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第一相》 第91章 五岳 “哈哈!好你个王改斋,感情你这个“改”字,就是改了臭豆干之秘方,亏得我还赞你闻过则喜,欲寡未能,今日方知交友不慎,误矣!误矣!” 人群中有人痛心疾首,叫着王思名号打趣,这是王思的好友,正德三年的状元,高陵吕柟吕仲木。 笑骂声中,人群渐行渐远。 慷慨之气,直冲斗牛。 送行的官员,如同一块巨大的礁石,往来卢沟桥的人群,远远地就屏息避开,不敢有丝毫怠慢冲撞之处。 待这群人相拥离去,人流方才恢复正常,又是一派熙熙攘攘的市井烟火。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牵马自桥头下来,眯着眼睛看着远去的人群,若有所思。 一个健仆牵着一匹驿马,恭谨地站在他的身后,两人就是这么简单地站着,却恍若军阵,自有一股森严之气。 过了半晌,老人眼睛一睁,凛冽如铁,锋利如刀,“走吧,直接去武定侯府!” *** 阜成门内路南,锦什坊街。 武定侯府。 大明在洪武朝封侯者六十又八人,得善终者不足二十人。 其中便有武定侯郭英。 郭英是朱元璋的亲信乡党不说,还是他的小舅子,他的姐姐郭宁妃在朱元璋面前还有几分薄面,虽然后来牵扯到了蓝玉案,却侥幸留得一条小命。 之后,他尝到了与皇室联姻的甜头,开始花样叠加,把女儿嫁给辽王,把孙女嫁给仁宗,家里男丁又尚了公主,将武定侯这只金饭碗捧得稳稳当当。 百余年过去,武定侯已经传到了第六代的郭勋,武定侯府也是越来越宽广幽深。 侯府的后花园,疏朗空阔,洗净廊庙繁华,一如隐幽山林。 郭勋引着几人,游于园内,所过之处,编柴为门,伐木为亭,流水为瀑,堆石为山。 尤其是那堆山之石,黑质白理,高逾寻丈,峰峦窟穴,颇有自然之致。 以太湖石垒堆为山,是巨室寻常之举,但如眼前这般,能以太湖石筑起奇峰阴洞,占据名岛凿峭嵌空,实在少见。 郭勋折扇轻摇,向几位客人介绍园中景致。 能让他亲自陪同,这几人自然非同寻常,一位是刚从翰林院侍讲学士升任礼部右侍郎的方献夫,与他同行的还有两人,是张璁与桂萼。 这两人在嘉靖元年被贬谪至南京,直到月前,才被重召回京,这两人刚刚回京,就被任为正五品的翰林院学士。 郭勋边走边说,“此中之石,来自太湖中之洞庭西山,京中难得,便有人汤院石代之。” 他呵呵轻笑,“汤院石也不是不行,脆而易琢,粗而滋水,窟宅、峰峦、礧磈之奇,不可名状。然与太湖石相比,毕竟逊了一筹。 我府中之石,百年有余,石纹如新,而汤院之石,不过十年,就可见苔滋草生,荟蔚其上,其石非石矣!” 方献夫和桂萼两人目不转睛,连声赞叹。 桂萼的艳羡之色溢于言表,“侯爷这花园,真是蓬莱阆苑。” “啪!”郭勋一合折扇,甚是有些不以为然,“蓬莱阆苑我是没有去过,不过,那边能有这般景致?” 桂萼一噎,将后话吞进腹中,一旁的张璁却是冷然一笑,默然不语。 太湖石好,傻子都知道,但那是钱堆出来的。一块太湖石,巨而佳者价值千金,小而劣者也不下数十金,最爱石者莫过于宋徽宗,而今宋徽宗安在? “轰隆!” 说话间,天色陡然变暗,阴云如甲,捂住了火热的烈日,雷霆隐隐滚动,蓄势待发。 郭勋抬头看了看天,刚才那刺目的白,转瞬之间成了厚重的黑,“前面是五岳草堂,咱们去那里坐一坐,吃瓜饮茶。” 几人疾步走到草堂,郭勋指指点点,说起何为五岳草堂。 说是草堂,实则是一个园中之园。 园中南边是“岣嵝洞”,金简玉牒,仿佛见之,这是南岳衡山。 西边是“莲花庵”,三峰缥缈,这是西岳华山。 草堂之前,凿石为池,称“天中馆”,这是中岳嵩山。 东北以西是“蓬玄阁”与“太乙楼”,二翼八山,吞吐回合,这是北岳恒山与东岳泰山。 “轰隆轰隆!” “哗啦!” 又是几声霹雳,将郭勋的话语打断,接着便是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 说也奇怪,随着雨水从天而降,园中忽然氤氲横生,飘飘渺渺,观之若仙。 “刚才侯爷说,蓬莱阆苑没有这般景致,说实话我是心有不服的。” 桂萼叹道,“现在是相信了,蓬莱仙阙久凭阑,始悟清风荡霭烟,天上人间啊!” “老桂啊老桂,你真会说话!” 郭勋用折扇拍了拍桂萼的肩膀,让张璁眉头一皱,方献夫眉间带笑,视若不见。 郭勋指着园中说道,“垒石为山,总是假山,终究与真山有别,为了有真山之趣,当年在垒山之时,便嵌以雄黄、焰硝,雄黄能辟虺蛇,而焰硝则能生烟雾。每逢阴雨,则云气沉郁,仿佛空山新雨之后也!” 府上仆役来来去去,有的奉茶,有的抱瓜,有的熏香,有的净衣,郭勋招呼客人入座,几人笑语晏晏,聊得不亦乐乎。 闲话说多了,张璁有些不耐,听着雨声,看了看在座的同伴,笑道,“诸位,张某适才偶得了一联,想了一阵,却难寻下联,还请三位助拳。” “秉用兄,快快道来!” 不只是方献夫和桂萼催话,郭勋也是眼睛一亮。 郭英虽然是武勋,但郭家子孙却不是赳赳武夫,均能诗会文,乐与文儒交。 郭勋的高祖郭镇有《奉贤集》一卷,曾祖郭珍有《芸兰集》六卷,父亲郭良有《宾竹稿》十卷。 到了郭勋,更是文采斐然,不但刊刻了多本诗文集,书法更是一绝,一笔篆书犹如玉箸,时人惊为小李斯,崇寿寺碑便是请他篆额。 看看跃跃欲试的三人,张璁微微一笑,看看窗上的雨痕,说出上联,“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嘶!” 三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都是此道行家,一听就知道这联难对。 联中的“冻”字拆开,是一个“东”字加两点水,联中的“洒”字拆开,是一个“西”字加三点水,绝妙地拆出来一个“东两点,西三点”。 拆字拆得应景,浑然天成,毫无斧凿痕迹,越想越是难对。 第92章 切瓜 三人久思无果,方献夫自负才高,起身走到户外,反复吟哦一阵,拟了几对,还是颓然摇头,不是不甚工整,就是味道差了。 上联易出下联难对,不止是他们,张璁这个出联之人苦思之下,也是一筹莫展。 “哈哈,秉用兄出的好绝对啊,我是想不出来了,来,先吃瓜!” 郭勋倒是毫无愧色,在座的三个两榜进士都对不出来,他一介武夫,自然无须汗颜。 他持刃分瓜,瓤红籽黑,这不是京城的瓜,而是来自山西太谷,七分熟时便摘下,用快马送至京城,再入冰水冷冻,一口下去,凉如冰,甜如蜜,故而谓之“太谷蜜”。 几人各自取瓜分食,忽然门口一暗,一个老者昂然而入,“切瓜分瓣,横七刀,竖八刀!” 这是下联? 几人不由得有些呆住了。 这句联语也是用的拆字,以拆对拆。 联中的“切”字,横着拆开是“七”和“刀”,“分”字竖着拆开,是“八”和“刀”,这么一拆,正好是“横七刀,竖八刀”。 “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切瓜分瓣,横七刀,竖八刀!” 信手拈来,天衣无缝。 郭勋一惊之下,看清来人的面貌,又是一喜,赶紧起身行礼。 在这位老人面前的郭勋,与之前在桂萼面前的郭勋判若两人,“杨公远道而来,勋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张璁与桂萼两人不认得老者,方献夫却是认得的,这位便是四朝老臣,镇江杨一清。 三人也跟着起身行礼,杨一清大步走了过来,取过一块西瓜,却是不食,只是冷然笑道,“外面风狂雨骤,诸位还在这里吟诗作对,就不怕明日大祸临头,引颈就戮,横七刀,竖八刀?” “杨公何出此言?” 方献夫过去请杨一清入座,待以上官之礼。杨一清在与张永联手扳倒刘瑾之后,先是晋为户部尚书,接着就是吏部尚书,当时的方献夫是吏部员外郎,杨一清是他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 看放献夫殷勤备至,杨一清这时才认出这位曾经的下属,“叔贤,听闻你回西樵山读书,几时回朝的?” 方献夫想起那个袖里藏书的早朝,“已有两年了。” “嗯,我们回头再叙。” 杨一清拍拍他的肩膀,吃了片瓜,润喉之后,将今日在卢沟桥的见闻大略说了一遍。 “那也不能说,咱们就大祸临头?” 张璁有些不敢相信,“杨公之意,是他们敢……” “他们不敢?” 杨一清森然道,“你识得莆田张曰韬否?” 张桂两人摇头,郭方二人却是脸色一变。 杨一清眼神如刀,“那你又识得马顺否?” 马顺他们自然是知道的,听到这个名字,他们全部脸色发白。 “你们,有江彬之威么?” “你们,有马顺之势么?” “你们弱比羔羊,而他们却是人才济济,烈如虎狼,”杨一清轻描淡写地看着张璁,犹如看一小儿,“那么,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不敢?”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一轮白日将阴霾驱赶殆尽,明晃晃地盘在高天,看似炽热,实则冷漠。 *** “列国纷争,尚有移民移粟; 天朝一统,何分江北江南?” 乾清宫中,嘉靖撸着狸猫,似笑非笑,神色莫测,“这是安化县的呈文?” “是的。”陆炳从后面看着他的侧脸,“不过,实则可能出自李步蟾之手。” “可能?”嘉靖的话音有些意味深长。 陆炳心中一跳,“这是石安之的第二封呈文,原本没有这两句,但那日李步蟾去了后衙之后,就多了这个,还多了那“公督私藏”的条陈,故而……” “没什么故而,这就是他的手笔,那些老吏哪里还有这般锐气?” 嘉靖手上重了一些,狸猫的霜眉一挑,“喵”了一声,从嘉靖的怀里跳了出去,在桌上走了两步,又匍匐下来,委屈地看着它的主子。 “皇上明见万里!” 陆炳不知道说什么,嘉靖冷笑道,“明见万里?你以为他这话说给谁听的,就是为了司马甄那些老吏么?这也是说给朕听的!” 陆炳缩了缩脑袋,他现在的个头已经超过了七尺,这让他看起来有些滑稽。 嘉靖轻轻一笑,现在也就陆炳,还敢在他面前这般失仪,他点了点陆炳,“那下半句的江南江北,自然是说给湖广布政司听的,但那上半句呢?” 陆炳一呆,转而大怒,“这个混账!” “为了帮他的义父,帮乡邑的乡民,居然将孟子和梁惠王抬了出来,摆在朕的面前。煌煌大明,莫非还不如那蕞尔小邦?朕这个大明天子,莫非还不如那“名宝散出,土地四削”的梁惠王?” 嘉靖面无表情,却又笑声不断,“既然如此,那就如他所愿,长沙府不是上疏请求免除今年赋税吗,那就准其所请,再允了他们开仓放粥!” 陆炳不敢搭话,只是垂首立在身后,过了一阵,又听得嘉靖问道,“我记得安化县有一子,在国子监进学?” 陆炳赶紧答道,“是,石安之生有二子,长子早夭,次子石遇,表字预己,之前在国子监读书,但去年春闱再次名落孙山,便将告身递交吏部,等待拣选。” 