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毒女配下错蛊伪善男二》
1. 第1章
阴暗的地窖,残破的夕阳折闪在少女半阖的双眸。
缓缓抬眼,四周是泥笼,潮湿黏腻的空气裹挟着躯体,叫人烦躁。
她被绑架了。
不知道是谁绑架了自己,但那人或那群人是她见过最有胆子,且十六年来唯一绑架公主成功的人。
倏地,铁门被推开,因年久生锈发出厉鬼似的嘶鸣,直往人耳蜗里钻,乌禾眉心一蹙,闻渐近的脚步声昂起头,眸光傲视凌人,并未因逼近的土匪展露恐惧之色。
倒像是好奇要好好瞧瞧,究竟是何人敢绑架她。
进来的是一个膀大腰粗,络腮胡的男人。
身上气味和地窖里泥土腐木霉烂的恶臭如出一辙。
让人反胃。
乌禾不免皱起眉头,杏眼略带惺忪打量眼前的人,有些不耐烦与嫌弃。
“就是你绑了本公主?你知道本公主是谁吗?”
就算对面什么都不知现在也知道了,魁梧的男人轻笑,“南诏公主,老子绑的就是你。”
公主一听,双臂交叉在胸前,气定神闲跷起二郎腿,高傲地昂起下颚。
“绑架本公主的无疑就是劫财,又或是向父王要筹码……”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夹杂着山涧流水声,乌禾扬唇。
“像你这种穷山恶水里的刁民,指定是要钱财,说吧,开个价,我父王都会满足你,但——你若是敢动本公主一根汗毛,南诏的士兵会荡平你脚下的整座山,把你,以及你的同伙们全部杀掉。”
她是南诏公主,南诏王和王后唯一的女儿,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南诏这片肥沃土地上最鲜艳尊贵的花朵儿。
敢动她,得掂量掂量自己命有几条。
她一点也不怕眼前的人,毕竟人不应该愚蠢至此,放着金钱不要,要为尊贵的她,丢弃一条贱命。
谁知男人大笑,“老子就是要杀了你,南诏王杀了我的大哥,我带着弟兄们东躲西藏逃亡五年,如今我抓了他心爱的女儿,我怎么可能放过你。”
小公主缓缓抬起眼皮,用正眼打量他,刀疤脸,虎皮围身,手里握着大刀。
土匪?估计是父王从前剿匪中逃出的漏网之鱼,蓄意报复,欲拿南诏公主泄愤。
真可惜,他本来可以带着他的弟兄们继续逃命的。
这么快,就要给她赔命。
小公主随身携带追踪蝶,当在地窖醒来的那一刻,追踪蝶穿过唯一透光的狗洞大小的铁栏窗子,讯息早已传达给在山外寻小公主寻得焦头烂额的羽仪卫。
此刻,她该思考如何拖延时间。
那人粗糙的手嵌着泥巴,黑乎乎的,别说伤她,就算碰到她一根头发丝,都反胃恶心。
小公主倒霉,想什么就来什么。
土匪忽然靠近,乌禾捏紧衣角,眼底掠过一丝慌张,转瞬藏匿浓密的睫毛,她勾起唇威胁。
“你信不信,你哪只手敢碰本公主一根头发丝,哪只手就会被砍掉。”
土匪不以为意:“老子刀山火海里闯出来的,连死都不怕,凭你能威胁我什么?”
紧接沾着泥土的刀尖伸过来,抵住她的下巴,冰凉黏腻的触感蔓延,一点也不好受,刀尖倏地一抬勾起她的下巴,皮肤拉扯得紧绷疼痛,乌禾被迫仰望眼前的土匪。
竟真遇到个不怕死的蠢货。
小公主皱眉,“你想干什么。”
土匪突然大笑,“放心小公主,我暂时还不会杀了你,你留着还有用,在杀你之前,我总要向南诏王要点筹码,给我和弟兄们铺好后路。”
土匪收了刀,折身扬长消失在地窖,乌禾松垮下紧绷的肩膀,抬起手摸了摸下颚,一丝黏腻,一丝疼痛,
她自小金玉呵护,生了个细皮嫩肉躯,刀尖轻轻一低,就割了一道小口子。
乌禾望着指腹上刺目的鲜血。
他死定了!
.
横竖杂乱的稻草上,斑驳的碎光愈来愈微弱,最后渐渐没在黑夜里,连同吞噬少女的双眸。
耳边细微的啮齿蠕动声逐渐清晰,手背刺痒,像是粗糙的毛发划过她的手背,也许是老鼠蛇虫,也许是徐徐微风中摇晃的稻穗。
但不管是哪个,都仿佛黑暗里有只扭曲畸形的恶鬼在窥探她,触摸她。
心中发毛发寒,身上密密麻麻起了层鸡皮疙瘩。
乌禾怕了。
这是小公主生平第一次遭受如此大罪。
乌禾愤愤发誓,等出去,如果不把他们都杀了,她就不姓楚。
羽仪卫们怎么还不过来救她,莫不是追踪蝶死在半路,还是说那群白吃饭的羽仪卫就是群白痴。
乌禾害怕地屈膝抱腿,眼睛酸涩,她想回家,她想哭,还没等哭,忽然一只潮湿又毛茸的东西跳进怀里,咯吱咯吱拱着胸口。
微弱的月光下,乌禾低头,怀里两颗豆大的黑眼睛炯炯有神,四目相对。
是老鼠。
小公主啊的一声,她就没碰过这么恶心的东西。
吓得连人带鼠跳了起来,往另一个黑夜里撞,嘭的一下,撞到一片硬物,伴随着幽灵般的铃铛声响。
鼻子撞得痛极了,泪水也跟着溢出,乌禾捂着鼻子,龇牙咧嘴拧着眉头抬眼。
淡淡月光中,少女凝着晶莹泪花的杏眼缓缓张开,紧接瞳孔一震。
寒风穿梭铁栏,发出呜咽的呼啸声,盘月惨白,光影七横八竖斑驳在地,一个少年伫立其中,浓密的鸦睫低垂,眸幽深清冷,敲碎了月光,波澜不惊如同静水深潭,望着她。
少女猛地钉在地上,四肢僵硬,她没料到眼前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何时站在这,看了她多久。
就这般如幽灵,静默地站在这凝视着她。
不知为何,乌禾回忆起方才连篇浮想里在黑暗中窥探她的怪物。
偏那人白净的额头束一条编绳抹额,月光掠过镶嵌在额正中的绿松石,发出幽暗的光芒,如同怪物第三只眼,摄人心魄。
倏然,一缕寒风拂起少年群青色奇异花纹的衣袂,衣角系着的银铃作响,衬他如鬼魅,白得病态的脸像是来索命。
乌禾怕他,她长这么大还没怕过什么人,魁梧的土匪顶多嫌脏,眼前莫名其妙的少年不知是人是鬼怪,不知道会不会吃了自己,他究竟要干什么。
她强行镇定问,“你……你要干什么。”
少年蓦然歪了下头,神色像是在思考。
良久,一道飞泉鸣雨般的声音与呼啸的风声一起拂过乌禾耳畔。
“来找你。”
找她?乌禾一愣。
乌禾唯一笃定的是,少年白得病态的脸,一看就跟那群黝黑的亡命土匪不是一路人。
既然是来找她的,那就是羽仪卫。
羽仪卫怎么派了这么个白痴,傻子似的站在这,一点都不灵活。
乌禾不怕了,她提着裙子就要往外走,边走边道:“你们怎么才来,本公主快要被这里的东西恶心吐了,罢了罢了,就不治你们的罪了,快走,本公主真是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了。”
少年盯着她目光古怪,似是听不懂她说的话,乌禾转头生气问,“你站着做什么。”
他低眉瞥了眼手里的东西,递给她,“他们说,你不吃东西会死,死了就没意义了。”
乌禾觉得这个羽仪卫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不过,正好她肚子饿了,勉为其难瞥了眼他手上的食物,不看不打紧,一看——
简直是残羹剩饭,长着青毛的饭里面还有骨头,如同狗食。
小公主不可思议到嗤笑,“你就给本公主吃这个?”
少年薄唇微抿,“有何不可?”
小公主踩在石阶上,微微俯身,打量着眼前的人拧了下眉头,“你能进羽仪卫真是个笑话,羽仪卫队长招你的时候是不是眼睛被狗吃了呀。”
她准备回去再找他算账,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不想理会眼前的榆木疙瘩,转身继续往前走,忽然地窖的铁门再次打开,火光扑面,乌禾习惯了黑暗,一时不适应闭了闭眼。
方才那个膀大腰宽的土匪走了进来,乌禾紧张得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男人却仅仅瞥了眼乌禾,径直不长眼地撞了下她的肩走过,乌禾望向靡丽花裳上的污渍,嫌弃蹙眉。
脏东西碰到了她身上,恶心极了,她要让羽仪卫杀了他。
而“羽仪卫”静默伫立着,火光闪烁在他苍白的面颊,恍若纸上浮光,少年微微侧目,波澜不惊望向来人。
来人瞥了眼少年手里的残羹剩饭,笑道:“其实一天不吃也饿不死的,再说小公主娇贵,她爹娘把她当宝贝一样宠着,能吃得下这残羹剩饭吗,怕是连她养的狗都比这吃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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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鸦睫轻颤,若有所思眯了眯眼,瞳眸里的火苗被风吹得凌乱。
望着发霉的饭,恶臭腥烂气息扑鼻,不以为意道,“我曾吃过,原以为她也能吃。”
土匪一笑:“行吧,我就进来看看,怕你给我玩死了,我留着她还有用呢,他爹娘派人找上门来了,我要了笔大钱,够咱寨子吃四五十年,南诏王宝贝她宝贝得紧,一口就答应了。”
土匪说着扫向乌禾,小公主细皮嫩肉的,如同一朵雪莲。
“我到时候准备砍她一只手威胁她爹娘,让寨子里的兄弟全身而退,你同意吗?”
少年皓月清玉的脸毫无悲悯之色,只是微抿了下唇似笑非笑,“她与我非亲非故,有何不同意。”
土匪听此哄然大笑,笑声回荡整个地窖。
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行,那我走了,你继续给咱这棵摇钱树喂饭,再提醒一句,别把树弄蔫死了。”
少年颔首,瞥了眼肩,眸中掠过一道厌色,伸手慢条斯理掸去肩上尘埃。
再次抬眸时,小公主已气得怒不可遏。
皱眉道:“你竟敢骗本公主,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羽仪卫!”
他淡淡一笑,“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羽仪卫。”
神情无辜,却又隐隐透着鄙夷,静静望着眼前趾高气扬的少女。
她明明身处险境,四周围虎,是那等着待宰的兔子,可兔子却丝毫未有害怕之色。
或许,这便是她从小在温室被呵护养成的底气,那份愚蠢的勇气。
倒让那暗处的野兽生出几分嘲笑,与嫉妒。
想踩死兔子,咬死兔子,将它的皮毛烧掉,痛苦可怜地呻吟,露出同样丑陋的内脏。
想到这,少年嘴角微微上翘,清冷的眉目逐渐狭长。
“先吃饭。”
他步履轻缓,靴子踩在稻草上,干草松脆声夹杂着他靴子上的银铃作响,如同幽灵,偏他月下发丝如墨,面色和善,怎么也不相映。
他耐着性子再次抬起手中的碗。
将他曾吃过的食物,递给她,继续道:“吃饭。”
乌禾低眉,瞥了眼所谓的食物,有只苍蝇在上面搓足,恶心的气息扑鼻,令人反胃。
真是个疯子。
那人不依不饶又抬了抬碗,乌禾忍无可忍狠狠打开他的手,瓷碗落地四分五裂,伴随着清脆的声响。
“恶心死了,本公主的狗都不吃这种脏东西。”
她向来山珍海味伺候着,哪受得了这种吃食,此下被地窖内弥漫的恶臭折磨得一股酸水涌上喉咙。
旁边的少年低头,静默地望着地上的四溅碎瓷片,上面沾着斑驳饭渣,眼底逐渐晦暗下去。
很恶心吗?
他捡起地上的碎瓷片,不规则锋锐的碎瓷片割破皮肉,泠泠月光下,鲜血蜿蜒在苍白的手指,格外刺眼。
乌禾拍着胸脯干呕着抬头,就看见少年一半脸若隐若现于黑暗,一半脸被月光照得惨白。
人笑着,手里拿着碎瓷片,还流着血,双眸森然地望着她。
乌禾觉得自己倒霉透顶,摊上了个疯子。
但她怕脏怕鬼,可不怕疯子。
她撩起额前因汗水黏腻的头发丝,毫无惶恐之色,杏眼弯如弦月,勾唇嗤笑道:“你敢杀了我吗?你若此刻杀了我,我父王不仅不会给你们钱财,还会立马屠了你们整个寨子给公主陪葬,把你们都做成肉干,剁碎了喂狗,喂猪,喂鸡喂鸭子!”
她趾高气扬说了一堆,以为疯子会害怕,却见他神色讶异古怪,疑惑而又冷漠问。
“你这么聒噪,他们不嫌弃你吗。”
“谁?我父王母后?”乌禾一顿,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全南诏的人都知道,她是父王母后最宠爱的孩子,竟还有人问这种话。
“他们才不会嫌弃我呢,本公主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最爱我啦,所以,你们要是识相点,就赶紧放了本公主,嗯,再给本公主跪地求饶,兴许本公主一高兴就能饶你们一个全尸,本公主好吧。”
她歪头笑了笑,双眸映着暖色的月光,晶莹发亮,提起父王母后,底气愈浓,嚣张至极。
叫野兽愈发想将那份底气吞噬。
但野兽并不想早早杀死猎物。
那样太过无趣。
檀玉清冷的眸划过一丝笑意,“来日方长。”
2. 第2章
那人抛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折身离开,铁门打开的时候,乌禾扑过去,果不其然门嘭得一下又阖上。
小公主气得踢了下地上的筷子,筷子沾着泥巴滚了几圈。
乌禾不想再坐下,怕老鼠又爬到她的身上,她饿得肚子咕噜响,但绝不会吃那残羹剩饭,那简直不是人吃的。
她就这么站了又蹲,蹲了又站,一直到第二日天光大亮,鸡鸣声起,乌禾眼皮子半阖着,一夜未睡,脚麻得像是蚂蚁在爬行啃咬。
麻至颅顶,气到极致,她手指拽紧颤抖,发誓要把他们都杀了,全尸都不会留,全都剁成烂泥,给她养的花当肥料。
外面守卫的人经过,乌禾听见他们讲土匪头子正和南诏王谈判,谈成了整个寨子安枕无忧。
临到正午,地窖的门忽然被打开,正午的光芒刺眼,乌禾眯起眼看,魁梧土匪兴高采烈走进来,看来谈成了。
“南诏王和南诏王后真疼你,我让他们退兵就退兵,说毁武器就毁武器,本以为还要割你一条手臂逼一逼,不过,小公主细皮嫩肉,我也舍不得下狠手啊。”
说着土匪伸出手要触碰乌禾白嫩的脸颊,见此,乌禾厌恶地偏过头,不想被他肮脏的手碰到。
土匪不恼反而一笑,收手继续道:“老子算是看明白了,只要你在手中,就是掐住南诏命脉,放心,我不会伤害你,还会好生伺候你,以后你就跟着老子,老子好好疼你。”
土匪以为小公主会反抗,会大哭,会大吵大闹,被抓来的少女都会这样,但没关系,这样反倒令人更加兴奋。
但四周寂静,小公主浓密的睫毛一抬。
少女不苟言笑:“好啊。”
土匪一愣,没料到传闻中娇气傲慢的小公主如此听话。
土匪开始谄媚着走近,少女没有退后,静默地凝视饿狼,她发髻上的簪子因怕她伤人早早被收缴,只剩下编头发的花绳,两条辫子长长垂下,上面还系着铃铛,发辫缓缓荡漾在热风中,伴随着幽幽铃铛声,像少女唱着歌谣。
土匪焦急地丢了刀,搓手大笑走近,那大笑十分令人讨厌,逐渐逼近耳膜。
转瞬,笑戛然而止,土匪喉结滚动,痛苦地呜咽了一声。
他望向插在胸口的东西,那分明是一根筷子,直直扎入心脏,刺红的鲜血溅出,他惊愕地抬头,眼前的少女娇娇小小的,没几斤肉,狼从来没想过会被嘴里的羊偷袭,更何况是一只没有羊角的羊。
“本公主最讨厌恶心的东西,你呀,都不配给本公主提鞋。”
小公主俏皮地笑了笑,抽手丢掉忙碌了一夜用石头一点点磨尖的筷子,而肩上不知何时停留了一只追踪蝴蝶。
蓦然,地窖外躁动慌乱,铁骑嘶鸣,外面在交锋,刺耳的刀刃声夹杂着土匪的惨叫,小啰啰屁滚尿流扶着墙进地窖。
大喊着,“大当家,那群羽仪卫混进了我们寨子,给兄弟们的酒里下了药,抢了我们的武器,烧了我们的寨子,眼下我们是抵挡不住了!”
说完没撑住倒下,大当家也捂着胸口摇摇欲坠。
乌禾正擦拭着手上的血,“你说你,不好好在外吃酒,跑这来干什么,非要让我捅你一下,瞧,我的手都脏了呢。”
语罢,还委屈地蹙了蹙眉。
被人戏耍一番临到穷途,还要嫌弃血脏,土匪怒不可遏,嘶哑着声音道:“妈的,臭娘们,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跟你爹。”
他大骂着抬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彼时乌禾好不容易擦干净血,一抬头就迎上那一巴掌。
整个人一下子倒在地上,火辣的疼痛蔓延巴掌大的脸,大脑轰隆作响,一夜未睡本就体力不支,随着摇晃的天地沉重的眼皮一点点耷拉下来。
她用最后的意识,发誓要把那刁民的手活生生剔骨。
眼皮半阖之际,光与暗朦胧的缝隙中,门口一道群青色身影隐现,伴随着幽幽银铃声。
是昨晚那个少年。
还有他,他也一样,她也要把他剔骨,全部都活活剔骨!
土匪半倚在墙上,虚弱地抓着泥墙,抬头看见漫不经心走进来的少年。
外面慌乱,少年视若无睹,他注视着昏迷在地上的少女,她睡得恬静,没了昨日那般嚣张,少年认真端详,仿佛只在意她。
直到土匪虚弱地踢了下地上的刀。
“去……把她的手臂砍了……威胁南诏王退兵……我们还一线希望……大不了继续逃亡……”
砍掉她的手臂?
少年望着刀神色不明,似是在思考,浓密的睫毛微微一压。
时间紧迫,士兵快掀了整个寨子,现在可不是思考的时候。
土匪气道:“怎么?心软了?不忍心砍掉你妹妹的手臂?”
少年清润一笑摇头,“没有。”
“那就好,咳咳……你别忘了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你过得连她身边的狗都不如……低贱得只配吃残羹剩饭……南诏王和南诏王后早已把你忘记……他们把爱全都倾注到南诏公主身上……锦衣玉食呵护,他们一家人温馨快活……而你……不过是条被抛弃的狗……忘在九霄云外……不会思你……念你……爱你……他们只爱你的妹妹咳咳……想报仇吗?哈哈哈哈砍掉她的手臂!快砍掉她的手臂!去威胁早已把你忘掉的爹娘……他们都是你的仇人,你要报复他们!”
土匪声嘶力竭,字字句句在冰冷的地窖掷地有声,敲碎温润无害的羊皮外壳,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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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在内里早已扭曲的蛇藤生生穿破心脏,释放洪水猛兽般的恨意与嫉妒。
与之一道的,还有少年指尖爬出的蛊虫。
土匪涨红的脸一愕,望着密密麻麻,奇形怪状的蛊虫有的从少年身上爬出,有的从四周钻出,蔓延至他的脚下。
“这……这什么东西!”
那东西爬上他的身体,乌黑的蛊虫张开尖锐密集的獠牙带着腐蚀的唾液开始啃食他的皮肉。
像是在大火里焚烧,烫红的煤炭紧贴每一寸皮肉,身临阿鼻地狱,痛彻心扉。
他想跑,偏身体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密密麻麻的蛊虫包裹,慢慢吃掉。
凄厉的惨叫充斥着整个地窖,檀玉嫌聒噪,让蛊虫去吃了他的舌头。
蛊虫最后吞噬的,是人的眼睛,土匪两颗黑眼珠倒映阴郁清冷的少年,眼球中狰狞的红血丝如同荆棘生长在少年身侧,少年微微侧目,一张蛊虫织成的黑色大网落幕,吞噬了所有。
酣睡的少女不知,本该落在她手中的土匪,在她身旁变成一团血肉模糊的肉泥,上面爬满密密麻麻的蛊虫,啃食着残渣。
追踪蝶也一下被蛊虫吃掉,可怜地振动翅膀。
而罪魁祸首,正静静注视着自己。
少女的皮肤细嫩,不需要啃太久。
他目光移至她的手臂,那个聒噪的土匪问他是不是心软了,不忍心砍妹妹的手臂。
没有,不只是手臂,檀玉在犹豫,想把妹妹所有的皮肉都吃掉。
妹妹,这个词很陌生。
起初,他好奇传闻中南诏王和南诏王后,或许该称爹娘,那个他们疼爱至极,替代他的人是何模样。
见到了,妹妹娇纵,又傲慢,又聒噪。
是他们的爱,将她养成了这样。
檀玉望着少女酣睡的容颜,她细长浓密的睫毛低垂如蝶,气息平稳,是热的。
少年苍白冰冷的手指,触碰少女的脸颊,一只蛊虫从指尖钻出,馋极了少女细腻的肌肤,露出獠牙。
杀了她,重新替代她。
重新夺回所谓父母的爱。
他低垂的双眸凉如黑色棋子,幽幽迸发出兴奋的光芒,铃铛在颤抖,一只只蛊虫爬到手中,拢聚主人抑不住的杀机。
杀了她,像那个土匪一样,啃食殆尽。
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无乌禾公主。
再无妹妹。
檀玉唇角微微翘起,真好。
“公主!”
地窖外忽然传来羽仪卫急切的呼喊声。
蛊虫被惊扰,沿着修长的手指收回。
檀玉眉头微拧,眸光黯淡下来。
“可惜了。”
3. 第3章
曦和宫,五光十色的琉璃殿宝顶,悬挂一只黄金制的赤足金乌,金乌喙咬一颗硕大的夜明珠,耀眼夺目。长明灯白日通明,刻着神话小人的楠木雕落地窗大开,遥遥望去是熔金的巍峨雪山。
夕阳穿过精致的雕刻,上面的神话小人物栩栩如生落在金砖,如同皮影戏。瑰丽多彩的曼陀罗花地毯,长长铺到一张罗汉肚皮似的金丝楠木榻,榻上帘子半遮,一阵风吹,穗子轻轻摇晃,一下一下扫过少女的手背。
乌禾醒来已是黄昏。
疼痛充斥整个大脑,仿佛是颗西瓜被棒槌狠狠敲裂。她扶着额头才爬起,四周的嘈杂就包围过来。
仆人一个个哭得泣不成声,将原本给小公主把脉的御医给挤了出去,聚在四周急切地询问小公主还疼不疼,哪里疼。
聒噪。
乌禾揉着太阳穴,“头疼。”
嬷嬷大惊失色,“啊!快宣御医,御医呢。”
被挤出在外的御医又从人挤人中艰难钻了出来。
老御医丝毫不敢怠慢,给乌禾把了脉,又检查她的脑袋。
一切完才如释重负,拱手道:“公主头疼是因为倒地时撞到了脑袋,静养几日便好。”
“嗯。”
乌禾点了点头,环望四周,“父王母后呢。”
往常乌禾就是生个小病,母后都会陪在她身边,而父王也会下了朝就急急过来看望她。九岁那年因落水高烧不退,险些就撑不过去,母后哭了整整一日哭晕了过去,父王将南诏朝政交于几个长老处理,折子搬至曦和宫,守了她三天三夜。
而今她从土匪窝里九死一生,昏迷醒来却不见爹娘相陪。
乌禾不免疑惑,除非南诏要亡,百姓饿殍遍野,不然能有什么事比她还重要。
围在床榻的仆人面面相觑,眼观鼻鼻观心,个个捏着手惊慌不已。
乌禾捕捉到她们低头藏起的惊慌。
她轻启唇,只字道:“说。”
小公主平日里待他们不薄,但小公主发起火来最折腾人,谁也不想当箭上鸟,你推我攘,最后推出个小男奴。
乌禾懒散倚靠在床栏,漫不经心玩着床帘上的穗子,“嗯,你来跟本公主说说发生了什么。”
小男奴支支吾吾开口,“王上和王后本是来看过殿下的,只是……只是……”
穗子扫在手心有些痒,乌禾玩味依旧,“只是什么?”
