箭打得一败涂地,麾下骑兵折损大半,这奇耻大辱让他彻底丧失了理智。他血红的双眼圆睁,额角青筋暴跳,手中粗硬的皮鞭如同毒蛇般疯狂舞动,不分青红皂白地抽打在那些溃退下来的官兵身上,口中发出野兽般的怒吼与最恶毒的诅咒。 “废物!一群没用的废物!给我顶上去!再退者,杀无赦!”阿史那沙毕咆哮着。 溃兵们被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惊恐地四散躲避,不敢靠近。阿史那沙毕失去了发泄的对象,只能勒住躁动的战马在原地焦躁地打转,胸膛剧烈起伏,皮鞭兀自高高举起,像一头困在笼中的暴怒凶兽。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泻在失败的耻辱和对部下的狂怒上,浑然不觉,在距离他不到三百步的上方,一道冰冷刺骨、凝聚着无尽恨意的死亡目光,已将他牢牢锁定!致命的弩矢,即将撕裂空气! 央金猛地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冷静…央金,你必须冷静!机会只有一次!”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 当她再次睁眼时,眸中的火焰虽未熄灭,却已凝为两点寒星。手臂的颤抖奇迹般地停止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指尖的触感与望山中的目标上。她屏住了呼吸,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弩臂、望山和阿史那沙毕那在马上暴跳的脖颈。 第二二一章 射杀敌将 手指,轻轻一扣。 “嘭!” 一声低沉而充满力量感的闷响自弩臂炸开!沉重的弩箭带着复仇的决绝,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刺耳的“咻——!”声!一道乌光,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穿越混乱的战场! 噗嗤! 箭镞精准地没入阿史那沙毕毫无防备的咽喉! 他那暴戾的咆哮戛然而止,高举皮鞭的手臂僵在半空,眸子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死亡的冰冷所填满。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猛地一歪,“砰”地一声重重栽落马下,激起一片尘土。他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这个手上沾满无辜者鲜血的恶魔,终于迎来了他应得的审判! “射中了!我射中了!阿史那沙毕死了!!”央金狂喜的呼喊直冲云霄!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脚踝的剧痛和身体的疲惫。她激动地将沉重的神臂弩随手一扔,再次忘乎所以地原地蹦跳起来! “呜啊——!” 这一次,受伤的脚踝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悲鸣。钻心的剧痛在她落地瞬间狠狠攫住神经,让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地上,痛得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小女王!”拉布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声音里满是焦急,“您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央金痛得脸色煞白,牙关紧咬,豆大的汗珠滚落,只能无力地摆了摆手,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小女王,您的脚不能再乱动了!我扶您到那边歇息!”拉布看着小女王强忍痛楚的模样,心疼不已,不容分说地搀扶起她。央金几乎全身重量都倚在拉布身上,每一步都牵扯着脚踝的剧痛,走得异常艰难。 敌军主将猝然毙命,康军阵脚顿时大乱,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然而,康国军队毕竟久经战阵,训练有素。混乱并未持续太久,一名副将迅速挺身而出,厉声呼喝,收拢残兵,接过了指挥权。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急于在混乱中立威,证明自己的能力,迅速将最后的精锐王牌——重装铁甲军调集至阵前,发起了新一轮更加沉重的攻势! 这支铁甲军人数约五百,乃是康军压箱底的攻坚力量。