嘉靖满意地看了看陆炳,经过王佐三年调教,陆炳算是有些样子了。 “朱子云,“圣人之心,不以贫贱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随遇而安,无预于己”,看来安化县追慕圣人之心甚为真切,那好,朕就亲自给他的爱子安排一个去处,看那石遇,能随遇而安否?” 宫中四周藏冰,将炎热隔绝在外,却也让殿内有些憋闷,嘉靖起身走到窗前,一把推开,一股热浪带着未曾散尽的雨气,袭卷而来,让他精神一震。 “杨一清回京了?” “他收到谕旨,只身返京,身边只有一仆一马,只用了半月,便于今晨赶至卢沟桥,之后便直接去了武定侯府。” 陆炳笑道,“当年先帝就跟陛下说过,大明有三杰,这杨一清已是古稀之年,还能如此孤忠,相比之下,杨蒋毛诸相就相形见绌了。” 第93章 玉斧 陆炳口中的先帝,当然不是嘉靖的堂兄正德,而是他爹兴献王。 在嘉靖还是世子之时,兴献王就告诉他,大明有三杰,华容刘大夏,茶陵李东阳,还有安宁杨一清,如今名臣凋零,三杰之中,只剩下杨一清硕果仅存了。 眼下朝堂角力,嘉靖手中无人可用,挑来拣去,只得将目光放在了杨一清身上,重新召回这位四朝老臣。 而杨一清在接到上命之后,便不顾衰躯,快马加鞭奔赴京城,更是直入武定侯府,表明自身立场,这让嘉靖龙颜大慰。 若是能够得到杨一清的支持,他肩上的压力就小了一大截,他也能够喘口气了。 今年以来,杨廷和蒋冕毛纪三位首辅,加上吏部尚书乔宇先后致仕,朝堂之上风声鹤唳。 此时山西又出了李福达案,明明是宗简单的案子,朝臣一审,竟然跟武定侯郭勋扯上了关系,直接揭了他的逆鳞。 这三年来,杨廷和越发跋扈,先是逼得他贬谪了张璁桂萼,后又将自己的死党,云南巡抚何孟春调任为吏部侍郎,还将林俊任命为工部尚书。 内阁只有票拟权,没有奏事权,他杨廷和哪来的权利,任命一部尚书? 放眼京城,文官几乎无人可用,只有一个武定侯郭勋算是铁杆,现在连郭勋都要被他们清算,他们就这么想朕成为孤家寡人? 是,郭勋不干净,是头烂蒜。 可问题是,你们这些干净的好蒜,不能为朕所用啊! 这些守着古礼不放的君子,就知道死盯着朕去祭拜哪个牌位,哪个牌位上多一个“皇”,改一个“考”,该他们的分内之事却不见上心。 像江南连年大旱,他们何曾有一字一言,一计一策去忧心大明的子民! 满朝冠带,还不如一个冲龄小儿! “杨慎他们,今日应该去了卢沟桥吧?” 吹了会儿热风,嘉靖觉得出汗了,便走了回来,角落的宦者赶紧过去将窗户关上。 陆炳口中称事是,又将送别之情向嘉靖细细回禀,嘉靖越听越觉得厌烦,挥了挥手,陆炳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嘉靖看着陈设在户牖之间的斧扆,绛色的斧扆高八尺有余,折为两屏,上面挂着一柄玉斧。 这柄玉斧乃礼器,每次任命大臣,嘉靖则将姓名书于纸上,缄封垂于玉斧,宦官持之出宫,见学士方才启封。 “麦福!” 一个宦官从角落小跑过来,躬身听命,这个麦福也是兴王府的老人,“去,将这柄玉斧,送去宣南坊。” 麦福领命而去,陆炳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嘉靖的侧脸,突然感到一丝寒意。 *** 宣南坊。 这是杨慎目前的住处。 他原本随杨廷和居住在东华门外的赐宅,杨廷和致仕之后,便从那里搬了出来,在城南的宣南坊租房暂住。 麦福到来之时,杨宅并未因失势而人走茶凉,反而群贤毕至。 随便一看,有吏部左侍郎何孟春,有翰林院编修王思,有给事中王相和裴绍宗,有监察御史毛玉和张原,有户部主事张淮等等,济济一堂。 看他们的神色汹汹,麦福是个机灵的,乖乖地将玉斧赐予杨慎,除此之外,就只带着眼睛和耳朵,一言不发。 杨慎入室沐浴之后,将玉斧供上,朝北面谢恩,感激涕零,“斧者,父斤也,陛下之意,杨慎知矣,是让微臣秉承家父之志,使我呈父加斤削也。” 听了杨慎的话,麦福的眼睛瞪得溜圆,陛下是这个意思? 等麦福离去,杨慎把玩着玉斧,冷然发笑。 当今这位天子之聪颖,世上罕见,最喜跟臣僚打哑谜。 问题是,他是杨慎。 在他面前玩这一套,只能说这位少年天子,还是少年。 “皇上这是何意?持斧相胁,若是不遂其意,便要断吾等之头不成?” 王思冷笑道,“王思之大好头颅在此,看谁家斤斧砍之!” 一时间,壮怀激烈。 “现在国家多难,如何还在做这些无益之争?前日收到家书,连年大旱,草木枯死,我郴州府之百姓,已经卖儿卖女了!” 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惨然道,“儿女贱同石瓦,往秤上一站,如称豆菽,一斤十文,满一百斤,每斤还要减两文! 百文卖儿,千文鬻女,即便如此,父母还要忍痛与子女分离,因为,卖儿就是爱儿啊!” 这位老者,正是何孟春,他官居吏部左侍郎,但如今吏部尚书乔宇致仕,由他署理吏部之事。 他是湖广郴县人氏,离乡久矣,如今收到这般家书,肝胆俱裂,说到伤心处,泣不成声,“百钱卖一儿,千钱卖一女。小者五六岁,大者三尺许……老姆谓儿女,卖汝实痛汝。怀中一块肉,弃作路旁土……” 何孟春说罢,一时间义愤填膺,慷慨难止,卖儿卖女已经惨绝人寰,还以秤称人,这与卖猪狗卖鸡鸭何异? 户部的杨淮激愤地道,“近日户部会议赈济,会议三日,却难成一议,太仓所贮仅七十万两,难以动支,而今京通二仓银米,俱无三年之积。国势民力,比之成化弘治年间,百不及一二,国家仓廪空虚一至于此,是不可为之寒心哉。” 杨淮身上衣袍陈旧,里衣隐有补丁,他是正德十二年的进士,到了户部之后,监管京仓,革除陋规,明明守着聚宝盆,却过得家徒四壁。 “东川所虑甚是!”杨慎慨然叹息,“如今天灾频仍,圣上不思修德,不思勤政,只知自家统嗣之事,为此不惜逼走三位贤相,不惜颠倒李福达案,不惜……” 他眼圈一红,有些说不下去了。“自今上即位以来,江南连年大旱,此为何故?无它,正是董子所云,“天有意志,以善恶赏罚人”,今上失德,昊天有感也!” 王思大声道,“《公羊传》何以成书?记灾也,记异也,灾者十六次,异者三十二次,如大雩之旱祭,更是明言,“旱者,政教不施之应。先是桓公无王行,比为天子所聘,得志益骄,去国远狩,大城祝丘,故致此旱。” “啪!” 王思以头撞柱,头上很快就红了一块,显然甚为用力,他恨声道,“天子失德,臣子又当如何?” 一时间众人皆寂,君为臣纲,君可以不仁,臣不能不忠,他们能如何? 第94章 养士 “天子失德,臣死谏可也!” 张曰韬勃然而起,“诸君,照我看来,皇上之所以倒行逆施,是因为有小人作祟,若是肃清了小人,君子盈朝,自然天下太平。” 何孟春的脸色此时也恢复了平静,“何人是席珍所谓之小人?” 张曰韬森然道,“无他,张璁桂萼二犬耳!” 何孟春声音冷冽,“那你又想如何肃清?” “打死他们!” 张曰韬掖起衣袖,勃然举拳,“他们刚从南京召回便晋升翰林学士,他们二人,科场蹉跎,侥幸中试,如何能入翰林,又如何敢称学士?既然贬谪无益,只有打死他们,才能以绝后患!” 想明火执仗打死两位进士? 这话实在有些耸人听闻,众人看着杀气腾腾的张曰韬,神色各异。 何孟春摇摇头,苦笑道,“席珍啊席珍,不想你还是这般血气方刚!” 杨慎轻轻一笑,“我倒是觉着,席珍兄此计,大可行得,席珍兄连江彬都敢动手,何况张桂二人?” 说起这个,张曰韬有些得意地拱拱手,“哈哈,不意张某之匪事,用修居然还能记得!” 正德十四年,正德南巡,宠臣江彬纵其同党横行州县,即将到达常州,百姓争相逃匿。 其时张曰韬为监察御史,正在此地巡视,听闻江彬即将为祸常州,便召集此间父老,还释放囚徒,约拢乞丐,得了数百人,拿着石头砖瓦,约定只要江彬一至,便一齐出手击之。 可惜,这般阵势,只等来了江彬的同党,被张曰韬一阵石头打得垂死,呜呼哀哉之后,江彬深感诫惧,绕道而行,常州以南诸府得以安宁。 王思曾跟随王阳明,参赞军务,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异想天开,“让张桂二人授首不难,但吾等毕竟是朝廷命官……” “哈哈!改斋兄!” 杨慎把玩着玉斧,玉斧无刃无锋,却是触手清凉,“你忘了马顺之事乎?” “马顺?左顺门?” 王思眼睛一亮,哈哈大笑,“还是用修兄机敏!” 马顺是英宗时的锦衣卫指挥使,是王振的心腹,土木堡之变后,在左顺门被以王竑为首的一群文臣堵住,一顿乱拳打死。 打死马顺之后,文臣还将王振的两个心腹太监毛贵和王长随抓出来打死。 从此之后,左顺门便是文臣心中的圣地,打死人不用赔命的法外之地。 而且,左顺门此地位置极好,位于紫禁城外朝中路,太和门东侧廊庑正中,是文武官员上下接本之处,张璁二人上朝,必然要经过这里。 室内的这帮法外狂徒都兴奋起来,打死张璁桂萼,确实可行! 几人再一合计,一点一点的,计划便成型了。 “砰!” 玉斧砸在书案上,杨慎伸出右掌,高声喝道,“诸君,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啪!” 张曰韬狠狠地将自己的手掌击了上去,“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接着又有好几只手掌相击,齐声大喝,“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 “但凡破题,必如弈者争先,一着占势,则通盘皆活,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要能够尊题而不粘题,要能够以小见大,要能够暗埋伏笔,为"承题""起讲"留有余地,还要能够声律铿锵,通过修辞增强气势……” “此次制艺,破题甚为巧妙,而且承题四句也接得不错,补充破题未尽之意,今次之三段,与前次之四段相比较,更为简洁有力……” “……” 在县衙后衙的一个午后,李步蟾端坐在石安之的书房之中,聆听着石安之的讲授。 今年立夏之后,他已经开始八股文的练习,由石安之出题,每日一篇。 这几个月以来,石安之看的,主要是他的破题。 大明科举有三重,不管几场考试最重首场,不管几道试题最重首篇,不管哪篇文章最重首句的破题。 在考场上,如果说一篇文章十分,破题的这一两句,要占去五分不止。 甚至不少考官,往往就看了一句破题,就决定了取中与否。 这也正常,毕竟一届考生动则两三千份试卷,要在短时间内审阅完毕,哪有那么多的精力字字品读? 只有破题破得精妙,让人眼前一亮,考官才有将这篇文章看完的兴趣,若是破题都破不好,后面再是花团锦簇,也是打落凡尘的命。 所以大明儒林,对于破题的研究最深,十分功夫,倒有五六分在破题上。 在考试之前,会下功夫准备若干破题。 