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食录》
1. 引子
奉阳二年,肖王别院。
宁明朗从死士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尚在襁褓中的婴儿。
这襁褓的被袍还带血,上边浸了许多斑斑驳驳的深色水渍,混合着一股腥臭味,血与味都是新鲜的,却没有惊动里边的孩子。
宁明朗轻声问下属:“睡了?”
那死士摇摇头似是不知,在他抱稳孩子时,眨眼功夫,人就消失了。
这是一个刚出生的女娃,约有七斤二两重。
宁明朗扒开被褥前还以为她在熟睡,扒开后,只见被子后边一双葡萄大眼,正骨碌碌地盯着他。她见了人,咧开一个无声的笑,仿佛天生就与他亲近似的。
他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熨帖,可又忍不住泛起浓浓的酸涩。
“明朗哥——”
门外有人急冲冲地闯进来,这人个头极高大,脸却是少年郎的模样,那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扎成小辫儿歪在颈下,看着有些不和谐的怪异。
宁明朗听见声响,单手抱着孩子换到了另一边,转头掀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少年见状放缓了脚步,走进亭子里。庭内有风,他走动间仍带起了亭帘,风灌了进来。
宁明朗用眼神遏止他站在原地,抱着孩子往里走了几步,好一会才道:“回来了?”
少年神情严肃地点点头:“昨夜都处理干净了,我的人蹲到寅时才散,那边应是没有察觉到异常。”
宁明朗见他欲言又止,又问道:“怎么?”
“可撤离之时...她不见了......”
宁明朗闻言重叹了口气,看了眼院外阴沉的天,半晌才道:“若依照先前的计划行事,想必,她已去了......”
又垂眸,抱着孩子轻拍地哄着,“罢了,现下我们已经保下一个,也算没有辜负她所托。”
少年闻言有些丧气,好一会儿没说话。
“还有事?”宁明朗转头,却见少年紧盯着襁褓,眼神闪烁。
听他问话,少年指了指襁褓,嘿嘿傻笑:“明朗哥,这就是那孩子吧?”
宁明朗轻咳了一声,面不改色道:“是我孙女。”
少年拿狐疑的眼神看他,然后像是完全接受了这个设定,走上前,拿手指逗弄他怀里的婴儿,“哇,你这孙女可真好玩儿——”又戳了戳,“真软!”
但那奶娃娃似乎不待见他,将脑袋转向宁明朗怀侧拱了拱。
“她怎么不理我?”少年眉头蹙起,”明朗哥,给我也抱抱——”说着就要伸手去抢。
“哎!”
宁明朗抱着孩子转了半身,狠狠打开他的手。
“你这脏手劲没轻没重的,可不许碰我家逍儿!”
少年惨兮兮地摸了摸红肿手背,听到这话眼睛又是一亮,“她叫逍儿?”又双手合十地求他,“不会的!我来之前就与府里生养过的嬷嬷们学过了,定不会让她掉到地上的!”
“你敢——”
在少年软磨硬泡下,宁明朗终于答应让他抱上一回,虽然,也只是在他双手虚托下浅浅地捂了捂。
两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院中,围着一个小小婴孩忙地团团转。
“哇,逍儿好轻,像鹅绒一样......”
“她怎么不尿?我听嬷嬷说,这么小的孩子都会尿手里呢。”
“明朗哥,她怎么...也不会笑啊?”
少年郎的问题总是稀奇古怪且接二连三。
“大抵是不想看见你这张蠢脸罢!”宁明朗黑着脸,横了他一眼。
……
宁逍自小便知道,自己与旁人不一样——
身为女子的她,却总要以男装示人,学那些个世子皇子的仪态规矩。
而祖父给出的理由却是:一为替父承爵,二为隐姓埋名。
她不明白,像祖父这样位高权重的皇室宗亲,也会有怕的人么?
宁逍不清楚父辈们的事迹,只能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判断出,他们似有一段血仇要报。
可那人是谁,祖父对此缄口不提,他只予她‘快活’二字。
世家大族的孩子都启蒙早,牙牙学语起便被要求每日上家学,习背孝经论语。
在其他勋贵子弟接受严苛的贵族教育时,他带着她整日在游曳斋旁游湖垂钓。
宁逍这人虽对图文识记天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可她有个毛病,就是不爱读书。
因此,当祖父只亲自教了些常用的字句,便不让她再学后,年幼的她也全当不知并不强求,省得轻松。
然而六岁那年,按京内规矩,所有高官贵族家的同龄孩子都被接进大内受蒙学,她作为肖王世子,自然也不例外。
第二年的文华殿文试,宁逍便凭一己之力拿了文试第一,得了个小小神童的名号。
那天下学早,她在回府的路上就已经在想,要讨得什么样的赏:祖父听了定会好好嘉奖她!唔,是该要那匹想了许久的小马驹,还是书房供着的灵器宝刀呢?
然而,当她跪在冰冷的地板上时,都未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这是间不大的耳室,在祠堂最里侧,室内昏暗的灯光映照出她孤零零的身影。
宁逍的正前方,靠墙的方向,立了张窄长的供桌,供桌两旁点了香烛,两块漆黑的牌位矗立中央,没有署名。
墙上挂了张榜书,正是祖父罚她抄写数万遍的“藏拙”二字。
她身前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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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矮几,上边铺了厚厚三打纸,手边,笔墨已经备好。
桌角的豆灯越来越暗,灯芯只剩一寸长了。
这时,宁逍听见门外开锁的声音。
“吱呀——”有人推门进来。
那人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矮几旁的地上,打开了盖子,瞬间,一股熟悉的饭菜香味在这个房间内四溢飘散。宁逍恍惚间听到自己咽唾沫的声音。
“殿下——”
他们这回换了小韵来。
“你也出去...”
她开口驱赶,发现声音已然虚弱无比。
小韵将碗筷摆在她右手边,心疼道:“殿下三日未进一粒米,好歹吃一点吧。”
又见她身前的纸上一字未落,规劝道:“您若不写,王爷是不会放您出去的,殿下......”
宁逍闻言瞬间来了股无名火,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连你也来劝我?”
随即用了最后的力,将案几上的东西全部拂了下去。
“我没有错,凭什么受罚!”
笔墨碗筷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她撑着几案想站起来,可眼前一黑又坐了回去。
“滚!本世子让你滚出去!”
宁明朗进来时便是眼前这幅情形:
地上一片黑与彩的狼藉,空气里墨香混着菜汤味直冲他的鼻腔,笔被折了,纸被撕了,砚也碎了,烛台断了头,垫子几子都已各自分了家。
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安静地蜷缩在那。
他抬脚跨过“墨池”,走近了些,烛火将他高大的身躯笼罩在她身上。
试探性地伸出手,刚搭在她身上时,却摸到了她一身的滚烫。
他赶紧将孩子的身体翻转过来,只见她双颊泛着异样的红晕,额间密汗满头,似乎是感染了风寒,正陷入沉睡之中。
宁明朗抿了抿唇,将她拢进怀里。
忽然,胸前的衣襟被人紧紧揪住,像是感受到了他的存在,他听见了她梦魇里微弱的啜泣:
“阿祖——”
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将孩子抱起走出了祠堂。
第二日,全府人都知道世子被解了禁,又上蹿下跳活像只欢快的小马。
宁逍自小便知道,自己与旁人是不一样的!
她此生最能倚仗的人就是她的祖父,肖王宁明朗!
无论是上房揭瓦招猫逗狗,是砸了太妃心爱的水晶花篮,还是与蒙学的纨绔子干架,只要她佯作伤心掉几颗小珍珠,祖父都能为她一一摆平。
以至于后来,他不在了......
怕撞得头破血流的她,便将自己封闭起来,仿若一柄不出世的刀。
2. 第一章
“唔,呃......”
