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寡三年后亡夫诈尸了》
1. 显灵
天阴沉沉的,乌云压得极低,几乎要落到人头上来。
运河上波浪翻涌,掀起的风也裹满了水汽,每吸一口气,都恍惚有溺水的感觉。
这是暴雨的前兆。
陶珑身着一袭粗布短装,发髻外包了层头巾,打扮和寻常人家干活的妇人无异,叉着腰站在岸边指挥调度,自己时不时也上去帮忙,就为了尽可能快的将货物搬进仓库。
乍一看,她简直与周遭的船工不分彼此,若非身量还算纤细,光看她扛着大箱子满地走的样子,实在想不到其人居然也是个“大家闺秀”。
远处的丫鬟雯芳站在原地干着急。她也想上去帮忙,但自己细胳膊细腿的,还不清楚陶珑的规划,不给人添乱都是好的,只能听从命令,在这里等候。
她焦虑地拉扯怀里的油纸伞,直到听见一声细微的撕裂声,雯芳才默默收回手,检查发现只是伞下的丝线有些松动了,不影响使用,轻轻松了口气。
码头上人来人往,个个脚下生风,扛着箱子也走得飞快,生怕晚一步就叫货物淋上水,使自己的工钱打水漂。
货船上是从浙省运来的丝绸,整整十万匹,早上才到的码头。当时天上只有一点朦胧的亮色,那是日月被云层滤下的光,几乎将“风雨欲来”几个字写在明面上,早就等在岸边的陶珑立刻带着另几个管事开始叫人卸货。
近三个时辰过去,约莫是到了正午时分,天色越发阴沉,一行人别说吃饭,连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依旧在忙碌。
雯芳远远站在一旁,努力做一个不碍事的木桩子,望着天发愁。
她想不明白,哪有东家自己跑来干活的?她家小姐——不,早就是夫人了——虽然是个孔武有力、有勇有谋的大女子,但这些事又何苦还要自己操心呢?
别家商号的东家,哪有和陶珑一样事必躬亲的?他们巴不得把所有事都推给手下人,自己只管坐在钱堆里数票子就好。
雯芳长长叹了口气,又不得不承认,如果陶珑也是这样的人,大概根本走不到今天这一步,自己也不会这样无条件相信和崇拜她。
天边忽地闪过一道白光,劈裂了昏沉的黑,而后才是雷声,震彻云霄,甚至盖过了江水翻涌的巨响。
下意识缩了缩脑袋,雯芳旋即伸长脖子去看货船,想知道还有多久才能结束。
快了,大概还有五十箱货。
她安心不少,也终于有功夫埋怨老天,这暴雨来得未免太不是时候。
怎么偏偏挑在这一批最重要的货物到货时下雨呢?
万匹丝绸,相当于浙省两个月的税赋,但凡出了半点差池,陶珑过去三年的经营就全要打水漂。
常说“步子太大扯着蛋”,这点道理连田间地头的农夫都晓得,陶珑难道会不知?所以雯芳其实不太明白,小姐怎么突然就硬是要吃下这么一批货。
想不明白的事,她索性也就不想了。自己到底不是这块料,之前陶珑还试图叫她也去学着看帐管铺子,结果看了两本她就差点昏厥。
好在陶珑不是什么望子成龙的父母,见她实在是块不可雕的朽木,也不再勉强。
思绪逐渐飘远,直到电光再度划破天空,雯芳才回过神。
她在一片灰棕色的人群中努力寻找自家主子的身影,只是那些搬运工的块头太大,哪怕蹦起来,她也看不见陶珑的半点影子。
难道是已经往马车那边走了?
雯芳扭头看向另一边,没看见陶珑,却看到了一道熟悉的黑影。
她还要细看,那道影子又消失不见。
就像只是她一时眼花。
但雯芳很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方才在他们的马车后确实站了个人,身量高挑、宽肩窄腰,不仅是个男的,还大概率是个练家子。
“看什么呢?”
耳后响起陶珑的声音,雯芳惊喜地转过身,连忙告状,“小姐,我好像也看到您说的那个人了!”
说罢,她才看见陶珑嘴唇干得都起了皮,立刻将自己后背的水壶取下,到了一杯递过去。
陶珑仰头一饮而尽,猛喘两口气,这才用袖子擦拭掉唇边的水渍,不甚在意道:“随他去吧。”
从三个月前,她就感觉到有人在跟踪自己。
那道目光如附骨之疽,在陶珑走出家门暴露在阳光下的每一刻,都紧紧跟随着她。
陶珑身边一直有护卫,察觉到此事后,她又加了两个护卫,但无济于事。
他们甚至根本感受不到那个“歹人”的存在,好像一切都只是陶珑疑神疑鬼的幻觉。
陶珑不会怀疑自己,那么大概就是那人实在武艺高超,而且有意让自己察觉到对方的存在。
否则,怎么一群练家子的洞察力还不如她一个只会打五禽戏的人呢?
喝了半壶水,陶珑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她等雯芳收拾好,又看向还在那边帮助固定船锚的几个管事,说道:“我们先走,剩下的交给他们。”
话音刚落,一滴水珠砸落在地面。
陶珑立刻向码头那边小跑几步,大喊:“下雨了,赶紧收工!”
“东家放心!”
一个管事遥遥回应,陶珑眉头紧蹙,显然还是在忧虑。
雯芳撑开伞,劝道:“他们也不是头一回遇见这情况了,更不是第一天跟您,咱们就先走吧。”
雨势愈发大了,噼里啪啦砸在伞面上,又顺势滑下,打湿了陶珑脚上一双新做的棉布鞋。
她抬起脚,有些心疼,叹气道:“走吧。”
小心避开地上的水坑泥潭,爬上马车,帘子落下的瞬间,陶珑透过雨幕,看见不远处的仓库檐下,立着一道黑色影子。
马车驶离码头,陶珑斜倚在榻上,闭目养神。
这几日,此人出现频率增加,和自己手上的货有关?
三个月前……
陶珑烦躁地“啧”了声。
*
暴雨下了一天一夜,才终于放晴。
喜鹊在枝头上蹿下跳,嘴也不得闲,陶珑被吵得心烦,含混不清喊着雯芳,叫她去把窗子关上。
雯芳气笑了,叉腰走进来把窗户开得更大,“小姐,您猜现在什么时辰了?您昨夜是不是又好晚才睡?”
陶珑翻了个身,将脸埋在被子里,嘟囔道:“还好叫你在外间睡的……真啰嗦。”
雨后的气味钻进室内,冲淡了满室暖香。陶珑清醒了不少,却还是不愿起来。
“……什么时辰了?”
她闷声问。
“巳时,约摸着快午时了。”
痛苦地呻吟两声,陶珑终于没法再昧着良心躲懒,艰难爬起来,眼下青黑一片。
雯芳站在床边,一边挂帘帐一边说:“厨房里饭还没凉,您赶紧起。”
而后看见床上散落的几本话本子,她一阵无语,老妈子似的念叨起来,“蜡烛就亮了两支,也没妨碍您挑灯夜读?我可告诉您,以前那高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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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就是因为总在晚上纳鞋底才把眼睛看坏的!”
说罢,直接没收了这些“罪魁祸首”。
陶珑呆愣愣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倒也没生气,“拿走吧,反正看完了,还气得我半晚上没睡好。”
雯芳瞪她一眼,又催了句赶紧穿衣服起来,这才拿着东西出去。
窗外的喜鹊还在叫,陶珑起身关上了窗,开始穿衣服。
陶家算是武将世家,即便母亲出身江南富商之家,但两边人都是勤俭惯了的,家中仆役甚少,没有叫人伺候更衣的毛病,最多在一些重要场合叫丫鬟来帮忙梳头。
今日要去商行,得穿气派些。她从架子上取下件雪青的棉布袄子,配了条百蝶穿花裙,不至于太招摇,也不至于太老气。
整理好一身行头,用过饭,陶珑带着雯芳上了马车,往中央大街去。
三年时间,她借三分外祖家的势,加上七分自己的努力,终于打拼出了属于她的一片天,甚至将店面开在了这寸土寸金的地界,任谁见了她都得赞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当然,背后说她闲话的也不少,若是在两年前,还会有人当她的面阴阳怪气——但如今,再不会有人如此大胆。
因为陶珑名下的福记商号,不仅已经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商行,还攀上了和江宁织造司的生意。
要知道,织造司向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从前合作的商户不是宫里太监们的私产,就是哪家大官的亲眷,这还是第一次有民间商人分到了这杯羹。
虽然陶家出了三名武将,但武将在大齐的地位,路边的狗看了都摇头。陶珑不仅比她外祖站得更高,甚至快比自己父兄站得都高了。
金陵城内,条条大路都整洁宽敞,马车行驶其间没有半分颠簸,直教人昏昏欲睡。
打了个盹的功夫,到达目的地,陶珑揉揉眉心,正要下车,就听见外边一阵骚动。
雯芳机灵,立刻探出头去查看情况。
“……夫人,”她看了会儿,有些惊慌道,“是来找咱们茬的!”
陶珑眯了眯眼,当机立断道:“走,先去看看。”
这个关头出事,无论大小,她都必须警惕。
福记商号门前,乌泱泱的人群已经做鸟兽散,徒留满地狼藉。
也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他们就差把福记的牌匾摘下来踩两脚了。大堂里陈列的布料被撕扯地凌乱不堪,货架没一个还好好摆在原位,躺的躺、塌的塌——连管事都没能幸免,衣带散了大半,发髻也是歪的,衣角还有个大大的鞋印。
陶珑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呆了片刻,提起裙摆正要上前,又忽地顿住脚步。
只见手忙脚乱收拾残局的伙计们身后,转出来个身着宝蓝棉布衣袍的男子,和风细雨地安慰起管事,道:“兄弟莫急,按你的说法,陶东家当是个明事理的人,知晓前因后果,断不会将一切归咎在你身上……咱们先收拾起来。”
此人身形颀长,眉眼如画,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流气派,赞句“翩翩佳公子”也毫不为过。
陶珑目不转睛盯着他,几乎要扒开对方的皮肉,看看里面是人是鬼。
……不仅身形像,容貌像,连说话声音都这么像。
她深吸一口气,问:“雯芳,你看看那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雯芳也傻了,喃喃道:“像,太像了……亡魂显灵了?”
说话间,那人的眼神飘来,与陶珑撞了个满怀。
2. 闹事
俗话说得好,人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丧偶。
陶珑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商人,这辈子和升官是无缘了,但她运气不错,好歹占到了剩下两件乐事。
是的,陶珑是一个寡妇。
还是一个没来得及生孩子就死了夫君的寡妇。
更好的消息是,夫君的父母比他先走一步不说,他当初还算因公殉职,作为补偿,朝廷每年都给陶珑一大笔抚恤金。
天底下哪里还有此等美事?任谁都要感慨一句,这夫君死得真妙。
陶珑就这么美滋滋地过了三年快活日子,却在今日陡然撞见一个与自己亡夫有八分相似的男子。得亏是她,才没被这灵异场景吓个趔趄。
她毫不闪躲地看向那人,直到对方状似羞赧地率先躲开视线。
陶珑用力闭了闭眼,上前两步,走到管事面前,问:“小柳,怎么回事?”
管事姓柳,因刚满二十,所以陶珑也就顺口这么叫他。此人很有管账的能力,却性子怯懦,不善言辞。此时,他见东家本人到来,自己和整个店面却都如此狼狈,直接涨红了脸,手忙脚乱系衣带,只怕陶珑说话声音大点,他都要直接哭出来。
看他这模样,陶珑叹了口气,柔声道:“我没生气,你也别着急,慢慢来。”说罢,转向男子,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阁下是……?”
男子冲着陶珑一拱手,“在下杜成风,自京城来,本是想找福记的东家谈一笔生意,不成想竟恰好撞上了这般祸事……夫人是?”
他未必看不出陶珑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却偏偏要装傻,不显得太锋芒毕露。
陶珑客气地回礼,脸上实在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只好继续挂上那嘴角像是被线吊起来般僵硬的微笑,“鄙姓陶,福记的东家。”
自称“杜成风”的男子颇为惊诧道:“您居然就是……失礼,失礼。”
他一派不知情的天真与茫然,只是这张熟悉的脸作出如此陌生的表情,叫陶珑实在忍不住牙根痒痒。
“别傻站在这儿了,进去说吧。”
她拍了拍小柳的肩膀,又冲杜成风点点头,“您不是要谈生意?不妨坐坐?”
“却之不恭。”
*
福记主营布匹绸缎生意,成立不过三年,却已经能跻身江南富商之列。
是以,作为本部,福记商号最大的一家铺子,尽管开在中央大街这寸土寸金的地盘,却还是毫不吝啬地开辟了一大片土地,前院展示商品供客人挑选,若是谈生意,就要来到后院。
穿过影壁,哄闹喧哗顿时远去,奇绝精巧的太湖石堆出一座颇为壮观的假山,又花大功夫引水做了瀑布和溪流,竹影摇曳,落花纷纷,颇有些曲水流觞的意趣。
陶珑走在最前引路,小柳和雯芳则跟在杜成风身后,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雯芳脚后跟一转,往后院走去,准备茶水。
按理说这事儿其实不该她操心,但眼下,院子里的人都去前厅忙活了,小柳还要说明情况,作为在场唯一的闲人,雯芳只能挑起这个重担。
拐进凉亭坐下,陶珑见小柳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无奈道:“今日之事有劳杜公子相助,不知能否告知具体情形?”
杜成风也没推辞,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大略说了一遍。
他来时,福记门口已经闹起来了。
一名中年男子,带着自己躺在担架上的七十岁老母亲来讨说法。此人深谙地痞无赖撒泼耍横的法子,开始,只往母亲身边一坐,干打雷不下雨地哭嚎,说些“福记的布料害我老母染病,如今已经不行了”之类的话,将附近的人都吸引过来。
等人多了,男人才撩起老太太的袖子,给闻声而来的围观群众展示她胳膊上溃烂发炎的伤口。
“伤口看着的确吓人。”杜成风道,“老太太虽然已经换了其他衣服,但那人将你们福记衣料做成的里衣带来了,当场贴着自己的胳膊摩擦,肌肤也迅速红肿起来。”
可以说是人证物证俱全了。
陶珑沉吟片刻,望向小柳,“真是咱们的东西?”
小柳点点头,“真的,大堂里就挂着一模一样的料子。再者,他手上有咱们家开的凭证,还有个伙计对他有印象。”
“何时来买的?”
小柳想了想,答:“半个月前。”
时间也对得上。
布料没法立刻穿到人身上,半个月差不多就是普通人家自己缝制衣服的时间。
陶珑又问:“能看出来是什么原因吗?你没留下东西去请大夫?”
小柳委屈巴巴,“那人说,他请大夫看过了,是漆树汁——而且他买的布料上全都有。”
这个结果太过荒谬,以致于陶珑无语片刻,居然笑了出来。
“漆树汁什么价格?我疯了把这玩意儿往布料上倒?”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小柳,“你还能想不到这一点?”
杜成风轻咳一声,调解道:“陶东家,您这就误会柳兄弟了。他当时立刻提出疑问,但是……”
但是男人早有准备,立刻大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批货都是打南海来的!那是什么地方?漆树在那边遍地都是!就算东西不便宜,谁能保证他们化外之地的野人不偷奸耍滑、故意往料子里加东西?”
他这话实打实地调动起了众人的情绪。
毕竟,原本不过是衣料的事。哪怕福记的东西便宜,也并非人人都买得起,大多数人虽然心里有不满,但都是隔岸观火,不甚在意。
可提到南海,围观的人就来劲儿了,几乎是一拥而上,嘴里不干不净骂着福记“南海奴”,手上也不消停地跟着最先有动作的人打砸起来。
无怪乎他们如此愤怒。
南海,是本朝太祖才打下的地盘,从前可是货真价实的“化外之地”,瘴气频发、不通人烟,与苗疆一样,都是中原地区百姓眼里陌生而诡谲的地盘。
而且,“南海人,性多狡诈,常欺客商”这话,也是从先代史书里流传至今的——老祖宗还能骗人不成?
是以,南海如今虽也是大齐国土,却很不受待见,在民间声望极差。但凡听说有谁是打南海来的,鄙视孤立不少,打骂驱赶也是常有的事。
但南海实在是块种棉花的宝地。巡抚在此大力推广棉花种植,陶珑消息灵通,闻风而去,立刻敲下了一大笔订单。
此事她并未隐瞒,但除了同行,怕是也没多少人在乎并知晓。
陶珑立刻明白,这桩官司极有可能是金陵其他几家做布料生意的商号出手了。
她轻叹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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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安抚地拍拍小柳肩膀,“行了,这事儿确实不是你一个人能解决的。换身衣服吧,之后往前院帮着收拾大堂去。”
小柳见她没生气,心里的石头总算落地,忙不迭地点头,脚底抹油溜了。
雯芳手里端着托盘,和小柳打了个照面。看这小子气色不错,雯芳就知道自家小姐也没上火,稍稍松了口气。
“今年的雨前龙井,”雯芳心里有不满,嘴上的话也多少带点阴阳怪气,“我们东家多久没这样带人进来谈生意了,您可是贵客呢。”
陶珑斜她一眼。
雯芳半点不怵,倒完茶后,昂首挺胸走到陶珑身后,做一尊尽职尽责的门神。
盛情至此,再客气反而不美。杜成风立刻端起茶盏抿了口,赞道:“果然好茶。陶东家不愧是南省巨富,这茶叶在京城,恐怕只有宫里和少部分达官显贵家里才能喝上。”
陶珑客气道:“哪里话,巨富可说不上。我不过是占了位置的便利,才能留下这么点零碎待客罢了。”顿了顿,她将话题带回正轨,“倒是杜公子,您之前说是来做生意的,不知……?”
杜成风放下茶盏,抽出腰间折扇,“啪”一下打开,露出上面“上善若水”几个大字来,看得陶珑眼皮直抽抽。
“不瞒您说。我是京城陆氏商号的管事。此行,为您手上那桩织造司的单子而来。”
微风习习,吹起陶珑鬓角一缕碎发。她抬手拢起,借这个假动作掩盖自己失控了一瞬的表请。
她能感觉到,这个自称“杜成风”的男人一直在悄悄观察自己。很巧,她也在观察对方。
陶珑想要从对面的男人身上找到线索,哪怕只有一丝与自己的前夫有关。
很幸运,很不幸,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杜成风看起来,完全就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模样,那些惊诧和陌生都恰到好处,没有一丝熟稔。
除了样貌和声音,他身上也没有任何其他让陶珑感到似曾相识的地方。
“杜管事是京城本地人?”
杜成风一愣,像是没想到她会问一个与他的诉求毫不相干的问题,回答:“不,我是晋省人。陶东家怎么这样问?”
陶珑凄楚地长叹一声,眼眶慢慢红起来,“杜掌事初来金陵,有所不知,唉……我本也只是一深闺妇人,哪里做得来生意?只是三年前,夫君不幸罹难,我不得已……”
说着,她扯出绣帕擦拭眼角,“我夫君他说自己没什么亲人,但杜管事的眉眼与他太过神似,我就忍不住想问问,万一您与他有几分亲缘,我也……我也……呜呜……”
杜成风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出于礼节站起身,但碍于身份又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原地手足无措,讷讷道:“我没听家里人说过还有亲戚……”
“呜呜呜!”
陶珑哭得更大声了。
雯芳悲戚拍着她的背,说道:“杜管事莫怪,我们东家也是太过思念姑爷,才一时间情难自已……”
“……请节哀。”杜成风重新坐下,拘谨地问,“不知陶东家的亡夫姓名?或许我这边能……”
陶珑捂着脸抽抽嗒嗒,好半天才顺过气来,透过指缝偷偷觑着杜成风的神情,说道:“我夫君姓梁,名椟,字蕴珍。从前还是北镇抚司的人。”
3. 生意
无论神态还是下意识的反应,杜成风对这个名字的陌生感不似作假。
所以……真的不认识?
陶珑有些烦躁。
每每遇上这样超出自己掌控的事,她都会感到烦躁,恨不得给每个自己看到的人一巴掌。
当然,除了雯芳。
陶珑装作收拾好心情,这才抬起头,半掩着脸说道:“杜管事,见笑了。
如此,方才的那一段“插曲”就算揭过。
杜成风似乎只当她的反应是思念亡夫的“一时失态”,甚至体贴得没有多问,仿佛连一点八卦的心思都没有。
陶珑也没有抓着此事不放,轻咳两声,饮下小半盏茶,不再迂回,说道:“杜管事,您方才说专程来找福记做生意,愿闻其详。”
终于进入正题,杜成风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却先问了一个问题。
“陶东家应当是和陆氏商号打过交道的吧?”
陶珑抬眼瞧他,似笑非笑道:“自然。”
杜成风点头,“有交情就好说了。我们陆氏想收您手上的那批货。”
我们陆氏。
看着杜成风的脸吐出这么几个字,实在有种微妙的滑稽感。
陶珑把玩着自己腕上的玉镯,问:“你们东家怎么不亲自来?这样大的生意,就派你一个小管事来同我谈?”
听了这话,杜成风并不恼,状似无奈道:“我们东家的身份摆在那,不好随意走动,您也是知道的。”
陶珑不语,端起茶放在唇边,却一口未动。
她早猜到自己拿下这差事不会太顺利,之前还疑惑居然没半个人跳出来阻挠,搞半天是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今日在福记门前那场闹剧,陶珑也隐约猜到了是谁策划的。
但这些倒不算完全超出预料。
不如说,她在接下这个单子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会有如今的情况。
杜成风所说的“那批货”,正是她前几日赶在暴雨前卸下的万匹丝绸。
古往今来,丝绸从来都是一等一的紧俏货,有时甚至能当作货币使用,所以在本朝,丝绸产业的大头几乎被官方牢牢地握在手里。
江宁织造司就是大齐的太祖下令设立的机构,由宫内宦官统辖,专司丝绸的生产和贸易。
早年间,民间还有不少自行缫丝织布的,但天有不测风云,将自己种了桑树的田地纳入织造司下,每年能拿到的钱款却是固定的,无论丰欠。
政策初推广时,总有人不信邪坚持自己单干,经过了几年旱涝不定的摧残,只剩下些大地主和大商人还能靠自产自销赚到钱。但后者毕竟是少数,产出的丝绸几乎只够在本地流通,要再往外地销售,即便有心也无力。
所以最后,达官显贵们——尤其是北方的——要想用上丝绸,大多还是得从织造司手里购买。
可要宦官们直接出来做生意,落得同寻常商人一般,又实在有失体面。于是,织造司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找商人做中间商,这不皆大欢喜了吗?
但能接下这桩生意,并非什么商人都可以。一则要考察资质,家底太薄的、没有名气的小商人,统统没戏;二则要进行名额竞拍,本来嘛,这就是个朝廷“施恩”的机会,总不能叫你平白得个赚钱的名额吧?
今年,正巧就是陶珑拍下了这个“皇商”的名号。
说实在的,比她势力更大更有钱的商人不在少数,福记虽说在如今的金陵如日中天,要比起那些在浙省盘踞多年的商贾巨富来说,还是差了不少。
偏偏这个名额真就叫福记拿下了。
一些人知晓陶珑的身份,嘟囔几句“一个寡妇还出来抛头露面”“不过是靠身后庇荫才做成如今的生意”也就作罢,但她三年前才从京城来金陵,多的是人不清楚这“陶东家”的底细,议论一直没停过,在她拿下织造司的单子后,流言更是甚嚣尘上。
陶珑心态极好,活了二十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这点小事根本影响不了她。
而且这些流言对她来说并不全然是坏事,最好叫对手们全都以为她是个依靠家族势力的柔弱妇人,发展起来对福记才更有利。
只是很遗憾,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蠢。陶珑叹了口气,她既讨厌蠢人,又讨厌聪明人。
和蠢人交流太费劲,和聪明人交流太不费劲。
正如此刻,她很清楚,杜成风也很清楚,陆氏商号的这个要求,陶珑没有理由拒绝。
眼下,她甚至可能急需这桩生意。
口碑的倒塌从来只在一瞬间。方才的那场闹剧本就是针对福记而来,如今消息大概已经传得满金陵都是——可以想见,福记的生意短时间内是好不起来了。
除非她今日到得足够早,当场解决问题,不然只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而陶珑手上目前的银两,几乎全部都砸进织造司的十万匹丝绸里,一点闲钱不剩。
如此情形下,杜成风带来的生意,可以说是天降神兵了。
如果他背后不是陆氏,如果他不是长了一张如此眼熟的脸,陶珑可能真的会干脆答应。
放下茶盏,陶珑垂下眼,一副不胜柔弱的模样,“那您应该也知道,我不过一个小小地方商人,即便有心应承,也没这个能力。若被抓住把柄,这事儿怎么也落不到陆氏头上,还不是我这个可怜女人来担责。”
杜成风在听到“可怜女人”这几个字的时候,表情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但他很快收拾好神色,浅笑道:“既然能提出这个请求,我们就有十成十的把握,不然陆氏哪里还能发展到今天呢?”
这回,换陶珑用那种微妙的神情看向他。
陆氏商号发展起来靠的是诚实守信?靠的难道不是它背后的陆家?
杜成风八风不动,一副很信服自己话语的样子。
小丫鬟端着盘子过来,适时地打断了这有些僵持的气氛。
这是雯芳去沏茶时,指派来送点心的。
千金难求的甜白釉,在这里不过被用来装茶点,还是街边茶馆随处可见的枇杷梗。杜成风笑着打趣,“陶东家对这些稀罕物倒是‘举重若轻’,外面有价无市的东西,在您这与破铜烂铁也没什么差别。”
闻言,陶珑忽地掩面做悲伤状,说道:“哎,杜掌事有所不知,这其实是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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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的藏品,因我实在放不下他,所以干脆拿这些物件放在手边时时用着,也好睹物思人。”
杜成风:……
他不知是尴尬还是无语,嘴角轻微地抽搐两下,最终选择跳过这个话题,问:“所以陶东家怎么想?若是还要再考量一番,也可以等三天后再给答复。”
陶珑揩了揩眼角,说:“三天的时间,杜掌事还蛮宽宏大量,也不怕我就这么让您从金陵消失,直接当作无事发生。”
“您会吗?”
“难说。”陶珑再度叹气,“您三年前是不是还不在京城?”
杜成风坦然道:“是,离开浙省后,我就回了老家晋省。陶东家为何这样问?”
“那您大概也不晓得,我其实是三年前才从京城来到金陵的。”陶珑语气幽幽,“而且,还和陆家有点过节。”
杜成风也叹气,“如此,我算是知道这活儿为什么会被派给我了。原来是其他几位掌事仗着我才进京城陆氏不久,把难办的差事交给我呢。”
顿了顿,他说:“陶东家,我并不为难您,只是此事总得有个交代。您若迈不过这道坎,便同我说个明白,我也好回去复命。”
陶珑眨眨眼,“不,我同意。”
杜成风面上浮现了显而易见的疑惑。
“您早就清楚,我压根没法拒绝,就别来唱这出以退为进的戏了。”陶珑指尖在茶碗边缘打转,艳红的蔻丹被素色瓷器映衬得有些刺目,“我自然是同意的,横竖不过是将货物再倒一手,陆氏总不会连这点小钱都亏欠下来,是不是?”
既然“谈妥”了,陶珑也不多留人,叫雯芳和几个小厮送人离开,自己则坐在凉亭里一边吃点心一边发呆。
“小姐。”
雯芳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过来,唤回她的心神。
“人走了?”
“嗯。”雯芳欲言又止,好半晌,低声问:“您觉得,他是……前姑爷吗?”
陶珑摇头,“不知道。”
杜成风的一言一行确实和梁椟两模两样,但她可不相信世界上当真有如此巧合的事。
一个和亡夫长相如孪生兄弟一般的男人,不仅和亡夫没有任何关系,还好巧不巧地出现在自己身边?
陶珑不信巧合,从来不信,哪怕没有证据。
雯芳蹙眉,“可他说他是陆氏的人。”
咀嚼的动作一顿,陶珑捧着腮,痛苦道:“不是说少放点糖吗?怎么又牙疼了……”
雯芳被吓坏了,手忙脚乱给她倒茶,从荷包里掏出枚香丸点上,忍不住絮叨:“还不是您以前总爱吃甜的,那会儿叫厨房多放糖的时候没个轻重,眼下跟人说少放糖,自然拿不准‘少’是多少了!”
熏香的气味缓缓飘散,这是专门托人调的镇痛安神的香。
陶珑的牙痛有所缓解,大大松了口气,脱力般地趴倒在桌子上。
她一边抽气一边说道:“就因为他是陆氏的,所以更有问题。”
陶珑记得很清楚,梁椟生前在调查的最后一桩案子,正指向陆氏商号背后的靠山——
内阁首辅,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陆朝远。
4. 追忆
陶珑虽在金陵长大,但七岁就去了京城,直到三年前她的死鬼夫君成了真死鬼,才又回到金陵。
算起来,她在京城生活的时间,也不过只有十三年。
但这十三年发生了太多事,先是母亲去世,又是父兄险些战死沙场,后面跟着圣上赐婚——
多像说书人嘴里天定良缘的故事?她和梁椟的婚姻,居然是皇帝听说他俩是青梅竹马后,一拍脑门儿定下的。
且不论赐婚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更邪门儿的是,梁椟分明还算是陶珑她爹的半个徒弟,如今这门婚事细算起来,居然还是陶家高攀。
梁椟的父亲是锦衣卫,母亲是京城六品官的女儿,在京城这地界说不上显贵,但看在锦衣卫的面上,也无人敢招惹。
两人能相识,还是因为梁椟父亲因公殉职,生前将自己的妻儿托付给了年轻时的好兄弟,也就是陶珑她爹,陶泱。
那之后,陶泱将梁椟母子二人安顿在陶家附近,并且收梁椟做了徒弟,跟着自己在陶家习武。
谁能想到,梁椟之后虽然走上了父亲的老路,却一路窜天猴似的升迁,不仅很快就升至千户,还被皇帝看重,进入北镇抚司,成了天子近臣。
而陶泱,因为头脑简单且一心效国,虽然这么多年官职没升过,却很受皇帝青眼。
赐婚的原因大概也在于此——
两个孤臣结合,皇帝放心。而且将陶家女儿嫁给梁椟这个宠臣,也算是变相告诉所有人,他同样看重陶家。
这么一通操作下来,除了两个当事人,好像两家人包括皇帝都很满意。
陶珑也并非不满意。只是对于自己的婚姻被当作筹码这件事,稍微感到了一丝荒诞。
她清楚,这已经是自己的择婚对象里最好的一个。她不可能不成婚;成婚对象里,不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就只能低嫁。
不过,当时其实也有个家世显赫的对象蠢蠢欲动,还好没能来得及,不然别说陶珑,只怕她爹也要被怄得几天吃不下饭。
眼下,皇帝直接拍板此事,尽管提了提陶家的地位,但陶珑本人却在这里面消失了。
没人问过她是怎么想的。
陶珑以为自己早就想通了,她的婚姻势必只能成为利益交换的一环,但真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不免难过。
不过她很快就哄好了自己。
至少对象不是什么歪瓜裂枣,而是一个样貌和才华样样都出挑的很拿得出手的男人。
虽然吧,除了光屁股,梁椟什么样子陶珑都见过,熟悉得和左右手似的。一般来说,这种情况,要产生什么男女间的情愫,多少有点难为人。
但陶珑偏偏还就有那么点喜欢梁椟。尽管只有一点。
没办法,亲哥太粗鲁,哪怕长相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她也欣赏不了一点;她爹手下的其他“徒弟”,不是年纪太大就是相貌乏善可陈。
在陶珑沉闷的少女时光里,梁椟太亮眼了,让她很难因为“熟悉”这个无关紧要的原因就忽视他。
只是梁椟大概对她没什么感情,每每见了陶珑,脸上即便原本挂了笑也会立刻收敛,借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由头,恨不得拉开二里地的距离,说话都要隔着半丈远才敢开口。
天知道梁椟被赐婚那刻是什么心情。不爽?难受?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毕竟,婚姻中最难克服的就是两个家庭的矛盾,但他们两家压根没有矛盾,陶泱很喜欢自己的女婿,梁椟他娘朱清研也很喜欢自己的儿媳妇——双方亲人都这么满意,他们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两眼一闭,日子不就这么过呗。
成婚前两年,他们也确实算是琴瑟和鸣。
有着过去近十年相处时光的铺垫,两人很清楚对方的追求和志向,也很了解对方的为人,所以十分放心地放彼此大胆去搞自己的事业。
事业,对梁椟来说,是锦衣卫的差使,对陶珑来说,是经商。
大齐的民风比之前朝已算开放,对女子在外讨生活一事并未设限,只是旧时的思想根深蒂固,大部分人依然觉得,女人还是安分些,在家相夫教子就好。
很不巧,朱清研就是这样的人。
回到京城不过一年,陶珑的母亲就因病过世。八岁的孩子才从书上读到过“子欲养而亲不待”,就再也看不见自己的母亲。
这个时候,是朱清研接纳了她。
和生母如出一辙的温柔,连将她拥进怀里时轻拍后背的小动作都那么相似,可以说,朱清研就是陶珑的另一个母亲。
所以她怎么舍得让自己的母亲为难?哪怕她很清楚,朱清研即便知道自己出去“抛头露面”也只会嗔怪两句,但陶珑实在不愿做任何让她难过的事。
最后,陶珑只得将自己的满腔“抱负”全都施展在了嫁妆里的几家铺子上。
回想起来,那几年简直就像梦一样,全都笼罩在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里,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经过回忆美化的杜撰,叫陶珑如今只能隔着一道鸿沟与之对望,迈不过去半步。
梦碎于朱清研离世。
迈入婚姻的第三个年头,陶珑迟迟没有身孕,她看得出母亲有些焦虑,但与梁椟实在聚少离多,即便有心,条件也不允许,她只能装聋作哑,也常常在外奔波,以避免与母亲独处时提起此事。
冬日,一个晴朗的午后,陶珑出门去铺子查账,回家时只见自家宅院火光一片,官府的人正在救火。
之后的事她记不清了,据雯芳说,她当时是想冲进去的,但被人拦下,就捞起袖子帮着官兵运水。
朱清研没有葬身火海,但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一口名为儿女的气。
大夫说她呛了太多烟,最多活不过三天。
这三天里,陶珑搞明白了来龙去脉——一伙贼人嚣张至极,直接现身于朱清研面前,将人反锁在屋里,说是梁椟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这是给他的一个教训,而后纵火扬长而去。
朱清研和陶珑都很清楚,梁椟做了锦衣卫,这样的事儿势必会落到自己头上,她们早有心理准备,并不会将一切归咎于梁椟。
可是,直到朱清研合上双眼,梁椟都没出现过。
陶珑独自为母亲操持葬礼,独自接待前来吊唁的梁椟的同僚,独自晕倒在灵堂前。
再独自……
那一瞬间,哪怕知晓这些与梁椟并无直接关联,陶珑也无法控制自己去恨他。
“二娘,母亲最后的愿望,是希望你和阿大都能好好的。若是你二人哪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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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嫌隙……那就和离吧,阿大会同意的。阿大是我的亲儿子,母亲无法苛责他,可你也是我的女儿,母亲同样希望你能快乐。”
整张脸几乎都被烧融化了的女人躺在床上,声音气若游丝,叫起自己两个孩子的小名,依稀还能看出一点昔日的温柔神色。
“二娘,你不要责怪阿大,母亲不怪他,你也不要怪他,好不好?”
陶珑答应了,可是……可是,可是怎么能不怪?
于是,半月后梁椟终于回到家,迎接他的,是一记耳光。
梁椟和他的名字一样,像一块木头,愣愣站在原地,只问:“还有吗?”
陶珑被气笑了,转身就走。
凭什么?凭什么他的内疚要用自己的巴掌偿还?
从那之后,两人渐行渐远。
或许也不能这样说。因为梁椟始终站在原地,只是陶珑在单方面走远——但结果没有改变。
梁椟此人令人痛恨之处在一年后又多加了一条:
在陶珑原谅他之前,他死了。
轻描淡写的,没有任何前兆的,死了。
连尸体都没见到,只有他的同僚送到家里的一把绣春刀,上面刻着梁椟的名字。
这太荒唐了,陶珑感受不到悲伤,只有点想笑。
她也确实笑了,不过吓坏了那位锦衣卫,将绣春刀送到后拔腿就跑,连慰问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还是后来操持丧礼时,陶珑才从梁椟的上司口中得知,他是在办案途中正巧赶上官府的剿匪行动,参与其中时被匪徒砍杀,尸骨四散。
陶珑忍着没笑出声,问他在办什么案子。
那位指挥佥事警觉地打量了四周环境,确认没人关注这边,才极小声地说:“与陆大学士有关。”
话落,他立刻转向别的话题。
陶珑很识趣的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心里却盘算着对方透露这个消息的缘由。
那时,她就怀疑梁椟根本没死。原因无他,一则死不见尸,二则死因太好笑。
人都拼不起来了,还能把刀带回来?那他们也是蛮厉害的。
不过锦衣卫都这样拍板了,抚恤也批了下来,陶珑没什么意见,心安理得地做起了寡妇。
梁椟死的第一年,她还有点期待这人会怎样“诈尸”;第二年,她就有点心烦,觉得这人怎么还没活;第三年,等到年末,她才骤然想起,哇,自己居然一年都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
可喜可贺。
陶珑以为之后的日子就要如此平淡地过去,没想到,第四年年初,这个和梁椟八分像的人出现了。
而且,杜成风一副压根不认识她,也没听说过梁椟的样子。
太有意思了,陶珑只觉得自己这些年没白无聊,终于有点乐子落到自己身边,能叫她折腾一番。
书房里,绣春刀被她从京城带到了金陵,妥善地挂在墙上。
陶珑静静看着,突然问:“雯芳,去叫人查今日来闹事的那个人了吗?”
雯芳点头,“当然,这关头的事儿,哪怕没有您耳提面命,我也不会忽略。”
尽管心中已有答案,陶珑还是需要证实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而且,她直觉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
5. 让利
福记商号的生意遍布整个金陵城,查个人的身份不要太容易。
晚上,雯芳就接了消息来。
“是陆氏找来的。”
居然真的是他们。
陶珑转着手腕上的玉镯,问:“你说,为什么会派杜成风这么个人来?”
雯芳一张小脸顿时皱成了包子,“不要问我啊,我不能动脑子的,我动脑子会死的!”
“懒死你得了。”陶珑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方才那话,与其说是问雯芳,不如说是在问自己。
既然是陆氏设的局,那杜成风就不可能不知道,和小柳他们打得火热,也不过是来做一出掩耳盗铃的戏。
只是,为何偏偏是杜成风?
搞一出拙劣的英雄救美?还是就专门为了把这个人推到自己面前?
如果是后者,那陆氏就不会不知道,杜成风和梁椟到底有多相似。
他们知道了,还敢放心用这个人?
难道杜成风的身世,连陆家的人都查不出问题?
从拿下织造司这个单子开始,各式各样的问题就接踵而至,到了今天,一个接一个疑点更是像蚕茧一样把她全然捆住,见不到一点光明。
她陶珑何德何能,能叫陆家这么个庞然大物看在眼里?
还是说——陶家?
尽管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但陶珑不敢懈怠,立刻提笔写信,落下寥寥几字,封好后交给雯芳,“这事儿不会劳烦到你吧?”
雯芳一吐舌头,“也没见您从前叫我跑腿的时候这么问呢。”
说罢,也不管此时已是深夜,转身就走。
陶珑和边关的父兄联系,自有专门的渠道。
这下,她才松了口气,心思又不自觉飘远。
*
三日后,品香楼上。
“品香”这名字,用在酒楼上多少有点混不吝,但老板偏生就是个混不吝的,无论掌柜怎么劝都坚持要选这个做店名。
吓退过几波自诩清流的官员和文人后,品香楼还是凭借它自酿的玫瑰饮和大厨一流的手艺在金陵打响了名号。
作为老板的“老相识”,陶珑很轻易就约上了三楼的雅间,要在此同杜成风签文书,约定好交货期限和货款金额。
“陶东家久等,杜某来迟了。”
“哪里话,杜掌事请坐。”
杜成风带着金陵陆氏商号的掌事一道来此,大约是因为他身上还没有陆氏商号的印章。
《大齐律》规定,民间有商人成立商号,则必须前往官府报备,并自铸带商号名称的印章在名录上登记;同时,商号产生大额交易时,必须签定文书并在末尾落款,否则契约将不被官府认可,他日若有纠纷,没有登记册上的印章,官方也不会处理。
是以,刻有商号名称的印章在哪都是不能随便乱给的,即便杜成风此次奉命前来金陵办事,也没能拿上各家商铺仅此一枚的印章,只能劳烦当地的掌事来陪自己跑一趟。
这位掌事也是陶珑的老熟人。
“咦,张管事,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她笑嘻嘻道,“我以为您不愿再见我这小女子了呢。”
张管事:……
此人全名张之印,刚过而立之年,一身皮囊不能说是乏善可陈,也最多夸一句相貌平平。而他不仅占领了皮相的低地,人品上也一路滑坡,吃喝嫖赌都是日常,不知一个掌事哪来的这么多钱。
偏偏他还是个嘴上没把门儿的,但凡是个女人,总要上去纠缠两句。
陶珑与他的梁子正是因此结下。
任谁被张乍一眼看不出哪里是眼睛哪里是褶子的脸质问为什么总是看他是不是想嫁给他,都不会再对此人有好脸色的。
遑论张之印还试图抢过福记的生意——不过他失败了,还被陶珑当面阴阳怪气一番,气得当场怒斥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就别怪陶珑旧事重提了。
张之印恼火,但眼下不是发作的时候,比起私人恩怨,显然是大东家的吩咐更要紧。他深吸一口气,忍气吞声道:“哪里话,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况今日还有买卖要做。”
见这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杜成风适时开口提醒,“陶东家,您先看看这文书可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陶珑冲着张之印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接过杜成风递来的文书,仔细读过一遍,诧异道:“真给我让利?”
杜成风同样诧异,“那日不就说好了?陶东家怎么这样问?”
当然是因为,这压根不是陆氏的作风。
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福记将一半的货物,也就是五万匹丝绸,以低于市场价、却高于织造司售价的价格卖给陆氏,年末轧账后,陆氏还会将这批货物的一成利润作为尾款再打给福记。
这合理吗?
陆氏能有这么好心?
陶珑短暂考虑过,会不会是他们不打算给货款和尾款,要直接从自己手上“抢”五万匹丝绸过去——但他们签定文书的地方是金陵,陆氏在这里可不能像在京城一般无法无天。
所以这是给自己挖了个什么样的坑?
兴奋地搓了搓手指,陶珑放下文书,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张管事,你有没有听说,三天前,我们福记门前的闹剧?”
张之印:……
他硬邦邦答:“隐约有所耳闻。”
“是吗?我手下的人还看到你身边那个小徒弟和闹事者走在一块儿,不知道在说什么呢。”陶珑凉凉道,“你的小徒弟没向你报告?”
张之印何等皮厚,立刻道:“陶东家的意思是,我徒弟背着我吩咐人去你那闹事?哎,这还真是我的过错,我管教不严!”
陶珑压根没正眼瞧他,欣赏着自己新染的指甲,随意道:“哦,原来您不知道啊。我还以为,是你们陆氏故意做局,好从我手里骗走这五万匹丝绸呢。”
话落,她看向许久不发一言的男人,“杜掌事,你以为如何?”
杜成风云淡风轻一笑,说道:“张管事的为人我信得过,陶东家能将福记做起来,自然也是金口玉言,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顿了顿,他继续道:“不过,这些误会也不影响咱们谈生意,您说是也不是?”
陶珑叹气,“虽然有您帮助,可我还是被吓到了呀!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那日的闹事者如此凶神折腾,不就是欺负我无依无靠吗?张掌事,这事儿虽说是你徒弟擅作主张,可到底叫我做了几晚上噩梦,你们陆氏总该有点表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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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之印正要开口将此事含混过去,陶珑就干脆吐出两个字,“两成。”
“陶东家,您前面还怀疑我们让利居心不良,眼下就狮子大开口,是不是有点太……?”
张之印简直气笑了,顾及颜面没将话说尽,但脸上那副吃了屎一般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陶珑无辜道:“可是我被吓到了。”
“不可能。”张之印斩钉截铁,“一成就是极限。”
“和我商量这事儿的不是杜管事吗?张管事,您急什么?”陶珑四两拨千斤,“杜管事,原来您这京城来的也不能做主啊?”
也不等杜成风回答,陶珑又说:“不过呢,我们今日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吵架的。大家都歇一歇。杜掌事喝过品香楼的玫瑰饮吗?不醉人,您可以试试。”
话落,雯芳就打开包厢门,外面的小厮像是等候已久,立刻鱼贯而入,将品香楼的招牌菜和佳酿纷纷呈上。
陶珑一副东道主做派,招呼小厮为那两人斟酒,“张掌事,我听说比起品香楼,您似乎更经常去识香苑?要我说,这儿的乐师也不差,您何苦去那等场所呢?万一哪日被捉了,脸面该往哪里放呢。”
识香苑是金陵有名的青楼。尽管大齐明令禁止做皮肉生意,但这行当哪里是一朝一夕就能管控住的?无非是打着个卖艺不卖身的名头继续营业而已。
再者,这些能开起来的秦楼楚馆,上头都有官员罩着,除非此人倒台,或有更大的官来查,都很难被查封。不过,为了杀鸡儆猴,官府还是时不时要来这边抓些后台不那么硬的嫖客来做样子。
不巧,张之印就隶属这一类人。尽管“贵为”陆氏商号金陵分号的管事,但作为土生土长的金陵人,要攀上商号的嫡系势力,少不得还得这次从杜成风身上下功夫。
陶珑这话算是明晃晃的威胁:悠着点招惹我,不然哪日指不定就去向官府举报。
其实张之印如果能管好自己的下面,这点威胁就根本不是事儿。
可他管不住。
“陶东家哪里话,哈哈。”他皮笑肉不笑地举起酒杯,“我敬您一杯。”
陶珑满意地与他碰杯,又望向杜成风,“杜掌事,二成利,考虑得怎么样?”
杜成风一点也不意外这个局面。
从进入这个包厢开始,他就能感觉到,陶珑一直牢牢掌控着牌桌。但凡他与张之印有反对的苗头,就会立刻被她提起不相干的事打乱节奏。
现在,更是下了剂猛药,一脚把张之印踹下牌桌。
他知道,自己今日如果不能给陶珑一个满意的答复,恐怕压根走不出这里。
“一成确实是极限了。”杜成风微笑,“这是东家的要求,我更改不了。”
陶珑轻啜一口玫瑰饮,才道:“凡事无绝对嘛。”
放下酒杯,“笃”一声像是为这场谈判盖棺定论,“不过呢,也不是不行。”
杜成风微微偏头,一副侧耳倾听的样子。
“杜掌事,考不考虑来我们福记?”
杜成风:“……啊?”
“开玩笑的。”陶珑眨眨眼,“要不这样,杜掌事满足我一个要求如何?放心,绝对在你力所能及范围之内,不涉及陆氏利益,考虑一下?”
6. 要求
杜成风沉默了,那张总是挂着笑的脸上难得出现一抹空白。良久,他才干巴巴地说:“陶东家既然这么说,想必也不会强人所难,杜某自然无有不从。”
陶珑满意地点点头,在文书上扣下福记的印章。
“我相信杜掌事不会反悔。”她起身拢了拢裙摆,浅笑道:“五日后来码头取货吧,我也会去。”
说罢,带着雯芳翩然离去,满桌的饭菜一口未动,全都留给了陆氏的两人。
包厢内静默许久,还是杜成风率先开口,“她买单了吗?”
张之印道:“听说品香楼的老板和她是挚交,她对你还这么客气,应该是买单了。”
得到答案,杜成风也不再客气,提起筷子开吃。
张之印很佩服他这八风不动的态度,忍不住问:“陶珑是不是看上你了?”
“怎么会?不能够吧?”
杜成风的吃相很斯文,吃饭速度却极快,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将面前的竹笋炒肉片横扫一空。
张之印见此,也连忙提起筷子吃饭。
但他胃口到底没杜成风好,八卦的心态又占据了上风,没吃两口又继续道:“她肯定是看上你了。难怪东家专程将你从京城弄过来,原来是要用‘美人计’。唉,你都不知道她有多难搞!”
酒杯空了,杜成风晃了晃酒瓶,又给自己满上,“怎么说?”
张之印“啧啧”两声,问:“你知道吧?她外祖家是巨富孙氏。”
杜成风点头。
“陶家那也不必说了,武将新贵,连我这样的商人都听说过一二。”张之印将剩下一点玫瑰酿全倒进自己杯中,“但她那个亡夫也不一般,好像是锦衣卫,官衔不小。”
杜成风下筷的动作不停,“东家同我提了一嘴,而且……”
“而且什么?”
“你先说。”
张之印懒得追问,一边咂摸着嘴里玫瑰饮的余韵,一边道:“本来嘛,陶家也好孙家也罢,一个手伸不到金陵来,一个撑破天了就是个商人,掀不起什么风浪。但之前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来这边抓人,那个狠劲儿,大街上把人打得头破血流,扔上马就走!关键是,离开金陵之前,他还专门跑福记门口等着陶珑出来,说是给她今年的抚恤金,这才拍拍屁股走人。”
“你说说,”张之印伸出筷子,虚空中乱点,“这这这,这不就是故意做给我们看的吗?锦衣卫!谁敢惹啊!”
杜成风附和道:“确实。”然后又指着桌子中心那盘宫保鸡丁,“你还吃吗?”
张之印这才发现,桌上的饭菜几乎全空了,就剩下三道菜。
他忙道:“吃吃吃!”
将盘子扒拉到自己面前,他还忍不住抱怨,“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能吃的。”
杜成风笑笑,放下筷子,“东家之前说,这一趟专程叫我来只有一个原因。”
张之印警觉,“和我没关系吧?”
“没有。”杜成风给自己舀了碗汤,“东家说,我和陶东家的亡夫特别像,所以才叫我来的。”
张之印:“这样。”
张之印:“……啊?”
他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听见了什么,喃喃道:“居然真是美人计……”
喝干剩下的酒压惊,张之印才冲他暧昧地笑笑,语重心长道:“那你可得小心了,这女人心眼儿多得很,真入了她的眼,小心被骗得裤衩都不剩。”
*
码头附近,半个月前的那场暴雨留下的痕迹已经全然不见了。
这里恢复了从前的车水马龙,来往的各式商船客船如织,穷人富人在此刻公平地用着同一片区域。
货船有专门的停靠码头,各家商号的仓库也都建在附近。
和陆氏的契约敲定后,陶珑就立刻叫人去将剩下的五万匹丝绸运回城内的库房。
江边的仓库到底只是临时放置货物,东西还是放自己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
因着今日不用自己干活,陶珑便穿着常服出门,只是戴了幂篱,能省去许多麻烦。
一路上,她都在琢磨陆氏和杜成风的事。
主要是没想明白,陆氏兜这么大一个圈子的意义何在。
尽管梁椟和陆朝远有些牵扯,但那毕竟牵扯不到她这个遗孀头上。遑论这些年里,除了和张之印有过口角和摩擦,陶珑半点没有招惹过陆氏。
都说最不可能的结论往往最接近真实,只是,凭借陶珑对陆氏的了解,这一桩天上掉馅饼的生意绝不会这么简单。
不如说,像是陆氏有意在引导陶珑去往这个方向思考。
让她以为,陆氏单纯想要从她手上分一杯羹这事儿虽然离谱,但就是事实。
天呐,陆氏明明可以直接从她手上抢织造司的单子、抢下全部的货物,结果居然是客客气气和她谈生意,真是太了不起了!
——肯定还有别的陷阱。
雯芳突然问:“小姐,您最近还有看见那个跟踪咱们的贼人吗?感觉都没听您提起过了。”
骤然被打断思考,陶珑先烦躁了片刻,而后愣住。
三个月前,开始有人跟踪自己,那时也是她拿下织造司单子的开端。
而自从交货后,那人就再也不见了。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哪方的人,目的又是什么,但两者间一定有联系。
……货有问题?
不,她亲自查看过,就是普通的丝绸。
又或者说,只是为了保证这一船货确实是被她收下,如果在福记经手前都没问题,之后反而出问题了呢?
陶珑问:“你觉得那人是要对咱们动手吗?”
雯芳摇头,“其他人都根本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还能正巧就叫咱们两个看见,有这个能耐,要动手早动了。”
是,所以那人是想提醒她?
还是警告她?