“只是此次剿匪,羽仪卫来报,寻到了失散多年的大王子殿下。”小男奴一口气说完,怕小公主生气又急忙转移话题,“诶呀!这次殿下被土匪掳走真是吓死奴了,好在殿下天神庇佑,有惊无险,那群土匪真是该千刀万剐,公主放心,土匪们已被王上就地斩首,给咱公主和南诏百姓狠狠出了口恶气。”
乌禾一顿,“南诏——何时有个大王子了?”
穗子因人失了玩味,孤零零摇晃在空中,少女缓缓转头,幽深的双眸直直盯着小男奴。
小男奴跪地,四周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孙嬷嬷在南诏王宫待得久,拧了眉头无奈开口,“当年,王后生的其实是一对龙凤胎,大王子要比小公主早出生六个时辰,一出生便被贼人抱了去,流落在外至今才得以回归。”
她没想到还有如此荒谬之事,手不自觉捏紧穗子,目光深沉。
“楚乌涯呢?他怎么没来我跟前。”
“回殿下,小王子殿下出去斗蛐蛐了。”
“他还有闲心斗蛐蛐?”
乌禾气不打一处来,扔了手中的穗子起身下榻。
仆人询问,“殿下要去哪?”
乌禾拿起戒尺,摸着上面蜿蜒的金蛟,“捉蛐蛐。”
*
乌涯是乌禾的亲弟弟,比她小两岁,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憨货,整日里只知招猫逗狗,斗蛐蛐,活脱一个混世小魔王。
更是另一个乌禾的存在。
乌禾拿着戒尺,刚走进乌涯平日里玩乐的地方,就听里面传来打闹声。
地上,一男一女扭打在一起,男的是她的弟弟楚乌涯,女的她的表姊妹罗金椛。
罗金椛望着被拽破的新衣裳,气得踹地。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楚乌禾和楚乌涯姐弟俩了。
南诏共由六大部落组成,不分轩轾,共争主首,南诏之主以德才为先,任贤大于任亲,有子嗣出众,同一血脉连任三届,亦有子不才,难以重任,南诏六大首领会从各部落年轻青年中选举德才兼备,各俱第一之人迎娶公主或王室血脉女子,继承王位。
罗金椛的爷爷原先就是选举出来的南诏王,可谓是德才兼备,众人信服,若不是到了她爹这辈不争气,这南诏公主的位置也本应由她来坐,如今也不会处处低这姐弟俩一等。
楚乌禾那个眼睛长脑门上的家伙,整日里嚣张至极。
楚乌涯与她姐姐如出一辙,还是个什么也不会的蠢货。
她不过途经踩死了他的蛐蛐,这蠢货钻牛角尖要跟她干架,还扯坏了她最爱的裙子。
罗金椛怒不可遏,她忽然想到今日在阿爹那听到的消息,直起了腰,嘲讽道。
“楚乌涯,你还不知道吧,你哥哥回来了,听说他长得英俊潇洒,还博学多才,比你这个废物好一千倍一万倍,姑父姑母自然会更爱他,重视他,培养他,别说下一任南诏王,就连下一任蒙舍首领你也别想当,还有楚乌禾,她也别想着能收个金夫婿当南诏王后继续做她的春秋大梦。”
罗金椛不知道找回来的大王子是何模样,是何才能品性,只知道能羞辱到楚家那姐弟就解气,她扬唇,腰杆挺得更直:“总之,你和楚乌禾再也没法像从前一样猖狂了。”
“哦?是吗。”
一道甜软又隐隐压迫的声音传来。
罗金椛笑戛然而止,嘴角瞬间僵硬,转头看向来人。
乌禾着金丝曼陀罗花纹窄袖华裙,裙尾拖曳,步伐轻快又娉婷。
阳光刺眼,她身旁紧随的奴仆打着芭蕉扇给小公主遮阳,身后的奴仆浩浩荡荡,有拿凳子的,有拿吃食的。
瞧得罗金椛心中更不是滋味,楚乌禾每次出来都是这么大阵仗,奢靡又张扬。
乌禾浩浩荡荡来,打老远就听见罗金椛那嚣张跋扈的声音。
她看向坐在地上捧着蛐蛐尸体,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楚乌涯。
乌禾忽然不想认这个弟弟了。
她轻咳了一声坐下,仆人自觉地摆好凳子。
“浪穹郡主出言不逊。”乌禾捏起一颗樱桃,摇晃了两下,扬唇一笑,“打。”
罗金椛是南诏王后的亲外甥女,祖父又是先南诏王,有免死金牌在手,尊荣无比,仅次于乌禾,从小二人便互看不顺眼,连王后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小孩子打打闹闹,二人也确实如此,从未动过真格。
宫人有些犹豫,连罗金椛都面露震惊,吵着道:“我要告诉姑母。”
乌禾道:“怎么,想违抗本公主的命令?”
宫人连连遵令。
一声声戒尺拍打手掌的清脆声夹杂着罗金椛的哭泣在院子里回荡。
樱桃的汁水沾在乌禾白嫩的手指上,乌禾皱了皱眉,抬起手端详,不经意间瞥见罗金椛被打出血的手,觉得二者相似。
于是她顽劣幼稚地抬起手朝罗金椛挥了挥,展示手上的樱桃汁水,袖口绚烂的图案舞动,像只恶蝴蝶。
罗金椛怒吼道:“楚乌禾,你欺人太甚。”
她声音太响,吓到了乌禾,乌禾收手,委屈地蹙起眉头而后又盈盈一笑,“本公主这不叫欺人太甚,我是公主,对你而言,这是赏赐,你该拿手捧着答谢恩赐,从前本公主不与你计较,但不代表你可以蹬鼻子上脸。”
罗金椛没被这么训过,不管三七二十一道:“我呸,你算哪门子公主,你不过是一个杂种,楚乌禾你不知道吧,你根本不是姑母姑父亲生的。”
乌禾像是听到了巨大的笑话,慢条斯理擦拭樱桃汁的手一顿。
嘴角勾了勾,缓缓俯下身子,望着跪在地上孱弱的罗金椛,眼底溢出一丝嘲讽,“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呀,不会被本公主打傻了吧,行吧,本公主是个心善的,就饶了你,本公主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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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吧。”
罗金椛还想再口出狂言,可手掌传来疼痛的警告,楚乌禾就是个笑面虎,可谈笑春风,也可置人于死地,尤其是今日,楚乌禾像是吃了炸药一样,下手这么重。
她只得忍下来,咬牙切齿道:“善良。”
“很好。”
乌禾起身,“以后乖乖地,别让本公主再听到本公主低谁一等。”
她楚乌禾是南诏最尊贵的公主。
没有人可以在她手中夺走父母的宠爱,她的尊荣与富贵,没有人可以。
她的蠢货弟弟也不可以,但比起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哥哥,她更愿意分享给弟弟。
楚乌禾摸了摸发辫上绑着的风信子似的银铃,眉眼一转,瞥见坐在地上还在怜惜蛐蛐的楚乌涯,眉头忽地一皱。
恨铁不成钢道:“走啦。”
楚乌涯立马站起,朝罗金椛做了个鬼脸,狗腿子似的紧跟在乌禾身后。
“阿姐,你可算醒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不知道。”乌禾哼了一声:“我看你倒一门心思在蛐蛐上。”
“话不能这么说,太医说你没什么事,我又想着有阿爹阿娘陪你,就想着先准备一年一度的蛐蛐会,我的蛐蛐王本来是要赢的,谁料还没出窝,就被罗金椛一脚踩死。”
乌涯愤愤不平说一堆,走在前头的乌禾蓦然停下。
眼神黯淡,落寞道:“阿爹阿娘没有陪我。”
乌涯愣了一下,乌禾继续提着裙子走上石阶,满不在乎道:“他们去陪新儿子了。”
乌涯这下更加茫然,瞠目结舌问,“那罗金椛说得是真的啊?阿爹阿娘真还有个儿子啊!”
“嗯。”乌禾云淡风轻颔首。
小王子顶着一只虎头帽,跳脚到乌禾跟前,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连帽子都抖了一抖,“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我经常惹祸,阿爹阿娘本来就不待见我,但好在就我一个儿子,如今又多了一个,那南诏王的位子又多了个对手。”
“就你那样,一天到晚招猫逗狗,南诏人才辈出,就算没有他也轮不到你,你还是先想想你蒙舍首领的位置能不能保住吧。”乌禾毫不留情道。
“阿姐,你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呢,我们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乌涯撅着嘴委屈巴巴的,“那别的不说,就说阿爹阿娘的宠爱,本来你六我四的,你是姐姐本王子我不计较让你一点,可那新来的一来,又多年未见,他们指定更加疼爱他,这下他占了五成,阿姐四成,我就只有一了……”
楚乌涯竖起手指头,欲哭无泪,“那新来的一来,还有咱的容身之地吗?”
乌禾低垂着鸦睫,平静无声,她原先感谢弟弟不成气候,让她未来得以像阿娘那样,做完公主,做王后,依旧是南诏最尊贵的女子。
但那个人一来,或许正如罗金椛所说。
内心桑麻捆绳缠绕,心烦意乱,耳边是阿弟的喋喋不休,聒噪至极,她抬手狠狠叩一击弟弟的脑门,“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小王子本欲哭无泪,一个暴叩眼角溢出泪花,揉着脑袋委屈道:“那阿姐你说怎么办啊。”
小公主下手重了,好不到哪去,揉着手指道:“先别自乱阵脚,说不定,他就是个笨蛋。”
“可那罗金椛说了,他玉树临风又聪明绝顶的,跟本王子不相上下。”
说着摆弄了下自己的老虎帽子,眉眼飞扬,抑不住的自恋。
乌禾习以为常,白了他一眼,“罗金椛的话你也信?她方才还说本公主不是阿爹阿娘亲生的呢。”
乌涯喃喃,“是哦,简直胡扯。”
乌禾没有把罗金椛胡扯的话放在心上,她只在意那个人究竟是何样子,是笨的还是聪明的,父王母后爱他爱到何种程度。
乌禾道:“走吧,去找阿爹阿娘,顺便看看新来的究竟长什么模样。”
小王子听后,撩了下额前的刘海,“好啊,本王子倒要看看究竟是人是狗,吾与兄熟俊!”
乌禾又敲了他一击,“笨蛋,谁让你比这个了!”
4. 第4章
莅行宫,南诏王身边的羽仪卫远远见小公主和小王子气势汹汹走来,头疼两祖宗定是来问大王子的事,赶忙上前拱手相迎,“两位殿下来了?属下这就进去禀报。”
“不必禀报,本公主是来向父王母后报平安的。”乌禾漫不经心轻咳一声,“王兄也在里边?”
侍从神色一愕,罔知所措,可一见小公主风平浪静,没有要掀天扑地之势,马上如释重负松了口气,“回殿下,大殿下说要回去收拾东西再回宫中居住。”
乌涯一听,疑惑问,“王宫衣物俱全,回去收拾什么东西?”
“听大殿下讲,是有几只小宠物要托人照顾。”
小王子眸光一亮,好奇凑头,“小宠物?有蛐蛐吗?带回来一起玩啊。”
楚乌禾瞪了楚乌涯一眼,“蛐蛐!蛐蛐!你自己变蛐蛐玩去吧!”
她狠狠甩了袖子,先行走进宫殿,乌涯一见阿姐进去,立马小跑跟上,“阿姐等等我啊。”
偌大的宫殿,黄金巨龙蜿蜒玉璧檀柱,玉石铺地,鎏金宝顶镶嵌瓦瑟笠贝壳,若浩瀚星空,层层画着南诏历代君王加冕的牛皮帘落地,长明灯火映照,南诏永不衰。
乌禾步伐轻缓穿梭其中,忽然肩上搭了一只手,转身是楚乌涯那张嬉皮笑脸,“阿姐!”
乌禾赶忙竖起手指,“嘘。”
乌涯一见兴奋问,“阿姐你这是要偷听啊,刺激,可不能撇下我。”
乌禾白了他一眼转身趴在屏风,聚精会神听里面人的谈话。
她想听听阿爹阿娘是如何想的。
重得长子的南诏王畅怀大笑,合不拢嘴,握着竹简一下下拍在掌心,清脆的声响回荡整个大殿。
南诏王后眼角还残留着重逢时的热泪,攀着南诏王的手,一边比画,一边欣喜道:“这般高,比你我都还要高。”
“可不是,都十六岁的少年郎了。”
“是个好看的少年郎,温润如玉的,瞧着要比咱乌涯沉稳多了,也聪明多了。”
屏风后的楚乌涯听着不是滋味,噘着嘴冷哼了一声。
南诏王一笑,“这下放心我们走后,还有个兄长保护阿禾,乌涯那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惹是生非,如何保护姐姐?”
乌禾握着屏风一笑,爹娘还是在意她的。
楚乌涯愤愤不平为自己辩驳道,“谁说的,我也能保护阿姐,什么温润如玉,一听就弱不禁风,不像我,一拳打十个。”
楚乌禾一手揪住他的耳朵,一手捂住他的嘴,“你闭嘴!你若再大声点被阿爹阿娘发现,我先打你十拳。”
南诏王后的声音又传出,她附和道:“是呀,本来我还怕我们走后,那些长老因阿禾非你我所生而欺待她,乌涯那混账又野性难管,如今好了,多了个兄长保护阿禾。”
非你我所生,字字句句在偌大的宫殿里掷地有声。
乌禾揪着弟弟的手一顿。
什么?
她目光惊愕,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楚乌涯捂着耳朵惊讶问,“阿姐,我刚刚是不是听错什么了。”
乌禾愣愣松手,如坠冰渊。
没有听错。
里面的声音继续,王后的声音隐隐带着哭腔,“当年那贼人把乌禾与檀玉调换,害得檀玉在外吃了不少苦,我瞧着那孩子也太瘦了。”
南诏王赶忙制止住南诏王后,观望四周,好在奴仆皆屏退在外,“这事切莫再提,莫要被阿禾听去,她脾气倔强,怕一时想不开做出冲动之事,你我对外界,对她,还是言当年生的是对龙凤胎。”
王后叹了口气,“是呀,依阿禾的脾气,定当是接受不了的,就算檀玉回来你我也得多偏袒点阿禾,毕竟阿禾那孩子嫉妒心强,什么都要争第一,就是得先委屈了檀玉那可怜孩子了。”
说着,王后又哭了起来。
“还是王后思虑周到,嗐,阿禾大了,这性子得改改了,说来也是你平日里太娇纵她了。”
“她是我的女儿,我不娇纵她,那娇纵谁。”
王上搂住王后安慰,“等阿禾成熟些,我会将乌禾的那份补偿给檀玉,毕竟他是你我第一个孩子。”
大殿内,字字句句的真相如同一把锋利斧头,砍去繁茂旺盛的金枝玉叶,只剩下丑陋贫瘠的树干,没了骄傲,没了底气,挺直的背一点点沉下去,没了往日张扬。
楚乌涯许久才缓过神来,“阿姐,原来罗金椛说的是真的,你真不是阿爹阿娘亲生的呀。”
楚乌禾转身,步履如踏冰,双眸沉寂大脑嗡嗡作响,周遭一切与她脱离,无边寂静化作厚厚的茧子,将她包裹起来。
楚乌涯小心翼翼跟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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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道:“阿姐,不管如何,你都是我最亲的阿姐,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你平时管教我凶了点,但在我眼里你最亲了,比阿爹阿娘还要亲。”
彼时长廊,罗金椛握着红肿的手,愤愤不平要跑去向南诏王和南诏王后告状,远远听见那罗刹姐弟的声音。
正要暗叹冤家路窄,忽听“不是亲生”的话。
不一会就看见楚乌禾失魂落魄跟个活死人一样走过来。
当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等到楚乌禾落了平阳。
罗金椛逮到时机上前,边走边嘲讽。
“呦,看样子你都知道了,姑姑和姑父都与你说了?这么伤心,亲儿子回来了,他们不打算认你了?也是,你霸占了他那么多年的东西,他早就恨死你了,是该还回来了,没关系的姐姐,天神娘娘会宽恕你的,我们怎么也一起长大十六年,我也会顾念情分收留你……”
啪——
二人逼近时,一巴掌拍散了罗金椛的话。
乌禾轻蔑地眯起眼:“你算什么东西。”
罗金椛一愣,红肿的手捂着红肿的脸,“这话你该问你自己吧!”
今日罗金椛就是骑在楚乌禾身上不停拔逆鳞。
蓦然,她掐住她的腮,一字一句冷声,“本公主的封号,是南诏王和南诏王后亲赐,轮不到你来非议,倘若本公主再听到不是亲生的字眼,本公主就拔了你的舌头。”
罗金椛强迫着昂头,两颊痛极了,好不容易挣脱开,被口水呛得直咳,边咳边道:“楚乌禾,你霸占别人东西,天神娘娘不会宽恕你的。”
说完怕乌禾报复,捂着胸口赶紧跑向宫殿告诉姑姑姑父楚乌禾又欺负她。
乌禾没有阻拦,她望向穹顶上刻画的南诏神明,上天在看,她所不劳而获,鸠占鹊巢的,都要原原本本还给主人。
包括父母的宠爱,十六年来的荣耀。
虔诚地,全部都还给他,神明会原谅悔过自新的人,赐予人新的福源。
然后摸摸她的头,道:真是个好孩子。
但乌禾并不是个好孩子。
贪心而又吝啬。
不甘心把手里的果实掰开来再给别人。
良久,乌禾道:“乌涯,我想先见见我们的哥哥究竟长什么样。”
5. 第5章
小公主坐在四个人抬的琉璃轿撵上,轻摇着孔雀羽扇,眉头紧拧,黄昏时分蚊虫从草丛堆里飞出来开始活动,咬得人不得安生,小公主细皮嫩肉顿时起了好几个红包,一抓抓出血,又痒又痛,比之更烦的是耳边嗡嗡作响的声音。
“是不是走错了。”
乌禾望着四周越来越偏僻,两边的大树挺拔遮天蔽日,树枝如同鬼魅向轿撵伸出爪子。
怎么都不像人居住的地。
前面探路的小男奴道:“小殿下,奴打听过了,大王子就住在这,沿着这条路前面就到了。”
说着小男奴吸了吸鼻子,笑着道:“奴都闻见肉味了,兴许是大王子在煮吃的。”
“他可真会挑地方。”小公主敲了敲轿辇,“就落在这吧,本公主要亲自,一个人过去。”
小男奴一听为难,不知所措,“公主……这……这荒郊野岭不安全,先前那土匪劫持公主,奴现在还心有余悸。”
小公主思索了一下,“你们耳朵好使吗?”
小男奴一愣,“还……还好。”
“那本公主一喊你们就跑过来保护本公主,就这么定了。”
乌禾一锤定音起身就往密林里走。
昨儿个刚下过雨,本就崎岖的小径眼下泥泞不堪,没走几步她精致华丽的小靴子便脏了。
乌禾这辈子没走过这么难走的路,蚊子飞蠓绕着头顶旋转,夏日黏腻又闷热的气息包裹全身上下,乌禾想死。
不由吐槽,他是想当什么隐士吗?住这偏僻的深山老林,有本事一辈子与世隔绝啊。
终于,乌禾远远瞧见一顶屋角。
她扒开茂密的杂草,一间小木屋坐落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榕树已经被绞杀藤绞死,枯枝败叶。
风一吹,万千枯叶如同飞蝶翩翩打旋落下。
那是一座几乎荒芜的苍凉小坡。
躁动的热风拂起少女华丽的衣袂,两侧发髻垂下的麻花细辫飞扬,一只“枯叶蝶”打旋而下沾在她的发辫上。
乌禾提着繁华又累赘的裙子,步履缓缓靠近小木屋。
许是四周苍凉的缘故,乌禾莫名惴惴不安,心跳一点点被屋檐上的乌鸦逐渐响亮的鸣叫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走近了,看见一扇半掩的门,木门破旧有些腐烂,里面传出阵阵肉味。
那味道很腥,不太好闻,乌禾拧起眉头,用孔雀羽毛扇遮住鼻子。
屋内昏暗,唯有半掩的门缝射进一道光线,照在一口沸腾灶台。
蒸腾的热气,缭绕烟雾中伫立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姿,衣袍是群青色的。
檀玉正在给“宠物”们准备食物。
门口的风铃晃动,声如同溪水击石,鞋子踩在松软的泥土发出细小的声音,逐渐清晰,随之,“宠物”们愈来愈躁动,本眼巴巴看向石锅的黑黢黢的小脑袋,齐刷刷看向门缝。
檀玉也闻到了不同于腥肉的气味,像是花蜜芳香,很甜,很熟悉。
一只“小宠物”急躁地扭过脑袋,往门缝爬,倏地两根修长白净的手指捏住了它。
檀玉点了点它的脑袋,少年如远山的浓眉委屈微皱,抿了下唇。
“外面的食物,要比我做的香吗?”
“小宠物”馋得受不了想点头,但碍于畏惧主人威严,索性把自己团成一个球,鼻不闻为好。
滑稽,檀玉笑了笑。
与此同时,一道甜软又凌厉张扬的声音穿过门缝,像刺眼的光芒射入昏暗的木屋。
乌禾没有敲门的习惯,向来是她身边的侍从敲门,她也不愿触碰那霉烂的木门,嫌恶心,怕沾染上脏东西。
索性站在门口,眯着眼,透过门缝隐隐瞧见一抹群青身影,看着清瘦。
乌禾庆幸不是什么壮汉,她想起前阵子壮硕的土匪,还是劫后余生。
好在是个瘦的,手无缚鸡之力。
“喂,里面的人,是叫檀玉吗?”
她打听过他的名字,檀玉,让她想到藏宝阁的珍品宝贝。
檀玉可不能成为宝贝,她才是。
乌禾幼稚地这般想。
隐于昏暗的少年微微侧目,光芒划过清冷的双眸变成琥珀色,映画站在门口双臂交叉的傲慢少女。
一日不见,别来无恙。
南诏王和南诏王后的宝贝,他的顶替者。
她朱红的华裳在夕阳下如金箔,华贵至极。
檀玉薄唇轻启,声线冷冽,“嗯,我是。”
乌禾开门见山道:“你知道本公主是谁吗?本公主是南诏唯一的公主。”她又顿了顿,嚼字重音:“南诏王和南诏王后的亲生女儿,你知道吗?”
他答:“知道。”
很好,他不知道。
不知道她是狸猫换太子的那个狸猫。
少女扬起唇角,如若春华盈盈笑了笑。
乌禾是个笑面虎,最喜欢耍人,总爱给颗糖再给个巴掌,然后再给颗糖,如此反反复复,喜怒无常,让人捉摸不透,耍得团团转。
少女声线甜软,又因扑面的夕阳余晖而懒散惺忪,“知道就好呀,等哥哥回了宫,与爹娘相认,我就是你的妹妹了。”
“妹妹……”檀玉喃喃生硬的二字,“有事吗?”