士兵从头到脚包裹在厚重的铁叶甲胄之中,头盔蒙着铁皮,只露出两道充满凶光的眼缝和呼吸的嘴巴。沉重的铁甲每一片都紧密相扣,足有百斤之重,行动间步履蹒跚,速度缓慢。然而,当他们迈着整齐划一、沉重如鼓点的步伐,如同一道移 动的钢铁城墙般缓缓推进时,那铿锵震地的脚步声、黑压压一片反射着森冷寒光的铁甲洪流,以及长矛如林般斜指苍穹的锋锐,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碾碎一切的恐怖气势,连大地仿佛都在微微颤抖。 当铁甲军终于踏入反曲弓的射程,苏毗战士们立即开弓放箭!箭矢如雨点般泼洒过去!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密集响起。然而,那些足以洞穿皮甲的利箭,射在厚重的铁叶甲上,却只在光洁的甲片上留下一个微不足道的白点或浅坑,便无力地弹开、坠落在地,如同给巨人挠痒痒! “张…张正!”拉布看着这令人绝望的一幕,声音都变了调,焦急地望向身旁的指挥官,“箭矢根本穿不透他们的铁甲!这…这可如何是好?!” 张正神色却异常沉稳,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成竹在胸的冷笑:“拉布兄弟,莫慌。再厚的乌龟壳,也有敲碎它的法子!”他猛地扭头,中气十足地断喝:“抬上来!‘穿甲锥’伺候!” 早已准备就绪的苏毗战士们轰然应诺,迅速将一捆捆崭新的箭矢抬至阵前。这些箭矢与寻常箭支截然不同,箭头更长、更尖锐,呈现出一种冷硬的三棱锥形,棱线上开有深深的血槽,在夕阳余晖下流转着幽蓝的、摄人心魄的冷冽寒光。 张正随手执起一支,那沉甸甸的分量和锋锐的棱角让他信心倍增:“此乃用党项秘传精铁打制的‘破甲锥’!专为破甲而生!”他指着那三棱血槽,“配我们的强弓,五十步内,便是这铁叶甲,也休想挡住它透心凉!” 一百名臂力最强的苏毗神射手迅速在石墙后列队,弓弦拉满如满月,冰冷的破甲锥搭在弦上,闪烁着致命的幽蓝光芒。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着那缓缓逼近的钢铁巨兽,屏息凝神,等待雷霆一击的最佳距离。 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铁甲摩擦的刺耳噪音令人牙酸。当那闪烁着寒光的铁甲洪流终于踏入五十步的死亡线时,张正眼中厉芒一闪,高高举起的手臂狠狠挥落:“放箭!” 嗡——! 弓弦齐声震鸣!百支破甲锥化作一片夺命的蓝色闪电,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狠狠扎向那片移动的钢铁! 噗!噗噗噗! 这一次,不再是徒劳的弹射!三棱锥形的精铁箭头在强弓赋予的巨大动能下,轻易撕裂了坚韧的皮衬,穿透了厚重的铁甲叶片!沉闷的入肉声接连响起!血槽瞬间被滚烫的鲜血充满,恐怖的放血效果让中箭者发出凄厉的惨嚎! “呃啊——!” “我的腿!” 前排的铁甲士兵如同被重锤击中,纷纷捂着胸口或要害栽倒在地,沉重的铁甲让他们倒地后便难以爬起,只能在血泊中痛苦地呻.吟。后面的士兵目睹同伴惨状,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但在副将疯狂的督战咆哮下,依旧踏着同伴的尸体,如同被驱赶的傀儡,继续麻木地向前推进。 然而,苏毗战士的射击毫不停歇!第二波、第三波密集的破甲锥箭雨接踵而至!箭矢穿透铁甲的撕裂声、士兵倒地的闷响、濒死的哀嚎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残酷的炼狱图景。铁甲军引以为傲的防御在专破重甲的利器面前土崩瓦解。终于,当伤亡超过承受的极限,当恐惧彻底压倒了军令,剩余的士兵彻底崩溃了。他们再也顾不得什么军法,惊恐地丢下武器,抛下满地哀嚎翻滚的同伴,转身就向后方狼狈逃窜,如同退潮般败退下去。 康军精心组织的铁甲攻势,在破甲锥的锋芒下,彻底瓦解! 临近黄昏,央金拖着那只裹了厚厚绷带、依旧钻心疼痛的脚,一瘸一拐地回到了王宫。议事厅内人头攒动,声音嘈杂,显然都在关注着战局。她一进门,压抑了一天的豪情与胜利的喜悦再也按捺不住,清亮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响彻整个厅堂:“痛快!今日实在痛快!你们可曾瞧见?那些康狗被杀得丢盔弃甲,屁滚尿流!哈哈哈!”她笑得张扬,仿佛要将白日的紧张与痛楚都宣泄出来。 末秀闻声立刻从人群中快步走来,一眼就瞧见了她那别扭的走路姿势,心猛地一揪:“央金!你的脚怎么回事?”她伸手欲扶。 央金停下脚步,没好气地一翻白眼,嗔怪道:“末秀!你还好意思问?你把我当囚犯似的锁在寝殿里,前线杀声震天,你让我怎么办?难不成真躺在床上等死?!只好跳窗啦!”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却掩不住眼底的委屈和倔强。 “跳窗?!”末秀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陡然拔高,“我的天!寝殿那窗户离地足有一丈多高!你不要命啦?!”她又气又急,眼睛瞪得溜圆。 央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声音也高了几分:“那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族人们在前方浴血奋战,每一刻都有人在倒下!我身为苏毗的小女王,难道就心安理得地躺在锦被里,听着他们的厮杀声,等一个不知是胜是负的结果吗?!”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责问。 末秀被央金眼中的火焰和话语中的分量震住了,满腔的责备瞬间化作了深深的懊悔与自责。她用力一拍自己的额头,声音带上 了哽咽:“怪我!都怪我!康狗杀来时,我本想立刻下令放你出来,可前线告急,伤员救治,物资调配…千头万绪,焦头烂额之下,竟…竟把这茬给忘了!”她懊恼地叹息,随即弯下腰,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心疼,“快让我看看,脚伤得如何?严重不严重?” 央金见末秀如此,气也消了大半,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后退躲避:“哎呀,没事没事!就是扭了一下,你看,这不还能走路嘛!”她逞强地又挪了一步,却疼得龇牙咧嘴。 末秀见她执意不让看,只得无奈地直起身,转头对一名侍立在旁的随从急声道:“快!去把王宫御医请来!立刻给小女王诊治!”随从不敢怠慢,应声后飞奔而去。 不多时,须发皆白的老御医提着沉重的药箱匆匆赶来。在末秀的坚持下,央金不情不愿地被按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御医小心翼翼地帮她脱下靴袜,露出那只已经明显红肿、甚至有些发紫的脚踝。 第二二二章 伤兵医院 老御医的手指带着常年浸染药草的微凉,在央金脚伤周围轻轻按压、检查,眉头微蹙。末秀紧张地盯着他的每一个表情。 良久,御医才抬起头,神色凝重地对央金和末秀说道:“回禀小女王、大女王,万幸踝骨未有断裂。但这扭伤甚重,筋肉撕裂,血脉淤塞。老臣需为您贴上秘制的虎骨活血膏,消肿止痛。然则……”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伤筋动骨一百天!您必须绝对卧床静养,切不可再走动用力,否则后患无穷!” “卧床?哪儿也不能去?”央金一听,立刻炸了毛,眼睛瞪得溜圆,“那怎么行?!康狗还在山下虎视眈眈,前线战事未歇,本王岂能躺在这里做缩头乌龟?!”她说着就要挣扎着站起来。 御医看着她倔强的模样,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多言。他动作麻利地取出几贴散发着浓烈药草气息的黑膏药,仔细地烘烤软化后,稳稳地贴在央金红肿的脚踝上,再用干净的白布一层层裹好。做完这一切,他默默地收拾好药箱,躬身行礼后退了出去。 这时,一直在一旁静观的李智云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温和而沉稳的笑意:“小女王息怒。康军虽众,然今日连遭重创,主将授首,铁甲溃败,其锋锐已折,士气已堕!我军凭险据守,众志成城,山寨必能安然无恙!您就安心静养几日,待伤势稍缓,再议军情不迟。”他的话语平静却充满力量,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 “国师所言极是!”末秀立刻接口,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反驳,“你就乖乖给我躺在床上养伤!前线有我,有国师,有众多将领,还有那么多英勇的战士!哪里就缺你一个伤员了?!养好身体才是根本!”说罢,她不由分说地再次唤过两名健壮的随从,命令道:“你们俩,小心扶稳小女王,即刻送她回寝殿休息!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下床半步!” 两名随从应诺,小心翼翼地一左一右搀扶起央金。央金知道此刻争辩无益,只得气鼓鼓地瞪了末秀一眼,在随从的“护送”下,一步一挪地离开了气氛紧张的议事厅。 然而,让央金安心躺在床上养伤,简直比让她再跳一次窗户还难!她心里那团火,那对战事的牵挂,对族人的担忧,一刻也未曾熄灭。刚被送回寝殿,看着两名随从恭敬地退出并关好房门后,她立刻像只被困的小兽般焦躁起来。侧耳倾听了片刻,确认外面暂时无人看守(或者看守者被她的身份所慑,不敢真的阻拦),她便毫不犹豫地掀开锦被,忍着脚踝传来的阵阵钝痛,悄无声息地溜下床榻。