思考间,已经到了码头。
从马车上下来时,杜成风似乎等候多时了,看见她立刻迎上来,停在几步之外的距离,“陶东家,有劳您亲自走一趟了。”
陶珑伸手扶正帽子,笑道:“哪里话,走吧。”
她那日嘴上说得暧昧,可办起事来,却半分不拖泥带水。
将陆氏一行人领进仓库后,她说:“五万匹丝绸,几日前我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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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点过,您这边可以再清点一遍,避免出问题。”
杜成风点点头,身后的账房和伙计立马上前去做统计。
见他身边没什么人了,陶珑压低声音,蛊惑道:“杜掌事,真不考虑来福记做事?”
“陶东家还是在开玩笑?”
“不,认真的。”陶珑说,“那日其实也是认真的。”
杜成风问:“方便您睹我思人?”
陶珑这才想起,她给自己打造的形象是深爱亡夫的可怜寡妇。
顿了顿,她觉得这事儿怎么也圆不回来,干脆道:“你要这么想,那也没办法——但我觉得,你们东家如此信任你,说明你也一定有过人的能力。”
杜成风轻叹一声,“可惜,我的回答还是要叫您失望了。”
“你倒是忠心耿耿。”
“没办法。”杜成风垂下眼,“当初杜家罹难,是东家拉了我一把,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他。”
这么些日子过去,陶珑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些有关自己身份的事,立马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她已经叫人去查杜成风的底细,但自己如今毕竟还在金陵,哪怕京城那边查到了,消息要递过来还需要不少时间。
所以,杜成风能主动透露些消息,哪怕有真有假,也足以勾起陶珑的兴趣。
“原来如此。冒昧问一句,杜掌事是什么时候在陆氏的?”陶珑轻轻转着自己腕上玉镯,“您或许听说了,我三年前都还在京城,那时似乎没在陆氏见过您。”
杜成风坦然道:“是两年前的事,您没见过我也合理。”
“说起来,我拿下织造司今年的单子,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儿,没想到陆氏的消息灵通,动作也快,货物前脚刚到金陵,您后脚就来了。”
杜成风滴水不漏道:“东家自有他的消息来源,我这样办事儿的只管听吩咐就行,哪里能想到真就如此凑巧。”
几次交锋下来,陶珑基本摸清了杜成风的性格:圆滑,八面玲珑,很典型的商人。
如果做生意遇上的都是他这样的人,陶珑怕是会舒心不少,她很爱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而且……这些特质,几乎都和她那倒霉亡夫正相反。
梁椟其人,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闷葫芦。三棒子打不出个屁不说,还是真的不善言辞,每次和他说话都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当时陶珑就很疑惑,这样的人是怎么成为天子近臣的?难道当今陛下觉得生活太无聊,每个人都顺着他,所以需要一个超气人臣子来让他感受,人生并非一帆风顺?
明明皮囊是如此相似,内里装着的东西却几乎全然不同,陶珑差点都要相信,杜成风就是一个和梁椟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了。
但直觉告诉她,杜成风就是梁椟。
没有任何缘由,就是直觉。
陶珑透过纱幔,看向杜成风,道:“杜掌事,我想好要您做什么了。”
“……请讲。”
杜成风难得迟疑了片刻。
“安心,真的不是什么麻烦事。”陶珑笑嘻嘻道,“我正打算回京城,劳烦陆氏商船载我一程,可好?”
7. 回京
杜成风一愣。
“陶东家要回京城?”
“是。”陶珑掀起帘幕一角,直勾勾看过去,似笑非笑道,“你很为难?”
她的样貌像母亲,都是比较典型的金陵女子长相,银盘脸,鼻子小巧却不够立体,嘴唇饱满却不够精致,总体而言,清秀有余,美丽不足。好在,陶珑还继承了母亲那双多情缱绻的桃花眼,看人自带三分笑意,如画龙点睛的那最后一笔,叫旁人初一见她,都只被这双眼吸引,忘记她容貌的不足之处,以为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陶珑承认,自己此举多少有点“美人计”的嫌疑,她知道自己皮囊的优点在何处,也不吝于用这些优点达成自己的目的。
但是杜成风显然不吃这一套,唇角的弧度没有动摇半分,只摇头,“不,我是没想到,毕竟福记的事……”
“您这是在替张掌事擦屁股?”陶珑唇角噙着笑,“闹了那么大动静,生意一时半会儿是好不起来了,事情少,反倒是能交给小柳练练手。”
杜成风没半点不自在,“那事儿毕竟是张掌事自作主张,还望您不要迁怒——陆氏的商船下月初启程,您当真要走?”
“当真呀。您不会以为,我是一时兴起?”
“哪里话,”杜成风不知从哪变出把折扇,“唰”一下打开,边摇边说,“您若是确定,我就为您安排房间了。”
陶珑点点头,“劳烦杜掌事。”
她放下帘幕,老神在在看向仓库发呆。
回京城,这的确不是她突发奇想。
算算日子,这个月父兄应当也要从玉门启程,前往京城述职。自己从金陵出发,坐船回京,速度要快些,一个多月大概能到,他们则至少要两个月。
三年没回京城,和父兄更是将近四年没有见过面,这次不回去,下次能合家欢聚,指不定还要到什么时候。
而且,嫂子的信前几日要到了,说自己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估摸着在大哥回京那几日就要发动。
这样大的事,陶珑也说什么都要回去。
说起来,她光顾着收拾自己的行装和给嫂子带的礼物,给小侄子和未来小侄女小侄子的东西还没准备呢!
长命锁,玉如意,小衣服,还有什么?
陶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更多,雯芳绝对和自己一样也是两眼一抹黑,她只好暂时将此事记下,准备回去问问家中管事的婆子。
陆氏人来得多,清点货物的速度自然快,没多久,账房就将单子奉上,“五万匹丝绸,没有损坏和品质问题,都已登记在册。”
杜成风收起扇子,颔首道:“辛苦,你去休息吧。”
账房擦着汗走了,另一边的管事则问:“杜掌事,我们现在搬货?”
“嗯,有劳你吩咐下去。”
他说话办事都十分客气,半点没有仗势欺人的架子。
陶珑见这边的确没福记的事儿了,道:“那我不再叨扰,先走一步。”
“陶东家慢走,商船启航时间定下后,我遣人向您府上递信。”
杜成风不好奇她为什么一定要来,也不好奇她为什么说走就走,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在任何时候都能妥帖客气地问好与道别。
走前,陶珑还是忍不住叹道:“杜掌事,虽说您与我亡夫的样貌有八分像,可脾气实在是好太多了。”
说罢,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不去看身后人作何反应。
*
品香楼三楼,掌柜接待贵客的包间。
比起楼下的金碧辉煌,这里的装潢清新雅致,颇有文人意趣,能看得出,如此大概才是最符合主人审美的风格。
陶珑坐在榻上,睨了眼歪斜在贵妃榻另一边的女人,“鸣玉,你真是愈发没规矩了。”
“少来,”女人正在打络子,都懒得正眼瞧她,“学祖父那套管我,小心老得快。”
女人大名卢鸣玉,是孙家的养女,更是陶珑真正的青梅竹马。在还不会走路的时候,两人就已经在一张床上打架;后来能跑能跳了,更是带着舅舅家的两个孩子在孙家上下四处“作恶”,除了陶珑的祖父,没人能镇住他俩。
卢鸣玉和孙家的事说来也不复杂。
她的祖父和陶珑祖父是至交,只是卢家从政,一朝被牵扯进大案中,男子斩首女眷流放,全家只剩下卢鸣玉这个才出生不久的孩子。
于是,她就被送到了孙家,虽然保留着原本的姓名,却完全被当作孙家人养大。
“我下个月启程回京,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给你带。”
卢鸣玉猛地坐起,不可思议看向她,“你要去京城?不会是跟那个男的一起吧?”
早在上次谈生意时,陶珑就将杜成风之事告诉了卢鸣玉。只是,她这么大的反应,有点叫人摸不着头脑。
陶珑奇怪,“怎么?”
这就是承认了。
卢鸣玉的神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好半晌,才缓缓道:“你若是想找第二春,也无可厚非。但是都另觅新欢了,总得找个不一样的试试吧?搞个替身是怎么回事?我寻思,你有那么喜欢梁椟吗?”
陶珑:……
陶珑气笑了。
她挪开小案,扑上去就掐卢鸣玉的脸,“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我是这种人?”
卢鸣玉:“难说。”
眼见陶珑要使出“撒手锏”,她连忙讨饶,“哎哎哎,休战!我知道你肯定还有别的计划,但事发突然,叫人怎么不多想嘛!”
末了,她还不甘心地补充,“而且你对那个叫杜成风的好得过分,但凡见过梁椟的,哪能不往其他方面想……”
陶珑白她一眼,起身整理好自己的仪容,又把小桌子搬回来,这才坐下,恢复了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觉得,杜成风和梁蕴珍会不会是一个人?”
“蕴珍”就是梁椟的字。
听了这话,卢鸣玉整理自己发髻的动作一顿,反问:“你认真的?”
陶珑点头。
作为一个博览群书,包括最新话本子的人,卢鸣玉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但还是很怀疑,“那日来品香楼,我观察过杜成风。虽然这两人我都堪堪见过一面,但无论是气质还是言行举止,都完全不同。”
“而且,”陶珑补充,“他无论是听我说起往事,还是谈起梁蕴珍,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一丝破绽。”
“那……”
“但我还是觉得,他就是。”
卢鸣玉闭嘴了,一拱手,表示:你是他前妻,你说什么都对。
有关杜成风的事,陶珑心中虽然还有许多猜测,但一些事太过私密,总不好与卢鸣玉这个黄花大闺女多说,干脆不再继续此事,转而道:“我大概要在京城待半年。爹和兄长到了回京述职的时候,嫂子也怀了身孕快要发动,回去的事儿不算少。”
卢鸣玉大松一口气,“你早说是为了家里事回去,我不就放心了?”
“你给我机会说了吗?”
卢鸣玉讪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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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有身孕了?那我这几日也挑点送小孩儿的礼物,你给带过去。还有伯父和大哥,他们身子骨怎么样?对了,我这边正好又出了一批玫瑰饮,你都带上。”
虽然开始是想转移话题,但卢鸣玉身边无父无母,陶珑的父母对她来说与自己的亲人无异,所以说着说着,她开始一门心思琢磨起礼物的事儿。
忽然,她想起什么,从榻上翻身起来,趿拉着鞋子转去隔壁房间,鼓捣一阵,抱出个木盒来。
“这是我给阿颐娘亲做的香囊。这些年里,每年一个,你别忘了给她。”
阿颐,正是陶珑母亲的名字。
陶珑一怔,垂下眼,沉默地接下了这个不大的盒子。
她父亲原本是管海防的将领,在她出生后,父亲被暂调去京城卫所,母亲孙颐和她就没走,一直留在金陵。
七岁时,陶珑的父亲彻底留在五军营,母亲便带着她去了京城。
陶珑已经是幸运的。搬迁至京城后,哪怕母亲后来撒手人寰,却还有朱清研来照顾她。
卢鸣玉无父无母,身边最重要的亲人除了陶珑和祖父,就是孙颐。
对她来说,孙颐就是自己的娘亲,哪怕她们并无血缘关系。
孙颐走后,她身边再没有母亲了。
陶珑成婚时,祖父和卢鸣玉一起来过京城。作为她的“姐妹”,卢鸣玉送上了自己的贺礼,也没忘记去孙颐灵堂前拜祭。
那时,她带来了自己从十岁学女工后做的香囊,每年一个,到那年,总共有七个。
陶珑问:“这回是五个?还是六个?”
卢鸣玉笑了笑,“六个,我都是除夕做的。”
打开盒子,陶珑细细抚摸香囊上精致的刺绣,道:“娘亲肯定很高兴,你如今绣工都这样好了。第一年给她做的那个香囊,上面的蝴蝶简直和苍蝇差不多。”
卢鸣玉半点不气恼,还很骄傲道:“我也觉得自己的手艺越发好了。若是哪日酒楼倒闭,我就去你福记做个绣娘。”
“好啊,我给你开双倍工钱。”
两人笑闹一阵,冲散了那点没来得及弥漫开的怅惘。
*
四月初二,陶珑登上陆氏的商船。
之前一连阴了四五天,还时不时飘些细雨,不成想,今日要走,却骤然放晴,简直像欢送她离开似的。
陶珑被自己这个想法逗笑了。
雯芳没她这么心大,张望一圈,见甲板上其他人都忙碌着,才忧心忡忡地小声问:“小姐,您真放心?这船不会把我们带去什么奇怪的地方吧?”
“比如说?”
“那种建在船上叫人进退无门的赌坊、海外远离大齐的岛屿……”
陶珑失笑,“原来你没收我的话本子,是自己拿去看了?”
雯芳皱眉,不满她这嬉皮笑脸的样子,”我认真同您说呢!”
见她都气成了只河豚,再逗下去只怕要把人气死,陶珑才正色道:“放心,他们好歹是做正经生意的,这点信用不会不讲。而且,外祖和鸣玉都知道咱们的行踪,你还不放心?”
“那咱们带的东西不会被偷拿吧?”
陶珑无所谓道:“反正下船之前也是要清点的,真出现这种情况一抓一个准,操心什么?这是那位杜掌事要操心的。”
雯芳被说服了,“行吧,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闲聊起了路上将要经过的地点,忽而听见有身后人道:“原来您在这儿,叫我好找!”
8. 表哥
陶珑讶异地一挑眉,来人居然是杜成风。
她问:“有什么事吗?”
杜成风有些气喘,大概是跑上跑下去了不少地方,额头还挂着汗,“快要开船了,我去您房间敲门却没反应,这才到处找找看。”
心念一转,陶珑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着急找到自己的原因:
这艘船肯定不止是运那五万匹丝绸,大概还有一些其他商业往来的文书和货物,这些东西可都不能给外人瞧见。
“放心,我刚到不久,将行李收拾好后,就出来了。”
岸边的风凶猛,吹乱了她整理好的鬓发。陶珑伸手去收拢发丝,动作间,袖口滑落,露出小半截手腕,和腕上的镯子。
她以为这只镯子会叫杜成风恍神,没想到,那人木雕泥塑似的,脸上表情分毫未变,唇角牵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说道:“我也不是怀疑您有其他心思——总之,您房间的那一层,除了我的房间都可以随意进出,最下层的货舱、还有倒数二层的账房,您就不能去了。”
陶珑点头,“自然。不过,这些地方你也总要派人看着吧?万一不小心走错了,还能给我个回头的机会。”
“会的。”杜成风继续说,“您知道,这本就是商船,食宿都粗糙得很,之后一个月,若是哪里不痛快,也只能请您多担待。”
“嗯,小事。”
杜成风似乎还有话想说,但难得忸怩,约莫是在斟酌措辞。好半晌,他才迟疑道:“此外,还有一件事……”
“您尽管讲。”陶珑随意道,“只要不是现在叫我下船游过去,一切好说。”
杜成风先陈述船上的情形,“您操持福记,大约也清楚,历来跑商的船上都是男人居多,而且水手们都是混不吝,不讲究。”
“嗯。”
他再强调陶珑的身份,“您的身份不算尽人皆知,哪怕说出去,在这艘船上,只怕也没人会当回事。”
“确实。”
他最后给出自己的解决方案,“所以,我冒昧称您作我远房表妹,如此,他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为难您。”
陶珑“噗嗤”一笑。
“这的确是最简单的方法了,”她说,“不过,我又不会四处乱跑,您大可放一万个心。再不济,您不是还在我身边吗?”
顿了顿,她戏谑地补充道:“哦,差点忘了,现在该叫您一声——表哥?”
杜成风完美的表情终于裂开条缝,嘴角抽了抽,似乎很是无可奈何地说道:“您开心就好。若还有什么事儿,我不一定在房里,您找船上的人问问。”
“知道了,您去忙吧。”
陶珑笑嘻嘻摆手,明摆着是赶人的架势。
她对陆氏的产业没兴趣,自然不会跑去那些个“禁地”没事找事。即便要打听和陆氏有关的消息,也有的是办法,犯不着自己亲自动手。
杜成风不止有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总之是走了。
雯芳小声说:“他占您便宜呢。”
陶珑也小声说:“没关系,咱们占回来。”
试图上眼药但失败的雯芳:……
*
近一个月下来,杜成风惊异地发现,陶珑这位也算出身名门的大小姐,居然分外适应船上的苦日子。
航行中,能吃的东西不多,除了启程时囤的一些相对耐放的蔬菜,米面都没多少,能吃的基本就是咸鱼干,还有一些说不上来是什么粮食做的窝头。
活鱼是见不到的。且不说货船这么大的体积,上哪去捞鱼——就算能捞,也没多少鱼会傻到往船上撞。
多少第一次跟商船的人,走过一回都不愿再接这苦差事。陶珑却一派怡然自得,甚至都没抱怨过。
下午用过饭后,陶珑去甲板上透气,顺便和在甲板上望风的船员们搭话。
那几个大哥原本还有点害羞,毕竟人生头一回和“大小姐”离这么近。但陶珑太能聊,没多久,大哥们对她的称呼就从“小姐”改口成了“妹子”,连自家几口人都交代清楚了。
杜成风刚上到甲板,就听见一个大哥说:“真没想到,您居然是杜掌事的表妹。他老人家看着和善,其实性子相当闷,您却这么平易近人。”
性格很闷的“老人家”本人没吭气,默默走到他们身边。
还在谈天说地的船员们顿时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心忙自己本来的事儿去。
杜成风站在几步开外,保持着恰当的距离,问:“您——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行走在外,陶珑不搞什么排场,荆钗素裙,包着头巾,乍一看和普通船员也没什么差别,但过于干净的裙摆还是出卖了她的真实身份。
不过常年待在穿上的船员们,哪里见过这样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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纡尊降贵的“贵人”?何况她嘴甜心思活络,一口一个“大哥”“大姐”,很快就将人哄得找不着北。
陶珑似乎无论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都能过得很好。
即便日子是苦的,她也很能苦中作乐,给自己找愉快。
“其实不然。”陶珑眉眼分明还带着笑,却故作忧愁道,“您没看我这脸,已经和咸鱼干一个颜色了。”
闻言,杜成风当真细细端详了一番她的脸,评价道:“还好,我那里有柠檬,要吃吗?”
陶珑整张脸都皱起来,“杜……表哥您倒是不挑嘴,这东西也能吃得下。”
听到“表哥”二字,杜成风下意识后退两步,陶珑怀疑他是被恶心到了。
“表哥找我有什么事吗?”她笑得不怀好意。
杜成风又不知从哪掏出了他那把不离身的扇子,开开合合间,决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没什么,就是见表妹这么混得开,颇感意外。”
陶珑端详着自己的指甲,之前染的颜色早掉了,因这趟行程,也没再补,这会儿怎么看怎么不习惯,“坐太高,你怎么能看见椅子下面有没有问题?”
杜成风一时愣住,好半晌,才笑道:“难怪你——而我只能做管事呢。”
“我以为表哥在这个位置呆久了,会比我更明白这个道理。”陶珑解开有些散乱的头巾,重新绑上,声音听起来有些含混,“不然,要锦衣卫那些大人们做什么呢?”
杜成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有道理,受教了。”
听到“锦衣卫”着三个字,他也没任何反应,陶珑有些失望。
种种证据都指向他与梁椟并非一人,可越是如此,陶珑越感觉,他就是。
这算什么?前夫妻之间的感应。
陶珑觉得没劲,态度也冷了下来,“我回房间了,表哥您忙。”
“还有一件事。”
折扇未开,杜成风晃着它,一下下轻点自己掌心,“明早要在登州停靠,三日后启程,你要不要下去转转?”
陶珑目光如刀,将他上下刮了一遍,倏地露出个笑来,“我自然是想去的,可只有我和雯芳两个弱女子多不安全?”
她绝口不提自己还带了两个护卫的事,杜成风也只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是说?”
“表哥,您与我同去?”
9. 登州
一轮红日缓缓自海的尽头攀沿而上,原本黢黑的水面顿时被镀上金边,极目远眺,能看见日出之界那难以用画作描绘的微妙的过渡色,还有那轮映在海面的波光粼粼的红色太阳。
之前几天,即便赶上了日出,也没有今天这次壮阔,雯芳头一回见,居然看呆了,直到船锚固定,都没有回神。
陶珑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好看吗?”
“好看!”
“以后还有机会呢,先走吧。”
雯芳只好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陶珑下船。
陶珑没带护卫,尽管那两人再三坚持要一同下船,都被她更坚定地拒绝。无法,两个大高个只好窝在船舱里生闷气。
“您真放心他呀?”
都不知道是雯芳第几次提出这个问题了。从前对梁椟也是,如今对杜成风也是,她好像总有无穷无尽的怀疑。
陶珑很无奈,“不管他是什么人,我的身份在这,除非上头的人突然看我不顺眼,否则哪有人敢对我出手?”
“那还不是因为、因为……”雯芳想了想,点头道,“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陶珑:……
她掐掐小丫头的脸蛋,问:“我哥呢?”
“……少爷除外。”
“我爹呢?”
“……老爷也除外。”
“我——”
“咱们家的都除外!”雯芳不满地鼓起腮帮子,“总之,我就是看见那张脸,浑身刺挠。”
这指的自然是杜成风,以及和他共用一张脸的亡夫。
陶珑失笑,“那还真是辛苦我们雯芳了,之前居然忍了那么多年。”
雯芳半点没听出她在调侃自己,眼睛亮亮的,小狗似的凑到她身边,认真道:“是啊是啊,他……他身上就是有一股让我不舒服的感觉!”
其实很想直接说,梁椟是自己就一眼看出的,对她家小姐有非分之想的臭男人。但雯芳怀疑,这样说了只会加深陶珑对那个死男人的怀念,所以最后还是将话吞回肚子里。
下了船,才发现杜成风居然已经等在码头。
“表哥腿脚真够快的。”
这声“表哥”,陶珑是越叫越顺口了,只是杜成风还是一副恶寒的样子,不自觉往旁边缩。
可惜,他越难受,陶珑就越想犯这个贱。
“我第一次来登州,表哥有什么推荐的地方吗?”
杜成风道:“先吃饭吧。”
因着今日要进城,陶珑稍作打扮,换了身稍微富贵些的棉布衣裙,发间加以银钗点缀,看起来至少像个小门户的姑娘了。
杜成风的衣服似乎就那么几身,这次又换回了两人“初见”时那身宝蓝色长衫,意外和陶珑身上这条月白衣衫有几分相配。
雯芳小声嘀咕,“心机男。”
这话声音虽小,但陶珑还是听见了,有些好笑地轻敲了下她的脑门,小声道:“你也不怕被听见。”
她就是要叫人听见才说的!
雯芳愤愤地想,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些男人打的什么主意!
也不知杜成风是否当真听见了,至少他面上没做反应,而是尽职尽责地带两人去找地方吃饭。
离开码头没几步,陶珑就瞧见有个小摊,摊前排了足有十几人,摆出的桌椅也全都被坐满,可以说是人满为患。
她还好奇这摊子是做什么的,杜成风就已经走了过去。
再靠近些,看见桌上的豆花油条,陶珑才反应过来,这是卖早餐的?
居然会有这么多人?
是因为这个摊子选的位置好、靠近码头?还是因为确实味道不错?
陶珑内心跃跃欲试,但看到如此多的人,又不免打起退堂鼓。
谁知,就她在原地愣神的功夫,杜成风已经找上位置坐下,冲她招手,“这边。”
来这摊子吃饭的人似乎三教九流齐聚,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样子,没对陶珑这样带丫鬟的大小姐投以任何异样眼神,依旧自顾自地吃饭。
坐下后,陶珑才问:“你怎么这么快?不用去排队吗?”
“我和这家店的老板有点交情,就托他给咱们插个队。”事关自己,杜成风向来一笔带过,继续道,“他家的豆花和打卤面是一绝,我不知道您爱吃什么,所以就给您和雯芳姑娘都各点了一样。”
“那你给自己点的什么?”
杜成风随意道:“豆花。这里的豆花和京城、金陵的都不一样,我很喜欢。”
“那我定要尝尝看。”
陶珑嘴上客套着,却难得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一丝怀疑。
记忆和情感会消逝,后天培育的本能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改变,但属于身体最根本的反应很难会有太大的变化。
一个人从前一吃牛乳就腹泻,如今吃,却没有什么不良反应,这样的事不算少见。
可一个人,从前一吃含大豆的东西就浑身瘙痒、胸闷气短,甚至诱发咳症,如今却说自己爱吃豆花呢?
陶珑可从没听说过有什么神医妙手能治这种病症的。
她无意识转着自己手腕上的玉镯,虽然还在和杜成风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心思却完全飘远,直到铺子的小工将放满了饭食的餐盘放到他们桌上,陶珑才终于回神。
动作利索地端下属于自己的豆花和打卤面,她深吸一口香气,得承认,这家店生意这么好,确实不只是占了好位置的原因。
迫不及待先将面拌开,捞了一筷子——打卤味道适宜,不咸不淡,老板勾芡的手艺高超,面条被紧紧包裹在汤汁里,每一口都有味道……
好久没吃过正经饭,骤然开荤就能吃到这样的好东西,陶珑难得感觉自己空虚已久的肚子得到了满足。
她决定短暂忘记那些有关自己、有关梁椟的破事,今天单纯做一个初来登州的游客,吃好玩好比什么都重要。
毕竟,杜成风这么好用的向导不多见。
余光一瞟,陶珑也是这时才发现,坐在对面的向导给他自己点了四份豆花,正动作优雅地吃着第二份。
陶珑放下嗦了一半的面,端起豆花。
她想过是豆花味道太好,也没想过是杜成风真的能吃这么多。
豆花确实很不错,老板不知在炒制配料时加了什么,吃起来有股淡淡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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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配上新泼的辣油,十分刺激食欲。
……但这也不是连吃四碗的理由吧?
察觉到陶珑一直盯着自己,杜成风放下最后一个空碗,擦擦嘴,笑道:“我胃口比较大,见笑了。”
陶珑问:“您一直都……?”
“是啊,从小就是。找大夫看过,说我身体没问题,横竖也不能把家吃穷,就放任不管了。”
陶珑真心道:“您很厉害,是我见过最能吃的人。”
杜成风:“……多谢夸奖。”
说着“尽地主之谊”的话,杜成风付了饭钱,阔气道:“在我力所能及范围内,陶东家有什么看上的,都尽管叫我。”
说这话,既摆足了架势,还有效杜绝了陶珑使坏,故意搞点天价物品来找他买单。
雯芳躲在陶珑身后,小小声道:“没钱穷装阔。”
陶珑真担心这丫头被收拾,没好气地扯扯她的袖子,对杜成风道:“您这样说,我可就不客气了。”
“哪里话,这回能与陶东家同行,已经是您乐意卖我面子。我自然不能吝啬。”
天色大亮,喧闹声沿着日光从码头铺进登州城。
作为港口城市,登州自然是极热闹。一路走来,街边商铺鳞次栉比,来往挑着货箱的小商贩络绎不绝,沿街叫卖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响起,简直跟打擂台似的。
金陵虽然也热闹,但作为前朝旧都,到底威严有余而活泼不足,哪里能见到这样十足的市井烟火气?
陶珑很新奇地四处张望,哪家商铺或者商贩客人特别多,她就驻足观望,直到搞明白他们买什么东西、怎样揽客才肯走。
“陶东家还真是走到哪都不忘生意,”杜成风感慨,“实在叫杜某汗颜。”
陶珑理直气壮道:“你给人做工,自然不用琢磨。可我自个儿就是老板,既不能凡事都靠手下人,只能多看多学了。”
“因为手下人信不过?”
“用人不疑。”陶珑说,“就像你,尽管为了恩情留在陆氏,但一年到头,干得好坏,到手的钱还是那么些,最多东家今年发善心,决定多给一笔分红。那还有什么必要苦哈哈地为陆氏发展动脑子呢?在其位,谋其职,不过是这个道理。”
杜成风沉默好一会儿,才笑道:“若非见过您本人,有人告诉我说福记的东家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我是决计不会相信的。您这番见地,不知多少做了一辈子东家的人都想不明白。”
“也不一定是想不明白。”陶珑恶劣一笑,“说不定是知道,但压根没把手下人放在眼里。”
说完,她又故作懊恼地叹了口气,“哎,说多了,怕你以为我在诋毁你们东家,还是不说为妙。”
杜成风:……
“您也不必这样直白地挑拨离间。”
陶珑瞧见一个雕葫芦的摊子,很有兴趣,几步上前,摸着摊前挂着的一只小葫芦爱不释手,“所以您早就知道那些事了?”
杜成风问:“哪些?”
陶珑不答,取下葫芦,对店家道:“我就要这个,多少钱?”
等老板报出数额,她才回头道:“掏钱吧,表哥。”
10. 交锋
拿着葫芦,陶珑顺手就挂在雯芳腰上。
小丫头惊喜道:“这是我给我的呀!谢谢小——夫人!”
梁椟死后,雯芳在家里虽还是习惯叫“小姐”,但行走在外面,她从来都是称陶珑为“夫人”。
大概就是这声“夫人”让老板误会了关系,见他们出手大方,很乐意说些好话,“夫人与您相公这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要不要买一对这个双喜葫芦?好看,寓意也好,正合您二位呢!”
陶珑没反驳,似笑非笑看向杜成风,问:“要买吗?”
杜成风脸上笑意微僵,“可惜,我们只是兄妹,叫老板费心了。祝您生意兴隆。”而后脚下生风地离去。
没看清他是什么表情,有些遗憾,但陶珑还是笑嘻嘻对老板说:“他害羞呢。”说着叫雯芳掏钱买下那对双喜葫芦。
老板一副“我都懂”的样子将东西给她,等两人走远,还能听到老板和隔壁摊子的大娘说:“这就叫‘女追男,隔层纱’,瞧那小伙子的害羞劲儿……”
陶珑好险没大笑出声。
不晓得杜成风听见没有,反正他马不停蹄地跑远了,直到路口才停下脚步。
陶珑不紧不慢地跟上他,在转向下一条街道时,骤然发问:“其实陆氏都干过什么,您很清楚,对吗?”
杜成风问似乎没听清,问:“什么?”
“那您呢?您有没有做过那些事,做陆氏的清道夫?”
陶珑面色不变,直白地抛出问题。
她总是游刃有余地拿捏着谈话的节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这是陶珑的天赋,她对旁人的情感有着直觉般的洞察,对自己亦然。但比起去体贴、去共情,陶珑更习惯于将这些看作筹码,要在牌桌上拿它们去和人下注谈判。
连自己的痛苦,她都要像大夫一样,冷静而克制地逐条分析,给出应对方案。
所以,无论杜成风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她都会毫不留情地揭开对方的伤疤,要他痛,要他慌乱,要他失神——这样自己才能抓住要害,一击即中。
沉默良久,杜成风道:“您在问这个问题前,就笃定我并不认同东家的行事风格。”
陶珑眼尖看到个卖小玩具的摊子,饶有兴致地过去挑拣起来,“不说金陵那位张掌事,就是京城陆氏的掌事,甚至东家我都见过,更清楚陆氏向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您呢?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陆氏的人。”
“我不能是装的吗?”
"那就是吧——老板,这个小鼓有没有别的花样——所以您给陆氏做过脏活儿吗?"
“……没有。”
陶珑接过老板递来的拨浪鼓,问他:“这个是不是好看多了?”
杜成风没有回答。
“那个小马,对,就是那个,我看看。”陶珑指着老板手跟前的一个木头玩具,“这是什么木材?”
“是给家里的娃娃买吧?放心!就是普通的柳木!我这摊子开了几十年了,保证没问题!”
陶珑点点头,又问杜成风,“您欠了陆氏多大的恩情?”
“救命之恩。”
那还真是天大的恩情,也不知道搭上这辈子能不能还得完。
陶珑一通拐弯抹角下来,似乎只是为了打听这个消息,之后居然再没问过和杜成风自己有关的事,只是时不时问他哪个小玩具花纹好看、做工精致。
一口气买了七八个玩意儿,陶珑才觉得足够,不客气地叫杜成风掏钱。
他们这样出双入对的年轻男女站在一起,很容易就让人往夫妻的方向联想。果不其然,这个老板递过打包好的物件儿,乐呵呵奉承道:“二位这样的神仙人物,孩子也一定是金童玉女!若是咱家的东西有问题您尽管来,老头我保准一眼认出两位!”
这回,杜成风没拔腿就走,只是默默站在原地,大概是无可奈何,索性将错就错。
陶珑也依旧没有澄清的意思,笑着点点头离开。
逛了这么长时间,居然也才刚过晌午。
陶珑说:“找个地方歇脚吧,有茶馆吗?”
于是杜成风又带着两人拐进一间离这不远的茶楼。
这个钟头,楼里人不多,大厅里只三三两两坐着几桌散客,台上的说书人倒是不含混,即便人气如此惨淡,也将说了百八十遍的故事讲得抑扬顿挫、引人入胜。
陶珑不讲究,没要包间,直接在大厅找位置坐下,向小二要了壶这边顶有名的绿茶。
杜成风望着自己手边那堆玩具,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问:“您买这些东西,是要送人?”
眨巴眨巴眼,陶珑歪头看他,语气一派自然,“是也不是。实不相瞒,我和亡夫其实有一个孩子。”
杜成风:……
他脸上的诧异做不得假,好半晌没动作。连雯芳都看得出来,这人大概是惊呆了。
第一次见到他有这样直白的反应,陶珑心里憋着乐,面上依旧气定神闲,补充道:“算下来,孩子今年也有四岁了。”
杜成风:……
他的嘴张张合合,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倒是从未听人提起过……”
“就算没听人说过,”陶珑撑起下巴,“难道我看起来不像一个孩子的妈?”
杜成风干巴巴道:“不像。”
将他的所有反应尽收眼底,陶珑满意地笑了,摆摆手道:“说笑啦,这些是给我未出世的侄子准备的。”
杜成风:“啊。”
小二端来茶壶,“您的日照绿茶!”
说着,动作麻利地为三人沏茶。
等人走后,陶珑才慢悠悠道:“我应该没孩子吧。只是,如果有,那他今年约莫是四岁——毕竟亡夫走了三年有余,四年差不多能对上。”
杜成风:“啊。”
端起茶盏品了口,陶珑满意地赞叹:“好茶!可惜不是今年的春茶。”
那厢,杜成风看起来还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她不由失笑,问:“杜掌事,您看起来很在意这件事儿?”
杜成风立即否认,“并不,只是您看起来确实……”
他表情复杂,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陶珑不在意,说:“你我相识一场,届时侄子满月宴,我一定给您发请帖——哦,不过那时我父兄应该也在京城,您若赴约,恐怕要稍微委屈一下。亡夫是父亲最得意的徒弟之一,他见了您这张脸,不免要泪洒当场呢。”
杜成风“哈哈”一笑,“啪”的打开折扇,“陶将军何等英武,若真有这场景,我免不了要两股战战了。”
相识一月有余,陶珑已经能捕捉到一些他的小习惯。
比如,在快速思考的时候,他很喜欢把玩那把折扇。
杜成风在想什么?
害怕当真收到请帖?还是在想怎么逃避与陶家人见面?
话又说回来,前些年老爹和大哥也回过京城,若杜成风如他自己所言,在京城的陆氏商铺做事,那他们居然还未见过面?
“杜掌事说,您是两年前在京城的陆氏开始做事?”
“是,怎么突然这样问?”
陶珑状似随意道:“我大嫂可是很爱买衣服首饰的,虽说我这个小姑子也做这些生意,但经营到底有限,能送给她的东西不多,她就常去陆氏的商铺。不过,她寄来的家书里,倒是从未提过杜掌事您这号人。”
杜成风应当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不疾不徐答道:“毕竟,外面经营的一干事务都是另一位许掌事在做,我负责跑仓库和物资。”
“原来如此。”陶珑恍然大悟,随即脸上挂起笑意,“不过您拿下这个单子,回去后,你们东家总该给您换个轻松的活计了吧?”
杜成风也笑,“我既是为了报恩,那东家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何况,在外跑商这些年,我也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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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辛苦。毕竟一路上的风光,多少人一辈子都看不过来呢?”
“杜掌事心态真豁达,叫人佩服。”
两人唇枪舌剑一番后,陶珑却没能再从杜成风那里套出点消息。
她难免有些扫兴。
一壶茶用完,茶馆人多起来,说书人正在讲一出女侠为父报仇,要下山手刃仇人,却为仇人兄弟所救的故事,众人听得沉迷,雯芳也不例外。
陶珑逗她,“这么入迷?你要继续在这儿听还是去吃饭?”
雯芳愣了好半晌,才呆愣愣地转头看她,“是饿了,可是……”
可是故事正讲到精彩的时候。
见她这样,陶珑不由失笑,问:“附近书局可有卖这说书人讲的故事?”
杜成风思索片刻,道:“有家是专卖话本子的,去看看?”
雯芳感动得泪眼汪汪,“夫人,您对我真好!”
“那下次还没收我话本子?”
“……那是两码事,”雯芳顿时挺直腰板,“大白天看,我才不会说什么呢!还不是您就喜欢晚上挑灯夜读,非要年纪轻轻就把眼睛熬坏才行?”
陶珑:……
“我说不过你,还不走?”
雯芳美滋滋跟上了。
所幸那家书局品类齐全,老板也是个妙人,雯芳一说开头,他就知道是哪个本子。
而后,在老板的大力推荐下,陶珑还顺便购入了那个本子的“兄弟篇”和“姊妹篇”,说是都为一个作者所写,故事前后还有连接呼应。
看雯芳这么感兴趣,陶珑自然乐得掏钱。
作为一行人里的“登州通”,找酒楼的事毫无疑问落在了杜成风身上。
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陶珑自忖已经将人了解了个七七八八,论言行举止,此人和自己的死鬼夫君实在是没半点相似。
杜成风待人接物,不说是开朗外向,至少也称得上“和风细雨”,实在是个天生该在生意场上吃饭的人。可以说,只要他想,没有什么是打不了交道的人。
可梁椟呢?锯嘴葫芦一个,脾气说不上臭,但跟“好脾气”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作为皇帝亲手选出来的“孤臣”,他平生唯二的好脸色,可能也就给了自己母亲和陛下。
通常来说,怎么想,这俩都不可能是一个人。
但陶珑坚信,凡事总有意外。
哪怕外表有了改变,脾性也是脱胎换骨,杜成风的身上依然有一些叫陶珑感到熟悉的东西,她可以确信,此人就是梁椟无异。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改头换面?为什么有家不回?又为什么要和从前的一切都断绝往来?
陶珑想不明白,所她想要从杜成风身上试探出答案。
可惜,对方太过滴水不漏,将自己的招式几乎全防了出去。
她有些气恼地磨了磨牙。
转头跟着杜成风进了酒楼,陶珑有些瞠目结舌。眼下太阳还没落山,一楼大堂却已几乎坐满了!即便登州地处港口,往来客商众多,这阵仗她也只在京城和金陵看到过。
不知杜成风哪来的门道,很快就在二楼找了个位置。上楼时,陶珑像个合格的外乡人一般,好奇地上上下下打量起内部装潢来,点评道:“瞧着其貌不扬,生意竟这般好,定然是有什么招牌吸引人来此。”
引路的小二笑道:“姑娘是聪明人,一语就道破天机!”
陶珑很快就很他攀谈起来,从酒楼历史聊到老板本人,最后临到要点菜,才终于问起那个所谓的“天机”。
小二很会来事,瞅了眼坐在一旁老神在在的杜成风,眼珠子一转,说道:“我瞧这位公子不是第一次来了,既然您二位相携前来,那哪里还轮得到我开口?不如请公子给您讲讲?”
陶珑眨眨眼,以袖掩面,眼神却飘到杜成风身上,乍一看很有几分“含羞带怯”的情态。
她轻笑道:“那好啊,表哥,你同我讲讲?”
11. 在意
杜成风又是一个哆嗦,很受不了的样子。
陶珑撑着下巴,似笑非笑,不想也知道,她铁定又在憋什么坏主意。
深吸一口气,杜成风像是生怕她嘴里再蹦出“表哥”二字,清了清嗓子,却没先说所谓“招牌”的事,而是点起了菜。
小二半弓着身子,将“洗耳恭听”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听完后,又嘴皮子利索地重复一遍,得到杜成风的确认后,才一溜烟跑下楼往后厨去了。
陶珑忍不住感慨,“真利索,怎么不是我家的伙计呢?”
“您还真是走到哪都不忘自己的生意。”杜成风随口调侃一句,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也难怪,毕竟您是东家,我是掌事。”
这家伙学舌真够快的,下午才说的话,这会儿还反用到了她身上。
陶珑直白地翻了个白眼,道:“那可不?但是,表哥——不是说要给我讲讲此地招牌的故事?怎么这样吊我胃口?”
她还有意将“表哥”念得千回百转。
杜成风:……
看起来,他好像已经在后悔自己编造出这么个身份了。
有人不高兴,陶珑就高兴。
只是她没能高兴太久,就听杜成风说道:“这事儿说起来,其实和陶东家您还有些关系。”
陶珑怔愣片刻,怎么也没想明白其中关窍。
看出她的疑惑,杜成风笑了笑,“啪”得打开折扇,“您许久没来北方,大约不晓得,前两年孙家东家就已经将生意扩展到这儿了。”
孙家这一代只有一子一女,“女”就是陶珑的母亲孙颐,“子”则是她的大舅孙颍,也就是孙家如今的东家。
当然,家主依旧是陶珑的外祖父孙常志,只是老爷子到底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五年前就将生意逐渐转交给了长子。
陶珑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舅舅和舅母,还有总是愿意带着自己一起玩的表哥表姐……
但时光不饶人,即便当初再亲密,也总有生疏的一天。
尤其是利益当头,产生分歧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小二适时送茶过来,介绍道:“老山云雾一壶!”
陶珑挑了挑眉。
老山云雾不是金陵名茶?所以这就是她那位好舅舅发展的新生意?
等小二走后,杜成风边摇扇子边道:“这只是块敲门砖。重头戏是孙东家之后的一步大棋——”
他倏地收起折扇,遥遥一指楼下跑堂,“您瞧那盘里的东西。”
“……海参?”
总不能舅舅和她争执一场,就为了来这儿捞海参吧?
陶珑难得面露犹疑。
看出她的心思,杜成风清了清嗓子,问:“陶东家可知海参如何而来?”
“自然是从海里捞的。”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等等。
陶珑回过味儿来了。孙家如今虽然什么产业都多少沾点,但起家却是靠着倒卖各地的木材与家具,所以于这片市场上,可以说是颇有人脉。而根据之前孙颍所描述的豪心壮志,一方面,现成的资源他不可能不用,另一方面,他肯定不甘心只做些简单生意……那么将这一切串联起来,最后的可能就是——
“造船厂?”
杜成风笑道:“陶东家果然是一点就通。”
起初的惊诧过后,陶珑很快冷静下来,“杜掌事的消息可真是灵通,简直比我这半个孙家人知道的还多。”
话虽如此,但陶珑其实对消息源并不在意,她更在意的是杜成风将这个消息告知自己又是怎样的心思。
把她拉进坑里可以,但别想把陶家和孙家也拉下水。这是陶珑的底线。
杜成风:“毕竟我常来登州,对此地也算了解。去年刚得知孙家在这儿开了间造船厂的时候,我实在是大吃一惊。”
顿了顿,他又道:“不瞒您说。我方才提起此事,不免有几分试探您的意思,没曾想您似乎当真对孙家的近况一无所知。”
陶珑戏谑地问:“试探什么?难道我与孙家不合的事儿都传到京城去了?”
“哪里?我也是离开金陵前不久才知道此事。如今专门向您提起,其实是想向您讨个好。”
他的意思是,这是为了之前张之印干的那事儿,向自己赔罪?
陶珑不置可否地笑笑,说道:“那您恐怕是想岔了。我与孙家离撕破脸就差最后一口气,您拿孙家的事儿向我卖好,多少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了。”
闻言,杜成风叹了口气,有些懊恼道:“是这样吗?我以为‘打断骨头连着筋’这话不会骗人的。既如此,您当个奇闻逸事听听罢了。”
陶珑转着腕上的镯子,状似无意道:“您怎么想着要拿这个消息来卖我人情?哪怕我如今没与孙家撕破脸,我那位舅舅能将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于我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杜成风无奈,“陶东家您就别试探我了。以您的聪明才智,还能想不出其中关窍?”他把玩着折扇,眉眼低垂,“孙家如今可是不宜将生意再做更大了。”
点到为止,他不再细说。
陶珑沉默片刻,心里也有些怅然。
莫非果真是“当局者迷”?不然怎么全天下只有他舅舅想不通这件事儿呢?
“哎,你是谁家的小孩?”
听到声音,陶珑立刻看向说话的雯芳——不知什么时候,她身边竟然坐了个三四岁大的小丫头。
小孩长得很秀气,虽然还只是一团,已经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肤色偏黑,脸蛋上还有红红的两团,明显是晒出来的;她的打扮则普通到极致,沾了灰的淡粉色棉布袄子,绑头发的麻绳已经脏兮兮的,看得出,小孩家境并不算殷实。
但小丫头胸前还挂了个银闪闪的长命锁。这大概是她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
陶珑抬起头打量一圈四周,没人在找小孩,她便放柔了声音,问这小孩,“你怎么一个人?娘亲和爹爹呢呢?”
她都能随便找张桌子一坐,自然不是个怕生的人,听到陶珑问话,立刻脆生生地回答:“在干活呢。”
果然如此。
陶珑有些发愁,又问:“在哪干活?他们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小孩扭了扭坐在长凳上的屁股,伸出黑黢黢的爪子往楼下一指,“就在那儿,在屋子后头。”
原来是在这家酒楼做工的。陶珑稍微松了口气,循循善诱道:“那你也不能乱跑,这地方人这么多。万一遇见坏人将你抓走了怎么办?”
小丫头眨眨眼,将桌子上每个人都看了一遍,问:“你们是坏人吗?”
“那是你今天运气好,”陶珑没好气道,“下次碰到拍花子的,拿个什么糕点就把你骗走,卖到山沟沟里!到时候还能有你在这里说话的份儿?”
“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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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糕点吃吗?”
陶珑:……
也不知她父母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大馋丫头的。
“没有。”她问,“你想吃吗?”
小丫头点点头,又摇头,“不行,我娘说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
雯芳“扑哧”一笑,逗她道:“那你怎么跑我们这儿来了?不是为了找我们要吃的?”
“不是呀,我看你们都好看,就过来了。”小丫头晃着自己的脚丫,“整个屋子里,其他人加一起,也没你们这一桌好看。”
陶珑心情复杂。
就算是她,在这个年纪也只顾着捣乱和闯祸,哪有眼前这小姑娘嘴甜讨喜?
她正琢磨着自己手上有没有能给丫头做礼物玩的东西,跑堂端着菜上来了。
一眼瞧见小丫头,跑堂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边上菜一边给他们赔罪,“小妮儿没打扰几位吧?她爹娘一个没看住,人就到处乱跑……妮儿,给贵客道歉!”
陶珑摆摆手,从烧鸡里夹了只大鸡腿给这叫“小妮儿”的丫头,“拿去吃吧。就是记住,以后可别随便和人跑了!”说罢,她不忘叮嘱跑堂,“你也和她家里人好好说说,她这样的小姑娘最招拍花子的喜欢,真叫人拐走了,日后哭都没处哭去。”
跑堂连连点头,对着小妮儿好一阵叹气,却也没舍得说重话,牵着人走了。
见陶珑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小孩,杜成风摸着自己手边的一兜玩具,下意识问:“您很喜欢孩子?”
陶珑瞥了他一眼,不咸不淡道:“算是吧。”
她还没来得及再动筷,雯芳已经飞速给她夹了一碟子的菜,“趁热吃,有话等吃完了再说,您说是不?”
杜成风没再说话,低头默默吃饭。
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揭过,不成想从酒楼里出来后,陶珑突然开口道:“我这人子嗣缘薄,从前都没能有孩子,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日后养个猫儿狗儿打发日子,或许也不错。”
杜成风:……
他面容僵硬,日暮余晖下,脸色也不太好看,似乎想说什么又按捺住了,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只吐出一句,“您不打算再找个伴儿?”
陶珑似笑非笑看向他,“您很在意?”
杜成风哑然,像是在搜肠刮肚找一个回答,好半晌,他摸出扇子,将“上善若水”四个大字对着陶珑扇了扇,强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您这样的女子,追求的人定然不少,我为何不能位列其中呢?”
雯芳简直要冲上去咬人了,陶珑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笑道:“看您这样子,把我当洪水猛兽还差不多,就差拿我当个苍蝇扇走了。”
说罢,也不等杜成风回应,她又道:“行了,回去吧。您管着这么一艘船的货运,想来也是日理万机,今天叫您出来陪同已经是我小小无理取闹一番,明日就不耽误您的事儿了。”
杜成风收起“上善若水”,“那您……”
“我身边不是还有雯芳和两个护卫吗?有劳您今日做向导了。”
杜成风:“……挺好,不必客气。”
等回到船上,进了自己的屋,雯芳才郑重其事道:“小姐,就是他没跑了。”
陶珑好笑道:“行,听听我们雯芳神探的判断。”
雯芳坚定道:“他那德行,简直和从前一模一样!”
陶珑:“……啊?”
12. 回家
离开登州,又过半个多月,商船抵达海津,从这往京城去只能走陆路。好在两地相隔不远,即便带着货,走个大半天也能到。
陶珑归家心切,差点打算直接雇匹马骑回去。只是看着被搬上马车的几箱行李,她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和雯芳都会骑马,带着的两个护卫自然也会,可这些东西怎么办?饶是她这样厚脸皮,也做不出把杜成风丢在后面给自己押货的事。
于是,一行人又在路上耽搁一天有余,总算是回到京城。
运货的马车直接去往陆氏商号,杜成风则骑马送陶珑一行人回陶家。
陶珑不爱坐马车出远门,毕竟道路再平整宽阔也不免颠簸,所以,自家马车往往要垫极厚的垫子她才肯坐。但是漂泊在外,即便想讲究也没那个能力,她硬着头皮坐了一天,感觉屁股快裂开了,下车的时候整个人气若游丝,几乎全靠雯芳扶着才没直接躺下。
杜成风一拱手,道:“陶东家既安全到了,杜某不便再送。之后的账款会遣人送去金陵福记,您多保重。”
雯芳知道陶珑没力气说话,应道:“多谢您一路帮助,杜掌事也多保重。”
她虽看不上杜成风,却也知道生意场上不可得罪人。既然要替陶珑说话,自然要捡客气的讲。
目送人离去,雯芳将那一车行李交给陶家的护院,自己则扶着陶珑往门里走。
“阿珑!”
陶珑抬起头刚要应声,看见那说话的女人居然往自己这边跑,整个人吓得腰不酸腿不痛了,比对方更快迎上去。
“嫂子!你跑什么?我还能跑了不成?你都这么大月份了,最该注意!”
胆战心惊地扶着女人,看着她那大得突出的肚子,陶珑感觉自己心都要跳出来了。
当事人,她的大嫂赵蕤却对此浑然不觉,只把她看了又看,泪光莹莹地评价道:“你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在金陵日子过得是不是不好?身上还有股馊味儿。”
陶珑:……
她低头仔细嗅了嗅,好像是真的。
雯芳小声道:“可能是马车上的味道?”
赵蕤大概没听见,心疼地拉起小姑子的手,“就这样你还总说自己在金陵过得好……自己在外干不下去了,不是还有你外祖父吗?我知道你要强,但强不下去的时候别硬撑,没人会笑话你靠家里人的……瞧瞧你这小脸蜡黄的……”
其实她只比陶珑年长一岁,但自从有了“嫂子”这个身份,就习惯性把人当小孩看待。絮絮叨叨一通下来,陶珑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连忙打断她,道:“没,真没骗你。我搭了人家商船回来,而后又在海津当地租的马车,所以才看着狼狈些。”
“当真?”赵蕤狐疑地看她。
“真的真的!我还给你带了礼物呢。”陶珑拉着她的手往院子里走,“我先回去更衣,再跟你说这一路上的事,好不好?”
赵蕤看她果然不像说谎,这才松下一口气,笑着拍拍她的脑袋,“知道你没吃苦就行。那我回屋了,你收拾好就过来,咱俩好久没说过话,今天非得秉烛夜谈不可。”
不舍地同嫂子短暂分别,陶珑没忍住又低头确认,“还真是马车上的味道!”
雯芳抱怨,“还不是您非要和他们一起走……”
两人轻车熟路绕进后院,一路所见与三年前离开时几乎没有不同,来来往往的仆从们见了陶珑,都满脸惊喜地问好:
“小姐回来啦!”
“是小姐!好久没见到您了!”
“小姐,您这次回来还走吗?”
“小姐!”
恍惚间,陶珑感觉回到了许多年前,自己还是陶家无忧无虑的小姐的时候。
那会儿她哪有什么烦恼,每天想的无非就是老爹为什么不愿意教自己习武、哥哥总是欺负自己怎么办,哦,还有要去找朱夫人撒娇,给她看自己今天写的字,叫她夸夸自己。
只是,往事不可追。
她闭了闭眼,转头对雯芳道:“我觉得你身上也有味儿,记得好好收拾。”
“哦。”小姑娘撇撇嘴,“要不要搞点柚子叶?我觉得有点晦气。”
“……你随意。”顿了顿,陶珑没能按捺下心中的好奇,问,“我发现,你好像一直对他特别有意见?”