宁逍的四肢抽动了一下,悠悠转醒,发现自己的侧脸正贴在满是碎石的岩面上。
她趴着身子,胸骨胀痛闷得喘不上气,全身更是骨裂一般的疼,若不是堪堪摸到灵彻门槛,这胸腔腿骨恐怕早已经废了。
护体金身已碎,连带身前挂着的法器坠子也化作一抔灰土,仅剩了条红绳璎珞,落在不远处。
她撑起胳膊,拔出后腰的武兵,缓缓翻转过身体,平躺在地面上,气息顿时平顺了不少。
有一滴清凉落在眼睑上,她眨了眨,望向头顶上方的岩壁。
这儿的岩壁陡峭湿滑,水流流淌时不慎碰撞溅落,尚未坠入深渊便在岩浆上空汽化殆尽,发出细微的“滋啦”声。
宁逍在外边观察过,是山顶淌下的溪水,经过常年累积堆积成了一大片钟乳石,水流之处还长有成片的绿苔。这使得上面的空气很是清新,与下边的炎流呈阴阳两极分化,真不知是怎样生成的奇景。
在这之前,她正趴在山腰处流水经过的洞口往里探。
这是座空心山,空腔内的穹顶之高,足有一二百丈。从山体内部往上望,可以看见头顶更高处还有不少这样的侧边岩洞,甚至能看见一点外边的天光。就如同埙一般的奇怪构造。
宁逍是被人踹进来的,那不知名的缺德玩意儿让她面朝下,毫无预兆地被拍在连壁下面的石台上。若再偏几分......只怕就要掉到一旁蚀骨的岩浆里去!
暗啐一口,想骂娘,却又不知该骂谁的娘!
半个时辰前,宁逍正与司部要员追查荒地命案一事。
她在米山受命后,就从山脚出发,至临漳郡附近却与两个驾车的下属走散了,折返无法,只能独自先行。再到案发上报地的引州临县,已是两日之后的事了。
百年前,天诸大乱,后分立北诸、荆牧、甘霖三国,此次凶案发生地正是北诸境内,西北引州的荒地里。
“荒地”原不是地名,只是这地界本为古战场,土地阴寒无生灵栖息,是为鸟不拉屎的三不管地带,人们为了方便称呼,渐渐也就延用了这个名字。
此地方圆千里盆地,靠近雁河上游之处。两国以雁河为界,再往西南行十几里路,渡过大河后就是草原,临近便能看见荆牧洲的界碑。
战时,这里曾留下许多战俘和难民,回不去的、被抛弃的,渐渐都在此地驻扎生长。而雁河之水,替他们的家人养活了这大大小小的二十六座村落。然而,这八千人的大乡却在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且都是一招毙命的狠招。
此事传到朝中,当今人皇陛下发了雷霆震怒,经查后是为妖邪作案。于是,奉阳帝特派官方捉妖衙署司部,又寻求米山仙者庇护,协同除妖。由于俗世身份,此事便落到了宁逍头上。
临县的官驿建在城外的三岔路口处,她下了官道,远远就瞧见官驿前院黑压压的站了许多人,瞧着穿着样式,是司部的人。其中一位很显眼,正是司部长官孟浮屠。
这位孟司承是个高大粗犷的美男子,胸肌臌胀把那身官服撑得紧紧的,很是威严,但性情却意外是个和蔼的老实汉子。宁逍与他一见如故,很快便熟络起来。
‘老实汉子’将手底下四堂三易的本事粗略给她介绍了一番。末了,又从滚烫的怀中拿出一卷案文与她商讨,两人不过片刻合计,一个饭点儿后,就分批人马前往荒地的中心地带。
进了安阳村后,宁逍首先发现了不对劲。
这一村的人死便算了,凶手连牲畜都没放过,不仅如此,若不是她灌了灵力探查,恐怕难以发现这些尸身都莫名少了胃袋。
那三易之首的周易还在村外找到了半张使用过的困心符。
这困心符,本为问心符,有短暂麻痹神志的特性,发明者为一名仙山医修。这符并不常见,本是用于治愈心疾、压制心魔的,不想却被有心人惦记,杀人夺宝,转录传入民间。现下,仅在黑市上还流通着一些云篆改动的版本。
另有司员从村民吃的井里头发现阵图残片刻画的痕迹。
种种迹象皆表明,此次凶案或许是邪修作案。
为了收集更多的线索,众人一路向北千里奔赴,连闯五六村,途中未曾下过马。每到一处,直接骑行进村,用最快的方式以灵术探尸,大大提升效率。
当铁蹄踏进芙明村时,才终于让他们碰上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初春晚间还透着彻骨凉意,狂风中带有北地特有的粗粝尘砂,呼啸而来时刮得面皮好似被刀割一般疼。
夜晚视线受阻,司员们将村子仔细搜查了一番,没有发现异常后,决定修整一晚再做打算。
村内的屋舍里虽被褥齐全,可任谁也不乐意睡在死人堆里,不免有些晦气。比起村里未知的危险,眼下不如在外边先凑合一晚。于是众人在村外一里地处找了块背风的巨岩,就地驻扎。
司员们起了篝火,拆卸马背上的烹具在其间煮水热茶,弄了些吃食。
“殿下可要来点?”旁边,传来了一句温柔的女声。
眼前这位温声细语的姑娘是房宿,她向宁逍递了块刚热好的馕饼。
宁逍神色疲倦地轻摇头,扯起嘴角谢过她的好意,复又捧起方才从旁接过的小碗,就着里面的热肉汤磕了一颗生身丸。当药效来临时,胃里已有了饱腹感,随即她又将丹药分发给其他人。
越接近北面,宁逍的精气神儿就愈发不好。她脑袋上盖着先前包裹里的衣物来抵挡风沙,背靠踏云马感受着它肚子上传来的阵阵暖意,驱散掉方才策马时带来的阴寒。
或许是鲜少风餐露宿的原因,宁逍睡得极不安稳。
殿下......
殿下!
殿下,醒醒啊殿下——
一个熟悉的男声正在焦急地在喊她。
“殿下?”
宁逍感受到身体的晃动半睁开眸子,四围的光线还很昏暗。她眼睫上沾有泪珠,模糊了视线,用力眨了眨,方才看清此时的情形。
一张清秀的娃娃脸在眼前晃动,是司部青龙堂的角宿。
“阿...角?”她的声音还带有些疲惫的沙哑,“怎么了?”
“失礼......”角宿见她终于醒了,面带歉意,放下搭在她肩膀处摇晃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抱拳行礼。
听角宿所述:原来昨夜寅时,轮到氐宿值守。他修习剑术耳目聪明,听闻风中芙明村方向有脚步来回走动的声响,便放轻脚步追了上去。正巧心宿刚下了岗还未有睡意,听见他起身的动静,犹豫了一瞬也紧随其后。
二人一前一后矮身潜行,才刚到村口,就碰上了只非人的怪东西!顿时大打出手。
那怪物约有丈高,外显琉璃般的炫光,看不清晰样貌,身法却鬼魅异常,只防不攻,在术、剑二者合力下却几番逃脱。他们从村东打到了村北,几个来回,对方灵巧得犹如猫抓耗子般玩弄二人。
心宿眼见我方实力不济,当机立断捏了传讯的术法向村外的营地请求支援。
接到消息的孟浮屠立刻叫醒了所有人,即刻出发与之会合。
然而,在看向宁逍时,却发现其浑身滚烫满脸通红,额间密汗如雨瀑,仿佛陷入了无尽梦魇怎么也叫不醒。孟浮屠见状只好将术武皆通的角宿留了在营地看护她,带着其他人先走了。
宁逍听完后望向天问他:“现在什么时候了?”
角低头看了看时录表,“刚卯时三刻。”
不过才过了半个时辰,宁逍狐疑:“没有消息传回?”
“没有......”
“走!”她拍拍踏云的马背起身,将不多的行李安置在它脖颈间,蹬上马直接走了。
角在身后急道:“殿下何不再等等?”
“等不得!”宁逍坐在马上背对他,侧头,“你我此时落单,方才听你所述那怪物本事非凡,若在这被挟制,又当如何?”
角宿一听确实有理,正色地点点头,也跨马跟上。
芙明村就在边上,不过几息就到了。
他俩在村子干道上飞速疾驰,弄得尘土飞扬。循着术法交汇的灵光寻去,一眼便能望见远处村中心地带的焦灼战况。
也实在好找......这个时辰天色本该蒙蒙未亮,奈何他们人多,符箓法宝着实不少,不要钱似得往外扔,它们交相碰撞,炸得天边犹如白昼般绚烂!