她扶着墙壁,动作轻巧又迅速地 打开殿门,顺着寂静无人的楼梯走下去,偷偷地溜出了王宫。 前线,才是她心之所系!即便不能挥刀杀敌,她也要和她的族人在一起! 她心急火燎地回到了激战方歇的前线。脚伤让她无法直接参与搏杀,她便一头扎进了后方支援的人群里。搬运滚木礌石,传递箭矢火油,为伤员递水擦汗……哪里需要人手,哪里就有她纤弱却倔强的身影。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发,脚踝的疼痛在持续的活动中越来越清晰,但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周围的苏毗百姓和战士们,看着他们尊贵的小女王不顾伤痛,一身尘土,汗流浃背地和他们一起做着最粗重的活计,那份震撼和感动无以言表。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人群中传递开来,原本疲惫麻木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光彩,搬运物资的脚步更快了,呼喊声更加有力了!小女王与他们同在,这本身就是最强大的战鼓! 夜幕降临,康军的攻势终于彻底停歇。喧嚣震天、血肉横飞了一整日的战场,终于被一种沉重而疲惫的寂静所笼罩。山寨方面,除却必要的哨兵在黑暗中警惕地监视着山下敌营的动静,大部分浴血奋战了一天的苏毗战士都撤下了阵地。篝火一堆堆地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舔舐着寒冷的夜空,也温暖着战士们疲惫的身心。有人就着火堆烘烤着冻僵的手脚,有人低声哼唱起古老的苏毗小调,那苍凉悠远的旋律在寂静的山谷间回荡。远处,不知哪个角落,飘来了羌笛那如泣如诉、婉转悠扬的乐声,与歌声交织,轻轻抚慰着战争的创伤。 经历了白日的惨烈搏杀,此刻这份来之不易的、带着烟火气息的宁静,显得格外珍贵。围坐在篝火旁的战士们,有的背靠着背,有的倚着冰冷的岩石,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他们在跳动的火光与低回的乐声中,沉入了短暂而深沉的梦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汗水和篝火燃烧木柴的混合气味,见证着这残酷又顽强的一天。 翌日,晨曦刚刚撕裂夜幕,康军便如潮水般发动了新一轮猛攻。战鼓擂动,喊杀震天,箭矢如蝗。苏毗战士依托坚固工事,浴血奋战,一次次将攀上城墙的敌军砍落城下。然而,康军攻势如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战事在血与火的煎熬中逐渐陷入了令人窒息的胶着。时光在刀光剑影里流逝,每一日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小女王央金的身影,始终活跃在战火最炽烈的前线。这日,她刚从前寨布满刀痕箭孔的城墙上下来,硝烟熏黑了她的面颊,甲胄上凝结着暗红的血块。她准备返回王宫听取更全面的战报,途径一 座临时征用的木屋时,却见许多人影匆匆进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合气味——新鲜草木的清香下,隐隐透出铁锈般的血腥。院门悬挂着一块刺目的白色门帘,上面用猩红的颜料画着一个奇特的“十”字标记,这在央金的认知里,是全然陌生的符号。 正疑惑间,门帘被一只沾着药渍的手掀起,一位身着素净白袍的年轻姑娘走了出来,步履间带着一丝疲惫。央金立刻上前,指着那门帘问道:“此乃何处?” 姑娘见是央金,连忙躬身施礼:“回小女王,这里是伤兵医院。” “伤兵……医院?”央金咀嚼着这个新奇的字眼,眼中闪过强烈的探究欲。她不再犹豫,掀开门帘踏入院内。眼前景象令她微怔:院中竹竿上晾晒着无数长长的白布条,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像一片片招魂的幡。墙角处,十余名缠着绷带的伤兵蜷缩在春日难得的暖阳下,低声交谈着,偶尔还发出几声压抑的苦笑。这景象与她记忆中充斥着哀嚎、咒骂、污秽与绝望的伤兵收容所截然不同。这里虽然简陋,却异常整洁、宁静,只有草药苦涩而清冽的气息在空气中静静流淌,仿佛隔绝了外界的腥风血雨。 央金怀着好奇,缓步巡视。当她经过一间半敞着门的屋子时,目光被吸引住了。屋内土炕上,躺着一名魁梧的汉子,整个头颅被厚厚的白布带层层包裹,仅露出焦灼的双眼和干裂的嘴唇。床边,一位同样身着白袍的姑娘正俯身忙碌,小心翼翼地为他换药。那壮汉声音嘶哑却带着关切:“英姑娘,歇歇吧,瞧你额角都沁出汗珠子了。”姑娘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贡布大哥,不碍事的,马上就好。” 