檀玉知道恃宠而骄的小公主不是什么客气善茬,此刻估计在琢磨些什么整蛊人的玩意,为此,他感到烦躁。
他的“小宠物”们饿了,等着开饭,外边的食物太过诱惑,因此都挑食不肯吃他煮的食物。
他低眉,无可奈何地摸了摸“宠物”探出的黑黢黢的小脑袋。
“哥哥。”
檀玉手指倏地一顿。
乌禾点头:“当然有事啦。”
她勾了一缕青丝在夕阳下走来走去把玩,装模作样,语气忧愁:“哥哥丢了太久,阿禾都不知道哥哥,连阿爹阿娘都记不清哥哥了,阿爹阿娘已经有了我,又有了弟弟,我们一家四口人,朝夕相处十余年都忘了还有个哥哥,哥哥回来了,平静的湖面因突然掷来的石子溅起涟漪……”
她疑惑地嘟了下唇,好似真的在替他忧愁,“阿爹阿娘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反倒有些为难。”
像个单纯的少女。
“哦?是吗。”
少年声线听不出喜怒。
想必是落寞吧。
少女抬头一笑,明眸皓齿:“可是我高兴哥哥回来呀,高兴地想快点看到哥哥,这就跑来了。”
她继续道:“妹妹是真心高兴哥哥回来的,只是妹妹还有个弟弟,不是个善茬,是个混世魔王,不好惹,阿爹阿娘自小宠着他,定不会轻易把宠爱拱手让人,正因此,阿爹阿娘十分为难呢。”
乌禾蔫蔫叹了口气,“所以为了这个家和谐,为了不让父母为难,妹妹由衷地劝哥哥,凡事随和,不要盼,也不要望,不然弟弟会生气,兄弟相争父母会很为难的,我也会担心哥哥受到伤害,妹妹可全都是真心的。”
傻子才会安分守己,不盼不望。
她絮絮说了大堆试探,檀玉没有恼,没有反驳,反倒温润一笑:“好呀,妹妹。”
檀玉是傻子,她的哥哥是傻子,乌禾心里的石头落地,笑得愈加灿烂,连皮都快撑不住了。
里面的人忽然又道:“既然妹妹想快点看到我,不妨进来瞧瞧。”
那声音清澈,又温柔,如初春山涧里的清泉,温柔的涟漪轻轻触碰人的心尖,连乌禾都有些动容。
仿佛,他也很想见到她。
屋内,檀玉唇角浅笑未褪,掌心的“小宠物”馋得抖了两下身子,蹭蹭少年的指腹,央求吃食。
四周的“小宠物”更是蠢蠢欲动,发出细小的振翅声。
他敲了敲它的脑袋,宠溺道:“罢了,吃吧。”
少年静静伫立在昏暗之中,望着屋外聒噪而又愚蠢的少女,他所谓的妹妹。
只要她踏进来,开门的一瞬间,满屋密密麻麻,迫不及待的蛊虫,首先会向她的足尖聚拢。
没有其次,等不到少女的惨叫,就会吞没她整个脑袋,她娇嫩的皮囊,那双傲视凌人的眼珠子,谎话连篇的舌头。
她的五脏六腑,脑髓血液都将成为蛊虫之食,只剩森森白骨。
想到这,他深黑的眸划过一丝期待。
踏进来吧,推开那扇门,他的小家伙们已经朝门缝爬行。
才不!
乌禾甩开把玩在手中的青丝,她受够了,跑到这鬼地方跟他虚与委蛇已是极大的忍耐,鬼知道这霉烂的木屋子里有什么脏东西。
里面飘出来的味道,像是烂了好几天的肉,腥臭至极。
她娇贵的手是决不会碰那扇长出青霉细毛的门,她金贵的身子是决不会走进这臭气熏天的屋子。
“不了。”乌禾仰头勉强一笑,“还是等明日,留有悬念,更期待。”
她扬长而去,只留下飘卷的裙摆,细碎的铃铛声,幽幽回荡在山坡。
檀玉眯眼,望着赤红夕阳下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眉梢微微一抬,轻声呢喃,“可惜了。”
本聚拢在门口,迫不及待的蛊虫皆蔫了吧唧的,个个耷拉下脑袋。
少年笑了笑,摸了摸蛊虫的脑袋,
“看来,我的食物没有被浪费。”
随后继续摆弄锅里的东西,那是一只腐烂了几日的小鹿,眼眶里的蛆虫因沸腾的热水不断扭曲着爬出,可还是逃不出死亡的命运,漂浮在水面烫死。
*
乌禾往回去的路走,她后悔没有把轿撵抬到这来,檀玉当真避世,这荒郊野岭怕是除了她,没人会过来。
她这般想着,抬眼便瞧见一只玉手掀开杂草,紧接着一个面容姣好,不施粉黛冰清玉洁,身着干练水蓝色裙衫的女子走出,那女子看见乌禾一愣,对乌禾礼貌一笑。
乌禾未有回应,那女子又尴尬一笑,与她擦肩而过。
乌禾双眸微眯,望着那女子远去的背影,她在想,竟然会有人找檀玉,还是个中原女子。
不容她多想,一只蚊子咬了口她的肉,她气得跺脚,这破地她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她要回宫!
乌禾回到宫中,楚乌涯就跑过来,巴巴地问,“怎么样了阿姐,有本王子俊俏吗?有本王子聪明吗?”
“俊不俊倒是不知道。”乌禾转头看向阿弟,恨铁不成钢倾了下脑袋,“倒是跟你一样傻。”
乌涯昂头挺胸反驳,“怎么会。”
乌禾懒得跟他讨论傻不傻的问题,简言道:“反正,是个好拿捏的,威胁不到我们姐弟俩。”
她踩上木板,就甩掉两只沾满泥巴的绣花鞋,沾了腥臭气味的羽毛扇也跟着扔掉,啪得打在乌涯扬扬得意的脸上。
乌涯嗅了嗅,“怎么还有股腊肉味,阿姐你背着我偷吃东西了?”
“我还用背着你偷吃东西?”乌禾抬手打了个哈欠,“你走开啦,累了半晌,我要歇息了。”
乌涯哦了一声,“那我就不打扰阿姐歇息了,我去跟阿罗阿善他们斗蛐蛐。”转瞬就没了影。
乌禾懒得管他,把今日穿的衣裳全扔给了下人,从里到外用花瓣洗了个遍,等没了那股难闻的气息,才安心入睡。
茫茫夜色,乌禾做了个梦。
梦见她穿着破布粗衣,衣衫褴褛,浑身泥巴,光着脚丫鲜血淋漓地走在冰冷的土地,受人白眼,低贱如狗,人人都可踹她一脚。
她去找阿弟,从小跟在她屁股后头长大的阿弟,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道:“你根本就不是我的阿姐。”
她去找阿爹阿娘,羽仪卫将她按在地上,阿爹阿娘毫无怜惜之色,神情同样冷漠,不一会,他们的眼神慈爱又温柔地看向另一个人。
乌禾看不清他。
她努力要看清那个人的样子,紧接着,无数密密麻麻恐怖的虫子向她足尖聚拢,有像蜈蚣的,有像蜘蛛的,还有旁的奇形怪状的虫子,将她包裹起来,她看见她的脚被虫子瓜分变成森森白骨,还未尖叫,舌头便被无情吃掉,眼前一片漆黑,是虫子腐蚀了她的眼睛,整个身子吞没在虫子之中,成为一地血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血肉中蠕动。
虚实交替,层层纱幔之下,乌禾陡然惊醒。
整张脸苍白,衣衫湿透了贴在背脊,胸腔的心脏被紧紧包裹,狠狠压着喘不过气,蚀骨的疼痛虚实分不清,充斥着大脑,唇瓣控制不住发抖,整个人被张无形的湿布包裹,要叫人窒息。
喘过气之时,恍若死里逃生。
好在,一切都是一场梦,耳边传来侍女惊慌的询问声,乌禾捂着胸口庆幸,还好,只是一场梦,她还是这片土地上的金枝玉叶。
翌日,乌禾如以往睡到日上三竿,这期间没人敢吵她,她有起床气,故小公主没有起来前,整个曦和宫都静悄悄的。
梦与实天差地别,乌禾握着镶嵌红色玛瑙金杯,抿了口早间蜂蜜茶,懒洋洋撑着脑袋,身边是侍女扇风,空气中隐隐月季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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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着屋外的昂首的牡丹花因旁边栽了株月季,二者争夺养分,牡丹花逐渐枯萎。
乌禾不可以枯萎,假的如何,她要一如既往地鲜艳,灿烂。
或许,真的也可以变成假的。
她勾起帕子擦了擦唇,起身准备找母后去撒娇,像从前一样。
只要父王母后爱她,宠她,她就还是堂堂正正的南诏公主。
丹鹍宫,南诏王后坐在软榻上,雍容宁静,气质温婉如兰。
“母后!”
乌禾跑过去,像个三四岁的小娃娃还要寻求母亲的温暖湾,跪在软垫上搂住母后的腰,纯善天真的杏眼弯起,眸子里揉了从窗外投来的碎光。
南诏王后摸着女儿的脑袋,笑着问,“这是发生什么了?”
“女儿昨夜里做了噩梦,可吓人了。”乌禾委屈道:“女儿梦见阿娘不要我了,这真是天底下最恐怖的梦。”
“胡说。”南诏王后蹙了蹙眉,“阿娘怎会不要我们阿禾呢,我的阿禾是阿娘养大的宝贝,是南诏最美的花朵儿,阿娘最喜欢我们阿禾了。”
“是呀 ,还好是梦,梦里都是假的。”
乌禾把阿娘搂得更紧,脑袋枕在阿娘的膝上蹭了蹭,堵在胸口的巨石松了点缝隙,暖阳扑面,岁月静好,半晌她抬头,才注意到母亲手里拿着一只麒麟绣护膝。
她像往常一样理所当然问,“阿娘是绣给我的吗?不过女儿更喜欢朱雀……”
“这呀,这是绣给你哥哥的。”说完,南诏王后一愣,想起什么,悄悄低眉观察乌禾的神色。
乌禾知道此刻母亲心中的弦定然紧绷起来,父母从小惯着她,也知道她脾气死倔,还要强,突然冒出个哥哥,定然接受不了,母亲怕她厌恶哥哥,怕她闹,甚至怕她寻死觅活。
她知道母后接下来肯定要小心翼翼说些哄人的话。
但她偏不闹,她得学聪明点,不能惹怒阿爹阿娘,让檀玉钻了空。
乌禾圆溜溜的眼睛只是停滞一下,转而弯起,抬起头从南诏王后手中自然地拿过护膝,笑盈盈道:“原来我还真有个哥哥呀,我还当罗金椛胡说八道呢。”
母后见她没有闹,狐疑了一下,应是在感慨太阳打西边出来,她竟这般乖。
“阿禾果然长大了。”南诏王后感慨,她摸了摸乌禾的脑袋,“阿禾,其实有个哥哥也挺好的,阿爹阿娘总有不在的一日,乌涯那混账东西不成气候,整日招猫逗狗惹得人头疼,但有个哥哥就不一样了,哥哥会保护你,会呵护你,会永远做你的后盾,像阿爹阿娘那样爱阿禾,阿娘记得,阿禾小时候最想要有个哥哥了。”
保护她,呵护她,做她的后盾,爱她。
乌禾喃喃,她想到木屋子里的人,那人说话带笑,温润如玉的。
她又想到罗金椛,她有个非常温柔体贴的哥哥,会给她买许多好吃的,背着她在雪地里赏梅,睡前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
小时候和罗金椛吵架,罗金椛哭了有温柔的哥哥哄,临了还要嘲笑乌禾没有哥哥。
气得她回去把楚乌涯揍了一顿,哭着闹着问爹娘为什么不给她生一个哥哥。
或许是老天听到了她的心愿,如今赐了她一个哥哥,晚了几年罢了。
忽然觉得,有个哥哥也不算件坏事。
本因梦境提了二分的石头又落了三分,乌禾歪头玩笑道:“那哥哥回来了,阿爹阿娘还会爱阿禾吗?”
母后勾了勾她的鼻子,“当然了,阿爹阿娘怎么会不爱自己的女儿呢。”
乌禾微微翘起唇角,躺在阿娘温暖的膝上,凝望着屋外摇晃的枝丫。
如果她真是阿爹阿娘的亲生女儿就好了。
那么她一定会当一个好孩子。
.
临近夜里,南诏王传晚膳,并要宣布一件事情。
乌禾在曦和宫便已听闻宫里人正陆陆续续准备大王子的屋子,想必晚膳就能见到所谓的哥哥了。
夜里乌禾盛装打扮,一身艳红色石榴裙,手挽一条绮丽花纹的披帛,走起路来腰间弧形的大小铃铛链如同雀鸣。
她走得快,实话讲,她好奇哥哥长什么样,会不会像罗金椛哥哥一样好看。
甚至还不经意精心打扮,第一次见面,留个好印象。
不过,乌禾打死也不会承认这一念头。
乌禾一进去看见南诏王,就提着裙子踏着小碎步像只小猫似的跑过去,笑靥明媚又娇俏,伴随着轻灵的铃铛声。
“阿爹!”乌禾娇声道。
南诏王严肃的脸松动一笑,“呦,我的宝贝女儿,怎么一日不见又变漂亮了。”
她抱住阿爹的胳膊,笑得动人,“多谢阿爹夸奖。”
南诏王眉目慈祥拍了拍女儿的手赞叹,随后环视一圈,收了笑眼,“楚乌涯呢?”
不用猜都知道,乌禾脱口:“估计又是去斗蛐蛐了。”
“这个混账东西整日里就知道斗蛐蛐。”
“阿爹不气,等他回来,女儿定会帮爹爹教训他。”乌禾眼睛一眨,漫不经心幻视一圈,“对了,王兄呢?”
层层屏风外,传来与乌禾一样的铃铛声。
奇怪,明明世上铃铛声都差不多,却觉得如此熟悉,像是黑暗里的幽灵,中原话本子里的黑白无常,地狱里的死神,摇着招魂铃铛,前来索命。
铃铛声挑起心口的弦,迫使颤抖,乌禾原本张扬的眼微微眯起,望着屏风一角踏出的靴子。
清辉玉碎的大殿,一抹群青色入目,少年腰间束铃,就连墨发上也绑着银铃,叮当作响,很是熟悉。
地上的影子步步接近,少女的双眸逐渐睁大,心中弦狂颤。
眼前温润如玉的哥哥,与三日前绑架她本该死绝了的土匪之一的少年,一颦一笑,一模一样。
她定定愣在原地,望着他越来越近,擦肩而过时,他腰间的铃铛划过她的铃铛。
檀玉停顿在乌禾的背后仅一尺,少年微微俯身,清润一笑。
“父王母后久等了。”
不会的,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那个卑贱,杀千刀的土匪,怎会活着站在这里,成为她的哥哥。
她不信邪转头,那人也跟着回头,少年乌黑的瞳眸晦暗不明,映着她错愕的模样,他唇角微翘,低声一笑对她道。
“别来无恙,妹妹。”
那声音很轻,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
乌禾紧绷的弦彻底断了。
是他。
6. 第6章
是那个土匪。
乌禾不可置信摇头。
南诏王和南诏王后察觉到乌禾的不对劲,面面相觑问,“阿禾,这是怎么了?见到哥哥太高兴了?”
“不,他不是我的哥哥。”
乌禾重复道:“他不是我的哥哥。”
她抬起手,指着眼前的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根本就不是南诏大王子。”
少年置身事外,仿佛一切与之无关,他眉梢微抬,看戏似的在看一个疯子,一个跳梁小丑。
乌禾讨厌他看她的眼神,她想把他的眼睛挖下来。
快了,他马上就会变得和那些土匪一样。
乌禾道:“阿爹阿娘,之前绑架我的,他也在其中,那些土匪为报复阿爹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南诏王子都能造假诓骗,阿爹阿娘切莫听信了他,他就是个骗子,一切都是那群土匪的阴谋!”
说着,她走到他跟前昂起头,极其张扬挑衅的神色。
可檀玉不为所动,依旧波澜不惊,她的挑衅顿时黯然失色。
紧接着爹娘一起笑出声,阿爹道:“阿禾,你误会了,檀玉不是土匪,他是下山的时候被土匪捉去了,他不会武功,手无缚鸡之力,连虫子都不敢踩死,平日里在土匪营干的都是些做饭的活,从未害过人,这次剿匪,我问过捉进土匪营的百姓,他们都是这般讲,檀玉仁慈善良,做得一手好菜,这也是在土匪营活下来的原因。”
一手好菜?乌禾想起地牢里他给她的饭菜,冒着一股恶臭的酸味,穷山恶水的刁民都爱吃这些东西?或许是檀玉故意刁难她的。
她不信檀玉的仁慈善良,更不信他是她的哥哥。
乌禾不死心,“就算如此,阿爹阿娘如何证明他是南诏大王子,单凭他一句之言?”
阿娘道:“阿娘不会认错的。”
她走过去,手指搭上檀玉的肩,“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么可能认错呢?真真假假,我还是分得清的”
亲生?真真假假?无形刺痛了乌禾的心。
更刺目的是阿娘慈爱满是柔情的目光,乌禾想起昨夜做的那场梦。
檀玉回眸敛去方才厌色,低头温顺子孝乖巧模样,阿爹也站在一旁,阿娘笑着,他们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她是局外人,是卑劣的霸占者。
小公主一身金银珠宝,黯然失色。
南诏王后转头,“阿娘记得,你哥哥后脖颈有块血色莲花状胎记,一模一样,阿禾要不过来瞧瞧。”
“不必了。”
不想看见真相,不想再刺痛双眸,一切令她难堪,到底何时变得这般敏感,连自己都唾弃。
大抵是从得知真相起,她十六年来的底气,无时无刻不在被一点点击碎,就算重铸起,也是脆弱不堪的,轻轻碰一下,就倒了。
坏小孩想把碎片藏起来,至少藏起来不叫人察觉出她的狼狈,也还能保留骄傲。
她牵强扬唇微笑,“阿禾身体有些难受,先回去休息了,阿爹阿娘和哥哥慢慢聊,阿禾就不打扰了阿爹阿娘和哥哥说话了。”
她赌气离开,走出大殿时,步伐很快,铃铛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南诏王察觉出乌禾不开心,又担心她是不是真的哪里不舒服,想过去问问,饭总是要吃的,不用晚膳怎行。
王后拦住他,笑着安慰,“阿禾这孩子从小就气性大,哥哥回来她以为争了宠爱,难免会使点小性子,到时候我们哄哄就好了,晚膳呀,我一会让膳房安排好,别忘了檀玉还在这呢,他刚回来,我们都关心阿禾,这孩子心里难免也会不舒服。”
南诏王一思,“还是王后想得周到,不过阿禾这脾气,小的时候是孩子脾气,但长大了怎么还能如此,你呀就是太宠阿禾,把她宠得这般骄纵。”
南诏王后打趣,“王上说我?自己不也千方百计宠女儿。”
他们说得很小声,如同蚊蚋,生怕被檀玉听去多想。
檀玉想到这,沉稳温柔的外皮下,强忍着唾弃与可笑。
自小生活在黑暗里的人,耳朵格外灵敏,他们说的话,他都能听见。
真虚伪,他的父母。
他嘴角扯了个极好的弧度,看似温顺,“父王母后,我身体有些不适,无法陪父王母后用膳,实在抱歉。”
“怎么都身体不适?”南诏王后担忧问,“来人,快传御医。”
“不了,许是太累,回去歇息一下就好,就不劳烦母后了。”
他有礼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刹那,嘴角弧度淹没在阴影里。
没意思,骨肉血缘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有意思,他曾杀死的那个算命道士临终前骗了他,不过是俗世间又多了段虚伪的俗情。
檀玉走出大殿,月色皎皎扑面,似春水溶青裳,茫茫夜色,四周寂静,倏地一只手压住他的胸膛,背脊重重抵在柱子上。
一张粉糯笑靥掀开夜色,浮现在他眸前,以及一道熟悉的张扬声线。
“我才不信那些。”乌禾道:“血色的莲花胎记?我不信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人,刺上去的也说不定,我也不信你没有阴谋诡计,更不信你是我的哥哥。”
她总觉得檀玉这个人不简单,他明明是笑着的,却隐隐透着寒气,像是二月春风,温和地挑出了嫩芽,实则冷极了,光那一站,便是阴寒。
她的指尖一下又下戳着他的胸膛,檀玉不恼,依旧是副温润的样子,他扬唇一笑,“既然妹妹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他慈善宽厚,显得她咄咄逼人。
乌禾嗤笑,“我迟早要扒下你这层虚伪的羊皮,叫世人看清你的真面目。”
真面目?少年双眸掠过一丝兴趣,他紧盯着眼前的少女,若有所思,“你真的想看?”
“自然。”乌禾觉得他在废话,“我巴不得你露出狼尾巴。”
这样,她才是阿爹阿娘最乖巧的孩子。
“好啊。”
少年双眸微微眯起,溢出一丝笑意,与危险的气息。
一只黑黢的蛊虫从袖口钻出,闻到了食物芳香,兴奋地爬行在少年的手指。
真正的羊,浑然不知危险将近,当暗处的蛊虫正张开血口,露出獠牙之时。
不速之客,打扰了这场晚膳。
“阿姐!”远处传来乌涯的声音。
可惜了,檀玉眉梢微挑,收回同样遗憾的蛊虫,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指尖,少女因风拂起的披帛擦过他的指尖,阵阵栀子花芳香,引诱深处的饥饿。
檀玉感知到皮层连绵的躁动,逐渐牵扯至心脏,他蹙了蹙眉,声音有些低沉,“我的宠物怕是饿极了,得去给它们找寻食物了。”
随后擦肩走过,乌禾张唇,她像是被人耍了又随意敷衍过去,于是气上眉头,想质问个明白。
“什么宠物?!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真面目!你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
少年一点也不听小公主的号令,头也未回往夜色里走。
远远瞧见阿姐的乌涯走上来,正巧撞见檀玉,小王子瞧着人面生,凑着头好奇问,“本王子怎么从未见过你,你是哪个部落哪个大臣家的少主?要不要跟本王子一起斗蛐蛐?”
檀玉停顿,侧目扫了他一眼,眼神冷漠如冰,扭过头继续往前走,浑然未搭理。
就算是几大部落的少主也全是巴结这位呆头王子的,哪有王子被冷脸的,楚乌涯啧了一声,“嘿!真没礼貌。”
小王子叉腰,远远看见阿姐时气又马上消了,招着手跑过去,“阿姐!”
楚乌禾远远望着像鸭子似的跑过来的楚乌涯,心中气更盛,若说檀玉是羊皮狼,楚乌涯就是呆头鸭,迟早被檀玉一口吃掉。
呆头鸭跑过来,还兴高采烈道:“阿姐你知道吗,我今天碰到了个仙女姐姐,她妙手回春把踩扁的蛐蛐王治活了,简直太神奇了,我立马带着蛐蛐王赢了个大彩头。诶?阿姐你怎么站在外头,我特地提前结束比赛回来看看那新来的长什么样。”
说着乌涯就往宫殿门口探头,“在哪呢?”
乌禾拧了眉头,无奈叹气,揪住楚乌涯的后领子,把他的头掰过来往檀玉消失的方向看,“哝,刚走。”
*
大王子回归,南诏王设宴,按照礼仪规格宴请了部落长老与亲朋好友,先认个样貌。
而坏小孩,总喜欢在这热闹场合耍点心机。
在宴会上,她穿得比主角还要隆重,绮丽大朵曼陀花纹的华裳沐浴在金色明媚的阳光下,光彩夺目,细小的铃铛叮当作响,很难不让人注意。
包括檀玉。
檀玉孤零零坐在席位上,望着被人簇拥着的乌禾。
起初六大部落因横空出世的大殿下一阵忌惮,但打听一番,不过是个从小在山野里长大的瘦弱小子,这样一个未经教导之人,恐怕是字也不识几个,故翻不起多大风浪,根本不足为惧。
比起一个山野长大的大王子,一个心思单纯整日招猫逗狗的小王子,唯一的公主殿下更值得让人去阿谀奉承,纵然她娇蛮跋扈,但无论如何,未来的南诏王一定会娶她,换句话而言,她择定的那个人,就是南诏王。
部落中稍有威望的青年都笃定自己会是那位德才兼备之人,皆派出家中姊妹去讨好南诏公主。
乌禾那花团锦簇,檀玉那冷冷凄凄,期间只有一些长辈礼貌问候,部落中的少年都跑去与小王子喝酒斗蛐蛐去了,南诏王和南诏王后气不打一处来,笑着给大儿子赔罪。
哪敢。
檀玉笑意温和道了声无碍,南诏王和南诏王后笑得更愧疚,同时也更欣慰,比之操心的小儿子,大儿子宽厚仁慈,知事懂礼。
檀玉瞧出父母眼里的赞许,皮笑肉不笑。
是也不是,他并不喜人世的虚礼,与一群废物的无聊游戏,不好玩。
阳光燥热,人世聒噪,少年握酒,清冷散漫的眼不经意一抬,视线触及金光下受人追捧,骄阳似火的乌禾。
彼时,她身旁的谄媚者们道,“公主不必把大殿下放在心上,就是个山野来的,掀不起多大风浪,这南诏日后最尊贵的人,还是咱公主殿下。”
少女扬唇一笑,百灵鸟般的声音答:“诶~本公主与王兄血脉相融,并蒂同根,你们这么说王兄,本公主可是会生气的哦。”
一旁的人搞不懂小公主有一出是一出的想法,只得连连赔笑,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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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借去看河里的珍品并蒂莲花转移话题。
转身之际,乌禾扬起眉梢,瞥了眼孤零零的檀玉,目光相汇时她扯着脸皮他做了个鬼脸。
少年不为所动,深如幽潭,望着少女被簇拥着的远去的背影双眸微眯,或许,在这场宴会他找着了更好玩的东西。
几只藏在袖中的蛊蛹感知到主人的兴奋,破茧而出,振动翅膀顺着主人的视线飞行。
忽然,啊得一声。
少年平静的目光掠过得逞笑意,望过去却见乌禾平安无恙。
相反,罗金椛痛得龇牙咧嘴,转角处二人不小心相撞,罗金椛的手前日里吃了乌禾的苦头,方才情急她一下子用手扶住柱子,不小心碰到了伤口。
浪穹部落的大小姐,当今王后的亲外甥女,亲封的郡主,又是先南诏王的亲孙女,平日里也是个娇蛮跋扈的主,人人畏之,顿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大骂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挡本郡主的道,信不信本郡主把你扔去喂狗。”
抬头却见是乌禾。
乌禾虽也被撞疼,但见是罗金椛,强收回拧起的眉头。
双臂环抱在胸前,眯着眼懒洋洋问。
“阳光刺眼睛,本公主方才没听清,你方才,说什么?”