宁逍和角从暗处而来,骤然被这光闪到,酸涩过后,才看清屋顶上怪物的模样。
那怪物身高一丈,足有一个孟浮屠那般宽,似人非人,身上是一袭绚烂彩衣,外罩一层琉璃光斑护盾,似有幻术遮掩,叫人看不清里面的构造,从外边瞧着,好似一个巨大的椭圆的皂角泡泡。
炫光怪物本与众人打得不可开交,但角宿早已手痒难耐,暗骂一声,从腰后摸了三张雷符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怪物的方向炸去!
怪物听到这边声响,抬‘眸’看了眼宁逍的方向,也不窜了,直接转身往村外跑!
“追!”宁逍见它要逃,一甩缰绳率先追了出去。
“等等!恐有陷阱!”周易道。
孟浮屠拔出长戟,三两步跨上一匹坐骑:“跟上!”
“管不了那么多了!”众人正打得一腔热血难消。
角宿单脚踩着脚踏,刚想下来奋战,脚还没落地呢,眼看着众人都冲了出去,又只能翻身跟上。
“唉!真是苦了阿角我了。”
这一下子便追出去十几里地。
炫光怪物跑得飞快,但若即若离,与宁逍保持着刚刚好能看见的距离,似乎引领着他们往东面的山地里去。进山之前是一大片石林,石林形态各异且密集林立,不便骑马,他们只好弃了坐骑施以轻功上行。
待到追到山脚时,只见那大山巍峨陡峭,直直冲入天际,云层环绕仿佛仙人居所。
宁逍听那山顶上似有流水之声,空气里湿气甚重,山壁光滑如洗,常人恐难以攀爬,然而那怪物却如履平地往上奔去,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见众人要从山后绕,她便回头向他们示意后,先行施展师门的追踪秘法,踩着碎石飞身跟上。
一路追到了半山腰,见这岩边有一处凹陷的空洞。
这洞如窗仅一人宽,四周并无明显踏足之处,她将手肘搭在边缘,想歇口气,见洞口冒着热气,下边火光冲天,竟然是个天然的岩浆洞。
刚将身子往里探,不想眼前一黑——
被什么东西重重一脚给踹进洞里去了!
岩浆湖上凝结的黑色痂壳不断崩裂,金红色的浆液如同巨兽翻身,每一次液泡鼓胀破裂后,都喷发出浓郁的硫磺气体,使得这一带空气十分刺鼻难闻。
灼烈的热浪时不时扑面而来,难以承受的温度将周遭的空气压缩扭曲,所见之处如梦如幻,仿佛置身于阿鼻地狱。
远方,一道白金人影一闪而过,足尖轻点,灵活地在零散的浮石间快速跃动着。
“嗞——”不留神,金纹袍又被烫坏了一角。
此处离岩浆面非常近,这块浮石表面有些龟裂,可以清晰看见底下的情形。
炎流的红光透过裂缝刺进眼底,脸被热气灼得通红,汗液又渗进眼角让她忍不住眯了眯眼.....宁逍抬起袖口将额角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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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密汗擦去,甩了甩手。
越往深处越是如此,无端叫人心神烦闷。
四周还弥漫着黑色的尘烟和废气,她忍不住轻咳几声,止住了喉间因火山灰呛进的痒意。
就在这时,脚底下突然传来阵阵岩浆翻滚所带来的震颤,如地龙翻身,她还未站稳,地面霎时就崩裂开来!
那炸开的碎石带着岩浆液竟直冲她的脸来了——
眼看火舌就要舔上面庞,情急之下,宁逍一跃而起,脚尖凌空轻点踏空翻身,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扭转身体。
碎石擦面而过,掉到后方的岩浆池里。她落在一旁略高的宽石柱上,这才稍稍喘了口气。
好险......
此地的灵气异常活跃,如潮水般在空气中翻涌,然而这些灵气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阻隔了,任凭她如何运转功法,也分毫无法引入体内。不仅如此,在里边施术消耗的灵力也是在外的一倍。
几番折腾下来,如今体内灵力所剩无几,只能借助外物以‘拟形’来节省消耗。
宁逍喘了口气抬起手,熟练地准备施法:她指尖拂过腰间的水壶,从壶口缓缓凝出一颗水珠,双手飞速结印,水珠便四散开来幻化成一层薄薄的屏障。
这才稍稍缓解了四周热气的侵袭。
已经不知是今日第几次结印了......熔炎甚烈,水凝护罩支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会蒸发殆尽,实在经不起如此透支。手里的水源着实不多,需得加快前行的速度。
越往里走地势就愈加低矮,穹顶上方的石壁也随之向下方延伸,山体空腔从操练场那般宽广,逐渐缩小到仅容一人通过的宽度。
周围的光线随脚底逐渐凝固的地面越来越暗,空气里的气息很不妙。
这应该是一条向下通行的封闭甬道,夹在山与山的缝隙处。
宁逍虽以武入道,但体内灵力为修复伤势,几近枯竭,再历经这一路的劳苦奔波,身体已快支撑不住,因而此刻在这群山之底,她竟然产生一丝天地独我的孤寂之感,更显得心里也疲惫不堪。
起初这里的硫磺味仍然很浓郁,忽然不知从哪儿来吹来一股风,将气味吹淡了一些,也将她吹得清醒不少。
甬道内岔路繁多,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修士虽五感灵敏,但在这也仅能看见一点,若是此时能循着这股风而行......定能找到出口。
她加快了脚步,地势也开始渐渐回上,原来这是个漏斗型的路线。
地面越来越高,有些地方还需要人匍匐爬行,随着她弓背慢慢向上攀爬时,甬道内的风力也愈发大了起来,宁逍在里面呆久了竟然觉得有些冷。
前方,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渐渐出现一个小高台。她快步上前确认,当手指触碰到了那石台时,眼底一喜。
双手摸索到石台边缘撑起,一个用力,翻身上来了。
只见眼前,是一座低矮古旧的灰色石门,门板上蛛网盘结,经年的尘埃在门楣上积了厚厚一层,周遭尽显枯槁灰败之色。
风,正是从这门缝底下传来的。
那缝隙间似有微弱光亮,引她得趴下身子往缝里瞧,似乎有火光。
门缝太细瞧不太真切,宁逍只好站起身,在这门的周边寻找开启的机关。
本以为要耗费些时间,却发现那机关也很好找,就在手边,是个手掌大的圆盘凸起。此时并无第二选择,她毫不犹豫按下机关,下一瞬,那门板竟毫无阻碍般倏然升起!
随着石门大开,一阵凌冽狂风劈头盖脸般地朝她呼啸而来,一下子就吹乱了衣发。
而伴随着风还有门内刺眼的火光,她反应极快,在发现矛头时就拿手臂一挡,然那强光仍刺进了眼底。
宁逍在黑暗里待太久了,甫一见到光,双眼不适地泪流不止。
此时,后腰的伏诛刀也抖动得比之前更加剧烈,这门里似乎有许多未知的危险在等待着她。恐怕,快接近这片地域的核心了......
适应光线后,她稳了稳心,抬脚跨进了门内。
穿过石门,令人眼前一亮。
果真是另一方小天地!
从暗处出来后才发现,她的正前方,竟是一座连廊的桥。
宁逍走在桥木上,通过镂空连廊向下望去,可以清晰地看见两旁如池塘般的金红岩浆,金水滚动如鱼跃。
这木质桥身架在熔岩之上,竟不会化!
向远望去,见无数曲折小径接连脚底的廊桥,九曲回廊间落有亭台无数,再往高处,一座临‘水’的高阁矗立其中。
此处的楼台有些破旧,虽无草木花鸟作配,但仍能看出其中的江南韵味。
岩浆湖泊几乎铺满了整片区域,她临湖而立,竟也不觉得热。
是有阵法?
如此精妙的园林,莫不是哪方大能的洞府罢?
又是谁有如此别致雅兴,将洞府建在这暗无天日的火焰山底下?
宁逍心带好奇,抬脚正准备往阁楼方向去时.…..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身后的石门骤然落下!
还未等她回神,下一刻,周围突然响起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有什么东西伴随着这古怪的声音从岩浆池里飞速射出,朝她罩门扑来!