央金正欲迈步进去,却听贡布又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羞愧:“英姑娘……当初是我带人把你们抓回山寨的,大巫师还要拿你们祭树神……如今你却不计前嫌,救了我的命……我……我真是……惭愧啊!真该好好谢谢你!”英姑手上的动作没停,语气平和:“贡布大哥,你为山寨流血负伤,我为你治伤乃天经地义,何须言谢?”贡布的声音激动起来,眼中似有泪光:“英姑娘,你和国师都是顶顶好的人!去年冬天,我妹妹饿得只剩一口气,是国师用那‘暖棚’种出的绿菜救了她!救了我们全家!我阿妈请了最好的匠人,按国师的样子雕了像,供奉在家里,天天烧香磕头,祈求神灵保佑他长命百岁,福泽万代……” 两人正说着,央金已悄然走入屋内。贡布一见,挣扎着就要起身行礼,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央金疾步上前按住他宽厚的肩膀:“ 你伤重,勿动!”她这才转过身,仔细打量眼前这位被贡布称为恩人的汉族姑娘。只见她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眉目清秀,皮肤因劳累略显苍白,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仿佛蕴藏着无尽的坚韧与温柔,灵动得会说话一般。 央金放缓了语气,态度格外和蔼:“你就是英姑娘?” 英姑再次躬身行礼,动作娴静:“英姑见过小女王。” 央金微笑点头:“英姑娘,我听前线的战士们说,从前受了这般重伤,十有八九熬不过去。如今同样的伤势,经你妙手,大多都能活下来。你究竟用了何等奇术?” 第二二三章 血战鹰愁崖 听了央金的询问,英姑略作沉吟,清晰答道:“回小女王,将士们多为刀砍箭射之伤,皮肉绽裂,极易滋生腐毒,引致高热不退,此乃致命主因。救治之法,首要在于‘清创’。需以烈酒蒸煮过的洁净棉布,彻底清洗伤口污秽,务求干净。其次便是‘缝合’,用特制的蚕丝线将绽开的皮肉仔细缝合对齐,如同缝补衣物,如此伤口方能合拢生长,减少邪毒入侵。再敷上特制的三七止血生肌散,最后以洁净布带妥善包扎。悉心照料,旬月之间,伤口便可收口愈合。” 央金听得入神,当听到“缝合”二字时,不禁微微睁大了眼睛,惊讶道:“缝……缝合?像缝补衣裳一样,在人的皮肉上穿针引线?” “正是如此。”英姑平静地点点头。 央金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赞叹:“英姑娘,你真是了不起!手段比王宫里的御医还要高明!你一个姑娘家,怎会懂得如此精妙的医术?” 英姑脸上泛起一丝腼腆的红晕,轻声道:“小女王过誉了。其实……这些本事,都是王爷教我的。” 央金闻言,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话我信。国师能造出那些惊天动地的御敌神器,其智其能,我是亲眼见识过的。他懂这些,倒也不奇。”心中对那位神秘国师的敬意,又悄然增添了几分。 离开弥漫着草药清香的伤兵医院,央金匆匆赶回王宫。然而,一脚踏入议事厅,一股沉重压抑、山雨欲来的气息便扑面而来。厅内光线昏暗,众人如雕塑般围聚在巨大的沙盘旁,目光死死盯着插在上面的几根代表不同战线的彩色羽毛,人人面色铁青,紧抿嘴唇,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央金心头一紧,招手唤过侍立一旁的王宫总管,压低声音急问:“出了何事?” 总管面色灰败,凑近她耳边,声音带着颤:“金口岭战事不妙……康狗发了疯!不计伤亡猛攻,山头几度易手,情势……危如累卵!” 央金瞳孔一缩,急道:“那还等什么?速速派兵增援啊!” 总管重重叹了口气,苦涩地摇头:“小女王……我们的力量早已倾巢而出,如今……实在是……无兵可派了!” 话音未落,厅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一名浑身浴血、盔甲残破的传令兵踉跄扑入,连滚带爬地冲到女王末秀面前,单膝跪地,声音嘶哑欲裂:“启禀陛下!鹰愁崖……鹰愁崖失守了!” “什么?!”如同惊雷炸响,议事厅内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惊呼。女王末秀猛地站起,凤目圆睁,厉声喝问:“鹰愁崖天 险自成,工事坚固,易守难攻,怎会失守?!” 传令兵喘息着,急急回禀:“陛下!敌军……敌军不知从何处寻得一条隐秘后山小径,攀上绝壁,前后夹击!我军腹背受敌,死伤惨重……实在……支撑不住啊!” “小径?!”末秀又惊又怒,声音陡然拔高,“本王自小生长于此,怎不知有此路径?!” 