阳光刺眼跟耳朵有什么关系,乌禾摆明了整她,罗金椛气不过,又不得不自认倒霉,遇到个更娇纵的主。
只得咬牙切齿道:“是我不长眼睛,碍了殿下的道,还望殿下宽厚。”
乌禾点了点头,“嗯,没关系,本公主大人有大量,就不与你计较了。”
抢了檀玉的威风,乌禾心情不错,今日懒得与罗金椛计较,比起惩罚人,十六岁的小姑娘更好奇喜欢好看的并蒂莲花。
她提着繁重的裙子往九曲桥一走,罗金椛立马愤愤小声,“什么公主,分明是假的,真的迟早把假的挤下去。”
罗金椛也往九曲桥走,一路上不停偷偷咒骂乌禾,倏地一只紫色的小虫子停在罗金椛鼻前,她啊得大声尖叫。
“有马蜂!”
少女们顿时慌乱,五颜六色地流动逃窜。
慌乱之下,一只更肥硕美丽的蛊虫穿梭人流,紫色如丁香的翅膀划出漂亮的弧线,比之旁的马蜂似的蛊虫,这只毒性剧烈,杀人弹指之间毙命无回转之地。
最美丽的蛊虫献给最美丽的小公主,少年握着清酒微微翘起唇角。
献给妹妹的第一份小礼物。
想必,她会“喜欢”。
他喜欢看她害怕的样子,那样令他兴奋。
少年望去,如他所料,乌禾紧皱着眉头,惊慌失措。
桥上,乌禾怕这肮脏的虫子玷污了她白净的脸,要是在她娇贵的脸上咬一口,肮脏的东西进入她的伤口,发炎肿上个几天,毁了她的容貌,她非得把这些虫子全部剁成烂泥。
乌禾紧紧包住脸等着羽仪卫过来营救。
人来人往碰撞,罗金椛注意到包住眼睛的乌禾,心生歹念。
当毒蝶振动着翅膀,停留在少女裸露的手背时,少女猛地被一撞。
耳边是女眷们的慌乱声,黑暗之中,失重感袭来,当世界再次明亮时,浪花刺入双眸,冲入鼻腔。
乌禾被推进了池子里,毒蝶的翅膀沾到水飞不起来,浮在水面先乌禾一步溺死。
檀玉心疼地皱了皱眉,转尔望向不断扑腾的乌禾。
唯一的九曲桥被慌乱逃跑的女眷们堵住,岸上的羽仪卫距离池心很远。
换而言之,乌禾会被溺死。
檀玉抿了口清酒,指节抵着额头,双眸冷漠地望着乌禾迫切求生,却又无能为力逐渐沉入水底的濒死模样。
如若她死了,那将是这场枯燥宴会上最解闷的事。
桥上的罗金椛见乌禾最后一只手沉入水底,彻底慌了,她想整乌禾,想让她成为落汤鸡丢人,但也没想让她死,于是赶忙大声呼救,可羽仪卫被堵在九曲桥根本过不来。
连绵的水泡从少女鼻腔涌出,乌禾半睁着眼,沉入水底。
是要死了吗?
她还不想死,她死了,愚蠢的弟弟只知道玩,那父母的宠爱就全是檀玉的了,弟弟这只呆头鹅也会被檀玉那只披着羊皮的狼一口吃掉。
她努力向水面的浮光伸出手,忽然一只白净有力的手握住她。
乌禾以为那是天神听到了她的呼唤,向她伸出手。
直到一片温暖透过冰冷的池水拥住她,天光大亮,久违的空气进入鼻腔,还有喉咙火辣辣的疼痛逐渐清晰。
“姑娘可有大碍?”
乌禾捂着胸口缓缓抬头,她眯着双眸,瞧见刺眼的光芒,以及一张清风明月般的脸。
“姑娘……是难受吗?”
那人小心翼翼问,声音很动听,很温柔。
她慢慢睁大眼睛,对上那双温柔双眸时,乌禾捂着胸口的手掌,感觉到心脏强有力地跳动。
扑通扑通,鼓乐声鸣,像是天神降临,命中注定。
乌禾僵硬住了。
发觉乌禾脸颊第一抹红色的,除了眼前的陌生男子,还有不远处的檀玉。
她的脸红了,因为一个讨厌的不速之客。
7. 第7章
少女迟迟不回话,温文儒雅的青年小心翼翼问。
“姑娘,可有碍?”
“有碍。”
乌禾俏皮地勾起唇角,潋滟波光,粉红的裙摆漂浮,如同池中莲,若把少女比莲花,那么这池中再无比乌禾还要好看的莲花了。
同样,乌禾认为眼前的男子,是她见过最好看,最纯净的男人,她喜欢好看又纯净的东西。
情窦初开的少女喜欢话本子里英雄救美的桥段,但不同的是,她不喜欢以身相许,她喜欢纳为己有。
胆大的小公主脸颊绯红,一双琉璃眸直勾勾盯着眼前的男人。
男人被她逗笑,扬唇如沐春风。
忽然男人被猛地推开,慌张而又迟迟赶来的羽仪卫,把小公主托举上岸,一个个询问小公主有没有事,再呵斥池中的男子:“大胆,谁允许你碰公主殿下的!”
池中的男人还漂浮在水面,被训斥后一愣,也不恼,温和地解释:“在下游船至此,瞧见有人落水便慌忙援手,不知是贵国公主,失礼了。”
说着他拱手作了一揖。
“那知道是本公主就不救了吗?”
小公主忽然道,男人一愣,义正词严答:“当然不是。”
小公主被逗笑,“好了,不逗你了。”
她娇纵地踹开无理的侍卫,“你们一个个跟蜗牛似的慢,要不是人家及时救了本公主,本公主早变水鬼了,你们不感谢人家,反倒还呵斥人家,叫外人如何想本公主,本公主的名声都要被你们败坏了。”
小公主的名声早就好不到哪去,侍卫们不说,连连点头。
皆无奈道:“殿下说得是。”
“那还不快把人捞上来。”
“多谢公主。”那人道:”在下衣衫尽湿,无颜面见公主,容在下上船换身衣裳。”
青年一笑,折身游向缓缓驶来的船。
船内走出一个女子,见到小公主一愣,随后优雅行了个礼,她拉住青年,小声抱怨道。
“南诏太过无礼了些,师兄好心救人,不承想还讨个骂。”
青年没有放在心上,低声一笑安慰,“毕竟是南诏公主,尊贵无比,况且男女有别,我虽救她,但水中衣衫尽湿,肌肤相贴,也是轻薄了她,侍卫呵斥我也是理所当然。”
女子嘟囔了声,“这算什么理”
青年又安慰了她,二人走进船内。
乌禾眯着眼打量两人,女子总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脑中一闪,她忽然想起先前在檀玉那破落地见过的中原女子。
是她。
而青年男人与她同样是中原打扮,岁数相近,郎才女貌。
乌禾心中不是滋味,她问:“宴会上为何会有中原人?”
侍卫答:“不知晓,但来人都是王上王后宴请的,应是中原来的使者。”
父王和母后宴请的,乌禾喃喃,她还以为是檀玉的朋友。
她不喜欢檀玉,连同不喜欢所有关于他的东西。
还好那个中原来的青年人不是檀玉的朋友,不然小公主可要犹豫良久,要不要继续喜欢他了。
小公主竖了三根手指,“三个时辰内,我要那个中原男人全部背景。”
情窦初开的小公主像是只花蝴蝶,蹦蹦跳跳跟个无事人一样穿过纷纷挤出来的过道,身后的侍卫小心翼翼追赶。
同样劫后余生的罗金椛驻在原地,在想乌禾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傻了?
乌禾觉得今日的阳光真明媚,莲花生得真美,心情真好,直到不经意间抬眸与讨厌的檀玉对视。
檀玉真阴郁,真“丑”,真讨厌。
于乌禾而言,讨厌的人就是丑的,无色无光的。
少年微微抬眸,日落的金光沾在睫毛上,清冷的双眸映着夕阳下少女出水芙蓉的模样,明明是厌世的戾色,薄唇却微扬,朝乌禾一笑。
那笑温和又带着冷意,令人发寒,又或许是微风吹动裹身的湿衣,落了风寒的缘故。
乌禾在侍卫和侍女的簇拥下,朝檀玉做了个鬼脸。
檀玉不恼,笑意更深,直到王后哭着跑来,南诏王焦急询问,所有人的热切关心,少女背影淹没在簇拥中。
无人在意处,厌色也随同淹没了笑意。
毒蜂四散,毒蝶渐渐下沉成为并蒂莲的养料,所有人只当这是一场小插曲,毕竟虫子在南诏不是什么稀有物,甚至泛滥,马蜂袭人也是常有的事,至于小公主,不过是人群慌乱,错跌下桥罢了。
夜里南诏王举办家宴,小公主白日里那五彩斑斓的华贵裙子,衣如其主娇贵至极,金桑蚕王丝一碰水就如同泡沫再也穿不了,小公主骄奢惯了,没当回事,像往常一样让人摘了上面的金线银丝珠宝石玉赏给下人。
王宫里的仆人皆盼望着能在曦和宫当差,纵然小公主的脾气阴晴不定了些,但总能讨得一碗热乎肉汤。
热乎肉汤,养殷勤人。
小公主落水,宫里的仆人都巴巴伺候着,一个个嘘寒问暖,哭的,自责的,吵得乌禾头疼。
外边的小男奴殷切地跑进来,匆匆向乌禾行了个礼。
乌禾懒懒抬了下眼皮,见他嬉皮笑脸的模样,好奇问。
“他们都哭丧着个脸,怎么就你笑着。”
小男奴不敢打马虎眼,怕下一刻小公主削了他的脑袋,赶忙道:“回公主殿下,您让小的打听的人,小的打听到了。”
乌禾黑瞳稍亮,“他叫什么名字?”
“这……”小男奴顿了下,“小的不知。”
乌禾皱眉,“你胆子大了,敢玩弄本公主。”
那小奴倏地跪地,“诶呦,借小的十个胆子都不敢玩弄公主殿下,小的方才在宫道瞧见白日那位中原公子去往金蝉宫的方向,打听知是王上邀宴,立马赶来禀告公主。”
紧接着一颗珍珠落目,弹跳在地板,声同奏乐。
“赏你的。”
乌禾起身,脚下的男奴连连道谢,手脚并用追逐珠子。
小公主命人取了几套裙裳,流连其中纠结,最终选了件月牙纹千水裙,颇应浓稠夜色,层层叠叠裙摆银丝皎皎,在月下波光粼粼。
少女为悦己者容,听闻中原时兴花钿,她特意在额头画了弯明月。
多了许神秘恬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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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诏大殿内,南诏王正在跟一男一女的中原人交谈。
二人一身白衣,皆出身济世门,乃修道之人,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几日前途径南诏,受南诏王款待。
听门口的羽仪卫讲,男子名唤萧怀景,女子名唤司徒雪,是对同门师兄妹。
明月妆抑不住金乌野性。
乌禾步伐如风走过去,经过那道身姿如松的白衣身影时,银铃作响,少女扬唇,对惊愕的中原男人眨了下眼,俏丽顽皮。
转瞬,她瞥见角落里讨厌鬼檀玉那张依旧温和的脸,立马收了笑容,扭过头朝父王母后走去。
檀玉嘴角挂着柔和的笑意,清冷幽深的眸光平静如一泓死水,荡不起波澜,映着少女雀跃的背影。
南诏王和南诏王后一见宝贝女儿,便询问身体安康。
南诏王后从座上起身,拉着乌禾的胳膊又焦急又心疼道:“不是说在屋里好生歇息么,怎么又出来了,你若饿了,便吩咐下人做些吃食送去,这夜深露重的,落了水的人可别再出来吹了风,受了寒。”
“母后,阿禾的身子又不是纸糊的,不至于如此脆弱。”
闻此,檀玉打量乌禾,少女精神抖擞,面色红润,确不是纸糊,难为南诏王后如此担忧。
心中不免好奇,若是白日计成,毒死他们的宝贝女儿,又或是溺死池中,怕不得肝肠寸断,心如刀割,哭晕哭死过去。
少年低眉,酌了口清酒,他确实很想这般做,造就这个画面。
耳边忽然传来少女笑声,“再者,我们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阿禾不想错过,上次是阿禾不懂事,母后莫要与阿禾置气,阿禾真的很珍惜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爹娘,我和阿弟,还有哥哥,我们一家人一定要永远幸福。”
那声音听着乖巧至极,小猫似的甜软,又带着浓浓的期盼与喜悦。
檀玉握清酒的手指一顿,再次抬眸时,与乌禾笑盈盈的眼睛对上 ,少女的眼睛像两弯弦月,明亮却又幽冷,倏地,她转头又错开,弦月对向了南诏王后,小猫似的窝在王后怀里蹭了蹭。
很难不惹人怜爱。
但张牙舞爪的妹妹不该是这样的,她想博得王上和王后的宠爱,或许是因为那个不速之客,救她的男人在。
檀玉低了低眉,继续抿了口酒,没有任何情绪,不管怎样,他都不在乎,不在乎南诏王和南诏王后宠爱乌禾,更不在乎为什么乌禾会在乎一个陌生男人,都太无聊了,比起那些,他更在乎蛊虫今晚吃什么。
远处又传来南诏王后慈爱的笑,“傻孩子,阿娘怎会生你的气,再者,我们一家子相聚的机会多的是,也不差今天。”
南诏王好像很欣慰,接着又叹气 :“嗐,你阿弟要是如你这般就好了,瞧,又不知跑哪去贪玩了。”
“准是又去斗蛐蛐,父王放心,等他回来,阿禾定会好好说教他一番。 ”
乌禾安慰,笑意不减,她是来见喜欢的人的,但认个错,在阿爹阿娘面前佯装一个乖女儿是重中之重。
至少人得知进退,没有人会一直骄纵坏小孩。
也许父母会,但她还有哥哥和弟弟,就注定有竞争,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她不是亲生的,她看似是捧在掌心,也可能是贴在手背。她不敢赌,也许是人越缺什么,越想抓住什么,也许是死里逃生后,想到死后蠢笨的弟弟如何斗过虚伪不知是真是假土匪营子出来的“哥哥”,她只能收起从前的一切锋芒,带着刺的东西,就连附着在手背,人也深恶痛绝,恨不得甩掉它。
撒娇示弱完,她才想起另一个目标,转了个身看向静静鹤立在宫殿里的男人。
中原男人着一尘不染的白衣,身姿颀长站在辉煌绮丽的南诏宫殿,像不属于这里的仙鹤,刚从青山上飞下来,周遭还缭绕着仙气。
很新奇。
乌禾喜欢这种新奇感。
待命在旁的萧怀景因突如其来的目光一愣,依礼拱手,“参见公主殿下。”
站在身后的司徒雪也紧跟着参拜,相比与师兄,司徒雪更能清楚地感知到小公主灼灼的目光,像野兽盯着猎物。
但把娇滴滴的小公主形容成野兽也确实不妥当。
她真的很美,纵然花有万千之芬芳,可南诏这小公主是她见过最独特的姑娘。
那是一种很冷的明艳感,像寒冬里红艳的太阳,红灿灿的又无比寒冷,还有那双圆溜杏仁似的眼睛,仿佛能牢牢抓住人的心弦,动弹不得,不是因其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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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是因其强烈的压迫。
不同于中原贵族明晃晃的压迫,她看似更易“接近”。
道来道去还是贵族那看不起人的高高傲骨。
小公主除了对自己的亲人,其余人皆是一副藐视的模样,不对,还有檀玉,多年来走南闯北,熟读人心,司徒雪能敏锐地察觉出这对兄妹的关系不太好。
檀玉是个单纯孩子,但小公主就未可知。
乌禾微微低了低身子,盯着弓着腰的中原男人打量,勾唇一笑,“父王母后,今日就是他救的我。”
打量完,她抬起身,“都起来吧,不必多礼。”
南诏王一听,一下子站了起来,“原来小女落水是萧公子所救,萧公子如山重恩,本王感激不尽,真不知如何以报。”
激动之外,还有惊讶。
乌禾不懂,为何这般惊讶。
“阿禾,你有所不知,你哥哥能回来多亏了萧公子和司徒姑娘。”
她的嘴角顿了一下,而后扬得更深,深邃的眼睛弯起,“是吗?”
南诏王后附和,“若不是他们,说不定檀玉就要葬身在土匪窝,檀玉,你可要好好谢谢二人。”
萧怀景拱手,谦虚道:“王上王后言重了,救人本就是在下和师妹出师济世门之责,况且大殿下若是想谢,也该感谢师妹,若不是师妹见多识广,一眼认出大殿下身上的玉佩是当年吾皇赠予贵国之物。”
“是啊。”一直默不作声的檀玉忽而一笑,黑色的瞳眸如浸在水中的玉,极亮又温柔。
他朝司徒雪道:“多谢司徒姑娘,司徒姑娘之恩,檀玉不会忘。”
如一只人畜无害的绵羊,比小公主乖巧多了。
司徒雪想起第一次见檀玉的时候,那日她与师兄途经西山,碰巧遇到南诏官兵剿匪,于是出手相助。那时,檀玉被几个侥幸没有昏迷的土匪围住,那孩子没有武功,清瘦的身材根本不是强悍土匪的对手,只能蹲在地上无助无措。
狼群围攻,他便是那只待宰的绵羊。
路见不平,她当即救下了他。檀玉的眼睛很像她弟弟,于是对他不免心生几分怜惜,不由得照顾他。
她是真心疼这个孩子,尤其是听到他的遭遇,为他鸣不平。
“大殿下言重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怎会不足挂齿?”忽然一道甜糯的声音响起。
司徒雪一愣,只见乌禾笑盈盈道:“本公主真的很感谢司徒姐姐帮我找回哥哥。”
小公主又朝南诏王道:“父王您可得好好赏赐萧公子和司徒姑娘。”
南诏王点头,“这是自然。”
萧怀景惶恐拒绝,作揖一拜:“多谢王上,只是于在下和师妹来讲,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况且救人本就是在下职责所在,不求回报。”
“那不如这样。”小公主想到了一个点子,激动地拍了下掌,“你们二人多留在王宫几日,让南诏好生招待你们,也算是南诏待客之道,我们的一点心意。”
南诏王眸色一闪,听此很是欣慰,觉得乌禾真的长大了,笑呵着赞同:“萧公子和司徒姑娘就不要再拒绝本王的好意了。”
萧怀景犹豫,加之小公主期盼的眼神灼灼,他与师妹相视一眼,最终二人拱手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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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主走出大殿,身边的奴仆便开始抱怨,“司徒姑娘也真是的,若不是她多管闲事,大殿下就不会回来,我们公主殿下也少了一桩麻烦,不如我们报复一下她。”
奴仆续续说了一堆,她知道怎么谄媚小公主,讨得公主欢心就能得一口热乎汤喝。
谁料,一根纤细粉嫩的手指停在她唇前,抬眼是乌禾的笑脸,却说着最恐怖的话。
“你想死吗?”
奴仆一愣。
乌禾摇了摇手指,“那就乖乖闭嘴哦,若是被有心之人传到父王母后耳中,可是会被杖毙的,你死了就死了,但连累本公主那就麻烦了。”
她贴心地说着这番话,奴仆连连点头,整个身子都在打颤。
乌禾收手,遥遥望向里面的人,轻蔑勾了下唇角,折过身大步往前走。
她才不屑报复,无聊又没有必要。
还徒增不喜。
她来的路上已向父王身边的羽仪卫打听过。
司徒雪救过很多的人,福运好,不同于她这个已被天神所厌恶的坏小孩,司徒雪定是天神眷顾,福泽庇佑,她若报复她,能被天神一道雷劈死。
鸠占鹊巢以够,她可不想下了地狱多一道罪责。
事已至此,能怎么办,可若是借此换得父王母后的赞赏,何尝不是挽狂澜。
况且——
乌禾一笑,看向还没缓过神的奴仆,“司徒姐姐是萧哥哥的师妹,我要是报复她,萧哥哥会生气哦,我喜欢萧哥哥,自然也要爱屋及乌。”
不同于方才,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提着裙子转了个圈,走路的步伐欢快如雀
奴仆跟在身后茫然。
叹气小公主真是个难琢磨的人。
静谧的夜,清辉笼罩整座王宫,树枝摇晃,几缕月光皎皎,地上斑驳晃动,一只靴子踩住了碎月。
清冷的脸逐渐浮现,黑色的瞳眸里,那道雀跃的背影化为一点,最后消失。
檀玉伸手,一只蛊虫爬出,他摸了摸蛊虫的脑袋,歉意道。
“真抱歉,又让你们饿了一天。”
8. 第 8 章
小公主对拿下萧怀景一事势在必得。
毕竟她自幼众星捧月,见惯了南诏男子的阿谀奉承,没有人不匍匐在她花裙之下。
况且,她容貌非凡。
她打听过萧怀景,父王说他正气凛然,聪明绝顶。
旁人道他自幼丧父丧母,是个孤儿,机缘巧合被济世门收养,那是个心怀天下苍生的中原门派,故也清心寡欲,对钱财没什么念想。
起初乌禾派人送去玉雕的鹤啊松啊竹啊,皆是些高风亮节之物,以感谢救命之恩名义,但无一例外被退回,理由是玉太贵重。
于是这次乌禾派人搜罗了些中原字画,盛装打扮去往客居。
还没进去便被司徒雪拦下。
这是乌禾第一次吃闭门羹,她瞥了眼司徒雪的手,眉间一蹙,而后又耐着性子问。
“为何拦本公主?”
司徒雪拱手道:“殿下恕罪,师兄正在调理气息,需两个时辰,若贸然进入,恐怕气息混乱,五脏六腑破裂而亡。”
“这么严重。”小公主惊讶道,她叹了口气,看向身后那几箱字画,“罢了,本公主下次再来。”
乌禾失落转身,司徒雪望着小公主欲要离开的背影,松了口气,忽然小公主又转过身子,缓缓靠近。
司徒雪一愣,只见小公主那张巧脸愈来愈近,蹙着眉若有所思,最后张唇问。
“你是不是喜欢萧公子呀。”
司徒雪一听,一抹粉红浮上脸颊,支支吾吾赶忙摆手,“没有,我不喜欢师兄,我们只是师兄妹之情,再无其他。”
“那就好。”
小公主点头,扬唇笑靥如花,“既然司徒姑娘不喜欢,那我就喜欢萧公子了。”
她折身离开,正午的阳光洒在她绮丽的裙子上,像只花蝴蝶,摇晃的裙摆是挥舞的蝶翅。
等小公主走远了,司徒雪这才松了口气,与此同时门吱呀一开,是萧怀景。
他一袭白衣背手而立,“我方才听见外面有动静,是发生什么了。”
司徒雪答:“是那南诏小公主,她又送了一堆东西过来,我已经替师兄回绝了,想必师兄也不想收这些铜臭之物吧。”
萧怀景点头,笑了笑,“师妹说得是,我们济世门救人,确实不该收这些俗物。”
*
虽然什么也没见着,但乌禾今日心情尚佳,没走几步,隐隐约约听见一道熟悉又惹人烦的声音。
乌禾皱眉,眯着眼望去。
远处,小王子大摇大摆来,和乌禾一样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两排人。
两支浩浩荡荡的队伍面面相觑。
楚乌涯一见乌禾,惊讶问,“巧啊阿姐,你怎么在这?”