宁逍猛地偏头躲开,那东西一闪而过,带着粘液砸在了檐廊的坐凳楣子上。
她定睛一看,见这东西如人脑一般大小,外面裹着一层黄白透明如胶状的液体,随着里面东西的蠕动,液体逐渐脱落,露出了一只像蚂蟥一般的恶心怪物......
......
3. 第二章
那玩意儿扭过身子,没有眼睛,只有一张满是锯齿的黑洞口器。
它似是偷袭不成,不甘心地再次朝宁逍的方向快速爬来,在地上拖出一长串黏糊的痕迹......
宁逍见状毫不犹豫地将双手“啪”地合掌,法印速成,困灵锁瞬间出手在空中缠住了虫身,将其甩飞出去砸在一旁的地板上,木地板倏然间凹陷下去。
然而那怪的身躯异常光滑,疯狂扭动着,不过几息时间,锁链竟然给它挣脱了!
宁逍侧目,余光瞥见右后方的台子边缘又爬上来了第二只......
她双掌分开,掌心凝出尖利的冰晶,一边一道冷冽灵刃朝两只怪物切割去!
灵气劲风与怪物身体互相碰撞,发出‘刺啦’的刺耳声响,却仅是将俩只虫怪震远了些。
什么鬼动静......
宁逍怔愣,这怪物外表看着如面团般软糯无比,怎会如此难杀!
虫怪们才不顾她怎样想,在她愣神之际快速地聚集起来,曲起身躯发力,似乎要借着身体的韧性朝她所在的方向弹射撞来。
她站在原地,似是来不及躲闪。
“铿——”
忽有金纹闪烁,在空中划过两道璀璨流光。
是伏诛出手了!
灵器锋利的刀刃瞬间划破了蚂蟥的身躯,虫怪们掉到了地上,一声无力的‘吱吱’后,一下便没了气息。
见此,伏诛刀发出了兴奋的嗡鸣声,它凌空转了一圈,被宁逍反手握住了刀柄。
“吧唧!”后方又射来一只。
宁逍眼神一凛向后一掷,灵刀再次脱手。
“铮——”
刀身震颤。
那怪物来不及挣扎,就被乌金做的利刃深深扎进一旁的廊柱上,一下子就扎穿了蚂蟥怪坚韧的身躯,体内的脏器脓液霎时爆裂开来,脓血溅了一地......
宁逍伸出手指勾着刀柄的环首,猛地将其从内拽出,用力一甩,将上面粘连的黏液甩干净。
在她拔刀时,蠕虫剩余的表皮也随之掉落,她凑近一看,才瞧见木制的廊柱上什么时候被深深烧出了个坑洞。
好像是岩浆烫的?
不,这黄液竟是有腐蚀效果!
绝不能被近身!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
坏了!蚂蟥怪们似乎被她激怒,伴随着叽咕叽咕的黏液声,又一只、两只、十只、二十、三百......上千!
数以万计的黑色吸血蠕虫从岩浆里陆陆续续地蹦跳着爬出。
这些条状的生物密密麻麻地聚集起来,在地上扭动爬行,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不行!数量太多了!
宁逍忍下胃里的翻滚,从怀中的囊袋里摸出一枚赤辰珠,又肉疼似地捂了捂。
下一刻,红色的法珠向蚂蝗军团砸去,虹光一现,轰地炸开了一大片空地,空气中倏然充斥着腐肉烤焦的味道,场面顿时乱成一锅粥。
好机会!
她不再等,趁着蚂蟥军团喘息之时,踩上一旁长椅上的栏杆,借力攀上廊柱,一个鹞子翻身,便落到了廊檐顶上。
然而安全还只是暂时的。她也不逗留,立即沿着檐廊的轨迹朝着阁楼飞奔去。
果然……
没跑一会,身后黑色的蚂蟥大军就急冲冲地紧追而上了!
宁逍顺着连廊的屋脊一路狂奔,不过一盏茶功夫,就已经爬上了阁楼周围的院墙。
离近了才发现,这楼竟远不止肉眼所见的高度。
脚下有几片碎瓦被她踩空,掉进了下方幽深的炎池中,沉下去时没发出一丝声响。
未曾想到这个阁楼所处的地势也如丘陵一般高。
她此刻正蹲在院门上往里望,发现院子正中央有一方巨大的池塘,不同于寻常池子边的青石雕花栏杆,这方的边缘围着的却是一圈密不透风的矮石墙。
没有听见水声……
宁逍又顺着相连的连廊攀上了阁楼二层的檐角,朝池子方向靠近了一些。
这个高度可以看见池塘方向的大致情形。
池塘前方,是一块宽大的影壁,而那萧墙中央,伸出了几条生锈的锁链,锁链另一头朝着阁楼的方向延伸,松松垮垮地垂进池子里。
宁逍踮着脚,目光顺着锁链往池子里头看。
里面,竟然只是一池普通的淤泥......
宁逍很失望。
转身,跨进围栏,进了二楼内。
这座阁楼破败异常,不说红漆尽褪,连围栏的凭靠都破了好几处。
她扶着门框,小心从纱窗的破洞往里瞧,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这让宁逍十分意外。
只见这屋内,没有桌、没有椅、没有床,干净的仿佛从未有人住过,从未有人来过。甚至连一点儿尘灰都没有......
她正纳闷呢,就听见院门外那群怪东西叫嚣的声音。
回过头,就见下面黑乎乎的一大坨,此时,那紧追不舍的玩意儿离这竟已不到十丈的距离!
这些臭虫们像是有意识般的开始翻滚交叠,一层一层地铺盖,它们蠕动着身躯,如滚雪球一般越胀越大,眼下已然是座小山似的庞然大物!
而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也还未停止。
这到底是什么声音?似乎控制着整个蚂蟥军团。
怎么办!
她四处观望,想办法逃出生天,就看见那池子里面的泥似乎动了一下。
这池塘最是怪异,她想着在池边碰碰运气,索性便跳下了屋檐。
甫一落地,就见池子边的石子正在上下跳动,就在她以为是自己体力不支产生幻觉时,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宁逍感到有些眩晕,渐渐站不稳,扶住了一旁的石壁。
接着,地面突然发生一阵剧烈的震荡,好似地龙翻身!
那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消失不见了,连蚂蟥军团都似乎被这地震的动静给吓破了胆,逃命似的一串串跳回到岩浆池里去。
过了一会,震颤消失了,周围的声音也徒然安静下来。
紧接着,传来一声巨兽的吐息,那声音如雷鸣一般响彻整个空间。
然后,有人说话了。
“谁人在此喧哗——”
这个声音有些嘶哑,语速很慢,带着一种古老的韵调,像是沉寂了很久。
他开口时,话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但又分不清是从哪传来的,好像从心底、又好像是从脑子里面。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年轻,带着上位者的恐怖威压。
宁逍调整气息,暗暗稳住心底的慌乱。
回过味来却觉得这个人让她感到异常熟悉,与其说声音,不如说这个人的气息让她觉得很熟悉。但宁逍敢确定的是,自己从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物。
“呵,哪里来的野丫头!”
他每说一句话那股威压就朝着她的方向压重一分,压得她浑身气血翻涌不止。
宁逍反应过来时喉头一甜,嘴角已溢出了一丝鲜血。
这人实力莫测,一眼就看穿她的真身,显然高她不止一个境界!
现世竟还有如此隐世高手?
......眼下这种情况,只可迂回不可硬拼!
她心里暗暗打算着,一边咬紧牙关极力稳住身子,一边运转体内灵力抵御着,努力将这股力量给压制下去。
宁逍顶着压力将双臂高抬至额前,不知人在哪儿,便向天空的方向作揖道:“前辈莫怪!我寻一贼人而来,却不想被其陷害才落入此地。打扰前辈清修,晚辈实在惶恐不安!还请前辈为我指条明路,放出山去!”
那声音迟疑了很久没有作声。
许久才冷嗤一声,自说自话:“竟有凡人掉进这火焰山里没被烧死?”言语轻佻地问道,“你...是修真之人?”