适用范围广的,叫作“马笼头”,意思是处处可用。 适用某一类型的,叫作“舞单枪”,意思是特殊场合一跳而上。 还会准备一些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万金油段落,叫作“寿星头”,意思是长而无用。 还有一类叫“救命索”,其中例用“存乎”、“谓之”、“此之谓”、“有见乎”、“无见乎”等等,在脑子没词之时,就把这类东西写上去,不论与题是否相契,先对付过去再说。 这样的绝招秘籍,都是家族师徒之间口传心授,篇篇相袭的,一般人绝对不告诉他。 李步蟾也是得了毛伯温与石安之两家独门秘籍,才开了眼界。 说起来,在拜师当日,毛伯温说起庐陵,“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他们能够组团中举,根源就在这里了。 “我们常说“子曰诗云”,现在以“子曰”为题,你来破一破!” 石安之评点完李步蟾的文章,再度出题,来锻炼李步蟾的破题技巧。 三百六十行,无论哪行,说到底就是卖油翁的那句话,手熟。 每一个学霸,其实都是题海堆出来的。 “子曰……” 李步蟾沉吟不语,石安之这个题目出得刁,翻开《论语》,处处都是“子曰”,越是这样大而化之的东西,越是难以措手。 “你回去再琢磨,我再给你……” 见李步蟾有些为难,石安之公务繁忙,不能在此空耗,就准备让他回去慢慢寻思。 不曾想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李步蟾眼睛一亮,“有了!” “哦?”石安之的屁股又回到椅子上。 第95章 思恩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李步蟾非常自信地看着石安之,大声说道。 这两句来自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一字未易,但他没有半点搬运工的羞愧之色。 因为这不是搞原创,而是破题。 什么是“子”? 匹夫而为百世师,这就是“子”。 什么是“曰”? 一言而为天下法,这才是“曰”。 这个破题,从时间与空间两个纬度,将"子曰"之圣人之言,锻成永恒,尊题之余,还维护了儒家道统,浑然天成。 “妙哉!” 石安之拍案而起,接着出第二题,“乡人皆好之!” 这个题目出自《论语》的“子路”篇,李步蟾只是稍作思索,便信口而出,"稽之于众,而好恶之公可见矣。" 这个破题没有之前惊艳,但也是深得要领,"乡人皆好"本是一种舆情,但李步蟾不去评价舆情,而是展开,转为对公论的探讨,局面为之一阔。 而且,其中还隐含"众口一词未必是贤"的深意,还埋下"不如其善者好之"的伏笔。 “不错!” 石安之抖擞精神,接着再来,“大学之道!” 这又是大而化之的题,很不好破,不过李步蟾今日如有神助,脑中一片清明,只是思考了一阵,便稳稳地破了开来。 “道有大而必由者,学其的矣。" 这个破题自有妙处,“的”者,箭靶也,一个“的”字,就将大学之道的概念具象化,同时还暗合了朱熹讲的"明德新民止于至善"。 李步蟾连过三关,石安之老怀大慰,“行了,你的破题可以出师了,之后就是文法打磨了!” 不到半年时间,能到这个程度,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厚积薄发。 蔡氏从外面进来,手上拿着一封信函,脸上有些怪异,隐隐有泪痕,却又稍带喜悦之色。 “怎么了?” 石安之起身相问,蔡氏将信函递给他,“刚才驿丞送来的,砖儿来信了!” “砖儿的信?” 石安之接了过去,“啪啪”两下展开,“瞧你这神色,他说啥了?” “砖儿”就是他们的儿子石遇,蔡氏在生他之时有些不巧,正在如厕,一时慌张磕在砖头上,额头还留下一个淡淡的疤痕,故而取了这个小名。 据说当时还准备给他取名为“厕仔”,不过小砖儿哭得厉害,总算没有套上这个恐怖如斯的小名。 说起来,“砖儿”这个小名也算不错了,比起司马相如的“犬子”,李从珂的“阿三”,王安石的“獾郎”,高拔的“秃头”什么的,要强了太多。 石遇的信挺长,半晌之后,石安之方从信笺上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也与石夫人一般无二。 李步蟾不是外人,也拿过来看了一遍,难怪老两口神色莫名,原来是石遇授官了。 说起来石遇也是个读书种子,二十岁就乡试中举,然而之后会试不中,就按照朝廷定规,入国子监读书。 落第举子入国子监读书,这是洪武以来的定规,“下第举人,不分廪膳、增广、儒士、军生、吏员,中式俱送监读书”。 不过由于在监读书艰苦,各地举子大多找借口回籍,鲜有谨守规定者。 去年再试,石遇依旧不中,他不愿蹉跎下去,便向吏部递交了铨选的申请。 大明的“举监拣选”,是难得有好去处的,在通过吏部考核之后,授的官儿一般都是地方佐贰官或者教职学官,像后来万历朝的首辅沈一贯,原本就是举监,通过拣选授的官儿,便是从八品的南京国子监博士。 当然也有运气爆棚的,像正统五年,国子监生江西举人杨谌,便拣选授了福建邵武府推官。 石遇这次似乎就是运气爆棚了。 他不但很快就通过了拣选,所授之官比一府推官还要强上一丝,是一县正堂。 不过这个县比较特殊,是广西布政司庆远府的思恩县。 这个地方原本实行羁縻,由土官自治,直到弘治十七年,朝廷才派了流官直接治理。 从弘治十七年到如今的嘉靖三年,二十年过去,倒有十年没有知县。 吏部下了任命,也少有人愿意去,去了也少有人呆得下来。 石遇接到任命,二话不说,已经动身了。 这次的拣选,很是诡异,透过薄薄的两页信纸,李步蟾隐隐能够闻到一股恶意,却又不知恶意从何而来。 思恩县是广西什么地方,他在后世没有听说,但是改土归流不久的地方是什么德性,这里的三人,都是心知肚明。 “兄长除了七品正堂,这是大好事,可喜可贺!” 石安之夫妇心系儿子,相顾无言,李步蟾转了转眼睛,笑道,“如今义父为知县,兄长亦为知县,国朝能传此佳话者,也就是苏州况太守父子了,兄长必定也会光耀门楣,给石家冠以青天之名,三品之赏!” “况太守哪是那么好当的,国朝百五十年,也就一个况太守!” 石夫人有些郁郁,她知道李步蟾在拣好话说,但这种事情,不是一两句好话能够开解得了的。 所谓况太守,就是况钟,他与儿子况寰,都曾做过知县。 况钟是一个奇人,他连科举都没参加过,只是一介书吏出身,这样的出身能当上知县都是祖坟冒烟了,但他居然还升了知府。 升知府也就罢了,升的还是苏州知府,苏州知府也就罢了,他不是当一任,而是被苏州百姓一再挽留,一当就是十三年,还被皇帝赐了正三品,直到累死在任上。 他死之后,是真正的举国哀悼。 不但苏州百姓家家披麻戴孝立祠纪念,连十六岁的皇帝朱祁镇,都悲痛得无心吃饭,那位粉身碎骨浑不怕的铁汉于谦,更是无比伤感,在给妻子的书信中,都是哀叹连连! “行了,石遇既已除官,便当以身许国,但愿他吉人天相吧!” 石安之唏嘘一阵,拍了拍老妻的肩膀,安慰两句,再转头给李步蟾布置作业,“你的破题功夫,已经够用了,之后就是文法。” 第96章 夺袍 “制艺之法并无桎梏,国初以来,始而厌薄平常,稍趋纤靡;纤靡不已,渐骛新奇;新奇不已,渐趋诡僻……” 石安之粗粗说了一通,让李步蟾大为惊讶。 原来明代的八股文,并不是后世想象中的那样古板呆滞,非但可以复古,宗法先秦诸子,还可以创新,引心学禅学入八股,甚至还可以引进俗字方言,不一而足。 其实,这是李步蟾孤陋寡闻。 八股文在大明还是相对宽松的,八股都不见得是“八股”,像成化弘治年间乡试的八股文,真正标准“八股”的八股文并不多,有多有少,少的只有二股,多的达到十二股,甚至还有奇数七股者。 真正的“老八股”,要到康乾之后,尤其是乾隆大帝谕旨明文规定,“非三代之书不得读,非诸经之说不得览”,这才是神功大成。 说话间,午休已过,石安之安慰了老妻一句,与李步蟾起身出门。 户房的赵欣颜候在前衙,石安之嘱咐了李步蟾一声,一行人便急匆匆地出衙而去。 这两年旱情下来,赵欣颜这个户房司吏也清减了,他们这是去巡视流民赈济的情况。 亏得有公督私藏之法,安化县虽然艰难,但暂时还算稳当。 但安化稳当,邻县却不稳当,时不时有流民入境,民间私藏之粮也扛不住了,这时从朝廷传来了好消息,长沙府今年的赋税免除,楚南受灾凡四十二州县,还允许开仓赈灾。 这些州县之中,大县设粥厂十六个,中县设粥厂十二个,小县设粥厂八个。 总的算下来,赈灾一月,需用米十六万石,废银十六万两,可活灾民二十余万。 跟免税赈灾同时传来的,还有一个消息。 时隔七十五年之后,左顺门又出大事了。 由杨慎策划,拢共二百余位官员,一齐跪在左顺门外,大呼太祖高皇帝与孝宗皇帝,哭声震天,喊声动地,声震阙庭。 这个场面太大了,六部九卿的高官就有二十多位,包括户部尚书秦金,刑部尚书赵鉴,兵部尚书金献民,前后两任工部尚书赵璜与俞琳,加上署理吏部的左侍郎何孟春,礼部右侍郎朱希周,刑部左侍郎刘玉,都御史王时中等等,朝堂之上几乎一扫而空。 乾清宫的嘉靖慌神了,一个处理不好,他就会变成字面意义的孤家寡人。 经过左顺门的张璁和桂萼更慌了,面对着二百多双红彤彤绿油油的眼睛,他们记起来杨一清的话,“横七刀,竖八刀?”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场面,打死他们两个,响都不会听到一个。 慌张之中的二人,极限爆发。 离左顺门还有十箭之地,张桂二人就果断转身,两个年近半百的半老头,硬是飙出了一场生死时速,从左顺门到阜成门,一路跑进了武定侯府,让追过来的伏兵望洋兴叹。 慌张之中的嘉靖,开始爆发。 君子们动口,他辩论不过,那就只有动手了。 锦衣卫出动,四品以上的官员计八十六人,全部夺俸,五品以下的官员计一百三十四人,全部廷杖,打入诏狱。 张原被当场打死,十七人不治而死。 杨慎等八人或削职为民,或充戍边疆。 这件事,被称为“大礼狱”。 “多事之秋啊!” 李步蟾边走边摇头,从表面上看,是嘉靖用武器的批判,打赢了杨慎等人批判的武器。 但实际上,嘉靖却被批判的武器,从乾清宫逼到了西苑,从皇帝逼成了青词道君。 在李步蟾看来,杨慎他们的斗争方式,还是太过粗犷了,技术不够细腻。 试图威压皇帝,皇帝这种生物,是可以被威压的么? 若是想杀张璁,最好的方式,是学刘伯温那样,玩神秘学。 洪武初年,中书省都事李彬坐贪纵抵罪,所有人都拿他没有办法,因为李彬是李善长的亲信,有李善长这把保护伞护着。 当时天下大旱,在朝廷祈雨之时,刘伯温轻轻地说了一句“杀李彬,必下雨!” 一句话六个字,就像一阵台风,将那把保护伞吹上了天,将李彬的脑袋献祭。 这次江南连年大旱,杨慎纠集了二百多人,在左顺门搞事,只需拉上钦天监背书,来一句“杀张璁,必下雨”,张璁的脑袋就必须挂在城门楼子上。 