乌禾上下打量他,“我还想问你怎么在这。”
“我当然是来找仙女姐姐!”
乌禾一顿,戳了戳乌涯的脑袋,“你是不是被蛐蛐踢坏脑袋了,哪来的仙女姐姐。”
“阿姐,我之前跟你说过,就是那个妙手回春把罗金椛踩死的蛐蛐复活的仙女姐姐,救蛐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先前送仙女姐姐金银珠宝,仙女姐姐都不要,我打听过了,仙女姐姐擅医术,这不,我搜罗了一堆名贵稀世药材,特地前来报恩。”
擅医术?乌禾越听越不对,匪夷所思指了指里面。
“你是说……司徒雪?”
楚乌涯点头,“阿姐,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仙女姐姐?”
楚乌涯一脸兴奋地探过头来,乌禾恨铁不成钢,抬手重重拍了下虎头脑。
一字一句,“不认识!”
楚乌涯总是有一出是一出,她懒得管他,她有些困了,正午的暖阳有催眠的魔力,暖洋洋洒在人脸上,泛起惺忪睡意。
仆人在附近的凉亭里摆了一张竹榻,和风拂过人的身子,舒心惬意,旁边是池塘小莲,隐隐莲香入鼻,沁人心脾。
乌禾一觉醒来已黄昏,懒洋洋翻了个身,忽见罗金椛托着腮一脸坏心思坐在一旁。
乌禾眯了眯眼,又翻了回去。
“怎么,手伤好了,又来找打了?”
罗金椛咬了咬后槽牙,一时忍住,“楚乌禾,我们再怎么也是表姊妹,你能不能别这般嚣张。”
乌禾咂了一下嘴,有些不耐烦。
“什么事。”
她开门见山:“听楚乌涯说你最近在追求那个中原来的男人?”
楚乌涯那张嘴,又不知说了什么,乌禾没有承认,道:“什么追求,那是报恩。”
“楚乌禾你少哄骗我,你和我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我还不知道你?不过,人家不喜欢你吧,真是活久见了,还有你楚乌禾吃闭门羹的时候。”
乌禾闭着眼睛,没有理睬她。
见乌禾不搭理自己,罗金椛不恼,继续道:“看在我们是姊妹的份上,我告诉你一个方法,保准他喜欢上你,再也离不开你。”
“无聊。”
半晌,乌禾睁眼,翻了个身,“什么方法。”
罗金椛环顾四周,乌禾会意屏退下人,只留几个心腹。
罗金椛神秘兮兮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匣子。
里面是两只,准确来说是两根铁线似的但比铁线要短小的虫子,若不是鲜红的绒布作衬,兴许都看不见。
乌禾蹙眉:“罗金椛,你好大的胆子,自十六年前南诏开始禁巫蛊抓了百余人,就再没人敢玩蛊了。”
“话不能这么讲,我可是冒着风险特地给你找的。”她指了指匣子,“长的是母虫,短的是子虫,只要把子虫下在你喜欢的人身上,母虫下在自己身上,那个人就会喜欢上你,一离开你就会感到难受。”
乌禾半信半疑,“你有这般好心?”
“人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从前多有得罪,还望日后殿下成为南诏王后莫要记恨我就好。”罗金椛哈腰,看着十分真挚。
乌禾若有所思点头,她捏起蠕动的子虫,仔细研究,“算你识相。”
见乌禾听信了,罗金椛道:“公主信我便好,快去试试吧……”
转瞬,话未完有什么东西塞进了嘴一下子进入食道,唯能看见楚乌禾收回的手影,与那张笑靥。
“既然如此,你先帮本公主试试,本公主会感激你的。”乌禾动了动手指,“来人,把我养的雕取来。”
“楚乌禾,你……你想干什么。”
乌禾一笑,“自然是验证真假。”
罗金椛听此,瘫倒在地,死命抠着喉咙试图把子虫抠出来,可为时已晚。
乌禾命人把金雕取来,把母虫喂给金雕,旁边的人一直破口大骂,“楚乌禾,你简直欺人太甚,万一金雕飞走了不回来怎么办。”
她轻描淡写道:“那你就一直难受呗。”
她慈爱地摸了摸金雕的脑袋,手一抬金雕就往远处飞去,顿时罗金花捂着胸口疼痛难忍,浑然不顾姿态躺在地上打滚。
见差不多了,乌禾吹了个口哨,一声厉鸣,金雕滑翔而下,停在少女手臂上,扇了两下硕大的金羽。
“怎么解蛊。”
“用松针焚香……可使蛊虫出来。”
罗金椛虚脱地瘫在地上,喘着气,望见楚乌禾满意的笑容,又不可置信问,“楚乌禾,你真的喜欢那个中原男人?你不会真的失心疯想嫁给他吧。”
“你不是巴不得我嫁给他吗?”乌禾低眉,眸光意味深长,“我嫁给他,你不更幸灾乐祸,怎么?反悔了?”
“才没有,我诚心祝福你与萧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
“终成眷属。”乌禾喃喃一笑,“不必了,我并不想嫁给他,嫁给他做什么?他一个中原人可以做南诏王吗?哦,好像是有先例过的,不过那太坎坷了,我可不想赌他身上。”
她把玩着金雕,用手指挑逗它,看着它的喙蹭她的手指,“只是本公主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失策过,就连野性难驯的金雕也得听命于本公主,我要他喜欢我,诚服于我,至于嫁给他,那就算了。”
“楚乌禾,你真的好坏。”
小公主蹙了蹙眉,有些委屈,“本公主哪里坏了,至少我是真心实意很喜欢那个中原男人的,一想到不能跟他在一起,我心里还是很痛的。”
“不过,比起长痛不如短痛,本公主更喜欢及时行乐。”
未来所嫁之人,她不一定会喜欢,她的存在也不过是权利延续的象征,未来的南诏王不会在乎她从前喜欢过谁,只要南诏公主身份在,全南诏的青年都会争先恐后想要得到她。
乌禾命人打造了一只铃铛,通体是晶莹剔透的琥珀雕刻勾芡,壁由一只只金乌腾飞绕成一圈,下接群青色的穗子。
她把蛊虫放在里面,按罗金椛所说,若是蛊虫待在人身边三个时辰以上,就会自动钻入人体内。
初晨天际浮起一道明红,朝阳之下,小公主把玩着铃铛,一身绯色站在院子里,头顶青丝折着金光,她难得起个大早,就不信等不到他,忽得门吱呀一开,她闻声转头朝里面的人弯眸。
萧怀景一觉醒来便见姝色,脑子有些发蒙。
“殿下怎么在这。”
乌禾一笑,“自然是来找你。”
萧怀景愣了一下,乌禾抬步走来,蹙眉有些委屈,“萧公子是修身养性之人,父王不让南诏的人打扰萧公子,我便想着法子送萧公子礼物,可萧公子不收玉石,不收字画……”
萧怀景依旧那般文儒有礼,“抱歉。”
少女走到跟前莞尔一笑,倏地,一颗铃铛顺着抬起的手坠下,穗子摇晃时现少女的笑靥杏眼,“既然如此,萧公子就收下这个铃铛吧。”
“这……”萧怀景迟疑。
迎着少女期盼的目光,萧怀景点了点头,“那便多谢公主殿下。”
小公主欣慰地点了脑袋,眸色意味深长,“后会有期。”
她背手转身,拂起一片裙角沐浴在金光之下。
萧怀景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不懂她话里的意思,总觉得不像字面意思,低头抚摸铃铛上的雕刻,小姑娘玩意,中原也有许多这种东西,只是南诏的花纹更独特些。
忽地,一只手绕过肩膀,夺走了铃铛,转头是司徒雪那张冰清玉洁的脸,和小公主截然不同。
“师兄手里怎还会有姑娘家的东西。”
萧怀景张口欲解释,司徒雪已将铃铛别在腰间,“我猜,这铃铛是师兄送给我的生辰礼物,多谢师兄。”
萧怀景刚要吐出的字又化为嘴角的笑,“嗯,确实是送给师妹的生辰礼物。”
司徒雪惊喜:“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萧怀景迟疑了一下,低眉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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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琥珀不比银铃坚韧,容易破裂,师妹日后还是收起来,少戴为好。”
司徒雪点头,“没关系,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司徒雪恋恋不舍许久,最终还是找了个匣子放起来,她是行走江湖之人,风吹日晒的,唯恐磕到它。
八月的莲花开得最盛,南诏王后举办了个赏莲会,南诏女眷聚在一块,吃糕点拉家常,看池中翡翠镶嵌,粉珠点缀,朦胧浮香绕岸,醉人心意。
小公主是个张扬的性格,但也嫌聒噪。
借口头晕,悄悄溜了出去。
曲岸,一身绿萝,手持蒲扇,光着脚踩在草地上,脚踝上的银铃悦耳,丁零当啷作响。
小公主早早让人寻了个风景优美之地,在参天遮阳的大树下,铺上一层毯子,竹子小桌上摆放冰镇的杨梅,远处的棚子里仆人正在烧烤。
袅袅莲花清香里夹杂着一股肉味……
小公主让人去请萧怀景。
此刻已是十二个时辰,子蛊已然入他的体内,换而言之,他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一炷香过去,等得有些不耐烦,小公主趴在毯子上打了个哈欠。
不一会,一道脚步声渐近,乌禾托着腮抬头,刚要抱怨却见是司徒雪的脸。
小公主皮笑肉不笑,耐着性子道:“司徒姑娘,我请的不是萧公子吗?怎么是你呀。”
她眯了眯眼,“你别跟我讲,他又在闭关修炼。”
话隐隐带着几分压迫。
司徒雪望着懒洋洋趴在曼陀罗花纹毯上的少女,她的绿萝裙坠在膝盖窝,两条白皙的小腿明晃晃露出,惬意摇晃,银铃作响。
中原女子是断不会露出脚来,纵然她走南闯北多有不便,也不会在师兄面前露出脚,南诏女子奔放之态,着实令人惊讶。
司徒雪轻咳了一声,“回殿下,师兄被南诏王叫走了,南诏王吩咐我……过来陪你。”
她着实不想来,面对这个骄纵的小姑娘,着实令人头疼。
更别提……教导她。
她想起大殿之内,南诏王的嘱托,请求她好好教导她,济世门门风清正淳朴,摆袖却金,以德为重,他希望他的女儿也能在此教化下成长。
可树非一日功,不说是否本性如此,十六年来金银细软,骄纵宠溺还不加教导,早已将其养废了。
比起小公主,她更想教导檀玉,至少那孩子本性纯良。
司徒雪难以启齿,张了张口想要跟小公主说这事,忽然小公主坐起身,捉住她腰间上的铃铛,皱着眉问。
“你身上为何会有这个铃铛。”
司徒雪怕她拽坏了,迅速抽出身,今日南诏王后举办赏莲宴,特意赏赐她一身南诏样式的华裳,好裳配好饰,她纠结许久还是决定戴上,一路小心翼翼呵护着。
她曾听闻过南诏这小公主阴晴不定,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小公主又问,“萧怀景给你的?”
“当然,这是师兄送我的生辰礼物。”司徒雪义正词严:“公主不缺宝贝,莫要再抢夺他人之物满足玩心。”
“哈!”
小公主突然笑出声,司徒雪一愣。
“你再看看最大的那只金乌上,有一道南诏文,那是我的小字,你若不信,大可以去问问别人。”
迎着司徒雪错愕的目光,小公主突然觉得她可怜,“你的生辰礼物,是我送给萧怀景的礼物。”
司徒雪紧盯着铃铛,面色深沉,怕她哭出来,小公主最烦别人哭了,于是耐着性子劝慰。
“诶,你也不要难受,这种便宜破烂玩意,你想要多少,本公主给你多少。”
可说完,司徒雪的脸更黑了。
司徒雪轻咳了一声,佯装镇定,“我还给你。”
十二个时辰已过,司徒雪没有任何反应,她最好也不要有反应,按罗金椛所说,蛊虫长时间离开匣子,没有特定的封存,怕是已经死了。
乌禾俯下身,又懒洋洋趴在毯子上,不以为意道:“不必了,本公主向来不要别人要过的东西。”
小公主叹了口气,她忽然觉得萧怀景没意思了。
自古情缘错落愁难抑,小公主都没心情吃东西了,烤好的肉赏赐给了奴仆,临了还问司徒雪要不要吃。
果不其然,司徒雪回绝了她的好意,可能她也愁得吃不下东西吧。
司徒雪一路上心不在焉,摩挲着铃铛,叹了口气,万千愁怨也烟消云散,想来起初也是她强夺的铃铛,会错了意,师兄也是不想伤她心。
但终究是小公主的东西,司徒雪也不是个喜欢吃嗟来之食的人。
最终还是扔了铃铛。
盛着蛊虫的铃铛孤零零躺在草丛里,一股热浪掀开绿茵,刺眼的金光折闪在晶莹剔透的琥珀,炽热的盛夏烘烤,快要晒死了本就奄奄一息的蛊虫,直到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盖过光芒,拾起了铃铛。
群青色的穗子坠下,光影摇晃,檀玉望着指间的铃铛,镂空的金乌耀眼,张扬。
感知到肉.体,求生的蛊虫还没等三个时辰,便迫不及待钻入人的身体。
这副身躯极阴极寒,简直是为蛊虫量身打造的乐园。
檀玉感知到有东西钻入他的体内,清楚地知道是蛊虫,但他身上的蛊虫太多了,显得无足轻重。
9. 第9章
“殿下,您怎么了殿下!”
“快快快!快传御医。”
曦和殿沸沸扬扬慌作一团,跑去请御医的小男奴连路都走不稳,跌了又爬起,一瘸一拐跑,谁都不敢怠慢。
午时小公主就觉得胸口又闷又热的,本以为是中暑,早早回了寝殿歇息,可没料到,胸口那火星子一点点蔓延,燃烧至整片身躯,她的五脏六腑,每一寸肌肤都被烈火灼烧,血液烤得沸腾,恍惚要爆破肌肤,喷涌四溅,就连眼珠子都挤得胀痛。
她不像是被扔进烤炉,像是在自燃,体内有一座阿鼻地狱,要吞噬她。
迫切地需要一场甘霖冲灭大火,冲刷她每一块血肉。
于是用寒水裹挟每一寸肌肤,可于事无补。
迫切地想要什么。
但又说不出那是什么,好像是一种无穷无尽的东西。
手指狰狞地蜷缩成一团,只能抓到无边虚无。
南诏王和南诏王后焦急而至,见小公主那张可爱俏脸此刻狰狞地挤作一团,五官和皱纹堆积,因痛苦扭曲,衣衫被冰水浸透贴在身上,额头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
她的身体忍不住乱动,被宫人按住,好让御医诊脉。
南诏王和南诏王后见此,心疼至极,南诏王后拧着帕子哭得泣不成声,一进屋便跑过去瘫在女儿床边。
南诏王还算理智,两条腿微微颤抖,路走得有些不太稳,强撑着身体问。
“小公主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御医诊了好几次脉,眉头皱得一次比一次深,整张脸五味杂陈,不可置信,他拱手,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见御医这般模样,南诏王的心凉了半截,两条腿软得站不稳,扶着一旁床架,声音都在哆嗦。
“无妨,你只管说,本王撑得住,不管花费多少财力,不管是多稀世的药材,本王都要找来救阿禾。”
御医只得硬着头皮答:“回……回王上,殿下面色红润有泽,脉象均匀有力,非常健康,无……任何大碍。”
南诏王一愣,指着床上“健康无碍”惨叫打滚的乌禾。
“公主若无碍,怎会如此。”
御医倏地跪在地上,“是臣无能,诊断不出殿下何病,还望王上另请高明。”
南诏王深深闭上眸,沉重叹了口气,若是南诏最厉害的御医治不了阿禾,那还有谁可以。
他突然想到济时拯世,杏林天下的济世门。
赶忙道:“快!快去请萧公子和司徒姑娘。”
彼时已是亥夜,萧怀景和司徒雪在睡梦中被人着急忙慌叫醒,穿上衣裳刻不容缓架来曦和殿。
司徒雪从小习医,这些年走南闯北,什么疑难杂症在她眼里也不过尔尔,若大言不惭些,京城皇宫里老太医的医术也还没有她厉害。
她首先给小公主把脉,脉象确实健康,甚至气血很足,于是检查她的身体,都没有什么问题,连一个伤口都没有。
她开始百思不得其解,南诏王问她如何,她如实答:“回王上,公主并没有什么大碍。”
又是没什么大碍!
躺在床上,痛得啃床架子的乌禾受够了,口齿不清虚弱道:“你们一个个都是庸医,什么都诊断不出来,本公主怎么会没什么大碍,本公主都快被火烧死了。”
庸医?司徒雪从来都是在华佗转世,医术高明的追捧下,从未有人质疑过她的医术,想要辩驳,却被师兄轻轻拦下。
萧怀景绕到她身前,朝公主行了个礼,慢条斯理给她把脉。
“回王上,殿下是因白日中暑,心火太旺的缘故,在下开一副药,让人给殿下服下便可好转。”
南诏王还是有些质疑,“只是心火太旺?”
萧怀景答:“回王上,只是心火太旺。”
听此,他才松了口气,“那便多谢萧公子和司徒姑娘了。”
喝了药后,乌禾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南诏王见此,以为小公主真的没什么事了,连连感谢萧怀景。
子夜,南诏王宫依旧灯火通明,萧怀景和司徒雪离开了曦和宫。
二人走在宫道上,司徒雪问:“师兄为何不让我反驳,那公主什么问题都没有,分明是在装病折腾咱们。”
萧怀景温和答:“我开一副药让她睡过去便好,我们来到南诏王宫人不生地不熟,没必要起不必要的冲突。”
司徒雪漫不经心问:“只是因为这?师兄难道不是因为在讨好南诏公主?”
萧怀景沉默不言,眉眼依旧温和,望着南诏天空明亮皎洁的月亮。
直到司徒雪道,“那不是檀玉吗?”
萧怀景放下昂首,远远望去,子夜空无一人的宫道上,一抹群青色的身影在宫道尽头,伴随着幽幽的铃铛声,一点点逼近人的耳膜。
萧怀景总觉得这个少年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
可师妹觉得他弱小无辜,命运坎坷却依旧心地善良。
好像看着也是如此,少年总是温和地回应别人,嘴角挂着笑意,像春天山谷里的泉水,清澈又温柔。
可那双清冷的眸,总像是一潭黑沉沉的死水,没有生机,深深见不到底,一陷进去,就会吃掉你。
连带那笑,都显得机械。
“原来是萧公子和司徒姐姐。”
檀玉步履缓缓走来,嘴角漾着笑意。
人畜无害。
檀玉虽是南诏大王子,但他总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不以殿下自居,反以平民之身相称,名利更是淡如水,实乃君子所为,多少王孙贵族能做到如此?
萧怀景又觉得,自己是否太过敏感了些。
“参见大殿下。”萧怀景和司徒雪依礼作揖。
少年摇了摇头,眉眼温和,“萧公子和司徒姐姐不必称呼我为殿下,像从前一样便好。”
司徒雪温柔应下,因眼前的少年与弟弟有几分相似,司徒雪心中总是多了几分慈爱与怜悯。
不免有些担忧问:“这么晚,你这是去哪了。”
少年眼眸微微眯起,敛着清冷月光,平静答:“去给几个小宠物喂饭吃。”
司徒雪知道檀玉养了几只虫子,少年弱小,土匪营没有人陪他说话,他就只能跟小虫子聊天,怪可怜的。
“你可以把它们都带回王宫,几只虫子罢了,偌大的南诏王宫总不至于连虫子都养不起,你也不必日日如此麻烦。”
檀玉答:“山里的虫子有毒,怕带到王宫会伤到别人,而且听说,妹妹最讨厌虫子了。”
“你呀,还是太善良了。”
司徒雪无奈,不知该如何跟檀玉解释,他关心的亲妹妹,其实是个笑面虎,表面上喜欢哥哥,实际是朵野蛮的花,排挤一切外来物,唯恐争夺养分。
她叹了口气,檀玉好不容易有亲人,还是不破镜花为好。
“这么晚了,萧公子和司徒姐姐怎么会在这,是来抓坏人吗?”
少年忽然问。
“怎么会是来抓坏人。”司徒雪被少年的单纯逗笑,转瞬又抱怨:“还不是因为小公主,分明没什么问题,偏要大半夜把人捉来给她看病,如实讲便埋怨别人是庸医,若不是师兄拦着,我就将她装病的事情说出来了,如今想来师兄是正确的,小公主娇蛮,说不定又是一桩麻烦事。”
说着她的袖子忽然被扯了扯,萧怀景劝司徒雪莫要再言,她才想起小公主毕竟是檀玉的妹妹。
赶忙道:“檀玉,我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司徒雪打量檀玉神色,少年波澜未动,眸子如初,很亮映着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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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月光,他平静摇头,“没关系。”
嘴角扯出一道看似淡然笑意,“妹妹的脾气不好,还望你们多担待。”
清辉蒙在他俊逸的脸上,但总有一半脸被遮挡住,看不清样子,空洞,黑茫茫的。
司徒雪对着他那张月光下的脸,“檀玉,你真是一个好哥哥。”
*
乌禾醒来时,身体已经没有昨晚那般痛,可心脏还是有些难受,像被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抓着,喘不过气来。
经历昨晚那般阿鼻地狱般的折磨,此下也不过尔尔。
南诏御医的医术她是知晓的,司徒雪的医术也听说过,听说是什么中原神医。
昨日痛得失去理智,此刻清醒过来,她开始思考有什么东西在医术之外,能躲过大夫法眼。
除了鬼上身,乌禾想到她服下的那枚蛊。
可她明明吃的是操纵的母虫,为何会有子虫的反应。
若是蛊虫的话,她连忙让人用松针焚香,整个曦和宫都充满松针的味道,呛得人心肺难受,火上浇油。
乌禾开始怀疑罗金椛的话,让心腹悄悄去请民间的蛊医过来。
“此蛊名唤两不离,姑娘所中之蛊乃是蛊中子虫。”
来人白发苍苍,一身沥青粗布麻衣,脸上沟壑极深。
听闻改革前是个练蛊高手,如今成了蛊医,专给不幸中蛊的百姓诊治。
“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乌禾戴着帏帽坐于一方凉亭之中,不知为何,出了宫她的胸口又疼了起来。
蛊医答:“依老夫多年经验来看,确实不错。”
定又是罗金椛耍了她,回去再找她算账,当务之急是赶紧解了这蛊。
乌禾放了一大袋银子在桌上,“还好,只要解了蛊就没事了,还请蛊医帮我解了这蛊,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另有感谢。”
蛊医叹了口气,又把钱推了回来,“姑娘再多的钱,老夫也无能为力,这蛊虫若是进入人体三个时辰以内,可用松针焚香排出,可若三个时辰以外,那子虫应以钻入姑娘心脏,除非剖了心脏取出蛊虫,便别无他法。”
剖了心脏,这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乌禾两眼一黑,静寂的夜无边无际,良久她深吸了口气。
强撑镇定问,“这蛊不是会让中子蛊的人爱上母蛊,离不开母蛊,一离开便会心口难受吗?可为何是这般心如刀绞,像真的一样。”
她要的心如刀绞,可不是真的心如刀绞。
“姑娘,蛊虫并不是法术,自然做不到改变人的情感思想,它只能用疼痛操控人的行为。蛊虫寄生在寄主心脏,连接寄主神经血脉。而所谓的母虫操控子虫,不过是子虫为母虫分裂所生,依附于母虫,离不开母虫,倘若子虫离母虫半仞之外,子虫悲痛欲绝,分泌可让人疼痛的毒素,顺着神经血脉牵扯全身,届时寄主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另外,子虫是很敏感脆弱的,它这一辈子只认母虫,可以说,母虫就是子虫的全部,母虫要是对别人有强烈的情感,于子虫而言是抛弃,子虫会觉得没有存在的意义,自行消亡,寄主也会随之死亡。”
简直荒谬不经,乌禾的眉头微微抽搐,掐着桌子问。
“这子虫是没有自我吗?偏要绕着母虫转,没了母虫它就活不了吗?”