这时,一直坐在角落沉默抽着铜烟杆的边巴大叔,缓缓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沧桑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疑惑:“是有一条小径……那是在悬崖绝壁上,连山鹰都站不稳的‘鬼见愁’,老汉我年轻时采药,为寻一味珍稀草药,仗着胆子走过一回……可那条路,寨子里知道的人,掰着指头都数得过来……康狗……他们是怎么探到的?”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厅内众人,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此刻追究根由已是徒劳!”李智云沉稳的声音响起。他大步走到沙盘前,指着代表鹰愁崖的位置,向末秀抱拳,语气斩钉截铁,“陛下!鹰愁崖乃山寨锁钥,更是整个防线的制高点!此高地一失,康军便可居高临下,俯瞰全局,炮石箭矢覆盖我各处阵地,整个苏毗防线便有土崩瓦解之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夺回!” “末秀!派我去!”央金毫不犹豫,一步跨出,声音清越而坚定,“我定将鹰愁崖夺回来!” 末秀的目光落在央金身上,带着深深的忧虑:“可是你的脚伤……” “早已无碍!”央金立刻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御医的黑膏药确有奇效,你看!”她说着,抬起右腿,灵活地转动了一下脚踝,动作看似流畅,唯有她自己知道那深入骨髓的隐痛仍在作祟。 末秀盯着她的脚踝,眼中挣扎更甚,摇头道:“不行!战场凶险,岂是儿戏?御医再三叮嘱,你的脚踝绝不可再受重压,否则筋骨之伤恐成痼疾,后患无穷!” 央金迎上末秀的目光,眼神灼灼如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末秀!事到如今,不能再犹豫了!整个苏毗的生死存亡就在此刻!只要能保住山寨根基,保住万千族人性命,我这条腿就算废了,又算得了什么?!”她的话语掷地有声,带着一往无前的悲壮。 末秀环顾四周,将领们或重伤未愈,或已陷于各处战场,确实已无人可遣。她看着央金眼中燃烧的火焰,又望向沙盘上岌岌可危的防线,终于狠下心,用力一拍桌案:“好!我把王宫卫队交给你!央金,给我把鹰愁崖夺回来!” “得令!”央金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抱拳领命,转 身的刹那,脚踝的刺痛仿佛也被这决绝的使命暂时压制。 王宫卫队,三百苏毗最精锐的儿郎,人人剽悍,身经百战,是拱卫王族的最后利刃。此刻,他们甲胄铿锵,眼神如狼,在央金的率领下,如同一股沉默的铁流,火速驰援鹰愁崖。 赶到山脚战场,眼前已是修罗地狱。狭窄的山道上,敌我双方尸体枕藉,残肢断臂混杂着泥泞血污,将山路染成暗红。喊杀声、兵刃撞击声、垂死的惨嚎声震耳欲聋。苏毗战士虽悍勇,但在敌军居高临下的箭雨滚石打击下,伤亡惨重,防线摇摇欲坠。 央金一眼便看清了关键——必须夺回制高点!她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猛地抽出腰间寒光闪闪的弯刀,高高举起,清叱声响彻战场:“苏毗的勇士们!随我——夺回鹰愁崖!杀!!!” 话音未落,她已如离弦之箭,率先冲向陡峭的山道。脚踝的剧痛在每一次蹬踏时都如钢针攒刺,却被她心中沸腾的战意死死压下!此刻的央金,宛如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森林雌虎,双目赤红,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她冲入敌阵,手中弯刀化作一片死亡的银色旋涡,左劈右砍,招式凌厉狠绝。刀锋过处,敌人或是头颅飞起,血喷如泉;或是手臂齐肩而断,惨叫着滚落山崖。她勇不可当的气势,瞬间在密集的敌群中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王宫卫队的战士们见小女王如此神勇,无不血脉贲张,爆发出震天的怒吼,紧随其后,奋勇冲杀。央金强忍着脚踝处几乎要撕裂的剧痛,凭借着一股不屈的意志,越战越勇。她身先士卒,踏着敌人的尸体和滚落的石块,率领着这柄尖刀般的卫队,硬生生凿穿了敌军的层层拦截,一鼓作气冲上了鹰愁崖顶! 崖顶残存的敌军在她凌厉的刀锋和卫队战士的怒吼中迅速溃灭。当最后一名顽抗的康军被砍翻在地,染血的苏毗战旗再次插上鹰愁崖最高点时,央金才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脚踝处排山倒海般的疼痛袭来,她以刀拄地,剧烈喘息,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淌下。