这样的方式不但保险成功率高,更关键的是,它的程序正确,是文官该使的招数。 不像现在这般,哪怕真成功了打死了张璁桂萼,也是知法犯法,一通王八拳失了体统。 寻思之间,崇文坊到了。 进了院门,便听到蒋桂枝在与人说话。 “咦,桂枝,你这手艺不错啊,这馒头不比彭记的差!” “那是,那彭记也就是外形看起来漂亮一点,讲究个菊花褶抓髻顶,味道也大差不差,说起来功夫还是在馅上,有的讲究用特制的香油和馅,有的在馅里放一点腐乳,有的放一点面酱,各家有各家的招!” “嚯,行啊,改天我让你嫂子过来取取经,给我点儿咸菜!” “给,大兄,你别说,这蒸馒头学起来也不易,在开始的时候,馒头粘在屉布上下不来,一使劲儿,馒头就掉底了,后来才知道,上屉的时候,屉布不能用干的,得泡湿了才行!还有,馅儿太稀面太软,蒸的时间长了,都容易掉底儿!” “……” “哈哈,大兄!” 还没到门口,李步蟾便高呼了一声,原本的些许不快突然就不见了。 “哈哈,小蟾回来了!” 听到叫声,屋内的人冲了出来,手上抓着半个馒头,嘴里咯吱咯吱嚼着咸菜,冲着李步蟾露出笑脸,正是刘敦书。 现在的刘敦书到了及冠之年,壮实了不少,嗓门也洪亮了。 “龙舟移棹晚,兽锦夺袍新。” 瞧着刘敦书一身襕衫,李步蟾上去狠狠地捶了他一下,“恭喜大兄,夺袍而归!” “嘿嘿,运气运气,今年是我,明年就是你了!” 刘敦书口里谦逊,眉毛却向上挑起,每一根眉毛都是喜气,显是得意得很。 他这次是打府城院试回来,经过两年的折戟沉沙,这次的院试他答得得心应手,终于取了秀才,所以李步蟾贺他“夺袍”。 第97章 四年 兽锦夺袍新。 这是杜甫写给李白的诗,用的是武则天夺袍的典故。 当年武则天率群臣同游洛阳龙门石窟,命随行官员赋诗记胜。 一个叫东方虬的最先写完,将诗呈上,武则天一看不错,便高兴地赏给他一件锦袍。 没想到很快宋之问的诗也有了,武则天一看,觉得比东方虬那首诗要出彩,就将刚刚赏赐给东方虬的锦袍又要了回来,重新赏给宋之问。 这个事情一出,“夺袍”便成了文人之间比斗获胜的专有词。 蒋桂枝站在刘敦书的后头,看着那一身湖蓝色的襕衫,眼睛都快移不开了。 “嘿嘿,瞧这儿!” 李步蟾张开手掌,上前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大兄说的不错,这身青衿,明年就看我和同书的了!” 蒋桂枝“啪”地打了一下手,嗔道,“家里什么都没有,大兄来了,就能吃个馒头,像什么样子呀?” “桂枝,跟我就别客套了,再说……” 刘敦书紧吃两口,把半个馒头往嘴里一塞,拍了两下手,“眼下这光景,有馒头吃就很好了,要真是大鱼大肉的,吃了反倒心里隔应!” 大灾之年,民生艰难。 去年秋天,百足刘氏也挺不住了,万般无赖之下,解散了族学,刘诗正也回了江南镇。 想到百足村的那两株泡桐,李步蟾心里暗叹,拉着刘敦书到院里石凳上坐下,“小登科接着大登科,大兄,你的好日子定了没有?” 刘敦书脸色一红,嘿嘿笑道,“定了,就在九月初九。” 人生最得意,莫过于大登小登。 刘敦书不敢想进士及第,但如今功名在身,也是妥妥的双喜临门,够得意的了。 “大兄,新娘子漂亮不?”蒋桂枝在旁边插话道。 “这我哪知道,我也没见过。” 说起这个,刘敦书有些扭捏,他的老泰山也是县学的生员,以后翁婿之间不愁没话说。 “九月初九……就在眼前了!” 李步蟾琢磨道,“大兄,有什么需要我们的,一定开口啊!” “那是自然……” “轰隆!” 突然一声炸响,仿佛有人在耳边猛地敲了一声铜锣,让刘敦书霍地跳了起来,“怎么回事?” 李步蟾和蒋桂枝也是茫然,哪来的巨响? “轰隆……轰隆!” “啊!” 蒋桂枝一声尖叫,有些哆嗦地指着天上,“打雷了!” “打雷了?”一向机灵的李步蟾,这时反倒是呆住了,呆呆地看着天空,宛如沙湾村口的土地公。 这时外面也是猛然沉寂,好像被一只大手摁住了时空,又突然一松,无数的尖叫汇合成河流,逆向朝天空冲去。 声音中充满了欣喜,夹杂着惶恐,包含着希冀,隐藏着怨愤,不知道是各样的情绪。 “打雷了!” “龙王爷开恩了!” “老天爷开眼!” “下场雨吧!” “……” 一张暗黑的大幔陡然出现在高天之上,又是轰隆两声巨雷,一道金蛇凭空出现,疯狂地舞动,将黯淡的苍穹割裂,分解成大小不一的碎片。 “呜呜……呼!” 紧接着,天地之间开了一条缝隙,狂风从缝隙中挣扎而出,拉扯出一道破碎的长音,摇动着山河,也摇动着这座小院里的桃树。 “哗哗哗!” 李步蟾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还是泪,看看身边的两人,脸上比他还湿。 “老天爷啊……总算是下雨了!” *** 清晨。 刚到辰时正刻,天地之间还有些晦暗,县城却被雪光映照得分外亮堂。 小寒之后,连续下了三场大雪,将前两年积压的戾气涤荡得干干净净。 上元节刚过,时不时还有零碎的纸炮声响起,零碎的纸屑崩散在雪堆上。 爱莲堂是文昌街上的老字号,看这个字号就能知道,这是文房店。 周掌柜从店里出来,脸上还残留着年节的残醉,打着呵欠,指挥着伙计一块一块地抽着门板,自己则是提着一杆旱烟,往烟锅里装了一把烟丝,徐徐地抽了起来。 “周掌柜,新年大吉啊!” 一个热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掌柜回头一看,脸上马上堆起笑意,“谢谢谢谢,小李先生新年大吉!” 嘉靖四年了,十二岁的李步蟾头戴方巾,棉袄外头罩着浆洗干净的长衫,幽深的双目特别明亮,脸上透着勃勃的朝气。 周掌柜将烟袋在脚边磕了两下,“小李先生倒是来得巧了,小号刚从长沙府进了一点澄心堂的好纸,看合不合你的心意?” “周掌柜的莫开玩笑,都是老街坊了,我的底细你还不清楚,我何时用得起澄心堂的纸了!” 李步蟾笑了笑,满面和气,“还是老规矩吧!” “哈哈,就小李先生这支笔,写澄心堂不是迟早的事?” 周掌柜让伙计走开,自己从货架上取下一刀泛黄的竹纸,又从屋内取出来一叠洁白的呈文纸,摞在一起卷上,再用带子捆好,“桃江竹纸一刀,八十文,大呈文纸一刀,二百四十文,承惠三百二十文。” 李步蟾接过纸,习惯性地划价,“三百二十文?周掌柜,新年新季的,讨个彩头吧?” 周掌柜苦着脸道,“这些纸卖给别人,少了四钱银不干,你再划价,我就亏老本了呀!” 看看门口通红的桃符,他轻轻叹口气,“新年新季的,你来捧我老周的场子,做个开张生意吧,你再买一刀竹纸,我再给你便宜十文钱。” “哈哈,承情承情!” 李步蟾眼睛一转,“这是昭明太子的《文选》?这是闽刻吧?” “小李先生好眼力,这还真是建阳的书坊所刻,比起蜀刻苏刻,刻工是要稍弱了一分,但纸张油墨丝毫不差的。” 周掌柜拿起书,随手翻了翻,递了过来,“若是你要,就算一百文吧。” “周掌柜,你这就不厚道了,刚刚你还说比不上苏刻,转头又叫了比苏刻还贵的价钱。” 李步蟾将书放在纸上,心算了一下,“两刀竹纸,一刀呈文纸,正好四百文,一个整数,我也不跟你划价了,我给你四钱银,你将这本《文选》做个添头,如何?” 第98章 告示 “好吧好吧!” 周掌柜想了想,摇头笑道,“咱们街坊邻居的,改天你中了秀才,别忘了请我喝上一杯。” 李步蟾哈哈一笑,拱拱手道,“承你吉言,一定一定!” 这爱莲堂东西不错,掌柜的也实诚,两三年以来,李步蟾用的纸几乎就是他家包圆了。 读书之事,靡费巨大。 竹纸是最粗劣的纸,倒还好说。那大呈文纸,是专门用来写卷子的,最是昂贵,一刀纸的行价是三钱银。 至于周掌柜说的澄心堂,那就别提了,一般不论刀,而是论张,十张纸就要一钱银子。 说起来周掌柜今天还是给面儿,让利不少,给李步蟾搭上了一本昭和太子的《文选》。 大明的书籍,比起唐宋来已经便宜了很多。 李唐之前的书籍,都是手抄本,极为昂贵,宰相元载买一卷书,就花了整整一千文。 到了宋代有了刻版,价格就便宜了,北宋苏州刻印《杜工部集》一部十册,售价一贯,算下来每册一百文。 到了大明,书坊林立,都是市场化运营,价格进一步下降,像这样一本闽刻的《文选》,也就是五六十文钱。 李步蟾走到门口,周掌柜突然一拍脑门,“小李先生,县试的告示贴出来了,你去看看吧!” 李步蟾一转身,“果真?” 周掌柜又将旱烟袋抽了出来,“啪啪”点燃,“就在县学门口贴着。” “多谢周掌柜告知,那是要去看看。” 李步蟾将纸寄在爱莲堂,往县学走去。 县学就在文昌街,离爱莲堂不过四五十步,远远地就能看到有人聚在门口,伸着脖子跟一群大鹅似的,垫着脚往里瞅。 “安化县正堂示: 照得朝廷取士之制,县试为先。 今据《大明会典》并提学宪檄,定于本年二月十五日,于本县儒学开考童生,所有条款,开列于后。 一、应试童生,须系本县籍贯,身家清白,无刑丧过犯。 一、各里甲、社学,务于二月五日前,将童生结状呈递本县礼房。 一、考试当日,童生自备笔墨砚台,黎明点名,唱保入场。” “……” 李步蟾也不往上凑,哈了一口气,搓搓手再拢到衣袖里,隔着人群,“听”着县学门口张贴的告示。 几个年轻的士子逐字逐句地读着,从开头的“正堂示”一直读到结尾的“右仰通知”,生怕自己弄错了上面的信息。 二月十五日? 看着眼前的人群,李步蟾笑了笑,终于开始了。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十二年了,小说都要写到一百章了,总算是要干正事儿了。 自己第一次到县学,是嘉靖元年的清明,金轮禅院的圆通僧不讲武德,要动自家的祖坟。 就是那个夜晚,自己无比清晰地看到,那人生的十字路口,矗立着自己的路标。 这一步总算是开动了。 回到爱莲堂,李步蟾抱起自己的纸张。 朔气涵空,街上清冷,文昌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士子,这都是去看县试告示的。 两刀竹纸的分量不轻,李步蟾抱着纸,到了崇文坊,又一步一步地挪进了自家店铺。 蒋桂枝端了一盆水出来,泼在门口,看到李步蟾正在扛着门板,一块块地合了上去。 “小蟾,你不是刚刚开门么,怎么又关了?” “啪!”李步蟾合上最后一块门板,有些不舍地摸了摸,“是啊,关门了,今后恐怕也难得再开了!” “以后不开了?” 蒋桂枝先是不解,接着又是一喜,“你这是准备县试了?” 李步蟾点头笑道,“就是下个月的既望日,不到一个月了,必须准备起来了。” 蒋桂枝连连点头,拽着李步蟾就往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叨叨,“关了好,把时间挤出来读书,可是不敢耽误了中相公。” 打嘉靖元年开始,她就望眼欲穿,盼着李步蟾取得功名,如今三年孝满,总算来了。 