她简直受不了这卑微的子虫。
蛊医摸着花白的胡子,点头赞同,“还真是如此,子虫根本离不开母虫,母虫死了,子虫就会死亡,而母虫寄生在人身上,母虫的寄主死了,子虫的寄主也会死亡。”
乌禾听进去了,换言说,那个身中母虫的人死了,她也得死。
反正无论如何,横竖她都离不了一死。
她很想跟那个人同归于尽。
10. 第10章
罗金椛被压在地上,抬头是乌禾那张眯着眼的笑靥,玩味十足,又带着浓浓戾气。
罗金椛第一反应是惊恐,担心乌禾狗急跳墙报复自己,可一想到自己的祖父是先南诏王,姑母不会把她怎么样,便有恃无恐起来。
再者,这不该碰的蛊她们二人都碰了,她们如今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乌禾敢把她怎么?
只见乌禾笑眼盈盈掐住她的双颊,有些紧,硌得她口中隐隐渗出一股咸味。
罗金椛忍受不了张口大叫,有异物被迅速塞进喉咙。
“你又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罗金椛拍着喉咙不停干呕,模糊中乌禾嘴角笑意更深。
“本公主想跟你玩个游戏,一个叫不能说谎话的游戏。”
她戏谑地扬了扬眉梢,像猫玩耗子。
“此乃真话蛊,顾名思义,你以后说的每一句话都必须是真话,否则,你每说一句假话,你的鼻子就会变长。”
罗金椛慌忙捂住鼻子,却被一手拦住,乌禾微微俯下身,伸手轻轻抚摸小女孩的鼻子,感知到手下的人在颤抖,乌禾恶趣丛生,微微一笑。
“多么精致的鼻子,变长了可就不好看了。”
罗金椛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带着哭腔,“你……你要干什么?”
乌禾点了点她的鼻子,像在提问小孩:“我问你,你最近有什么骗我的事?”
罗金椛下意识想摇头,又迫不得已点头。
乌禾笑了笑,“那你说说,你骗了本公主什么呢?”
“我……我骗了你,给你母虫其实……是……是子虫。”
罗金椛终究还是个爱美的小姑娘,不想变成长鼻子丑八怪,哽咽了一下一口气如实招来。
“我……我那日是装的,我故意将子虫说成母虫,你给我吃的实际是母虫,况且,子母虫需要扎根在心脏才有效,才那么一会,虫子根本没扎根在我和金雕的心脏,你看到的,都是我骗你的。”
她哭得泣不成声:“呜呜呜,我错了,我不想变成长鼻子丑八怪!”
乌禾是真的很想削了她的鼻子,让她变成没有鼻子的丑八怪。
来日方长,这仇迟早都要报回来,不过,她此刻必须装作无事人。
乌禾皮笑肉不笑,“我说我的小白鼠为何会痛得满地打滚,原来是中了子蛊。”
罗金椛震惊,脱口而出:“你没中蛊?”
“你很想我中蛊?”
罗金椛当然想,但她不敢说,只能闭嘴,沉默了一会,她讪讪问。
“那……那你能帮我把蛊解了吗?”
“抱歉哦,我没有解药。”
“不过——”乌禾摸了摸她的脑袋,“只要你从今往后说真话,蛊就不会起作用。”
这便意味着她再也说不了谎话,罗金椛整个身子瘫了下去,只能认命地点了点头。
小公主的贴身女奴问,“罗郡主真的以后一说谎话鼻子就会变长吗?”
乌禾不言,走在回去的道上。
正如两不离蛊不能改变人的感情,谎言蛊也不会变长人的鼻子。
乌禾嗤笑,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谎言蛊,只有让罗金椛担惊受怕虚无缥缈的“谎言蛊”。
自昨夜与蛊医长谈后,乌禾便暗自寻找身中母蛊的人。那人一定是王宫中的人,忽远忽近,像一片被风卷起的叶子,又忽高忽低,捉不到他,戏弄着奔跑的人。
乌禾的心脏一会烈火灼烧,一会火又熄了下来,隐隐难受。
直到晚膳的时候心脏才好受了些。
南诏王想起前夜还是心有余悸,心疼不已。
他问乌禾,“身体可好受了些。”
“好多了父王。”
乌禾并不想让爹娘多加担心,扯了个乖巧的笑回应。
南诏王这才宽慰,“多亏了萧公子和司徒姑娘,这济世门的医术果然名不虚传。”
乌禾点头,敷衍过去,她也不想让爹娘知道两不离的事。
“说到济世门,父王早有耳闻,是些正义凛然,修身养性之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阿谀奉承,不仅医术高明,还博学多才,中原许多王孙贵族都把孩子送去济世门修学。”
南诏王摸了把胡子,打量乌禾的神色,她正握着调羹喝燕窝。
他漫不经心问:“父王有意,让司徒姑娘教导你几日,耳听济世门之风。”
“咳咳……”
乌禾被燕窝汁水呛得不行,险些将嘴里的燕窝都喷出来。
南诏王担忧问,“是病又发作了吗?”
乌禾捂着帕子,满脸涨红,趁机道:“是的,女儿身体不好,还请父王宽限几日。”
“萧公子说了,你这是心火过旺,济世门修的皆是清净之道,正好对症下药,况且司徒姑娘人不是很好吗?”
他转头,“檀玉,你说是吧。”
连绵的咳嗽掩盖了幽幽铃铛,听到父王的话,她闻声抬头。
模糊的视线里,灯影憧憧,她看见一道修长身影背对漆黑夜色缓缓走近。
“我来晚了,抱歉。”
少年的声温润如玉,有礼谦卑,哪能让人怪罪。
“你弟弟不知又去哪里玩了,比起乌涯,檀玉可懂事多了。”
南诏王后夸赞道,抬手吩咐仆人给檀玉盛了碗燕窝。
南诏王问,“檀玉,你说是吧,司徒姑娘冰清玉洁,品德高尚,是个值得学习的女夫子。”
檀玉颔首,平静一笑:“是的,司徒姑娘是个很好的人。”
乌禾把玩着调羹,一下又一下绕着碗壁荡圈,低头嘁了一声。
“既然檀玉哥哥觉得很好,为什么不让司徒姑娘当檀玉哥哥的老师。”
“诶,檀玉懂事,父王到时候寻个顶顶学问的夫子教檀玉就成了。”
言外之意,就是乌禾不懂事,意识到说错了什么,南诏王讪讪住嘴,端起燕窝喝了大口,斜眼去瞧乌禾神色。
乌禾停下手中的动作,托着腮点头,眨眼朝檀玉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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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那我以后要向檀玉哥哥学习,做一个懂事的小孩。”
檀玉一顿,眼底神色不明,只是平静道:“妹妹要比我想象的懂事。”
“多谢哥哥夸奖。”
南诏王这才松了口气,与南诏王后相觑一笑,感慨膝下儿女和睦。
乌禾杏眼弯起,眼底掠过一丝鄙夷。
她迟早要扒下檀玉的羊皮,露出他丑恶的狼脸。
乌禾放下手,漫不经心一瞥,目光倏地定格在檀玉腰间的铃铛。
栩栩如生的金乌在摇曳的烛火下折闪出刺目的金光,直直刺入了乌禾的眼。
是她的那枚铃铛,上面还刻着她的小字。
一个不好的念头浮现,如洪水冲垮了心中垒起的高墙,手脚变得冰冷,指尖微微发麻,整个人打愣,直到调羹掉在地上四分五裂,阿爹阿娘的询问缭绕在耳。
檀玉察觉到凝视的目光,微微侧目,乌禾紧紧盯着他,目光像一只大网笼住他,他眼底掠过一丝不解。
“没……没事。”
乌禾睫毛微颤收回视线,强撑着桌子起身,“我有些困了,想回去休息。”
喉咙火辣辣疼,以至于没注意心尖的火焰早已悄无声息熄灭。
从他走进来的那一刻。
难道……真的是他?
她行了个礼退下,经过檀玉时,小公主悄声道。
“今夜子时,摘月楼不见不散。”
风轻拂,她肘间的披帛飘过他的耳垂,丝丝缕缕的花蜜香顺着鼻息钻入鼻腔。
檀玉低头抿了口燕窝,沉寂的眸垂在阴影下。
*
夜色静谧,天边微微泛白,皓月影于浮云间,隐隐绰绰,几点星光惨淡,阑珊于云间,难以用肉眼观赏。
地上淡淡清辉,如同寒霜,倏地,一道阴影落下,与此同时,空灵的铃声缭绕整层楼顶。
檀玉步伐徐徐而至,漫不经心打量四周。
不同于地面蝉鸣聒噪,这里极高,极寂静,就算猎物在濒死前发出尖锐的惨叫,也不会有人发现。
“你终于来了”
少年闻声望去。
小公主金丝穿织的云裳与月光相辉映,裙摆如流水泻下,周遭淡淡鹅黄光晕,代替了今日惨白的月。
少年静静伫立,眼底晦暗不明。
那轮月亮一步步走来,在瞳孔中越来越亮。
与此同时,背在身后的掌心凝聚一只只黑黢黢的蛊虫。
它们兴奋地吐出獠牙,迎接猎物的到来。
少女的脸越来越近,檀玉抬手准备捕猎,忽然,一只白皙的手抢先按在他胸前。
按在他心脏的位置。
乌禾蹙眉,神情严肃认真,她摸着自己的心脏,另一只手压在檀玉的胸口。
两颗心强有力地,同时跳动。
扑通扑通,静谧的夜无边无际,只剩下两个人的心跳声,如雷贯耳。
有什么东西被强劲的心跳填补,亦有什么东西漏了一拍。
11. 第 11 章
怎么会是檀玉?是谁也不能是檀玉,他完完全全是个要提防的人,绝不是此刻他们的心连在一起跳动。
情深和睦实则瞒昧可笑的“龙凤胎”,怎么能中两不离。
爹娘要是知道了,她就再也不是乖孩子了。
不能让别人知道,包括身中母虫的檀玉。
乌禾的手指微微颤动,背靠月亮的少年低眉,神色不解,黑沉的眸倒映少女撑在他胸前的手,根根白嫩的纤指抖动,仿佛在摩挲他布料上的花纹。
有些痒。
她在做什么?
檀玉不明白,连埋藏在眼底的杀机略微淡却,化为好奇。
忽然她撑在他胸前的手往腰间探去,紧接铃声颤动,她掐着铃铛,神情有些愤怒质问他。
“果然。”乌禾嗤笑了一声,“这个铃铛为什么会在你这。”
檀玉沉默了会,答:“这是司徒姑娘掉的。”
乌禾被气笑,她现在非常生气,肺管子像被火冲了,为什么檀玉一定要捡起那枚铃铛,为什么要是檀玉。
因为那是司徒雪掉的?
“哈——”
少女的杏眼直直注视着他,亮晶晶的,像一汪小池中映着轮月亮,她轻启唇,一字一句道。
“你怎么那么贱啊,要捡别人丢掉的东西。”
她迈出一步,更近了,昂着头紧盯着他。
“那明明是我的东西,上面还刻着我的小字,哥哥你是眼睛瞎掉了吗?”
语气不怒不笑,平静得有些怪声怪气。
月光照在铃铛上的小字,檀玉静静注视,神色看不出喜怒,月光蒙他的头顶,照不到他顺遂的眸,静沉在阴影中,朦胧看不真切。
良久他温润一笑,嗓音清澈,“抱歉,我在山野长大,不识字。”
乌禾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骂重了。
夜色灰蒙蒙,檀玉掌心的蛊虫在月下清清楚楚,只是他的手背在身后,身前的姑娘看不见,一只小如蚂蚁的蛊虫沿着修长的手指,爬入铃铛。
只要她接过铃铛,戴在身上,蛊虫就会神不知鬼不觉爬进她的体内,释放毒素,她的五脏六腑都会腐烂掉,从里烂到外面,娇嫩的皮囊流脓腐烂,连眼珠子都撑不住,掉出来,活活疼死。
“既然是妹妹的,我这便还给你。”
檀玉嘴角漾起的笑意如初春山雪,温柔纯净,铃铛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月光照得琥珀晶莹剔透如冰,一只手逐渐靠近。
他定定望着,倏地,那只手收回。
“我不要了。”
乌禾不喜欢自己的东西沾染上别人的气息,更何况还是送出去又被转手的东西。
“送给你了。”
一片温热柔软从下而上贴住少年的手背,渐渐蔓延开来。
他的掌心包裹着铃铛。
乌禾的手包裹着檀玉的手。
偏粉的手指与惨白的手指交织,她紧紧掐住,盯着他的眼睛,极其认真一字一句道:“好好戴着,你要是敢丢,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娇柔甜美的嗓音满满是压迫,不容人拒绝。
檀玉沉默,没有听她的话。
乌禾不管,她松开包着檀玉的手,横着手指最后警告他。
“还有,你以后不可以离开我。”
少年一愣,眉心微蹙有些疑惑。
“罢了。”乌禾觉得话有些不太妥当,“你以后,不可以离我半仞之外,知道不?”
檀玉依旧不语,轻蔑地瞥了她一眼,看向远处的灯火,没把她放在眼里。
乌禾依旧不管,她踮起脚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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迅速拔了根檀玉的头发。
因疼痛檀玉垂眸盯着她,脸有些黑沉。
她正在把他的青丝一圈圈缠绕在手掌,“你的头发先给我一根。”
她蹙着眉头认真思考,喃喃自语:“这样……说不定能以物代人。”
少女温热的体温还残留在他的手背,夏日燥风轻拂,拂起少女的发丝,同时风轻轻扫过他的手背,有些痒,有些古怪。
以物……代人?
檀玉心中默语,他不懂她在说什么稀奇古怪的话。
他只想杀了她。
眼前的少女缠好了头发,打了个哈欠,瞥了眼盯着她的檀玉,“我今天说的话,你必须牢牢记在心里。”
她自不量力地以为除了父母,谁都会执行她的话。
就这样抛下一个命令,转身离开。
猎物,又逃脱了。
*
曦和殿,乌禾望着掌心的头发,还是没有用,明明近在咫尺,但心脏还是隐隐难受,只有在靠近他的时候,心脏才不会作痛。
相反,还会是一股如沐春风的舒适感。
都怪那死皮赖脸,离了母虫仿佛就活不了的子虫。
寄生在她身上,让她怎么也逃不出檀玉的手掌心。
她叹了口气,把头发扔到烛火上,一股难闻的焦味入鼻,很快又被风吹散。
她托腮靠在案上,眸中倒映烛火随风凌乱。窗外蝉鸣聒噪,扰得人心烦意乱。
可此刻,她的心又格外静。
所以——
檀玉生,她则生
不可以让檀玉死亡,否则她将死亡。
不可以让檀玉对别人产生浓重感情,否则身中子虫的她将被抛弃。
不可以离开檀玉半仞之外,否则肉.体将痛不欲生。
12. 第 12 章
因为“心病”,乌禾一整夜翻来覆去睡不好,眼下青黑,面容憔悴,面对南诏王和南诏王后询问,以夏日炎炎心火旺,睡不好为由敷衍过去。
可总不能一直如此,若日日辗转难眠,没把蛊虫熬死,自己倒先死了。
午膳,她漫不经心问:“阿娘,女儿旁边的那座叫什么碧竹居最近是不是快修缮好了。”
“嗯,已经修缮完了,还差些陈设,过几日应该就布置好了。”
宫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经南诏王后之手,她从下人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手,疑惑问,“怎么了?”
“女儿想着,不如把碧竹居给哥哥住,至于布置什么的,女儿多加点人手,今天就给搬完。”
乌禾一刻都不想多等,只希望往后檀玉乖乖地住在她旁边,哪也不去,她好安稳地过完每一日,睡个安稳觉。
“不行!”
正扒着饭的楚乌涯忽然抬头,他前阵子跟蒙舍部落里的哥们去山里打猎,刚灰头土脸回来。
小王子皱着眉头,委屈抗议:“阿姐,那碧竹居冬暖夏凉,旁边就是花苑,当初说好了我住过来的。”
“你那麒麟殿不也冬暖夏凉,旁边还有个大花园?”
“住腻了,换个新地方,这样我还能离阿姐近一些不是么。”
“那你的麒麟殿呢?”
“我今天住麒麟殿,明天住碧竹居,换着住,等哪天碧竹居也住腻了,我再换个地,当然我是不会放弃麒麟殿的,毕竟里面可都存放着我的宝贝,不能随意搬动。”
“哦,那你还是住你的麒麟殿吧。”
她一锤定音,“碧竹居就给檀玉哥哥住吧。”
“凭什么呀,你不给我住就算了,怎么能给他住。”小王子愤愤不平。
南诏王瞪了他一眼,“你这小子怎么说话的?”
楚乌涯立马哭丧着脸。
南诏王黑沉着脸,吩咐道:“把碧竹居给檀玉住,他住的地方,确实小了些,换个更舒适更大的居所也好。”
彼时,檀玉刚回来,看见浩浩荡荡的人鱼贯出入他的居所,手里搬着东西。
他捉住一个人问,“请问,为何要搬我的东西?”
南诏这位刚回来的大殿下,温和客气地不像一个殿下,周遭没有一丝威严,平易近人得不合乎常理。
下人有些惶恐答:“回殿下,是公主殿下向王上王后提议,给殿下换个居所,其实碧竹居的东西应有尽有,可是公主殿下怕您用不惯新居所的东西,叫奴们把您旧居所的用品都搬过去,上至帘子,下至地毯。”
临了小男奴奉承道:“可见公主殿下对大殿下的用心。”
小男奴偷偷去瞧这位极好接近的殿下的脸色,却看不清切他的神色,看不清他心中所想。
他平静,沉默。
没有一丝喜悦,也没有一丝恼怒。
良久,轻启薄唇,“还请带路。”
新的居所要比原来的地方大很多,陈设焕然一新,穿过曲折的长廊,四周假山堆砌,郁郁葱葱的绿萝犹如瀑布盘着假山而下,硕大的芭蕉探出,如手执蒲扇的侍女,遮阴蔽日。
少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乌禾站在一方台面上,手里拿着一面小蚕丝圆扇,指挥下人搬东西。
她粉红的衣裳在碧翠绿荫中格外显眼。
累了的时候,乌禾叉腰,轻轻摇着扇子扇风,除了原本计划搬入碧竹居的东西,她还把檀玉旧居全架空了搬过来,生怕到时候檀玉缺了什么东西又要回去,她可不愿受“离别”之罪。
说来说去,都怪那贱虫子。
不过好像……此刻那虫子没有作祟,没有那般难受……
乌禾转头,四周环望,不出所料,一抹熟悉的身影入眼。
檀玉站在小河池岸的平桥上,绿枝垂下,蝉鸣阵阵,他静静地望着她,清冷深邃的眸无波无澜。
“你来了?”乌禾昂头,眼眸漫不经心,团扇指了指身后,“哝,以后这就是你的新住所。”
“为什么?”檀玉双眸微微一眯,不明所以问她,“为什么要给我换地方。”
为什么要换到这里。
“你那地方太旧了,再说了这里多好,冬暖夏凉,风景优美,楚乌涯都羡慕极了。”
檀玉清浅的眸微动,有一缕疑惑化在眼底。
乌禾背手微微俯身,盯着檀玉盈盈一笑。
“而且,我跟父王母后讲,我想要哥哥离我近一些,培养一下空白了十六年的感情,毕竟我们可是最亲密的龙凤胎。”
这世间最虚伪可笑的龙凤胎,乌禾说出这个词,都想笑,忍不住的嗤笑化在漆黑无情的眼,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她相信他也不这么认为。
但虚假的檀玉依旧温润一笑,“多谢妹妹。”
“不客气。”乌禾直起身,“毕竟,我是你的妹妹,我们之间,无须客气。”
檀玉颔首,“如妹妹所言。”
乌禾是个娇气的主,指挥了一会又挨不住,倒在檀玉的榻上吃葡萄,一旁的小男奴扇着芭蕉扇乐此不疲。
风扇得舒适,她就赏了串葡萄给小男奴吃。
檀玉坐在窗边的案前,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的宫人,从这里望去,能看见曦和殿的楼阁,琼宇被天边的夕阳染上一层绯红,戗角上几只金乌折闪着耀眼的光芒,如同金镀。
映画在少年眸中,檀玉收回视线,不经意瞥见榻上的人,少女的裙摆洋洋洒洒铺在他的梨花木榻,联想起天边绯红的云霞铺展开。
她懒散地动了动筋骨,忽然对上檀玉的目光,愣了一下。
随后她伸手,掌心是颗葡萄。
“你也要吃葡萄吗?”
檀玉眉心微微一蹙,收回视线继续看窗外的云彩。
爱要不要,乌禾收回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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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囔了下,继续躺在榻上吃葡萄。
一直到夜里,她才恋恋不舍离开,她是真恋恋不舍,只有离檀玉近些,再近些,心脏才会好受些。
好在曦和殿就在碧竹居旁边,虽然没有白天那般舒适,但喝完安神汤倒头一睡,依旧安枕酣然入眠。
这下终于可以睡个好觉。
乌禾沐浴焚香完,兴高采烈就寝,没等入睡,心脏又燃起一簇火苗,微风徐徐,一点点蔓延开来,整片心房大火焚烧,安神汤也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乌禾辗转难眠,她翻来覆去最终忍不住坐起,掀了被子,套上披风往外走。
奴仆们纷纷问小公主怎么了。
她转头命令,“都不许跟着我!听到没有?”
奴仆们不敢违抗小公主命令,但也担忧小公主,乌禾无奈解释,“我去找哥哥,不会有什么事的。”
奴仆们这才点头退后。
乌禾往碧竹居走,倒要看看檀玉在耍什么名堂。
子夜时分,一抹群青色的身影步履缓缓走在宫道上,每隔一夜,檀玉都会去小木屋喂养小宠物。
忽然几道身影冲出,拦住了他的去路。
有些烦闷。
楚乌涯刚跟部落里有头有脸的哥们在外花天酒地完回到宫中,迎面看见檀玉一个人孤零零走在宫道上。
他不大喜欢檀玉,起初是因为他嫌檀玉回来,爹娘本就不看好他想再生一个,如今好了,直接来个现成的。
都说檀玉温润有礼,说他是混世魔王,本就一肚子火,偏阿姐今日还把本该给他玩的碧竹居给了檀玉。其实一个宫殿罢了,王宫里多的是,他也不稀罕,但他就是气不过阿姐也跟着偏心他。
眼下酒后壮胆,他非要解气一番,不然这口气始终咽不下去。
“喂,我的屋子你住得舒适吧。”
檀玉鸦睫低垂,静静站在漆黑夜色里,看不清切神色。
他沉默不语,不想回楚乌涯的话,径直穿过簇拥着的人。
这是檀玉第二次没有回楚乌涯的话,小王子怒不可遏。
“喂,你还没回我话呢!”