这个“一直”,足以说明在她心里,杜成风与梁椟还是一个人。
雯芳咽下心里一口郁气,幽幽道:“我为什么要对一个让您不开心的人有好脸色。”
陶珑愣怔片刻,旋即笑开,上去搓了搓小姑娘的脸,“你呀你……但如果还有下次见面,可别当着人家的面说了,我都担心你挨收拾!”
“这不有您在我身边吗?”雯芳脸色由阴转晴,笑嘻嘻道,“您哪会看我被欺负呀?”
一路说说笑笑回到自己的院子,陶珑四处打量一番,发现居然也没有任何改变。
这些年里,赵蕤一直很用心地在为她保存下这份回忆。
不过,两人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问题:如今陶珑不在这住,院子里只有一个做洒扫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屋后的井枯了没,哪来的水洗漱?
正琢磨亲自去厨房跑一趟,陶珑就见两个嬷嬷抬着热水进来,后面跟着的是赵蕤的贴身丫鬟。
那姑娘叫做玉容,年纪比赵蕤还大了几岁,言行举止都十分沉稳,看得出这么多年没少给她家小姐兜底。
此时,玉容笑盈盈对陶珑一福身,说道:“委屈小姐您今日先这么用着,夫人明日派人来您这做挑水和小厨房的活计。”
陶珑摇头,“来个人烧水就行,小厨房也不必开,我在京城待不了太久。”
从前,挑水的活儿也都是她自己干的。
倒不是请不起人,纯属陶珑自己“没事找事”,借此锻炼身体。
去金陵后,她住的地方由外祖父一手安排,那院子里干什么的都有专人负责,巴不得洗脸都要给配个丫鬟。陶珑不好拂了老人家的意,尽管还是遣回去不少人,吃喝拉撒依旧很少需要她亲自动手。
如今好容易回到家里,陶珑自然要一切都按从前的标准来。
赵蕤嫁到陶家时,陶珑还未出嫁,玉容也知道这位大小姐的习惯,是以没有多问,只点头称是,又补充道:“两个嬷嬷就先留在这,您待会儿有什么事都可以吩咐她们。”
说罢,玉容见陶珑没有其他事要说,施施然离开。
*
两个时辰后,一身清爽的陶珑带着同样一身清爽的雯芳,每人手里都拎着包裹,走进赵蕤所在的院子。
在船上颠沛了将近两个月,总算能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她感觉自己简直像是脱了层皮。
陶珑依稀记得,她当初去金陵时,过得可没这么苦。
……哦,那会儿是坐的孙家的船,走了足足三个月,几乎每隔十天就要找个港口停靠,在当地修整。
真是难为雯芳和自己一起遭罪了。
玉容迎上来,“夫人正念着您呢,小少爷的课业也结束了,厨房才把饭菜送来,您一路奔波,赶紧坐下好好吃个饭。”
“姑姑!”
玉容才走开没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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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有个半大的团子从屋里飞出来,猛地砸到陶珑身上。
得亏她身子骨结实,不然这一下保不准要给扑倒了。
“哎哟,几年不见,这不是我们车儿吗?”陶珑空出只手摸了摸小孩的头,“真厉害,一眼就能认出姑姑。”
车儿,大名陶晟,因为他的亲爹满脑子都是领兵打仗,所以有了这么个小名。
小车儿继承了父母的好样貌,一双葡萄似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陶珑,说:“姑姑好,车儿一直记得。”
他今年不过六岁,说话奶声奶气的,一开口就把陶珑击中,恨不能把小孩搂进怀里揉搓一把。
但手里还有东西,实在不方便,陶珑只能按捺下这个念头,哄道:“车儿也好,我们先进屋里去,来看姑姑给你和娘亲带的礼物好不好?”
车儿用力点头,立马松手,撒丫子跑远了。
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嚷,“娘亲!姑姑说我好!姑姑给我带礼物!”
明明是赵蕤教养大的,这脾气怎么这么像自己大哥?
陶珑摇摇头,跟着车儿的脚步进屋。
桌上的饭菜已经布设好,只等待她的到来。但看着车儿期待的目光,陶珑失笑,“嫂子,还是先看礼物吧,我怕有的人要急得吃不下饭。”
赵蕤无奈地点了点车儿的头,扶着玉容起身,坐到一旁的罗汉床上。
车儿很有礼节,也很照顾自己未来的妹妹或弟弟,没有一骨碌钻到母亲身边,而是站在跟前,眼巴巴地瞅着陶珑。
“我这次是借了陆氏的商船回来,走得快,中途只在登州停靠过一次。”陶珑取出挑的几样小物件,“这个鲁班锁,是登州那边特有的款式;这个是金镶玉的坠子,挂荷包正好;这个是当地的船模……这些呢,都是给车儿的。”
车儿这会儿坐在赵蕤身边,一张小脸扒在桌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鲁班锁。
陶珑:“拿去玩儿吧,本来就是姑姑送给你的,客气什么?”
车儿摇头,“待会儿要吃饭,吃好饭再说。”
这一点倒是没那么像大哥,毕竟那人是个急性子,别说等到吃饭后再玩儿了,当年若有这么一出,他只怕连饭都不吃、挨顿打,也要先把玩具玩到手才行。
陶珑暗自腹诽,忍不住夸道:“车儿真棒!嫂子也棒!”
而后又开始拿给赵蕤的礼物。
这些都是福记压箱底的好东西:海外进口的宝石,在金陵一流工匠手下打造出的首饰,四身宋锦裁成衣裙,甚至还有一身莨绸做的夏衣。
赵蕤张张嘴,好半晌才道:“你……阿珑,你不会把你外祖家搬来了吧?”
陶珑得意道:“我信里的话可半点没掺假,福记在整个南省都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商号了!”
确认她没掏空孙家后,赵蕤也坦然收下这堪称贵重的礼物。
终于开饭,陶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陶珑很自然地说起逗趣的话,“其实还有给您肚子里这个孩子的东西呢,不过呢,还是等我能见到他了再送,嫂子你不会怪我吧?”
赵蕤嗔道:“我怪你什么?怪你现在不好好吃饭?”
一餐结束,车儿被嬷嬷带出去走路消食,赵蕤在屋子里走动着以防积食,只有陶珑悠闲地往榻上坐,问:“父亲和大哥要回来了,这事儿您知道吗?”
赵蕤点头,“前几日还有收到来信,说这次路上很顺,估计下个月就能到。”
沉默片刻,陶珑又问:“我这边有件事儿要向您打听——您知道陆氏商号,有个叫杜成风的掌事吗?”
13. 祭拜
赵蕤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说过,你怎么这样问?”
陶珑苦笑一声,将这段时间的事悉数讲给她听。
她极会讲故事,原本平淡的事,被她“无伤大雅”地润色一番后,居然变得跌宕起伏,听得赵蕤脸色变了又变。
“像——他?还是这么像?”
撑着腰,赵蕤停下脚步,蹙眉道:“确实,依那位杜掌事的说法,他几乎不会在外露面……可顶着那样一张脸,即便咱们见不到,锦衣卫还能不知道、不调查?如果锦衣卫都没反应,那说不定……”
话到嘴边,她小心觑了眼陶珑的脸色,没将后面几个字吐出去。
陶珑问:“如果锦衣卫也知道呢?”
赵蕤悚然一惊,简直想去捂她的嘴,小声道:“京城里说这种话,你不要命啦!”
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陶珑觉得自己思绪宁静了不少。
她笑着安慰,“您放心,不会的。”
有她作保,赵蕤稍微松了口气,但还是压低声音,坐到她身边,说:“你不知道,约莫一年前,京城里的……就多了很多,不少人在外都是一点错漏没有的,不过在家里议论几句,就给抓了。”
陶珑好奇问:“抓的都是什么人?理由太胡扯,说出去也没人能信服吧?”
赵蕤说话的声音更小了,“好像都是议论圣上的。”
“……就这?”
“就这。”
陶珑不可思议。
这不仅不是锦衣卫的作风,更不是当今陛下的作风。
“抓走之后呢?”
赵蕤摇头,“下的诏狱,虽然没砍头,但都流放了,无一例外。”
诏狱?那就是北镇抚司直接抓人?
陶珑转着手上的镯子,想起前两年的事——梁椟的同僚来金陵办事,顺路给自己送抚恤金。当时,好像也是来这儿抓人的?
不过这些目前都不重要。
锦衣卫,尤其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在京城可以说是手眼通天。
连他们都没对杜成风这个与自己昔日同僚极为相似的人出手,那只有两种可能:他们另有勾结,或者,此人的的确确就是一个与梁椟毫无关系的人。
只可惜,陶珑目前掌握的消息太少,无法下定论。
不过既然已经回到京城,之前派去打听消息的事儿就有着落了,再不济,还可以等父兄回来叫他们帮忙。
陶珑心下安定,安抚道:“您别想太多,我也只是随口问问您,锦衣卫那边您更不用害怕了,咱们行得正坐得端,再不济还有我那位亡夫撑门面呢。”
赵蕤被逗得“噗嗤”一笑,转而又忧虑地问:“你心里还念着他,是不是?”
陶珑:……
她无奈道:“嫂子,三年了,你怎么还觉得我放不下?”
赵蕤不语,只用那双忧郁的眼睛看着她。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陶珑飞速想着脱身之法,好在这时嬷嬷带着车儿进来了。
“姑姑!姑姑!”
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精力充沛,都快晚上了,车儿还是一路小跑着进来冲到陶珑面前,举起小手,“看,小花!”
赵蕤立马被分散了注意力,温柔道:“车儿,娘亲知道你很想把小花送给姑姑,但是刚吃好饭就这样跑跳,待会儿是不是会肚子痛的?”
车儿撅起嘴,低下了头。
“所以,下次要给姑姑送礼物,不用这么急。”陶珑贴心地抱起车儿,“车儿身上不痛,开开心心的,对姑姑来说更重要。”
“……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车儿把小花别在陶珑发间,说:“但是小花好看,姑姑戴着更好看!”
被小侄子哄得心花怒放,她将车儿放进赵蕤怀里,又坐下和这娘俩儿说了会儿话,见天色完全黑下去,小孩打起了哈欠,这才起身告辞。
“我明日不在家里吃饭,嫂子就不必等我了。”走前,陶珑怕吵醒打盹儿的车儿,小声说,“还没去看过母亲和朱夫人,之后还有事,不知何时回来。”
赵蕤知晓她是个有主意的,所以也没多问,点点头,“那我就不送你了。”
“嗯,您和车儿早些休息。”
*
竹影摇动,原本带着热意的风,穿过林间来到坟茔前,也只剩下了微微的凉。
陶珑站在几丈开外,踟蹰着没能上前,心中竟莫名生出了一丝……“近乡情怯”之感。
今年是母亲离开自己的第十三年。
哪怕面容都已经变得模糊,可是那在灯下朝自己盈盈微笑的情景,在后院里乐呵呵看着自己和卢鸣玉打闹的场景,还有板起脸训斥自己和带着自己胡闹的舅舅的情景……
一切都还恍如昨日。
这三年里,陶珑实在变了很多。她自己都能察觉得到。
大概是商人做久了,习惯从权衡利益出发去看待万事万物,她觉得自己变得愈发冷情冷性。她不太敢上前,让母亲看到自己如今的模样。
可是……
可是,母亲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不会责怪她的人了。
哪怕她把天捅破了,母亲也只会叹一口气,让陶珑躲到她身后,自己上去面对一切。
想到这里,陶珑又禁不住笑起来。
是了,她有什么可怕的?
几步上前,陶珑看清了母亲的墓碑,崭新依旧,看得出守墓人并没有怠慢自己的工作,常来打扫。
陶珑抚摸着碑上的名字,跪坐在墓前,从雯芳手里接过篮子,一边将祭品往外拿,一边絮叨:“娘亲,三年没来看你,有没有想我?外祖父和舅舅是真的很想你,但是他们谁也抽不开身来京城,只能背着我悄悄骂父亲,把您葬在京城。”
“这三年我过得相当好,说来你可能不信,在金陵的日子可比在京城快活多了。要我说,您如果能一直在孙家当个大小姐多好,每天不愁吃不愁喝的,想干嘛就干嘛,不用遭生孩子的罪,也不用苦守着我爹这个大老粗。”
“当寡妇真开心啊。当初离开京城的时候,其实我心里有一点难过的,但是过去不到半年,我就几乎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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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干净了。难怪外祖父以前总是忙生意上的事以致于彻夜不归呢,这事儿还真不怪他。”
以玩笑般的口吻诉说完自己这些年的事,陶珑心里松快不少。
摆好了瓜果,最后拿出四个碗,自己和雯芳各一个,另外两个,一个是母亲的,一个是卢鸣玉的。
“这世上最想念你的,恐怕就是鸣玉了。但是鸣玉她也……只能由我来,代她敬您。”
将从金陵带来的女儿红启封,小小的坛子里面没多少东西,居然刚刚好就是四碗。
这是她专程回孙家拿的,外祖母在母亲出生那年埋下了十坛女儿红,没想到只来得及喝掉三坛,母亲就再没能喝上。
雯芳端着碗,眼里蓄满了泪。
她的年纪比陶珑和卢鸣玉都小,是当年孙家收留的灾民。她的父母在逃难路上就死了,而她一个小姑娘之所以还能逃到金陵,也不过是因为长得好,被同行的男人看中,押着她打算到了大城市卖个好价钱。
当时,是孙颐一眼瞧见她,将她救了出来。
对雯芳来说,孙颐也与自己的母亲无异,甚至还比生身母亲更像自己的母亲。
她吸吸鼻子,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哭了。
陶珑歪头看她,轻笑道:“站那么远干嘛?坐过来,母亲也好久没看到你了。”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雯芳再也憋不住,手里的酒碗都端不稳了,“汪”一声大哭起来。
陶珑哭笑不得地把人摁在自己身边,拿帕子给她擦泪,“先停停,还没敬酒呢,等祭拜完再哭。”
雯芳发出几声鹅叫后,好歹止住了哭声,等陶珑自己饮下一碗,倒了卢鸣玉那一碗后,她才抽抽搭搭地举起酒碗,说道:“夫人,您安心,小姐她现在过得真的挺滋润,除了还是记挂着姑爷以外,哪里都好。您泉下有知,就给姑爷或者小姐托个梦,要么叫姑爷赶紧别装死了,要么叫小姐别惦记了……”
话落,她豪气地将酒一饮而尽。
陶珑瞪她,“你就这么给我娘告状?”
雯芳还在打哭嗝,一抽一抽地说:“本来就是,您换鸣玉小姐来,她铁定也这么跟夫人说。”
这还真有可能。
陶珑无奈叹气,“母亲,您听见了,雯芳都说我好着呢,您放一千一万个心。”
顿了顿,她又说:“再来看您,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但是您不要担心,我可遇不上什么糟心事儿——下次,我争取把鸣玉从金陵给您带来,好不好?”
说到这,她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件事没做,连忙把卢鸣玉绣的荷包拿出来,整整齐齐地摆在碑前。
“鸣玉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给您看的,险些忘了……她确实比我有天赋,我可干不来这精细的手艺活。”
荷包到底没有真的烧掉,陶珑重新将它们收起来,预备之后拿回金陵,供在孙家老宅母亲的灵位前。
该做的都做了,能说的话也说尽了,她在墓前放上几朵母亲最爱的木槿花,而后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
她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
14. 打探
祭拜完母亲,就该去祭拜朱清研了。
京城的勋贵人家们,墓葬大多在一块地方,据说是开朝时,一个有名的道士算出的风水宝地,不在龙脉上,却能沾龙脉的光,保家族子孙富贵绵延。
这话真假已无从考证,不过后来的江湖道士似乎也都很认同这个说法。是以,此地逐渐成了鼎鼎有名的墓地选址,得了个“富贵陵”的诨名。
梁椟的父亲作为锦衣卫,虽没能进北镇抚司,到底是个千户,够格也有钱在富贵陵给自己挑墓地,朱清研自然同她的夫君葬在一处。
同在一块地界,陶珑来梁氏夫妇墓前没花太长时间。
掰着指头数一数,这居然只是她第四次来。
第一次是婚后来祭拜公爹,第二次是来送朱清研下葬,第三次是离开京城前,来同她道别。
依旧是先上贡品,这次拿的酒却是陶珑自己酿的果酒。
她说:“公爹,儿媳敬您一杯。之后是我和婆母的体己话时间,您若在天有灵,就先去忙别的,等我走了再回来吧。”
春节时买的山楂,在坛中发酵了小半年,如今散发出一股令人口舌生津的酸甜味道。
首先敬公爹。
而后,她又给朱清研满上,“我知道母亲您就爱这个,这几年,我自己也爱喝。而今回来,我还专门带了一坛,就是想给您尝尝我的手艺。”
她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心中有许多的话,却像线团似的全部团在一处,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里理起。
“您还记得吗?三年前,我来时说过,梁蕴珍一定还活着,叫您不必担心在泉下碰见他。”陶珑低垂着眼,“今年,我终于见到他了。可我有时候也怀疑,那到底是不是他。”
“他如今和陆氏搅到一起去了,我疑心他是有什么计划,但有什么是不能叫我知道的?又有什么是他这么多年音信杳无的理由?”
陶珑长长叹了口气。
“您从前和我说您和公爹的事,说公爹总是顾外不顾内,闷声不响地去做自己的事,哪怕有困难也不同家里人说,还说梁蕴珍同公爹一个性子。那时我不知道,如今看来,您果然是世界上最懂他俩的人。”
“我不知道能不能如您所愿,照顾好他。您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她立在朱清研的名字前,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其实,陶珑想说的不止这么些。她还想问,如果梁椟真死透了,您能不能给我托个梦告知一下?也想说,您真是所托非人,我其实一点照顾您儿子的心都没有,只希望他要么全死,要么全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
从以前开始,她就很讨厌猜谜。而眼下,梁椟,或者是杜成风,却在源源不断地向她抛出谜题。
陶珑喃喃道:“您不知道,我有时候真想掐着他的脖子说,‘你有什么打算给我一次讲清楚,再让我猜我就彻底让你进坟墓’。”
说完,她后知后觉意识到,梁椟父母都在自己跟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公爹,母亲,我也就是想想,您二位别放在心上。如果也觉得梁蕴珍过分了,就给他托梦,让他别折腾了。”
临走时,陶珑还是忍不住道:“母亲,您保佑我下次能把人抓来见您吧。”
说罢,诚心诚意地拜了拜才转身离开。
祭拜梁氏夫妇,雯芳站得比较远,见陶珑向自己走来,她才迎上去,问:“我们走吗?”
“嗯,去汇福茶楼。”
*
汇福茶楼在京城算是小有名气。
毕竟这里茶好,环境好,说书人也好。不然京城里打发时间的地方那样多,茶楼更不少,没有点拿得出手的本事,哪有立足之地。
不过,很少有人知道,其实汇福茶楼也是江南孙家的产业,而且后来成为了陶珑的嫁妆。
茶楼这地界,往来人员复杂而密集,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打听消息的地方,所以,自陶珑接手汇福以来,就一直叫掌柜定期收集情报汇总给自己。
后来,陶珑去了金陵,她也没叫停这项工作,基本每个季度,她都能收到来自京城的信件,里面详尽记载着京城当季的热门话题。
偶尔,陶珑也会去信托掌柜查些东西,只不过这样的情况很少。
这次她送去加急信件,叫人去查杜成风,想来他是不敢怠慢的。两个多月过去,怎么也都该把人家底扒得一干二净了,只是不知掌柜是否已经给金陵去信。
马车停在茶楼后,陶珑戴着幂篱从后门进入,没引起任何人的瞩目。
京城的女眷和男人们一样爱热闹,有在外闲聚的需求。但是一些大家族的夫人小姐们,既贪图茶楼的热闹,又不愿和那些普通人们一桌,就选择坐马车从后门进,直接租个二楼的包间。
因此,陶珑这一身打扮,实在和寻常的小姐夫人们无异。
小二迎上来,眼神悄悄往幂篱上瞟,却还是朝着雯芳问:“这位夫人是要开个包间?还是赴约要我带路?”
雯芳从荷包里取出枚印章晃了晃,“带我们进去吧。”
那是汇福茶楼的印信,只有东家才有。
小二立马收敛了脸上轻浮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尊敬与谄媚,不住点头哈腰道:“是、是!您二位慢着点,请跟我来!掌柜的正在三楼看账呢!”
他虽然隐隐听说过汇福茶楼的东家是个女人,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见到真人,心里又是激动又是懊悔——自己刚才是不是有点猥琐?东家若是对自己印象不好,再和掌柜说些什么该怎么办?
穿过后院的幽静小路,上到三楼,小二赔笑道:“就是这儿了。那个,东家,我……”
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雯芳往他手里塞了枚银锭,掂一掂,少说有半两。
小二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是心怀感激地闭上嘴,识趣地跑远了。
看着他乐颠颠下楼的背影,雯芳道:“人挺机灵,就是不太老实。”
指节在门楹有规律地轻叩三声,陶珑也评价道:“敲打敲打,勉强是个中用的。”
房门很快被打开,掌柜的一张老脸盈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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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喜悦,泪盈于睫地望向陶珑,“哎哟,东家,您居然回京城了!您怎么不派人知会我一声,还自己跑上来呢?”
这老头姓孙,名叫孙旺,是陶珑外祖父孙常志的亲信。因为只有两个闺女,还都嫁去了京城,所以孙旺当年拖家带口要向孙常志辞行。
只是没想到,自己非但来了京城,职位还没变,老东家依旧放心将产业交给他打理。孙旺心里对东家的信服和尊敬更上一层楼,愈发用心地经营茶楼,哪怕后来东家变成了陶珑也依旧尽职尽责,没有半点怨言。
陶珑对他是相当放心。
“我也是突然下的决定,昨天才到京城。旺叔,您身体怎么样?”
孙旺殷勤地主动给她倒茶,陶珑则接过茶壶,自己倒了起来,还不忘关心他的健康。
其实,孙旺未必不知道这些无非是陶珑收买人心的小手段,但自己的东家愿意给面子,他自然是受用的,所以乐呵呵地接受,回道:“上了年纪,肯定是比不上和老东家闯荡的时候了。不过您放心,在这茶楼里给您办事还是够用的。”
陶珑笑道:“我哪里是怕您不能做事?我是怕您太勉强自己!”
说罢,冲雯芳招招手,叫她取出从金陵带回来的一支五十年人参。
“去年从东北来的药商那里收了好些人参,最好的留给外祖父了,剩下的我自己又用不上,索性这次给旺叔你带一支。”
孙旺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这么贵重的东西——”
看得出,他是真心觉得这份礼物有点太贵重了。
但陶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由分说地将锦盒塞进孙旺怀里,“这事儿我也和外祖父说过,他都说这是您应得的,您还要推辞?”
这下,孙旺老老实实收下了,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哎,我这一把老骨头,还要老东家和您惦记……”
又唠了会儿家常,主要是陶珑说起外祖父的近况,她这才一转话锋,问:“对了,旺叔,我之前不是去信给您,托您调查个人吗?”
孙旺刚把人参收进柜子里,闻言立刻匆匆走回桌前,低声道:“查出来了,这个人不一般,而且……”
陶珑有些惊奇,有什么话还能叫他这样小心翼翼才敢说,打趣地问:“不会也和锦衣卫有关吧?”
孙旺立刻一副被戳穿了的样子,惶恐地四下张望一番,才道:“东家,这几个字……即便是您,如今也得小心点再说!”
陶珑不甚在意,“他们若真是提都不能提,那在您查到那个人和锦衣卫有牵连的时候,就被盯上了。”
孙旺大骇,“那我……”
“所以您就没被盯上呀,尽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这论断不知有没有说服孙旺,但他看着是没有那么提心吊胆了,反复斟酌一番措辞,缓缓开口道:“这个人不一般的地方,就在于他没有任何问题。”
陶珑问:“什么意思?”
“杜成风不是什么临时伪造的假身份,他切切实实存在,他曾经的所有邻居都能够证明。”
15. 休息
陶珑眯起眼,点点头,示意孙旺继续往下说。
“杜成风是晋省槐乡人,杜家在当地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富户,祖上一直是做生意的,只是都说‘富不过三代’,到了他爹那一代,杜家连下坡路都没走,直接一路跌到谷底。
“据说,那人是两年前被骗着掏光家底,把银子全都拿去投入附近的矿产了。结果,杜家上下连吃饭喝水的钱都拿不出来,无奈之下,只能变卖祖宅。
“而买下祖宅的,就是陆氏的东家。”
原来如此。陶珑一挑眉,但这也算是恩情吗?
孙旺继续道:“陆氏东家不光盘下杜家祖宅,还相中了杜家少爷的为人,把人带回陆氏跟着他一起做生意。那人就是您要打听的杜成风。”
陶珑转了转腕上的镯子,问:“那他怎么又和锦衣卫扯上关系了?”
孙旺撇撇嘴,很有些不屑,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好强行掰正自己的表情,低声道:“据说,杜成风老爹被骗的那个生意,是和锦衣卫有牵连的……”
陶珑不可思议,“啊?”
孙旺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说道:“因为说那个矿是锦衣卫的什么亲戚包的,所以把人骗得团团转。”
陶珑有点无语。
不说锦衣卫里稍大点的官几乎全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要搞私产根本没必要这样兴师动众——
这也算和锦衣卫有关系?
她这样想,也这样问了。
孙旺点头,反问:“这不算吗?”
无语到极致,陶珑果然忍不住笑了。
她轻叹一声,追问:“还有没?”
“呃,有。”孙旺回忆着手下人给自己报上来的消息,补充道,“据说杜家这个少爷以前被烧伤过,整张脸都毁了,后来遇到一个苗疆巫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人又给治好,恢复了本来的样貌。”
陶珑转镯子的动作一顿。
她问:“有关那个巫医的事,您没叫人多问?”
孙旺道:“问不出来,那人似乎也是碰巧路过,彼时杜家尚有些钱财,就‘死马当作活马医’,请人来给杜成风医治。”
顿了顿,他恍然大悟,“哦,难怪杜老爷之后那么着急想赚钱呢,是不是这会儿给儿子治病花了太多钱?”
陶珑对他的推测不做评价,转而问:“都是一年里的事儿?”
“不算,但是年末年初前后脚的事儿。”
线团纷纷乱乱,如今,陶珑终于从里面找到了线头的一端。
有了这个索引,之后的一切谜题就要容易解开得多。
“还有吗?”
“没了。”
孙旺挠挠脸,小心问:“东家,我冒昧打听一下,您调查那人是……终于要对陆家出手了?”
陶珑不太理解。自己从前也没和陆家掰过手腕,一直老老实实蜗居在金陵做生意,最多抢过他们几个不大的单子,孙旺为什么会这样问?
孙旺很快解答了她心中的疑惑,“不是都说,您今年拿下了织造司的单子,而以往都是陆氏在做吗?所以这边都说,是福记要做大,想着和陆氏打擂台呢。”
陶珑心里掠过数个念头,最后只是问:“您有记录是哪些人说的吗?”
孙旺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连连点头,“记了!”
“三日后我再来。您这边调查一下……是谁放的流言。”
留在孙旺那边吃了饭后,回到陶家,天色已近黄昏。
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就又实打实的在外奔波一天,陶珑回到房中,只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她瘫在罗汉床上,有气无力道:“雯芳,麻烦你叫人送热水来,我今日要早睡,你待会儿去洗个澡,也早些休息。”
雯芳立刻领命出去了,好一会儿回到屋里,问:“您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你还是觉得那个姓杜的真的是……?”
陶珑闭上眼,笃定道:“在登州时,我都一度动摇了,但是如今可以确定,就是他,不会有别的可能。”
“意思是,之前那个烧伤的杜成风被取代了?”
陶珑嗓子一阵痒,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而后道:“你觉得世界上当真有那么神奇的医术,能将人改头换面,一点痕迹都没有?哪怕烧块猪皮都能看出来,皮肉变形后几乎无法恢复如初,他凭什么就可以?凭那大夫自称是苗疆来的?那是不是连蛊虫这样的东西都要出现了?”
即便到了大齐,位居整个帝国最西南的苗疆依旧是一块神秘的土地。那里林瘴密布,终日不散,居民也行踪莫测,往往几个月都见不到活人,导致中央一直无法对那里进行有效管辖,最后只能给当地文化水平比较高的贵族多发点钱,叫他们看好场子,别给大齐的局势添麻烦就是万幸。
因为那里太过人迹罕至,苗疆人也很少来中原,所以话本子常以他们做主角,还说苗疆人大多善用“蛊”。这玩意儿可以惑人心智、改变人的声音、样貌甚至整个身体……总之非常神奇。
但眼见为实,陶珑并不怎么相信世界上真有如此玄妙的东西。如果有,那苗疆为什么还蜗居在鸟不拉屎的大树林里,不开疆拓土,靠蛊虫一举征服大齐?
所以她对此实在嗤之以鼻。
雯芳也点头。她见过那种整张面孔都被烧化了的可怜人,到了那种程度,除非“活死人、肉白骨”,不然很难想象会有什么医术能将其恢复如初。
她问:“那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陶珑懒洋洋道:“不办。”
雯芳:“……啊?”
“我们可是在船上颠簸了两个月,好好休息一下不过分吧?”
*
说休息就休息,陶珑足不出户了将近一个月。
这大概是陶珑自有记忆以来最逍遥快活的日子,每日什么都不用操心,也几乎什么都不用干,除了自己早上起床打个水,就是吃饭,看书打发时间,还有睡觉。
金陵的福记有外祖父派人看着,她尽可以放一百个心。和陆氏交易的那笔单子,也没什么可操心的,杜成风肯定不会叫这单子真黄了,更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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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欠银钱。
至于当初说怕被查,其实也不过是杀价的筹码,虽然转卖织造司的丝绸确实不合法,但这事儿自打被写进律法到现在,还没有人查过。即便自己真倒霉的成了那只儆猴的鸡,问题也不大,至少还能把陆氏拉下水。
所以,陶珑无债一身轻地躺了这么长时间。
最后,还是赵蕤看不下去,挺着八个多月大的肚子亲自找上门来,念叨她,“你这才多大年纪,怎么天天就知道赖在家里?嫂子知道你之前累坏了,可也不是这么个休息法,再不济出门去转转呢?京城这几年变化也挺大的,你多出去走走嘛。”
面对着她的殷切叮嘱,还有未来侄儿的“胁迫”,陶珑口中拒绝的话被吞回肚子里,勉为其难道:“行,我明日就出门。”
她带着雯芳将京城转了个遍。
大到新开的商行,小到没见过的小摊,她都一步一步看过去,遇到感兴趣的,还非要和主人家搭话。
雯芳不得不佩服自家小姐充沛的精力,换做是她,可做不到这么落落大方且自然地和人东拉西扯。
如此晃悠了五六天,陶珑腻味了,想起自家马厩里还有大哥留下的几匹好马,立刻叫上雯芳一起去京郊跑马。
雯芳的骑术不算好,个头又小,就选了匹温顺的小马。
陶珑则毫不客气地牵走了大哥的爱驹,一匹名叫“千里”的白马。
京郊的跑马场很大,而且只要交钱便可以使用,无非是交更多的钱可以跑更多的地方。
陶珑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钱,大方地交了最高额度的银子,和雯芳骑马并行,缓缓走入草场。
京郊的风十分凉爽,让人半点感受不到城里的燥热。
陶珑舒适地吹着风,感叹道:“七八年没来了,风景倒是一点没变。”
说着,风忽地大了起来,在草海上掀起一阵阵波涛,叫两人一时看得有些呆住了。
风渐缓,陶珑起了兴致,挽起缰绳,猛地加快速度,在草场上进行驰骋起来。
她是开心了,只有雯芳被猝不及防吓一跳。
不过习惯了她的想一出是一出,在这地方也不会有什么危险,雯芳也索性放下心来,由着陶珑去折腾。
耳畔呼啸的风带着草叶的芬芳,陶珑顿觉心神开阔,在家里躺尸一个月的萎靡一扫而空。她不得不承认,嫂子说得对,不能总卧在家里,还是要出来转转。
何况,她真的很多很多年,没有这样痛快骑马了。
绕着草场跑了一大圈,千里在马厩中困了许久,同样尽兴。正当一人一马放慢了速度,乐颠颠闲逛时,陶珑抬眼瞧见远处有人影。
开始还以为是雯芳跟了上来,但仔细端详后,发现那是两个人,而且身形明显是成年男子。
陶珑右眼皮忽地直跳,心里隐隐感觉到不妙。
那两人骑马的速度不算慢,只是恍神的功夫,就已经到了能互相看清对方的距离。
巧了,来的两人都是陶珑的老相识。一个是许久未见的杜成风,另一个,则是陆氏的东家,陆修明。
16. 熟人
陶珑皮笑肉不笑地勒住缰绳,停下脚步。
只见陆修明端坐马上,遥遥冲着她一拱手,“这不是梁夫人——哦,现在是陶小姐——真是许久未见了。”
他身边的杜成风同样拱手向她行礼,只是不发一语。
陆修明生了副好样貌,多半是继承自母亲,一双凌厉的丹凤眼却总带笑意,即便不笑,唇角也自带三份弧度,看起来分外可亲。
不知多少人都被他这张脸给骗了,可惜,陶珑不在其中。
毕竟,陶珑见过他最狼狈的时候。
“陆东家客气了,咱俩现在还能有关系全靠生意往来,所以也不必叫‘陶小姐’,太亲昵,听着有点恶心。”
她从来牙尖嘴利,只是平时很少需要用这么激烈的措辞针对人,是以难得碰见这么个人,有点没收住,不小心说了实话。
陆修明一点不生气,脸上依旧挂着笑。
这么一看,杜成风那副总是笑脸迎人的样子,八成是从他这学来的。
“哪里话,若非圣上赐婚,你我早就是一家人的关系了。”
陶珑拳头有点硬。
确实,如果当初不是圣上“乱点鸳鸯谱”,给她和梁椟赐婚,她保不准真要被拿捏着嫁去陆家。
理由很简单,陆家看上了她背后的孙家。
富商女儿嫁的若是执掌兵权的大将,只怕皇帝要彻夜难眠;偏偏孙家的女儿当时选择了还只是偏将的陶泱,这下,不仅皇帝高兴,京城里对孙家虎视眈眈的权贵也高兴。
也是因为如此,这么多年过去,哪怕陶泱在整个大齐都算是相当活跃的武将,也依然只领了四品的官职。
而陶泱的地位,则会决定陶家的地位,以及陶家女儿在婚姻这买卖市场的的定价。
说不上幸运还是不幸,陶珑显然属于一个性价比很高的抢手货——毕竟她嫁到京城任何一家大户,都算是高嫁,偏偏她身后的孙家和陶家,一个是江南巨富,一个是天子倚重,娶她进门就能同时和这两家搭上关系,怎么想都是只赚不赔的买卖。
陶珑刚及笄的那几年,陶家的门槛几乎都被踏破了,包括陆家在内,都十分看重这块“香饽饽”。
只是,在陶珑和陆家年轻一辈真正打交道之前,她先不巧撞见了如今那位陆小大人带着人欺负陆修明的场景。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只是无意路过陆家后门的巷口,都能撞见这种应该关上家门再干的事儿。
陆修明和她年纪一般大,那会儿却瘦弱得像根迎风摇曳的蔫巴小白菜,面对几名护卫的殴打,别说还手,连保护自己的要害部位都费劲儿。
凭他们下手的阴毒程度,小白菜保不齐真要死在那儿。不然,自认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的陶珑也不会看不下去,铤而走险去出头。
当时,看见是她这个“香饽饽”出来制止后,陆小大人便立刻叫人停手,颇为客气地叫陶珑莫将此事外传后就带人了离开了,半点没管这棵小白菜,径自把人扔在原地不管不顾。
帮人帮到底,陶珑索性叫自己身边的护卫带人去医馆包扎一下,全当做好事了。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一时善举也会有遭报应的时候。
——没过两年,陆修明就摇身一变,从小白菜成了翩翩公子,跟只开屏孔雀似的踱到陶珑周围,变着花样向她示好。
且不论陶珑本就对他没什么心思,知道此人也是陆家血脉后,她更是敬而远之,就差在身上挂个牌子,写上“陆家人不得近身”来躲避了。
也不知陆修明到底给陆朝远灌了什么迷魂汤,不仅在陆家地位水涨船高,还当真说动了陆大学士同意上陶家来议亲。
好在赐婚来得及时,有皇帝的金口玉言在,陆家再不甘心,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开。那之后,陶珑再未见过陆修明,只是听说他没走大哥的老路入仕途,偏偏要去从商,把他老子气了个半死。
“哈哈,陆东家这话说的。”陶珑上下打量着他,“不过我的确没想到,您弃官从商后,居然如此春风得意。”
陆修明轻笑,“我嘛,就是个庶子,横竖也是要做大哥的垫脚石,垫哪里不是垫?”
他话说得太真诚,倒叫陶珑不知该从哪攻击他了。
不过,陆修明也不打算给陶珑说话的机会,策马向前几步,又问:“陶东家既然回京了,怎么不来我们陆氏转转?”
陶珑轻松道:“毕竟没什么新鲜东西。”
陆修明一愣,旋即笑起来,“哎,多年不见,你还是这样幽默。”
听到这样套近乎的话,陶珑下意识蹙眉,强压住想翻白眼的冲动,试探道:“我以为那批货到了京城,陆氏会很忙,想不到陆东家还有心思来跑马。”
陆修明微微歪头,看起来颇有几分清澈而天真的风情,“您不也是来跑马吗?或许是缘分呢,我们总要再见一面的。”
“哇,真是缘分。”
陶珑面上的微笑淡去,心里一阵腻味。
陆修明当初做的事犹在眼前,她实在没法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在这里虚与委蛇。
“陆东家还有事吗?没事我就先走了。”
说罢,她就准备调头离开。
“陶东家看见我身边这位杜掌事,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陶珑冷淡地一掀眼皮,将两人都扫了遍,扯起嘴角,“确实,和杜掌事也是有段时间没见了。”
说罢,敷衍地冲杜成风拱拱手,“杜掌事手上的货可清点完毕了?还望您早些付货款,毕竟当日福记的困局您亲眼所见,我可当真是等不起了。”
“哎,陶东家就只想说这些?”陆修明看起来有些失望,但眼里全是看好戏的期待。
演都不带演了这是。
陶珑反问:“那我还要说什么?夸您好头脑,专逮着我不在的时候对福记出手?还是夸您善心大发,随手救了个人,那人就长得和我前夫八分像?”
陆修明诧异道:“您怎么会这样想?不过我第一次看到身边这位,确实也以为看到了蕴珍兄……”
陶珑不耐打断他,“若是要谈生意,您可以改日送拜帖,我若有空定会赴约。今日家里有事,先走一步。”
调头准备走时,陶珑又扭头道:“说起来,我之前还说,我的新侄儿满月礼时要请杜掌事呢。不过,陆东家,不好意思,我父亲可能对你有意见,大约是请不了你了。”
说罢,策马离去。
目送她远去的背影,陆修明脸上的笑意依旧,甚至感慨道:“我就奇怪,她那个脾气,你怎么受得了的?”
杜成风抿了抿唇,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选择沉默。
“走吧。”
*
陶珑有些扫兴地回了家。
她实在没想到,会在今天遇见熟人,还是两个。
而且看起来,陆修明很自信他能掌控住杜成风这枚棋子。
只是那个问题依旧在心间萦绕不去:
雯芳都会怀疑杜成风的身份,陆修明真的就敢放心用他吗?
还是说,还有什么自己不清楚的细节,叫陆修明相信,杜成风和梁椟是两个人?
足足一个月没有运转过的脑子骤然重新启用,陶珑只觉得头痛。
去赵蕤那里吃饭时,她还在烦恼。
“什么事儿叫你这么发愁,连饭都不好好吃?”
放下手里的炖盅,赵蕤很贴心地发问。
“我今日遇见陆修明和杜成风了。”
反应了好一会儿,赵蕤才勉强把这两人联系在一起。
毕竟,有陶珑的推断在前,在她眼里,杜成风和梁椟就是一个人。
那么,追求过小姑子的男人,和小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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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的前夫,出现在一起……
这场面确实有点惊悚。
赵蕤下意识端起炖盅又喝了两勺,才迟缓地发问:“然后呢?”
“我搞不懂陆修明要干嘛。”
放下筷子,饭也不想吃了,腕上的玉镯被陶珑转得飞快。
她不解道:“您能明白那种感觉吗?就像是……呃,我哥猎了头熊,兴高采烈逢人就说‘你怎么知道我猎到头熊’那种感觉。”
赵蕤说:“但是陆家那个没炫耀,不然这事儿早都满城风雨了。”
“是。”陶珑更迷惑了,“他像是知道我要在那里出现,特地带着杜成风出来溜一圈似的……我根本想不通他的目的。”
赵蕤想了想,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和妹夫是一伙的?”
一时嘴快,她下意识用上了旧称呼。
陶珑立刻否认,“不可能。”
提起筷子,她像是安抚自己似的,夹了满满一筷子拌莴笋,说道:“陆家能和锦衣卫达成共识,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万一不是陆家和锦衣卫,是陆修明和锦衣卫,或者只是他和妹夫呢?”
嘴里咀嚼的动作慢下来,陶珑认真思考着这句话的可能性,而后醍醐灌顶。
——还真有可能!
但是他们会有什么共同利益?还非要到自己面前显摆?
陶珑咽下嘴里的饭,问:“会不会是他其实一直暗恋梁蕴珍,所以……?”
赵蕤:……
还好车儿吃得快,之前就被嬷嬷带出去了。
雯芳也很无语,小声问:“您是不是昨晚又在看话本子熬夜?”
很快,陶珑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摇摇头,专注闷头吃饭。
但赵蕤说得很有道理。
陆修明的确有可能以自己个人的名义和锦衣卫或者梁椟合作。但他们要做什么?
陶珑烦躁地摁摁眉心。
不管了,如果他们打算将自己牵扯进去,那么计划的线索和全貌迟早会一点点暴露在眼前。
明日事,明日说吧。
如此想着,陶珑又没心没肺地虚度了半个多月,成天不是在家看闲书就是出门跑马,好不快活。
但她不去找麻烦,麻烦总要来找上她。
雯芳拿着拜帖进来,面色说不上好看。
整个人都趴在踏上的陶珑艰难抬起头,打趣道:“谁又招惹我们雯芳大人了?”
雯芳一言难尽地看向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说话难听,您自己看吧。”
接过帖子,陶珑翻开一看上面赫然写着:邀陶东家十日内一聚,地点时间由陶东家定夺。
落款是杜成风。
陶珑奇道:“怎么突然找我?难道是那批货出事了?”
雯芳“呸呸呸”几声,连忙道:“您可别说这些晦气话——但是不管怎样,那家伙铁定是居心不良!”
看她一副气鼓鼓的河豚样,陶珑乐得不行,翻身爬起来,说道:“雯芳大人,劳烦您去为我拿下纸笔,我写回帖。”
雯芳瞪大了眼,“您还真要赴约啊!”
“为何不呢?”
陶珑撑着下巴,笑嘻嘻看她,“我这段时间都快无聊死了,无论如何,得找点乐子吧?”
雯芳又是一阵无语,小旋风似的卷走,又卷着纸笔过来,将东西往小几上重重一放,显然是在闹脾气。
“三日后午时,汇丰茶楼二楼地字二号包厢。陶玉龙敬上。”
以防有心人拿“名声”一类莫须有的东西说事,陶珑与外人书信来往时,都用“陶玉龙”这名字。虽然明眼人立刻就知道是她,但不留本名,到底还是少一个把柄。
又劳烦雯芳大驾,去叫门房将拜帖送出,陶珑重新倒回榻上,闲闲翻着手里的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17. 对谈
“我似乎总是叫您久等。”
风尘仆仆走进包厢,杜成风看起来像是在沙地里滚了好几圈被打捞起来般,一脸倦容地冲陶珑拱手抱歉。
陶珑今日换作男装打扮,虽然女子的特征还是非常明显,但没有已婚妇人的特征,走动要方便不少。
她也学着杜成风拿了把折扇,在掌中开开合合,微笑道:“哪里话,杜掌事这么客气,怕不是要与我生分了关系?”
杜成风拉开椅子坐下,身后再无他人。
见状,雯芳顺手关了门,又给两人倒好茶后,在陶珑身边坐下。
“杜掌事真是有勇有谋,单刀赴会,不怕我把你吃了?”
杜成风眼皮抽动,喝了半杯茶,才说道:“陶东家莫要拿在下开玩笑了。实不相瞒,在下相约,是有一桩买卖想与您谈。”
他说要谈生意那就谈?谈生意的第一招,就是要杀对手的气焰。
陶珑打开折扇,扇面上“不争”两个大字明晃晃对着杜成风的脸,“原来是这样?前几日收到拜帖,我可是吓得不行,还以为那五万匹丝绸的事败露了,要拿我开刀呢!”
杜成风的目光只在扇面上停留了片刻,就快速移开看向别处,“哪里话。但真要说起来,也确实和那批丝绸有关系。”
“愿闻其详。”
杜成风将杯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满上。他像是刚从哪里忙完匆匆赶来,整个人透露出一种饱经摧折的风霜感,活像颗刚从地窖里翻出来的陈年老白菜。
“您也知道,陆氏这几年的布料生意不算好做。”
陶珑道:“我不知道啊。”
“……那您现在知道了。”杜成风饮下第二杯茶,“东家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陆氏的价格还是太高。”
陶珑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怎会?京城里不是陆氏一家独大吗?即便价格高也不至于吧?”
杜成风苦笑,“不是有您开了个好头吗?整个南海的棉花市场都在您和孙家手里了,若还是不肯低头,陆氏如今哪里还有进场分一杯羹的机会?”
果然如此。
福记之所以能靠布料生意在金陵乃至整个南省打出一片天,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价格。
做生意,有人赚的是“薄利多销”,有人赚的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福记属于前者,陆氏则属于后者。
赚钱手段并无高下之分,但这世上到底还是普通人和穷人多,陆氏几乎将生意做到了头,如今还想赚更多钱,自然也不得不向福记学习。
金陵和京城的消息流通不算凝滞,无论是官员还是商人,都常常往来于两地,久而久之,福记棉布价格极低这事儿就传遍了有心人的耳朵,大商户反应最快,有门路的,自己率先跑去南海买棉,没门路的,就去找孙氏买价格略高些的棉花和棉布。
而后是那些闻风而动的小商户,他们不吝于去捡些大商户指缝里漏出来的东西,自然也赚到了钱。
最后剩下的,就是像陆氏这样,自恃商号规模够大,不将这些蝇头小利放在眼里,于是等到自己生意捉襟见肘时,已经失去了最好赚钱的那一波机会。
陶珑问:“你们打算怎么办?”
“南海那边……”
“合股是不可能的。”陶珑果断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如今,那边八成也没多少棉花地够陆氏承包了。”
杜成风摇头,“不,陆氏志不在此。您有没有想过,整合南海那边的织工,设立工坊?”
陶珑眨眨眼,反应了一会儿。
这事儿并非没人想过,但同样,也不难想到,若当真要实施起来,定然是困难重重。
南海百姓与中原的矛盾古已有之,如今不过是因巡抚仁厚,当地人人爱戴,才将这个矛盾短暂压了下去,叫以陶珑为代表的“狡诈的大齐人”能趁虚而入。
所以……难道是想叫陶珑来给陆氏和那位巡抚大人牵线?
“陆氏有资本,大可以去尝试,我福记小门小户,就不做这种白日梦了。”
陶珑将“不争”二字冲着杜成风扇了扇。
杜成风淡笑道:“若是请您合股呢?”
陶珑眯起眼看他,“要我做什么?”
“您不是已经猜到了,”杜成风给自己倒了第三杯茶,“南海那位巡抚大人刚正不阿,最厌□□争之事,陆家的狗都要挨他白眼,也就只有您能从中通融了。”
陶珑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想法挺好,但其一,巡抚大人也并未多给我几分脸面,我纯粹是凑巧撞上了他推广棉花种植的政策;其二,陆氏做了什么准备?难道剩下嘴皮子一碰,就叫我去卖力?”
杜成风道:“眼下,此事不过也只是个提议,东家叫我来先探探您的口风。若是能成,那我们便做后续的布置,若您不肯,便也只能另想办法了。”
陶珑眼珠一转,问:“负责此事的掌事定下了吗?”
杜成风:“南方最大的分号在金陵,那大约就是张掌事了。”
想到张之印那副嘴脸,陶珑不客气地冷笑一声,转而撩拨起人来,“不能是你吗?”
拎茶壶的手一顿,杜成风抱歉一笑,冲门外喊小二进来添水。
他说:“您也知道,我是负责京城这边仓库货运的,恐怕……”
陶珑眉眼低垂,轻叹一声,“那就没得谈了。”
她本就长了一副楚楚可怜的美人皮,哪怕一身男装,如此作态,也是如画一般,看着叫人好不怜惜。
但杜成风铁石心肠,视若无睹道:“即便您如此说,我也做不了决断,还得请示东家才行。”
话说到这份上,没什么商量的可能,陶珑懒得再装,撂下句“反正我不和张之印打交道”后,挑眉问:“话又说回来,那日在马场与您二位撞见,是赶巧还是有备而来?”
杜成风沉稳道:“自然是赶巧。”
“您与陆修明倒是亲近得很。看得出来,他确实很赏识您。”
“东家再造之恩,杜某没齿难忘。”
小二拎着茶壶进来,恭恭敬敬退出去。雯芳果断只给陶珑加满了茶。
杜成风没表现出意外,默默给自己倒了第四杯。
摇着折扇,陶珑呲出一口牙花子,说道:“说起来,我手下的人前几个月去了趟冀省,倒是得了一些与杜掌事有关的传闻,有的夸张,有的听起来又煞有介事,回来说给我听的时候,叫我好生吃惊。”
杜成风低眉顺眼一笑,说道:“真是想不到,杜某竟成了冀省的大人物,连传闻都有了,还能入您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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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梁椟,他不仅爱笑,还常常给人以温顺的感觉,没有攻击力,简直是天生去做生意的材料。
但陶珑很清楚,这不过是一张他用来伪装自己的画皮。
再愚蠢的人都知道,这显然是她派打听才能知道的消息,何况杜成风还是个不折不扣的聪明人。
她说:“毕竟,能被陆修明相中的人不算多。若非我对他还算了解,说不定真要往一些男欢女爱的方向去想了。”
杜成风:……
他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了,既要维持如今的形象,又实在被惊了个外焦里嫩,最后只有微微抽动的嘴角出卖了他一切复杂的内心活动。
陶珑问:“怎么?您不舒服?”
杜成风“哈哈”一笑,说道:“陶东家真会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的确有这么个传言,说得煞有介事,搞得我都差点信以为真了。”
当然,这些都是陶珑胡说的。但是杜成风不知多久没回过冀省,骗他不是难事。
眼见杜成风脸色愈发微妙,陶珑乐呵呵地补刀,“您看起来不太高兴,我还以为,您不会介意和您的恩人有些不可说的流言呢。”
杜成风:……
他给自己倒了第五杯茶,“拿这种事说笑不好吧,陶东家?”
冷静下来后,他立刻就想明白,这多半又是陶珑在逗他。
“男子汉大丈夫,名誉这点小事不足挂齿。”陶珑撑着下巴看他,“主要是,我的确很好奇您二位的关系。陆修明的脾气我略知一二,您是怎么想到要为他做事的?”
“当然是因为东家是我的恩人。”
“因为他买下了杜家祖宅,还收你做跟班?”
杜成风唇角噙笑,“陶东家收人做跟班的标准,都是一个商号的管事?”
陶珑摊手,“我也没见哪家掌事会单独和东家出门跑马。”
“东家对我和我的家人都相当好,何况于危难之际伸出援手,与救人性命又有何不同?”杜成风坦然道,“再造之恩,我自然愿意为东家鞍前马后。”
陶珑点点头,懒洋洋把玩起手里的扇子。
低头时,一缕碎发自鬓边滑下,被她随手挂在耳后。
“杜掌事从前受过伤?”
杜成风这次没有当机立断地给出答复,沉默片刻后,才道:“是,烧伤。”
陶珑抱歉道:“我无意揭您伤疤,只是家中父兄常年在战场上负伤,听闻给您医治的那位大夫医术如此神奇,不由就想向您打听了。”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直到雯芳小声打了个哈欠,杜成风才开口,“那位先生漂泊不定,若非当初他凑巧路过,恐怕我今日还是那蜗居在家不敢出门的废人……所以,不瞒您说,这些年我也试图寻找过他的行踪想要报恩,但始终没有结果。”
陶珑遗憾道:“竟是这样……但不要紧,我父兄他们身边能人异士众多,其中有位很会作画的,可以根据描述画出与真人有七分相似的画像。届时请您来陶府做客,您可别推辞。”
“那是自然。”
约定好下次见面商议的日期,杜成风起身准备道别,却又被陶珑喊住。
“其实您早就知道,您与我亡夫容貌多有相似……是也不是?”