李步蟾有些哭笑不得,“放心吧,那身青衿跑不掉的!” 走到了书房,李步蟾转身道,“桂枝,刘世叔是廪生,同书应该也要赴考,你去收拾两间房,给他们备上。” “好的好的,早就收拾好了!”蒋桂枝摆摆手,“你就好好读书,这些事儿你就别操心了,我去看看龙门!” 李步蟾将《文选》放下,站在窗前,看着蒋桂枝的背影,虽然裹着厚厚的棉袄,也慢慢地有些模样了,好似春风中的杨柳。 龙门就是那条放生的三绳鲤鱼,被她放到水井里了,夏日都难得一见,这大冬天的,哪里还能见着那井龙王的影子? 李步蟾笑了笑,并没有立刻读书作文,而是取出一封书信,这是毛伯温从京城寄来的。 “……凡作一文,皆须有宗有趣,始终关键,有开有阖。如四渎虽纳百川,或汇而为广泽,汪洋千里,要自发源注海耳……” “……所寄《释权》一篇,词笔纵横,极见日新之效。更须洽经,深其渊源,乃可到古人耳,然用字时有未安处。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 “……至于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云;作之使雄壮,如沧江八月之涛,海运吞舟之鱼,又不可守绳墨令俭陋也……” 年前李步蟾将自己的文章寄给毛伯温,从这封回信看来,毛伯温对李步蟾的文章还是嘉许的。 总的来说,毛伯温让他注意三个方面。 写文章一定要有主旨趣味,只有死死地抓住主脉络,才能放的开收的拢,不会跑偏。 无论是长江还是黄河,再怎么容纳百川,再怎么奔赴汪洋,但终归不是无源之水,一定是有源头的。 再有就是李步蟾遣词造句的功夫,还有不妥帖之处,需要活读经典,活学活用,加深根基。 像杜甫作诗,韩愈作文,没有一个字是没有出处的,只是因为后人读书少,所以就以为那些金句,是韩愈和杜甫自己写出来的罢了。 真正的文章圣手,都是有阴阳造化之功,能够熔铸万物于一炉,对于他们来说,古人的语句就如同一粒灵丹,信手拈来放到自己的文章当中,往往能推陈出新,化腐朽为神奇。 最后,毛伯温告诫李步蟾,八股文只是“小道”,只有学问才是大道,学问到了,文章自然就到了,想高妙如九天之云,还是雄阔如四海之鲸,都是探囊取物一般。 毛伯温讲得通透,仿佛在李步蟾面前放了一面镜子,让他纤毫毕现,受益匪浅。 不但如此,毛伯温随信还寄来了京城最新的程文集,足足有两尺厚,够李步蟾读的了。 第99章 押题 “来,抬抬脚,别燎着!” 蒋桂枝推开房门进来,她点了一个火盆,木炭烧得通红,旁边还搁了几块,这是让李步蟾自己续火的。 她放下火钳,在屋里走了一圈,把窗户稍稍推开一线,让外头的风透进来,莫要中了炭毒。 待房里暖和了,蒋桂枝转背又端了一碗煮沸的擂茶,还配了一小碗酸萝卜。 “咯吱咯吱!” 李步蟾放下书本,擂茶入腹,一身都是暖烘烘的,萝卜又酸又脆,脑子一片清明。 尘世间的喧嚣纷扰,都被挡在了这座小院之外,皑皑的白雪之中,小院静到了极处,正好读书写文章。 将擂茶吃完,蒋桂枝又进来收拾妥当。 李步蟾取过一张呈文纸铺开,用镇纸压上,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水,一边磨墨,一边思考。 石安之给他出的题目,是“勾践事吴”,这是道春秋题。 “唰…唰……” 清静的斗室当中,木炭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墨条在砚池中滑过,犹如不经意的二重奏,慢慢地,一股幽幽的墨香,充斥鼻尖。 李步蟾将墨条搁在砚池沿上,拿起毛笔,“沙沙”之声随之而来,这是狼毫划过纸张的声音。 一张雪白的呈文纸,很快就尽数染上墨迹,黑白分明,李步蟾轻轻一吹,墨迹很快干透,对着雪光一看,墨色微微凸起,让每一个字都似乎立在纸上,特别有力。 李步蟾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自己很是满意,以前他作文,也是先打腹稿,之后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但写完之后,总还是有不满意之处,多少需要修改一些。 但今日这篇文章,却是没什么可以修改之处,或许不是没有瑕疵,但最起码,是在他的水平之内,是看不出瑕疵了。 李步蟾将卷子卷起来放好,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旁边的几上放着一个海碗,上面扣了一只饭碗,几下是炭盆,摸上去碗还是热乎的。 这自然是蒋桂枝端来的,每次在李步蟾读书之时,她生怕打扰了他的思绪,都是蹑手蹑脚的,来去无息。 李步蟾掀开扣碗,一大碗米饭,上面盖着厚厚一层萝卜干炒腊肉,李步蟾拿起筷子,大口地吃着,心里无比温暖熨贴。 吃完饭,李步蟾将碗筷放回厨房,蒋桂枝一边洗碗一边道,“你吃完之后放那里就行了,我自然会过去取的。” “这才几步路,我又不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 李步蟾看着蒋桂枝忙碌的侧影,“桂枝,这些年来,里里外外都是你伺候我,辛苦你了!” 蒋桂枝僵了一下,转过头来笑道,“所以啊,你要努力读书,中相公当老爷,风风光光娶我过门,不许不要我!” “嗯!”李步蟾重重地点点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半个时辰之后,县衙后衙。 刚刚开衙,衙门十分清静,所有人都懒洋洋的,没有从过年的氛围中醒来,谁都没有干活的意思。 去年中秋之后,连续几场大雨,总算缓解了旱情,腊月之后又是大雪,让安化县的百姓缓了口气,也让石安之这个县太爷能够睡得着觉了。 石安之翻开李步蟾的卷子,眼睛一亮。 “自古女戎常独胜,即今三方挫衄之余,一洗风华之旧;而穷巷幽姿,何以绝世而独立,斯亦天道之未可深言者也。 自古忠佞不同朝,当此君臣相悦之时,已佐小人之焰;而三言投杼,安在元老而壮猷,斯又人事之不必再计者也。” 读到这里,他将卷子一掩,不往下读了,而是咂吧了一下嘴,好似在品尝什么美味佳肴。 勾践此人极为卑劣,是李步蟾最为厌恶的人物,在这篇文章当中,李步蟾并没有直抒胸臆,而是先从西施和伍子胥这两位事吴的人身上着墨。 同样都是事吴,一个美人一个名将,两个悲怆的人物,将勾践衬托得越发丑陋,将苍蝇从厕所里摘出来,放到一块白布的中央,这就是春秋笔法。 李步蟾等他回过味来,笑问道,“义父,这篇文章,你觉得如何?” “怎么说呢……好有一比啊!” 石安之有时也有老顽童的性格,李步蟾跟着逗趣道,“比从何来啊?” “出比西子,对比子胥,此吴越之故事,无人不知,想独出机杼不落窠臼,是很难的。但你这篇文章,能够独出以沉郁悲凉,淋漓激切……” 石安之敛容道,“此文,绝似唐人吊古之诗也!” “义父,那小蟾的文章,够得上秀才么?” 蒋桂枝没有去和石夫人为伴,而是凑在一旁,瞪大眼睛等着问这句话。 看着她希冀的眼神,石安之捏着胡子沉吟道,“难说……” 他的声音拉长,转了个弯,“放在吴县的话,真的难说必中,若是放在长沙,运气好的话,举人都够了!” “义父,你……” 蒋桂枝坐了一次过山车,跺了跺脚,拿出撒手锏,“等下我把酒藏起来,让你晚上没酒喝!” 看着蒋桂枝雀跃而去,石安之乐得哈哈大笑,“小蟾,文章到了这个地步,就靠自己修行,我是没什么可以教授的了,只有一宗小窍门,你要学会。” 一个老进士要传授他压箱底的手段,李步蟾当然要洗耳恭听。 只听得石安之嘴里蹦出两个字,“押题!” 押题?就这? 李步蟾有些傻眼,这项业务他可是不陌生,不会押题的人,怎么可能成为C9学霸? “怎么?瞧不上这旁门左道?” 石安之嘴角噙笑,耐人寻味。 李步蟾一拍大腿,“哪能啊,这可是真正的技术!” “哦,真正的技术?” 石安之咀嚼着这个怪异词语,“看来你自己有些想法,说说看!” 李步蟾抖擞精神,“这些天我读了几本程文集,小有所获。四书题中,《论语》最多的是“君子之道”,《孟子》最多的是“民本”与“性善”,《大学》最多的是“修身格物”,《中庸》则是……” 他一顿巴拉巴拉,其中大意,不外乎就是总结热搜高频,等他说完,石安之点点头,“你这个法子有用,但用处不大。真正押题,一是押人,二是押事。” 第100章 钓雪 押人,当然是押主考官,看主考官的偏好。 同样是理学,里头也是山头林立。 朱程理学固然是老大,其它的永嘉学派,永康学派,湖湘学派,横渠气学,也不可小觑,尤其是近年以来,陆王心学更是异军突起,大有后来居上之势。 考官若是朱程理学一派,那就可能侧重《大学》《中庸》的义理题。 若是永嘉学派,他们讲究事功,与朱程理学是对头,最讨厌空谈性命,那就可能侧重“外王”和“经世”等实学。 考官若是崇尚陆王心学,那就可能更重《孟子》的“性善论”。 还有张载的横渠气学,张南轩的湖湘学派,陈亮的永康学派,各有各的说法,不一而足。 押事,就是关联当前的时事。 最有可能考的,是朝廷的重大动向,像新帝即位,要考一考“君臣之义”,党派相争要考一考“君子小人”,垂帘听政要考一考“孝道”。 其次是天灾人祸,如旱涝灾害频仍,就可能考一考《尚书·洪范》中的“五行”,也可能考《孟子》的“仁政”。 还有就是内忧外患,像北虏之害倭寇之患,《春秋》中的“尊王攘夷”,与《论语》的“足食足兵”,不就是为这个准备的么? “老夫参加会试那年,三君子辅国,以务实为先,老夫便押中了“诚明之道”,果然,会试之真题为《中庸》,“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嘿嘿。” “后来刘瑾当权,应天府乡试,便有人押中“君子小人”,果然出的是《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少人因此高中。” “近年心学大炽,前次湖广大比,有人便押《大学》,此乃朱程理学根基,果然出了朱子的“格物致知”,备考朱子注疏者大占上风。” “当然,也有适得其反者,正德十二年江西大比,多人押《论语》的“为政以德”,不曾想却考了《礼记·月令》,让考场一片哀鸿,只有寥寥通晓历法者得分。” “……” 石安之面授机宜,教诲谆谆。 李步蟾用心倾听,越听眼睛越亮。 “义父这番话,动中肯綮,如今之事,一是朝堂之大礼议,二是连年天灾……” “不错,举一反三,孺子可教也!” “……” *** 昨夜又是一场大雪。 天地之间再也不见半点污秽,触目所及,全是玉树琼瑶。 李步蟾拿起墨条,又放下,将砚台里的清水倒掉。 外面轻雪飞扬,他突然不想写卷子了。 这半年以来,八股文不知作了几百篇,呈文纸都写了两三刀了,摞起来怕不是有半人高了。 