小王子一股酒气上来,敦实强健的身体没收住力,使劲推了檀玉一把。
檀玉的背脊重重撞在石灯凸起的棱角上,尖锐的棱角划破布料,扎进了肉里。
寄生在体内的母虫感知寄体受伤,以为生命受到的威胁,恐惧地缩了起来。
远处,不见檀玉在屋,靠心脏感应一路摸索来的乌禾,心紧跟着一疼。
准确来说,是子虫见母虫难受,子虫心疼,焦急如热锅上蚂蚁横冲直撞,释放了令人疼痛的毒素在寄体。
真是痴心一片的虫子,害惨了她。
“住手,都给我住手。”
一道甜软的声音,如风划破黑夜。
与此同时,檀玉手中剧毒的蛊虫,一只只收回。
13. 第 13 章
楚乌涯见自己下手重了,酒醒了大半,摊开爪子不知所措站着,忽然听到阿姐的声音,寻声望去,见楚乌禾走来。
小王子哈着腰过去,贴在楚乌禾身旁,好奇问:“阿姐你怎么来了。”
又笑着道:“阿姐来得正好,你不是也看不惯那个新来的吗?我正在帮你教训他呢。”
听此,乌禾搓揉眉心。
瞥了眼虎头虎脑,一脸等着夸奖的弟弟,再看了眼靠在石灯,微垂身子的檀玉,微弱月光下,莲花样式灯幢上丝丝血迹还未干涸,鲜红夺目。
看来伤得不轻。
“你,以后不准欺负他。”乌禾戳了下楚乌涯的脑袋。
她转过身,双眸微眯, “还有你们,也不准欺负他,檀玉是我的王兄,是南诏的王子,你们欺负他,不掂量掂量自己命有几条?”
几个跟楚乌涯一起堵人的小少主们,冷风一吹,乌禾一训,皆酒醒了大半,连忙拱手一个劲道:“是是是。”
一边给檀玉赔罪,道是神志不清,惊扰了大殿下。
然后给了小王子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纷纷屏退逃走。
独留小王子郁郁站在风中,蹙着眉,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姐,你变了,你竟然胳膊肘往外拐,你跟我不亲了,你跟爹娘一样,喜欢哥哥不喜欢我。”
声音带着哭腔,一抽一抽,噘着嘴想瞪乌禾,又不敢瞪,只能狠狠拽着衣服。
“蠢货。”
乌禾小声骂了他一句,掐住他的耳朵,蹙眉:“你要想爹娘还喜欢你,你就给我乖乖的,别一天到晚没事找事,与其跟你的狐朋狗友闯祸,不如多读几本书。”
“还有——”乌禾掐着乌涯的耳朵看向静静站在灯幢边的檀玉。
他方才宽宏大度地原谅了那些王孙贵族,嘴角依旧漾着丝缕温润笑意,素月分辉,浮了层光在少年身,添了道神性。
乌禾注视着他,双眸微微眯起。
“他看着那么仁慈平易近人,像小菩萨下尘世,而我们像是污浊,你若是欺负了他,爹娘会更憎恶你的。”
小王子豁然开朗,“阿姐,原来你是为了我好,我就说你还是爱我的。”
说完又惶恐懊恼道:“可是我刚才推了他,他会不会向爹娘告状。”
“活该。”
乌禾瞪了眼不争气的弟弟后又叹了口气,“这里有我,去,睡你的觉去。”
语尽,倏地一阵风吹过,乌禾转头,楚乌涯已不见踪影。
跑的倒真快,真是个废物。
“他怎么了?”
檀玉忽然问,他眼底笑意还未褪去。
“奥,他呀,他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觉得十分对不起檀玉哥哥,无颜面对檀玉哥哥,羞愧难当,就跑了。”
乌禾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原来如此。”檀玉微微翘起嘴角。
四周寂静,每隔半个时辰宫道上守卫会巡逻一次,离下次守卫经过还有一炷香的工夫,檀玉这般思量。
还有一柱香——
只有乌禾一个人——
他望着自己的掌心,倏然,乌禾走过来,握住他的手臂,强硬掰过身来去看他的背。
少女的指尖移动到伤口附近,疼痛周围攀上丝丝痒意。
檀玉偏首,不明所以。
乌禾借着月光去瞧他的伤口,衣裳被割开一道口子,鲜血渗出,血珠凝结在口,伤口与心脏位于同一条线,难怪母虫感到惊慌,连带着子虫。
“楚乌涯该减减重了,这下手真不知轻重。”
乌禾依旧心有余悸,隐隐难受,她认真道,“伤口一定要好好上药。”
上药?檀玉从未把这种小伤当一回事,也从未有人把他的伤当一回事,他开口想说不。
那人又强硬地拽住他的手,从背后绕到身前,一双杏眼折着月光一本正经盯着他。
“我必须看着你上药,走,现在就去。”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他走,不容一丝拒绝。
她很着急,手背上沁出细细的汗珠,脖子上也有,白皙细腻的肌肤在月光下,如昙花挂夜露。
她牢牢拽住他走在宫道上,一直往前走。
碧竹居很暗,只留几盏石灯,勉强看清脚下的路,寝屋也还留着一盏灯,四周没有人把守,主屋四周的院子空荡荡的,连个奴仆都没有。
“人呢?都跑哪去了?”乌禾匪夷所思,连个上药的奴仆都没有。
檀玉答:“夜深了,我叫他们下去歇息,不必伺候我。”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乌禾笑了一声,“檀玉哥哥还真是宽宏大量,体恤下人。”
“一个人生活惯了,我不大喜欢有人伺候我。”他真诚答。
檀玉确实不喜欢身边有人伺候,不喜欢人靠近他身边,就像此刻乌禾拽着他的手。
令他觉得古怪。
那只手又拽着他往屋里拉,门被推开,屋子里静悄悄的。
整个碧竹居都静悄悄的,乌禾觉得檀玉就该放生回山上,一点也不懂得享受,也一点都不懂得治理下人,拿着月钱就该做分内之事,可想而知,碧竹居平日里得懒散成什么样。
她突然分不清,檀玉究竟是披着羊皮的狼,还是他就是羊。
“你这有药吗?”
乌禾环望四周,檀玉不言,从架子上拿下来一个匣子,翻开匣子盖,取出一个瓷瓶。
“有便好。”
她可不想再叫人跑一趟御医院,大晚上的再被檀玉一顿折腾,她已然腰酸背痛,累极了。
乌禾坐在檀玉榻上,半倾着身体,手肘抵在梨花木栏,托腮望着檀玉,眼皮耷拉了下,哈欠脱口。
“你快上药,我看着你弄,快些。”
“你出去。”
檀玉言语强硬,眉头微微皱起,温润皮囊难得破了道口子。
“不行,我要亲自看着你上药。”
命令的声音娇娇嫩嫩,像是娇嗔,乌禾又打了个哈欠,双眸浮上一层淡淡绯红氤氲,她想起什么,忽然扑哧一笑。
“檀玉哥哥不会是害羞了吧,这有什么,按照父王母后所说,我们生下来就坦诚相待,如今上个药而已,妹妹看一下哥哥的背,没什么的。”
“我没有害羞。”他一本正经道。
随后,檀玉坐下,背对着乌禾,背对着月光,群青色衣袍顺着背脊滑落下,层层堆在胯间,月光如水溶在他清瘦又强劲的背。
乌禾不经意瞥了一眼,除那抹冒着血珠的狰狞伤疤,他的背上还有些淡淡的疤痕。
像一片冷白的梨花瓣被桎梏在手心蹂躏过,又被摊开,残留枯黄褶皱的痕迹。
檀玉偏头给自己上药,看起来轻车熟路,注意到乌禾紧凝的目光,他眉眼微微一抬,视线交汇,乌禾倏地转头,轻咳了一声,脸上不知不觉浮现层荷粉。
檀玉又低下头去。
乌禾也垂着脑袋,把玩腰间的裙带,缠绕在手指。
她装作不经意问,“你以前……过的日子是什么样的?”
她好像从未想过檀玉丢失十六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从他满是疤痕的背看,好像过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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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金银细软堆砌的乌禾无法想象不好的日子有多么不好。
药洒在翻着肉的口子,粉末包裹着血珠子滑落,檀玉一声不吭,神情平静。
忽然,一阵风吹过,烛火闪烁了一下,伴随着淡淡花香。
一片柔软带着温度,像是丝绸的东西擦过檀玉的背脊。
檀玉抬眉,乌禾不知何时坐在这,正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擦拭他背上的血。
“你这药粉都被血带下来了,你得先把血擦掉。”
可小公主没干过这种活,擦得他背上都是血,于是她抬起旁边的茶水把帕子浇湿,想把背擦得更干净些,谁料茶水溅起,溅到檀玉的伤口上。
一声不吭的檀玉闷哼了一声,眉心微皱,抬眼看向乌禾,脸有些黑沉。
乌禾觉得他的羊皮快撑不住了,要露出狼的嘴脸,她讪讪收手,扔了帕子,头傲娇地抬起,手又暴露慌张,不知所措搭在膝盖上。
檀玉一向静沉的眸,浮现无可奈何,“还是我来吧,我不想伤口发炎。”
他对着案上的铜镜,慢条斯理擦拭血迹,给自己的伤口上药。
乌禾在旁干坐着,有些无聊,偷偷用余光打量檀玉的身体。
南诏民风开放,可她除了看过楚乌涯小时候肥墩墩的身体,以及祭祀时南诏魁梧的勇士搏击,跳舞,古铜色的肌肉擦着棕油,在火光下油亮亮的,像被绳子五宫格式捆起来的茶油鸡。
她第一次看除此以外的男人身体,不同于旁人,他那般白净,像一块洁白玉,那些伤口也瑕不掩瑜,难免有些好奇。
少年的墨发置在身前,露出脖颈,盛放的莲花状胎记,血一样鲜红,添了丝妖冶。
想必这便是阿娘所说的亲生孩子的胎记,她没有的东西。
乌禾忍不住伸手,羡慕嫉妒,又心存猜忌地触摸盛放的莲花瓣。
倏地,几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拽住她的手腕。
檀玉眉峰一斜,冷凝少女的手,他不大喜欢这样的触碰,很痒,很古怪。
很不悦。
“你在做什么。”他冷声问。
“我……我以为这是血,想帮檀玉哥哥擦去,原来这就是阿娘说的胎记呀,擦不掉,还真是——真的。”
乌禾望着胎记,眉眼一转,吃痛地要抽手。
“哥哥,痛。”
声音娇弱,带着哭腔,怪可怜的,像只兔子。
檀玉松开手,他捞起衣袍,慢条斯理穿上。
边系腰带,边道:“你不必如此,若是为了不让我告状父王母后楚乌涯所作。”
镜子里,乌禾神色一顿,转瞬莞尔一笑。
“他活该,哥哥想告就告,正好磨一下他莽撞的脾气。”
“是吗?”
“是啊。”
乌禾靠小梨花木案,撑着脑袋答,嘴角微微翘起一抹弧度,“不过,有件事妹妹很是好奇,想问哥哥。”
“什么?”
她勾着青丝把玩,漫不经心抬眼,“哥哥三更半夜不睡觉,去了哪里呀。”
檀玉系好最后一颗铃铛,抬眉看向乌禾娇嫩的皮囊,眼底晦暗不明,“我有几只小宠物饿了,想给它们找些吃的。”
“不行哦。”
乌禾的笑靥在昏暗的夜色里一点点凑近,烛火摇晃在她脸上如画,流光浮动,鼻梁、双眸、嘴唇掠过一道道影。
鼻息声夹杂着烛花炸裂声,在静谧的夜里逐渐清晰,缭绕耳畔。
她眨了眨眼,勾起唇角一笑。
“我说过的,檀玉哥哥不可以随意离开我。”
14. 第 14 章
檀玉平静地撤开视线,眼底淡漠,他吹灭烛火,屋内刹那一暗,只剩朦胧的月光。
“我要睡了。”他道。
“可是我怎么回去?那么黑。”
烛火灭的一刹那,乌禾仿佛变成了一个瞎子,她觉得檀玉是在整她,语气也带了些愤怒。
但听的人不会觉得那是愤怒,像嗔怪,像小猫的叫声。
“黑吗?”
檀玉环望四周,他从小对黑暗的环境感知能力极强,视力和记忆也格外的好,也许是天赋,也许是早已习惯。
他径直走到床榻躺下,没管生气的乌禾。
乌禾气呼呼坐在软垫上,皱着眉头,朝檀玉做了个鬼脸,她觉得檀玉就是在耍她。
她又唤了他几声,喊他的名字,他一点反应也没有。
乌禾开始努力辨别四周,双眸像是蒙了层纱,看不见,又隐约勾勒出陈设框架。
于是她试着抬脚,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一阵酸麻感流通整只脚,无数只蚂蚁攀爬,在里面打架,筑巢。
乌禾抱着腿躺在软垫上,不敢再轻举妄动,心里愤愤咒骂起檀玉。
她讨厌他,十分讨厌他,想把他大卸八块,扔到池子里喂鱼,等鱼拉出来粪便,再给她的花园施肥。
乌禾打了个哈欠,蜷缩在软垫上,但不得不承认,离檀玉近一些,心脏就十分舒适,似一股春日的暖风,穿过山岗,拂开一片花海。
软垫上还残留着檀玉的味道,檀香混着山间草木味,醇厚老成又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不知不觉,已然醉入梦乡。
她从来没有在这种拮据的环境里入睡过。
仅此一次。
因为檀玉,因为犯贱的子虫。
少女的脑袋枕在手臂,发丝垂下如流水,点缀几颗铃铛,她睡得恬静,呼吸清浅,月光温柔地投了一片淡淡光辉在摊开的裙摆。
像只金鱼。
檀玉这般想。
静谧的夜色里,一双黑眸冷凝,静静望着酣睡的猎物。
这是最好的时机。
一只蛊虫从檀玉手臂里爬出,它已然馋得忍受不了,迫不及待想啃食香甜的食物。
她实在太过诱人。
等爬到掌心时,倏地,被檀玉一手握住。
蛊虫有些委屈地扭动臀部。
与此同时,曦和宫迟迟等不到小公主回来,慌得不敢入睡,差了几个人进来碧竹居,呼唤着小公主的名字。
*
乌禾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已经许久没酣畅淋漓地睡一场,虽然后半夜没有前半夜那般香甜,有些多梦。听闻她躺在碧竹居的软垫上睡得深沉,进来的几个侍女都吓了一跳,以为她昏厥了过去,要知道她娇生惯养,十分挑地方睡,从未想过会睡在铺在地面的软垫上,还睡得那般香甜。
侍女们把她抬回曦和宫时,她睡得依旧雷打不动的。
这一觉彻底把她的精气神养了回来,心情也紧跟着愉悦。
外面风和日丽,小公主萌生了出去走走的想法,命人打着伞,卷了毯子、椅子、西瓜、烧烤架……一大堆东西,浩浩荡荡准备去花苑郊游。
没走出曦和宫几步,一抹十分熟悉的身影入眼。
檀玉又去干什么?
乌禾打量前方,他们要是往两个方向,南辕北辙,蛊虫一犯贱,她也得逼得“茶不思饭不想”,还怎么郊游?
四周蝉鸣聒噪,炎夏之日刺眼,檀玉独自一人走出碧竹居,一束强光穿过鸦睫,照进琥珀色瞳眸,他闭了闭眸。
再次睁开眼时,乌禾跳到他身前,一张粉糯笑靥映入眼帘。
明媚。
也刺目。
“檀玉哥哥这是去哪呀?”
檀玉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城门口。”
这么远。
乌禾紧跟上去,“城门口有什么好玩的,檀玉哥哥不如跟我一起去花苑郊游,就在附近。”
檀玉顿了步伐,垂眸瞥了她一眼,淡漠道。
“不去。”
他继续道:“我要去施粥,和司徒姑娘还有萧公子。”
“那我也要去。”
“不要。”他拒绝。
“凭什么?”乌禾愤愤道:“凭什么你们都能去,我就不能去。”
她叽叽喳喳地吵得人有些烦躁,檀玉蹙了蹙眉。
“随你。”
乌禾又喜笑颜开,跟在檀玉身后,唇一开一合讲假如在花苑郊游,那的莲花开得多好看,那的风有多舒爽,绿荫下吃着西瓜有多惬意。
更是聒噪,檀玉忽然后悔,方才为何要说“随意”。
宫门口,司徒雪看见檀玉走过来 ,热情地打招呼,可仔细一看他身后跟着一抹荷粉姝色,金铃银铃丁零当啷随着雀跃蹦跳响个不停。
又是那个娇纵的公主,司徒雪脸上洋溢的笑意僵硬褪去。
乌禾蹦蹦跳跳跟在檀玉身后,她注意到宫门口站着两道白袍,修长的身姿都带一股侠气。
乌禾抬手跟他们打招呼,热情似火。
不同于相熟且平易近人的檀玉,司徒雪和萧容景依礼拱手准备参拜小公主。
“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乌禾拦住他们,“况且,我们一会要一起去施粥,都是伙伴,不必这般客气。”
“什么?公主殿下也去!”司徒雪一时诧异,语气像是不同意小公主去。
小公主蹙了蹙眉。
“殿下恕罪,我的意思是,公主殿下金贵之躯,从小养尊处优,施粥是又脏又累的活,怕公主殿下吃不消,再者……”
司徒雪看了眼小公主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
小公主转身,好像确实不妥。
于是抬了抬手一挥,“你们都退下吧。”
她又转过头,“这样总行了吧。”
小公主十分真挚道:“父王总说我们不懂民间疾苦,今日我也想历练一番,而且司徒姑娘,本公主只在旁边看着学习,不会打扰你们的。”
司徒雪还要再拒绝,被萧怀景拦住,他拍了拍司徒雪的手臂,看向小公主面色温柔,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笑意,如沐春风。
“既然公主殿下有心,那便一同前往吧。”
“多谢萧公子。”
乌禾甜软一笑,她又有些喜欢萧怀景了,觉得他识时务。
那道温柔的嗓音又起,“流民杂多,恐怕见利争抢,若是暴动十分危险,在下建议公主身上的金银细软还是收起来为好。”
乌禾听话地摘掉项链、耳饰、发髻上的金钗,只留几颗铃铛挂在红线上穿过一捆捆发辫垂在胸前。
本着郊游的打算,着的衣衫没有贴任何金银,不算华丽,样式也简单,除了颜色靓丽,再无任何不妥。
“还望萧公子替我保管。”
她把东西包裹在帕子里,放在萧怀景的掌心。
“麻烦萧公子了。”
“不麻烦。”
他摇了摇头,笑意夹杂着春雪融化时细微的酥脆声。
少女的脸颊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檀玉沉静地望着说话的二人,她此刻格外恬静,不像方才来时那般聒噪。
她刻意,又虚伪。
少年的眸微微眯起,他不太理解。
忽然,乌禾转头,朝他眨了下眼,嘴巴一贴一合,唇形像在说——
你甩不掉我了。
檀玉冷漠地偏过头。
一阵清风徐徐穿透蒸腾热气,拂过青丝,吹动了铃铛,清灵如挑动的琴弦。
*
此行乌禾格外乖巧听话,没打扰司徒雪,也没去找萧怀景玩,而是跟在檀玉身后,讲花苑有多好玩。
烈日明明高悬,却又近在咫尺,乌禾总有种幻觉,头顶的烈日像有人拿着火把,一点点逼近她的眼睛,烈火灼烧肌肤,烤得人像脱水的肉干。
她有些后悔来这,这里无聊,还热,她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她盼望着有股风把她吹到花苑的绿荫下。
于是不停跟檀玉讲脑海里的画面,试图麻痹自己。
檀玉沉默不语,面色平静,风把少女雀鸟似的声音尽数吹到耳后。
直到抵达城门口,少女忽然噤声,檀玉一时不适应侧目,见她张着嘴,十分惊讶。
乌禾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高墙之下隔断了两个世界,墙内的人安居乐业,墙外的人盘坐在烈日之下,粗布麻衣,骨瘦嶙峋,如同荒野上一根根枯木,烈日暴晒,木皮如鳞晒裂深如沟壑。
一个妇女抱着瘦小的孩子忽然哭了起来,不停呼唤孩子的小名,哭声撕心裂肺。
司徒雪匆忙过去,给孩子诊脉。
“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小公主的声音有些颤抖。
萧怀景望着地上蜷缩呻吟的人们,眼底悲凉,“大连山一脉洪水暴发,周遭涉及梁国越国边陲村庄,洪水冲垮了他们的家园和庄稼,他们一路逃难,其中一部分到达了最近的南诏国。”
与此同时,司徒雪洪亮清朗的声音响起,“大家都不要害怕,我与师兄特向南诏国国主请命施粥,大家都一个一个来。”
司徒雪立于疮痍中心,乌发雪衣,不施任何粉黛,烈日强光不敌女子侠气,那光终究化作神性,淡淡化在女子周围,普度众生。
难民纷纷跪地,感谢活菩萨降世。
济世门之道,扶危济困。
司徒雪和萧怀景带着官兵迅速撑起粥棚,秩序井然分发粮食。
檀玉在给司徒雪打下手。
楚乌禾什么也不会,但她保证过不会打扰司徒雪,只能跟司徒雪刚救下的小孩玩。
那小孩刚扎完针灸,痛得号啕大哭,把嗓子都快哭哑了,乌禾给了他颗糖吃才把他哄好。
一窝小孩怯怯地涌上来,他们都病恹恹的,望着乌禾,想要又不敢要,眼巴巴望着。
于是大人们在领食物,小孩乖乖地围在乌禾旁边领糖。
吃完糖,小孩们嘬着手指回味,这是他们吃过最好吃的东西,纷纷问乌禾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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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么。
糖当然是糖,但显然小孩们没吃过,小孩们真可怜,乌禾这般想,她解释道:“这叫快乐,吃了以后,人就会变得快乐。”
“那姐姐还有快乐吗?”
这是乌禾藏的最后一捆糖,眼下一颗不剩。小公主什么都有,但独独不能吃糖,她的牙不好,阿爹阿娘不让她吃糖,就连曦和宫里的管事嬷嬷都跟阿爹阿娘们沆瀣一气,把宫里的糖全抢走了。
乌禾摇了摇头。
小孩们落寞地耷拉下脑袋,又抬起湿漉漉的眼期待问:“那怎么样可以再吃到快乐。”
小孩们没钱,乌禾现在不能给他钱,萧怀景说,不能给难民们钱,这样不仅对其他难民不公平,也恐怕会引起暴乱。
小公主想了想,忽然眸光一闪,笑着道。
“等你们再长高一些,一定能吃到快乐,而在等待快乐的时光里,我们可以在脑海中想象,想象所有甜甜的食物,想象所有幸福快乐的事情,以及想象快乐就在眼前,最后闭上眼一边想一边在嘴巴里咂一咂,就能吃到快乐了。”
“真的吗?”小孩们歪头问。
“当然是真的,本公……”乌禾顿了顿,温柔地笑着对小孩道:“我从不骗人。”
简易架起的粥棚里,除了难民们不停的道谢声,杂粮粥沸腾时咕噜咕噜吐泡声,三个人还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寻声望去,见小公主和一群孩子围在一起,不停张嘴闭嘴,发出咂咂的声音。
画面诡异。
司徒雪深深叹了口气,“师兄真不该答应那南诏小公主,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在那玩闹不知道搞什么名堂,好在声音不大,没有打扰到我们。”
萧怀景远远望去,一抹姝色在周遭灰蒙蒙的世界里格外亮眼,像荒漠中盛开了一朵徘徊花,蓬勃生机,散发着希望。
萧怀景嘴角微微翘起,温润一笑,“都是小孩子玩闹,师妹不必在意。”
司徒雪又叹了口气,“檀玉同她一般大,身上流着一样的血,为何檀玉那般沉稳,任劳任怨平易近人。”
说着她看向檀玉,檀玉正手持蒲扇煮粥,太不像一个王子。
萧怀景也顺着司徒雪的视线望去,他笑着道:“殿下,粥已然够了,剩下的有我和师妹,今日有劳你了。”
“檀玉,你累了一天,还是快歇息吧。”司徒雪附和。
檀玉放下蒲扇,点了点头起身。
*
小公主嘴巴不停闭合,咂得嘴唇干裂,烈日高悬,她口渴极了。
小孩们依旧乐此不疲,描述自己的快乐,无外乎田野里的小狗,去年夏天种的西瓜,阿妈睡前讲的故事。
小孩们真快乐。
乌禾托着腮,她快渴死了。
直到一片阴影挡住烈日光芒,一只白净的手握着瓷杯入目。
乌禾愣了片刻抬头,见萧怀景清风晓月般俊容,温润如玉一笑。
“杯子是新的,水也是刚打的。”
小公主接过,“多谢萧公子。”
他轻轻颔首转身,乌禾注意到他怀里抱着一筐馒头,白衣男子俯身,温柔地分给小孩们馒头。
孩子们怯怯道,“谢谢哥哥。”
他轻轻抚摸孩子的脑袋。
炎炎夏日拂过一阵清风,乌禾静静地望着萧怀景,风灌入衣袖飞舞。
她虽责怪萧怀景把她的东西送给别人,但比起旁人,她还是更喜欢萧怀景。
况且他救过她一命,濒临死亡时,那只宽厚温热的手将她捞出寒冷的池水,再回人间时,那双温柔的眉眼,往脑海里钻。
少女的心脏,不受蛊虫的控制,热烈地跳动。
直到司徒雪的声音响起,“师兄,你过来一下。”
萧怀景在视线里退却,目光又不自觉寻着他的身影追去,定格。
粥棚内,二人谈论事情,又不知说了什么,相视而笑低下头,阳光洋洋洒洒而下,微风拂起二人的衣袂贴合在一起,恍若两块洁白无瑕的玉摆在一块,着实般配。
乌禾双臂交叉在胸前,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不是一番滋味。她又扭过头去,不经意间一瞥,瞥见檀玉木头人似的站在一旁,刺眼的金光蒙在头顶,停留在眉骨,探不进深邃的瞳眸。
乌禾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他的视线,直直望向司徒雪和萧怀景。
周遭冒着寒气,仿佛有一团看不清的黑雾缭绕身侧。
不知是中暑的缘故,还是郎才女貌的一幕刺痛了乌禾的心,又或许是旁的……
乌禾总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些难受。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倏地坐起身,步履徐徐走到檀玉身侧,顺着檀玉眼睛的方向望去。
轻启唇,“你喜欢她呀。”
檀玉侧目,低眉望向凑过来的人,神色沉静冷漠。
少女眯了眯眼,嘴角微翘,抬指悬在空中绕了个圈,最终指向司徒雪深情望着的人,笑意玩味又恶劣。
“可是她喜欢他哦。”
15.第 15 章
乌禾不管司徒雪喜欢谁,都与她无关,可檀玉爱上谁,那便与她有关。
寄生物会受寄体的影响,倘若檀玉对别人产生浓重感情,寄生物也会随之影响选择新的爱人,而寄生在乌禾体内的那自卑自贱,痴心一片的虫子,会感到被抛弃,郁郁而终。
子虫死了,她亦命不久矣。
檀玉这样的木头人会爱上别人吗?