18. 相聚
杜成风微微偏头去看她,一双眼里含着复杂到陶珑难以分辨清楚的情绪。
只是,很快他就垂下眼笑了,问:“您想要怎么样的答案?”
陶珑也笑,“什么样的都可以。”
“是,我知道。”
陶珑点头,“果然如此。”
而后便不再言语。
一直没能等到下文的杜成风愣怔片刻,表情出现了短暂的错愕,但他很快收敛起来,道:“那杜某告辞——在您的地盘喝茶,我就不冒昧主动结账了。”
说罢,转身匆匆离去。
透过窗户,陶珑能看见他离开茶楼后走向城郊的身影。
雯芳问:“要叫人跟着他吗?”
“不用。”
“哦”了一声,雯芳不解地提出问题,“您既然都能确定他的身份了,为什么不直接戳穿?”
陶珑端起茶杯,慢悠悠抿了一口,反问:“然后呢?”
“然后……”
“说白了,他如今的生活,与我只剩下生意上的往来。我就算揭穿他,然后又如何?叫他恢复身份,回来继续和我搭伙过日子?”
雯芳使劲摇头,“不不不,我觉得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陶珑笑着轻轻拧了一把她的脸,“是吧?”
“但是……”
雯芳蹙着眉,很不明白这两人到底为什么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来我往地试探。
哈哈,总不能是夫妻情趣吧,那太可怕了。
她打了个哆嗦。
陶珑问:“但是什么?”
“不,没什么,您开心就好。”
*
杜成风说是此事有了进展就再下帖,可都快半个月了,门房也没收到半张纸片。
但陶珑不着急。横竖赚不上钱的不是她,自己只管在家打发时间就好。
只是,没想到比拜帖先来的,是她父兄。
提前一天,陶府就收到京郊驿站先行送来的口信,说他们一批人马这两日就要进京,目前还在与五大营那边沟通,看要将带回来的一队骑兵先安排在何处。
赵蕤高兴极了,虽然比起几年没回过家的公爹,自己夫君已经常在京中小住,可夫妻俩相处的时间,自然是怎么都不嫌多。
何况她月份已足,发动不过就是这些时日的事儿了,如果夫君在身边,她也能放下一颗心。
陶珑却没太多期待。
说想念那肯定是有的,但远没有赵蕤那么多。她由母亲带大,父亲对自己虽好,但相处时间摆在那,只能是有爱,但两人不太熟。
至于她哥——陶瑛在这个家最大的作用就是生孩子,哦,孩子还不是他生。那他还有什么用?只会吃饭和碍眼。
一想到给侄子取的那个小名,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嫂子,这回给孩子取名,您可得拦着他。”
到了说好的时间,陶家仅有的几人都穿戴一新,在府门外等候。
忽然想到了大哥当年干的蠢事,陶珑立刻很郑重地提出要求。
赵蕤还反应了一会儿,“啊?谁……哦,哦!是!”
回过味儿来,她也气不打一处来。
“拦,肯定拦!必须拦!”赵蕤看向趴在嬷嬷怀里的车儿,叮嘱道:“车儿,届时娘给你生了小妹妹或者小弟弟,你爹要取小名的时候,你要盯着他!不能让他乱来,知道吗?”
车儿坚定地点点头。
他已经听娘亲说过很多遍给自己取名的故事。
据说他爹当时给自己想的名字是“大兵”,然后被小姑揪着叫他重新想,才有了现在的小名。
一想到自己一生都要背负“大兵”这样的名字,车儿就已经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盼头了。
哪怕将来去读书,被知道了这样的小名,也是要被嘲笑的!
教育好车儿,几人继续在门外干等。
眼见日头渐起,马上都要到时了,远处才终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赵蕤有些紧张,“是他们吗?”
陶珑听了一会儿,“是。”说罢,又握住了嫂子的手,安抚道:“他们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您就放心吧。”
赵蕤反握住她的手,干巴巴地说:“没事,我不紧张,是,是我肚子里的那个有点紧张。”
玉瑾也柔声宽慰,“那您更要放宽心了,也是为了您肚子里的孩子不是?”
如此,赵蕤又吸气吐气好几轮,才讪笑道:“我也是太久没见公爹和夫君了,不知怎么,就总觉得害怕得很。”
陶珑表示理解。女人一旦怀了孕,确实很容易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而情绪大起大落。
说话间,马蹄声渐近,陶珑眼神好,一眼就瞧见策马而来的两人。
父亲看起来没怎么变,三年前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大哥的皮肤倒是黑了不少,大概这几年在边关也没少吃苦。
看到在门口等候的几人,陶瑛立刻加快了速度,直接越过走在最前面的老爹,一路奔到府门口,连滚带爬地翻下马来,往赵蕤跟前凑。
陶珑:……
还在后面的陶泱:……
陶珑嘴角抽动,念在自己和他到底多年未见,没有上来就说难听话,只是不轻不重地刺了一句,“看到大哥还是这副妻儿奴的样子,我就放心了。您这几年日子过得确实好,不然不至于一点没变。”
陶瑛正在和赵蕤执手相看呢,猛一听她说话,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大吃一惊道:“阿珑?你怎么也在京城?”
这时,陶泱总算也下了马,上来就给儿子一拳,“走之前我还和你说过,你妹妹这次也要回京,你脑子里就只听见了自己媳妇儿的事?”
陶珑张张嘴,感觉自己现在应该说些煽情的场面话,来演绎一下自家父慈女孝的场景,但搜肠刮肚,最后只讷讷喊了声,“爹,好久不见。”
她尚且如此,陶泱就更不用说。一双虎目里都闪着泪花了,到头了也不过点点头,说道:“好,三年了,咱们一家人也终于能再聚一聚。”
一家人其乐融融进了府门,陶泱和陶瑛自然要先回院子更衣,洗去一身风尘,赵蕤则不得闲地吩咐起府里的丫鬟小厮们,叫他们送水的送水,煮饭的煮饭,顺便别忘了给公爹院子的枇杷树浇水。
陶珑叹气,“嫂子,您也去把衣服换了,歇一歇。穿这么身不累吗?而且我哥那边,他见不到你也得干着急。”
赵蕤:“啊,对!你提醒我了!”
然后匆匆转身离开。
玉瑾跟着她走前,递给陶珑一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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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的眼神。
赵蕤这人性子急,心里一烦躁就喜欢到处找事情做,无论是自己做还是别人做。陶珑清楚她的性子,如今府里本来就因为多了两个人而忙得团团转,她这么一折腾,少不得要平生事端,不如提醒她去找陶瑛的事。
反正陶瑛在这个家里是最没地位的,基本没人在乎他烦不烦。何况人家有妻子陪伴,指不定心里还暗爽呢。
回到自己的院子,又过了将近两个时辰,赵蕤那边派人来传话,说老爹和大哥收拾好了,叫陶珑来吃饭。
饭桌上,陶泱对车儿是稀罕的不行,车儿也很喜欢这个一直愿意带自己骑大马的祖父,祖孙俩相处得其乐融融。
陶瑛那边则是满心满眼只有妻子一个人,自己饭没吃几口,光顾着给赵蕤夹菜,问她冷不冷热不热饭合不合口身体难不难受,比玉瑾还像丫鬟。
只有陶珑,自得其乐地吃着饭。
还是赵蕤看不下去了,剜了陶瑛一眼,主动给陶珑夹了一筷子菜,说道:“阿珑,你也多吃点。”
听到娘亲的声音,车儿抽空抬了下头,看看自己父母,又看看孤零零的小姑姑,突然问:“姑姑,为什么姑父没来呀?”
霎时间,桌边的众人除了陶珑都是脸色一变。
梁椟“死”时,车儿年纪尚小,他又很喜欢那个总给自己做小玩具的姑父,所以谁也没告诉他姑父的“死讯”,只说姑父和姑姑一起去金陵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看他。
之前陶珑回来,车儿只觉得好久不见姑姑,一时间没想起来这码事。看到自己爹娘和和美美的场景,才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
陶珑笑着说:“姑父有自己的事要忙呢,不和姑姑一起。过段时间,车儿说不定就能见到他了。”
车儿高兴起来,甜甜说了声“好”就继续闷头吃饭。
只是赵蕤神色有些复杂,欲言又止地看向陶珑,似乎想说什么,但碍于不是姑嫂两人的私密场合,终究什么都没说。
陶泱和陶瑛之前就收到了陶珑的信,已经知道杜成风的事,面上没什么波澜,依旧该干嘛干嘛。
好在这顿饭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后,仆从们纷纷进来收拾,车儿被嬷嬷带出去消食,屋里只剩四个大人。
赵蕤知道他们一家子估计有事要说,叫上玉瑾先走了。
屋里窗户开着,时不时有风吹进来,间或捎带着几声鸟鸣,显得房里更加安静。
陶瑛率先开口,“那个杜成风,你查到是什么情况了吗?”
“身份是真的,但人的确是梁蕴珍无疑。”陶珑笃定道。
那边父子俩面面相觑,陶泱清了清嗓子,问:“那,阿珑,你怎么想的?”
陶珑摇头,“现在不是我怎么想的问题。回到京城后,我还见到了陆修明,基本可以确定,他与梁蕴珍,或者说锦衣卫可能有什么交易。到了这个地步,就不是我与他两人的事,而是陆氏和锦衣卫之间要干什么的事。”
顿了顿,她补充道:“梁蕴珍,可能只是这局棋里一个比较重要的棋子,背后牵扯太广,甚至可能与我们有关,不得不防。”
陶泱见她说得认真,表情没有半分不信任,略微松了口气,说道:“你既然这么说,其实……我也打探到一些消息。”
19. 新生
陶泱收到来信时,已经准备启程回京,即便如此,看到信上“当心陆家”几个大字,他还是打起精神,派人查了查陆朝远近几年的动静。
作为当朝内阁大学士之手,陆朝远毫无疑问乃是文官之首,更是大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利顶峰。
朝堂之上,甚至有以他为首的党派——陆党。
无论什么时候,皇帝都不可能让大臣分立党派且一家独大,只不过,有的皇帝会选择彻底断绝大臣结党营私的隐患,有的皇帝会选择再扶持一个党派,以达成两档制衡的局面。
至于先帝,显然属于后一类人。
在察觉到陆朝远隐隐有结党之势后,他就毫不犹豫地启用和提拔寒门新贵,陆朝远被人尊称一句“陆阁老”,皇帝便再提拔一个寒门出身的“李阁老”来与他打擂台。
两派的大臣未必不知皇帝心思,但身处局中,身不由己是一方面,放不下手中权势地位是另一方面。
只可惜,新帝登基后,便有意放任陆党打压寒门,如今李阁老地位犹在,只是手下的势力却大不如前,再没有和陆党叫板的资本。
大约也是如此,察觉到当今陛下的放任后,陆朝远自己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他同样入仕的几个儿子和手下门生就不会这样想了。
新帝登基不过十年,陆党的名声在民间已经算是声名狼藉。
卖官鬻爵是家常便饭,兼并土地剥削百姓此等事,他们更是没少做。在京城周遭,他们还不敢做得太过火,但离京城与直隶越远的地方,他们的行事就越猖獗。
光是陶珑当初南下路上,就见了不少。她能做的不多,无非就是帮忙写信上报,再尽可能收留那些被抢走了田地的百姓,让他们为自己办事,好歹也能糊口,总比直接吃不上饭饿死强。
所以,看到陶珑说要他们父子两个当心陆家,陶泱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陆朝远那老东西憋着什么坏。
毕竟,从前自己人微言轻,虽然颇得圣上看重,但官位摆在那里,到底没被陆党一干人等放在眼里。
可是后来陶家与梁椟这位天子近臣联姻,这既是提拔陶家,也是将他们架在火上烤。
陆党的目光如何能不盯紧了陶泱和陶瑛这俩油盐不进的硬茬子?
时间有限,陶泱在玉门能查到的不多,却足够有用。
“这两年不是有不少四五品大臣入了诏狱吗?”陶泱沉静道,“他们明面上不站队,实则都是陆党的人。”
陶珑一惊。
陆党暗地里结党这事儿不奇怪,奇的是他们无一例外挨收拾了。
这是不是意味着,当今圣上对陆党将要……或者说,圣上一开始就有这样的筹谋,只不过这几年终于等到了时机?
陶瑛道:“不过我和爹在玉门,也就只能知道这些。之前就听蕤儿说起此事,我也颇感纳闷,如今倒是茅塞顿开了。”
“锦衣卫怎么查出来的?”
陶珑想得更多。
她思来想去,也没觉得那些被流放的官员哪里露了天大的破绽。而且陆党既然敢这么做,就一定做好了不会被锦衣卫发现的准备——
可为什么突然就查到了?
中间一定还有什么环节是他们不知道或者被遗漏的。
陶泱摇头,“不清楚。”
冥冥中,陶珑有种感觉,缺失的那一条线索,一定是相当关键的一环。
但既然毫无头绪,她也只得暂时放下,转而问:“这次要在京城待多久?”
陶泱道:“中秋后再走。”
那就还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阿珑,如果那人真的是蕴珍,你打算如何?”
沉默片刻,陶瑛率先问出了父子两个琢磨了一路的问题。
陶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就是,你打算继续……还是……”
陶瑛说得吞吞吐吐,毕竟这是妹妹的家事,他一个大男人其实不好管。但这个家里,又不能指望他爹提这个事,叫赵蕤来问又怕陶珑觉得自己不被父兄看重,他只好勉为其难发问。
陶珑长叹一声。
她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二个都觉得这是个很难以回答的问题。
“有没有可能,选择权压根不在我,在他?”陶珑很无语。
梁椟如今以杜成风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还矢口否认从前,毫无疑问,他就是要一条路走到黑的。
那陶珑的想法还重要吗?
而且他们又为什么笃定自己,一定还放不下过去呢?
陶瑛一时哑然,好半晌才道:“你想明白就好。说实在的,蕴珍他做出这样的选择……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确实欣赏他这个人,但实非良配。你能放下也好。”
陶泱重重“哼”了一声。
“当初那小子天天就知道忙公务三天两头不顾家,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完,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这话把自己和儿子也骂进去了,连忙转换话题,“总之,阿珑,你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好。我和你大哥也就是问问你怎么想,没有劝和的意思。凡事自然是你开心最重要。”
说了这么一大段话,陶珑也难得感受到了一丝父慈女孝的温情。
只是这煽情的桥段才刚起了个头,就立马被大哥打断,“你要是有什么相中的人,也只管说。凭咱们如今的家事和你的身份,议亲就没有旁人拒绝的道理!”
陶珑:……
她说:“大哥,你没当过寡妇,你不会懂寡妇的快乐的。”
陶瑛尖叫,“你不许咒你嫂子!也不许咒我!”
*
陶珑万万没想到,自己揶揄的一句话,居然真被陶瑛这家伙学了去。
一边给产婆打下手,她一边听着大哥在赵蕤床前的哭嚎,只觉得脑门嗡嗡响。
“呜呜呜,蕤儿,你一定要撑住,不要让我做寡妇,不然我还有什么活头,车儿就要变成无父无母的孤儿了……”
陶珑心想,还好车儿没听到自己亲爹这六亲不认的浑话。
“你……你有病吧……!”赵蕤全身力气都往身下使,说话气若游丝的,还是忍不住开口骂道,“我要是死了……你是鳏夫!不是……寡妇……”
陶瑛嗷一嗓子又要开始嚎,被产婆一句话堵了回去:
“别再和产妇说话分散她注意力了!让你进来都不错了,少说几句吧!”
看得出来,产婆也被吵得头疼,这一句疾言厉色多少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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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个人恩怨在里面。
陶瑛果然闭嘴,只是泪眼汪汪抓着妻子的手,那表情看得陶珑眼皮直抽。
看熟人装纯良多少会有点恶心不适的。
她呼出一口气,决定眼不见心不烦,转身继续给产婆递热水和帕子。
好在赵蕤自己身体好,孩子也体谅她,没多和她做为难,这次居然很快就结束了分娩。
她分明痛得脸色苍白,还是一巴掌拍开围在身边的陶瑛,一脸眷恋地看着产婆抱来的孩子。
产婆喜道:“恭喜夫人,是个小小姐呢。”
陶瑛高兴极了,探了个脑袋出来,很有些跃跃欲试。但思来想去,顾虑到自己常年打仗下手没轻没重的,只能眼巴巴目送婆子们抱走小孩。
他拿着帕子给赵蕤擦脸,语气温柔得能溺死人,“蕤儿,你辛苦了。咱们不要再生了好不好?”
赵蕤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啊?”
“太吓人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你看,现在咱们有车儿这个男孩,又有了个小姑娘,你也不会无聊,就这样吧?”
赵蕤早习惯了他的疯话,叹了口气,敷衍道:“行,你看着办。”
得了肯定,陶瑛瞬间跟条大狗似的,贴着她的脸蹭来蹭去。
陶珑本来还想上前帮忙给嫂子擦身,看这情况大概也是不需要自己,冲着陶瑛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转身默默离开。
刚生产完,正是最虚弱的时候,赵蕤很快昏睡过去,陶瑛这才出来,和自己老爹以及妹妹儿子一起商量这个新生命的姓名。
“我想好了,就叫马儿。”陶瑛坚定道,“一个车儿,一个马儿,正好。”
车儿最先反对,“爹,妹妹知道自己叫这种名字,会很难过的。”
陶瑛:……
陶珑道:“你个大老粗,就别到处施展才华了,到时候让小侄女一辈子抬不起头。”
车儿附和,“是呀是呀。”
陶瑛很委屈,问自己老爹,“这名字很差劲吗?我叫狗儿我都没说什么!”
陶泱:……
他看天看地,就是不正眼看儿子。
陶珑冷哼,“你俩是乌鸦一般黑,谁也别说谁。如果不是娘亲阻止爹奇思妙想,我大概也要一辈子抬不起头了。”
陶泱脸上挂不住,清了清嗓子,“二娘,话不是这样说的……”
“是吗?”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车儿道:“小名这事儿还是给娘亲决定吧。大名的话,爹爹和祖父至少会取个体面的名字。”
陶珑深以为然点点头,问:“你俩应该早就想好了吧?”
这下,陶瑛总算找回了场子,昂首挺胸道:“单名一个‘晏‘字,取’河清海晏’之意,是不是很好?”
在心里默念一番,陶珑也点头,“嫂子知道吗?”
“讲过了,她喜欢得不行呢。”
“爷,夫人醒了,急着叫您过去!”
忽然,玉瑾匆匆推门进来,看见车儿和陶珑也在,似乎安心了不少。
这一眼,陶珑就知道赵蕤在着急什么了。心里憋着笑,她推了大哥一把,“赶紧去吧,别让嫂子干着急。”
陶瑛马不停蹄走了,脸上还带着幸福的光辉。
20. 满月
一个月后,陶家大办满月宴。
陶晏小姑娘也有了拿得出手的小名,叫做“安娘”。
拟帖时,一家人凑在一起。陶泱说:“京城里没几个和我有交情的,都是面上来往,多看一眼都嫌烦,你们小辈多请些朋友来吧。”
陶瑛的情况不比自己爹好到哪去,以前和他关系最好的同辈人其实就是梁椟,但此人现在……他只好一摊手,将差使推给了妻子和妹妹。
赵蕤不敢对公爹指指点点,只能没好气地瞪了陶瑛一眼,道:“就知道做甩手掌柜,这点事也要我和阿珑操心!”
她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父亲官阶虽不高却是言官,人脉总是比那两个大老粗要多的。何况,这些年来,有心巴结陶家的人也并不算少,她挑挑拣拣的选了些可以做面子功夫的人家,将名字写上去。
陶珑百无聊赖地望着空白名帖发呆。在崇文馆读书时,她是个不折不扣的刺头,顶撞老师、和学生打架都是家常便饭,久而久之,少爷们对她敬而远之,小姐们则嫌她没点大家闺秀的做派,只愿维系表面和气。
几个能深交的朋友,嫁人后也都跟着夫君去了外地。
这么算来,他们陶家人还真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哦,自己也不是全然没人要送帖子的。
她忽地想起自己之前的承诺,提笔在名贴上写下“陆氏商号,杜成风”几个大字,看的其余几人脸色都很微妙。
陶瑛问:“你来真的?”
“真的啊,我早答应人家了。”
陶泱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只是叹气,没说话。
“……难怪你和车儿说……你……这……他会来吗?”
陶珑眨眨眼,反问:“他为什么不来呢?不来不就心虚了吗?”
她猜得没错,杜成风真的来了。
而且大大方方,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来了。
陶家的门房是去年才新换的,压根没见过梁椟,先前杜成风送陶珑回来时,就没什么反应,如今也是,客客气气地引人进门。
但府里的其他仆从们脸色就很精彩了。
他们大多是跟过赵蕤,甚至是孙颐的老人,眼见这位客人似曾相识的脸,都大惊失色,张嘴想喊“姑爷”;但同时,他们还都参与过那位姑爷的葬礼,一时间,还以为自己是大白天活见鬼了。
更活见鬼的是,陶家一家子,除了陶珑,也都一副和他不熟的样子,虽然同样诧异,但还是客气有余一一问好。
面对陶泱审视有余,客气不足的态度,杜成风依旧泰然自若,拱手笑道:“陶老将军,久仰久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陶泱“哈哈”干笑两声,“哪里哪里,你没见过我,但你这张脸我还见挺多的。”
杜成风了然,“是,杜某也万万没想到,天底下当真有这样的巧合——陶小将军,久仰,杜某在京城也常能听闻您的事迹。”
陶瑛点点头,有种看熟人上台粉墨登场的尴尬和手足无措,嘴巴张张合合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哪里话。”
陶珑歪斜在一边的太师椅上嗑瓜子,饶有兴致地欣赏几个男人一台戏。可惜,自己老爹和大哥还是太嫩,根本不配合,只能让杜成风一个人唱独角戏。
她没能嘲笑太久,就成为杜成风的下一个目标。
“陶东家,好久不见。”
陶珑拍掉手上的瓜子壳,“是吧。”
杜成风赔笑道:“之前杜某有些家事处理,一直没能和您联系,但生意总是要做的,还望您莫怪……”
无论是梁椟,还是杜成风,陶珑都是头一回见此人如此低声下气的模样,新鲜得很,“哎,今日邀您来参加我小侄女的满月宴,就是图个喜庆,咱们不聊生意。”
“是,是杜某冒昧了。”
杜成风半点不尴尬,见这会儿宾客来得还不算多,就又和陶家人攀谈起来,“说起来,杜某一路走来,贵府下人好像都对我十分好奇?”
陶瑛说:“毕竟都是我妹夫死前就在府里的人,见到杜……兄,自然是好奇的。”
几人都跟个石墩子似的往那一杵,陶珑看着好笑,忍不住道:“都站着干嘛?杜掌事,您坐。”
此言一出,陶家两个男人这才如梦方醒般,讪讪各自找了座位坐下。
陶泱此时很有些女婿第一次上门的紧张感,自己都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但就是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
用衣摆擦了擦手心的汗,他终于找到一个话题,“听小女说,她是借了您的商队一路回到京城?那几个月真是有劳照顾了。”
杜成风反倒是一派游刃有余,淡笑道:“哪里话,毕竟是陶东家先卖我人情在先,不过这么点小事,自然要尽量做好了。”
“杜掌事,”陶珑今日拿了把团扇,闲闲给自己打着风,“之前打交道时,我见您脚步稳重而轻快,像是个练家子,功夫似乎还不错呢。”
杜成风遥遥拱手,“陶东家谬赞了,杜某不过是常跑商队,勉强习得几个防身本领,哪里说的上‘练家子’?”
“您要是不嫌弃,可以和我大哥过过招,交流交流。”陶珑拿扇子挡住了自己呲出的一口牙花子,“他这样上过战场的,保不齐能叫您几招一击制敌的法子,您看如何?”
杜成风脸上的笑有些僵,推辞道:“不敢不敢,我不过一个小小商人,哪里敢让陶小将军……”
陶瑛立刻明白了自己妹妹的意思。
武艺可以掩藏,但出招时的一些小动作,却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梁椟和他一同习武多年,两人对彼此都算知根知底,但凡交手,无论如何都会露马脚。
……但陶珑不是说她不在乎吗?还非要拉着自己让人露馅?
故意的?
他脑子转得飞快,代入了一下,很快就明白过来,陶珑就是故意耍人玩儿呢。
谁叫梁椟假死这事的确做得不厚道。
陶瑛这回果断选择站在妹妹这边,说道:“杜兄不必客气,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杜成风还要再推辞,就猝不及防被一只小小的人形炮弹砸中。
炮弹还抬起头,一双眼亮晶晶地看向他,伸手要抱,“姑父,你总算回来了!”
陶珑好整以暇地打量起杜成风满脸的“茫然”。
她屁股都没挪一下,陶瑛只好凑到杜成风耳边,低声道:“杜兄,麻烦你帮忙哄哄孩子,他实在很喜欢我前妹夫。”
他很刻意地强调了“前”这个字。
杜成风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在车儿的眼神攻势下,无可奈何败下阵来,轻轻将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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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起,却什么都没说。
车儿浑然不觉大人们之间弥漫着的微妙气氛,拉着杜成风的袖子,一派天真地发问:“姑父,你之前走的时候说要给我带礼物的!车儿的礼物呢?”
杜成风开始尝试进入角色,含混道:“嗯……带了,只不过,和给你妹妹的礼物在一起呢,要之后才能给你。”
毕竟,作为宾客,礼物都是要等到宴会结束才能送到主人家手里的。
车儿很失望地“哦”了声,又问:“姑父,你怎么不和姑姑坐在一起啊?”
杜成风:……
“车儿。”
拯救他的居然是陶珑。
她冲小孩招招手,“怎么,见到姑父就忘了姑姑?是不是觉得姑父比姑姑好?”
车儿立马从杜成风怀里跳出来,钻进陶珑怀里,“姑姑最好!”
抱着一个六岁的孩子,陶珑也毫不费力地起身,轻声细语地问:“那咱们不理他们那些臭男人,去看娘亲和妹妹好不好?”
听到“妹妹”,车儿立马把其他人通通抛在脑后,很有精神地应道:“好!”
臭男人们:……
几人面面相觑,不过片刻,又飞快移开视线。
毕竟失去了陶珑这个“关节”,几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杜成风还是梁椟,那他们还能唠唠家常,但他都说自己不是了,陶家总不能为难人。
而且杜成风都敢顶着这张脸出现在陶家,那说明他的身份大概真的是无懈可击,同时完全不避讳有人谈及此事。
陶瑛有点忧愁。自己也就梁椟一个好哥们儿,眼下却颇有几分“相逢见面应不识”的味道。
好在宾客来得更多了,间或有些目的明确直奔陶泱陶瑛父子二人来的,他俩向杜成风告罪,就如蒙大赦地去应付客人。
杜成风坐在椅子上,似乎是有些好奇地打量起整个府邸。他的言行举止,怎么看怎么像个初来陶家的客人。
在檐廊下躲懒的仆役们议论纷纷,刚才大小姐的丫鬟雯芳挨个跟他们谈话,大意就是看好这个杜成风,他虽然很像姑爷但不是姑爷,总之要盯住,他在府里有任何可疑行为都要及时上报。
这是个好差事,浑水摸鱼都有正大光明的理由,他们自然也正大光明地扎堆观察起杜成风来。
——像,真像啊。
——也没听说姑爷有个孪生兄弟啊?
——而且大小姐对他的态度也很微妙。
一众人揣摩他俩的关系揣摩得抓心挠肝,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问了句:“都在这干什么呢?”
转过身,见到正是他们悄悄编排的大小姐,众人纷纷一个激灵,打着哈哈作鸟兽散。
雯芳说:“我叫他们盯梢呢。他这么大大方方来,肯定有别的盘算。”
陶珑摇着扇子,打趣道:“好呀,我们雯芳也变聪明了。”
“哼,我本来也不笨,只是看不懂您手里那些账本而已。”
陶珑失笑,几步走入中庭,重新坐在杜成风对面,笑道:“怎么将贵客独自留在这儿了?招待不周,还请杜掌事见谅。”
杜成风却没有第一时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而是在四周逡巡一圈,确认暂时无人后,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今日来,还因为有一件事,必须得同您说。”
21. 消息
杜成风说此话时,神情太过严肃,似乎当真是有什么要紧事。陶珑见他这般,也收敛了神色,点点头道:“请讲。”
然而,话说到这一步,他又踟蹰起来。
陶珑不着急,缓缓打着扇子,很安静地等待下文。
“不久前,织造司查了账,发现今年账上少了十万匹丝绸。”
打扇子的动作停下,陶珑微微眯起眼,问:“你怎么知道的?”
杜成风不语,沉默地摇头。
这事儿确实不好说,陶珑不再为难他。
她已经明白了杜成风的意思。
织造司直接由宫里管辖,少的这些东西,无论如何是不会查到宫里去的。那么,锅就要落到其他和织造司有牵扯的人身上。
南省和浙省的官员跑不了,今年赶巧拿到了织造司生意的自己也跑不了。
陶珑垂下眼,问:“不久前?”
“对,不久前。”
那就是之前一个多月的事,杜成风几乎在京城销声匿迹,时间能对得上。
吐出一口浊气,陶珑捡起自己做生意时惯常挂着的笑脸,感慨道:“您这个朋友,我可真是没交错。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您愿意专门过来和我说这么句话,真是不知该怎么报答您才好了。”
杜成风看她一派闲适自得,忍不住问:“您不着急?”
陶珑笑得眉眼弯弯,“着急有用么?这摆明是早把我算计在内……告诉我这件事,是您自己的主意?还是您背后人的主意?”
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织造司的单子,连着三年都是陆氏拿下,缘何今年就侥幸叫自己这小门小户捡了漏?而且还好巧不巧的,织造司莫名就查起了帐。
不过依旧还有许多问题没能解决:是谁要查?为什么查?陆氏又为什么早有准备?而且选中了自己这个替死鬼?
替死鬼看向来报信的好心人,期待他能给自己再透点底。
只是好心人的心肠只有一半是好的,他依旧摇头,表示不能多言。
陶珑失望地叹气,嘟囔着,“唉,也是,您都做到这一步了,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说着,她起身走到杜成风身边,拎起茶壶为他的茶杯蓄满了水,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说到底,这个人情我实实在在欠下了,多谢杜掌事。”
杜成风受宠若惊,如坐针毡般地跳起来接过,说道:“不,您太客气了,如此大礼,还是在您家,叫人看见可……可如何是好……”
几步走回自己座位边,陶珑又给自己斟了杯茶,端起茶碗轻笑,“您这话说的,今日既然敢来陶家,您不早就做好了准备吗?”
杜成风眨眨眼,没有接话,低头默默喝茶。
“杜掌事既然愿意给我提醒,那我也不妨同你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
陶珑放下茶碗,接过雯芳递来的团扇,轻声道:“您已经选择大白于人前,想来自然是做好了迎接风刀霜剑的准备……不过,只要您开口,力所能及之处,我一定相帮。”
她难得如此正经,说话时像一尊悲悯的菩萨像,若非知晓她本性,只怕多少是要被唬住的。
杜成风眨眨眼,像是完全不明白陶珑为何这样说一般,拱手道:“您不必如此……”
“哎,倒也不全是为了您。”陶珑的美人皮都是坚持不了多久,她很快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笑道,“这不还是因为您与我亡夫太像了?婆母临终前曾嘱托我,希望我能照顾好亡夫……可惜呀,亡夫成了亡夫,我也只能对您爱屋及乌,弥补一下了。”
杜成风脸色变得十分精彩,他应当是该笑的,但这话多少有点大不敬,笑了又显得轻浮,可是悲伤够不上,难过也够不上,他最终只能扯扯嘴角,干巴巴道:“您,呃,倒也不必。”
陶珑道:“必的必的,我如今也只能从您身上找点慰藉了。”
这话似乎又有些暧昧,杜成风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讪笑两声,拱手道:“今日杜某本也不为赴宴而来,就先行告辞了。”
陶珑没再客套,点头应下,叫雯芳找个闲着的小厮,送杜成风离开。
于是,等到赵蕤带着车儿来时,小孩四处看不到姑父,很委屈的揪着陶珑袖口,问:“姑父怎么走了?他不喜欢车儿和妹妹吗?”
陶珑摸摸他的脑袋,“姑父太忙了,和你爹一样,都当官了,哪有不忙的?”
车儿瘪瘪嘴,小声道:“好吧……那他下次什么时候来?”
“嗯……可能得等姑姑下次回来再说了。”
眼见车儿眼眶都红了,陶珑连忙蹲下身安抚,“别哭呀,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姑姑这不是要留给车儿一个悄悄成长的机会,等下次姑姑和姑父回来,车儿就长成一个小男子汉,吓坏姑姑,好不好?”
她一番连哄带骗,把小孩哄得不仅不再哭了,甚至还心花怒放起来,乐颠颠地去找自己爹爹要学怎么做个小男子汉。
赵蕤怀里抱着安娘,不无遗憾道:“阿珑,你这样喜欢孩子,可惜——当初若是能有一个,你现在也不至于伶仃一人。”
雯芳有些紧张地看向陶珑。
“儿女都是债呀,嫂子。”陶珑不着痕迹拉起雯芳的手,拍了拍,“我这叫无债一身轻,可快活着呢。想和孩子玩了,还有车儿和安娘两个小家伙,都不用我自己发愁呢,您都帮我愁完了。”
赵蕤嗔怪地瞪她一眼,“你就知道贫嘴。”
姑嫂两人说说笑笑,不多时,满月宴开宴。期间一番觥筹交错自不必说。
如今陶泱晋升为从三品大员,高低算个封疆中吏,奉承的人能从汇丰茶楼排到陶家门口,一个个都眼巴巴凑上来要给他敬酒。
结果就是老头把来敬酒的人都喝趴下了,又将宾客挨个送走,还目如鹰隼、声似洪钟,惋惜道:“一个能喝的都没有!”
陶瑛不满,“爹,今天是安娘的满月宴,你出什么风头呢?”
陶泱浑身的意气风发顿时散尽,灰溜溜地想去抱抱安娘,结果又被儿子嫌弃,“您一身酒气,别把孩子熏着。”
陶珑坐在嫂子旁边,乐呵呵吃着花生米,补刀道:“哎,有了妻儿忘了爹。”
陶瑛冷哼,“你也没好到哪去,说是压根不在乎梁蕴珍,还不是非要和人家纠纠缠缠。”
桌上几人:……
察觉到气氛不对,陶瑛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点后悔,但又一时间拉不下脸来好好道歉,哼哼唧唧半天,挤出一句,“我……我也是看你老和他有牵扯,觉得那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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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定还憋了坏,你既然决定要断,就还是断干净点好。”
陶珑放下筷子,端起酒杯抿了口,奇道:“你居然也能对我说几句逆耳忠言了,大哥,看来当爹果然能叫人长进。”
陶瑛:……
他憋屈地闷头继续吃桌上的凉菜。
陶珑突然说:“我过几日就要回金陵。”
“有事?”陶泱关切发问。
杜成风走后,陶珑就一直在琢磨织造司那件事。不知道宫里的人和姓陆的最终要如何谋算,但是此事到底还只牵扯上了福记和她陶珑,若是自己长留京城,只怕他们查案抓人还要来陶家闹腾。
所以她决定立刻动身回金陵,毕竟织造司就设在金陵,方便打探消息不说,也能尽可能将影响缩小到这一片地方,不至于影响到京城。
此外,还有一件事,她直到现在都拿不定主意。
要将织造司的事告诉家人吗?
她当初搅进这趟浑水,就做好了无法全身而退的打算。但是最先出手的是织造司,这还是远超她的预料。陶珑没想到,会把宫里的势力也牵扯进来。
将一切说给父兄和嫂子,他们其实帮不上什么忙,听了也只会白白担心;但不说,此事又极有可能会牵连到他们。
轻叹一声,陶珑还是将自己今年拿下织造司单子一事与杜成风所言和盘托出。
“意思是,他们要将那十万匹丝绸算在你头上?”
陶瑛简直无法相信,气得脸都有些扭曲。
“不一定,”陶珑摇头,“看他们打算往官员头上摊多少。层层算下来,织造司内部,负责海外贸易的市舶司,南省和浙省参与过生丝采买和丝绸运送的官员,都有可能背上这口大锅。”
她转着手上玉镯,继续将自己的思考说出:“再者,目前知道的消息太少,他们为什么查?查了之后怎么处理?这些都还难说。如果按照律法,这种情况下,我约莫是要判个流放的小罪,然后抄没家产的——但当今陛下仁厚,对商人放宽了不少限制,便是查出有偷税漏税的也没有抄家流放的,都是补上三倍税费就算了事。
“说到底,怎么判我,全看他们是单纯要对付我,还是要对付陶家。”
桌上一时沉默。
陶泱却倏地笑了,“好,好阿珑,爹有时还当你是小姑娘……但你是真的长大了。”
他也不知是喝醉了所以酒后吐真言,还是当真情至深处有感而发,说道:“你保全自己还有外祖家就行,陶家的事且放心,我和你哥你嫂子,谁也不是俎上鱼肉,能任由他人宰割。”
陶珑起身,珍而重之地向父亲和兄嫂一一敬酒。
酒过三巡,宴会上忙着招待客人的一家人终于在宴席散尽后填饱了肚子。
准备要走时,陶泱叫住了女儿。
“阿珑。”
陶珑站定,有些不解地看向这今天分外话多的老父亲。
“我知道你一直在查亲家的事,也查出了眉目。”陶泱目光清明而锐利,没有半点醉态,几乎能直接剖开女儿的心思,看清里面的算计,“但陆家乃至陆党,非一朝一夕一人可撼动之物,你若是不能独善其身,再多的筹谋也是枉然。”
陶珑笑起来,温柔而坚定道:“我知道,爹。我清楚的。”
22. 奔波
五日后,陶珑换了一身男装,带着包括雯芳和几名护卫在内的四人策马离开京城,抄近道,力求半个月内回到金陵。
事后回忆起杜成风那日的态度,她总是觉得心下不安,疑心这背后或许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但是人在京城,信件快马加鞭也得半个月以上才能从金陵送来,有这个时间等待消息上门,不如直接回去,自己亲自去看个分明。
若说杜成风是从陆氏那边知道的消息,按传信速度来看,这事儿发生了也已经有一段时日,同样在金陵的福记掌事,乃至和织造司颇有几分私交的外祖父不会不知道。
如果杜成风是从其他渠道,比如宫里知道的呢?
那么他特意泄露给自己……
陶珑心中有几个相对可靠的猜想,但没到金陵亲自会一会织造司的人,她无法肯定。
多年没有如此奔波,不过五日,陶珑和雯芳两人都有点撑不住了。
无奈之下,她只得先带人在瓜洲修整一日。
……顺便托几个皮糙肉厚的护卫帮她们买点伤药。
两人在客栈的房间里,对着自己磨破了几层皮的大腿发愁。
陶珑叹气,“怎么会呢?我当年也是马术健将,如今上了年纪,这才多久,居然就伤成这样。”
雯芳气哼哼道:“您都多少年没骑马走这么久了?分明是您对自己太高看了。”
这话说得太实在,陶珑无言以对。
她看着雯芳血淋淋的大腿根,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你还顾得上埋汰我呢?你就知道自己的水平了?看待会儿上药不疼死你!”
雯芳哭丧着脸,嘟囔道:“我还不是跟您学的……”
用清水将帕子打湿,将腿上的血迹擦干净,露出略有些狰狞的皮肉伤,陶珑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这少说要休养两天,才能让伤口彻底结痂,不至于在赶路途中再度崩裂开。
哪怕心里有点焦虑,但她也清楚,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也罢,正好趁此机会再好好整理思绪,琢磨琢磨这段时间的事。
两人重新穿好衣服,就等着护卫送药呢,房门被敲响。
雯芳上去开门,却发出了一声不算客气的疑问:
“啊?怎么是你?”
陶珑有些疑惑,走出去看情况,然后也忍不住发出同款疑问:
“啊?怎么是你?”
来人是杜成风。
他难得没有穿那些颜色骚包的袍子,换了身灰扑扑的麻布衣衫,配上一身的风尘,看起来灰头土脸的,再不见半分潇洒气。
陶珑有些警觉地朝他身后看了眼,没见到其他人,更加疑惑,“杜掌事,您这是……?”
杜成风一拱手,将事情始末娓娓道来:
“我料想您得到消息,不日就将动身前往金陵,原本打算去您府上拜访,问您是否要一路搭个伴儿……不曾想,贵府门房说,您已经离开了。我便一路赶来,正巧就在此地遇上了在药房买药的两位大哥。”
说罢,他将手里提着的药包送上,“索性我也是要来拜访您的,不如行举手之劳,帮他们将东西送来。”
雯芳接过药包,客气道:“有心了。”身子却半点没往旁边挪,显然是不打算叫人进来的意思。
陶珑也不打算和他多说,直白地问:“您怎么也要去金陵?”
“说起来,还与之前同您商量的那桩生意有关。”杜成风笑笑,“东家觉得张掌事不是干这活儿的料子,准备将人调去浙省了,日后,金陵陆氏由我做掌事。”
“哇哦,”陶珑奉承一拱手,“升迁了,恭喜杜掌事。”
“那我……”
陶珑叹气,“本来呢,该请您进来坐坐,只是您约莫也听说了抓药的始末,我们俩还得上药,今日不甚方便,只好明日再说了。”
杜成风后退两步,似是有些赧然道:“是,是,杜某唐突了,我就在另一边的天字五号,陶东家若有事,尽可来寻我,叨扰了。”
目送他离去,雯芳“嗵”一下关上门,有些狐疑地拆开药包,试图从一堆药粉里面分辨出个一二三来。
“药房里卖的白药,还能往里面加什么东西?咱们放心用就是。”
陶珑有些好笑。
可雯芳却不像她那样轻松,很是警惕道:“您觉得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陶珑道:“都是真的。”
雯芳怪叫,“我可不信!”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大,悻悻爬到榻上,褪去衣物给自己上药,靠讲话分散疼痛,“他现在是陆氏的人,前脚好心提醒您,后脚巴巴跟上咱们,敢说心里没点小九九?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是呀,可是这和他说的都是真话不冲突。”
雯芳说得没错,杜成风此行目的绝不一般,至少不是他轻描淡写带过去那么简单。但他直到目前为止,几乎都在帮她们,这也没错。
“‘君子论迹不论心’,你管他什么心思呢,行为有利于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何妨?”
雯芳明显还是不满意,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瘪瘪嘴,把人当个屁放了。
其实,雯芳对杜成风的态度,还有其他家里人对杜成风那微妙的态度,陶珑都清楚是为什么。
是自己。
即便再如何坦荡地将“亡夫”“死鬼”这样的字眼挂在嘴上,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到底留了一线,没有完全放下。
陶珑心里还有气,还有怨,所以看到杜成风如此不知目的地接近自己,总要将人好好作弄一番,才能让自己痛快些。
但这样藕断丝连,又对谁有好处呢?
她并非不明白,只是不甘心。
不然话本子的故事里,主角们怎么总能拉拉扯扯那么多章回呢?世间情爱,总躲不过“痴男怨女”几个字。
她有些忧伤地长叹一声,为自己的不争气懊恼。
雯芳却像是误会了,小心翼翼道:“您……您……我也不是故意要那样说他,只是……唉……我总是想您能开心些才好,但您听不得我说他不好,那我不说就是了……”
陶珑装模作样揩了把眼角,余光瞥见小姑娘越发紧张的神色,这才哀哀戚戚道:“不,你多说些才好呢,我又不能真叫他变成墓碑上那行字,自己又狠不下心来过嘴瘾,只能听你说了。”
雯芳脸色变了又变,糅杂出一种“恨铁不成钢”和“无语”交织的复杂神情。
终于,陶珑忍不住了,“噗嗤”一笑,道:“雯芳大人,我说着玩的,您可别再这么看我了,我感觉自己该下十八层地狱!”
雯芳瞠目结舌,客气都忘了,“你你你”半天,所幸也上好了药,干脆将药包往桌上一放,自己转过身怄气。
陶珑心道不好,也顾不得自己腿上的伤,连忙凑上去逗乐,好半晌才又将人哄好。
“那咱们真的和他一起走?”
雯芳支起下巴看陶珑上药,还是不爽自己要一路看见那张脸。
“怎么不呢?他步履轻快,身形矫健,可见这些年功夫依旧没落下,咱们带的几个护卫加起来都不够他打的,多好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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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芳哑然。
没办法,这是大实话。
梁椟好歹是北镇抚司的人,别说打那四个护卫大哥了,十个估计都不够塞牙的,约莫也就是陶家父子两人才能和他打个来回。
技不如人,雯芳只能甘拜下风。
但她还是忍不住道:“可我就是不放心。无论他目的如何,我就怕他是要拿您作筏子。”
陶珑低眉浅笑,温柔道:“他要是有那个本事,大可以试试看。再者,如果我们目的一致,给他做一回垫脚石又何妨?”
一抬头,就瞧见雯芳那副一言难尽的表情,知道她大约又是把自己当成满脑子情爱的可怜女人了。
陶珑宽慰自己,姑娘傻就傻点吧,这么提防,至少不担心她跟自己一样被男人骗。
当晚,两人收拾好准备下楼吃饭,推开门就撞见与她们同样动作的杜成风。
雯芳与陶珑咬耳朵,“我看他就是听到咱们推门声,故意的。”
陶珑问:“他都能听见咱们推门声,你觉得他听不见你说他坏话?”
雯芳:……
她气哼哼地不说话了。
杜成风殷勤上来问好,“陶东家,雯芳姑娘,伤势可好些了?”
雯芳问:“中午才上的药,您说呢?”
她跳出来先唱白脸,陶珑只能配合她唱红脸,“还是好了不少的,只是大概还得再休息一天。不知杜掌事是否有急事?您若是赶时间,可以先走一步。”
之前来见她们时,杜成风大概率是刚到瓜洲,看起来憔悴得不行,如今休息了半下午,就又容光焕发起来,虽然那身素衣,却另有一番清贵气质。
杜成风拱手道:“我不急的,二位若是伤没好全,安心修养就是。我可还指望着这次与您一道回金陵,能卖您一回人情呢。”
他说得坦坦荡荡,倒叫人再无法指摘。
陶珑笑道:“那我一定尽快好起来,收下您的人情。”
客套间,三人下楼来到大堂,准备点菜。
这家客栈在瓜洲也算有名,价格贵,环境好,手里有点小钱的过路商人或是官员都愿意来此住宿。是以,这个钟点,店里的人居然还不少,大多是一副奔波打扮,他们三人在其中不算瞩目。
点了菜,杜成风又有一搭没一搭地挑起话头与陶珑闲聊。雯芳眼不见为净地低头数桌上的木纹,正走神,却听闻隔壁桌吵了起来。
“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叫板?你知道我背后是谁吗?”
这样的跋扈之辈在哪都有,陶珑眼神都懒得分一个,只是被吵得耳朵疼,暗自翻了个白眼。
“不知道,但你大可以说出来,看看是你的背景硬,还是我的背景硬!”
哟,今天是两个硬茬子互殴。
陶珑总算来了点兴趣,分出一丝余光看向那桌人。
“告诉你,我身后站的可是吕巡抚——”最先要拼背景那人压低了声音,可惜陶珑耳力好,还是听见了他说的话,“看你也是要去金陵的吧?哼,可仔细些!”
吕巡抚,南省巡抚吕光?陆朝远的得意门生?
这确实有点背景。
陶珑翘首以盼,等着另一个人自报家门。
“吕巡抚?你以为吕巡抚后面又站的是谁?”那人冷笑,“我可是陆小大人手下的人,你想让我怎么仔细?”
陶珑来了精神。
陆小大人,不就是陆朝远的大儿子,礼部侍郎陆昭吗?
只是她有点好奇。
这一出戏是巧合,还是杜成风故意安排给她看的?
23. 陆党
陶珑笑嘻嘻问杜成风,“您认识吗?”
杜成风面色古怪,“您觉得我认识?”
“难说。”
杜成风叹了口气,似是无奈,“真的不认识,我只在东家手下干活,和他们八杆子打不着。您既然认识东家,就大约知晓他的处境——哪能和大少爷搭上关系?”
这倒是。
陶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虽说都是陆家的儿子,但嫡庶就先将他们划分开来,加之陆修明的母亲身份不算体面,若非他生了张好脸,或许还有几分真才实学,不然只怕真要埋没在陆朝远的十几个孩子里,永无出头之日。
但话是这么说,陆修明如今在陆朝远眼里倒也是个很有脸面的儿子。否则,怎么偏就他在名字里多加了个“修”字,与众不同呢?
不过,即便如此,就陶珑所知,陆小大人向来眼高于顶,就连与自己一母同胞的小弟,都不被他看在眼里,何况是陆修明?
陶珑不再说话,专心听着旁边那桌人狗咬狗。
吕巡抚手下虽然上来就自报家门,不太聪明的样子,但能单独出来办事,到底不是全然的愚蠢,立马意识到陆小大人和自己大人的那一层关系,身上冷汗涔涔,脸上的倨傲立刻大变样,换成了谄媚的微笑。
“这不是,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嘛!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您竟是自家人!哎您瞧瞧,这事儿闹的……”
陆昭的手下却不打算就此轻轻放下,冷哼一声,道:“谁和你是自家人?得意门生有无数个,儿子却只有那么一个——这样就想来攀亲戚?”
吕巡抚手下更加汗颜,连连点头哈腰,“是,您说的是,是小的逾越了……您看,我也就是一时昏了头脑,要不……”
“要不什么?我告诉你,这事儿可没完!”
陆昭的手下显然底气十足,将佩刀往桌上重重一拍,“本来就是你冒犯在先,还想轻轻放下?世上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那您说,这事儿怎么处理?”被训斥的那人愈发缩成了鹌鹑,小心陪着不是。
陶珑打了个哈欠。
没想到会是这种发展,真无趣。
还以为能吵起来,甚至大打出手呢,结果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家伙。
好在小二来上菜了。
“你是从哪回金陵的?”
陆昭手下突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害陶珑不得不停筷,仔细听他俩说话。
“是、是从冀省……”
陶珑下意识看向杜成风。
“我不多拿你的,一成,今天的事儿我不再计较,如何?”
“一成?就算是一成,也——”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好。”
不好直勾勾盯着那两人看,陶珑无从得知是什么改变了吕巡抚手下的想法。但她此刻更好奇的是,他们要分什么?还要先问问是从哪回的金陵?
杜成风专注低头吃饭,这么会儿的功夫,已经吃了三碗大米饭,还拉住小二,叫他再给自己打两碗。
陶珑:……
她猛然想起此人之前一口气了吃了四碗豆花的壮举。
像是感觉到了她的打量,杜成风忽地抬头,与她对上目光。
“您是我见过最能吃的人。”
陶珑干巴巴地夸奖。
杜成风问:“我是不是在哪听过这句话?”
当然听过,就是她之前说的。
“大概不止我一个人看您吃饭会有这种想法吧。”陶珑别过脸,发现雯芳和自己是一个反应。
等到隔壁桌的两人离开,陶珑才眨眨眼,问:“您有听到他们的谈话吗?”
杜成风放下手里的第五个碗,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什么谈话?”
又装。
陶珑觉得这种事儿就没必要再虚与委蛇了,很直接地说:“你又没聋。他们什么生意,要先问来处、再谈分成?”
“陶东家,我是商人,他们是官员,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的谋算?”
杜成风轻叹一声,眉眼耷拉着,颇有几分无可奈何。
“骗骗自己得了,别把我也给骗了。”陶珑不客气道,“要说‘官商勾结’,陆家不说第一,谁敢称第二?这又不是多隐秘的事,您即便不透露,我也有的是办法打听。”
所以,问他,其实是变向叫他卖自己一个人情。
说话的艺术,陶珑已修炼至炉火纯青,何时抛饵何时紧线,都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她自信只要不是蠢人,都多少该吐露几分信息出来,可惜杜成风依旧摇头。
“但我是真不知道。”
陶珑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遍,他表现出的,的确是毫不知情的模样。但介于他本就将“戏如人生”四个字贯彻到底,前科累累,陶珑也无法断定,他当真清白。
只是,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还要再纠缠也没意思,陶珑干脆一摊手,道:“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杜成风扒拉饭的动作一顿,显然是被这句话哽住了。
“那我再打听一件事,最后一件,您也肯定能答得上来。”陶珑不等回答,直接发问:“您觉得,陆党如何?”