但她的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视着夺回的阵地。 “快!”她喘息着下令,声音因剧痛而微颤,却异常坚定,“用山石,把那条该死的‘鬼见愁’小径,给我彻底堵死!一块石头都不许留下!”她绝不允许这致命的咽喉,再次落入敌手。 山寨保卫战已持续了十余个昼夜。康国大军如潮水般一次次涌来,又一次次在苏毗人构筑的铜墙铁壁前撞得粉碎,徒留下遍地尸骸与折断的兵刃。久攻不下,损兵折将,康军的士气如同秋日的霜叶,日渐萎靡 低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泥沼。 康军帅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烛火不安地跳动,映照着康王代失毕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他双目赤红,犹如择人而噬的凶兽,正对着几名垂首肃立的将领咆哮:“饭桶!统统是饭桶!打了十几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竟连一个小小的山寨都攻不下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的怒吼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震得案几上的杯盏嗡嗡作响。 将领们如泥塑木雕般僵立着,头颅几乎要埋进胸膛,冷汗浸透了内衫,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成为那雷霆之怒的下一个焦点。帐内死寂一片,只有代失毕粗重的喘息声。这可怕的沉默更是火上浇油,他猛地抓起一只青铜酒樽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滚!都给我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低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泥沼。 康军帅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烛火不安地跳动,映照着康王代失毕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他双目赤红,犹如择人而噬的凶兽,正对着几名垂首肃立的将领咆哮:“饭桶!统统是饭桶!打了十几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竟连一个小小的山寨都攻不下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的怒吼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震得案几上的杯盏嗡嗡作响。 将领们如泥塑木雕般僵立着,头颅几乎要埋进胸膛,冷汗浸透了内衫,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成为那雷霆之怒的下一个焦点。帐内死寂一片,只有代失毕粗重的喘息声。这可怕的沉默更是火上浇油,他猛地抓起一只青铜酒樽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滚!都给我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低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泥沼。 康军帅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烛火不安地跳动,映照着康王代失毕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他双目赤红,犹如择人而噬的凶兽,正对着几名垂首肃立的将领咆哮:“饭桶!统统是饭桶!打了十几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竟连一个小小的山寨都攻不下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的怒吼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震得案几上的杯盏嗡嗡作响。 将领们如泥塑木雕般僵立着,头颅几乎要埋进胸膛,冷汗浸透了内衫,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成为那雷霆之怒的下一个焦点。帐内死寂一片,只有代失毕粗重的喘息声。