檀玉现在看自己的神情,蓄着不悦,好像在说别多管闲事,可她偏要越俎代庖。
“你喜欢司徒姑娘?”乌禾开门见山问。
檀玉沉默不语,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转过头去继续望着前方郎才女貌的画。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
但乌禾胸口的疼痛骗不了人,少年沉默的皮囊下,说不定早已暗生情愫,她早该发觉的,檀玉为何总跟司徒雪走在一起,为何要捡司徒雪扔掉的铃铛,为何司徒雪来施粥,他也不辞辛苦地过来干这又脏又累的活,为何要这般冷冰冰地看着司徒雪和萧怀景。
他心里肯定嫉妒地发疯。
是啊,她早该发觉的,从司徒雪救下檀玉的那刻起,她能因为萧怀景在河里救下她对他生出情愫,那么檀玉也能因为司徒雪把他从土匪窝里捞出来,带他寻找家人,温柔呵护他,而对司徒雪暗生情愫。
乌禾叹了口气,“你放弃吧,司徒雪喜欢萧怀景,她不会喜欢你的。”
可能是觉得她说的话像根刺,直直扎入他情窦初开的心脏,接受不了司徒雪喜欢的人不是他。
檀玉头也没回走开,把她的话当作耳旁风,甚至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迈进粥棚打断了司徒雪和萧怀景谈话。
乌禾摇了摇头,终究是孺子不可教也。
临到施粥结束已是日落西山,绯红的夕阳渲染整个南诏国,铺子还未收进去等待晚市新的热闹,五彩斑斓的灯笼早早挂起,闪烁微弱的烛光,街上车水马龙,摩肩接踵,小吃的叫卖声从街头到街尾。
小公主从中午到现在都未进食过一粒米,饿得前胸贴后背,于是在南诏都城最好的酒楼里定了包厢,酒楼里的掌事认得乌禾。
这酒楼实则是楚乌涯那整日里招猫逗狗的纨绔私产之一,楚乌涯谁都没有告诉,就告诉了楚乌禾。
她今日心情不错,邀请了萧怀景和司徒雪,以及檀玉。
掌事见小公主过来,连连阿谀奉承,一点不敢怠慢,命人好生伺候,拿出酒楼里的招牌菜,各种山珍海味每样都上了一盘,连上菜的盘子都是玉做的,可谓是玉盘珍馐。
这样的场面,小公主在宫里见多了,不足为奇。
司徒雪拿起筷子,又放下,她有些难以下咽,这样的奢靡让她想到中原庙堂乐逍遥,不知百姓苦与累,南诏亦是如此。
她看向一同难以享用这珍馐的萧怀景。
小公主也察觉到他们迟迟没有动筷子,好心问,“你们为何不吃呀,你们不饿吗?”
萧怀景温和地摇摇头,道:“回殿下,在下近日辟谷,恕在下没法享用殿下的美意。”
司徒雪则是个豪爽之人,思索许久,终是开门见山:“贵国主曾有意让我教导公主,既然如此,今日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讲,公主听后也许会恼怒,但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还请公主恕罪。”
彼时小公主正啃着甲鱼盖,她也不管什么女为悦己者娴静,什么繁文缛节,只想先填饱肚子,听到司徒雪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只记得司徒雪大概要讲什么东西,于是丢了一句。
“随你。”
司徒雪愣了片刻,作揖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城墙外难民连一粒米都是奢望,殿下却在这享受饕餮盛宴,我以为今日殿下经此一行会有所感悟,不料殿下依旧不知民间疾苦,只管自己享乐……”
萧怀景赶紧掐住司徒雪的手,不敢让她继续说下去,司徒雪说完,也觉得自己是否太心直口快了,南诏王还未正式下旨让她教导小公主,她如此,已然失敬。
再者,小公主脾气不好,这是谁都知道的事,保不齐她会做出什么过分之事。
她用余光去瞧小公主的神色,只见乌禾放下甲鱼盖,露出一双疑惑的杏眼,“可是我不觉得这是饕餮盛宴啊,这跟我平常吃的……好像也没有太大差异。”
司徒雪闭眸,已经不想再与无知者争辩。
可小公主没想让事情过去,捏起一方帕,慢条斯理擦了擦手指。
“且不说此次救济难民之费由我南诏拨款,就说我父王每年都会派发粮食救济吃不起饭的百姓,至于那些难民,他们不是我的百姓,如果哪天打仗,说不定他们还会是南诏的敌人。”
司徒雪没料到小公主会咬着她不放,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
“公主的心就不能容纳百川吗?”
小公主觉得好笑,“解救黎民百姓是你济世门救世主司徒雪的责任,我是南诏的公主,管好南诏的事才是我的责任。”
她放下帕,抬眉轻蔑,“若是司徒姑娘实在难以下咽,大可出门,去陪陪那些难民。”
像是驱赶,司徒雪脸颊顿时浮现一抹窘迫。
“师妹一时口快,还望殿下恕罪。”萧怀景挥袖作揖,赶忙打了个圆场,“在下记得殿下有心火之症,这些油腻之食,殿下确实不宜多吃。”
小公主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她也没有什么心火之症,她知道萧怀景是在帮司徒雪,他这一说,心口倒是燃起一簇火,不免有些讨厌萧怀景。
可当看见整张脸绷紧了的司徒雪时,她又压下火,扬唇一笑,“好啊,本公主现在胸口又疼了,不知萧公子可否为本公主诊脉。”
小公主伸手,萧怀景颔首一笑,温柔拂了张帕子在小公主手腕,为她诊脉。
见此,司徒雪藏在袖中的拳头不自觉捏紧,稳住微微发抖的脸颊,强撑着离开了包厢。
*
屋外日已沉尽,南诏夜市悄然开张,风一吹,连成一条线的各色精巧华灯摇晃,恍若彩鳞的龙游戏人间,街上男女老幼,笑语喧哗。
司徒雪靠在眺楼凭栏处,望千家万户夜色。
“你很伤心乌禾和萧怀景在一起?”
一道清冷的嗓音传来。
司徒雪一愣,转头见是檀玉。
少年从阴影处走出,双眸掠过不解,这是他今日第二次看见司徒雪眼底的紧张,第一次是在粥棚,萧怀景给乌禾递水,她也是这般紧张,随后她刻意寻了个理由叫萧怀景过来。
司徒雪苦笑了一下,“小公主终究是小孩子把戏,我能看得出,她是故意让师兄把脉好激怒我。”
她没有直面回答他是否在意,而是望着夜色,自怨自艾,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檀玉,我是否真的太过强加自己所意于他人身上。”
“小公主很骄纵,但仔细想来,她说的也并无道理。”
不知为何,从第一眼见小公主起,她们之间便有股隐隐约约的剑拔弩张之气,说不清,道不明。
“我对她是否不自觉苛刻了些……”
司徒雪朝茫茫夜色叹了口气,她转过头,看向檀玉,眼底有些迷茫。
“檀玉,我真的是个善良的人吗?”
檀玉微微翘起唇角,华光柔和他深邃的眸,司徒雪能在他眼睛里看见自己熔金般的身影,少年虔诚又真挚道。
“司徒姑娘,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不然,他的小宠物也不会这么喜欢她。
小动物是这世界上最纯真之物,从见到司徒雪的第一眼起。
蛊虫们就盯上了她。
司徒雪低头双臂环抱在胸前倚靠着柱子, “谢谢你,檀玉。”
南诏夏夜的风微凉,她握着手臂打了个寒颤,苦涩地扯了下唇角,“我想一个人静静,你还没吃饭吧,累了一天别因为我饿着,先去吃饭吧。”
月光洒在少年另一侧脸,冷白如玉,笑容清澈乖巧,“好。”
他没有再打扰司徒雪,听她的话折身离开。
少年嘴角温良笑意被黑夜抚平,眼底平静又凉薄,像夏夜的风,温和又会让沉醉的人着凉。
他其实不太想回去,哪都不想去。
耳畔人声喧哗,他低眉望街上熙熙攘攘,忽然想起那个他曾杀死的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
在他下山,还未进土匪营的时候。
有个道士看见他杀了个土匪,想用半生骗取的钱财求得一命,可檀玉要铜臭无用,后来道士试图用半生所修试图唤醒檀玉一丝良知,渡他改邪归正。
道士盘坐,竖指慈悲,说要跟他聊聊,檀玉好久没跟人聊聊,生出几分兴趣,与道士聊了一夜。
人好像总喜欢探究别人的过去,檀玉不解,却也没有隐瞒,因为没有人问过他的过去,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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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起初惊奇,后来问他,下山可是为寻亲。
他答:弑爹娘,杀手足,搅那户人家不得安宁。
道士无语凝噎,长叹一口气:此乃畜生所为,非人所为。
可人又该是如何,皮肉包裹着鲜血与内脏,畜牲也是如此。
除了人开了智,比畜牲更擅心机,虚伪自私,多了张嘴爱花言巧语,其余跟畜牲无异。
从小,那个人就是这么教他的。
山里的人是好人,山外的人虚伪凉薄,除此之外,人口中的畜牲单纯忠诚。
道士觉得他冥顽不灵,又试图改变他的认知。
道:那家人没有伤他,或许多年来都在想着他,等他回去阖家团圆,往后会有人爱他呵护他,在新的环境,那会是一个温馨的地方,他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家是一种很幸福的滋味。
也是正常人该有的东西。
檀玉想,那他也该有个家。
道士笑了笑,说他这样回去不行,他要像个正常人,正常人见了蛊虫会怕,正常人应该融入人群,应该心怀正义,慈悲善良,不应心有邪念,不应滥杀生灵,应心清净无染,应广结善缘,乐善好施,方能功德无量,受世人所喜。
道士希望檀玉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善良到宽宏大量,放了他。
他们聊了很多,等天蒙蒙亮时,檀玉还是让蛊虫吃了那道士。
他记得道士最后憎恶又无奈的眼神。
说他终究难以让世人接受,更不会有人喜欢他。
可道士错了,他先是骗过了土匪头子,利用他对南诏王的憎恶,谎话自己过得很惨,十六年猪狗不如,换取了十恶不赦之人的信任,与匪同谋,共报仇怨。
后来骗过了心怀大义的司徒雪和萧怀景,利用他们的善良正义,带他回家。
也骗过了所谓的爹娘,和南诏一帮傻子。
让世人接受,撑着这张虚伪的皮囊,做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温润良善,循规蹈矩的好人,别人所希望的样子。
突然好没意思。
人为何都要这么虚伪。
檀玉突然疑惑。
他不懂司徒雪明明很在意萧怀景和楚乌禾在一起,却要佯装不在乎,装作自己很释然,甚至是不屑。
不懂乌禾要玩这无聊的把戏,她明明生气萧怀景替司徒雪解围,小公主把所有她在意的东西占为己有,视所有偏袒他人为背叛。
换作平常,她定然勃然大怒,可如今她佯装笑意,没有迁怒于萧怀景,反倒含情脉脉。
是想气司徒雪,还是说太喜欢萧怀景……
好生无趣。
雕刻精美的隔窗投下一片暖黄的灯光,地上的影子春意盎然,栩栩如生,草木小兽山石亭楼,垂鬓小儿追戏蝴蝶。
一束黑影闯入地上影戏,清风扶起一片群青色衣袍,檀玉望向烛光浓郁的包厢,目光平静。
里面的人或许还在玩那无聊的把戏,像戏文里,一男一女言笑晏晏。
他没兴趣看,折身离开。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
“原来你在这!”
檀玉缓缓抬眉,眼前姝色鲜亮,小公主一手撑着柱子,一手扇风好似很热,薄薄的汗珠蒙额头,她气喘吁吁道。
“你去哪了,你知道我找你半天了吗?”
鬼知道她让萧怀景把脉完,一抬头檀玉不见了,那一刻心立马揪了起来,生怕他又跑了,于是寻遍酒楼,终于在这找到檀玉。
小公主抹了把汗,心终于在此刻安定下来。
檀玉张了张口,想解释他去找司徒雪,转而又闭上嘴,觉得自己没必要跟她解释。
于是转身继续往前走,一句未言。
他好没礼貌,乌禾气喘吁吁紧跟在他身后。
檀玉不是她哥。
檀玉简直是她大爷!
算了,她大人有大量,懒得跟他计较。
两道不同的铃铛声夹杂在喧闹夜市,悠长轻灵。
檀玉微微侧目,少女拽着裙,轻纱拂过阶梯,月光浸透裙摆浮光一片,小公主埋着脑袋,没有侍女,她小心翼翼提着裙摆,仔细看脚下的阶梯。
嘟囔着嘴,好似在骂他,转而又轻轻叹了口气。
“罢了,找到了就好,我们先回家。”
回家?
檀玉虚了虚眸,又想起了那个道士的话。
16.第 16 章
莲花风里浓淡,碧湖岸上楼台雕栏玉砌,今儿个琼宴大摆,丝竹仙乐缥缈,遮了夏日蝉鸣。
前席皆是南诏有头有脸的人物,蒙舍这一脉的王孙血亲至朝中大臣,各部落来的首领、长老、家臣。较为年轻的少主们四落宴席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吟歌赋,谈南诏大事,道今日主角——南诏小公主。
今儿个乃小公主碧玉生辰,也是檀玉的二八生辰,只是两个角色的戏,最终变成了一角独台。
女客席,一群花红柳绿的娇媚姑娘,正讨论自家哥哥送了什么生辰礼。
“我家哥哥备了八份礼,从沉甸甸一盒东海珍珠,珍贵奇香,到玳瑁簪金银宝玉各种饰品,要说最珍贵的,还是半个人高的镶宝石石榴玉盆景,枝是金制的,叶是点翠,石榴花是红珊瑚雕刻的,底盆碧玉锻造,就连土壤都是一颗颗金子铺成栩栩如生,公主见了定然欢喜。”
那人说得傲然睥睨,转而笑问旁边的人,“你家哥哥又准备了什么?”
女子答:“凉枕。”
那人嗤笑,“什么寒碜东西都能当作寿礼,也不怕殿下笑话。”
女子不恼,温笑着答:“听闻近日公主心火旺,我家哥哥命人用和田玉打造一方卧虎瑞兽枕,不仅寓意福寿,枕中还塞满了去火清心之香,愿公主安枕无忧,福寿如意。”
她眉眼一转,嘲讽道:“况且,谁不知你们越析矿山良田居多,可无奈堆砌出个膏粱纨袴,还真以为能当上南诏王迎娶公主殿下,也不看看你哥哥长得肥头大耳。”
她掩嘴噗嗤一笑,“公主殿下见了,都得吐出来。”
周遭小姐郡主们纷纷跟着笑出声。
那人恼羞成怒,受不住嗤笑,抬手把手中酒水尽数泼在送枕女子脸上,那女子愣了一下,终是恼起,把手中的酒水泼过去,两人你一泼我一泼,到最后打了起来。
罗金椛一见远远躲开,唯恐误伤自个儿,她望着两人扯着对方的头发,嘴里嚷嚷着对家哥哥配不上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心里不是滋味。
白了眼,自言自语嗤笑一声,“切,不就是个楚乌禾,至于么。”
至于争得这么不可开交。
吵极了,罗金椛捏着团扇离开,一抬眼看见一张脸平静置于粼粼金光,似块精雕细琢的和田玉,质地温和。
少年眉如远山,眼底无波如深潭,里面吵闹声不休不止,愈吵愈烈。
他平静伫立,低敛着双眸,好似在听里面的吵闹,又好似置身事外。
老实讲,这是罗金椛第一次仔细看檀玉。
少年郎没有一丝戾气,温润如玉的,比楚乌禾和楚乌涯那两姐弟好多了。
罗金椛打量了半晌,忽然侍女来报,道是哥哥喊她。
她打小就这一个哥哥,宠着她,惯着她,立马喜笑颜开让侍女引路去见哥哥。
侍女领她到宾客歇息的西偏殿,一进门看见哥哥的身影,玩笑着跑过去捂住哥哥眼睛。
“哥哥,快猜猜我是谁?”
“妹妹莫闹。”浪穹首领罗金构一笑,拉下妹妹的手,道:“为兄叫你来是想让你看看这份生辰礼如何?”
罗金椛顺着他的目光瞧,见一袭碧彩闪灼的华衣。
“这孔雀羽衣由无数孔雀尾上翠绒所制,金丝所串,才有如此金翠绚烂之貌,我命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昨夜里制成。”男人颇为满意点头,“阿椛经常与小公主一道玩乐,知道小公主的喜好,你觉得这份礼送与小公主如何?”
“我们不是已经备了礼吗?怎么还要送这般精美的衣裳。”
这样的衣裳,连罗金椛自个儿都没穿过,心中不免有些嫉妒,旁人就罢了,怎么连自家哥哥都要讨好她。
罗金椛抬头,“哥哥莫不是也要娶公主?”
哥哥笑了笑,也没打算瞒她,“当初父亲因体弱多病无缘南诏首领之位,使得姑姑嫁于当时呼声最高的姑父一同统治南诏,浪穹暂退主位。父亲病逝后,我身为独子十岁当家肩负起整个浪穹部落多年,在朝中亦是鞠躬尽瘁,丝毫不敢懈怠,才有如今一席之地得以保浪穹不衰,自认为整个南诏青年,再没有比我更具才能之人,这新南诏首领之位,我是势在必得,不仅为己,亦为重振浪穹部落,所以娶南诏公主不过是早晚的事。况且我从小看着阿禾长大,也是她的表哥,她生辰送份精心的礼也是应该的。”
“可是哥哥你知道的,那楚乌禾根本就不是……”
罗金椛话还未说完,便被哥哥捂住嘴,哥哥自小宠她,从未严肃,唯独谈到楚乌禾。
“你平日里与阿禾打闹,姑父与姑母都只当你们是小孩子间玩闹没轻重,我也只是劝你几句,可在此事上绝不能玩闹,为兄嘱咐过你不止一次,这件事情一个字都不能提,这是为兄最后一次警告你,若再有下次,休怪为兄拿出家法惩戒。”
罗金椛低下头,噘了下唇。
“知道了。”
许是因龙凤重聚祥吉,御花园内,绯碧蝴蝶并翅双舞,拂草寻花,宫人连连传喜到南诏王耳中,龙颜大悦,赏了全宫半月月俸。
曦和宫内,乌禾望着那琉璃盖子里,围着香丝打旋的花蝴蝶。
他们说,这是她和檀玉,红的雌蝴蝶是她,青的雄蝴蝶是檀玉。
她哪有这般丑,花里胡哨的,俗不可耐,还那般厚脸皮追在青蝴蝶屁股后面,像个跟屁虫。
倒是那青蝴蝶,淡绿清新,像温和春日,令人想触碰那片绿意,却理都不理红蝴蝶,端着傲骨姿态,倒与檀玉有几分相似。
小公主愈想愈气,越看越不顺眼,挥手命人快些拿走,大好的日子不想增了愤。
前来道喜的小奴道:“公主殿下不想看那奴就给大殿下端去了,王上说,给公主殿下看完,还要给大殿下看。”
“给他看?”乌禾指了指那两只蝴蝶,“记得跟他讲,红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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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那个追在青的屁股后头的。”
“这……”小男奴哈着腰点头不得不顺从。
阳光穿过枝丫探进窗子,柔和地铺在少女胭脂玉颊,细碎的绒毛如海棠花上的霜雾。
柳叶眉,桃红唇,恍惚梦回春日盎然好风景。
添妆涂粉的侍女连连赞叹公主比昨年更美。
乌禾垂着眸睡眼惺忪,同时也理所当然应了几声自然。
侍女开始服侍小公主穿衣,这生辰礼的华服,是南诏王后命人打年初就开始缝制,耗时耗力耗钱财,上面的绣花精巧细致,腰间连至裙摆一只硕大的金乌展翅,羽毛根根分明,栩栩如生,听说光这金乌便绣了两个月。
宫人们皆习以为常,小公主每年生辰,南诏王后都会命人缝制一套华美的衣裳作为生辰礼。
“这衣裳穿在我们阿禾身上着实好看,我阿禾不愧是南诏最美的花朵。”
南诏王后笑脸盈盈走来,拉住乌禾的手,左右打量,满是赞许。
“多谢母后。”
乌禾雀跃着转了两圈,像雌鸟身旁俏皮蹦跳的小鸟,身上的铃铛丁零当啷响个不停,掩不住喜悦。
“阿娘每年赠的衣裳阿禾都喜欢得不得了。”她拉住母亲的手,依偎在母亲身侧,“阿娘费心了,这衣裳比去年的还要华丽贵重。”
耳边传来母亲慈爱的笑声,“你是我的女儿,是南诏唯一的公主,无论是多贵重的东西,无论是天上的星星还是月亮,所有的一切都会是你的囊中之物。”
从小到大,母亲都会这般与她讲,父王有时会严厉,但母亲从来不会,所以她更爱母亲,每次做错了事都会先去找母亲,因为母亲都会给她兜底。
母亲总会说,“我的阿禾只管娇纵,所有的一切母后都会为你挡下。”
母亲真爱她。
“阿娘,那你送给哥哥的生辰礼物是什么?”乌禾抬头问。
“阿娘亲手绣了个护膝给你哥哥,至于旁的有你父亲准备。”
真寒碜。
乌禾摸了摸腰间细密的金丝,颗颗宝石珍珠,指尖划过浓密爱意,清晰可触。
或许阿娘是更爱自己的,就像她觉得比起楚乌涯,阿娘仿佛更偏爱她一些,仗着这份偏爱,她恃宠而骄十六年。
这些日子,或许当真是杞人忧天,爹娘最爱的人是她,未来南诏王后也会是她,她依旧是南诏最尊荣的女子。
母亲走后,乌禾眼眸低垂,望着地砖上金灿灿斑驳的光影,眼底晦暗不明。
“去,从我库房里寻件最贵的宝贝,赠给哥哥。”
侍女愣了一下,随后阿谀奉承道:“公主殿下待大殿下真好,大殿下知道后一定会感动的。”
乌禾沉默不言,抬眉望向光投来的方向,红日悬挂于天边,万里无云。
如母亲所言,她可以娇纵。
可又不是的,她不能蛮横,失了体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