杜成风没看她,只管扫空桌上的剩菜,抽空说了句,“我一介商人,您就别问我这么难为人的问题了。”
“是因为你是商人不好回答,还是因为你是陆家的人,所以不好回答?”
陶珑和雯芳早吃好了,此时都放下碗筷,牢头看犯人似的看着杜成风吃饭。
杜成风:“都有吧。”
“详细说说?”
陶珑好整以暇等待他的回答。不过,说真的,她都有点佩服杜成风的定力,也可能是他真的太饿了,以至于面对这样明显到处是坑的问题,也能把心思都先放在吃饭上。
杜成风咽下最后一口菜,满意地用帕子擦擦嘴,这才问:“您要是想听针砭陆党的话,大可以随便找一家茶楼,听书生们高谈阔论,何必问我?”
“他们这辈子连陆氏商号都未必敢进去,指点江山的水平还不如我。”陶珑笑笑,“至少我能真的牵制住陆党的经济命脉,虽然不全是靠自己的产业。”
福记自然对抗不了陆氏,可陆氏尚且背靠陆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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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靠靠自己的外祖父又怎么了?
填饱肚子,杜成风也有功夫与她高谈阔论。
“陆党的来历,您我都清楚。陆大学士,先帝一手扶提拔起的老臣,您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陶珑张口想说“不怎么样的人”,但她还记得老爹的评价:
“陆朝远当年也是一腔热血报国志,谁能想到会变成如今的模样?果然是权欲迷人眼……”
她保守道:“好坏参半,坏多点。”
先帝好制衡之术,陆党是他坐看壮大的派系,寒门是他亲手扶持起来的派系,在两派斗成个乌眼鸡的时候,他又大肆分权给身边的掌事大太监,任这三派互相对立撕扯。
此举有利有弊。利在于切实有效地防止某一方大臣势力膨胀,且许多事不需要皇帝自己操心,自有下面人为了争功揣度圣意,替他去办;弊……那可就太多了。
十年前,当今陛下登基,彼时朝廷党争依旧如火如荼,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收归太监的权力。
三足鼎立,则互相牵制;若抽取其中一只脚,那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寒门一派的领袖本来也不是多聪明的人,先帝之所以提拔他,无非时也命也,如今没有皇帝的放纵,他们这股“东风”很快就被压得半死不活,朝堂上几乎成了陆党的一言堂。
为什么是“几乎”?
因为陆朝远是权臣,一个“臣”字摆在这里,就注定他头上永远有一座挪不走的大山,一片挥不去的乌云。
何况,皇帝虽然不再扶持党派,却一边扩大北镇抚司势力,一边提拔培养了不少“孤臣”,梁椟和陶泱都是典型例子,这也是他两家能结秦晋之好的缘由。
两窝鸟雀摆在一起,不过半年就会生出许多窝鸟雀;可两个光棍摆在一起,还是两个光棍。
但无论如何,在任何时代,都鲜少会有皇帝乐意看见朝中一家独大的场景,偏偏当今陛下对此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陆党的确为他省了不少烦心事。
饶是陶珑对陆党没有半分好感,也无法武断说出“他们就是彻头彻尾的朝中蠹虫”这样的话。毕竟,他们的确无恶不作,但也的确做了些好事。
比如黄河下游前年新修的堤坝,即是一位公认的陆党官员负责兼修,虽然花费了100万两的巨资,却抗下了去年那场十年难见的洪灾。
“巧了,我的看法同您差不多。”杜成风悠悠道。
陶珑:……
合着话都让我说完了呗?
她气笑了。
杜成风补充,“但是坏的那部分,可称‘作恶多端’。”
陶珑:……
“那您是一边谴责,一边报恩?”
杜成风温和一笑,“不冲突嘛,毕竟他们又没害到我头上。”
陶珑问:“真的吗?”
她这次问得异常认真。
杜成风垂下眼,选择回避这个问题,起身道:“明日,陶东家若是要走,可记得叫上我。”
陶珑看不清他的神情,自嘲一笑,说:“不巧了,我是被他们害到过头上的那一个。”
24. 孙家
七日后,一路快马加鞭下,陶珑紧赶慢赶回到金陵。
顾不上再和杜成风客套,进了城,她立刻回到福记,去找掌事问询情况。
看到自家这据说要在京城待至少半年的东家,小柳还吃了一惊。
陶珑比他更吃惊。
——就在金陵,织造司的动静,他们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是织造司瞒得太好,还是他们这群人心思压根没在福记?
可惜,现在不是整肃内务的时候,陶珑尽管心里有气,也没真的撒出来,只吩咐小柳立刻去打听。
刚决定福记的主营方向时,陶珑就果断去找人去牵织造司的线,虽然最后的人脉不是什么高官,却也是个常驻金陵的狠角色——其名叫金彩,在皇帝的大太监那边也颇有些脸面。
这是陶珑真金白银堆出来的人脉,按理说,除非涉及到他们自身利益或是波及宫中,他怎么也该悄悄给福记递个信儿。
她衣服也来不及换,守着小柳,看他将打探消息的事吩咐下去后,又叫人去把账本找出来。
早知道这桩生意会出问题,和织造司的来往,陶珑都单独记账,就怕哪天他们翻脸不认人。
不光是账本,还有当时签立的契约文书。至于见证人,金陵的知府,怕是也早被收买了,即便陶珑去找也没什么用。不过保险起见,她依旧叫雯芳去库房里挑件合适的礼物,给巡抚大人送去。
她像只不停歇的陀螺,滴溜溜转了大半天,将自己一路上以来操心的事全部安排下去,这才得空坐下歇息,翻看起送上来的东西。
这一摞是过去几个月,她不在京城时的账本。
有他们对织造司的动静一无所知在前,陶珑可不敢相信这几个月的生意不会出任何问题。
不出所料,才翻了两页,她就点了点账目上那串收支,问:“什么意思?”
眼前守着她看账本的,是外祖送来的老人。一见东家来了火气,他立马赔上笑脸,“我瞧瞧……这些时日,我都叫小徒弟试着管账呢,莫不是他出了什么疏漏?”
陶珑懒得说话,好整以暇等着老掌事来一探究竟。
“哎哟,这……”
“老吴,吴掌事。”陶珑似笑非笑看着他,“您也是跟着着我祖父一起打拼的老人,平日里呢,您给自家人开后门、弄点小钱,这都不是事儿,我也从没说过您吧?”
为了赶路方便,临走前,她将指甲铰了个干干净净,指尖轻点桌面,发出一声声闷响,“但是呢,糊弄人也不是这么个糊弄法——这账本做的,就差拿我当猴耍了!”
说到最后,陶珑甚至轻声笑了出来——气的。
但她面上还是一派温和,连说话的语气都没有加重半分,反而越发轻柔。
在这行当干了几十年,吴掌事深知认错比辩驳更有用,立刻道:“东家说的是,都是我一时糊涂……”
陶珑合上账本,递给雯芳,“我待会儿叫人将这几条账目誊抄一遍,你明日就带着这些东西去找外祖解释吧。”
说罢,她不再理会呆立的老头,自顾自低头继续翻账本,顺便吩咐丫鬟小厮闭门送客。
泡在木桶里,陶珑随手往身上浇了一瓢水,突然意识到不对。
吴掌事只是爱占便宜,不是蠢人,他的徒弟自然也一样,只是精明过了头,断然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闭目塞听,忽然跌跟头。
是有人指使?
她匆匆将身上擦洗一遍,换上干净衣服,立刻去敲雯芳的门,“你收拾好了吗?咱们去一趟外祖家。”
雯芳开门时,衣服还没穿好,她一边系腰带一边问:“怎么这样急?我以为您要明日和吴掌事一起去。”
陶珑叹了口气,“这事儿还有的折腾呢。”
等着雯芳收拾好,她又去前门找护卫,叫他们务必看好吴掌事和那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徒弟,这才坐上马车前往孙家。
孙常志给外孙女置办的宅子离自家很近,不过半刻钟的路程。门房见到是她,又惊又喜,朝门里报信,“表小姐来啦!”
面上的客套还是要维系的,陶珑与他略说了几句话,这才步履匆匆朝门里去,与带路的管家道:“我现在就得见外祖父,急事,十万火急。”
管家不含糊,加快了步伐,抽空说笑道:“您今日来得巧,老爷昨日才回来的。”
陶珑一挑眉,“现在不都是舅舅出去谈生意吗?”
管家闷笑两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您爷孙俩直接说,不比我给您转述来得清楚?”
陶珑心想,这倒也是,便不再追问,一门心思往前冲,绕过好几道花门,才终于进了外祖父的院子。
“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孙常志得了口信,立刻守在门前等自己的宝贝外孙女。这才打了个照面,已经将人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确认她没遭罪、没受委屈后,才问起此行目的:“而且这么风风火火的?”
陶珑冲管家眨眨眼,老头立刻会意地退下,顺便叫走了在院中侍奉的一众丫鬟小厮。
“织造司给我挖了个十万匹丝绸的坑。”
进了屋,还没坐下,她就开门见山道,“尚不清楚他们是要讹钱还是想搞咱们。”
眼见着孙常志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陶珑补充道:“而且,这事儿还是京城的人告诉我的,回来问老吴,他一概不知。”
孙常志猛地一拍桌子,“他糊弄谁呢——”
话音一顿,显然,作为商场上的老手,陶珑能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我已经叫人去查了,但是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没个音信。”陶珑摩挲着腕上玉镯,“今日来,就是为了给您提个醒。”
沉默良久,孙常志长叹一声,怅然道:“我们阿珑长大了。”
陶珑笑道:“您说什么呢?我都是寡妇了,还谈什么长大不长大?”
听到“寡妇”二字,老头瞬间来了精神,念叨起来,“我这些年也没少给你介绍才俊,可你偏偏一个都看不上!你说说,梁椟那人到底有什么好?叫你念念不忘?”
陶珑一时语塞,猛然想起,杜成风此人,他好像还没和外祖父提起过。
她求救地看向雯芳,雯芳别开眼。
快二十年的朝夕相对,雯芳还能不知道她这会儿在愁什么?但这次陶珑可算是找错人了。
“说起来……”
陶珑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切入点,磕巴半天,才继续道:“告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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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消息的人,是陆氏的掌事。”
孙常志:……
老爷子皱眉,问:“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不会是贼喊捉贼吧?”
“不无可能。呃,但我是想说,这位掌事他……姓杜。”
孙常志:“男的?”
陶珑点头。
老爷子一捋胡须,“你要是看上了,也可以考虑让他入赘。”
陶珑讪笑两声,又看向雯芳。
“我和小姐,还有老爷、大爷大奶奶都觉得,此人和姑爷十分相似。”雯芳面无表情地陈述事实。
孙常志:……
“怎么你父亲他们都见过了,你才跟我说?”他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不对!长得像梁椟?什么意思?”
雯芳:“是一个人来着。”
孙常志呆呆想了半晌,才绕过其中的弯来,不可思议道:“他没死啊?”
用力闭了闭眼,陶珑干脆破罐子破摔,将与杜成风有关的事和自己的猜测一股脑地和盘托出,末了道:“我疑心织造司的消息是他有意透露给我的,目的不明。”
孙常志深吸一口气,轻按自己的眉心,问:“阿珑,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陶珑眨眨眼,“没了,就这一件事,也是我实在怕您念叨才一直没想起来说。”
“你今年执意要去搅织造司的浑水时我就觉得奇怪,”老爷子神色复杂地望向她,“织造司还偏偏就放弃合作多年的陆氏,转头选择选择了你。”
陶珑坐得端正,不躲不闪地直面外祖父的审视。
“阿珑?实话实说,你就是故意的,是不是?”
“不全是。”陶珑答得坦然。
“那至少是你主动惹祸上身,我没说错吧?”
陶珑:“嗯。”
她如此坦荡,孙常志反而无法再诘问,只是无奈地垮了下去,有些颓然道:“我以为你做这一切,无非就是为了能给陶老大和你哥哥做个后盾……阿珑,祖父如今也看不透你了。”
陶珑无所谓地笑笑,“您放心,无论如何,我一不会以身犯险,二不会将孙家和陶家牵扯进来。”
孙常志却摇头,“不只是这些。你要知道,一旦和宫里的势力扯上关系,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即便当今圣上放宽了不少对商人的限制,但所谓‘士农工商’,咱们永远是被踩在最底下的,只要有心,随便什么罪名都能将我们杀个片甲不留。也就只有陆氏那样的,才能免此一劫……可我既不愿这么做,你父亲也是个憨头憨脑的,搞不来官商勾结这一套。”
孙常志眸光隐隐闪现泪光,“可是,阿珑,你主动要跳进去。若是有个万一,你叫祖父怎么办?”
“不会的,您相信阿珑。”
陶珑起身,跪在孙常志脚边,双手搭在老爷子膝盖上,认真地说:“您知道的,我不是顾前不顾后的人。”
孙常志握紧了外孙女的手,似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是轻拍她的脑袋,笑道:“我自然相信你,只是,遇到问题,一定及时来和外祖父说,知道吗?”
陶珑使劲儿点头。
“那你和杜成风那个是什么情况?”
陶珑:……
25. 昔日
陶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当年梁家的院子早被收回,转手租给了其他人,后院的秋千和花架子也被推了,陶珑离开时,那里只剩下一片芳草萋萋。
但是眼前分明是当年的情形。
她坐在秋千上,膝头上放着本书,懒洋洋地晒太阳。雯芳不知跑哪去了,不见踪影,只留她一人在这空荡荡的院子里。
梁家向来节俭,朱清研不愿意花儿媳妇的钱,是以家里丫鬟小厮都极少,不是在厨房,就是被陶珑安排去她身边伺候。
抬起头,看见秋千上缠的紫藤花刚结出花苞,只有零星几朵吐蕊,陶珑恍惚了一瞬——这是什么时候?连这几株花都还在?
大概是朱清研离世后吧,她就再没心思折腾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雯芳也想起不来这些,来年春天时,紫藤只活下来一株,还被她无情地铲去了。
陶珑脚后跟微微用力,秋千轻晃起来。
她在梦境中享受着过去的闲适时光,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心情也好了许多。
可惜啊,可惜是做梦。不过能偷得半日闲也好,总比睁眼就要面对那些琐事强。
她自得其乐的轻晃秋千,直到听见脚步声从背后传来,秋千也猛地高高荡起——
手里的书飞了出去,陶珑被吓得差点和书一起飞出去,怒道:“梁蕴珍,你有病啊!”
书没落在地上,被人稳稳接住。那人低笑一声,问:“你不是经常叫我来这样推秋千吗?”
陶珑翻了个白眼,“就知道你是故意的……真的很吓人好不好?”
但过了开始那阵心悸,她也坦然享受起梁椟的服务。
“要不要上来试试?”
若是从前,梁椟肯定要言辞拒绝,但这回在梦里,也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形象,居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秋千荡回去时,被轻松定住。陶珑下意识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位置,身穿宝蓝色锦袍的年轻男人从后面绕出,坐在她身边,。
陶珑觉得这身衣服有些眼熟,偏过头去看他。
面前的这张脸,不是记忆里梁椟的样子,而是杜成风的模样。
她宛如被一盆凉水浇透,头脑清醒了不少,“杜成风?”
梁椟不解问:“谁?”
陶珑嘴巴张张合合,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解释,便摇摇头,含混道:“认识的人。”
她的撑着椅子的右手被轻柔拉起,落入另一个温暖的掌心。
是梁椟。
“你把我认成别人了?”
陶珑总觉得这话里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很不爽地抽了下他的掌心,“你还有脸问我?”
梁椟:……
他一脸莫名其妙,“怎么又成我的问题了?”
陶珑定定看向他的眼睛,“你以前说过,绝对不会骗我。”
这好像是两人刚成婚那会儿,蜜里调油时许下的诺言。
梁椟坦然地点头,“对,绝对不会骗你。”
听见这话,陶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直接把人从秋千上薅下来揍一顿。但转念一想,她跟梦里的人较什么劲儿?
“万一呢?”她问,“不许说‘没有万一’。”
梁椟思忖片刻,突然凑近她的脸,鼻尖挨着鼻尖,湿热的呼吸打在陶珑的唇角,“那你说怎么办?给你当小狗?”
太久没和男人这样亲密接触过,陶珑下意识要往后躲,反被逼近角落。
她别过脸去,“我没跟你开玩笑,当小狗不是便宜你了?”
一个轻飘飘的吻落在她脸颊上,陶珑只感觉像被烙铁烫过,心里火辣辣的疼,那块皮肤上还留下了抹不掉的痕迹。
“如果不是无可奈何,我怎么会欺你瞒你?”
梁椟跟只大狗似的,整个人挂在陶珑身上,下巴在她的颈窝里蹭了又蹭,说话声音也黏黏糊糊的,“要是真有万一,等那事儿过去了,随你怎么处置我都行。”
“包括叫你滚蛋?”
梁椟:……
他沉默片刻,坐直了身子,将陶珑整个人圈进自己怀里,“这个不行。”
陶珑冷笑一声,伸手就要把人推开。
只是,才抬起胳膊,梁椟就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她精心打理的小院子,和缠满紫藤的秋千。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却只看到了雪白的孝服袖口,还有身上披着的麻布。
再抬头,面前是大大的“孝”字,还有朱清研的牌位。
陶珑几步上前,忽地脚一软,就要倒下。但身后有人扶住了她。
记忆里,雯芳没有反应过来,她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是了,这里是梦。
站稳后,陶珑拨开扶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双手,问:“你怎么回来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抱歉,我回来晚了。”
陶珑转身去看他,脸依旧不是记忆里梁椟的脸,只是他眼下青黑一遍,下巴上的胡茬凌乱,显然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的样子。
和当年梁椟在母亲死后回来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深吸一口气,陶珑问:“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回答她的是沉默。
她垂下眼,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平坦坦,也感受不到任何生命存在的痕迹。
这是在梦里。
陶珑再一次提醒自己。
她心里很清楚,眼前的一切大约是自己心有不甘的幻想,是为了填补过去怨恨的幻梦……但她还是落下泪来,轻声道:“你大概不知道,这里也曾有过……我的孩子。”
不是“你的”,也不是“我们的”。
只是“我的”。
梁椟整个人都僵住了,好半晌,才颤巍巍搭上陶珑的手,像做梦一样,问:“什么?”
这一次,陶珑没有甩开他的手,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声音变得更轻,“孩子。我的。因为她的父亲压根不知道她的存在。所以是我的。”
梁椟的手都在发颤,喃喃道:“怎么会……”
流干眼泪,就该笑了。陶珑勾起唇角,轻描淡写地反问:“怎么不会呢?”
还不等她再说话,小腹忽地传来剧痛,低下头,只有白衣渐渐被血色侵染。
伴随着疼痛的还有晕眩。恍惚间,她好像被一把打横抱起,并且听见梁椟慌乱地大喊。
陶珑忍不住在心里叱骂自己的不争气,多少年过去了,居然还在想象这种男人为自己疯狂的无聊戏码。
但是肚子真的好痛。
她下意识伸手去按——
骤然睁开了双眼。
不对,怎么感觉真的出血了?
陶珑立刻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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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子,看见床上和裤子上的血迹,只感觉真的要昏厥过去。
探出头去看天色,亮堂堂的,估计至少过了卯时。
她立刻大喊,“雯芳救我!”
*
换上了月事带,她虚弱地倒在榻上,看雯芳精神头十足地收拾床铺,忍不住问:“都是女人,你怎么每次月事都一点反应没有?”
雯芳头也不回,“我身体好呗。”
陶珑不满,“我身体也好啊,凭什么?”
她自打初潮,就隔三差五要腹痛,虽然不算痛得太厉害,但这种绵长如梅雨的疼痛也足够叫人烦躁。
“大夫不是也说过,这世上就是会有女人一点都不痛,还会有女人痛得差点死掉吗?”雯芳随口安慰道,“您平常心吧。”
怀里揣着汤婆子,大热天的,陶珑给捂了一头汗出来。偏偏药还在炉子上熬着,此时缓解疼痛最有效的方法就是热敷。
她愁苦地长叹一声。
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自己身体不利索了呢?哪怕晚个一两天呢?
捧起厨房刚熬的红糖姜茶,陶珑捏起鼻子哧溜哧溜喝起来。
一口气灌了半杯,她呲牙咧嘴地吐着舌头,想要驱散一些嘴里那股邪恶的姜味儿。
雯芳老妈子气哼哼的端来杯白水,“老老实实喝完,可别像之前一样偷偷倒掉。”
陶珑悻悻道:“也就那一次……”
正要和剩下半杯冒着热气儿的可怕茶水做斗争,外间跑来一个满脸惊慌失措的小丫鬟,跌跌撞撞差点扑倒在雯芳脚边。
陶珑心里一咯噔,立马意识到是什么事了。
“夫人,官府来人了!”
示意雯芳去将小姑娘安抚好,陶珑也顾不上那点不舒坦,立刻披上外衫向外走。
他们是得到消息,知道自己昨天才回来,所以今天立刻来了?
往前院走的路上,陶珑忙里偷闲地对着院里的大水缸整理了下发髻,正好等到小跑过来的雯芳。
“他们来咱们家里干嘛?不是应该去福记吗?”
雯芳蹙起眉头,不解完全写在了脸上。
“大概因为账本在这儿?”陶珑抽空调侃两句,“而且按着织造司的尿性,肯定也去福记大扫荡了,只不过问到最重要的东西不在那儿,所以又猪突猛进往咱们这冲。”
绕过花门,半只脚踏进前院,陶珑放慢脚步,端出一副庄重收礼的派头,袅袅婷婷地迎上前去,“这不是刘知县和林大人吗?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
刘知县顾及陶珑身后的依仗,还是规规矩矩地冲她一拱手,开门见山问:“福记的账本在您这儿?”
陶珑茫然点头,“是,怎么了?”
那位“林大人”,虽得人尊称一声“大人”,实际上是宫里派来织造司这边管事的公公,名作林员。他掸掸衣袖,阴阳怪气道:“还不是前些时日织造司查账,却揪出来一只好大胃口的老鼠!”
“啊……”陶珑诧异地以袖掩唇,“然后呢?”
林员斜眼看他,沉声道:“到这个份儿上,陶东家也不必装模作样了吧?我们织造司少的十万匹丝绸,你敢说不是你和金彩暗度陈仓的亏空?”
陶珑似是委屈地低下头,嗫嚅道:“林大人,您怎么能这样冤枉人——”
“那就劳烦您先把账本拿出来看看吧!”
26. 查抄
陶珑眨巴眨巴眼,问:“那若是我们账本上没问题,就能洗清嫌疑了?”
林员不屑地白她一眼,冷声道:“还得搜搜看你有没有私藏证据!”
这就纯属蹬鼻子上脸了。
“有搜查令吗?”陶珑矫揉造作地搭着雯芳的肩,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做派,“没有搜查令,这可是违反《齐律》的……”
林员后退半步,将一直躲在自己背后的另一人让出来,道:“刘知县都一起来了,这还不够?”
陶珑直勾勾看着刘知县,直把人看得汗流浃背,这才轻叹一声,“既然如此,那就查吧。”
顿了顿,她补充道:“正巧,我昨日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查账,东西都还摆在前厅呢。两位大人,请。”
刘知县摸了一脑门汗,不敢先动,等着林员率先向前走去,这才窝窝囊囊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不敢僭越。
陶珑将他俩这微妙的关系看在眼里,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和她交好的金彩大概是要被推出来顶包了,这会儿八成指望不上。林员是今年才从宫里来的,据说比金彩更受大太监宠爱,才谋得了这份肥差。是以,他虽然自恃权利甚大,实际对织造司的了解保不准还没陶珑多。
至于那位刘知县,刘睢——陶珑平日里都是直接和府台打交道,当然,并没有看不起他们知县的意思——七品大的官,为了之后的仕途着想,定然只能对宫里的“大人”百般逢迎讨好,这不就是给了自己做文章的机会吗?
恭恭敬敬请两人上座,不用陶珑指挥,雯芳就已经唤管家去取雨前龙井来给大人敬上。
林员屁股刚挨着座椅,又是一通阴阳怪气,“雨前龙井?这好东西,咱们宫里可都未必喝得上呢,你这里倒是随便就能拿来招待人。”
陶珑没有坐,正不甚费力地将装账本的几个大箱子拖过来,闻言讪笑道:“大人哪里话?我手上也不过这么点存货,还不是占了金陵位置好的光?而且招待你二位,哪里敢随便,自然得将最好的东西拿出来。”
这话说得前辈妥帖,林员很是受用,往椅背上一靠,也不看陶珑到底在做什么,只闭眼假寐。
倒是刘睢,眼睁睁看着这位“弱柳扶风”的娇弱女子拖着两大箱账本过来,想到对方出身于陶家,心里不由地直打突——
自己不会因为得罪她,而今日走不出这里吧?他可没林公公那么厚的背景。
陶珑这分明是一拳能打翻他们两个架势!
偏偏林员全然没看见这些,刘睢只能自个儿干着急,并且决定坚决不做马前卒。
事后的事,事后说。眼下惹得陶珑不快,可是真的会被打死。
他做好了十足的心里建设,就听陶珑道:“这是今年上半年的账本,与织造司的交易也在其中,请二位大人过目。”
林员却并没睁眼,只抻着脖子继续养神。刘知县想去拿账本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小心将屁股往外挪一点,做出随时都要起身的架势。
陶珑不恼,坐在刘知县的下手位置,悠闲地和雯芳闲聊起来,半点不搭理屋里的两位大人。
直到管家端着三碗茶上来,龙井的清香飘然而至,林员才抖擞起精神,端着茶碗细品一口,赞道:“好茶。”
陶珑笑道:“大人若是喜欢,不嫌弃的话,您二位走时,可以将我府里剩下的那点都带上。”
林员很满意她的识趣,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又啜了半杯茶,才终于吩咐跟在身后的几个太监,“去,看看账本。”
陶珑没在意他们大有把账本看出个窟窿的架势,闲聊起来,“林大人,小女子实在不明白,织造司怎么会怀疑是我们福记造成的呢?”
之前的一番小意讨好,让林员看她顺眼不少,干脆卖个顺水人情,叫她做一回“明白鬼”:
“毕竟,今年织造司和外头的生意往来,只有你们福记。难道这亏空还能是我们织造司内部造成的?”
陶珑的嘴巴张张合合,好半晌没说出话来。许久,她悲戚地揩了揩眼角,“可是……唉……那若当真查出来是福记所为,大人要如何处置?”
林员轻飘飘地扫了刘知县一眼。
刘知县会意,立马放下茶碗,端正道:“按律处置。”
陶珑大吃一惊,“可陛下不是都放宽了——”
“国有国法,陶东家。”林员打断了她的话,“律法怎么规定,咱们就得怎么办。”
目标还真的不只是讹钱。
陶珑垂下眼,把玩着腕上玉镯。
她不再说话,只静静等待几个太监看完账本。约莫过了两刻钟,翻看账本的太监陆续起身,凑到林员身边耳语,林员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等到最后一个小太监汇报完,林员皮笑肉不笑地冲陶珑一拱手,"没想到啊没想到,陶东家竟是如此遵纪守法的人,每月都准时纳税,还时不时要多缴纳税银。"
陶珑无辜道:“这不是每一位大齐商人都该做的吗?何况我父兄远在玉门镇守边关,我多交一点钱,也是希望他们在那里能吃好穿好,不至于挨饿受冻。”
林员:……
这怕不是在拿陶家的背景敲打他。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道:“既然如此,我们只能采用些强硬手段,搜查您的府邸了。”
陶珑反问:“那搜到什么东西,算是能定我的罪呢?”
林员直觉她在套话,没正面回答,敷衍道:“等搜出来了,您不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陶珑笑笑,不再多言,恭恭敬敬起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刘睢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动,被林员眼风扫过,才向陶珑陪着小心,带着屋外一帮官兵往后走。
只是,才出去没几步,他就又停下,转头问:“陶东家,您不来看看?我们一群糙老爷们儿,进您闺房……这不太好吧?”
“这样?”陶珑看向林员,“林大人,那我能去吗?”
她端的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看着叫人好不怜惜。只可惜,这屋里没人吃她这套。
林员皮笑肉不笑地问:“刘知县,抄家的时候也没见有人不进小姐闺房吧?”
刘睢欲言又止,见陶珑没有反驳,鬼鬼祟祟地走了。
看着不像来搜家,像是来做贼的。
前厅里就只剩下林员和陶珑两边的人。
陶珑接过雯芳递来的折扇,给自己扇着小风,问:“金公公如何了?若是因为我而牵连到他,也是怪不好意思的。”
林员看到她扇面上“不争”那两个大字时,面皮微微抽搐,但很快收敛好表情,笑道:“您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可惜啊,金彩已经回宫了,还不知道老祖宗怎么收拾他呢。”
“但若是他没犯错呢?”陶珑掩面轻笑,“那回宫岂不是还要再升他一升?”
林员唇角的笑渐渐落下去,眼里的凉薄转换成审视,“您很有把握?”
“不敢当。”
折扇在掌中转了好几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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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陶珑从前和昆曲班子的名角儿学的手艺,很适合无聊时打发时间。
她如此油盐不进的模样,让林员多了几分警惕。
“说起来,陶东家之前不是回京城了?我听说陶老将军和陶小将军都还没走呢,您怎么先回走一步了?”
陶珑将那面“不争”冲着林员扇了扇,怅然道:“也是怪事,我小侄女满月宴那天晚上,亡夫给我托梦,说福记的生意恐要遭难……虽然我这人向来不信鬼神之说,但亡夫数年来不曾与我梦中相见,如今来了,必定是有些说法在里头。所以,我也只好快马加鞭赶回金陵了。”
“亡夫托梦”这个说法,街上的三岁小孩都不一定会信,何况是林员这三十岁老孩?
他似笑非笑道:“陶东家,也不必拿这种话来搪塞我。还不如明明白白地说,就是您消息灵通呢。”
“我知道您肯定不会信,但事实还真是如此。的确是亡夫给我递的消息。”
说这话时,陶珑一派光明磊落,背后挂个“正大光明”的牌匾都没问题,哪有半点胡扯的心虚和忸怩。
没办法,她确实没胡说,这事儿就是亡夫告诉她的,自己只是隐去了时间和地点而已。
林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确认她是来真的后,默默端起空荡荡的茶碗,喝了口西北风。
雯芳十分有眼力见,立刻喊人来重新上茶。
陶珑如今的居所,虽说比起普通人家的还是大了不少,但已经是孙常志能拿得出手的最小的院子——居然只有两进两出。
是以,他们没等待太久,约莫是和查账差不多的时间,刘睢已经带着他的手下灰溜溜地空手而归。
都不用他开口,林员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陶东家真是好手段。”
陶珑合上扇子,轻轻摇头,“这只能说是‘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姓陶,得了这个姓,也断然不能丢了父兄的脸,您说是也不是?毕竟那十万匹丝绸的下落,您二位谁都比我更清楚些。”
顿了顿,她倏然一笑,“更何况,若只是要罚钱填空子,说不定我也就捏着鼻子破财免灾了。只是若要我蹲大牢,那高低得为自己伸张一番正义。”
林员皮笑肉不笑地问:“是没有您昧下货物的证据不错,可您有能证明清白的证据吗?”
陶珑看向刘睢,“大人,您说说,《齐律》里审问犯人的规定是什么?是‘疑罪从有‘,还是’疑罪从无’?”
刘睢只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半点不想得罪他们其中任何一个。
但这条律令又是随便翻翻书就能知道的,他若嘴硬,只会留下“为官不正”的名声。思来想去,他磕磕巴巴道:“是,是‘疑罪从无’。”
陶珑无辜地眨眨眼。
林员一甩袖袍,“谁知你有没有共犯?刘知县,将福记和陶家都暂时封锁,明日去与福记有牵连的商户和人家挨个盘查。”
“这……”
刘睢吞吞吐吐,陶珑替他发声,“这恐怕不合规矩。”
林员柳眉倒竖,“规矩?织造司如今归我管,我要查织造司十万匹丝绸的下落,我就是规矩!”
说罢,也不再管那盏刚添的茶,大步流星就要离开。
“且慢。”
陶珑叫住他。
林员停下脚步,很是傲慢地连头都没回,拉长了声调问:“哟,还有事儿呢?”
陶珑微笑,“雨前龙井,两位大人还要吗?”
27. 夜探
陶珑这边难得平静了几日,但孙家和品香楼遭了殃。
若说他们对陶珑客气,还是看在陶家在朝为官的份上,那关系更远的这两处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陶珑被困在府里,出不了门,只能和守卫打听消息。果不其然,品香楼同样给查封,歇业三日,孙家那更是要拿出抄家的架势。
好在孙常志这么多年在商场摸爬滚打下来,背后人脉甚广,请来南省巡抚的批文,制止了这场闹剧。
林员哪怕自视甚高,吕巡抚的地位摆在那,他不敢造次,只好忍气吞声地由孙常志一路盯着,查完了账目和仓库。
依旧一无所获。
十天过去,品香楼解封,孙家那块硬骨头啃不动,只能暂时作罢——陶珑还被关在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期间,林员派人来递过消息:
“兹事体大,十万匹丝绸不是小数目,在事情查清楚前,只能先委屈您在府邸里多待些时日了。”
雯芳塞给传话的小太监一袋银锞子,那边才又加上了几句自己的观察:
“这回还真不是咱们织造司要针对您,背后那还有人呢……林公公他,哎,如今就指望着他别再折腾,或者什么时候金公公他能回来,此事才能作罢。”
他不好说太多,撂下这句话就匆匆离去,留下一脸不忿的雯芳叉着腰,跟陀螺似的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陶珑端了把摇椅出来,正在花架子下面晒太阳,见她这样不免好笑。
“雯芳大人,您是想把自己转晕不成?”
“您还这么乐呵?”小陀螺像是被抽了一鞭子,转得更厉害了,“咱们都给关多久了?谁知道什么时候能给放出去?福记的生意怎么办?”
太阳移了位置,一缕刺目的光穿过花架,直直打在脸上。陶珑拿书扣在脸上,声音闷闷的,很是无所谓道:“咱们做布匹生意的,又不讲究天时,货在仓库里也放不烂,急什么?”
小陀螺转到她身边,气哼哼地一把掀开书,压低声音问:“您老实说,又在悄悄做什么打算不告诉我?”
陶珑眨眨眼,“哪有啊,你看,我从京城到金陵,你不一直都在跟前?有什么是雯芳大人不知道的?”
雯芳更气了,“你们都是聪明人,对上个眼神就知道要干嘛了!还有什么是我能知道的?”
陶珑“噗嗤”一笑,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将雯芳拉过来躺到自己身边,小声说:“其实吧……”
雯芳抖擞精神。
“你也是个聪明人。”
雯芳静静等待下文。
然而,陶珑就这么从她手里拿过书,重新盖在脸上了。
雯芳:……
*
中秋夜,和府上那些没家可回的丫鬟婆子们一起吃了顿饭,陶珑百无聊赖地坐在房里出神。
过年没能和家里人一起,中秋也没能和他们一起。
她难得有些惆怅。
雯芳这会儿还在后院发月饼呢,陶珑一人无事,索性拐进小厨房,将年初酿的山楂酒端了一坛出来。
外面风凉,她紧了紧外衫,加快脚步回屋。
只是,没走几步,就听到院墙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陶珑停下脚步,凝神细听,好像是……野猫?
也是,哪怕外面的官兵就是装个样子,也不会有人专挑这个时候来入室偷盗抢劫。
何况要潜入这里,面对的又何止是官兵?外院的那些个护卫,可没一个是吃素的。
进了屋,她刚把酒坛放在桌上,只听见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陶珑动作一顿。
再心大,她也明白,这个时节的风可不会直接将门带上。是有人要将她缩在屋里,还是有人进来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没有任何遮掩,陶珑微微松了口气。
不直接下杀手,那就是还有商量的余地。
她释然地一屁股坐下,还在琢磨怎么开口,抬起头,却发现来的是位老熟人——
杜成风。
他来干什么?又为什么挑这个时候来?
纵使心里有种种疑问,陶珑面上一点不显,轻描淡写地一挑眉,问:“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杜成风穿着身夜行衣,分明是做贼的打扮,举止却自如的像是来做客,听了那阴阳怪气的问话也不恼,自顾自拉开凳子坐下,笑道:“自然是来看看您过得如何?”
陶珑取了两个茶杯充作酒盏,掀开酒坛的封泥,一股直往人牙根里钻的酸甜味儿冲出来,她下意识吞了口唾沫,给两人满上。
“尝尝?自己酿的。”
杜成风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唇角的弧度都落了下去。好半晌,他才重新挂起笑容,打趣道:“没想到,您口味还挺特别。”
陶珑不置可否地“嗯”了声,扬眉看他,“冒昧问一句,您怎么进来的?”
“翻墙。”杜成风答,“好在这院子不算大,不然还未必能找到您。”
他这话说得坦荡,半点没有夜探闺房的忸怩。
“您果然是好身手。”陶珑赞叹,“外院里十几个护卫,居然没一个能发现您的踪迹。”
杜成风面色不改,客套道:“哪里话,不过是我今日实在有要事见您,又怕惊动旁人,才愈发小心翼翼,没想到当真连您府里的人都没察觉。”
听他这样说,陶珑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接问:“那您来是什么要事?”
杜成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斟酌道:“您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吗?”
陶珑问:“什么情况?”
“这事儿已经闹到京城去了。”
陶珑:“这不是挺好的嘛。”
杜成风觑着她的神色,问:“您没什么想说的?”
“您很急?”陶珑笑了,“急什么?”
见杜成风不语,她慢悠悠继续说:“闹到京城才好呢,把事情做到这份儿上,不就是为了逼陶家出手么?虽然还是不清楚目的,但是……如他们所愿咯。”
前一天,陶瑛上奏的折子已经到了皇帝案头。
先帝习惯叫身边的大太监们将奏折先分析整理后再递交给他,这样方便省事。但如今的陛下事必躬亲,但凡能自己完成的政事都鲜少假借于他人之手,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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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没一个人知道陶瑛为了自己妹妹受委屈的事,专门上疏。
皇帝看完内容,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乐不可支地叫来大太监李正吉,让他也来看这封奏疏。
“这小子真是,把自家妹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连这种话都敢往奏疏里写。”
皇帝面上没有半分恼怒,只有几分看戏的兴奋和调笑,李正吉立马知道他对此事的态度,捧起奏疏细细看起来,也跟着笑道:“可不是?这位陶大小姐也是好命,父兄疼爱就不说了,婆家和夫君同样爱她护她——”
说到这,他像是才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跪下讨饶,“瞧我这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皇帝斜眼看他做戏,摆摆手,“得了,别演了。朕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李正吉小心抬起头,露出个憨头憨脑的笑,“那不还是陛下您看重,我们做奴婢的自然也要放在心上。”
“你嘴上说得倒是好,”皇帝向后一靠,指尖轻点扶手,“那这事儿是怎么来的?织造司不归你管?”
李正吉的头还没抬多久,便又重重落在地面上,“是奴婢失职,没看好手下的人……”
皇帝轻叹道:“朕就是说说,你那么急着磕头作甚?起来说话。”
“奴婢不敢。”
李正吉深知,此时还不是借坡下驴的好时机,说什么都不会就这么起来。
皇帝道:“你天天跟着我身边忙活还不够,哪有功夫再去死盯着下面那些办事的不放?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起来吧。”
得了这番话,李正吉感动得热泪盈眶,再度砰砰砰磕了好几个响头,才抬起自己的脸,小心起身,迈着碎步走到皇帝身边。
“那个金彩,回京城多久了?”
李正吉顶着个寿星公额头,掐指算算日子,这才回道:“两个月了。”
皇帝点点头,说道:“他在织造司这么些年,办事利索,很不错。给他赏点什么吧……补子也换一件。”
李正吉欣喜若狂,“奴婢替他先谢过主子恩典!”
“至于那个林员……”皇帝又拿起陶瑛的奏疏翻看,“脾气急躁,得磨一磨。叫金彩过几日回金陵,依旧管织造司,其余事都由他看着办。”
说罢,他直起身子,在奏疏上落下一行朱批,扔至一边,不在过问此事。
但李正吉已经清楚,这件有关十万匹丝绸的大案该如何处理了。
“陶东家似乎胜券在握?”
杜成风试探地问。
陶珑撑着下巴看他,“消息是您透露给我的,您不该更清楚,我能不能处理此事吗?”
“哪里话,”杜成风连连摆手,大有几分要撇清关系的意味,“我不也是为了还您一个人情?”
陶珑见两边酒杯都空了,贴心地重新斟满,还举起杯子,与杜成风那一只轻轻碰了碰。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就不必再装不熟了吧?”
杜成风眨眨眼,一脸莫名,“您这是什么意思?”
陶珑晃晃酒杯,斜眼睨他,“我的原则是‘事不过三’,现在不把话说开,以后未必还有机会。”
28. 贵人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久到陶珑喝完一杯酒,对面还迟迟没有出声。
“不喝了吗?”她点了点杜成风的酒杯,“别浪费啊。”
杜成风忽地长叹一声,道:“您把我当作亡夫的替代品了?”
陶珑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着他,“您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是,我承认……对您如此上心,的确有我的一点私心在。”杜成风毫不示弱地与她对视,“您看得出来,我知道。但我不愿做您睹物思人的那个物件儿。”
这下,陶珑反倒是哑口无言了。
她想过梁椟照旧要虚与委蛇,却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路数——居然不想着再和自己撇清关系了?
该怎么接话?怎么把这一招太极再打回去?
她难得有些心烦意乱,仓促出了个昏招,“所以,您深夜到访,也是为了这一点私心?”
杜成风垂下眼,似是苦笑,“是,也不是。因为正如您所言,若是此事当真叫您担下全责,那和您才做了生意的陆氏,也难免被波及。”
陶珑问:“那公与私,哪个更多些?”
“得看您的态度。”杜成风睫毛轻颤,烛火摇曳下,竟然有几分脆弱的美感。
他演技真的太好,这不是陶珑第一次分不出他的假意真心。
转了转腕上的镯子,她稳下心绪,倏地轻笑一声,起身走到门边,道:“天色不早,您还是赶紧离开吧,省得叫人看见。”
陶珑没能打探出杜成风真正的来意,她有点累了,不想再费心思和人纠缠。
还不如直接送客,眼不见心不烦。
与她对视良久,杜成风终于败下阵来,像条游魂似的飘出门去,却又站在门口不动了,半张脸藏在夜色里,半张脸忧郁地看向陶珑。
“您没有别的想说吗?”
陶珑认真反问:“您想听什么?”
“……深夜叨扰,还请见谅。”
剩下的话都被吞进肚子里,杜成风拱拱手,又往外走几步,就准备翻身上屋顶。
“怎么是你?”
就连陶珑都没想到,雯芳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三人面面相觑片刻,杜成风恢复了那副风流潇洒的姿态,微微一笑,“我走的不巧了,只是希望雯芳姑娘三缄其口。毕竟,我也只是有些担心陶东家,才没忍住此事来访。”
不给雯芳说话的机会,他脚一蹬,就像只灵巧的鸟飞进夜色,再难觅得踪迹。
雯芳端着月饼,沉默片刻,问:“他来干嘛?”
陶珑:“来看我们会不会倒霉。”
说罢,上前拿起块月饼,一口咬下。
“……怎么是五仁的。”
她一张脸拧成了花卷,欲呕又止。
“下面的才是莲蓉,”雯芳毫不留情地嘲笑,“谁叫您不问自取?”
出于父母的严加管教,陶珑没有浪费食物的毛病,脖子抻出去二里地才费劲把嘴里那口东西咽下,剩下的月饼却是无论如何也吃不动了。
她可怜巴巴地给雯芳捏肩,“您行行好,剩下的帮我吃掉成不?”
雯芳很是拿捏一番姿态,缓缓走进屋里,放下托盘问:“就只有这事儿?专挑我不在的时候来?”
陶珑知道自己此刻装傻也没必要,直白地说:“还跟我打感情牌,怪深情的呢。”
她说得太轻描淡写,叫雯芳有点不太相信。
雯芳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人且还有藕断丝连的时候。自己这个频频出来碍事的“监视者”不在了,他俩不得天雷勾地火地大吵一架再哭泣拥抱亲嘴和好?
结果居然看起来这么风平浪静?
但雯芳也就是心里想想,嘴上不敢说——怕被追着打。尽管陶珑不会真揍她。
她说:“行吧,您自己开心就成。”
陶珑听这话总觉得难受,像是长辈看待自己不听劝的倒霉孩子。她和雯芳的情谊不必和卢鸣玉的差,很快就猜透了雯芳的意思。
尽管很想支棱起来,反驳雯芳,说自己依然断情绝爱,要做个只为金钱所惑的俏寡妇,但这话她自己光是想想都觉得心虚。
骗骗别人也就罢了,连自己都骗才是真没意思。
味同嚼蜡地吃了半块莲蓉月饼,陶珑突然问:“你说,他到底要干嘛?”
雯芳:“啊?”
陶珑也没真指望雯芳能分析点什么出来,自顾自道:“他没以前那么装了,为什么?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不知道。”
雯芳默了默,一针见血道:“与咱们何干?横竖有没有他掺和,您都是要继续干的。”
陶珑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被牵着鼻子走了。她又懊丧自己一时感情用事,又忍不住嘴硬找补,“我也是怕横生枝节……”
“我猜您二位的目的都差不多,殊途同归,那无非就是绕点原路呗。”雯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用词却十分委婉,“反正,我寻思你俩也玩得挺开心。”
陶珑干笑两声,索性闭口不言。
*
中秋过后,又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天,陶家的封锁突然全部解除。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还是陶珑的老熟人,金彩。
此僚当真很有些本事。先帝时期,他不过是个浣衣的小太监,因着干活利索,嘴甜会来事儿,很快就被赏识,拨去了彼时还是七皇子的当今陛下身边做庭院洒扫。
事实证明,有能力的人,去哪干什么都吃得开。李正吉没多久就注意到了他。
不知金彩是再三思量做出的决定,抑或只是无心的押宝,总之,他认了李正吉做干爹,处处把人当亲爹孝顺,甚至引来了宫里其他太监的耻笑。
毕竟,李正吉不过是七皇子身边的太监,即便要站队,也没有在皇子没出去开府时就站的。
但三年后,先皇驾崩,临终将皇位传给了七皇子。这下,连七皇子身边的狗都沾了光,又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金彩?
李正吉欣赏他的识时务和慧眼如炬,自然免不了在皇帝面前多美言几句。久而久之,皇帝都知道了金彩这么号人物,将他纳进“可用之人”的范畴,把织造司这样的肥差也大方派给了他。
早在京城时,陶珑就听梁椟大略提过些宫里的“能人”,金彩毫无疑问位列其中。是以,来到金陵后,她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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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事,就是拉拢金彩。
白花花的银子流水般砸进去,哪怕打水漂都能听个响儿,何况是对金彩这样的聪明人呢?
他见识到陶珑的野心与手段,知道其背后的靠山虽不算多么了不得,却属于当之无愧的皇帝一派,当然也乐得与她交好。
这算是互惠互利的买卖。
得知是金彩来了,陶珑多了几分庄重,也不敢怠慢,很快就收拾好出去迎人。
老远瞧见抹太监官服的红色身影,她便笑道:“金大人!许久未见,还以为您就要一路升官发财,再不回来了呢!”
金彩脚步未动,坦然地接受陶珑的吹捧,也笑,“您这是哪里话?即便是要一走了之,凭我和陶东家的交情,怎么也得把事情交代完再走不是?”
陶珑站定在他几步开外的距离,似是探究似是关切地将人上下打量一番,夸张道:“哎哟,您这补子……恭喜恭喜,等我能出去了,一定请您去品香楼吃酒,您千万别客气!”
金彩美滋滋地轻扯衣摆,叫那块补子更敞亮些,“我客气?最客气的就是您了!不过我也的确许久没去过品香楼,这回免不了要沾沾您的光。”
陶珑掩唇轻笑,“要不怎么说红气养人呢?您这意气风发的模样,瞧着真是越发的气派了。”
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一流,没几句就将金彩哄得飘飘然。
其实对方未必不知这些不过是她的恭维话,但恭维话亦有档次之分,有些人即便恭维也像是被人强按头,有些人却能把话说得既漂亮又不显谄媚……而陶珑显然是后者。
客套一番后,陶珑才趁热打铁道:“虽然我有心要为您好好庆祝,但您既然来了,大约也听林公公说起过福记的情况……”
说到这里,她恭恭敬敬地对金彩行了个大礼,“也就是您,能不在乎我这尴尬境地,还愿意力排众议来访了……哎,我能结交上您这样的贵人,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大运!”
金彩听她的奉承话听得舒坦极了,眉开眼笑地将人虚扶起来,道:“刚说您客气,瞧,行这礼是做什么?我呀,今天来,是有好事儿要告诉您。”
陶珑知道是他来时,就已经清楚了发生的一切,但此刻还是面作茫然,虚心求教道:“好消息?您知道我不怎么聪明,靠着好运气和家里人扶持才走到如今这一步,要卖关子,我可是听不懂的!”
金彩神秘一笑,带她走出门去。
果然,府外的官兵全撤了,封条也都尽数撕下,看起来与从前没什么两样。
陶珑感动得热泪盈眶,作势就要再拜,“您真是我的贵人——”
“不敢当不敢当!”
金彩哪能真叫她拜了,连忙拦住她的动作,道:“我算什么贵人呀?不过是来传话的。说到底,一则是您父兄愿意为您上疏,二则是圣上深谋远虑,不愿意叫功臣寒心,也不愿意叫您这样一心为国的良心商人平白蒙冤。”
陶珑揩了揩自己强行逼出的眼泪,冲着北方遥遥一拜,“圣上圣明!”
等她起身,金彩含笑给身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问陶珑,“除此之外,还有些事。陶东家,咱们进去说?”
29. 解决
上回林员和刘睢来“抄家”,走时到底没拉下脸来把陶珑手上那点茶叶带走,是以,她还能拿这好东西来招待金彩。
两人落座,金彩先打量了一圈四周,笑道:“许久没来到访,陶东家日子过得真是勤俭,院里的陈设一点都不曾变过。”
陶珑很会顺杆往上爬,立刻道:“毕竟《齐律》有所规定,三进三出的院子就是极限。即便多的是人不遵守,但我既然承了您的情,无论如何,面子功夫都得做足了。不然,我丢脸不打紧,丢了您的脸,才真是九死不辞。”
金彩乐呵呵地接过管家递来的茶,终于切入主题:
“陶东家,不问问您父兄上折子的事儿?”
陶珑猛地一拍大腿,像是这才想起来似的,连忙伸长了脖子,问:“是,光想着多亏有您周全和陛下圣明,我父亲和大哥如何?大哥他没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
“老祖宗是看了折子的,大略提了几句,说陶小将军为人真是耿直,什么话都往奏疏里写,逗得陛下都笑了。”
陶珑眨眨眼。
从结果推断,皇帝大概是没有责难陶瑛的意思,但金彩这话听起来……实在不像什么好话。
她喝了口茶,尴尬地说:“您也知道,在我家,我已经算是脑子聪明的了……只要他没叫陛下责怪就好。”
金彩抬眼觑着她的神色,不轻不重地透了条消息出来,“哪里会责怪?相反,陛下十分赏识陶小将军,保不齐日后还能比陶老将军更有成就。”
陶珑手一抖,心思转了好几个来回,惶恐地摇头道:“父亲也是看大哥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儿,还不是读书的料,才迫不得已带他一道去边关打拼。要说他有大成就,您真是折煞我们陶家了。”
“哪里话,您父兄在边关镇守多年,圣上常常挂怀呢。这回就惦记着,说要不给他二位往上提一提——”
陶珑两眼放光,“圣上圣明!”顿了顿,她想起什么似的,又垂头丧气起来,“只是,父亲与大哥两人在玉门到底没做出什么成就,当年还险些误了军机,能免去责罚已是万幸,还要提拔?这是不是……”
她的种种反应,金彩都看在眼里。
“圣上的意思嘛,咱们揣度揣度就行了。”
陶珑连连点头,“是、是,竟是我想岔了。”
心里却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从三品就是老爹和大哥能摸到的顶峰了,再往上升,唯一的可能是皇帝终于决定把他们这“官商勾结”的一家子来个一锅端。
不然这天底下,哪里会有皇帝任命一个妻族是江南巨富的武将做封疆大吏?是嫌龙椅扎屁股吗?
更何况,如今陶泱的官位,都已经是皇帝足够信任他,才勉强给人从四品捞了上来——至少不能让忠臣寒心,四品以上的官员可是有种种优待的。
所以,金彩一提要提拔的事儿,陶珑难免如临大敌,飞快在脑子里搜索自家最近有没有干什么惹恼皇帝的事儿。
偏偏,她还不能表现得太精明。即便皇帝和金彩都知道她精明。
人可以聪明,但不可有太多小聪明。
陶珑只能将“大智若愚”拉来做自己的保护色,用以在“聪明”和“愚蠢”间取一个微妙的平衡点,既能和金彩有效沟通,又不至于表现得太急智而招人厌烦。
好在,金彩试探完给了结论——这事儿没个准信呢,大约只是皇帝看重,所以随口一提。
陶珑也能将一颗心塞回肚子里。
“那,日后还是金大人您在这织造司?”