再看看笔筒,梓木的笔筒之中,十多支写卷小楷,笔毫齐刷刷的,都秃头了,跟金轮禅院的和尚似的。 这都是钱啊,李步蟾一阵肉疼。 说起来他还不如蒋桂枝,小姑娘在别的花销上看得紧,在读书上却是舍得花钱,墨都是徽墨,笔都是湖笔,不肯让他用本地笔庄墨坊的劣货凑合。 李步蟾推开窗户,白雪下的世界犹如童话。 这会儿雪花慢慢地住了,太阳从洢水尽头跃起,将童话涂上金妆。 许久没钓鱼了,正逢雪后,不妨学学王子猷。 李步蟾随手拿起那本《文选》搁入书袋,跟蒋桂枝说了一声,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又拿起鱼竿,背上竹篓,往东门而去。 “咴儿……咴儿!” 刚刚出门,听到后面一声熟悉的马嘶,李步蟾回头,青钱骢嘚嘚过来,偏着头跟他厮磨一下。 “小李先生,这么大的雪,还去钓鱼?” 张成怕硌着马,连蓑衣都没穿,两只手拢在袖里,缰绳松松地挽在肘间。 李步蟾搂着青钱骢的脖子,“是啊,张叔,你不是感了风寒吗,还出来遛马,咳嗽好了吗?” 张成轻咳了两声,“劳你记挂了,早好了。” 两人一马慢慢走着,前边就是城门了,李步蟾道,“张叔,等下还有点事儿要劳你帮忙,我去家找你啊!” “好咧,有事说话就成!” 张成跺跺脚,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摆了摆,牵着马儿沿着洢水下去了。 李步蟾游目一望,今日的洢水从一块硕大无朋的白玉中淌过,被太阳一照,宛如金镶玉。 走到河边,找了平时常坐的大青石,用树枝扫去积雪,往上铺了块棕垫,施施然坐下,鱼竿一甩,开始读书。 昭明太子就是萧衍的儿子萧统,他编撰的《文选》,地位极高,几乎可以与儒家各经典并列,比什么《古文观止》高了十八层楼。 在唐宋之时,《文选》是士子的必读书,所谓“《文选》烂,秀才半”,现在李步蟾磨刀霍霍,正在准备考秀才,正合读这部《文选》。 说起来,昭和太子萧统也不算是外人,他是石夫人蔡氏远祖蔡撙的女婿,就是吃太守羹的那位。 萧统宅心仁厚,是个真正的好人,可惜三十一岁就没了,让整个京城为之惋愕,号泣满路。 他的老师是写《文心雕龙》的刘勰,因此心如死灰,削了头发,给自己取法号慧地,去定林寺出家,并圆寂于此。 李步蟾翻开《文选》,翻到《答谢中书书》,面朝洢水,大声读了起来。 河面冰冷,鱼翔浅底,他也不怕惊着游鱼。 李步蟾选了陶弘景的名篇,是有理由的,毛伯温说他的文章,遣词造句还欠功夫,所以他便特意多读这般精炼的美文。 “……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 不得不说,陶弘景这人实在是个奇才,不但一笔《瘗鹤铭》被称为大字之祖,文章也是一时之秀。 让人无语的是,有这般才华,却偏偏跑去修道炼丹,还修成一代祖师,搞出了个茅山派,这到哪里说理去。 说起陶弘景的这篇文章,还有公案,后世有杠精,非说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吴均。 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一来吴均与谢中书谢徵先生确有交往,二来风格实在太像了,将这篇《答谢中书书》与吴均三书放一块儿,任谁都得说是四胞胎。 第101章 送鹅 不过,杠精的话,是不能当真的。 《文选》卷四十三之“书下”,写得清清楚楚,作者就是“陶隐居”,陶弘景隐居在句曲山,这是他的别号。 说起老谢,吴均熟,陶弘景也不陌生,他们与昭明太子萧统,都是同时代的大咖,这要能张冠李戴李代桃僵,人家那书还要不要编了? 再说,萧太子要是要选吴均,首当其冲的,必然是《与朱元思书》,那才是千古美文。 说到底,是吴均出身低微,人家没瞧上,所以“吴均体”入选了,吴均却不见了。 李步蟾坐在石上,龙盘虎踞,若非还有嘴唇开合,就是个冰雕。 身旁的鱼竿安静地插在雪中,半包饵料都下去了,愣是不见一片鱼鳞。 李步蟾抖搂了一下,身子都冻僵了,回吧。 大雪天的,附庸风雅跑出来钓鱼,王子猷没学成,倒是将柳河东学了个十足,独钓寒江雪。 他背着空空如也的竹篓,回到了城东门,他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河东么,难怪钓了个寂寞。 回到家里,蒋桂枝接过空空的鱼篓,虽然没说什么,那眼神却是很有杀伤力。 抱着炭火,李步蟾决定以后再也不装了,这种事情,十二岁以下还行,清明节一到,他都十三岁了,要懂得羞耻了。 吃饭之后,李步蟾去了张成家,张成是总甲,请他开了一张户状。 将户籍证明揣进怀里,谢过张成,李步蟾刚出院门,便听到有人叫他,“步蟾老弟,让我好找!” 李步蟾抬头一看,是坊中小土豪潘彦,这两年潘彦来往于武昌,见得不多,每见他一次,似乎都高了一分,现在也是一条汉子了。 “潘兄,什么时候回的,过年都没瞧见你?” 潘彦性子四海,李步蟾与他也相投,说话很是随意。 “年前就回了,只是年节没回坊里,在茶庄那边过的,那边热闹。” 潘彦摸摸头,满面春风,“刚才见你家门店没开,问你家小娘,就来总甲这儿找你了。” “找我……这么急?” 李步蟾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得潘彦都有些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了,才哈哈一笑,拱手贺道,“恭喜潘兄,新娘子是哪家的,伏愿你们百年偕老,五世其昌!” “这……这……”潘彦脸上的喜兴都冻住了,“这么明显的么?” 李步蟾双手一摊,“你去照照镜子,这还不明显么,那一脸的桃花,跟种了桃园似的,瞎子都能瞧出来,潘兄你要成亲了!” 潘彦使劲揉了揉脸,乐呵呵地道,“那边姓何,我不是跟你说过,先父有个至交,他们一道去鹦鹉洲做茶叶买卖,这两年亏了何叔提携着,才让我又吃了这口饭。” 说着话,潘彦拉着李步蟾往家里走,“我们看好了吉日,想请你这个小相公写上一幅喜联……” 这两三年以来,李步蟾在县城也算小有名气了,尤其是对联,又快又好,没人不服。 一个年节过去,满县城店铺,门口贴的桃符,倒有一小半是他李步蟾的手笔,就这一宗,能顶平时仨月。 回到店铺,卸下几块门板,等了一阵,让空气通透了,才请潘彦坐下。 李步蟾想了想潘彦家的大门,挑了一张大红洒金的宣纸,展开足有八尺长,用刀裁了,一边磨墨一边询问。 很快,墨磨好了,对联也拟好了。 潘彦坐不住,拿着一团揉软的棉纸,凑在书案前,李步蟾每写完一个字,他便用棉纸将积墨吸干,再抽动纸张,让李步蟾写得流畅。 很快,一副对联便写好了,并排摆在地上,墨色乌黑发亮,字体圆润饱满,在红色宣纸上特别喜庆。 “有水有田兼有米; 添人添口又添丁。” 潘彦拢着手,围着对联打转,口里念念有词,李步蟾微笑着看着他,也不说话,让他自己琢磨。 潘彦跟驴似的,围着对联转悠了好一阵,猛然一拍大腿,“步蟾老弟,你这脑袋是咋长的,这也太妙了!” 他这下拍得太过用力,拍得龇牙咧嘴,却又哈哈大笑,显然是万分满意。 李步蟾也是乐呵呵地收拾好笔墨,潘彦人不错,这幅对联他确实是用了心了。 这联粗看起来就是两句大俗话,讨个口彩,占了个喜兴,其实里面大有玄机。 上联“水”“田”“米”三字合起来,正好是男家姓氏的“潘”字。 而下联“人”“口”“丁”三字合起来,正好是女家姓氏的“何”字。 “有水有田兼有米”,祝愿男方多财,家中富有,“添人添口又添丁”,善祷女子能生,人丁兴旺。 潘彦左看右看,实在是欢喜得紧了,从怀里掏出一锭五两的银锞子,放在桌上,“步蟾老弟,讨了你的好彩,哥哥谢谢你了!” “呵呵,合潘兄心意就好!” 李步蟾抓起银子,放到潘彦手上,再握拢,“这就算小弟随礼了,到时候务必记得给我留一杯喜酒!” 潘彦怔了一怔,深深地看了李步蟾一眼,也不矫情,将银子在手中抛了一下,又揣了回去,大笑道,“必须的,我没有兄弟,到时候少不得还要请你帮忙!” *** 安化县学。 教谕倪书有些挠头,眼前这个生员给他出了个难题。 他原本是县学的训导,石安之任了知县,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教谕。 在石安之手下久了,他也沾染了石安之的佛系,县学与石安之之时殊无二致。 这个生员叫王嘉宾,怀里抱着一只鹅,恳切地道,“先生既为经师,学生受益良多,不知何以为谢,正好年前有麻城亲友捎来一只鹅,便想起了先生。” 见倪书有些迟疑,王嘉宾将鹅放到地上,笑道,“不过是一只鹅,不顶民间束修,不过是学生聊表心意,是学生尊师敬师之节,先生切莫寒了学生之心。” 在大明,鹅是奢侈之物,一只鹅值五钱银,要顶二十多斤牛肉。 湖广最好的鹅,是麻城贡鹅,麻城鹅以高粱和绿豆饲养,极为耗时耗力,正所谓“一鹅之肥几人瘦”。 第102章 暗怨 大明官员最喜吃鹅。 但鹅贵,朱元璋怕吃鹅坏了官风,派出御史到各处酒楼巡查,严打官员吃鹅,为了打铁自身硬,更是明文规定,御史不许吃鹅。 只不过到了如今,祖制都成了旧纸,官场上无鹅不成宴,真正的豪富人家设宴,每人食盘前面必有鹅,鹅之头尾俱全,表示每个人就有一只鹅。 倪书看着洁白的麻城大鹅,比一般的鹅还要肥大几分,“嘎嘎”乱叫,声如洪钟,神气得像个凯旋大将军,不由得又多了两分迟疑。 “你看看,这学宫当中,只有桃李,哪有东西与这大鹅吃,过不了三五日,这鹅岂不饿死?” 他掐着颔下的微髯,有些左右为难,“可不受你的鹅,如你所说,又失了一节,这可如何是好?” 王嘉宾哈哈一笑,“伊川先生早就说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先生,你就莫让学生为难了!”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倪书哑然失笑,虚指着王嘉宾,称呼着他的表字,“吹笙,不意你如此善谑,也罢也罢,既然伊川先生早有此言,那我就受了!” 伊川先生就是二程当中的程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正是他的名句,王嘉宾心思活泛,玩了一个“饿”“鹅”的谐音梗,让倪书一下就不为难了。 有了一只鹅打底,气氛明显热络起来了。 聊了一阵,见来县学的人越来越多,王嘉宾便识趣地告辞离开。 安化县学还是一贯的门前冷落,但县试前后,必然会成为焦点。 王嘉宾走到前厅,那块“耘桂惹香”的牌匾之下,有几个前来县学盖印的学子。 其中一个眼神清澈,气宇轩昂,是住在崇文坊的李步蟾,他曾经见过,彼此打过招呼。 见李步蟾也看了过来,两人视线一碰,王嘉宾微微一笑略一拱手,便出了县学。 “吹笙兄,谈得如何?” 