宁逍微微弯腰,语气诚恳道:“是。”
一阵清风打在她的脸上,宁逍察觉到暗中有双眼睛在紧盯着她,随即她假装恭敬地将腰弯得更低些,好将神色埋进袖子里。
就在这时,那声音突然贴近她耳边,奇怪地‘咦’了一声。
“凌澄心......是你什么人?”他语气里有些诡异的雀跃。
这话问得宁逍一愣:
凌澄心?
谁?
仿佛是能看见她脸上的疑惑,那声音也有些迟疑:“......你不是那凌澄心的徒弟?”
宁逍有些犹豫正要开口,却感到那阵风又吹到了另一边——这鬼似乎围着她嗅了嗅。
“不会错!”
“你身上有凌老贼的道炁味!”
道炁?
与她有关的凌姓之人......
这鬼说的,难不成是清宁派的祖师爷,明镜真人凌道祖?
他语气又气又急:“呵!这该死的味道,本座这辈子都不会忘!”
过了一会儿,宁逍感到前额的发丝晃动,那股风似乎又转到她前面来。
他鄙夷地冷哼:“哼!那姓凌的后人,竟然这么弱......”接着又挑衅道,“小丫头,那老狗人呢?”
宁逍见难以瞒过,索性便说了:“我家道祖......早已仙去了。”
“嗯?他竟也能做上道祖了?”这鬼语气异常嚣张,随即又像是才反应过来一般,“等等!你说什么?”他徒然间大吼一声。
又像是不敢置信地喃喃道:“凌澄心他,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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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鬼一会喜一会悲像个疯子,宁逍恐触他霉头,不敢作答。
“好哇......好好好,哈哈哈!”一连说了几个好字,这鬼又开始疯疯癫癫起来,一会哭骂一会癫狂大笑,她甚至察觉到身边那股风也在不稳定地来回窜动。
疯着疯着他的声音渐轻,逐渐又变成自言的喃喃。宁逍实在好奇,竖起耳朵仔细听他胡言:
“......好得很!实在是好得很呐!苍天有眼,让这可恶的老贼早早翘去......死?呵!他、他也敢?若不是他,本座怎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他竟敢死!他竟敢死!!啊啊啊!!若非他多管闲事,本座岂会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鬼地方!若不是他,我也不会......”
咆哮的话语忽然间止住了。
他像是倏然清醒过来,对着宁逍跋扈地喊道:“喂,丫头!你过来!”
宁逍乖巧地应了一声,但身子没动。
“本座...乃无极袍霄道人,与你家凌真人有些微末交情,你们家真人未教你的本事,本座可尽数传授于你,只要......”
宁逍听他这话,在心底不禁冷笑:方才偷听他那愤愤之色,想必是恨极了老祖的,只怕不是交情而是怨情吧!怎会如此好心,又要教我本事?
她借着衣袖遮挡,往后方观察,不动声色地后撤一步,语气不变地敷衍道:“前辈说的是......什么本事?”
“呵!本座要教的,自然是无上的通天功法!”
“那要......又如何学呢?”她轻声问道,不经意间又向后挪了一步。
“你且上前来,只取一滴指尖血就成,滴一滴到这仙池里,让气与天地勾连,而后再用本座教你的天功口诀,如此念上气七七四十九日,便能成了——”那鬼在引诱她。
但凡懂点修炼常识的都知道,这血是能随便滴的?
这鬼莫不是把她当做三岁稚童哄骗!
得逃!
“前辈,晚辈此前重伤未愈......这血甚是不净,莫要脏了您的风水宝地!”她边说边往后退。
那鬼还没反应过来,大方道:“无事,本座不嫌你的晦气!”
“前辈的好意,晚辈心领了……”宁夏见这鬼油盐不进,毫不犹豫地转身,抬腿朝那阁楼方向跑去!
她边跑边喊:“只是这无上的功法,前辈还是留给自己吧!”
先前她已观察过周边环境,除了那池塘外,院落后边的九曲连廊与她来时的路一模一样,想必只是围在外围以防他人擅闯。那么,剩下的路就只有这座破阁楼她没真正进去过。
或许正是此局的破阵之处了!
“哎!竖子休走!”
那鬼被戳破了心思急冲冲地吼道,一改方才的慢声细语,徒然间换了副丑恶嘴脸,雷霆震怒从四面八方压制下来。
宁逍逃命的脚步被威压震地踉跄了一下,但她充耳不闻死不回头。
那鬼见状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啊啊啊!该死的!”
这破锣嗓音像是从喉头发出的,难听嘶哑得如同非人的野兽,想来,方才巨兽的吐息声正是来自于它!
“不!!”
随着它暴怒的吼叫,地面又像先前那样剧烈震动起来,但这次比前一次发作得更加强烈。
周围的岩浆也开始沸腾翻涌,蚂蟥怪们在浆面上弹跳,只听轰隆隆的巨响,就连丘陵下的连廊都随震动排山倒海般地倾倒,顷刻间地动山摇,整个空间都崩坏了!
留给她的时间已不多。
这时,池塘里的淤泥剧烈翻滚,好似有东西要从里面蹦出来。
地底下,有似乎有庞然大物在猛烈挣扎,发出砰砰的撞击声,院内的地板已经全部被撞得崩裂开来,地底的泥翻了上来,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它撞开似的!
就在这时,池塘里的锁链倏然间都泛起了金璨的虹光——细链牢牢锁住了那里面的东西。
那怪东西无法,只能阴恻恻地笑骂:“小东西!你以为你逃得掉吗?整个洞府,都是本座耳目!还不快乖乖跳进本座的仙池里,待会儿,好少受些皮肉之苦!”
宁逍从阁楼的外缘向上攀爬,此时已经攀上阁楼最高处的屋脊。
这个高度,可以让她将这个空间里的所有风景尽收眼底。
她也终于看清楚池子中央——
那淤泥早已经抖落褪去,露出了一只怪模怪样的东西。
那东西几乎与池同宽,黄色的浊液黏连在青黄交加的虹膜上。
一层比人体还厚的瞬膜在上边滑动,眨动间,落下了许多如婴孩臂膀似的肉色的、蠕动着的长虫......
那是一只......巨大的、妖兽的眼瞳!
……
4. 第三章
那庞然大物浑浊的尖细瞳孔里面翻滚着浓郁的恶念,正恶狠狠地盯着她——仿若地狱里来的索命恶鬼!
宁逍直接无视了那妖物的胡言。
那玩意儿被金链锁着,若能出来,想必也不会等到这一时,定是那池子底下有什么困它的阵法。
她转回身面对阁楼的塔尖,从腰后拔出伏诛,朝着脚底下猛地插入。
“轰!”年久失修的屋脊酥饼似的瞬间崩裂开来,霎时间屋顶上碎木瓦砾崩溅得到处乱飞。
她抬手扬了扬尘灰,望了眼脚底,便朝底下的洞坑跳了进去。曲身缓冲,轻巧地落在方才那坍塌在地的半截梁木上。
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这层与楼下有极大的不同。
此处光线无比昏暗,那岩浆的火光反射到穹顶后,再通过方才砸的屋顶洞漫射下来,才能隐约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只见周围立着满排深红漆木的药柜,那些柜子沿着墙壁密实地围了一圈,遮住了原本窗与门的位置。
柜前放着几张宽大的长桌,桌子很旧,桌面有物品常年摆放过的痕迹,上面本该有的笔墨书录都已被全部清走,整个内室整洁异常。
竟是个炼丹的暗室......
宁逍走到柜前,唯恐有机关陷阱,便拿伏诛的刀尖勾着铜把手,拉开了其中一个木制小屉......
...这是?
她眉头紧皱,快速凝出一颗极小的灵力光球,往那抽屉上方照去。
在看清里面的东西时,宁逍瞳孔紧缩,惊得拿刀的手不禁使了些重力,使那小屉被整个拉开,‘咚’地掉到了地上,里面盛放的东西也被打翻在地,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药香。
她有些不敢置信,将刀刃随意搁置在身后的桌子上,回身,双手并用,一连又拉开好几个小屉。
看完又不信邪,气得施了灵力,将前后左右所有的药柜全部打砸开,那些药柜承受不住这样暴力的破坏,一个接一个地轰然倒地,那些东西就这样全部倾洒了出来......