确定自己这边没什么问题,陶珑有了心思打探金彩那边的事儿。
“可不是?”
金彩面容生得好,不是漂亮的那种“好”,而是端方祥和的“好”,叫人第一眼看过去就觉得舒服,心里忍不住起亲近的意思。而今,他年纪大了,慈祥之相不减反增,尤其他看人自带三分笑,便愈发像尊弥勒佛,很难让人心生恶意。
此刻,他脸上笑意比平时更浓,简直就像个和蔼的邻家大爷,“只是林公公大约是不太开心了,毕竟还没在这个位置上坐几天。”
居然还没处理他?陶珑有些诧异,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
“话又说回来,”她说,“虽然我的嫌疑是摆脱了,但那十万匹丝绸……”
金彩不疾不徐地啜饮着茶水,懒洋洋地说道:“我如今回来,第一件要处理的就是此事。您放心,眼下已经与您无关,那日后也不会再有牵连。”
果然,和陶珑想的一样。如果没有自己这个替死鬼,那么这项亏空毫无疑问要落到官员和织造司内部人员的头上。
不知道金彩有没有掺和进去,不过无所谓,毕竟现在他是负责人,断然不会自己主动投案。参与的官员同样,四品以上的官员各个都有背景,至少都是陆朝远的门生,为了不得罪陆党,只能挑几个牵扯不深的小官出来应付。
至于织造司那边,担责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吕大人,这份油水您也没少捞,不能死到临头,光推我一个人出去顶包吧?”
百年松木制成的太师椅和桌案整整齐齐陈列在侧,散发出阵阵幽香。堂上挂着整个巡抚府衙最名贵的东西——一块先帝亲笔御赐的牌匾,上书“光明磊落”四个大字——是昔年南省巡抚以身作则,肃清贪污腐败之气时,朝廷嘉奖赐下的。
按理说,这类牌匾是该随人走的,只可惜那位巡抚死于任上,只留下“光明磊落”孤零零挂在这里。
现任巡抚吕光十分钟爱这块牌匾,常以此勉励自己和下属诸位大臣,是以,干脆将“光明磊落”挂在会客堂里,叫来往官员都能一睹风采。
林员此时一抬眼就能瞧见这几个大字,只觉得吕光此人实在惺惺作态、又当又立。
谁还不知道他吕巡抚生财的门道?挂这么个玩意儿出来,除了膈应人以外,屁用没有。
见吕光始终一言不发,林员更加急躁,忍不住说:“若是当真要拿我当替死鬼,我林员也不是吃素的!”
这下,吕光才终于掀起眼皮正眼瞧它,“谁都知道你不是吃素的,荤素不忌。”
林员万万没想到,都到了这个份上,他还是先想着挖苦自己,更是来火,“好啊,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我到任织造司一年,你们南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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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金陵的官员,哪个手上是干净的?我活不了,你们谁都别想活!”
吕光端的一副稳坐钓鱼台的姿态,不咸不淡道:“话是这么说,但北镇抚司查案,到底还要讲证据的,可不能由你空口白牙一张嘴,就将我们上上下下全给捉走。”
他当然有八风不动的资本,吕光的祖父就是户部尚书,捞油水的学问乃家学渊源,保准做得尽善尽美,不留把柄。
可林员不一样。他对外说自己在李正吉面前很有几分脸面,实际上人家压根想不起自己这号人,织造司的活儿都是向另一位大太监求来的。如今到了这一步,那位大太监肯定不会保他,要想脱身,只能靠自己。
“好啊,吕大人,你独善其身的本身倒是一流!”林员直接起身,就差指着吕光的鼻子说话,“证据,不就是证据?你说没有,难道就没有?”
且不提他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即便没有,那十万匹都从谁的手里过了,林员也记得清清楚楚,无非就是多造一份文书的事。
吕光轻叹一声,安抚道:“林大人,您急什么?我这不是也没说要推您一人出去吗?”
林员冷笑,“这个时候还和我玩文字把戏?你们最后打算推谁出去我不在乎,但里头不能有我!”
他的诉求很明确,就是要吕光想办法把他摘出去。
但吕光又能有什么办法?
十万匹丝绸,原本是能叫福记那个东家直接吐出来的,但陆小大人传信过来,非要把人摁死,才出此下策……万万没想到,这才多久,居然就反噬到他们自己身上了!
偏偏他们谁都不敢去责难陆小大人。
吕光撑着下巴,思忖道:“福记那个东家,是寡妇没错吧?”
林员面皮抽了抽,“你这个时候还管人家是不是寡妇?”
“不是这个意思,”吕光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如果是寡妇,那她肯定一个人住,对不对?”
林员隐约跟上了他的思路,“是,是一个人住……家里除了她,就只有管家下人,还有外院的几个护卫。”
“护卫不是问题。”吕光道,“咱们金陵治安一向好,他们难道真就全天不眠不休,护着那女人?”
“但是……”林员有些犹豫,“即便如此,要爬进人家房里也太……”
吕光无语地往后一摊,只觉得林员至今都都不过金彩,实在不冤。
“咱们金陵很安全的,十几年没出过寻仇杀人、江洋大盗,如今也不会有。”他强调一遍,“但是,失火走水这种事,自家搞出来的动静,怪不上别人吧?”
林员恍然大悟。
“是、是!”他激动得像只无头苍蝇在屋里乱撞,“还真是我想左了!多谢大人提点!”
吕光摆摆手。
反正他无非是随口一提,这事儿能不能成可难说。
毕竟,成与不成都与他无关。吕光可没真把林员的威胁放在心上,不过是怕他这个时候发疯,要先把人稳住。
若是真把那个寡妇解决了,就你好我好大家好;若是没能成功,林员就继续当替死鬼。
吕光倒是有点期待了。
30. 起火
林员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派,主打一个说干就干。
从府衙离开后,他立刻就开始琢磨要怎么将此事办得天衣无缝。
陶珑如果死在这场大火里,就可以顺理成章说她其实是畏罪自焚,十万匹丝绸和她都付之一炬——可以说是非常完美的计划。
但是“畏罪自焚”也不是他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敲定的,事后官方肯定还要去查,他做事不能留下证据。
思来想去,他决定将找人的事儿交给自己的心腹,一个名叫张兰的小太监。
张兰算是林员一手提拔上来的,两人以师徒相称。这么些年风风雨雨,张兰始终跟着他,即便是最苦的时候,也没想着另谋出路。是以,张兰毫无疑问是林员最信任的人、
回了自己院子,林员立刻让人把张兰叫来。
不多时,师徒二人齐聚一堂,张兰小心翼翼觑着师傅的脸色,问:“您有招了?是还有什么难处?”
林员叹气,“你是真聪明,可惜,偏偏跟了我做徒弟。”
这算是他有事叫张兰办的固定开场白,偏偏张兰每次都很捧场,立刻跪下抱着林员的腿就开始哭嚎。
这次也不例外。
等张兰哭得差不多了,林员才道:“唉,起来起来,我明明是怪自己不中用,你哭什么?”
张兰整张脸埋进袖子里,呜咽道:“不中用的明明是徒弟,旁人都能争气,给自家师傅挣点脸面,偏偏我……呜呜呜……”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还是林员真的把自己感动到了,他湿润着眼眶,拍拍徒弟的头,道:“你我之间还说这些作甚?赶紧起来,师傅还有人叫你去做。”
张兰抽抽搭搭地爬起来,坐到凳子上,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道:“师傅,您尽管吩咐。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想办法去摘下来!”
如此一来一回,才算是进入正题。
林员摸摸下巴,忽地问:“你在金陵也有一年了,那些三教九流的门路也有不少吧?”
“……算是吧。”张兰不解,“要用他们?”
林员点头,“只能用他们。别人不行。”
而后拉着徒弟的手,耳语一番,将自己和吕光的谋划细细说了一遍,最后道:“钱不是问题,尽量去找和她有过节的。”
张兰知晓此间利害,连连点头,并表示自己一定小心行事,不叫人察出异样。
林员见他如此知情识趣,亦是难得动了真情,保证道:“这事儿若是办成了,我定会努力向上进言,将你往上提一提……毕竟你跟了我这么些年,补子都没换过不是?”
动之以情、诱之以利,这么一套下来,张兰哪里还会不从?立刻就出门去找人去了。
*
雯芳觉得奇怪。
中秋都过去八日了,陶珑怎么突然又说要做月饼,还非要那种广式的?
金陵的酥皮月饼吃腻了?
但是这事儿陶珑也不是第一回干——春分想吃粽子,端午想吃青团——雯芳早习惯了她各种有理无理的奇怪要求,最多心里嘀咕几句,该做还是要去做的。
不过,陶珑向来跟个人嫌狗憎的八九岁孩童似的,想吃什么只管一蹬腿张嘴喊饿,今日居然不知从哪搞来一大盆桂花,说自己想吃桂花馅的,还叫雯芳去做监工。
……她是不是打算趁自己不在,偷偷搞幺蛾子?
雯芳站在厨房里淘洗桂花,整个人一激灵。
算了,陶珑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花儿来,何况如果闯了祸,都是自知理亏,不劳烦任何人,自己默默收拾残局。
自己这会儿回去,说不定还要叫陶珑倒打一耙。
雯芳放下心来。
只是,熬糖浆时,她又忍不住琢磨,陶珑打算干嘛?
最近也没见她发展出什么新爱好吧?上次是突然来了兴致研究画泼墨,结果打翻了水缸;上上次是非要自己动手做木工,最后弄得满房间都是木屑……
一股焦糊味儿飘上来,唤回了雯芳的思绪。
她花容失色地端起锅到处找碗,然后发现厨房的婆子早把坛子放在锅边。
虽然糊了,但糊的不多。
雯芳大松一口气,自己手上的活儿结束了,就去看师傅揉面。
这师傅是卢鸣玉介绍来的,厨艺极高,但人上了年纪,干不来酒楼的伙计,干脆就来陶珑这里,负责他们一家上下十几口人的吃食。
雯芳兴致勃勃地看他再将一个鸡蛋直接打进面里,正想问些什么,却又闻到一股糊味儿。
怎么不止她一个人走神?
师傅鼻子更灵,抬起头四下张望一圈,忽地转身看向门外,“不是厨房里,外头的!”
雯芳愣怔片刻,也顾不上自己还围着围裙,立刻冲出厨房。
果然,火是从陶珑院子里起的!
而且火势已经起来,所以才能叫在外院的她闻见。
只愣怔了片刻,雯芳就立刻招呼厨房的人拿上水桶去灭火——内院里虽然有口大水缸,但火势都起得这样大还无人察觉,谁知这东西会不会也被人动了手脚?
她率先提了一桶水跌跌撞撞奔向内院,心里掠过许多种念头,但无一例外,都指向同一个可能:
有人蓄意纵火。
陶珑只是爱折腾、容易闯祸,却不至于会搞出这样的动静。而且火灾这个手法……她和陶珑之前都已经见过一回。
毫无疑问,这实在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最有用的法子。一把火下去,管你的目标是人还是什么文书,全都不留一点痕迹。
而且完全可以假借于人,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还能推脱说火灾不过是死者自己引起的。
雯芳恨得咬牙切齿,也猜到是谁会选择在这个时间对陶珑下手。
但他们是怎么进来的?那些护卫呢?
怎么就能让第一把火准确无误地在陶珑的屋子里点燃?
走到内院里,看清楚眼前的情形,雯芳差点没能拎住手里的桶。
火势怎么这样大?
整个房子几乎都在燃烧,房屋的门窗紧闭,但火舌已经吞噬了大半个窗户,叫人根本看不清屋里的情形。
她提着一口气,将水泼向大门,又不死心地踹了一脚——
不仅没踹动,还将自己的衣摆燎着了。
后面匆匆赶来的婆子们赶紧先给她衣服上泼了瓢水,又马不停蹄地赶去灭火。
但在这样的大火面前,他们那点功夫都只是杯水车薪,火势甚至不减反增。
而且水缸破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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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口,里面的水淌了满院子,没能留下一滴。
雯芳用力拧了把胳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吩咐其余人继续运水灭火。
她环顾一圈,果然没看见平日里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跳出来的护卫们。
……但现在也不是先关心他们的时候了。
雯芳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冲出宅邸,一边向金陵府衙跑,一边四处寻找在街上巡逻的官兵。
她的运气不算太差,没走几步就看到几个穿着官府的衙役悠闲走来。
顾不上礼数,雯芳一把拉住站在前头的两人,“三柳巷陶家,起火了!大火!快去通知府衙!”
几个官兵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迟疑地问:“三柳巷陶家?孙家旁边那个?”
“是!”见他们迟迟不动,雯芳有些着急,“你们什么意思?不管是谁家,但凡在金陵城里,你们就得管吧?”
为首的那个官兵冲其他几人点点头,那些人才向着府衙不甚着急地走去,他则留下,解释道:“我们只是得先确定是哪一家的事儿才好回去禀报不是?您也先别着急,你们院子里总有救急的水吧?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雯芳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有人故意放了水缸里的水,这完全可能是有人故意谋杀!你们官府要是速度再不快些,真要出了事谁负责?”
官兵显然不太信她这套说辞,“瞧你说的,贵府哪里就能平白无故招惹上仇家了?你们不会也——”
气到了极点,雯芳反而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告诉你,我们家主子是玉门陶将军的女儿,还与织造司和北镇抚司都有往来。要是因为你们懈怠而出了事,且看谁要倒霉吧!”
那官兵这才有些慌了,又急着想走,又怕自己礼数不周得罪这位家里颇有背景的主儿,竟开始进退两难起来。
“还不赶紧回府衙报信?!”
“是、是!”
眼见那人终于舍得迈开步子跑起来,雯芳按下胸中的怒火,转头回府。
她开始还以为林员当真手眼通天,连巡逻的官员都摆平了,原来真的只是他们完全不清楚情况才多嘴问了句……
但即便如此,雯芳也万万没想到,居然要搬出靠山来威吓,才能叫那些官兵老老实实去办事!
“雯芳姑娘!”
刚进门,一个时常在内院侍弄花草的小丫鬟就抓住她,慌乱道:“火势一点不见小!怎么办?官府来人了吗?”
脑袋“嗡”一声,雯芳没听清她后面还说了什么,立刻就提起裙摆往内院奔去。
她走时,还只有半个房子遭了殃;如今,整幢房屋都淹没在火焰里,木头被烧得噼啪响,甚至能听到屋里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
雯芳都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弹出去,就要去破门往里冲。
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们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去将人扯住,简直像在按一条离水的活鱼。
“等着,我去。”
雯芳好半天才甄别出说这话的人是谁,就见到此人已经提着一桶水将自己淋了个透,两脚踹开门冲了进去。
还不等雯芳张口,“轰隆”一声——
房梁塌了。
她呆呆站在原地,人也几乎和那条房梁一样塌了。
31. 不识
直到门外的官兵扛着水桶冲了进来,雯芳才从茫然中脱离,心绪奇异地安定下来。
她用力闭了闭眼。
首先,进去的是杜成风,他第一次都没死,这次肯定也不会死。
其次,她冷静下来才发现,过去了这么长时间,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不合理。
目光一转,雯芳忽然看见了那几个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护卫,她扯过护卫长宋方的衣领,低声问:“小姐故意的?”
宋方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雯芳终于松了口气。
在冲进房间的瞬间,杜成风就听见了房顶传来的异响。他险而又险躲过砸下的房梁,心急如焚地扫视一圈,却没能看见陶珑。
……人不在屋里?但雯芳不会不清楚,她演不出如此出神入化的慌张劲儿。
那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
杜成风立刻察觉到屋里的种种陈设眼熟得过分,唯有一处不同。
他用湿透了的衣袖掩住口鼻,推开那个“多余”的博古架——
果不其然,地面有一道暗门。
杜成风毫不犹豫走进去,只是才下了几个台阶,暗门就自己重新关上,浓烟没能飘进来多少。
不远处,墙上挂着盏琉璃灯,烛光忽明忽暗,勉强能将这一条窄窄的路照亮。
有些好笑地捏了捏自己湿透的衣服,想到大概是自己白操心了一场,杜成风轻叹一声,既不能原路返回,只好继续往前走。
这条暗道显然不是新建的,砖石上面多有灰尘,大概也很久无人到访。也不知此处究竟通向何方,一条路修得七扭八弯,从进来起,他约莫已经走过了四五个拐角。
面对未知,杜成风下意识放轻脚步与呼吸,如果不细听,大约根本察觉不到此地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又绕过一个拐弯,眼前豁然开朗。
一间颇具规模的四方形密室,床榻书案桌椅等等一应俱全,和暗道一样,俱是由砖石垒砌而成。杜成风眼神好,还瞧见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挂了盏琉璃灯,但这些灯并没有全部点燃,只有房间另一头亮了两盏。
摇曳烛影里还站着个人,一袭素衣,发髻也未曾挽起,乌发披散在肩上,正面壁不知在捣鼓些什么。
都说灯下看人要平添几分姿色,但此情此景,美人说不上,幽魂倒是够格。
至此,杜成风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他悄悄往后退了几步,开始思索自己要怎么出去。
冲进来救人已经是贸然之举,既然已经确定陶珑无事,那他就不必打草惊蛇——
喀拉。
陶珑不知碰翻了什么东西,回身要捡,却正和隐于黑暗中的人打了个照面。
她没有说话,只是专注盯着那道影子。
什么人?为什么能来到这里?又打算做什么?
她摸向背后武器架上的刀。
那人动了,向前两步。
陶珑愈发警惕,随时可以出手。
只是,看清了对方的脸后,她一时哑然,嘴巴张张合合好半晌,才吐出几个字:
“怎么是你?”
杜成风走进灯光之下,轻松笑笑,“无意路过,看见雯芳姑娘火急火燎地叫人救火,我便也过来尽一份力。”
后面的话不用说,陶珑看见他浑身湿透的狼狈样也能猜出个大概。
本来是冲进火场要救人,不成想房里居然连个鬼影都没有,杜成风就摸索来了这里。
陶珑沉默片刻,道:“多谢。”
听了这话,杜成风脸上的笑容一僵,很快恢复如常,道:“哪里话。只是……怎么出去?”
陶珑指了指自己背后的墙壁,“这里。但是我不知道机关要怎么打开。”
杜成风:……
他不解地问:“这条暗道,是从您房里出来的吧?”
陶珑别过脸,“又不是我修的,另一边出口在我外祖父的宅院里。他当初没说清楚怎么开,只说有这么个东西……”
杜成风无奈地摇摇头,走上前去,开始研究那一片墙壁和武器架,寻找机关的位置。
“火势很大?”陶珑问。
“相当大。”杜成风像是诊脉的大夫,指节轻轻摸索着砖石,“雯芳姑娘差点要自己冲进来。”
陶珑抬眼望向他,“那你为什么要进来?”
“方才不是说了?举手之劳。”
见他研究机关研究得费劲儿,陶珑索性再去点两盏灯。
她一边敲打火石,一边道:“真是好心,为了我这么个生意伙伴,居然甘愿冒生命危险。”
踮脚取下灯罩,她小心用烧着了的引子点燃蜡烛,再将灯罩落回去。
陶珑忽然觉得这样的情景有些熟悉。
好像……好像是四五年前的事。还在京城的时候,雯芳不在,她也这样踮起脚去点屋里的灯。
连身边的人都还是那个。
片刻恍惚后,她走向另一边,却听杜成风道:“我前几日来时,不是同您说过?我对您是存了几分不轨之心的。”
陶珑脚步一顿,旋即神色如常地该干嘛干嘛。
杜成风语气带着些调笑,“您没什么想说的?”
“有,还有一个问题。”陶珑没有看他,自顾自打火,“只是怕你答不上来。”
哒、哒、哒。
打火石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杜成风问:“您不说,怎么知道我能不能答上来?”
“你是怎么找到机关的?”
长久的沉默。
陶珑扣上灯罩,转身冲他笑笑,“看,你果然答不上来。”
问题的答案,陶珑心里其实很清楚。
房间的陈设几乎与她在京城的住所一致,除了那个博古架。只要是曾经在京城与她一同生活的人,都能发现端倪。
点了灯,陶珑也没闲着,踱步到柜子边,拉开抽屉翻找起来。
不多时,她拎着一件男子成衣走到杜成风身边,“先把衣服换了。这里面不暖和,当心着凉。”
杜成风闻言,居然有些愣住了,只站在原地呆呆看着她,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陶珑才不惯着,将衣服往他怀里一塞,就继续研究这里的机关。
“……这衣服是……?”
陶珑淡淡道:“外祖父的。你俩身量差不多,可以穿。”
她没有抬头,只用余光瞥见杜成风抱着衣服离开,又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
忽地,武器架后的石门打开,陶珑一脸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墙壁,完全没想起来刚才摸的是哪块地方。
她下意识转身问:“你看见了吗?门开——”
巧了,杜成风正坐在床边脱裤子,浑身上下干净地只剩下条亵裤。
但陶珑的关注点完全不在这里,她只看见了杜成风前胸交错纵横的伤疤,其中一块极大的疤痕,还正中心口。
刀伤?剑伤?那个痕迹,是不是穿胸而过的伤口?
“怎么回事?”她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激烈,陶珑轻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但眼睛还是死死盯着杜成风,要他给出一个答案。
“……小伤,不是什么大事。”杜成风神态自若地穿上干净裤子,似乎想要轻描淡写地就此将话题揭过,“话又说回来,我若是和您一同在您外祖家出现,是不是不太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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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受的伤?”
陶珑像是没听到后面的半句话,执着发问。
“您这样,会不会有点太关心我了?”杜成风披上衣服,玩笑道,“明知我对您有别样心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您还问这样的问题?”
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反倒叫陶珑渐渐冷静下来。
“不行吗?”
陶珑拢起自己披散的长发,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挽发髻,毫无警惕心地将后背留给了杜成风。
“你都舍命救我了,如此赤诚,我怎么还好拒绝。”她幽幽道,“暗道出口就开在我外祖父的书房,咱俩一块儿出去,你正好还能见见他老人家。”
顿了顿,她补充道:“毕竟,我还在世的亲人里,也就只有他是你没见过的了。”
杜成风:……
他讪笑道:“我也只是随口……”
陶珑:“你现在怕了?”
杜成风:“不……只是……”
陶珑:“哈哈,晚了。”
挽好头发,她这才转过身戏谑瞧着杜成风,“话可是你说的,翻脸就不认账?”
杜成风:……
陶珑垂下眼,忽而收敛起神色,轻声道:“或者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来救我,怎么就能找到机关——我只要一个答案,仅此而已。”
她梳头发的手艺不算多好,这里昏暗,即便对着镜子,也还是有几缕发丝不听话地从鬓边垂落,乖顺地贴在她脸颊一侧。
光影朦胧间,她这副模样简直像是志怪传说里那些巧言令色夺人精气的清丽女鬼,看起来实在好不可怜。
饶是杜成风,也一时被这女鬼迷惑了心智,抬起手想要为她整理发丝。
只是,动作进行到一半,他猛然回神,被烫到了似的收回手。
陶珑自始至终都没抬眼看他,仿若无知无觉地盯着自己腕上玉镯。
好半晌,杜成风率先开口,问:“你得到了答案会怎样?”
“怎样?”陶珑低笑一声,“我又能怎样?我还能怎样?我什么都做不了,所以才一遍遍向你寻求这个答案。”
“……为什么?”
杜成风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陶珑却不再回答了,轻轻吐出一口气,道:“走吧,别耽误太久。”
“人死灯灭。”杜成风忽然道,“所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和一个死人有牵扯,对你来说不是好事。”
“……好事?”陶珑嗤笑一声,抬起头猛然揪住杜成风的领口,将人拉到自己面前,“是不是好事,也得由你说了算?你在自以为是什么,梁蕴珍?”
这个名字从她嘴里出现的刹那,杜成风也有短暂失神。
那些本以为今生不该再忆起的往事,被“梁蕴珍”三个字唤起,一道惊雷似的骤然劈下来,将人砸得动弹不得。
他喉咙发干,心里很清楚,自己应该继续装傻,戴好名叫“杜成风”的面具,等到尘埃落定后,潇洒拂衣而去,不在这世上留下半点痕迹。
出现在陶珑面前,已经是他一时糊涂犯下蠢事,他怎么还能将错就错?
他的心像是被火燎过,每一处都泛起密密麻麻的痛。
光影朦胧,他依稀看见陶珑眼中有泪。
——记忆里,陶珑就像个刀枪不入的铁人,哪怕天塌了,最多自己生会儿闷气,“脆弱”是与她毫不相关的事。
但今日……为什么……?
是因为他?
他嘴唇翕动,半晌没能吐出几个字,只是被那点泪花蛊惑了般,缓缓握上陶珑的手。
等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闭了闭眼,哑声道:“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知道,就意味着再也无法逃离……你不该卷进来的,阿珑。”
32. 交心
陶珑一时有些恍惚。
眼前这张脸也和那张熟悉的面孔逐渐重合起来。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松开杜成风——不,现在还是叫他梁椟更顺口——的衣领,陶珑也顺势将手从他的手里抽出,后退两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你说的都对。”她道,“我也没什么立场反驳你,那就这样吧。”
明明是自己一直逼迫梁椟承认一切,可是等到他真的亲口说出结果,为一切画上句号,陶珑心里没有半点快意,只感到了空虚。
像是之前吊在面前的那根胡萝卜凭空消失了,支撑着她的那口气也散了,她连呛声的欲望都没有,唯有驱不散的疲倦。
毕竟,梁椟的话术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三年前是这么说的,如今还是这么说的。
为你好、不想你受罪……
陶珑低笑一声,没有半分想要争辩的想法。三年前,她似乎也是这么做的。
她的反应太过平静,梁椟反而心口隐隐刺痛,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慌乱感。
这种慌乱比之以往更甚。
“……你想知道什么?”梁椟选择了让步,“能说的,我都会说。”
陶珑掀起眼皮,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已经没有了。”
昔日与番邦的商人打交道时,陶珑听他们说过本国的一个小故事:
从前,有个妖怪被仙人封印进了瓶中。
在瓶子里的前一百年,妖怪想,如果有谁在这个时候能放自己出来,它一定要给那人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但是没有任何人找到它。
熬了五百年,妖怪等得着急了,就想,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能放自己出来,那么自己一定会完成对方任意的三个愿望,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自己也会为它摘下来……只是,依旧没有任何人找到它。
过了一千年,妖怪还在瓶中。它不耐烦了,它很愤怒。它想,这个时候如果有人能够放自己出来,它一定要将那人一口吞下,来报答这迟来千年的“恩情”。如此想着,没过多久,还真的就有一个旅人捡到了瓶子,将妖怪放出。
妖怪对旅人说,你救了我,想要我怎么报答你?
旅人兴奋地说出自己的愿望,眼巴巴等待妖怪实现。不成想,妖怪却直接将他一口吞了,狞笑着说,这就是我的报答!
陶珑现在就是那只在瓶子里待了一千年的妖怪。
哪怕在上次见面时,梁椟能够亲口承认这一切,她或许都会因放不下心里的执念而起一丝恻隐之心。
可梁椟没有,依然要装作陌生人。
既然已经决定放下,又为什么要这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进火场来救她?
是为了弥补当年没能救到母亲的遗憾?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过去的三年里,一开始,陶珑的确还在埋怨他,但时间把这点不算锋利的情绪打磨掉棱角,最后只留下一团圆润的怀念。
哪怕陶珑不愿承认,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就是放不下。
梁椟不仅是她的丈夫,更是她年少所倾慕之人。陶珑喜欢梁椟的时间,远比恨他的时间要多得多。
她身边的人自然也看得出来。
无论如何,她与梁椟过去的情分都是真的,梁椟这次出现后一直在明里暗里帮助自己,也是真的。
可她一次次试探,一次次询问,一次次想要梁椟给自己透露一些消息——哪怕只有一点也好,不要将她排除在外——全都没能得到回应。
于是,仅剩的怀念全都融进了当年不曾消解的恨。
可这种恨又毫无根据,像是小孩在奔跑时摔了一跤,反而去怪父母为什么没有好好扶住自己。
陶珑闭了闭眼。
她心里很清楚,梁椟自始至终,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阴差阳错之下,一切错误又好像因他而起。
她的恨本就没有半点道理。
或许,该放下的,从来都是自己。
陶珑轻轻吐出一口气,把玩着手上的玉镯,轻描淡写道:“我不是说了?只要一个答案,仅此而已。”
“……你一开始就看出来了,是不是。”
梁椟突然开口,分明是提问,却用了十分笃定的语气。
“是。”陶珑点点头。
承认得如此痛快,梁椟反而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沉默半晌,他才问:“你是故意进这趟浑水的?”
陶珑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猜?”
她这副无关痛痒的模样叫梁椟有些火大,忍不住加重了语气,“和陆家有关的事,一旦牵扯进去,就是——”
陶珑懒得听他把那一通大道理翻来覆去地念,干脆直接打断他的起手,不耐烦地抛出几个字,“所以呢?”
梁椟立刻哑火,一口气堵在胸膛中不上不下,舌头发苦,眼睛发酸,竟有些无措。
是,他如今有什么资格去指责陶珑?
可以和陶珑恩爱两不疑的身份已经是个死人,他如今顶着的,是一张陌生人的皮。
“走吧。”陶珑不再纠结这些,转身往暗道出口走去,“之前逗你的,这一头开在我的院子里,碰不上任何人。”
等到她走进暗道,梁椟才拖着沉重的脚步跟上。
“出去之后,劳烦你先回我那里,给雯芳报个信儿。”
这头的暗道里也亮着灯,看起来不是才点的。孙家财大气粗,想来是直接把长明灯挂在这里了。
沉默走在陶珑的身后,梁椟感觉眼前的那道影子飘忽不定,像是随时都会在下一个转弯处消失,彻底离开自己。
陶珑问:“有别人看到你来吗?”
梁椟:“……你府里其他人。”
“那没事儿。”陶珑的声音也忽远忽近的,隔了层纱似的飘进梁椟耳朵里,“之后的事你不必管,我会处理。”
“所以,这次你连雯芳也没告诉?”
梁椟加快脚步,想要跟上前面的影子。可不知为何,他们中间好像永远都隔着一段距离,无论怎么努力都越不过去。
陶珑:“雯芳那丫头,什么心思全写在脸上,给她说不就等于告诉全天下?不过这会儿,她应该也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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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过来了。”
终于到了上行的楼梯,她转过身,认真道:“你的事我不会过问,同样,我的事你也不必操心。”
梁椟才松快了片刻的心又倏然收紧,闷闷“嗯”了声。
伸手在墙壁上摸索片刻,暗门大开,透亮的阳光洒进走道里,叫陶珑忍不住眯起眼。
暗道的出口在书房里。
孙常志疼爱这个外孙女,在自家宅院里留出最好的院子给她,地界比陶珑如今住的那个宅子还大,暗道自然也不必委委屈屈地藏在卧房中。
终于回到地面,陶珑长长舒了口气,按捺住想要立刻打开房门晒太阳的冲动,叮嘱道:“这里常年只有早上会来人打扫,不用担心撞上人。院子在西北角,往北走就是小门,开在五柳巷,看你怎么走……总之别叫其他人看见。”
“知道。”
扯掉那层窗户纸后,两人不谈感情时,熟稔得仿佛回到昔年。
梁椟理了理衣襟,忽然问:“衣服怎么办?”
“随你,别穿到外祖父面前就行。”顿了顿,陶珑挑眉看他,“当然,你要想这么干,也行。”
梁椟:……
这当然不会。
老人家当年就看他不怎么顺眼,见过的几面里,孙常志看他都像看一头拱了自家水灵小白菜的大野猪。梁椟不至于给自己和孙常志同时找不痛快。
推开门,他准备要走,却又被陶珑叫住。
“还有件事。”
梁椟逆光站着,回过头,能看见陶珑整个人都被拢在他的影子里。
这让他无端生出一种满足感。
陶珑说:“如果有事需要我出手,直接说就行,不必拐弯抹角。只要能做到,我都会去做。”
梁椟心里某根弦被拨动,呼吸都停滞了片刻。但他很快想明白,陶珑之前都将话说到了那个份儿上,肯定不会是看在过往情意才对自己说这番话。
果然,陶珑接着道:“母亲临走前,要我好好照顾你。之前没能办到,是我食言,总归还有补偿的机会。”
往事在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冲破梁椟的喉咙,叫他呕出来。他强压下不适,努力扯出一丝笑,“好。”
说罢,不再看陶珑作何反应,匆匆转身离开。
他有些狼狈地翻墙离开孙家,绕进小巷,无力地靠着墙缓缓瘫倒在地。
胸口那处传来钻心的疼痛——梁椟苦中作乐地想,这“钻心”还真是字面意思。
当年,来自南疆的巫医虽然保住了他的性命,但事关生死,哪有只赚不赔的道理?虽是活动如常了,但他身上也留下无药可医的顽疾:
心绪一旦起伏过大,旧伤就会作痛。发作起来,轻则如现在一般,重则叫人痛不欲生。
梁椟有幸体验过后一种感觉。
比起那时的绝望,眼下这点疼痛都算是小问题。所以他干脆就地盘腿而坐,照着巫医交给他的法子来调整气息。
好半晌,终于平复下心口疼痛,他扶着墙踉跄一下才站起身,掸掸衣摆上的灰尘,重新整理出一派人模狗样,才向着陶家而去。
33. 犯人
陶珑先去见了外祖父。
孙常志刚得到陶宅起火的消息,正着急上火要赶去现场,不成想还没出门,传言在火灾现场的人就直接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老头儿心思转得很快,立刻想明白了,问:“你是从下面过来的?”
陶珑点点头,没有提梁椟,只说是自己独自来的。
听过来龙去脉,孙常志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想收拾人,又心疼外孙女遭了这么一通罪,最后只能唉声叹气地说:“你这丫头!老大不小的了,还是这么不让人省心!”
见他动了火气,陶珑连忙凑到老爷子身边,恭恭敬敬倒了杯茶塞进他手里,又谄媚地站到他身后捏肩,“这次纯属事急从权……再说了,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敢这么干呀。”
孙常志没好气地“哼”了声,却还是很受用地喝了口茶,问:“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陶珑手劲儿大,按摩起来毫不含糊,“直接回去,就说我正巧出门了,不成想竟遭此灾祸。”
“放火的人呢?”
“早叫人盯着了。”陶珑笑嘻嘻道,“有您教导,我做事还有不周全的时候?您就放一千一万个心吧。”
这倒不是真的专找好听话哄人。孙常志做生意,向来是走三步看五步,家里有如此榜样,陶珑自然也将这点学了个十成十。
她敢说,就是孙颍,在这方面也不如自己。
一通连消带打,孙常志心里那股火彻底灭了,无奈地斜了陶珑一眼,叹道:“你是有主意,但也得记挂着身边的人。不能什么事儿都憋自己心里吧?你这样简直和那个——”
意识到自己又嘴快了,孙常志及时收住话头。
但陶珑还是明白外祖父说的“那个”是谁。
毫无疑问,当然是梁椟。
她开始还有点不服气,但越想越觉得……好像老爷子说的没错。
这种把所有人排除在外、打着为他们好的旗号的行为,和梁椟干的破事儿又有什么区别?
她有些懊恼。
孙常志清了清嗓子,道:“行了,别在我跟前献宝。你可是大忙人,再不回陶宅,雯芳那丫头要主动来这边找人了。”
陶珑吐吐舌头,难得露出些小女儿神态,“她只是有点憨,人又不傻,肯定想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了。我好不容易被放出来,您这就要赶我走?”
孙常志:“……再贫嘴?”
说罢,招来管家,叫他给陶珑备车,送人回去。
管家看见活生生的表小姐大吃一惊,毕竟一没看见人是从哪进来的,二则明面上陶珑已经许久没和孙家往来,怎么突然就出现在老爷身边?
但考虑到老孙家个个都是能人,他也没诧异太久,领了吩咐立刻下去了。
陶珑见外祖父不生气了,又问:“前些日子织造司的来孙家干嘛了?没叫那个姓林的占便宜吧?”
“他算什么东西?”
孙常志虽是商人,但能够白手起家,将孙家的产业扩大到如今的规模,自然也不是等闲之辈。他在官场上的关系,指不定比不少四五品官的人脉还广,面对林员这样根基不稳的宫里人,当然是底气十足。
何况家里还有个孙颍在。
“不过,阿珑,你实话告诉我,”孙常志忽然问,“你是不是知道他们原本要叫孙家背下这十万匹丝绸,才搅和进去的?”
陶珑眨眨眼,很无辜地回答:“怎么会呢?我也没到会是这个结果。”
孙常志盯着她,好半晌,终是叹了口气。
“行了,你赶紧走。都说‘外甥像舅’,果然如此……你可比你舅舅还让人不省心!”
陶珑全当这是在夸奖自己有胆识抱负,笑嘻嘻地应下。
管家这时也过来了,说车马都已备好。陶珑不再耽误,向孙常志道别,脚步匆匆地离开。
看看她远去的背影,管家忍不住道:“表小姐性子爽直又有冲劲儿,若是生作男儿,定也是个光耀门楣的角色。”
孙常志摇摇头,“未必。说不定她这样也能光耀门楣呢?”
管家笑起来,“咱们自家人当然知道表小姐的厉害,可世道如此……表小姐她自个儿拼得高兴,比什么都重要。”
“你倒是会说话。”
孙常志嘴上不留情,但心里还是为这个像极了自己的外孙女而骄傲。
只是,心思微转,他又难免忧心起那个不听劝的傻儿子。
……什么时候,孙颍才能想明白,陶珑这丫头的见地并没有错?难道他真要吃了亏撞了南墙才肯回头?
*
回到自己家时,灭火的官兵都已经离开,雯芳正带头指挥人收拾残局。
看见陶珑从孙家的马车上下来时,里里外外的人——除了雯芳和护卫们——都吃了一惊又一惊,有几个性情中人更是直接泪洒当场,就差抱着他们家小姐嗷嗷大哭。
安抚好丫鬟婆子和几个小厮后,陶珑这才讪讪挪到雯芳跟前,小声问:“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雯芳:“不敢,您是主子,哪能什么事儿都告诉我啊。”
这是真的很生气了。
摆摆手,示意护卫长宋方有话等会儿再说,陶珑拉着雯芳的衣摆,小心翼翼将人往前厅里拽,“你听我狡辩,这事儿的确事出有因……真不是故意瞒着你。”
雯芳恶狠狠瞪她一眼,泪水却已经啪嗒啪嗒往下掉,“非要把我吓死才痛快是不是?”
陶珑又是内疚又是心疼,连忙把人揽进怀里,一口一个“祖宗”的哄着,还不忘拿手帕给她擦眼泪,“实在是因为这个机会可遇不可求,为了万无一失,我又怕你知道这些瞎操心,所以才没告诉你……”
这话肯定是胡扯的成分多一点,主要还是因为雯芳实心眼,藏不住事。
但要在这个时候说出真相,无异于火上浇油。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先把人哄好。
雯芳像只小狗,趴在陶珑怀里哼哼唧唧几声,也算是消了气,肿着一双眼放狠话,“下次不许这样了,听到没?再这样,我就——”
陶珑指天发誓,“你就让我做小狗。”
雯芳一张小脸再也绷不住,“噗嗤”笑出来,说话时还带着浓浓的鼻音,“这可是你说的。”
“那是自然,我哪有说话不算话的时候?”
把人按在椅子上坐下,陶珑又忙前跑后地亲自给人端茶倒水,如此一番下来,看雯芳彻底不生气了,她才出去招呼宋方进来。
宋方是三年前陶珑来金陵时,陶瑛专门为她挑选的人才。
他是京城人士,和雯芳年纪相当,刚过弱冠之年。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宋方长得人高马大,活像一头熊,却偏偏生了张娃娃脸,叫人一打眼,只以为他是个格外茁壮的十六七的少年。
宋家人知道这孩子体格好,大约是块习武的料,尽管家里不富裕,却还是送他去武馆学拳脚,指望着他有朝一日能找个镖局或是大户人家落脚,做护镖或是护院都行,至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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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吃饱穿暖,钱也管够。
可惜,宋方心怀大志,背着家里人偷摸去参军了。
彼时,边境与北夷仍时有战事摩擦,他自然而然地被派往玉门,并在那里第一次见了陶泱与陶瑛。
因练习时格外努力,身手又着实不错,宋方很快入了陶瑛的眼,被他提拔成护卫。
宋方的理想是能够为国效力,总觉得既已从军,那上场亲自斩杀几个来犯的敌军才算不枉此生。他想的十分波澜壮阔,但现实终是没能满足他这点心愿。
战场是上了,但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先因为保护陶瑛而受了伤。深可见骨的刀伤,位置在右腰,即便日后养好了伤,也无法做出大动作,遑论上战场杀敌。
宋方因此消沉了许久。
最后,陶瑛做主送他回京城,叫他先去五大营当差,日后若有转机,再回玉门也未尝不可。
话是这么说,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宋方这一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按理说,五大营对他这样的人是个相当不错的好去处,因为常有京城里的纨绔子弟前来镀金,所以事少钱多,纪律松散,位置还在京郊,隔三岔五就能回家探望父母。
但宋方是什么人?出身不佳,人又耿直,在五大营就是土狗入了富贵窝,不说诸事不顺,也算是待得浑身刺挠,哪哪都不得劲。
好歹熬到了陶瑛回京城,宋方毫不犹豫地上门拜访,请求他能将自己调离五大营,哪怕回玉门做个伙夫也好。
陶瑛一时语塞。凭宋方的天赋,不可能真叫他去做伙夫,但干别的,就他这性子,绝对要凭上半条命上战场。
他拿不定主意,只好先让人回家,说自己再考虑考虑。
最后给他解围的是宋家父母。
宋方头上还有个大哥,但身体一直不好,年初还没能成婚就去世了,宋家就只剩下这么个独苗苗。知道儿子还想去边关送命,二老说什么也不许他再去冒险,就差拿性命要挟了。
事已至此,宋方也只能妥协。可五大营他是真的待不下去,又恰逢陶珑准备去金陵,陶瑛一拍脑门儿,干脆叫他去做妹妹的护卫。几乎没有危险不说,钱更是管够,这绝对能让宋家二老放心。
就此,宋方跟着陶珑一起去了金陵。只是因着旧伤,回京城时陶珑没带上他,只让人守家。
有了从军的经历,宋方办事可谓是胆大心细,陶珑对他十分放心。
“放火的是金陵本地的混混。”
他在陶珑的示意下坐到了雯芳对面,开始汇报自己的所见所得。
“那人嗜赌,常混迹于地下钱庄,白日里爱喝酒闹事,算他们家那一片有名的刺儿头。”
陶珑坐在主位上,翘起二郎腿,问:“没看到他和其他人接触?”
“目前还没有。”宋方道,“但是叫小五去盯着了,有消息立刻回复。”
小五也是陶珑雇佣的护卫之一。
雯芳看看他,又看看陶珑,忍不住问:“所以,您是怎么知道他们要放火的?”
这俩人谜语般的对话,她倒是听懂了。
雯芳毕竟也算是和宫里人打过交道,那些人花花肠子多得九曲十八弯,肯定不会直接脏自己的手办事,估计是找了个和自己关系不甚密切小太监去买通这个人纵火。
但雯芳怎么也想不明白,林员的计划是怎么叫陶珑提前知道的?
陶珑神秘莫测地笑笑,“你以为金公公真是什么和蔼可亲的好人?他的手可长着呢。”
34. 报官
陶珑直接去了县衙报官,还带着宋方抓到的纵火犯一起。
刘睢消息再不灵通,也多少听说了陶家起火的事。原本还以为那位女中豪杰就此殒命,心里很是唏嘘了一阵。不成想,这才第二天,该豪杰不仅全须全尾地活着,还直接自己抓了犯人送到县衙里。
“刘大人,您可要为小女子做主啊。”
府门一开,陶珑就半掩着脸,哭哭啼啼向堂里走去。
她这阵仗搞得极大,不少人都闻风而动,赶着过来看热闹。
刘睢虽然稳坐堂上,头顶“正大光明”匾,端的一副清正父母官的样,心里却实在非常崩溃。
他虽然不去阿谀奉承陆党,乐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做个好官,却也自认不是什么好人——都是要过日子的,陆党可万万不能得罪。
在金陵做官,甚至说在如今的大齐做官,最要紧就是不惹事。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能推给上下级做就让他们做。尤其是麻烦事,但凡过了手,就像摸了把刚出锅的糍粑,横竖都要沾上甩不掉的东西。
刘睢奉行此“中庸”之道,在江宁县做官多年,虽然再没升官,但这个位置多少也能小捞一笔,又不至于牵扯太多大人物的斗争,他过得可谓是十分舒坦。
之前织造司那个林公公非要拉扯上他去搜家,刘睢心里就已经是一百个不愿意。但地位摆在那,他只有被使唤的命。
如今陶珑居然也要先拿他来开刀!
刘睢简直想自己跪在堂下好好申辩一番:都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但你们神仙能不能别回回都波及道他们这样的“无辜”小鬼?
哪怕灵魂一半都已出窍,刘睢还是无可奈何地拍响惊堂木,公事公办叫陶珑报上姓名,递上诉状。
走完流程,看着诉状上陈列的条条罪状,刘睢只觉得,自己或许此时直接装昏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怎么也想不到,陶珑的胆子居然大到这个程度,敢直接控告林员!
是他疯了,还是陶珑疯了?
刘睢的手都在抖,不可置信地看了又看,直到身边的主簿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也凑上去看——
这下,神情恍惚的人又多了一个。
偏偏罪魁祸首本人还跪在堂下,哭得哀哀戚戚,好不可怜。
既然能主持局面的人都不说话装鹌鹑,陶珑也擦干了眼角不存在的泪,痛声道:“民妇要状告内织染局掌司太监林员,买凶杀人,意图放火烧毁民妇宅院来毁尸灭迹!”
此话一出,县衙霎时安静了片刻,旋即便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议论声。
毕竟,宫廷秘闻虽说向来都是民间喜闻乐见的八卦内容,但如此明晃晃将其攀扯出来的,这也算是头一遭。
刘睢现在只恨自己为何偏偏做了江宁县的知县,织造司和陶家居然好死不死都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他汗流如瀑,没什么威严地拍了拍惊堂木,大喊“肃静”,这才深吸一口气,问:“你……你可还有什么证据?”
顿了顿,刘睢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拿着诉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补充道:“除了那个你自己捉拿的犯人和他的口供以外。”
陶珑无辜道:“这还不够吗?而且,这些不该是大人您该求证的吗?”
刘睢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堆蠢话,烦躁地捏捏眉心,长叹道:“的确如此,那今日你先回去,我……本官即刻派人去搜查,一定给你交代。”
说罢,他挥挥手,就想赶人离开。
陶珑没有反驳,也没有阻拦。一直等人走到堂下,她才起身冲着县衙外围观的民众道:“有劳各位在此做个见证,我一个小女子无故被官员针对,无奈之下才来县衙状告!若将来事出有异,还望有仁人义士愿站出来为小女子说话!”
不管真有这么一天,是否会有人替她作证,至少此刻,堂下百姓纷纷应和,出于自己最朴素的正义感,很是为她鸣不平。
听到了一切的刘睢险些呕血。
这不就是在变相威胁他,叫他不许压下此事吗?
那陶珑这位祖宗可是想多了,别说她背后还有当今武将里风头最盛的陶氏父子二人了,光是看在孙常志年年送礼的份儿上,这桩案子也必须得有个交代。
刘睢急得团团转。他又不站队,可整个金陵除他外,谁人不站陆党?
眼下,他竟连个可以诉苦求助的对象都没有!
主簿与刘睢共事多年,哪能不清楚他这会儿在想什么?作为旁观者,他看得比刘睢要清楚,立刻献计,“大人,那位陶东家并未纠缠,想来也不是有意要与您为难……您不如直接问问她,想要个什么结果?”
去找林员是不行的。此人做事不怎么样,找事却十分在行,眼下去和他商量,无异于与虎谋皮。
去找陶珑……还真是个办法。刘睢和她打过几次交道,此人虽因凭借祖荫发家而多为其他商人所不齿,但平心而论,陶珑出手大方,人也随和,每年缴税更是勤快。他们江宁县乃至整个金陵的税收平地起飞,陶珑功不可没。若非有林员在上头压着,刘睢怎么都不会和这么个财神婆为难的。
权衡过利弊,刘睢当即拍板,叫小吏乔装去陶家送信,请人来县衙一叙。
毕竟,他要是单独去寡妇家,这事儿即便不叫人知道,刘睢也过不去心里那道坎,还是叫人过来,显得公事公办些为好。
*
陶珑果然没有怎么为难他,自己还没到家,半路上得了消息立刻就来到县衙。刘睢向来是个左右逢源的主,才看到人进来,赶紧客气地叫人奉茶来。
陶珑没有推辞,笑盈盈地接下,问:“说吧,刘大人,您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儿?”
明明刘睢是主人,陶珑才是客人,但此刻主客仿佛颠倒,客人反而高居主位。
刘睢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很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道:“陶东家,说实在的,您把这事捅到我这儿来,不是为难我吗?”
陶珑笑道:“这可不是为难您。毕竟《大齐律》有规定,越级告官是要被打板子的。那我自然还是得先来您这边走个过场。”
刘睢一时语塞。
或许是陶珑一直表现出了一种上位者的姿态,又或许是陶家的背景叫他短暂地忽略了这女子也不过是一个商人,总之,他居然忘了这回事儿,只能讪笑道:“是,是我忘了这一茬。那您看,现在这我这里……也实在没有办法去审林公公的案子啊。”
陶珑端着茶盏饮了一口,不紧不慢道:“您办不了,难道还不能让您上头的人办吗?”
刘睢一时没反应过来,带着一丝不解道:“叫吕大人去办?可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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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和林公公一起……”
陶珑诧异地挑了挑眉,实在没想到,这位刘大人看着倒是机灵,怎么到了这种时候反而脑子不太好使了。
她放下茶盏,温声细语道:“他俩的确是一起的确是一伙的。但是,若林员真的落到了您手里,那他到时候招出些什么来,就不是吕大人能控制的了。而大人您这会儿主动去找吕大人,不正好还能给他卖个人情吗?
说这话时,陶珑垂眼地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简直像一个无害的小媳妇在汇报家事,锋芒尽敛。
这样的温和不会刺痛任何人,包括刘睢。
他没有自己居然被一个外人提点了的恼羞成怒与不满,只觉茅塞顿开——原来自己还真是当局者迷!
不过,说到人情,既然自己把这事主动汇报给吕光,是卖吕光一个人情,那陶珑毫无保留地告知这一切,不也是卖自己一个人情?
偏偏人还是自己请来的。
刘睢立刻就有些懊悔。他怎么没想早想到这一茬儿呢?
但木已成舟,他还是很诚挚的感谢了一番,“陶东家今日这番指点,实在是有如再造之恩……”
陶珑笑笑,轻声道:“这不算什么大事儿,举手之劳罢了。何况,是我先利用您在先,还得请您别埋怨我呢。“”
刘睢讪笑两声,遣人送客。
等到确认陶珑已经离开后,他才叫来主簿,将两人的对话回忆了一番,问:“你怎么看?”
主簿能怎么看?
他心里清楚,刘睢这会儿找自己,可不是要来让他来出主意的,而是要把这事儿的责任也摊到他头上。
那他还能怎么看?自然满口都是“大人,您说的对呀”,“我觉得陶东家说的也对呀”。
刘睢听出他话里的敷衍应付之意,没什么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摆摆手道:“行了,我马上就去府衙一趟。”
吕光消息是何等的灵通,早在陶珑去县衙报官时就已经知道了消息,此时也是有些惴惴不安地在府衙里踱步,思考着下一步应对之策。
毕竟刘睢不是陆党的人。虽然此人态度看起来一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立派,谁也不占,哪儿也不偏,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但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这样的人呢?万一一切都只是他伪装出来的表象呢?
吕光不敢赌。他甚至想好了是否要干脆上书请指将这个案子揽到自己头上。毕竟他和林员的关系,除了金陵的少数一些官员以外,京城不会有人知道。
没等他琢磨太久,惦记的那个人自己就上门来了,而且还主动要提出把事儿交给他。
吕光有些不可思议。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大个把柄,刘睢居然愿意卖给自己。
刘睢很是恭敬道,“兹事体大,牵连甚广,我一届知县哪里敢处理?思来想去,还是得交到巡抚您的手里才踏实。”顿了顿,他露出一个有些谄媚的笑,“您若是不放心,上书之后再叫我督办也是可以的。不过是总得叫您过目,我才敢去做。”
他话说得委婉,但吕光心里门儿清,刘睢这小子肯定是要准备给他卖个人情呢。
只是,送上门的东西,岂有不收之理?