江盈科候在外头,见王嘉宾怀里的大鹅已经没了踪影,笑道,“看来事谐矣,恭喜吹笙兄!” 王嘉宾淡淡一笑,并没有欣喜之意,反而带着些许自嘲,“谋个斋长罢了,有甚出息,走吧!” 见王嘉宾不似虚言,而是真的兴致缺缺,江盈科也不再多说,两人并肩而行,到了路口,江盈科抢先一步,折向城东。 王嘉宾脸色一沉,“潘彦不肯出来?” 江盈科的脸色有些难堪,默然点头。 县城不大,他们常去之地就是两家,若是潘彦在,则是去衙前街的鸿宾楼,若是没有潘彦,他们便去城东的君乐酒楼小酌。 君乐酒楼说是酒楼,其实不过是一家家常小馆,原本叫君乐居,门市只有一层,场面能摆七八张桌子,前些年又加了一层,还添了雅间,便将君乐居改成了君乐酒楼了。 两人上了二楼,临轩而坐,不远处就是澄碧的洢水,岸边还有零星残雪。 南面是大街,直通码头,是入城之通衢,不时能见有客船靠岸,人流如织。 人流织就的锦缎中,头戴方巾的书生倒是占了几近半数,每年临近县试,都是这般景象。 眼下正是饭点,有了各地来的士子,君乐酒楼很快就高朋满座了。 等伙计将黄酒温好端上来,江盈科给两人满上,跟王嘉宾说起潘彦。 在王嘉宾去县学之时,他便去了附近的崇文坊找潘彦,叙过情谊之后,便开口想借一些银钱,不料却碰了一鼻子灰。 江盈科家境平常,眼看童试在即,花销日增,更加让人着脑的是,他这次竟然还要从县试从头考起。 他三年前就过了府试,按照惯例,原本是可以直接参与院试的,这也是给前任留面子。 然而去年新来了学政,竟然要求清审童生,凡三年以上的童生都要补考县试府试。 江盈科一脸倒霉模样,闷闷地喝了一口,“潘老弟也是变了,原来是多爽利的性子,但凡跟他开口,十两八两都没皱过眉头,这两年却是越来越抠门了,二三两的散碎福珠都要斟酌一番,今儿倒好,干脆没有了,说是要娶亲,手头不便!” 王嘉宾夹起一片猪头肉,慢慢地嚼着,听江盈科吐槽,并无多话。 “不借也就罢了,偏偏还说起他们坊里的那个李步蟾,就是那个代写文书的,说他义道,为他拟了一幅顶好的喜联,还将五两银子的润笔还给他,说是为他贺喜……” 江盈科仰脖子饮尽杯中酒,将杯子往桌上一顿,愤愤地道,“话里话外的,说他姓李的义道,意思是我姓江的不义道呗?刚都说没钱,转口又说五两银子润笔,这是什么意思?” “进之,你觉得会是什么意思?” 王嘉宾叫着江盈科的表字,眼中浮现一抹阴鸷,“潘老弟的言外之意,恐怕不在今日,而是在往日啊!” “咝……” 江盈科倒吸了一口凉气,“吹笙兄之意,他不但不肯援手,还想追讨往日欠银?” 王嘉宾想了想,冷冷一笑,“这三五年来,我这儿怕是有一百七八十两了,你那里呢?” “我这儿少了些许,怕也是百两不止。” 说到这里,江盈科心算了一下,睁大眼睛,自己都没想到会有这么许多,“咱俩加起来……三百两?” “是啊,三百两啊!” 王嘉宾悠悠叹了口气,“怎么还呢?” 江盈科脸色发白,酒都喝不下去了。 这么大的一笔银钱,开口借钱之时不觉得,现在一提起,他才觉得压力如泰山之大,怎么还呢? “进之,虱子多了不愁,有什么可担心的,左右不过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罢了。” 王嘉宾给江盈科续上酒,杯子凑过去碰了一下,“我只是好奇,那潘老弟一贯急公好义,如何突然会是这般做派?” 江盈科端起酒杯,也是奇怪,他们与潘彦相熟,知道他交好的朋友不多,除了二人之外,似乎就数给他写喜联的李步蟾了。 他沉吟道,“莫不是那姓李的从中作祟?” 李步蟾的影子在脑中回想,江盈科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甚大,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找他理论去!” “坐下!” 旁边有人看了过来,王嘉宾低声喝道,“你跟他理论什么?在这安化县,你又能跟他理论什么?” 喜欢大明第一相请大家收藏:()大明第一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3章 三愿 江盈科一时失态,被王嘉宾一喝,有些颓然地坐下来,闷闷地喝了一口酒。 王嘉宾说得不错,无凭无据的,他跟人家理论什么,这又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么? 再说,那李步蟾与知县石安之关系非同一般,他又能跟人家理论什么? 江盈科郁郁地抬头,楼上楼下都是参加童试的学子,他一个激灵,不对! 王嘉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把你的心思收起来,那石知县可不是好相与的,小心别把自己给搭进去!” 对于这个小兄弟,王嘉宾太熟悉了,不外乎就是想报复李步蟾一把。 若是今年李步蟾也会参加童试,那他与石安之的关系,说不得就有话可说。 大明的科举,是有回避制度的,首先便是亲属回避,考官与应试者有亲属关系,必须回避,若有违反,考官革职,考生成绩作废。 但问题是这个亲属的定义,必须份属父子、兄弟、叔侄这般至亲才行,石安之与李步蟾又是什么呢? 坊间流传是义子,就算真是义子,但他们一没有摆酒,二没有改姓,只是彼此口头称谓,这算什么? 大明有个最大的陋习,最喜攀龙附凤结干亲,正德皇帝就最喜收义子,所收义子有武将有宦官,人数之众,不下百人,还通通赐姓“朱”,像钱宁江彬等,就是朱宁朱彬。 如李步蟾这般情况,就是告上金銮殿,都没什么可说的,真恼了石安之,让你一辈子过不得县试,哭的地方都没有。 江盈科显然也是想通了这个道理,精气神都萎靡了,硬着头皮道,“县里自是不行,我去府里也要出了这口气!” 王嘉宾摇摇头,懒得再说。 两人喝着闷酒,旁边倒是喝得酒酣耳热。 他们聊的是读书人的话题,在童试的档口,说着说着,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便开始言志。 “……” “要说像子路那般,治理千乘之国,使其免受饥馑,小弟是不敢想的,小弟只求如冉有那般,治理百里小邑,让百姓富足,此生便不虚矣!” “哈哈,还是怀瑾兄志向高远,我就俗了,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子肃兄这是刚读了《汉书》么?” 有书生拍着桌子,吐着酒气,“兄弟我却是胸无大志,只有三愿,博诸君一笑!” 他屈着手指道,“我一愿为县学廪生;二愿置千尺大宅;这第三愿嘛……” 他卖了个关子,站起身来,指着远处的一处装潢的富丽堂皇的画楼,“我这第三愿,便是买金谷楼的绿珠为妾!” 听了此人之志,满桌大笑。 金谷楼绿珠,这固然是拾了西晋石崇金谷园的牙惠,但也可想而知绿珠的艳名。 听着这些人胡吹,江盈科倒是缓过来了,问道,“吹笙兄,你的志向,又在何处呢?” 王嘉宾笑了笑,摇头不语,抬手叫来伙计结账。 两人出来,走到路口,彼此分袂。 王嘉宾回头看了看酒楼,楼上君子嘻乐依旧,他轻蔑的眼光一扫而过。 他从路旁野菊上抓起一把残雪,使劲握紧成团,口里却是念着一首唐诗。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 “小蟾,再看一会儿,不急,不急!” 打县学出来,刘同书就走不动道了,拉着李步蟾不撒手,不想回去背书。 外头多热闹啊,哪怕天寒地冻,依旧人头攒动,聚集在文昌街这一段,就为了赶县试的流量。 刘同书站在人群外头,抻着脖子,垫着脚往里头瞅,生怕落下什么精彩环节,嘴里还说着“不急”,要是剃个光头,他就可以自号“一休”。 前头是一个卦摊。 卜卦算命,在大明算是有前途的行当,这个“卜”字儿,就是一马竿加一瓢,学会了卜卦,就算有了饭辙了。 县衙的大门之外,肃杀凛冽,只有算卦先生可以坐南朝北,大马金刀地坐在对过,摆摊写状子,不仅无人骚扰纠缠,还会以礼相待。 这个卦摊正对着县学,一个幌子墨迹淋漓,鬼画符一般的四个大字,“铁口直断”。 看了一阵,起课的这位自称是六壬杨师孝的徒孙,大号杨铁嘴。 一个士子站在杨铁嘴跟前,神情忐忑。 杨铁嘴手中把玩着两片蚌壳,似乎有些漫不经心,“相公今年贵庚?” 这位士子规规矩矩地答道,“实岁二十一,那年正好是孝宗大行。” 杨铁嘴上下打量一阵,“尊夫人年长几岁?” 士子有些惊讶,“她是弘治十七年生人,年长两岁。” 杨铁嘴点点头,“相公出身不凡,眼前蹇舛,不过一时,不必挂怀。” 他站起来围着士子转了一圈相了相,有些纳闷,“观相公面貌,紫气横生,有金带之相,然观相公背相,不过牛角而已。奇怪奇怪!” “金带……牛角?” 士子闻言大喜,大声问道,“你是说我今年非但童试顺利,秋闱亦能高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大明在洪武元年开始,对服饰就有了规制,能着金带者,必是三四品官,三品官用的是镂花金,四品官用的是素金,而即使是牛角腰带,也是非八九品官不能系之。 杨铁嘴的意思,他的面相甚贵,能到三四品,背相不济,那也是八九品,不论如何,最起码他都能乡试中举,难怪他这般欣喜了。 杨铁嘴肃然道,“相法确是如此,但背面不一,甚是蹊跷,恐有变数,也罢,我便给你掷珓起卦,卜算一番!” 他拿起手中的两片蚌珓,合在手中,置于额前默立,口中念念有词,“神许今岁得中,则筊从阳;许下次得中,筊从阴;许下下次得中,阴阳各半!” “啪!” 蚌珓掷下,一片覆地,是阴,另一片确在滴溜溜地转动,在士子紧张地注视下,终究停下侧翻,是阳。 “下下次?” 杨铁嘴再度捧起蚌珓掷下,“啪”的一声,还是一阴一阳。 “卦不过三,再来!” “啪”,还是一阴一阳。 杨铁嘴收起两片蚌壳,拱手笑道,“三卦阴阳半,铁口能直断,恭喜相公!” 虽然没有得到今年就能连中的卦像,但能在六年之后中举,那也是天大的喜事,士子也没问卦金几何,掏出一块碎银,约莫有一钱,递给杨铁嘴。 刘同书看得眼睛冒光,被李步蟾死蛮活蛮地拽出了人堆。 喜欢大明第一相请大家收藏:()大明第一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4章 金龟 “小蟾,你推我干啥,再看一会,不急!” “小蟾,你没见那人嘴都咧天上去了,也是,换我我也乐!” “小蟾,你说那杨铁嘴看得真准哈,他怎么就知道那人不但成亲了,媳妇还比他大呢?” “……” 走了几步,刘同书倒是不用李步蟾拉扯了,兀自还在喋喋不休。 李步蟾也懒得多说,就是“嗯嗯”,随他自嗨。 这有啥可说的? 现如今能读得起书的,哪有穷人? 跑江湖的老鸟,闻风都能知贵贱。这帮读书人,养在书房中,哪里知道话术的博大精深? 