这些药柜里装的,竟然全是紫车河!
而这些个小小的紫车河里面包裹着的,是不知什么东西的婴孩的躯体!
有些是兽的模样,
有些是人的模样,
有些是人兽杂交的模样......
但更多的......是残缺断臂眼不成型的怪物!
右边翻倒的那一柜,那些肉包还躺在地板上不断地收缩膨胀,在灵光的照射下,能清晰看见胞衣底下流动的羊水,里面的怪胎竟还在呼吸......
这显然是日期更新鲜、未做过处理的。
到底是谁这样丧尽天良!建了这样一座备药的试验场?
这显然不是正道作为,分明是上古邪修的手段!
“呕——”
看着满地狼藉,宁逍感到极度的生理不适。
她强忍住呕意,转过身去,不敢再看。
闭上眼睛,在怀里摸索了一番后,伸手并二指于额前。
只见她两指间夹着的,是这一路走来的第一张灵符。
在她蹙眉之际,灵符自燃。
竟是不用口诀就催动了符力!
单手用力一扬,符火立刻起了一堵宽厚火墙,从她脚下三尺的范围处猛地向外荡出——
蕴含灵力的烈火燃烧速度极快,最近的怪胎药包不过才刚沾上一点,就瞬间蔓延到整个药室。
霎时间火光冲天!
室内的温度猛烈升高,药香混合着肉香又掺杂一丝难以察觉的腐臭,到处都是那东西的味道......
这一下子就耗费了宁逍仅剩的所有灵力,眼下丹田内空空如也,甚至连腹部都有些隐隐作痛。
她眼皮耷拉着瘫坐在地,脑袋不住地眩晕。她精神恍惚,努力睁开眼睛,在模糊的视线里,看着眼前的场景就如同身处炼狱一般。
在噼里啪啦木材燃烧的声音中,甚至恍然间听见了婴孩的哭声......
不,她还不能睡......
宁逍强撑起身子,盘腿而坐,口中默念,开始为那些无辜的婴孩们念诵往生咒。
咒语清心静神,有安抚亡灵的作用,连空气里的热度似乎都降低不少。
做完这些后,她踉跄站起身,走到这座暗室的最中央。
那里,有一块微微凸起的圆形石制地板,刻着繁复的咒纹,与整个房间修葺的风格完全不同,显得格外突兀。
这多半就是离开此地的传送阵法了。
宁逍站了上去,抱胸思索该如何启动这个传送阵......
她与周易说不善阵道说的乃是大实话,比起符箓术法的直接,阵纹不仅繁琐,运用起来还一环套一环,实在是麻烦。
不会阵道之人也并非是没有办法启用传送阵,只是需得向阵法核心处输入大量的灵力。
但此刻的宁逍已经透支,现下能站立也不过是靠着武体强行支撑。
能上哪儿去弄这么股庞大的灵力来?
而在这个时代,也没有灵石那样的东西......
嗯?等等!
对啊!
她似乎想到什么,从怀中拿出装赤辰珠的袋子。
关键时刻,还得靠你保命!
赤辰珠,又叫赤辰砂,乃赤松鹤石刮下的汞沙混合其他秘药所制,其间蕴含极其庞大的灵力,内置雷符,不过一颗就能炸死中型的妖兽。但因为其材料特殊稀少,制作流程繁琐不说,最后成珠等待的工期又长,所以产量极低。
宁逍此番出门,也只舍得带这一袋子。
若不是方才那蚂蟥怪太过诡异,她是万万不会拿出来用的!
她蹲下身子,从袋中掏出一颗,一把捏碎,将中间弄破的雷符挑出扔掉,洒在石板上。
那石板微微亮了一下。
有戏!
她的眼睛也随着石板亮时一起闪烁,随即又黯淡下来蹙起了眉头。
怎么,这就完了?
这点儿灵力明显不够,她忍着肉疼,将剩余的赤辰珠倒出揉搓,这次汲取了上回的教训,搓揉时小心避开了雷符。
她将粉末中的雷符小心翼翼地收回到袋子里,还能再用!
又蹲回去,在圆盘的四角都散上赤辰珠粉。
这回,阵纹上的灵光一节一节攀升融合,阵法在阵纹全部相连时发出了刺眼的阵光。
成了!
就在这时,阁楼猛然开始剧烈地左右晃动,就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在用力拉扯它。
房屋的骨架与砖墙承受不住地随之坍塌,头顶上方剩余的梁柱直直朝她脑袋的方向砸下。宁逍抬手想撑起一道护障时,金光一闪,那房梁已被伏诛瞬间劈得粉碎,她顺势招回了武兵。
楼外,巨兽的咆哮声响彻整个空间,它似乎知道她要跑,比之前挣扎得更为剧烈!
阵起时,她就察觉到那妖物放出的威压凶狠得像是不要命似的向她袭来!
宁逍被刺激地头疼欲裂,再也压制不住,一大口鲜血“噗”地吐了出来!鲜血染红了阵盘。
阵光越来越强烈,视线渐渐模糊,明亮的光照得她什么都看不清了......
顷刻间,木质的建筑碎成了一块一块的,高耸的阁楼就地坍塌。
她被光包裹着向下方坠去,一层又一层,速度极快!
随着阵壁移动,她好像看见阵外的碎瓦木屑在她眼前缓缓飞过,她正想伸手拂开它们,却发现自己已被带离到几丈之下的深渊中。
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一息之间!
就在这时,她耳朵忽然动了动,在这极其喧嚣的混乱之中,她似乎听见了金链断裂的声音。
传送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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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使得周围空间扭曲,在猛烈的拉扯下她终于承受不住,眼前一黑,便彻底晕死了过去。
传送的颠簸令宁逍在黑暗中无力地起起伏伏,时不时受到一些撞击。
然而昏迷时的她一无所知,甚至听见暗中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阿姐’,恍然间她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皇宫大内,刚想回应,又被闷头一下,带回到更深的黑暗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宁逍快以为自己要到地府与阎王爷相会时,知觉才终于回归到体内......
她眼珠滚动,猛地睁开眼睛!
颅内震颤,睁眼的力道过猛导致眼前一阵一阵的眩晕,她泛着恶心,几欲想吐。
侧头,“哇啦”一声吐了出来,胸腔内积郁着大滩的淤血被排出,气顺了一些。
“咳咳!咳......”却不小心将自己呛到。
吐完后,眼前仍然模糊一片。
她似乎伤得很重,浑身骨骼像断裂一般疼痛不已,不,或许是真的断了......
看着顶上血色的岩顶,她不禁在心底乐观地想:还好,还没死。
她又躺了会,才真正清醒过来,却惊喜地发现丹田里恢复了一点灵力。
便马上想用这股灵力治愈伤口时,倏然听见了一声轻斥:
“别动!”
宁逍闻言怔住,背上因为紧张瞬间布满冷汗......她竟然已经虚弱到不能及时发现旁人所在了?
她咬牙,艰难抬起脑袋,警惕地望向脚边声音传来的方向。
血糊着眼睛看不太真切,只见是个黑色模糊的人影。
此时的她四肢沉重,没法动弹,便想暗暗调动伏诛制敌。
然而令她意外的是,伏诛不仅不攻,还用刀背在那人的手心里蹭动,活像一条哈巴狗!
伏诛!伏诛!
她在心底叫唤,但那灵刀像叛变了似的,对她的指令浑然不觉。
怎么回事?!
这人看见她的挣扎,不禁笑了。
“殿下这么快就将我忘了?”他的语气带了点委屈。
宁逍一愣,这熟悉的语调......
他怎么会在这?
他不是在东面的村落查案吗?
对方似乎能看见她眼底的警惕,离得近了一些。
这红色傩面的主人与往常一样,毫无忌讳地向她靠来。
是他......