他矜持地点点头,应承下来,道:“有劳你了,我即日上书。向京城禀报此事,看陛下和内阁将要如何处理。”
35. 证据
吕光上书去京城,京城批折子下来,来来回回花费了十余日。林员也就在监狱里羁押了十余日。
算下来,从陶珑回到金陵起,居然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而此事居然才堪堪开了个头。
但一切倒也在情理之中。十万匹丝绸不是小数目,浙省几个月的赋税平白无故消失,换谁都不敢轻拿轻放。
——这些事,是陶珑从前来陶家办案的官兵口中得知的。
当然,按规定来说,不可能她问什么,官兵问什么就答什么。只是官兵们来之前,已经负责督审此案的刘睢反复叮嘱他们,面对陶珑要客客气气,不可无礼;官兵们同样听闻了此事大致的来龙去脉,心里清楚陶珑在其中的作用不可估量。
是以,他们来到陶家后一切举止都小心翼翼,不敢逾越半分。
但是林员之前都派人来陶家搜家了,还能有什么事情是官府不知道的?实际上,刘睢不过就是找个借口,派官兵把府衙中的事情全部告知陶珑而已,也算是卖个好给她。
刘大人如此识趣,陶珑自然也要多给几份面子,规规矩矩的将事情全部都再答了一遍,然后又问:“那如今案件可有什么进展了?查出其他线索了吗?”
几个官兵对视一眼,最后还是为首的那人压低声音道:“据说是有了。吕大人那边已经查出了一些线索直指林公公……目前正在审人呢。”
陶珑挑眉。
没想到吕光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线索,只不过,线索到底是他自己查到的,还是有人专门送上来的?
吕光混迹官场多年,能爬到巡抚这个地位,脑子不会笨,自然知道林员的事儿要查,但不能全查。
查的多了,则要将要牵连的更多;但查的少了,别说禀报圣上,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事儿居然只能牵扯到这么小的范围。
好在陆朝远还有拉他一把的心思,只派他督查,将审案的任务分给了刘睢。如此,即便当真从林员口中问出些什么,也还有刘睢这个替死鬼来背锅。
但口供是一回事儿,其他证据又是一回事儿。吕光作为督办,总不能坐以待毙。但他又实在怕从林员家中查抄出来更多不可见人的东西,一时竟有些进退两难。
好在金彩的出现拯救了他。
只是吕光万万没想到,金彩身边带着的,不是他惯常见到的那几个小太监,而是他另一个熟悉的太监——张兰。
论官阶,吕光是要比金彩高不少,奈何金彩是皇上身边那位眼里的大红人,也是未来最有希望接替李正吉职位的人,是以,他无论如何都必须对金彩更加恭敬一些。
也是如此,今日见到张兰的瞬间,吕光顿时汗流如瀑,开始飞快地思索自己有没有在林员面前甚至是张兰面前,说过什么有关金彩的坏话。
还好他一向为人谨慎,很少干这样捅刀子的事儿,哪怕林员当面说了金彩,什么事儿他也不过是干笑两声应付过去,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什么。
吕光大大松了口气。
心里的石头落下,他也立刻想通了金彩今天非要带着张兰过来的用意:
林员大概是被他们宫里的放弃了。不然金彩断不会这么大摇大摆地带着张兰出来走动。
府衙的小吏是何等知情知趣的主,都不需要人开口,立刻给两位宫里来的大人看茶。
吕光赞许地收回目光,在脸上摆出一张笑脸,问:“金大人来这是要……?”
金彩笑而不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张兰立在他身边,像一尊安静的雕像,甚至比之前在林员身边时更加乖巧。
吕光知道他的意思。他不说话,凡事都叫自己来说,那么届时要追究起来,也是自己妄加揣测他的意思,哪里能和金彩金大人有关呢?
但此时吕光偏偏还就只能咽下这口气,开口问:“是林员的事儿?宫里可是有什么……需要我来执行?”
金彩不紧不慢道:“宫里的事儿?什么样算宫里的事儿?我如今不在宫里,林员也不在宫里,我们可都是织造司的人!别什么事儿都老想着往宫里扯。”
吕光讪笑两声,连连称是。
金彩这才放下茶盏,道:“不知府衙查案查到哪一步了?不,您不用告诉我,我也不必知道。今日来此,我只是想说,十万品丝绸虽事大,但说到底,也不过是林员他一人做了混事儿,充其量背后还牵扯了一些什么商行商会之类的。这事儿呢,咱们说不清。”
说到这,他抬眼看向张兰,“您看我这新认的干儿子,多么机灵的一个人,还向我禀报了不少关于林员犯下的错,我都叫他一一写下来,这就交给您。”
话落,张兰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迈着小碎步走到吕光面前,小心翼翼地双手奉上。
吕光赔笑两声接过信封,没有立刻拆开看,心里隐约明白了金彩此行的用意,但还是问:“那金大人的意思是——”他将目光偏向张兰。
金彩在宫里察言观色那么些年,比起吕光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不会接他的茬,而是说:“我能有什么意思?这都是我干儿子的一片心意,大人您收着就是。”
吕光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面上却半分不显,笑呵呵道:“行,我知道了。您还有什么事儿?”
金彩垂下眼,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像尊弥勒佛似的,说道:“林员虽是罪人,但也曾是织造司的人。”
弦外之音到此,吕光再傻也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不愿先开口,所以只是点了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金彩倒是不恼,继续道:“既然如此,为免林员说出些什么对织造司不利的话,您看我是不是也得在审问的时候听一听呢?当然,不必让我与那位刘大人坐在一起,我在一旁的暗室里听着就行。”
吕光心中冷笑一声,果然如此。他就知道,金彩来这里绝不是光为了撇清和林员的关系。但如今大家同在金陵,不说是一荣俱荣,但也算是一损俱损,他完全没有拒绝金彩提议的理由,也很干脆的点点头道:“那是自然。”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金彩不再逗留,带着张兰施施然离去。
目送他二人离开,吕光才泄了气般身形塌陷下来,整个人摊在太师椅上,有些怅然地长叹一声:“唉,为官难啊……”
“你趴在府衙屋顶上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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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梁椟的描述,陶珑多少心里有点无语。
偏偏这些对话还不像假的,尤其是最后那句“为官难”,真像是吕光能说出来的话。
梁椟讳莫如深地笑笑,没有回答。
自从那日火灾后,陶珑再也没见过梁椟。
其实,梁椟如今调任金陵,再怎么说,两人在商场上也是能打照面的。但也不知道是谁有意躲着谁,总之他俩竟一面都没有碰到过。最后,还是两天前梁椟主动送来了拜帖,邀请陶珑在品香楼一会。
陶珑又问:“那你连这些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道他们打算怎么办了吗?”
“知道。”梁椟说,“他们现在正打算拿陆氏开刀呢。”
陶珑哂笑,“吕光不就是陆党的人吗?”
梁椟:“不是陆党,是陆氏。陆氏商行的‘陆氏’。”
他如此强调,叫陶珑不由挑眉,“还是那个对你有救命之恩的陆氏?”
梁椟没有半点不自在,反而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查到这个份上,该由谁来担责?”
陶珑有些好奇,是哪个倒霉蛋如此幸运?
只是话刚出口,她心里立马有了一个名字,迟疑道:“……张之印?”
“是他。”
答案得到确认,陶珑心中竟有一丝兔死狐悲之感。
诚然,张之印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到底勤勤恳恳在陆氏干了十几二十年。如今这么大一口锅扣下来,他真能背得动吗?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梁椟幽幽道:“纵然兔死狗烹,对他多少有些不近人情……但只清算此事,算是便宜他了。”
意思是张之印还干了其他见不得人的勾当?
陶珑并不意外,也不打算在此人身上有过多纠缠,但她很快想到了另一件事。
“所以,这也是你们早已计划好的?”
若是陆氏直接拿下这个单子,然后爆出十万匹丝绸的亏空,那也太过直接。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个事情转嫁出去,绕一大圈,最后再落回陆氏身上。这样,既洗清了梁椟和陆修明的嫌疑,又能实实在在地咬下陆氏一块肉来。
想清楚这些,陶珑忍不住嘶了一声,问:“陆修明有这么恨他爹?”
如今,可以肯定的是,梁椟和陆修明肯定有合作,只是不知陆小东家是只跟他这一个人合作,还是跟他背后的锦衣卫合作。
总之,目的毫无疑问,就是要扳倒陆家。
但陶珑实在想不明白,一个老子一个儿子,两者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要闹到家破人亡的地步?难道真到了那个时候,他自己还能脱身?
“或许是有的。”梁椟回答。
大概是那一日陶珑埋怨的话语起了作用,梁椟竟不再像从前那样什么都要遮遮掩掩,直接道:“与他的母亲有关,再多的我也不甚清楚。”
陶珑不置可否的地点点头,没回答,也没有表态,转身招呼雯芳进来。
只是没想到,今日这品香楼的掌柜居然如此悠闲,这会儿也跟着雯芳一起走进了包厢。
梁椟的脸色不由变得微妙起来。
36. 审讯
梁椟其实一直是有些怵卢鸣玉这个人的。尽管两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但是卢鸣玉对他鲜少有好脸色,总是一副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样子——简直和孙常志如出一辙。
陶珑也有些诧异,忍不住问:“你怎么来了?”
卢鸣玉瞥了梁椟一眼,反问:“我不能来吗?”
她一抬腿,陶珑就知道是要尥蹶子,哪还能不清楚她这会儿在想什么?“
”我可没说,你别曲解我的意思。”陶珑好笑道,“只不过是想,你这么个大忙人突然找上来,多半是有什么要事。”
卢鸣玉道:“的确是要事。”说罢,又瞥了梁椟一眼。
陶珑:“直接说吧,不用赶人。”
卢鸣玉没好气地“啧”了声,这才道:“你之前不是托我查吕光和那位陆小大人的事儿吗?陆家那位还没消息,巡抚大人的事儿,却是有眉目了。“”
这下不光是陶珑,连梁椟都来了精神。
陶珑没想到他真不知情,奇怪地瞅了他一眼,旋即收回目光。
卢鸣玉拉开凳子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才不紧不慢道:“我的伙计进货时看到的——吕家府上的人在往船上搬货。他起初没在意,还以为是米粮一类的,但路过吕家搬货的仓库时,眼尖瞅见地上有点东西。”
卖关子似的顿了顿,她才给出答案,“是盐。”
陶珑眨眨眼。吕光干这事儿,她确实没想到,但也不完全在意料之外。毕竟自古以来盐铁官营,铁器自不必说,盐运一向都是件肥差。
有多少个管江南的大员,敢说自己没从盐运上捞过偏门?
再者,此事可大可小,虽是意外收获,却算不上什么把柄。
尽管陶珑没有太放在心上,却还是点点头道:“你辛苦了。”
倒是梁椟,思忖片刻后问卢鸣玉,“你那可有证据?能否借我一观?”
卢鸣玉有些警惕地问:“你干嘛?”
她已经从雯芳那里得知了这俩人疑似冰释前嫌的消息,正是看梁椟哪哪都不顺眼的时候。心里自然是有十二万分的警惕,嘴上也没留半分情面。
梁椟张了张口,感觉要从头解释起来有点太复杂,最后干巴巴地说:“我跟你们是站在同一阵营的。”
听了这话,卢鸣玉气的直翻白眼儿,只好将事情扔给陶珑,“你说了算。”
陶珑对陆修明基本没有信任。抛却前怨不提,她也怎么都想象不到,儿子会主动和老子玉碎瓦全的事儿。
但梁椟总不会真和杀母仇人站在同一边。
所以她没犹豫太久,道:“那看看呗。”
卢鸣玉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提着裙摆,回自己房里拿东西了。
门合上后,陶珑淡声问:“你怎么看?”
梁椟说:“贩盐一事的确是个把柄,但还不知道他到底摆了多大的摊子。”
若是数额不多,即便上报此事,估计皇帝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即便立刻收拾掉吕光,最多将他贬官,对陆党几乎造成不了影响。过个三年五载,等皇帝自己也将此事忘得七七八八了,吕光依旧该干嘛干嘛。
但若是数额足够大……只要拿到切实的证据,这就是一把可以刺向陆朝远的尖刀。不致命,却能叫他大出血一番。
陶珑:“你打算怎么办?”
“等。”梁犊说,“等一个最合适的时候。”
*
林员被提审出来的时候满身乌糟,头发乱蓬蓬的,甚至能隐约看到里面跳动的虱子。他身上虽没穿着囚服,但也换了件不甚体面的粗布麻衣,将他一身细皮嫩肉磨得通红;衣服上粘着稻草,还混合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气味,几名狱卒押着他,刚一推门进来,就将屋里的刘睢熏得直皱眉。
心里虽然嫌弃,但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见林员落魄至此,刘睢连忙斥责道:“你们监狱是怎么看人的?怎么能让林公公受这样的罪?!”
那两名小吏对视一眼,均是支支吾吾不敢出声。
尽管如此狼狈,林员还是挺直了脊梁,冷哼一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和我做这些表面功夫了。有要问的赶紧问!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呢,把我这样关起来折磨羞辱——怎么?是在报我之前看不起你的仇?”
说到这,他倏地一笑,露出一口洁白锃亮的牙,道:“那你还真没看错,我就是瞧不起你。”
刘睢:……
刘睢心里有一万句话要往外喷,但顾虑到旁边的暗房里还有人,只能勉强忍耐住,说道:“既然您都愿意主动开口,那我也就不再客套,直接问吧——那十万匹丝绸是不是你贪下的?”
“是。”话音刚落,林员就见一旁记录口供的文书下笔如飞,挑眉道,“但不全是。”
尽管早料到林员会如此回答,刘睢还是头痛地直呲牙,喝道:“你可要如实招供!但切记,不得胡乱攀咬。”
刘睢想,自己都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了,林员若是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那可就与他无关了。
“攀咬”两个字大约是戳中了林员的某根肺管子,他着魔般喃喃念叨起这两个字,不多时,又哈哈大笑起来。
刘睢生怕他“走火入魔”而暴起伤人,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
笑声骤然停下,林员没在意他这些小动作,质问道:“攀咬?你居然还敢说我攀咬?这其中的桩桩件件,哪里少得了上头那些人发号施令!你和我一样,不过是听替他们卖命的喽啰罢了!”
刘睢很清楚自己的定位,用不着林员提醒,所以很是云淡风轻的摆摆手道:“我不过是提一嘴,你何必这么大反应。”
林员冷笑一声,不再同他唇枪舌剑,直白道:“这十万匹丝绸。我不过在其中占了万匹不到,剩下的大头层层向京里,甚至是宫里上供。咱们南省巡抚,巡抚大人那位尊敬的师长,还有他门下的其他官员……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刘睢有些紧张的瞥了暗房一眼,清了清嗓子问:“你光嘴上说这些,可有实际证据?”
“若是有证据,我还能来当这个替死鬼?”
刘睢有些悲悯地叹了口气,说道:“林公公,没有证据,那就是‘攀咬’。”
林员咬牙切齿道:“张兰呢?叫张兰来!去问他!我和吕光的商量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刘睢都有些同情他了,但金彩和张兰的事自己也不敢多嘴,只说:“好,之后会问他。”
话落,他翻了翻手上的几页纸,又问:“这十万匹丝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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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氏商行有没有关系?”
林员一愣,很快明白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眯着眼反问:“这是我该知道的事儿吗?”
刘睢不甚自在的别过头去,道:“你只管回答问题。”
林员答得干脆,“我不知道。“”
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刘睢也不懊恼,反而继续引导起他,“这十万匹丝绸,是去年查账后到今年查账前这一段时间里才有的亏空,期间织造司只与陆氏商行做过生意。你确定这真的与他们无关?”
林员道:“我不过是个跟在金彩后面办事的跟屁虫罢了,我哪有什么发言权?这事你们不该去审问金彩吗?”
刘睢愁得直叹气,他就说这活儿自己干不了,偏偏吕光非要叫他来干。
他又翻了翻手上的几页纸,公事公办地问:“那十万匹丝绸都用在了何处?”
林员笑道:“当然是用来孝敬上峰了。吕光,金彩,陆朝远……他们人人都有份!”
刘睢:……
眼见今晚是问不出什么来了,刘睢无奈地冲狱卒挥挥手,示意他们在把林员拖下去。
等到人离开后,他才拿起文书写下的口述,走进一旁的暗房,恭恭敬敬将这一张薄薄的纸递到金彩手上,谄媚道:“金大人,您过目。”
金彩接过供述,迅速地扫了眼,点评道:“林员这人啊,就是奇怪。你越不让他做什么,他还偏要做。看,您前面才说叫他不要胡乱攀咬,他转头立马就非要攀咬上几个人才罢休。若只有我一人受罪便也罢了,连陆阁老都在此列,这多无辜啊!”
刘睢哪敢反驳,只能在一旁点头哈腰连连称是。
金彩继续道:“另外呢,陆氏商行那个叫什么来着?张——”
张兰在一旁低声道:“张之印。”
金彩恍然大悟道:“哦,张之印——不都已经查出来这事儿,就是他与林员两人私通合作才办成的吗?林员却说不知道什么张之印!这也不好。咱们都知道的事儿,光他嘴硬有什么用啊?他得承认,不承认也不行。”
顿了顿,他笑眯眯看向刘睢,“您说是这理儿不是?”
“那是自然……”
金彩将状纸交还给刘睢,总结道:“咱们都知道,狗急了还要跳墙呢,林员这会儿胡乱攀咬也是情有可原。若是他当真老实交代,看着反而不太对劲。所以刘大人您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刘睢:“是,是,有您点拨,我心里已然有数。那之后若要审问人员,您还来吗?”
金彩道:“不来了。我今日也不过是头一回见官员审人,图个新鲜来瞧瞧。之后呢,您将东西直接交给吕大人便是。我毕竟是宫里人,不该管这些事儿的。你也别跟任何人提起我来过,行吗?”
还不知道金彩要在金陵城待几年,刘睢怎么也不可能和他对着干,是以,又是好一番小心谨慎将人送走,他才靠在太师椅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坐在一旁的文书神色苦恼,“大人,改口供这事儿是否也有些太……?”
刘睢白他一眼,“叫你改你就改。在这个地界,咱们就是谁都可以欺负的玩意儿,明白了吗?”
文书低下头,不敢多言,默默重新拿了一张纸,自己创造起了林员的口供。
37. 遗物
陶珑有些捏不准梁椟的心思了。
本以为拿走了吕光私自贩盐的证据之后,两人就不会再见面。没曾想,这才过去五日,他又给自己发了拜帖。
只不过这次不是在品香楼见面,而是梁椟提出主动来福记拜访,还没有给回旋的余地,干脆写明了自己拜访的日期。
陶珑忍不住问:“他到底想干嘛?”
雯芳坐在一旁打络子,无所畏惧道:“上头不是写了吗?谈生意。”
他俩的确是还有一桩生意没谈完,也就是在京城提起的南海棉布工坊一事。
自从回了金陵后,陶珑身边就一直大事小事不断,搞得她也是在看到拜帖后才猛然想起,自己险些把这桩生意给忘了。
“这个时候,梁蕴珍心里想的居然还是给陆氏赚钱?”
雯芳呵呵一笑,“难说。”
顿了顿,她补充道:“横竖也是要来的,您要实在好奇,那接下帖子不就行了。”
陶珑总觉得雯芳这话说的阴阳怪气,可偏偏拿不出证据来,只能没好气地掐把小姑娘的脸蛋泄愤。
陶珑最后也没有回绝那封拜帖。
其一没人会和钱过不去。其二,无论路试是出于何种目的来办这件事,一旦工坊落成。与当地百姓官员于他们自己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陶珑实在没必要叫到手的鸭子飞了。
至于梁椟——陶珑的确不是很想见他,但也不至于为了他而放弃自己的生意。
不过眼下还有比谈这桩生意更重要的事儿。
“你几个月来一直在金陵,居然一点端倪都没发现?”
陶珑几乎被气笑了。
她提拔小柳做掌事,就是因为觉得小柳心细靠谱。谁知自己才回京几个月,就出了这么大的疏漏。
小柳耷拉着脑袋,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陶珑叹了口气,问:“那老吴呢?”
小柳小心翼翼觑着她,低声道:“因他是孙家那边来的人,我们都更加放心……”
陶珑冷声道:“我是不是说过,生意场上任何人都要提防?别说他是孙家的人了,就算是雯芳,你也不能放任她在生意上瞎胡搞!”
小柳“啊”一声,下意识看向雯芳,却发现她也是十分赞同的点点头。
小柳:……
虽然总觉得这个例子不太对劲,但他也已经意识到事情好歹,垂头丧气道:“是,是我疏忽大意了。”
这时,另一名伙计突然来通报,“东家,陆氏的杜掌事来了。”
陶珑按按眉心,吩咐道:“你先带人去前厅,叫他稍等。”
然后继续揪着小柳,语重心长道:“事以至此,我便是骂你,说你也没什么意义了。只是你这回真的叫我有点失望。”
小柳立刻红了眼圈,就差直接当面抱着她的腿哭诉了,“东家你不会要赶我走吧?”
陶珑瞪他,“现在知道怕了?罚俸半年,就当长个教训,然后带人去查账——尤其是老吴和他徒弟经手的那一批,有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也不许再出纰漏,明白了吗?“”
她话语里一番连消带打,直将单纯的小柳哄得团团转,恨不得将心肠剖开来,向陶珑证明自己的一片丹心。
得到小柳拍胸脯的保证,陶珑这才起身,拍拍他的肩,说道:“我自然是信任你的,下回可不要再叫人失望了。”而后施施然离去,徒留傻孩子在原地感动得无以复加。
走出去一段路,雯芳见四下无人才悄悄道:“您还是收着点儿吧,这都把人哄成什么样了。”
陶珑:“也就是傻人有傻福。换成别人捅出这么大个篓子,还能是这个下场?”
雯芳想想觉得有道理,便也没再说话。
两人不紧不慢走到会客厅时,梁椟似乎已经等了不少时间,茶杯都空了,桌上的点心也只剩了小半。
陶珑定睛一看,拿来招待他的茶点居然是绿豆糕。
记忆里,朱清研提起过,梁椟第一次被发现不能吃豆子,就是因为小时候贪嘴吃了块绿豆糕,之后发了足足一天的高热,嗓子也肿得连水都喝不进去……
罢了,还想这么多做什么?横竖他的事儿现在都与自己无关。
陶珑目不斜视走过梁椟面前,在上手坐定后,才十分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好久不见。”
不知怎的,梁椟像是喉咙被堵住了似的,哑然半晌,挤出一句同样客气的“好久不见”。
陶珑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刺了句,“我以为陆氏那边正忙着给烂摊子收尾,没空谈生意呢。”
梁椟立刻拂去了心里那些不必要的愁绪,笑道:“不谈生意,我们靠什么吃饭呢?”
不打算继续闲聊,陶珑开门见山道:“您说今日要来谈生意,说说看怎么个事儿?”
按捺下心底的那股异样,梁椟道:“我打算月底动身,前往南海。”
陶珑挑眉问:“你这是想让我一起?”
“若是可以,那自然最好。不然就劳烦您给那位巡抚大人去信一封了。”
话落,梁椟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已经习惯以杜成风的身份与陶珑交谈……哪怕如今在她面前已经不用伪装。
陶珑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转着手上的玉镯。
看着她的动作,梁椟也有些出神。
那只镯子是两人刚成婚时,朱清研送给陶珑的。自此陶珑再没将镯子摘下来过。
之前陶珑用镯子来试探他的种种行为,梁椟都看在眼里。可那时,他并未料到之后还会发生如今这些事,叫自己不得不坦诚身份。
梁椟依旧觉得,不告诉陶珑真相,或许对她更好。
“可以。”
陶珑停下手中的动作,干脆利落给出答复。
梁椟虽早料想会是这个结果,却还是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
至于雯芳,大概是最惊讶的一个。
她自以为小声地凑到陶珑耳边说:“这都九月了,月底去南海,咱们过年还回不回来了?”
陶珑有些惆怅的想,这音量大小,别说梁椟,恐怕窗外的麻雀都听得一清二楚。
但顾及小姑娘的面子,她没有拆穿,随意道:“那不也挺好?南海的冬天多暖和。入了冬,金陵也少不了要下场大雪呢。”
她这态度几乎是打定主意要去了。
雯芳懊恼的抿紧了唇,再不多说,只是没好气的瞪了梁椟一眼。
梁椟:……
他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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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能猜到雯芳想的什么——无非就是怪自己又把她家小姐拐走之类的事儿。但梁椟总不能大喇喇站在她跟前说:“别想了,我跟你家小姐已经没可能了,你且放一千个心吧!”
这成什么了?何况即便他这么说了,雯芳也未必会信。
定下出发日期,商谈就算告一段落。
梁椟清楚到了自己该告辞的时候,可凳子却像粘在身上一样,叫他怎么都站不起来。而陶珑也只低头喝茶。没有半分要开口送客的意思。
屋里一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梁椟有些不自在,搓了搓衣袖,没话找话道:“织造司的案子应当快要结束了。”
“嗯。”
“吕光的事……现在还不是揭穿他的时机,证据不够,所以还要再等等。”
“嗯。”
陶珑像尊无论如何都会应答的塑像,端坐高台之上。
从前是,如今也是,一直都在梁椟够不到的位置。
梁椟犹豫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道:“陆家的事,你之后还是别再参与为好。”
陶珑眼皮都没动,懒洋洋的问:“您有何指示?”
梁椟听出他话里的讥讽,知道自己又将人惹恼了,沉默良久才道:“其中凶险,非你所想的那般……不,算了,你尽管去做吧,能保全自己就好。”
陶珑拨弄镯子的动作一顿。
这人转性了?居然没再啰嗦,还让步了?
“多谢提醒。”她掀起眼皮看向梁椟,眼珠黑沉沉的,看不清其中的情绪,“可你又是以什么身份来提醒我呢?杜掌事。”
这一句“杜掌事”几乎将梁椟打回原形。
是,他有什么资格来说这些话呢?
如今,两人除了过往的稀薄的情分以外,再没有任何干系。
像两只短暂停留在一棵树上的鸟,不知何时就要各自飞往截然不同的方向。
“还是那句话,”陶珑淡淡道,“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们两人互不相干。当然,你若有什么难处,也尽管来找我,力所能及的忙我都会帮。”
这次,梁椟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问:“看在母亲的份上?”
“对,看在母亲的份上。”
胸口处又传来钻心的疼痛,梁椟分不清是蛊虫带来的痛感,还是因他被这话伤到而感到心痛。
如果是后者——他又凭什么被伤到呢?因为陶珑如今这界限分明的姿态?可这不正是他一开始就想要的吗?
是了,梁椟自始至终,想要的就是陶珑与自己形同陌路,再不要想起他。
梁椟突然问:“我的绣春刀是不是在你那?”
“……是。”
陶珑摸不准他壶里卖的什么药,颇有几分犹疑地点点头。
“那段时间……我的确拿不准自己能否活下去,猜想万一出事,那把刀大概还能交到你手中,所以在刀鞘里藏了封信。”梁椟低下头,自嘲一笑,“不过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就先……不过现在也不迟。”
他似乎就是随口一说,也没指望陶珑能有什么回应,撂下话之后,就拱拱手起身告辞。
陶珑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嘴巴张张合合,终究只说出一句:“走,回家。”
38. 舅舅
雯芳烦得要命。
虽然梁椟这回愿意为了她家小姐冲进火场,叫她心里熨帖了不少,可眼下好端端的又提起旧事做什么?
还说自己不是想演破镜重圆的俗套戏码?
惆怅地跟上陶珑急匆匆的脚步,雯芳在心里暗骂了梁椟千八百遍。
——天杀的狗男人,说好要死,不死透也就算了,甚至诈尸跳到陶珑面前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手段?!
偏偏陶珑还真吃这一套!
雯芳兀自守在门边嘬牙花子,眼见陶珑从墙上取下那把绣春刀,不知怎么折腾,竟然当真从刀鞘里找到一个夹层,取出张还没巴掌大的纸片。
纸上只有寥寥数语,雯芳隔得远,看不真切,但从陶珑的反应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雯芳。”陶珑扬声喊她,“去拿火盆来。”
深秋时节,天气还算不上冷,那些取暖的用具都还收着。
雯芳身体比脑子先行一步,在还没想明白要火盆做什么的时候,已经将东西从柜子里刨了出来。
等到陶珑拿着打火石,在火盆里点起了火,雯芳才愣愣地问:“小姐,您生火做什么?”
陶珑没有立刻回答,看着火盆里的火越来越旺,才缓缓道:“烧纸。”
她拈起那张薄薄的信纸,轻声念出上面的文字,“愿吾妻阿珑,来世莫识梁蕴珍……”
火光在陶珑眼中跳跃,热气将她的脸熏得微红,鼻子上也泛起一层薄薄的汗。可她却好像没有一点感觉似的,捏着那封信的一角悬于火盆之上,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字迹吞噬,直到快要燃到自己指尖才收手。
她倏地冷笑一声,“别说来世,今生你我也可不相识。”
直到那封信彻底化作灰烬,陶珑才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灭掉盆里的火,看向雯芳,“你不是蛮喜欢南海的吗?怎么这回说要去反应这么大?还是因为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梁椟。
雯芳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便也没再纠结和那封信有关的事儿,别别扭扭的回答道道:“不全是。”
陶珑奇道:“除了他,还有谁能让我们雯芳大人避如蛇蝎?”
雯芳犹豫许久,斟酌着字句提问:您不觉得?那位季巡抚对您的态度有些微妙吗?”
“那位南海巡抚,季知礼季大人,虽然师从当年寒门一党的学者,但本人却不偏袒任何一个党派。能做到如今的位置,除去本人的确很有本事外,大约也少不了陛下的扶植。”
陶珑一边斟茶,一边将南海那边的事向孙常志娓娓道来。
“同他交好,于孙家而言亦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虽然他本意并非要与咱们商人打好关系,但既然叫我占了便宜,做了头一个去南海大批采买棉花的商人,那在外人看来,他与偏袒咱们无异。”
孙常志仔细听完,却不甚在意的摇摇头,“我年纪大了,如今这些事儿,你们尽管放手去做,不必巴巴地跑来告诉我,给我吃定心丸。事情若是能成,老头我自然与有荣焉;若是不成,也没什么打紧。横竖孙家也算辉煌了这么些年。”
陶珑笑了笑,柔声道:“我这哪是给您吃定心丸?还不是跟您学的,凡事总想给自己留条退路。南海的生意,就是我给孙家留的退路。”
孙常志心里升起几丝怅然,呷了口茶,长叹一声,“我就说这个家里最像我的还得是你。你舅舅他……不说也罢!”
顿了顿,老爷子眸光一亮,忽然道:“哎,对了,我听说那季巡抚,年纪好像不大?”
陶珑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哭笑不得问:“您猜我为什么能和他打好关系?”
“……为什么?”
“因为我正巧救了他的女儿。小姑娘看我顺眼,才叫她老爹肯卖我个面子。”
“哦。”孙常志十分失望,“原来有家室啊,那算了。”
陶珑其实没将话说全。
季知礼有个女儿不假。但他妻子在生产时不幸难产而亡,而今,他是个独自拉扯女儿长大的鳏夫。
但陶珑可不敢将这些一五一十告诉老爷子。她闭着眼都能猜到孙常志要是真知道这些会说什么话:
“你一个寡妇,他一个鳏夫,你俩要在一起,那就是般配,绝配,天仙配!”
再者,雯芳前两天提起的事,也叫陶珑不免耿耿于怀。
季知礼居然对自己有意思——不能够吧?
虽然陶珑知道自己条件的确不错,家世、相貌、地位样样不缺。但季知礼那般的读书人,娶妻自然只会娶和自己家世相近、志趣相投的大家闺秀。
她这一身铜臭味,加之还常在外抛头露面,便是在京城里都有不少人嘀咕,何况是季知礼那帮子将道义礼法看得比天还重的正经读书人?
尽管不太敢相信雯芳的推断,但陶珑也决计不想与季知礼有半点生意以外的牵扯往来。
如此看来。这回应邀和梁椟一同前去,居然还算挑对了人。毕竟万一真有什么事儿,还能推梁椟出来挡刀。
孙常志放下茶盏,问:“那你这趟去南海,过年不回来了?”
陶珑点点头,玩笑道:“您得过一个没有我的儿孙绕膝的年了。”
孙常志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不说你娘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已经怀上你哥了——就看你那些个表哥表姐,人家不过比你大一两岁,孩子都能满地跑了!要我说,就是你第一个男人不行!”
抱怨完,老头却又突然唉声叹气起来,“唉,不过女人生产是鬼门关,你这样也未必不是好事儿。和鸣玉那丫头一样潇洒快活,说不定也挺好呢。”
陶珑连忙附和,“是呀,不还有鸣玉吗?总见您催我,从不见您说她,这多不公平?”
孙常志志冷哼一声,“她那是放盐要招赘,而且还不招没她有钱的,摆明了就是不想婚嫁!至于你……算了,你现在有主意,我也不好再指指点点,横竖自己开心最重要。”
祖孙二人又聊了些体己话。陶珑才开口辞行,慢悠悠向外走去。不成想,半路上既撞见了与自己近一年没见的舅舅孙颍。
许是这几次来孙家都没瞧见他,陶珑差点以为孙颍人不在金陵了,如今才后知后觉想到,或许真的只是运气好,才叫他俩没有见面的机会。
今日显然就是运气不太好的时候。
陶珑规规矩矩行礼,“舅舅。”
孙颍“嗯”了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语气难得有些温柔,“你没事就好。”
这句话让陶珑恍惚间又回到了小时候,她眼眶有些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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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声道:“是我不好,将孙家牵扯了进来。”
孙颍摇头,“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没遭罪吧?”
陶珑:“没有,好着呢,他们无凭无据的,哪会真对我动手。”
说完这句话,孙颍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又迟迟没有开口,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陶珑低头看着裙摆,想了想,决定先开口,“今日来,是告诉外祖父,月底我要去南海,过年恐怕不回来了。您和舅母,还有表哥表姐他们都不用惦记我。”
孙颍一愣,“你又要去南海?”
陶珑笑笑,“一是去看看如今情形如何,二是……有桩生意谈。”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孙颍轻轻吐出一口气,有些复杂地看向她,“按理说,南海那边既然是老爷子交给你的,我不该多言,但你——你怎么就保证,这步棋没下错?”
和孙家“闹掰”,一方面有陶珑想要撇清孙家和自己的关系的缘故,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她真的和孙颍理念不同,两人大吵了一架。
孙颍认为,孙家到他这里不过二代,基础已经牢固,如今正是扩大势力的时候,所以提出要向北方发展。
陶珑却觉得,如果自己老爹还是当年那个驻守金陵的武官,孙家自然想怎么发展都行,但如今陶泱站得足够高,牵一发而动全身,多得是人盯着陶家和孙家,但凡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所以她提出,孙家应该保留势力,休养生息,等陶泱从官场上退下来了再发展也不迟。
其实,当年孙常志知道自家女儿相中的只是个小小武官,心里实在松了口气。尽管武官向来容易招来忌惮,但就凭当年陶泱的官位,提防他还不如提防天要打雷下雨来得实际。
所以孙家才敢同意这门婚事。
不成想,娶了这么个妻子,朝廷居然还敢重用陶泱,以致于如今孙家和陶泱都被高高架起,既不敢上去,又不甘心直接下来。
孙常志自然是同意外孙女的看法,孙颍却很恼火,激动时甚至脱口而出,“你既然姓陶,自然是想着要保全你们陶家了!孙家生意做不起来,究竟对谁更有利?”
这话实在伤人,几乎是将陶珑一片真心扔在地上踩。
是,叫孙家韬光养晦的确也是为了自己父兄,但一旦有人要针对陶家,除非圣上属意,又有谁真能啃下这块硬骨头?最后还不是要从规模更大,也更容易拿捏的孙家下手?
士农工商,商人从来都在最底层。哪怕比起前朝,大齐对商人的限制已经少了许多,孙家的人脉也广布朝堂——但人家今日用得上你,自然对你客气有加,明日有更大的势力要对你出手,他们又凭什么掺和进来,白白惹上一身骚?
陶珑在京城见了太多这样的事,心里早有十二万分的警惕;可孙颍久居江南,过惯了孙家做土皇帝的日子,难免一叶障目。
何况,他已是孙家名义上的家主,总不能还听陶珑这个“别人家的”小姑娘摆布吧?
陶珑看向孙颍,不卑不亢道:“舅舅,我无法保证。但有件事我要告诉您:若不是年初织造司的单子被我截下,他们选中的冤大头就是孙家。”
孙颍一时哑然。
沉默了好半晌,他才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走吧……在外小心。”
39. 巡抚
秋雨冲淡了暑气,但周遭依然弥漫着挥散不去的热。
陶珑打着扇子看向门外,大雨如注,清晨的大道上往来行人不少,大都撑着伞急匆匆往客栈里跑,店里一时人满为患,得亏他们来得早,还抢了张桌子坐。
雯芳倒了杯冷茶,递到她手边,“越往南走越热,到了南海,只怕过年都是热的。”
端起茶水饮了口,陶珑面不改色咽下嘴里的茶梗子,说道:“所以我总呆不惯这边——还是金陵好,没京城那么冷,却也没南海这么热。”
话落,她看向坐在桌子另一边,坐在梁椟身侧始终不语的男人,“我听杜掌事说,您是金陵本地人?您觉得如何?”
此人名叫王四郎,据梁椟说,是陆修明直接指派过来的人。但王四郎也并不清楚梁椟的底细,以及他和陆修明之间那点小九九,似乎就是单纯来帮忙干活的。
“是这样没错,我前些年冬天去京城时,也总觉得冷。”
王四郎人长得既不英俊也不丑陋,整个人从头到脚甚至没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若是不打交道,只怕转头就会忘了他的具体模样。
但他笑起来时,看起来老实又憨厚,有种奇特的亲和力,叫人格外容易生起亲近的心思。
难怪梁椟大概讲了王四郎的来历后,就警告说:“此人不可信——他未必是陆修明的人。”
毕竟,王四郎实在是个很适合做眼线的料子。这一点,别说陶珑,雯芳都看得出来,陆修明难道看不出来?
只是不清楚,在明知他有问题的情况下,陆修明又为何还要这么做。
陶珑不着痕迹打量着王四郎,笑道:“说起来,离开前我给南海的孙家掌事送了封信,如今也该到他手里了。之后种种,就不必您二位再劳心费力,权当是我尽半个地主之谊了。”
“您太客气了。”梁椟手里摇着那把“静水流深”的折扇,四个大字在几人眼前晃了又晃,“这桩生意本就得麻烦您从中通融一二,连这点小事都……我们实在汗颜啊。”
王四郎也附和,“杜掌事说得没错。”
陶珑端起茶杯,本想喝茶,但看见茶汤里漂浮的大片梗子,又默默放下。她清了清嗓子,说道:“本来么,我一介女流之辈,在外行走多有不便。您二位在身边,我当真安心不少,做点小事也算报答了。”
梁椟眼皮跳了跳。
她这纯属睁眼说瞎话。
且不说当年陶珑就是自己带人去南海谈的生意,就说现在——她身后可还站了足足四个护卫,个个都是宋方挑出来的好手,有他们在,应付寻常的劫道危机不在话下,梁椟和王四郎都还得仰仗他们保护。
但想到陶珑在王四郎面前似乎一直都是这么个嘴里没几句正经话的形象……这算是她的障眼法?
梁椟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也搞不懂陶珑的打算,偏偏陶珑还守口如瓶,半点不肯透露。
谁能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一阵,雨势渐小,天边漏了几线光下来。
陶珑身边的护卫出去看完路况,回来报告,“可以走了。若是现在启程,约莫能在落日前赶到崖州。”崖州,也就是南海巡抚府衙所在之地。
征求了梁椟和王四郎的意见,陶珑立刻拍板决定出发。
*
早在他们来到南海前,崖州这边的掌事就先行向巡抚送上拜帖,是以,修整一夜后,陶珑没有任何耽搁,第二天立刻就带着梁椟和王四郎前往巡抚府衙。
季知礼最厌烦阿谀奉承,哪怕没有陶珑叮嘱,梁椟也不会带任何礼物。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陶珑却带了个不大的礼盒。
来到府衙后门口,他将雯芳手里的盒子看了又看,本指望王四郎能“不识好歹”地问一句,没想到此人当真只管做抽一下走一步的拉磨驴,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梁椟还在犹豫要不要开口,府衙已经来人请他们进去。
他咽下嘴边的话,跟在陶珑身后,一路暗自打量周遭环境。
毫无疑问,季知礼如传言中一般,是个刚正不阿而清贫的人,比起南省巡抚府衙的“富丽堂皇”,这里说是寒酸都不为过。
作为南海第五任巡抚,显然,这都是出于季知礼的授意。
虽然知道季知礼年纪不大,但在梁椟的猜测里,此人难免带着点古板与老气横秋,约莫与翰林院那些认命的编修差不多,总该是一副谁都欠了他似的模样……
只是,当真见到了在偏厅门口等候的季知礼其人,梁椟心里忍不住打了个突。
三十出头的年纪坐上这个位置,本就称得上是“青年才俊”,关键季知礼皮相也生得不错,人如其名,很有些温文尔雅的味道,只是大约常常皱眉,眉心嵌了道沟壑,叫整个人看起来多了些凶与苦。
更主关键的是——
他们何德何能叫堂堂巡抚在门口迎接?梁椟不觉得是因为陆氏的生意,那是因为什么?
他看向了陶珑。
这两人关系似乎相当不错,这一个照面,陶珑的第一反应不是行礼,而是如朋友般熟稔地接过雯芳手里的盒子,冲季知礼晃了晃。
季知礼先诧异了一瞬,而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唇角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
梁椟将他们这一番来往看在眼里,心里像被人拧了一把,再看向季知礼时,难免带了些挑刺的审视。
平心而论,无论是样貌、学识还是地位,季知礼都十分出挑,即便放在达官贵人遍地走的京城,应当也是个热门的择婿人选。
可惜,他一则是个带了女儿的鳏夫,二则……二则过于清贫,陶珑这样爱财爱享受的人,肯定受不了他。
“忆娘当初只是随口一提,你怎么当真带了东西来?”
瞧瞧,季知礼甚至都没顾得上旁边这两个来谈生意的人,先和陶珑说起了小话。
忆娘难道是他的女儿?陶珑这就连他女儿都认识了?
“我上头只有个长兄,得忆娘叫我声姐姐,自然要拿出点做姐姐的样子来。”
……看起来,像是季知礼单方面示好,陶珑怕是没那个心思。
梁椟太明白陶珑了。她说自己只是小姑娘姐姐,绝对不是故意要这么说,来躲避季知礼的示好。
——她就是这么想的。
陶珑这人,看着八面玲珑,总能叫所有人喜欢她,偏偏总是只能察觉到假意,看不见真心。
除非季知礼真冲到陶家提亲,不然陶珑八成想不到男女之事上。
梁椟暗自松了口气,但还是看季知礼越发不顺眼。
那厢,季知礼和陶珑寒暄后,似乎这才看到旁边还杵了两个八尺长的大活人,抱歉道:“这两位是陆氏商行的?请进吧。”
梁椟勉强挤出一个笑,挂上自己作为“杜成风”时长袖善舞的假面,连连拱手,跟在陶珑身后进屋落座。
“尽管请陆氏的两位至此,但丑话说在前面,我依旧对陆家没什么好印象。”
落座上手后,季知礼收敛起了面对陶珑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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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和,显露出作为一方大员的锋芒。
“但有陶……陶东家引荐,我也愿意信任二位,保证决不徇私。只是,这提议最后能否落实,还要看二位的发挥了。”
还行,做官这事儿上没得挑。
梁椟在心里刻薄十足地下了判语,面上却一派春风和煦,“那是自然。开工坊一事,其中种种好处,想必不需我再多说,如今就只提陆氏开出的的条件。
“其一,整合织工不是易事,但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大人,您别忙着瞪我,话糙理不糙——雇佣当地织工来工坊做工,陆氏不仅会给他们每个月定量的工钱,如果月末产出高于规定产出,他们还能再拿到一笔钱。
“其二,您担心当地百姓受利益所惑,不事生产而纷纷跑来工坊做工,此事也并非不可解。棉花一年一季,即便在南海也不例外,所以工坊只在棉花收获后的半年里开放,不误农时,而且只招收女工,叫地里总有人干活——您看如何?”
前朝末年,“工坊”在浙省就已经初露苗头,时至本朝,有朝廷放开经商在先,自然也有大批大批的失地农户来工坊做工。
而今,“工坊”在中原地带已不算是什么新鲜东西,但对南海来说,却是个很可能动摇百姓立足之本的新鲜事物。
毕竟中原人口日增,耕地却不可能跟着人口一起增加,自然会有多余的劳力去工坊干活。南海却不同。
此地可称“地广人稀”,虽然耕地也说不上多,但百姓数量更少。若是他们也像中原百姓一般涌进工坊,那么谁种地?哪来的粮食呢?
梁椟设下的几条规则,可以说基本将这个问题解决了。
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个问题:
“陆氏这么做,难道不赚钱?”
季知礼有此疑惑合情合理。商人逐利,若无利可图,平白做这些好事干嘛?给自己攒功德?
陆家干的恶事,光靠这些可无法抵消。
“一年不能回本,那两年三年呢?”梁椟轻笑,“咱们做的又不是一锤子买卖,种地还要等时间收获呢,何必急这一时半会儿的?”
陶珑其实有点怀疑,陆氏还能不能活到两三年后。但这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反正自己出资只占小头,而他们只要没让当地百姓吃亏,就是好事一件。
她也跟着道:“我同陆氏合股,就算他们真跑路了,好歹还有孙家接盘,您大可放心。”
季知礼垂着眼思考,半晌不发一言。
梁椟也不着急,喝了口府衙里同样飘满了茶梗子的茶水,静静等待他的答复。
“可以,你们到时候拟一封文书来,你说的那些内容,诸如工钱多少等等,详细列出,我审阅后若是没什么问题,你们扣上陆氏的章,以此作为契约,之后我会叫人去帮忙给当地百姓宣传。”
季知礼抬眼看向梁椟,一锤定音。
如此,工坊之事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陶珑率先起身,道:“此间事了,我们就不叨扰了,劳烦大人百忙之中抽空来处理这点小事儿。”
“说不上劳烦,”季知礼在面对她时,瞬间卸去一身官威,“我之前问送拜帖的小厮,他说你要等过了年再走?”
陶珑点点头,“奔波辛苦,好歹休整一两个月再说。”
季知礼唇角噙着笑,“那就好,忆娘有事没事就同我念叨你,若得了空,还要劳烦你去看看她。”
坐在一边的梁椟:……
这位季大人是故意的,还是真不把他们这几个大活人放在眼里?
40. 微妙
梁椟实在没法不对季知礼的区别对待耿耿于怀。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就是看不顺眼季知礼对陶珑如此殷勤。
哪怕……哪怕陶珑似乎没那方面的心思。
可梁椟就是感觉胸口堵着一团浸满了醋的棉花,又酸又沉重地涨满了他的整颗心。
梁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不是自己,陶珑如今是不是会过得更安稳?
和一个京城中的小官成婚,在家里有更多话语权,能尽情做她想做的那些事,也不用担心被扯进党争……
他再一次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是自己搅乱了陶珑的生活。
偏偏他们两人,好像谁能没有拒绝这样安排的权力。
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梁椟彻底从陶珑的生命中消失。
其实本该如此的。
梁椟明明可以一直隐于幕后,藏在陶珑看不见的地方,安安静静地渡过自己这偷来的几年时光,可他却忍不住想要再见陶珑一面。
不是只能远远看着她,而是想要看到她对自己嬉笑怒骂、顾盼流眄……然后,便想要更多。
他们曾是彼此除却母亲外最亲密无间的人。
过去的几年里,梁椟一次次在梦中回到他们不曾分离的时刻,与陶珑抵死缠绵,但梦醒时分,除了他心头针扎般的痛苦,其实什么都没有。
梁椟只是在饮鸩止渴。
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不该如此呢?可他又该如何割舍这最后一点念想?
梁椟以为,这次出现在陶珑面前不过是自己冲动之下任性一回,能作为梁椟在陶珑身边走过最后一段时光,于他而言已是最大的恩赐。
但直到今日看见季知礼的表现,梁椟才意识到,原来他还是一直将陶珑看做自己的所有物。
——这是他的,他的妻子,他的宝物,只属于他的。
光是察觉到别人的觊觎,都足够叫梁椟发疯。
可他又凭什么这样想呢?
梁椟已经是个“死人”了,毫无疑问,陶珑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与梁家也没有任何关系。
甚至,哪怕实在梁椟没死时,陶珑也不属于他。
陶珑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像是山间风,只管自己去向东南西北,哪有人能留住一阵风?
梁椟用力闭了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试图给自己躁动不安的情绪找一个小小的出口。
他状似无意地走到雯芳身边,嘴唇几乎看不出开合,却极轻地吐出一句话,“跟她说,孙家还有事处理,就不用再纠缠了。”
雯芳惊疑不定地看向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照做。
梁椟心里有数,雯芳对他的讨厌算不上特殊对待,这小丫头平等地讨厌陶家和孙家以外的每一个男人。
自然也包括季知礼这么个年纪比陶珑大了十五六岁的鳏夫。
雯芳走到陶珑身边,低声添油加醋地将梁椟那话复述一遍。陶珑眨眨眼,冲季知礼歉然道:“这几日怕是……”
季知礼脸上的温和不变,“本就是我麻烦你,自然还是以你的安排为先。忆娘收到这些小玩意儿,已经够高兴一阵了。”说罢,他一拱手,“要说起话来又打不住,我不多嘴了,若有什么事儿也可来府上找我……以我季知礼个人的名义,大约也能帮上你些忙。”
陶珑只是有些迟钝,不是睁眼瞎,季知礼如此明晃晃的偏爱,她若再瞧不出几分猫腻,那真是白活一场。
她无心与季知礼发展什么关系,却也不想拒绝得太激烈,惹得对面难堪,是以只回报了一个浅淡的笑,“这可折煞我了——您放心,在您治下,我能有什么麻烦?先走一步,免送了。”
话落,她只扫了梁椟一眼,没多说话,对方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冲季知礼拱手拜别,带着王四郎跟上她的脚步。
离开府衙,陶珑松了口气,又突然想到,季知礼如此区别对待,自己都看得出来,那梁椟是不是也……?
她莫名感到了一丝紧张,脱口道:“季大人他……我实在没想到……”
不对,自己紧张什么?且不说她对季知礼没意思,就算有,干梁椟什么事?被他看出来又怎样?
反正,他和自己没关系了。
越想,陶珑越心平气和,话锋一转,“没想到他这么不待见陆氏,不过好歹事情有了眉目,总归不虚此行。”
梁椟将她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尴尬尽收眼底,心中的酸楚被一句话轻易抹平。
他想,陶珑心里果然还是有自己的。哪怕只有一点,也够了。
自从死里脱生后,最大的心愿无非是,陶珑哪怕日后再嫁、有了别的心上人,也还能在闲暇时想起自己生命中还有“梁椟”这么个名字。
只是,这些想法只在梁椟没见到陶珑时会起效。
今天面对季知礼,梁椟才算明白,自己想象中的“放下”都只能是想象,若是自己还没死透,就见到陶珑改嫁,他只怕真要和那个男人拼命。
梁椟望向陶珑的侧脸,只觉得每个弧度都可爱得过分,光是看着就叫他心软成一团。
他竟有些情难自禁地上前一步。
陶珑歪头回望过来,微微挑着眉,似乎在疑惑他打算做什么。
梁椟一下被刺醒了。
他差点忘记,明明是自己将人越推越远,如今又凭什么还想再去靠近?
而且,自那天两人把话说开后,除非是谈生意或是与陆家有关的问题,陶珑轻易懒得搭理自己。
梁椟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对自己失望了。正如陶珑之前所说,如今所做的一切,大约都是为了母亲,仅此而已。
陶珑对他那点微妙的在意,更像是没能彻底消散的前尘往事,即便曾经切实存在过,却和现在的他们再无半分关系。
梁椟压下心口阵痛,附和道:“不虚此行,就是好事,”
陶珑没什么感情地笑了两声,“哈哈,您也这么觉得就好。”
*
来到崖州,陶珑一天也不曾消停过。
雯芳那日说的托辞是“孙家还一大堆事要处理”,这还一点没说错,因为真的有很多事。
老吴的事情在前,陶珑半点不敢偷懒怠慢,坚决让掌事搬来过去一年的账本,叫上孙家的几个账房,又从外面临时雇了两个,一群人关在屋里,查账查了将近一个月。
别说去见季知礼的闺女,陶珑连暂住在隔壁院子的梁椟都没见过一面。
虽然她不怎么想见梁椟,倒是真有点想念忆娘了。
终于查完帐,确认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账本露了些掌事小偷小摸的马脚后,陶珑才算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虽说能在账本里看出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但这次还对比了流水和库存,三方都基本能一一印证,那总不会有太大的损失。
而陶珑甚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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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拿掌事怎样,只是申饬敲打一番,扣了三个月的俸禄,以作惩罚。
毕竟他犯的事说不上严重,此人办事又十分漂亮,权衡之下,陶珑还是决定把人留下。
焦头烂额地整顿完内务,陶珑终于准备要去拜访忆娘。
但还没来得及递帖子,隔壁梁椟就托护卫递了话来,说有要事相商。
陶珑有些莫名其妙,他们现在的关系有这么好吗?