书生碰到了老鸟,说不到两句话,就能将老底给漏个精光。 至于说六年之后,那人没有中举,没中就没中,谁还能记得六年之前的算命先生? 万一六年之内中了,那就更好了,大喜之下,喜酒都喝不过来,谁还能上门找茬? 眼见得快到家了,刘同书还在神神叨叨。 李步蟾哭笑不得,“同书,这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算卦么,我也会的。” “你?” 刘同书一脸不信。 “算卦并不难,通《易》即可。” 李步蟾指着自家院门,傲然道,“此地属乾,我属狗,天狗吞日,有飞腾之象,我当自此飞腾矣。” 刘同书一震,只见李步蟾又指着西北方,“乾,在天之西北,我发轫之地,必在西北也!” “乾,首诸卦也,我当位列班首无疑!” “……” 刘同书一脸懵逼,看李步蟾的目光都有些不自然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哪来的这些个胡话!” 有两人从院里出来,后面那人一声断喝,李步蟾一缩脑袋,嘿嘿一笑,老老实实把嘴闭上。 却是刘诗正送客出门,正好听到李步蟾神神叨叨胡言乱语。 童试需要廪保,安化小县,廪生满打满算也只有二十人,属于优质资源,每到这个时候,廪生就不够用,这也是廪生的一宗重要进项。 刚才出门的这位就是此次的考生,刘诗正这段时间就住在李步蟾这里,为考生廪保也要方便一些。 这个时候将近饭点了,厨房却没有动静,李步蟾有些奇怪,“世叔,桂枝不在么?” 刘诗正虽然在家,却没留意,“她先前说是出门买菜,还没回么?” 说曹操曹操就到,蒋桂枝拎着菜篮从外头进来,两条腿迈得跟风火轮似的,嘴里在不停地念叨,“世叔,刚才有事去了,你再休息片刻,午饭很快就得。” 李步蟾跟进厨房,跟她一起摘菜,没待李步蟾提问,蒋桂枝就兴奋地道,“小蟾,你道我干啥去了?我去拜紫姑娘娘了!” 李步蟾哭笑不得,“紫姑娘娘管得宽,已经够累了,这不年不节的,你去拜她干啥?” “干啥?”蒋桂枝理直气壮,使劲地掰扯着白菜叶子,“你就要童试了,不得去找娘娘问个前程?” 紫姑娘娘,就是厕神,掌管天下茅厕。 茅厕也叫茅坑,所以紫姑也叫坑姑。 紫姑娘娘的来源,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西汉的戚夫人,因为她被吕后所害,死于厕所。 还有一种是南朝刘宋某官员的小妾,被正妻妒忌,在正月十五那天,被阴杀于厕所,上帝怜悯,就把紫姑封为厕所之神。 自唐宋以后,拜紫姑就特别盛行,苏轼还专门写过一篇《仙姑问答》,绘声绘色描述他与紫姑对话的情景,后来还说他在广州见过紫姑的真身,说她才艺绝伦,“赋诗立成,有超逸绝尘语”。 到了大明,紫姑的神通早已冲出厕所,走向社会,不但能保佑小孩不会掉进粪坑淹死,还是占卜之神、书法之神、投壶之神,甚至还分管着文昌帝君的一部分业务。 蒋桂枝找她咨询李步蟾科举能否过关,还真是紫姑神的业务专精,据说还有士子在科考之前,向紫姑询问考题的。 向坑姑问前程,李步蟾也是有些醉了。 蒋桂枝还在一边叨叨,李步蟾忍着笑问道,“紫姑娘娘怎么说的?” 一贯有些泼辣的蒋桂枝,不知为何有些脸色发红,“她没直说,只是念了两句诗,“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 她声音越来越低,“小蟾,这是什么意思啊?” 李步蟾用火镰点燃灶火,嘿嘿笑道,“这是唐代李义山的诗,后面还有两句,“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你说是什么意思?” 蒋桂枝也是低头一笑,露出整齐而雪白的牙齿,眼睛跟黑色的玻璃珠一般透亮,宛如秋水一般。 “金龟婿”的说法,就是来自于李商隐的这首诗。 唐代官员都在腰间悬挂鱼符,鱼符的作用就是后世的胸牌,官员的品级一目了然。 在武则天称帝之后,一度将鱼符改为了龟符,三品以上的高官的龟符用黄金打造,并有金龟袋,用来装龟符使用。 因为金龟一出,最起码是三品打底,所以就有了“金龟婿”之称。 如今紫姑娘娘说蒋桂枝要嫁金龟婿,那岂不是说李步蟾将来要出将入相? 小姑娘越想越美,嘴角的笑就没淡过,灶头的火苗噗哧噗哧地跳跃,将饭菜的香气送过了墙头。 *** “梆……梆梆梆梆!” 一阵有节奏的打更声,划破黎明,也划破幽梦。 李步蟾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幽静的小院内,传来了锅铲炒动之声。 他甩开厚厚的被褥,翻身脱离了床铺的绑架,穿上衣裳,从房里走了出来。 这时候还是寅时,天地之间没有一丝光亮,暖色的火光从厨房中映照出来,将门口的一片黑暗冲开,蒋桂枝不知什么时候就起来了。 听到院里有动静,蒋桂枝从厨房里出来,擦了一下围裙,“小蟾,别急,早饭马上就得。” 话没说完,她又扭腰回了厨房。 这时厢房一声轻咳,刘诗正也起来了,对着床上喊道,“同书,起床!” 刘同书含糊应了一声,等刘诗正过去响亮地拍了一记,他才大叫一声,从床上蹦了起来。 喜欢大明第一相请大家收藏:()大明第一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5章 入场 对于这次的县试,刘同书并不太上心,他刚刚读完四书,本就只是为了见见世面,熟悉一下考场而已。 李步蟾上来给刘诗正请安,见他一脸轻松,刘诗正点点头,“看来昨晚睡得不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蒋桂枝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听刘诗正说话,抿嘴一笑。 李步蟾也是一笑,要说他有什么技能,考试肯定排在第一,比做官还要靠前,上辈子作的卷子,加起来的计量单位,恐怕可以用吨。 刘同书也磨磨蹭蹭地出来,四人围着桌子吃饭,桌上除了肉馒头,还煮了皮蛋瘦肉粥,佐菜是酱萝卜。 旁边还有一篓煮鸡蛋,这是给两人考场准备的。 几人吃完,蒋桂枝拿出一枚吊坠,将红绳捻开,给李步蟾戴上,“祝我家小蟾一路连科!” 李步蟾摸了摸,触手即温,细腻如婴儿肌肤,这是蒋桂枝前几天花了五两银子买的青白玉,一叶莲花立在芦苇丛中,旁边是一只修长的鹭鸶。 “鹭”就是“路”,“莲”就是“连”,芦苇连棵而生,“连棵”就是“连科”。 这枚“一路连科”,不是苏作,但雕工不错,而且口彩极好,让刘同书看得一脸羡慕。 “桂枝真是不错,是个好女子。” 刘诗正没有看蒋桂枝,却是看着李步蟾,肃然道,“假以时日,恐不让曾晁氏之贤。” 刘诗正为人方正,很少当面夸人,李步蟾将玉放进衣襟,看了看蒋桂枝,她的小脸红扑扑的,“世叔放心,侄儿省得的。” 刘诗正所说的曾晁氏,是唐宋八大家曾巩之妻晁文柔。 曾巩当时家道中落,身为兄长的他要抚育十三个弟弟妹妹,这时十八岁的富家千金晁文柔对三十五岁的曾巩青眼有加,下嫁给他,为他含辛茹苦地操持家务,养育弟妹。 她的付出,换来了科举史上的一个奇迹。 嘉佑二年,欧阳修主持省部试,曾巩带着三个弟弟两个妹夫赴试,榜单公布之时,曾家六人全部高中。 从此,曾巩之贤妻晁文柔,也为儒林铭记。 外面街道上渐渐有了动静,蒋桂枝提来两个长耳竹篮,将馒头鸡蛋和一些杂物放了进去,刘诗正检查了一遍,又询问了家状保书,点头道,“走吧!” “吱呀!” 院门推开,蒋桂枝拎着一盏灯笼走在前头,灯笼不是罩的红纱,而是特意换了青纱,这是“青灯”,与“青榜”谐音。 一眼望去,深沉的夜色之中,灯笼如豆,都是奔向书中黄金屋的士子。 今次县试的考棚,设在县学,只行了百步,前头灯光蜿蜒前行,宛如长龙。 “桂枝,前头人多,你就到这里吧!” 此时的文昌街,黑布隆冬的,一个个人头跟种在布包上的蘑菇似的,不知道有几百人。 李步蟾担心蒋桂枝,让她转身回家。 蒋桂枝默默地停下脚步,看着李步蟾提着竹篮,一点点消失在黑夜之中。 走出几十步,朦朦胧胧地能看到县学的轮廓了,李步蟾回头一看,那个小小的身影还在原处,拎着一盏小小的灯笼。 光芒微弱,却很温暖。 县学附近的两个路口,都布置了不少捕役,全然不似平时的松散,都是严阵以待虎视眈眈。 “都跟紧了,别走神!” 刘诗正低声喝道,此时人流越来越多,还有不少马车,车马辚辚,人与马都挑着灯,清冷的灯光星星点点,仿佛天上的银河倾落凡间。 刘同书有些傻眼,嘴巴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原来,我们县里有这么多人么?” 刘诗正东张西望,希望在考棚前找到一个相对安稳之处,“别说话,跟紧了!” 刘同书吐了吐舌头,抓住李步蟾的衣袖。 渐渐的,天边有了鱼肚白,考棚前的景象,也慢慢地清晰了。 黑暗当中非常壮观,在光明之中,却也平常,人数虽然不少,但是剔除仆役和家属,真正的考生,估计也就是五六百人。 这五六百人当中,壮年的约有一半,少年的约有四成,那些“二毛”老考生也有,但是少见。 大明的科举极度两极分化,如姑苏地区的县试,两三千人都习以为常,但云贵西北的边陲小县,可能几十人都不到。 安化往年的县试,也不过三四百人,但今年童生重试,人数就多了许多。 “马车,都拉到一边,退到路口之外,不要挡着人!” “各位家属和随从,全都退下,不要占地方,不要讨打!” “参考的各位,五十人做一列,都排好了,不要误了时间!” “再提醒各位一句,身上不要带不该带的东西,免得后悔莫及!” “……” 几队衙役在考棚前大声呼喝,赶走闲杂人等,开始整队。 学宫之前,无人胆敢放肆,很快便整出来十条长队。 李步蟾站在刘同书后面,他的后头站着几位百足刘氏的考生,他们也跟刘同书相似,过来熟悉考场气氛。 他们几人做了五人具结,具结连坐,最好是知根知底。 不似其他考生的激动忐忑,李步蟾却是心如止水,这个气氛他太熟悉了。 不过五百多人,比起后世的中考高考哪个考场都不够看的。 只有到了此时此刻,才能深刻地感受到,什么叫中国的第五大发明。 想当年,尧为了挑选接班人,一句“吾其试哉”,舜都被他考得欲生欲死。 千年以降,科举制雷打不动,皇帝可以换,王朝可以变,但开科取士谁都不能动,可见这个国家对考试这门手艺的喜爱,是多么的深入骨髓。 倪书从考棚中出来,衣冠严整。 “朝廷设科取士,非徒试尔文章,实欲观尔德行。今日一入此门,便当恪守场规,毋得喧哗、窥探、夹带!倘有舞弊,定行究治,决不轻贷!” 作为县学教谕,在开试之前,要对考生进行训话,让考生端正态度。 一番训诫之后,他对一个书吏挥挥手,“开始吧!” 喜欢大明第一相请大家收藏:()大明第一相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