这人也是三易之一,朱雀堂首座,连山。
他抬起她的手腕,将二指搭在她的命脉上,宁逍刚想挣扎,就被他制住。
一股柔和的灵力顺着经脉流入她的体内,她动了动手指,感到肢体的僵硬缓和了不少。
他又探查了好一会才放下她的手,将她扶起靠在一旁的岩壁上。紧接着,又从怀中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将她眼眶内渗出的血泪擦拭干净。
宁逍这才真正看清楚对面之人。
“连...山。”她无力地念出他的名字。
“殿下......我在。”那声音旖旎熟稔,仿佛是在对待什么情人一般。
宁逍闻言面色古怪,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但眼下情形又不好发作。
他盯着她,似看出她的不自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又恢复到初见时的不正经样。
此时的他微微弯着腰,笑得肩膀都在抖,那暗红的傩面也跟着颤动。
宁逍无力地靠墙,从这个角度看,能清楚地看见他鬓边因情绪而泛红的皮肤。这人还挺白。
她目光后移时,正巧能看见他耳后——傩面的绳结近在咫尺,那样细,细到只需她动动手指轻轻一划,就能看见这张面具后边,是怎样一张狡黠的脸......
真是个奇怪的人。
宁逍眨了眨眼,垂下眼眸,不再看他。
......
5. 第四章
歇了好一会,她才有心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此时,他们正处在一条长阶旁的石台上,他们坐着背靠山体,此外旁无遮拦。
这方石台极小,像是被人为开凿用来落脚的,台面仅一人躺平的宽度,若要站起来,就会顶到头顶的岩石。
大抵是因为要照顾伤患,像连山这般长手长脚的人,也只能蜷缩在一旁狭小的角落里。
听闻这石阶的最底下是岩浆湖的渡口,矗立着一块字迹模糊的碇石,连山就是在那儿找到她的。彼时情况凶险,宁逍重伤昏迷着,连头发都快掉到炎池里去了。
见她狐疑的眼神,连山连忙道:“殿下可别这般看我,在下也不知什么船能在炎湖里渡行。”
宁逍又低头看了胸前,果真,那发尾有大片火燎过的卷曲痕迹。
她想起正事,禁不住好奇问他:“侍郎大人为何会在此地?”
连山闻言挑眉:“呀,殿下好生无情~”见她一脸疑惑又道,“连山刚救了您,就开始与我分生了!”
她眉头微蹙:“好好,说话。”
“是殿下不好好说话!”
“......?”宁逍看着他有些无言,本以为只是随口的调侃,没想他竟是认真的?认真的胡闹。
“出门在外不比朝内,殿下乃宗室亲王,却唤着连山‘大人’,属实是折煞在下了。”这人的语气忽然开始莫名阴阳起来。
宁逍刚想反驳:她随礼制合法合理地喊他,怎么就折煞他了?
却闻他叹了口气,用正常温和的语气解释道:“在下远观此地有妖鬼气息,便只身前来探查。”
看了眼宁逍面色又轻笑一声:“殿下不必如此紧张,朱雀的人我已派他们去东村了。”
宁逍闻言怔愣住:“你是说……这里…不是荒北?”
连山挑眉:“自然不是。这儿已是荒东了,殿下应是被阵法带过来的。”
难怪……可为何这里也有岩浆?两地相隔了不止百里,这样一条明显矗立在国境以西的炎山山脉,为何从未听人提及?连舆图上也没有标出过?
末了,他又正色提及:“‘连山’二字,乃我师所赐道号,殿下唤这个便好。”
宁逍不想与他辩驳过多的琐事,便草草点头。
甫又抬眸奇道:“嗯?那你的本名,叫什么?”
连山闻言垂眸看她,见这人的眼睛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习惯性地半阖着,在外人面前情绪显露得并不明显,总这样用这双雾蒙蒙的眼珠子漫不经心地望你。
就像现在这样——
明明是提问之人,却对问题的答案并不十分渴望。
他忽然不想说了。
想到这儿,他又勾起嘴角,眯起双眼笑得像只狡猾的猫,随后缓缓吐出二字:“秘、密!”
宁逍见状默默别过眼去,在心底狠狠翻了个白眼。
得寸进尺!
此处山壁因炎流温度又湿又干的,宁逍扶着左面的山壁一阶一阶拾级而上。
她走得极慢,说起行走不如说是挪动。
身体的损伤暂时无法完全恢复,抬脚往上踏的每一步都能牵扯到脊柱骨的伤势。
虽然此处那屏蔽灵气的屏障减弱了许多,可能吸收的量也远远达不到在外界时那样,但她已经知足了。
那人在她前面脚步轻快,为了配合她行进的速度,他甚至走远了又蹦跶回来,亦步亦趋地跟着。
灵气屏障似乎对他毫无影响。
宁逍又攀上一阶,低头正想喘口气,前面的人却突然停下了,她没来得及反应便撞到他身上,右手手掌不经意间碰到了对方腰部的肌肉。
她感觉到那人的身体有一瞬间僵硬,随即又立刻放松下来。
他没转身,只是侧过头笑:“殿下走得这般慢,是要我背你吗?”
她刚要回绝,又见他极快地朝上方看了一眼:“若再照现下的速度这般慢行,到顶上还不知要多久呢......”又回过头来眯眼笑,却不似与她商榷的语气,“殿下,也不想将时间都耽误在这儿吧?”
宁逍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在理,便伸出手架在了他的小臂上,权当作退让一步。
他见状无奈地摇摇头,算是接受了她的妥协。
当他绕过手臂,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扶住时,才发现这个人的躯体早已疼得控制不住地颤抖......
连山抿了抿嘴,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携着她继续上行。
气氛也顿时安静了下来——
这石阶狭窄异常,从下往上望去,笔陡向上,犹如一条没有尽头的通天之径。那天际之上似乎有一道清泠的月光照进来,使这穹顶高悬的空间多了一些幽冷的孤寂感。
在这方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活物,显得如此无力渺小。
石阶的左边是湿润光滑的山壁,右边是万丈深渊,再往底下便又是那滚烫岩浆。
也许他们现在正是从地狱往仙界走去吧......
宁逍想着,下一刻不慎踢到了阶边的小石子,那石子顺着石阶逐级滚下滚,发出‘哒哒’的声响,最后落进了深渊。
不知此处的岩浆湖与先前的那处是否是相通的?
他们走走停停,他成了她的拄行拐杖,宁逍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直至后半段,他甚至是单手提溜着她走的。
速度属实是快了不少,方才磨蹭了一个时辰的路,这回却仅只用了两刻钟。
又过许久,他们几乎走了大半的路程时,宁逍才终于见到些不一样的风景......
隔着深渊,远远望去,对面已不再只是空旷的石壁,在她的视线中,逐渐出现许多粗壮圆滚的木头柱子。随着行路,那样的圆木柱也越来越多,它们严实地扎根在岩壁凹陷之处。
目光上移,她发现那些木柱上竟然高高矗立着一座座小型庙宇。
那庙红墙绿瓦,外表的色泽早已古旧斑驳,每座小庙的中间都开了道小门,稀稀落落地建满了整个山头,尤像某个部族的吊脚楼一般。
宁逍从下方往上瞧,才恍然发现,那些庙门旁边都有两炷像是未烧完的黑红色的蜡......
原来,是神龛。
这些神龛皆处在背阴的地方,恰巧被正上方巨岩的阴影包裹住,似密不透风。那儿的光线异常昏暗,叫人看不真切,模模糊糊的,尽显异教的神秘感。
在这样的地下洞穴里,又处在那常人难以触及的高度,都是谁在祭拜这些神明?
那神龛门内黑黢黢的,像是要将人吸进去的黑洞,似乎能通往别的什么区域。哪怕睁大眼仔细瞧,也只能看见里边蹲坐着的那尊,像是神像的东西,露出了一点白色小脚——看样子绝对不是寻常的神灵。
也不知供奉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这天阶到最后那段几乎是笔直的向上。
随着每级之间的高度差距越来越大,他们抬腿的动作幅度也越来越大。
这就不便再带一人了。
宁逍主动放开他的手臂,拄着伏诛,手脚并用地攀爬。连山见她如此辛苦,便低头找了找,想有什么东西能拉着她前行,却没看到趁手的工具。
他通常随身只带短兵暗器,而宁逍的武兵伏诛,是无鞘的裸刃,又是灵器,徒手抓着怕是会剌手。
想了想,他便将外衣的下摆撕成布条编成粗绳,在二人的手腕上绕了几圈打了死结。他们一前一后用布绳绑着,每走一步连山便拽一拽绳子,唯恐这个人体力不支掉下悬崖去。
宁逍的体力消耗剧烈,连山中途为她渡了不少灵力,以至于表面的伤痕都已经消失不见了,但此时的她就像个漏斗一样只出不进,修复的速度仍然赶不上消耗的速度。
若不是伤上加伤,爬这山壁于她而言不过如履平地那样轻松。
她在心底恨恨,自认倒霉。
“哈......”