思来想去,她还是将人请了过来。
“什么事?”
陶珑生怕梁椟长篇累牍地扯些“场面话”,还不等人坐下,就开门见山抛出问题。
梁椟似乎有些无奈,却也没多说,干脆道:“听说儋州那边有个打西洋来的传教士,不仅给当地的百姓义诊,还带来了一种大齐从未见过的织机。”
陶珑“啊”了声,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还有这种事?你从哪知道的?”
“街上,”梁椟好整以暇道,“要去一趟吗?”
这话简直像笃定了陶珑一定会同意。
事实上,尽管拿不准梁椟为什么会专门过来就为了说这么个事儿,陶珑也毫不犹豫点头道:“可以。两天后出发吧,我得先去见见忆娘。”
梁椟:……
他总不能说,自己就是不想季知礼又有和陶珑见面的机会才在这时找上门来吧?
这理由别说陶珑不信,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可偏偏是真的。
梁椟忍不住唾弃自己的进退不决,明明前些日子才下定决心,等这次回去,他就寻个由头离开陶珑,可前几日出门得到了这条消息,他又忍不住想要借此再创造一个勉强算是两人独处的机会。
——之所以说“勉强”,是因为梁椟清楚,雯芳肯定要跟上来。
“还有什么事么?”
陶珑不觉得梁椟专程来一趟只为这点小事。
梁椟:“没了。”
陶珑:……
她扯起嘴角,挖苦道:“您还真是清闲,专门跑这一趟。哦……你是怕我想当季大人的续弦,所以来刺探‘军情’?”
陶珑面上带着几分玩味,叫梁椟拿不准她是当真这么想,还是故意拿话来往自己身上捅刀子。
如果梁椟在还披着那张名为“杜成风”的皮,或许会借玩笑将话题推回去;可陶珑已经撕下了他的伪装,他也不愿再装。
梁椟沉默许久,低声问:“那我要请你等我走后再嫁他人呢?”
“……什么意思?”陶珑蹙起了眉,“你还要走去哪?”
这次,梁椟沉默得更久,久到陶珑都以为他拒绝回答时,才缓缓道:“世上没有死人重新活一回的道理。此间事了,我大概会……去别的地方。”
陶珑愣了半晌才像是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竟笑了出来,“你这个死人不都活了,现在又扯什么淡呢?”
她像只矜贵的家养猫,一抬下巴,“少跟我打哑谜,会说人话就好好说,要不然就赶紧滚!我也是疯了,居然……”
后面半句话被她含混吞进腹中,但梁椟还是分辨出了其中字句:
“居然还指望你能回来。”
梁椟心口又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僵硬地起身,作势要“滚”,临出门前,还是问道:“两天后去儋州?”
陶珑:“……对。”
41. 詹诚
作为中原与南海相接之处,儋州的热闹不输崖州,这些年来此的生意人络绎不绝,他们几乎都选择在这里落脚,反倒是去崖州的并没有多少。
但陶珑两次来南海,都目标明确,就是奔着巡抚府衙去的,是以每次都过儋州而不入,到如今才正经去了趟。
陶珑有心想进城转转,但考虑到这次简装出行,自己除了雯芳和一个护卫外什么都没带,便还是决定直接去找那个传言里的传教士。
出发之前,雯芳还很不满地冲陶珑抱怨,怀疑梁椟就是想骗她单独出去……谁知道消息是真是假呢?
陶珑哭笑不得。
虽然梁椟此人“前科累累”,但实在犯不着在这种小事上诓她。不然图什么?
就连透露这个消息给自己,陶珑都觉得他是为了还人情——到底是自己出面走动关系,哪怕大方地同意她合股,但若是没有她,也未必能成这桩生意。
何况,就梁椟现在这德行……若真是按雯芳的说法,难道他是想和自己“旧情复燃”?这话说出来,只怕梁椟自己都要发笑。
所以这条传教士和织机的消息,陶珑是不怀疑的。何况梁椟还打听出了这位传教士的具体地址,实在做不得假。
出发时,陶珑还十分笃定,但真到了地方,她忍实在不住看向梁椟。
“……你确定是这儿?”
面前这栋高架茅草屋,只怕自己吹口气就要散架,居然是传教士歇脚的地方?
不是陶珑大惊小怪,实在是她在京城和金陵见过的传教士,他们大都携奇珍异宝而来,借以交换一个留在大齐的资格,而后便是和当地的官员富户打好关系,站稳脚跟。
这些传教士,只分有钱和富得流油的,教堂修得富丽堂皇是必须,自己的住所也断不能落下——总之,二少吃寒酸的,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迟疑间,几个土著打扮的当地人朝茅草屋走来,他们都还带着农具,约莫是刚种完地。
为首的中年人不解地看向陶珑他们,用不甚标准的官话问:“你们,来找詹大夫?”
陶珑想起来了,梁椟说过,传教士给自己取的大齐名字,好像是叫詹诚。
她点点头,“对,我听说这边都在用新法子织布,就一路打听过来。老乡你们这是……?
中年人看她如此客气,又说自己只是对那个织机感兴趣,身上原本的戒备顿时消散,憨厚地笑了笑,“詹大夫看病厉害,还不收钱,我们都找他看病。”
所以还真没来错地方。
陶珑心情复杂地又看一眼屋子,这才道:“来之前就听说詹……詹大夫是有名的善人,今日来看,果真如此。”
见中年人好像没太听懂她这话的意思,陶珑连忙笑笑,“你们看病要紧,先去,我等詹大夫忙完了再找他。”
那几人点点头,和善地与她点头致意,便伸手敲敲门,进了屋子。
陶珑看向拴在不远处吃草的马,问梁椟,“你有没有打探到这位詹大夫的底细?”
梁椟摇头,“去年才来的,据说官话讲得不错,估计在大齐待了有段时间,只是以前不在这边。”
这点陶珑自己都能猜的出来,哪里要梁椟来讲?
她没好气地暗自翻了个白眼,也敲门进去,叫雯芳和护卫在外面稍作等待。
房里的陈设看着倒没外面那么寒酸,却也没强到哪去。
屋子不大,只分里外两间,詹诚平时给人看病应当都在外间,小小的地方里居然已经挤了七八个人,可称人满为患。
而且,见多了京城有钱人手里的西洋玩意儿,如今一打眼看到真正的西洋人房里没半点洋货,陶珑甚至有点恍惚。
再看一身大齐读书人打扮,还梳了个标标准准的发髻的詹诚,陶珑彻底傻眼了。
印象里,为了表明自己传教士的身份,和对自己信仰的“虔诚”,这些西洋来的传教士们大多会选择一直穿着自己带来的教会服饰,须发也力求与从前一致,生怕别人不能一眼看出他们的与众不同。
詹诚这么接地气的,大齐只怕还是头一个。
陶珑不太能看得出西洋人的年纪,只是看詹诚鬓发已有斑白,想来至少也是四五十岁。
她仔细观察詹诚给人看病的手法,居然也不是京城这些传教士搞的什么扯淡放血法,而是正儿八经的大齐医术。
陶珑一时咋舌,只觉得这位詹大夫实在是太过鹤立鸡群,叫人有点看不懂。
前面进来的几个当地人,都是干活时被毒虫咬了,詹诚只看两眼就心里有数,拿出瓶药粉,用标准的官话小心叮嘱如何使用,又交代了忌口,这才目送他们离开。
“……姑娘也是来看病?”
一个晃神的功夫,屋里等待的人居然就剩陶珑和梁椟。陶珑眨眨眼,没有半点不自在,确认自己后面没人后,大大方方坐在詹诚面前,道:“在下是金陵来的商人,姓陶,听说您手里有一种全新的织机,所以……”
詹诚面色冷淡下去,不卑不亢道:“不知您是何处听说的,但我不做生意,怕是要叫您跑空了。”
陶珑:“看一眼也不行?”
詹诚放下手里记录问诊内容的毛笔,“我们村不少百姓都在用,您可以借他们的东西一观。”
他好像很讨厌商人。
陶珑在心里下了定论,轻笑道:“虽然我是个商人,但好歹也是季巡抚承认的第一个商户,这点能否叫您姑且放下点戒心?”
听她搬出季知礼,詹诚终于舍得正眼瞧人,脸色稍霁,“您是孙氏的东家?”
看来自己这两年在南海做的“小本生意”也不是真像孙颍说的“拿钱打水漂”,至少口碑还是有几分的。
陶珑索性将要在南海开设工坊一事大概说了遍,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我没想过要买卖您手里的技术,您甚至不必叫东西过我手,届时工坊建成,能叫织工们用上这更快的织机,不是也更轻松些?”
詹诚半掀着眼皮,一双浅色的眼珠掩在眉骨打下的阴影里,叫人看不清情绪,“您也不必拿这种话哄骗我,同一时间更高的产量不会减少人们的劳动时间。”
陶珑:……
她真的不喜欢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
陶珑叹了口气,“是,我的确存了私心,毕竟商人逐利,总不能做赔本买卖。但无论如何,这种产量更高的织机能得到推广都是好事,不然您也不会把它传授给当地百姓不是?”
这一番话可称推心置腹,詹诚神色略微松动。
只是他正要说什么,又有几个村民推门进来看病。
陶珑识趣地起身退到一边,静静等詹诚忙完,才打趣道:“不瞒您说,刚到门口,我真以为自己走错地方了,实在没想到大齐还有您这样特立独行的传教士。”
詹诚见她主动转移了话题,从善如流道:“特立独行算不上,不过是希望能为大多数人做一点贡献罢了。”
“您是在大齐待了有些时间吧?听您官话,比不少南海人都标准。”
詹诚似笑非笑地问:“姑娘,您是在打探我的来历?”
陶珑大喇喇道:“是,因为我想不通,您为何要来这穷苦地。”
“这样的事在你们大齐也不罕见吧?”詹诚起身整理起柜子里的草药,“古时不就有僧侣为了传播他们的信仰渡海去东洋,结果十不存一……我做的是无非是和他们同样的事。”
说罢,还在胸前做了个奇特的手势,似乎是他所信仰教派的祷告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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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但您的‘同伴’们,似乎不这么想。”陶珑眨眨眼,“他们是觉得,打通官员那一层关系,更有利于传播信仰?”
詹诚垂下眼,冷淡道:“他们怎么做,是他们的选择。在我看来,生活在底层的大多数百姓,远比你们这些商人和那些高管需要救赎。”
陶珑不置可否。
她不信神佛,也理解不了詹诚自称“为了传教而来到南海”的行为——但所谓“君子论迹不论心”,他既然是行善事,那出于其他目的又何妨?
“姑娘姓陶?”詹诚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发问,“……金陵福记的东家?”
陶珑一愣,不明就里点点头。
詹诚轻叹一声,“三年前,您曾收留帮助了不少明州的灾民,那时我也在明州。没想到,居然就是您。”
别说是他,就连陶珑自己也没想到,他们两人居然还有这缘分。
三年前,也就是她刚离开京城,准备去往金陵的时候。彼时明州闹洪灾,冲毁了一座堤坝,百姓本就流离失所,当地的官员还互相推卸责任,致使灾情进一步扩大。
陶珑本就是路过,要插手其中又麻烦又没必要,但当时的情形实在触目惊心,她犹豫再三,拜访了明州当地所有受洪水侵袭的寺庙,表示自己愿意出资修缮,但他们得雇佣当地灾民做工,不仅要给工钱,还要保证灾民一日两餐。
她给钱给得大方,此举又是实打实的善事,五间寺院都欣然接受陶珑的提议。
尽管她难得动了恻隐之心,愿意伸出援手,却也不想只是设棚施粥——陶珑毕竟不会一直待在明州,粮食总有不够的一天,何况自己挣饭吃,总是叫人心里更舒坦些。
在明州停了半个多月,确认愿意来干活的灾民都过得不错后,陶珑这才离开。
商号的名字“福记”,也是当时寺院住持问她以何名义行善时,陶珑一拍脑门想到的。
这些陈年往事骤然被提起,屋里还杵着个静静不说话却一直支着耳朵的梁椟,陶珑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道:“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何况,我也算借此第一次打出福记的名号,无论如何都不亏。”
詹诚摇头,“你们大齐有句话,说‘君子论迹不论心’,无论您处于何种目的做了这些事,明州百姓都会记得您的义举。”
自己在心里评价对方的话,反被詹诚用来评价自己,陶珑心情有些复杂。
但她很快意识到,詹诚态度软化了不少,眼下正是趁热打铁的好时机。
“我知道您的顾虑,但正如季巡抚的‘约法三章’——做织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影响到田耕的,至少眼下还不会。何况,即便没了您手里这种织机,日后难道不会有人研究出其他的工具吗?这些技术,都是要一代代发展的,若只是担忧,那我们现在不都还是些茹毛饮血的家伙?”
陶珑一番话说得口干舌燥,眼巴巴看向詹诚,希望他能给出肯定的答复。
“您是我见过最特别的姑娘。”詹诚十分真诚地夸赞道,“若是我总能碰见您这样的人,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大多数人心存警惕。”
说罢,他转身走向里间,似乎是去拿什么东西了。
陶珑好整以暇等待着,却感觉梁椟从背后凑近了些。
她还以为梁椟会说些什么,没想到对方只是单纯地站过来。
也不知这人又犯什么病,陶珑懒得搭理,直到看见詹诚拿着个巴掌大的小玩意儿出来。
还不等她先开口,詹诚看过来时愣了片刻,试探地问:“方才是我招待不周,还没来得及问,那位公子,是您的丈夫?”
陶珑:……
她糟心地回头看了眼几乎要贴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好像猜到他这么做的原因了。
42. 何二
陶珑觉得莫名其妙,梁椟这人一边要把她推远,一边又自己巴巴地凑上来,这是在搞什么?
她忍住没当着詹诚的面翻白眼,强笑道:“哈哈,不是,朋友。”
詹诚迟疑片刻,点点头,没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将手里的东西展示给陶珑,“其实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这个叫做‘飞梭’——您大概已经见过那些百姓们用织机的样子了吧?”
陶珑“嗯”一声。
现在的织机之所以速度不够,就是因为织工在进行引纬时,往往需要两只手,甚至两个人来投梭。哪怕是最熟练的织工,也不得不在这一环节中花费大量时间。
但陶珑一路走来,在这附近已经看到不少在外面织布的女子,却发现她们在引纬这一环节,居然只需要轻轻拉动织机上的一根绳子就可以。
哪怕她有心上前询问,这些女人们也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陶珑虽然隐约窥见这种织机的与众不同之处,但依旧看不甚明白,只得揣着疑问来拜访詹诚。
“您看,这中间是空的,放了个小轮子,确保它能在没有人力投掷下也能自己将纬线带过布料。”詹诚展示得很详细,正如他所说,这个小小的梭子除去多了个轮子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陶珑清楚,真正关键的地方恐怕不止在梭子上。
果不其然,詹诚摊开另一只手的掌心,里面躺着几只……形状奇特的,扭成圆筒状的铁丝。
他看陶珑不太能理解的样子,解释道:“这个东西,在大齐或许叫‘簧片’?虽然并非片状就是了。”
说着,詹诚还将一只簧片立起,然后按压——原本还是筒状的铁丝立马缩成了一个扁扁的圈;松手——被压成圈的铁丝又恢复原状。
到这里,陶珑心里已经隐隐有拨云见日之感。
她忍不住说:“所以这边百姓用的织机还带了个滑槽,飞梭放进里面,然后……簧片放在滑槽两端,是不是?”
詹诚颇有些诧异地看向她,夸赞道:“您很聪明。”
“但之后呢?”陶珑蹙着眉,“怎么样能一拉绳子,梭子就自己飞出去?就算有簧片,也……”
“因为绳子还带动了一个机关,”詹诚张望一圈,有些苦恼道,“我这边没有织机,只能口头给您解释了——这个机关,可以叫‘打梭棒’,顾名思义,拉动绳子,就会带动它击打梭子,梭子从滑槽里飞出……”
陶珑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眼睛都发出亮光,“原来如此,竟然如此!能接您纸笔一用吗?我、我得记下来!”
詹诚立刻从柜子里抓了几张纸和炭笔过来陶珑也没嫌弃,躬身开始写写画画,还时不时询问詹诚对错。
梁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既有些高兴和与有荣焉,又渗出点微妙的复杂。
陶珑比从前和他在一起时,耀眼得多。
他忍不住怀疑,如果没有自己,陶珑是否远比现在要过得更加……更加幸福?
因为梁椟是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是天子近臣,所以陶珑也不得不留守京城,在外举止皆需小心谨慎,行差踏错半步便要成为焦点,为人指摘。
仔细回想起来,陶珑那些年确实连门都很少出。
她本是个相当活泼的姑娘,骑术十分厉害,当年在马场,几乎没几个同龄人追得上她。
陶珑还喜欢在各色商铺中闲逛,和天南海北的人吃茶喝酒、谈天说地。她天生就有交朋友的本领,很少有人不会被她的“真诚”打动。
但是,梁家就像一只不怎么好看的鸟笼,将她这只本该在天地间遨游的鹰给困住了。
梁椟自然知道,无论是自己还是陶珑,他们两人谁都没得选,圣上赐婚,只有接受的道理。可他扪心自问,这一段姻缘并没有困住他,却独独困住了陶珑。
他当初真的没看出这些吗?
其实梁椟心里清楚,是他太害怕了。他怕打开了笼子,陶珑真的离开自己,所以对那些事……对那些沉在陶珑眼底的空虚与寂寥装作一无所知。
梁椟用力闭了闭眼,压下自心头蔓延至眼眶的酸涩。
还好,还好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二位这就准备走了?”
那边,詹诚和陶珑似乎已经交流完了,两人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意思,这位已经和大齐人无异的传教士脸上满是遗憾。
陶珑笑笑,“时间不早,这会儿启程,天黑之前差不多就能回崖州了。”
“希望我们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吧。”詹诚虽有不舍,也没挽留,只是目送两人离开前,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将他们叫住,“对了,有一件事麻烦您二位——”
陶珑拎着药材,轻巧地从马背翻身而下,叩开小院的门扉。
“娘子,请问这里是何二家吗?”她冲院里忙着晒衣服的女人晃晃手里的东西,“詹大夫托我来送药。”
詹诚的名头,在这一带说不定比季知礼还好使。那女人开始还满脸戒备,听到后半句话,立刻将手里的衣服往盆里一丢,边在围裙上擦手边向门边来,“是的是的,我就是何二家的!有劳詹大夫了!”
詹诚托陶珑和梁椟办的事,就是顺路给一个半月前来他那看病的铁匠送药。
原本按照约定,铁匠要在三天前再去取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到了今日都没来。正巧有陶珑这俩骑马而来的,詹诚干脆厚脸皮请他们行个举手之劳。
走之前,陶珑向詹诚打听过,说铁匠家如今应当只有一个老婆,几个女儿都嫁去隔壁村了,儿子也在崖州城里安了家,是以陶珑并不怀疑女人的身份,干脆地将东西交给她,问:“说起来,詹大夫还托我问一句,何二怎么不去看病了?他腿上那毛病还得再做套针灸才能好彻底。”
女人接过药材,脸上高兴夹杂着忧虑,看起来很有些滑稽,“这……这我们也知道,只是十天前吧,有官老爷来咱们村里找人去采石场干活,包吃住不说,一个月的月钱就是二两银子!虽然都说去这种地方辛苦,但有钱不赚,岂不是……”
陶珑一愣,“采石场?”
女人点点头,“是呀,就是采石场,咱们这边可没矿呢。好像在北边?官老爷们说具体位置不能告诉我们,怕有人去里面偷东西。”
陶珑飞快地和梁椟对视一眼,又问:“我是从崖州过去,找詹大夫有事儿,顺路来给您家送一趟东西的。可在崖州,好像没听说有采石场的事呀?”
“那可不,”女人鬼鬼祟祟地打量一圈周围,压低了声音和陶珑说,“官老爷说这是机密,还不许我们将此事往外说呢!而且他们来的时候还没穿官服,光拿了个扣着县衙章子的公文,村长看了说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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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才敢信。”
陶珑几乎可以肯定这其中有问题,但没有把握的前提下,她不愿在女人面前表露出端倪,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原来如此……那你家那位啥时候去的?也不能中途回来趟,找詹大夫吗?”
女人讪讪地挠了挠脸颊,“那边说要三个月到半年才能放人呢……没办法,实在是他们给太多,不然也不至于放着身子不管不是?这药……这药我就先收着,等我家那口子回来了再吃,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陶珑叹了口气,“那都多久以后了?万一……唉,去了那地方,竟然连家里人都联系不上?”
女人揪着围裙,好半天才顿悟似的惊叹一声,“哦对了!可以找村长,官老爷说了,要有东西带给家里人,可以找村长!”说罢,她抬脚就要往外走。
“还得谢谢夫人,要不是你提醒,我这脑子可真想不起来!”
又急匆匆向陶珑到了谢,女人院门都没关紧就风风火火走了。
记下她离开的方向,陶珑这才看向梁椟,问:“你怎么说?”
梁椟摇头,“知道得太少,还得去那地方看看才能搞清楚,是这边的土皇帝作威作福,还是……”
未尽之言,陶珑很清楚,九成九是陆家。
毕竟,哪怕季知礼已经尽可能地掌控了整个南海的局势,但偌大的地盘摆在这,他总不可能面面俱到。
做这事儿的,无论是土皇帝还是陆家,都相当有可能。
陶珑犹豫地看向自己带来的两个“拖油瓶”,正在思考是否要让他俩先回去。
雯芳立刻反应过来,庄重道:“不许赶我走,如果没出事儿最好,有个万一,我俩还能殿后,总比你独自……呃,你们两人一起要强。”
不等陶珑回应,梁椟率先道:“确实人多点合适,若是……总有人能传递消息出去。”
他这是做了最坏的打算。
陶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无奈道:“行,你俩也是机灵的,总之,届时一切听我的,不许妄动,明白吗?”
这话完全就是冲着雯芳说的。
雯芳乖巧点头,“那是自然,我什么时候不听您的?”
既然已经决定要探一探那采石场,陶珑一行人便先到村外,找了个小树林将马栓好,这才悄悄摸去村长家。
“你又要往那穷乡僻壤跑啊?”
这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何二好歹也是咱们村里人,这点小忙能帮就帮呗。”另一名中年男人笑道,“咱们钱拿了这么多,多跑几趟的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是村长和村长夫人?
女人轻哼一声,“这么神神秘秘的,连我都不许跟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当村长的是做贼去了!”
“官老爷们都说,自己是奉上意秘密行事了,哪还能叫咱们知道那么多?”男人乐呵呵的,“这样还许咱们送东西,可见大人们还是相当仁厚。”
“尽说官话!天已经快黑了,你早去早回,等天黑透了,点灯才更显眼呢。”
“是,还是你聪明!”
陶珑心说,他们可来得真是时候。
而后便跟着梁椟,悄无声息地从院墙外摸去不远处的树下,和雯芳及护卫汇合。
“走吧。别跟太近了。”梁椟淡声道。
43. 潜入
四个人里,只有梁椟和护卫是有些真功夫在身上的;陶珑虽只会些防身本领,但胜在“一力降十会”;至于雯芳,则完全是个一阵风都能掀倒的拖油瓶——按理说,他们这么多人干尾随的活儿,放在哪都是大忌。
但陶珑肯定是要留下的,护卫也是得给她搭把手的,雯芳又是不肯独自离开的……得亏村长年纪不小,耳朵也不怎么灵光,不然实在不能叫他们一路跟来了这个所谓的“采石场”。
此地面积不算大,地处深山之中,瞧着倒是有模有样,采石的器械一应俱全,被血红的残阳一照,像是什么择人而噬的妖物。
村长没能进入采石场,在门口就被守卫拦下,其中一人得知他的目的后,面露讥讽地点点头,接过东西就立刻不耐烦地赶人离开。
对方如此轻慢,村长心里自然不怎么高兴,但看了眼守卫腰间的刀,他有再多不满也只能咽下,抽着半张面皮匆匆离开了。
“他们真以为自己还有出去的时候?”一个守卫掂了掂手里的药包,“大人说的话,也就这些人会信了。”
另一人轻笑道:“那么高的报酬,由不得他们不信。何况要是不信,还会有人来?”
“也是。”
陶珑窝在树后,静静听着两人的对话,心里有了猜测。
可以肯定的是,这个采石场绝对不知是明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否则不至于要把人“骗”来,而且还是有去无回。
但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幕后主使又会是谁?
药包被随手扔进草丛里,两名守卫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
陶珑和树上的梁椟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身形一晃,就消失在了鬼影幢幢的丛林中。
雯芳似乎有些不解,嘴巴张张合合,到底顾虑到不远处就是守卫,没敢开口说话。
陶珑冲着她和护卫打了个手势,便带着两人绕开大门,转去采石场外围的另一头,人少、草多、树也多。
说来也怪,这地方明明还专门修了个大门遣人看守,可除此之外,便再没做其他安排。
难道是吃准了不会有人过来,也没人会跑?
陶珑蹲在草丛里,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雯芳往她身边挪了挪,“您怎么打算的?我是说……他就这么进去,咱们呢?”
“等呗。”陶珑很是无所谓道,“除了他,这种事儿咱们谁也干不来。”
“万一……”
陶珑手欠地揪了几根草叶子揉搓,“等到三更天,若是还没动静,我们就先走。”
雯芳等的就是这个答案,闻言终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抱膝坐在陶珑身边,看着天边一点点亮起的月色出神。
上弦月在橘红的天边勾勒出一个浅淡的轮廓时,梁椟已经摸到了采石场主管的房间。
今年以来,他运气一直好得惊人,不说是想什么来什么,也可以说是诸事顺遂。
是以,当梁椟刚潜进那一溜住人的棚屋区,就看见个穿着明显不同的人时,他也没太惊叹自己的狗屎运,只将自己的气息进一步隐藏,默默跟在对方身后。
那人约莫四十出头,一身浅色棉袍,不染纤尘,衣襟贴了三指宽的低调的织锦,腰间丁零当啷地挂了好大串金玉配饰,每走一步都像带了摇铃的驴,活脱脱是又不敢越制,又想臭显摆的打扮。
梁椟听着那叮叮当当的声音转进屋里,他思忖片刻,直接推门跟了进去。
“我不是说了,进来要先敲门?你是——”
中年人本是背对着大门,听到动静微微侧头,看见一张陌生面孔时,顿时花容失色,立刻就要大叫。
多亏梁椟眼疾手快,立刻从桌上捞了支大号羊毫,横着塞进他嘴里。
中年人被毛笔卡着,嘴巴都合不拢,口水还不甚雅观地淌了出来。梁椟微微蹙眉,心里相当嫌弃,“问你几个事儿,好好回答留你一命,搞出动静……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说罢,他轻巧地掰下书案一角,在中年人面前晃了晃。
中年人态度立刻软化不少,近乎卑微地点了点头,梁椟这才撒开牵制他的手,走去净手的铜盆前,将水倒满。
“不知……不知阁下何方豪杰……在下不曾得罪过阁下吧?”吐出嘴里的毛笔,中年人狼狈地用袖子擦干净下巴上的口水,憋屈又小心翼翼地提出问题。
梁椟一边洗手一边道:“你要是得罪过我,现在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
中年人一噎。
无语半晌,他又问:“那阁下深夜来此,是想问什么?能、能答的,我都会答。”
甩甩手上的水珠,梁椟这才终于正眼瞧他,“你姓什么?”
“……免贵姓方。”
“哦,方主管。”梁椟闲庭信步走到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随手翻开本桌上的册子,“您为谁做事?”
方主管目不转睛盯着他手里的东西,面上发起薄汗,磕磕巴巴道:“做事?为谁做事……我,我就是个拿钱办事的……”
翻了几页,梁椟就看出来,这是本账册。有赖于陶珑的言传身教,他居然也能搞明白里面都写了什么东西。
虽然册子有大半都是空的,但是前面已经填满的部分里,基本上写清楚了此地每日收支情况,蔬菜米面的消费自然也记录在内。
梁椟粗略估算下来,采石场里至少有两百号人。
——这就奇怪了,他一路走来,只有这片位置是住人的棚屋,但即便一个屋里塞满二十来号人,二百个人也是住不下的。
那餐食都去哪了?或者说,其他人都去哪了?
梁椟掀起眼皮,目光如刀将方主管从头刮到脚,淡声道:“我当然知道。不然,你以为你凭什么还能站着说话?”
审讯犯人的事,梁椟其实做的不多,他一般是拿人下诏狱的那个。
但好歹有着丰富的旁观经验,他便是将同僚的做派原样照搬,也足够唬住绝大多数普通人了。
比如面前的中年人。
方主管哆嗦着嘴唇,内心大概在天人交战。毕竟他要是真的透露出什么不该说的,日后肯定没好果子持。可他若是现在不说呢?只怕要血溅当场。
无非是个今日死和明日死的问题。
但……但万一,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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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还有转机呢?
他闭上眼,几乎用气声在说话,“我受儋州知府齐大人聘用,来此看管……别的,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儋州知府,齐大人?
梁椟想起来了,这是陆小大人的同门师兄。
他“啪”一声合上账册,吓得方主管一激灵,“但这已经是崖州地界了吧?何况他一个知府,有权利私开采石场?还是说……这里干的是别的勾当?”
方主管艰难地扯起一个笑,“既然都已经开了,那自然是有巡抚大人审批……”
梁椟找回了点当年在北镇抚司办事的感觉,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刀刃出鞘的瞬间,寒光几乎闪瞎人眼。他低垂着眼,变戏法似的转着掌中刀,说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心平气和坐在这儿只是为了省事。所以,我问什么,你说什么。”
方主管被他一身凛冽杀意所慑,登时汗流如瀑,直接不争气地一屁股坐了下去。
梁椟收起刀,又问:“这地方是做什么的?”
方主管支支吾吾,想说又不敢说,一张脸憋得通红。
指节轻叩桌面,梁椟一言不发,却已是十足的警告。
“……采矿,”方主管声音颤抖,带着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决绝,“铁矿。”
月上中天,草丛里响起此起彼伏的虫鸣。
陶珑不由庆幸,还好他们每人出门都有带防蚊虫香包的习惯,不然这会儿只怕要被虫子咬死。
一阵风吹过,草叶沙沙作响,陶珑猛地听见采石场的方向,有几只不知名的鸟拍着翅膀飞出来。
那边有人?
护卫已经打起精神,陶珑也拍拍雯芳的手,示意她小心。
嘈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是两个人,男的,一个瘦高,另一个身材魁梧,走起路来却一瘸一拐。
那两人似乎在拉扯,直到离陶珑他们一丈远的位置才停下,若非其中一人近乎喊叫,否则声音传不过来多少。
“我的腿真的不行了!您行行好,我就是去找大夫扎个针啊!”
“早知……来干什么?……不能放你们……等着……”
“可来之前,方主管明明说——”
“何老二!我愿意单独见你,已经是看在昔日情分上!你别……操,你干什么?”
两人争吵越发激烈,看着竟然像要打起来。
只是率先发难那人很快被制服,另一人气喘吁吁骂道:“狗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给我老老实实在窝棚里待几日吧!”
骂完,他似乎从腰间解下段绳索,将人捆住,半推半拽地离开了。
陶珑观察着他们的去向,心里一阵疑惑。
不会这么巧吧?有腿伤的何老二,难道真是詹诚的那个病人?
那两人也没走多远,瘦高个当真把何二推进了畜生住的窝棚,落锁后还恶狠狠地踹了两脚,惊出一阵哞哞的牛叫声。
何二不甘心地砸起了门,瘦高个心里痛快不少,半点不搭理他,哼着不着调地小曲走向采石场里面,砸门声也渐渐弱下去。
陶珑毫不犹豫,起身就往窝棚走。
44. 谋逆
陶珑脚步轻,在黑夜里像道影子飘到了窝棚边,隔着门低声问:“你是清泉村的铁匠何二?”
门那一边沉默片刻,才传来男人的声音,“……你是谁?”
这基本就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陶珑拔下门栓将人放出来,说道:“我本是来替詹大夫送药的,没瞧见你人,不久前在崖州,也没听季巡抚那边说过这边开了采石场,心有疑虑,便跟着来送药的村长到了这儿。不曾想竟然……他们难道就不打算放你们出来了?”
季知礼和詹诚的名头太有说服力,加之陶珑又或许是现在何二唯一的救命稻草,他立刻竹筒倒豆子似的,将自己这些天的所见所闻一股脑全说了——诸如什么此地根本不是采石场,而是在私自开采铁矿;招他们这些铁匠居然是为了打制刀剑云云……
陶珑听的眉头越蹙越紧。
何二借着月色,小心打量着她的神情,一咬牙扑通跪了下来,恳求道:“这地方是决计不能待了。若还要替他们办事,那日后无论能不能走得了,我都是死路一条!听姑娘的话,既然都与季大人有交情,一定不是寻常人家,还请救救我吧!我……您要我做什么都行!”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情真意切,只是陶珑依旧有几分犹豫。
毕竟何二肯定是不知道采石场幕后真正的掌控着是谁,只知道自己干的是要重则砍头的大罪;再者,除去何二一个人证外,陶珑手上什么其他的证据都没有,便是回了崖州将此事捅到季知礼面前,也没什么大用,甚至还可能会打草惊蛇。
陶珑问:“你之前和那人争吵,是要出去看病?”
何二苦笑道:“我这腿之前不小心摔折了,一直没调养好,拖拉半年,直到发现不对才去找了詹大夫。得亏他医者仁心,又是给我开药,又是为我做针灸推拿,这才好了不少……但詹大夫还是再三告诫,一定要在他那里扎针三次,我才能有机会彻底将腿养好。”顿了顿,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十分懊悔地说:“也怪我,非要贪这么个便宜!但当时他们来村里招人时,我还专门问过,那管事的说我们是可以随时出去的。谁能想到……唉,您瞧瞧,如今这腿又走不利索了,我这才恳求那位旧识,结果就落到这般田地。”
陶珑心中有了决断。
她正要开口说话,忽地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从头顶传来,不等陶珑去看,一道人影已经落身前,问:“他什么情况?”
是梁椟。
“他就是何二。”陶珑不多解释,问:“你那边怎么样?”
梁椟意简言赅道:“拿到了有用的东西。”
陶珑松了口气,问何二,“我们现在就带你去找詹大夫,先请他帮你治腿,然后带上你妻子去京城,可以吗?”
何二一愣,“带上我老婆,还要去京城……?”
梁椟主动解释:“这地方不会有活着出去的人。他们一旦发现你逃了,你家里人也得遭殃。去京城则是因为,我们需要你做一个证人。”
何二像是这会儿才想明白自己被卷进了多么危险的事里面,嘴唇忍不住打哆嗦,颤声问:“那、那万一去京城的路上,或者到了京城,我却……”
陶珑斩钉截铁道:“你放心。我们无论如何都会保住你。”
梁椟适时的跳出来唱白脸,“你既是铁匠,想必也已经知道了此地私铸武器的事儿。实话告诉你,这背后牵扯的可能是谋逆的大案。跟我们走是唯一活下去的方法。”
何二不是蠢人,很快权衡清利弊,一咬牙,“好,那我们现在就走吗?”
“嗯,跟我来。”
天还没亮,詹诚就听到了敲门声,他以为周遭有人突发恶疾才急着来找他,顾不上收拾,随意披上衣服就出去打开房门。
没成想,门外居然是几张熟面孔。
“陶东家……还有何二?你们怎么会——”
陶珑二话不说,将詹诚推进门里,等梁椟与何二夫妻俩进来后,反手将门关上,“说来话长,我们可能被人盯上了。所以才星夜赶来,想请求您立刻给他医治。”
詹诚神色有些复杂。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点点头,“我知道了。”说罢,转头对何二温和道:“过来吧。这一次针灸后,你记得把药吃上,三个月大概就能好彻底了。”
何二连连点头,陶珑也松了口气,轻声道:“多谢。”
这自然是谢他没有多问。
詹诚将银针放在烛火上烤,而后低声道:“……如果有人问起,我会说没再见过你们。”
陶珑一夜没睡,眼下青黑,满脸倦色,闻言却还是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我就知道,您肯定愿意相信我。”
准备施针前,詹诚扭过头看看她,又瞟了梁椟一眼,犹豫道:“约莫要等一个时辰,您要是……可以在我桌子那边趴会儿。”
“多谢。”
陶珑也不客气,却向梁椟投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梁椟道:“你去吧,我习惯了。”
陶珑暗自撇撇嘴,心说都不当锦衣卫这么多年,还习惯日夜奔袭几天不睡觉吗?
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趴下的时候只感觉自己身上拧巴在一起的骨头终于有了片刻舒缓的时间。
不过,尽管累得要命,陶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满心盘算着之后的行程。
过来的路上,梁椟把他的发现和陶珑简略说了一遍。
如今,南海是不能再待了,就算有季知礼管辖,这边地广人稀,陆家真要对他们这群人出手,只怕尸体丢进山里都要过个一年半载才能找到。
所以离开采石场后,陶珑叫雯芳和护卫即刻动身回崖州,一方面向季知礼报备与这个采石场有关的事,一方面将自己的人全都带上,前来会合。
保险起见,她还叮嘱雯芳再搞来一辆马车,用以做障眼法。
——没办法,要离开南海,儋州是必经之地,而此处的知府又是不折不扣的陆党人,陶珑不敢有任何侥幸,必须防患于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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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南海,之后的路就要好走许多。
陆党人大多在北方任职,南方只有个吕光能拿得出手,但他是个优先明哲保身的,即便知道了陶珑一行人干的事,怕也只会先想怎么与陆党划清界限。
但之后要到京城去……
陶珑有些发愁。
是,的确可以像自己上次回京一样走水路,但客船只能到津海,要去京城还得再赶大半天的路。
他们手上的,是陆家有谋反嫌疑的人证物证,不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陆家会放过他们?
要说还有谁能保护自己这一行人,除了军队,大概就只有锦衣卫之流了。
……锦衣卫?
陶珑猛地起身,看向立在旁边的梁椟,“去京城的路上,你有没有安排人?”
梁椟虽然从未明说过,但他能如此大喇喇在京城抛头露面,又去给陆修明做事,肯定依旧和北镇抚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何况,他难道就想不到陆家会半道动手?可梁椟既然没对自己的安排有任何异议,那说明他定然也另有计划。
梁椟正靠着墙打盹儿,闻言愣了片刻,才道:“离开南海后再递信过去,届时会有人在津海接应。”
陶珑放下心来,也懒得再趴下,转而瘫在椅子上走神。
“你……不再问点别的?”梁椟犹豫开口。
陶珑奇怪地瞥他一眼,“问什么?”
梁椟哑然半晌,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抿了抿唇,说道:“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南海再送信。”
“那是你的事。”陶珑无所谓道,“你不说,我为什么要问。再说,我问了,难道你就会说?”
梁椟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南海现在还没我们的人。”他轻声道,“在这里送信出去不安全。”
陶珑“哦”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没再说任何一句话,像是真的不在意这些。
梁椟这下被堵住的不只是喉咙,心里也堵得难受。
毫无疑问,眼下的情形就是他所期望的,和陶珑相处的状态。
他不希望陶珑追根究底,也不希望陶珑太掺和进陆党的事——尽管眼下还是误打误撞地被搅了进来,但只要能安全到达京城,陶珑就可以继续做一个“局外人”。
可陶珑真的一点不关心与他有关的事了,梁椟又憋闷得抓耳挠腮。
他重新闭上眼,一点点调整自己的吐息,压制住心里杂草般疯长的焦躁。
梁椟警告自己,就应该这样,这就是对他们彼此都好的状态。
……至少,是对陶珑更好的状态。
时间过得极快,几乎只在眨眼间,天色渐亮,詹诚那边开始收针,絮絮叨叨对何二和他妻子叮嘱起来。
陶珑暗自估算了下时间,雯芳他们应当也快来了,倒是正好。
果不其然,一行人刚向詹诚道别离开,走向官道上,就见远处一队人马奔驰而来。
骑马走在最前头的,正是雯芳。
45. 劫杀
清晨的官道上已经有了不少来往车驾,陶珑他们算不上打眼。
犹豫再三,陶珑决定自己和雯芳一辆车,梁椟一辆车,至于何二夫妻俩,则在她和雯芳驾着的马车里。
工坊一事还未了结,王四郎这个彻头彻尾的外人就被留在了崖州,梁椟给他的解释是,自己有急事要回京城一趟。
至于陶珑,当然也是有急事要走了,不过陶珑愿意将自家院子继续留给他用,不收取租金,算是一点心意。
之所以还要给王四郎一个解释,也是因为陶珑怕之后陆党的人发觉他们带了东西离开,追查起来露了破绽。
总之,他们上车后,就马不停蹄地往与南海相邻的越省走。
梁椟威胁的那个管事,他只要还想要自己的小命,定然也会装作昨夜无事发生;至于采石场少了个人……这事儿可大可小。
如果他们足够警惕,可能会立刻去何二家查探,怀疑他是不是拖家带口跑路,然后一路追查;如果他们不甚在意,那就是最好的情况,可能几个月都想不到何二是被拐去作人证了,陶珑他们可以一路安心。
陶珑敢说,自己基本考虑到了所有情况,却独独不包括眼前这种。
——距他们从采石场带走何二,堪堪不过四个时辰,为什么已经有劫匪在道上拦住了他们?
陶珑忍不住眯起眼细细打量起拦在车队前的一群人:二十来个人头,皆作寻常百姓打扮,却不仅骑着马,还装模作样地用黑布蒙了脸,生怕别人不拿他们当山匪看。
但这种小把戏哄哄寻常商人还行,陶珑上头是做武将的父兄,身边还有个当锦衣卫的前夫,一眼就能看出武人与其他人的差别,何况这批劫匪动作整齐,举手投足间能看得出其训练有素……毫无疑问,他们至少也是某家的护卫。
至多……私兵也并非没有可能。
陶珑安抚地拍了拍雯芳的手,自己跳下车,冲匪首拱手行礼,“不知各位豪杰是……?”
匪首狞笑一声,“这还用问?自然是来劫道了!”
说着,他那双锐利的眼扫过两架马车,冲身后众人一挥手,“去,把车里人拉下来!”
陶珑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哀戚道:“壮士!车里都是女眷呀!您要钱,我……我都给您就是了,还请您放过我家的姑娘们!”
匪首冷眼扫过她,讥讽道:“女眷?是女眷还是什么别的人,看看不就知道了?”
“壮士此言何意啊?”陶珑睁大了眼,看起来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无辜,“您……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那群劫匪已经靠近了马车,眼看着就要拉开车帘。
匪首索性也不装了,冷声道:“带了人还想走?我管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别想离开——”
变故就在一瞬间。
梁椟打了个呼哨,车队瞬间发动,马车冲着那些人正面奔袭而去,几个离他们最近的几名劫匪生生被踩踏在马蹄之下!
而不等匪首出手,梁椟已经驾车冲了过来,一把将陶珑拉到了自己身边。
——这也是提前商量好的。
倘若有“万一”,必要时候就优先让雯芳驾车带人先走,陶珑和梁椟做障眼法,让人以为他俩所在的马车才是有认证的那辆,借此拖延时间。
陶珑的胳膊被扯得生疼,却咬牙忍了下来,扶着车厢扭头看回去。
那伙人被他们的车队冲散,几个下马来的都被踩得倒在地上生死不明,匪首反应很快,已经一边尝试重整队伍,一边向他们而来。
她深吸一口气,从梁椟手上接过缰绳,问:“会是谁泄露了消息?”
“王四郎。”梁椟从车厢里摸出把长刀,笃定道,“能立刻纠集起这么一批人的,只有他。”
陶珑加快了速度,作出一副急于奔命的样子,冲落在后面的雯芳大喊,“拖住他们!”
梁椟正在观察身后战况,见匪首果然向着他和陶珑而来,稍微松了口气,低声道:“他信了。”
“能不能甩掉?”陶珑掌心都是汗,感觉缰绳在手里就像条滑溜溜的泥鳅。
“难。”梁椟十分冷静地做出判断,“他们可能是死士……只有拼个你死我活了。”
陶珑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比起担心自己,她更担心雯芳会被盯上。
她半是真情半是假意地回头看了眼,似乎十分害怕被追上的样子,越发慌乱地想要加快马车的速度。
还好,大部分劫匪都被陶珑的护卫拖住了,只有匪首和另外三个人突围而来,她和梁椟——主要是梁椟——应该对付得来。
马蹄声越来越近,陶珑的脉搏声也越来越快,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掌心都在随着脉搏跳动,一滴汗从鬓边滑下,滴落在领子里。
这时,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
“别怕,有我。”
梁椟的声音很稳,在这种情形下,就带了些别样的魔力,竟当真叫陶珑安心了一点。
她甚至出神了片刻,去想梁椟为什么能这么镇定自若。
陶珑的脑海中恍惚闪过那道盘踞在梁椟心口的疤。
……所以,那时他是不是真的差点就要死了?
“你们倒是早有准备,连障眼法都安排好了!”
匪首终于追上了他们,咬牙切齿地就要一刀劈向马车,但他哪里是梁椟的对手,全力一击却被轻巧挡开。
陶珑猛地回过神,冲着匪首扯出抹兴味的笑,“那你怎么笃定,障眼法是后面那辆车,而不是这辆?”
匪首显然听进去了,心神有片刻动摇。陶珑目的达到,趁机夹着马车,开始往不远处的山道上拐。
“竟敢耍我!”匪首暴喝,“定然是那辆马车!都给我去拦那对狗男女的车!”
车上的“狗男女”不约而同对视一眼,又默默移开视线。
梁椟问:“你准备往哪走?”
“那条路走到尽头是山崖,我们提前跳车,引他们下去。”
陶珑很庆幸,自己还记得上回来时走过的路,不然正面对战,带着她这么个拖油瓶,就算是梁椟只怕也要吃一番苦头。
“你——趴下!”
陶珑已经立刻响应了梁椟的命令,但还是迟了些,几支箭矢从她周身飞过,其中一支擦破了她的胳膊。
她不可思议道:“弩箭?他们从哪掏出来的?”
就是因为没看见这群人身上只有佩刀,没有弓弩,陶珑才敢计划要将他们引向绝路。
不然只怕还没到地方,自己就先被追上射成靶子了!
梁椟同样狼狈地趴下躲着流矢,却看向陶珑,轻声道:“继续走这条路,我有办法。”
这种时候,陶珑信他胜过信自己,毫不犹豫以这个半趴着的别扭姿势继续驾车前行。他俩倒是诡异地冷静下来,拉车的两匹马却已然是强弩之末。
本来一路快跑就已经足够疲惫,而今又不断又箭矢飞过,两位马兄身心俱疲,好几次都不听使唤,打算要各奔东西。
陶珑艰难稳住马匹,苦中作乐道:“不好意思了,我们说不定半道就要被甩下车——你能打过他们三个吗?要不要我帮忙?”
梁椟似乎轻笑了一声,说道:“你不用管,车停了就跳车,剩下的我来解决。”
若是放在平时,陶珑听见他说这种话,铁定要阴阳怪气一番。但这个时候,梁椟才是那个能掌控全局的人,陶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照做。
但她又憋不住,总还想再说些什么,于是挖苦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一句:“你别冒险,千万小心。”
过了会儿,梁椟才格外温柔地回复,“我知道。”
陶珑抖去半身鸡皮疙瘩,又躲过几支箭矢,仔细观察前方路况,“还有三四里。”
梁椟从车厢里拖出一把腰刀,系在陶珑腰上,“跳车后,你直接进草丛离开,若是有人追赶,你学的那几招够用了。”
陶珑听他这话总觉得心里不舒坦。
怎么跟交代遗言似的?
她问:“你呢?”
“……我可以对付。”
“说实话。”陶珑冷眼看向他。
梁椟微微别过脸,“领头的那个有几分本事,可能比较难缠,我大概要……拼尽全力才能拦下他们四个。”
陶珑空出一只握缰绳的手,摸上刀柄,果断道:“你拦住头子就行,剩下的我解决。”
梁椟立刻否决她的决定,“你不行——”
“我凭什么不行。”
眼前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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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发宽阔明亮,陶珑摸着刀柄,此刻出奇地冷静,“我是没杀过人,但眼下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梁椟难得激动起来,“他们是习武多年的武人,比你想象的要难对付!”
陶珑倏地笑了,“是吗?那也晚了——跳车!”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梁椟甚至没看清周围的景象,身体就先一步做出反应,跳下车后就地翻滚一圈以稳住身体,提刀打下两枚射来的箭矢,这才听到马匹轰然倒地的声音。
腰刀出鞘,陶珑站在马车前摆了个起手式,“得亏你们能一路追来,可惜了,这车里还真的什么都没有。”
匪首似乎也意识到了,却强撑着不愿相信,“事已至此还想耍我们?”
陶珑粲然一笑,提刀劈开车厢,没人在意她这么个弱女子这一刀过于诡异的力气,全都盯着车里,屏住了呼吸。
“是吧?”她踢了踢两个穿着衣服的棉被,“真的什么都没有。”
匪首气得双目几欲喷火,他身边的三个手下却面露犹豫,其中一人小声问:“大哥,咱们现在调头还来得及……”
话音刚落,他□□坐骑的透露便被匪首一刀斩下,“那边还有不少人!现在,这两人必须死!”
其实匪首未必不清楚,他们这群人里,只有他算是真的有些能耐,其余的大多是些训练有素的炮灰,主要作用就是冲锋陷阵,哪里能拦得住那几十人的护卫队?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至少得把这对儿狗男女宰了泄愤!
主动谏言的劫匪跟着马匹一起摔倒在地上,好半天爬不起来,陶珑惊叹道:“我以为您会斩手下的头颅,结果只是……哎,可惜了。”
匪首再也忍不住,怒喝一声“找死”,便提刀策马冲了过去。
陶珑哪里会和他纠缠?一闪身躲到马车残骸后,在匪首一刀将半截车厢再次一分为二时,就地往前翻滚,一刀刺进马腹。
温热地鲜血喷了陶珑满脸,她顾不上擦,起身就跑。
那边,梁椟立刻手快补刀了倒在地上的劫匪,剩下两人面面相觑,发了狠朝他冲来,却被赶来的陶珑在马屁股□□一刀,马上的两人直接就摔了下来。
梁椟将这边交给了陶珑,自己提刀去与匪首缠斗。
陶珑没有任何犹豫,趁其中一人还没反应过来时一刀封喉。另一人机灵些,也顾不上许多,拿出拼命的架势,提刀砍向她。
不知怎的,陶珑感觉眼前的这人的动作变慢不少,她整个人格外清醒,心念转动时,像是连身上的每一寸骨骼都能控制。
挥刀,格挡,反击,格挡……
陶珑竟有种自己成为了一代高手的错觉。
又一次格挡时,她真的发现了对手举止间的破绽,看准时机,刀刃如砍瓜切菜般横扫过去——
鲜血喷溅,劫匪不可思议地摸上自己的脖颈,颓然倒下。
陶珑呆了片刻,那种万事皆在掌握的玄妙悄然退去,她后知后觉摸到自己小臂上刀口,腿脚也阵阵发软。
不,现在还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
她用力咬了下舌尖,瞬间清明不少。
对,梁椟那边如何?他应当还应付得过来……
陶珑全靠一口气吊着,转身看向另一边。
就在这时,变故突发。
匪首本和梁椟打得胶着,还因为分心留意陶珑这边的战局,被伤到了好几处。此时,见自己的手下纷纷殒命,他似乎彻底疯魔了,也不再管梁椟,直接抬手拉开胳膊上的□□,冲着陶珑射出一箭!
陶珑眼前一花。她好像什么都没看清,又清晰地记得,自己看到了匪首在扣动弩机的瞬间,被梁椟砍下头颅,那支歪斜了几寸的离弦之箭没能飞向她,而是冲进了梁椟的血肉。
她跌跌撞撞冲了过去,梁椟按着一半都没入自己腹部的弩箭,竟还有心情说笑,“好歹不是太致命的位置,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了。”
陶珑的手在发抖,想要去摸伤口,却又不敢碰。
“这样的伤……以前也有过,别太……”说着,梁椟突然掩唇咳嗽起来。
陶珑也立刻察觉到不对。
伤口渗出的血,为什么是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