这可怕的沉默更是火上浇油,他猛地抓起一只青铜酒樽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滚!都给我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低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泥沼。 康军帅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烛火不安地跳动,映照着康王代失毕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他双目赤红,犹如择人而噬的凶兽,正对着几名垂首肃立的将领咆哮:“饭桶!统统是饭桶!打了十几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竟连一个小小的山寨都攻不下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的怒吼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震得案几上的杯盏嗡嗡作响。 将领们如泥塑木雕般僵立着,头颅几乎要埋进胸膛,冷汗浸透了内衫,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成为那雷霆之怒的下一个焦点。帐内死寂一片,只有代失毕粗重的喘息声。这可怕的沉默更是火上浇油,他猛地抓起一只青铜酒樽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滚!都给我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低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泥沼。 康军帅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烛火不安地跳动,映照着康王代失毕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他双目赤红,犹如择人而噬的凶兽,正对着几名垂首肃立的将领咆哮:“饭桶!统统是饭桶!打了十几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竟连一个小小的山寨都攻不下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的怒吼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震得案几上的杯盏嗡嗡作响。 将领们如泥塑木雕般僵立着,头颅几乎要埋进胸膛,冷汗浸透了内衫,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成为那雷霆之怒的下一个焦点。帐内死寂一片,只有代失毕粗重的喘息声。这可怕的沉默更是火上浇油,他猛地抓起一只青铜酒樽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滚!都给我滚出去!没用的东西!” 低落,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泥沼。 康军帅帐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烛火不安地跳动,映照着康王代失毕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他双目赤红,犹如择人而噬的凶兽,正对着几名垂首肃立的将领咆哮:“饭桶!统统是饭桶!打了十几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竟连一个小小的山寨都攻不下来!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的怒吼在狭小的空间里震荡,震得案几上的杯盏嗡嗡作响。 将领们如泥塑木雕般僵立着,头颅几乎要埋进胸膛,冷汗浸透了内衫,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成为那雷霆之怒的下一个焦点。帐内死寂一片,只有代失毕粗重的喘息声。这可怕的沉默更是火上浇油,他猛地抓起一只青铜酒樽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四溅:“滚!都给我滚出去!没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