一掌撑在地面上,用力翻身,毫无形象地仰坐在最后一阶石阶下,大口喘着粗气。
终于抵达终点时,她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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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望身旁站着的人,见他行止状如常,又恢复了平常的轻佻姿态,似毫无疲倦之意。看这人的表现,想来其实力远不止一个普通的凡间除妖师......
她歇了一会,站起身,发现他们现在身处于一个荒芜的平台上。
这平台四周被深渊包围着,无遮无拦,除了中央一座巨大的石制牌坊外再无一物。
穹顶开口处有冷色的月光恰巧洒在那石制牌坊后边,更显得眼前这幅场景幽静又诡秘。
她走到牌坊下抬头望,见这牌坊呈门字形,头顶上方本该是牌匾的地方光滑平整,并无任何字样。
矗立着的石柱是繁复的镂空样式,有许多拳头大小的石珠子嵌在镂空里,两根柱身相对的里侧,却刻满了整排看不懂的云篆纹路。看这牌坊的样式,像是阴宅才有的,但如此复杂的装饰风格又实在不像我朝产物。
她不由地走上前,抬手摸了摸柱上凸起的纹理,这石料的质地......似乎与以往见到的也有所不同。
下意识地捻了捻手指,却发现方才摸过石柱的手指上,留下了碎珠般的细闪,但用肉眼瞧柱身却什么也看不到。
宁逍压下心底的异样,围着石柱慢慢绕到牌坊后方,突然一阵心惊——
却见那两根石柱的后各立了一座与牌坊同料的异兽的石像!好像是这方的守卫......
牌坊旁立的通常是镇守一方的瑞兽,可此地的镇兽却长得一张青面獠牙的人面!
它们瞪着铜铃大眼,露出尖长的虎齿,身上长有长毛,但躯体又似干瘪的豺狼,四足踏地,伸出的利爪却像人手一般,脑袋上又顶了对畸形的羊角,看着既怪异又凶狠。
两座石座皆处于背光阴暗之处,乍一看,状如厉鬼般可怖异常!
她从后面绕了一圈,见除镇兽之外再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便想从那石牌坊中央穿行而过,朝连山的方向往回走。
就在这时,在穿过门的一瞬间,她感到了一丝异样。
在那石柱之间好像有一层奇异的膜,似蛛网一般触碰到了她皮肤上的绒毛,宁逍不经意间打了个寒战。
这感觉很是细微,细品好像是错觉。
她前方那人从方才起就一直抱胸站在原地看戏,见状歪头嘻嘻一笑道:“殿下不妨回头再试一次呢。”
不用他提醒,她就这么做了。
这回的情形与之前的不同,感知非常明显,她先伸出去的手像是碰到了一层水膜状的透明的屏障,用肉眼什么也看不见,面前还是那个空旷的地面,但她敢肯定这里确实有一道传送法门。
只见手掌已经穿了过去,消失了半截,她便不再犹豫抬脚迈了过去。
周身的空间霎时如涟漪般荡漾开,她甚至听见了水波晃动的声音。
当她站稳脚时,身后之人也跟了进来。
待她回头再看时,那石牌坊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扇敞开的殿门。
就见那大殿的门外阳光普照、绿草芳茵,微风轻轻拂过,俨然是一幅春意盎然的好风景。
可宁逍知道,那不过是虚假的幻象罢了。
她曾在书上所见,有一种传送的阵法以门的形态存在,由高阶大能倾力所绘,世人称其为‘万象任意门’。
这万象任意门甚妙,与那该死的让她差点丢了半条命的传送阵不同,它不必耗费传送者的灵力,就能瞬间将人与物安全地转移到另一空间。更有甚者,能使过阵者无任何察觉,仿佛只是从普通的拱门处经过一般。
但这任意门,也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乃是其传送的距离极短,最长也不超过二里地范围。
因此,他们此时所在之处与方才那地,想必也只不过仅隔了一道山壁罢了......
曾在上古时代,那些喜爱修葺秘境的大能善用此阵来存放四处寻来的天材地宝。
然而后来,天地倾倒、灵力溃散,修真界几近青黄不接的窘境,是以这些年用此阵的人极其罕见,如此费力又讨不到好的工具,渐渐地也就失传了。
6. 第五章
“哒、哒哒——”
二人的脚步踏足这大殿的地砖上,发出阵阵轻颤的回音。
四周除了俩人的呼吸外悄无声息,显得那回声大得有些毛骨悚然。
殿内灯火通明,两旁的窗门紧闭,靠墙处矗立着一座座华美的长明灯,那灯油是由鲸油所做,长明不灭,星星点点连绵不绝,顺着长殿直直伸入内里。
这殿与寻常的神殿相比要宽敞许多,由金石地砖铺就的地板光可鉴人,那长明暖光反射于金砖之上,照得他们抬脚掠过的鞋底印迹都清晰可辨。
处在这种环境里,恍然有种让人被扒光了无所遁形的不自在感。
二人相顾无言,只闷头往里走。
随着后殿的灯火开始逐渐昏暗后,宁逍终于见到此处神殿里供奉的神祇——竟是座龙王像。
什么龙王喜欢在岩浆里游泳?就不怕被烤成小泥鳅干?
这龙王头戴九旒冠冕,身着一袭大红衮龙袍,左手托着一颗定海神珠,右手扶着腰间宝剑,神情肃穆地望着前方。神像背靠一面墙,墙上绘刻着海底龙宫的精美浮雕。
祂一幅乘风踏浪的模样,煞是威风!
神像前,是一张长条的石制供桌,桌无腿,四个方角深深扎入地下,像是跟地面一块儿浇筑在一起的。
石桌面略微凹陷,上面摆了个同料的石盒,那盒子已被人撬开,盒背的机关被人砸得七零八落,里面的供着的银器也随着零件一起散落在桌上,还有一些滚到了地上。
这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宁逍侧身睨了他一眼,弯腰去捡地上的东西,起身发现,是一方有些破旧的古玉小印,瞧着质地很是普通。
那人隔着面具摸摸鼻子,似不好意思道:“方才地动山摇,来不及仔细解......”见她要将物件递给他时,连忙摆手,“殿下先收着吧,先前我瞧着没用才丢在地上的......”
她心里暗道:好个败家子儿!
见没有遗漏什么特别的线索后,索性便顺着神像绕到墙体后面,那是连山来时的路。
神殿后门还大敞着并未关上,她跨过门槛,来到了这座神殿的外头。
只见这殿外没有院落,而是一条石砖砌成的甬道。甬道两侧的墙面上贴了许多光滑的瓷片,不过十步就有一火炬,似乎刚点亮不久。
打进这殿起,便处处见光明,让宁逍有种久违的奢侈感。
“殿下,这处就不必去了......”她刚迈出一脚,后边那人就出声打断她。
“为何?”
连山说不出来,“罢了,您去一看便知。”
宁逍踏上甬道,不过走了一盏茶时间就听到了猛烈的风声,几步上前,到了那甬道的尽头。
狂风猛地呼啸而过,吹得她的发与衣剧烈抖动,原来此处是一悬崖风口,所见之处尽是浓郁的黑暗。与别处不同,这悬崖底下没有见到岩浆活动的痕迹,但也更加隐秘幽静。
她蹲下看,发现风口处连接吊桥的位置有人为砍断的痕迹,留下了半截踏板和断裂的绳索。
身后,始作俑者噌地跳上前,可怜兮兮地解释道:“实在没法,若不砍断这吊桥,连山就要变成渊鬼掉到崖底摔死了......”
“此处有渊鬼?”宁逍有些惊讶。
“殿下以为在下真是游山玩水来的么......”
“那,那些渊鬼哪儿去了?”
他伸手指指悬崖下面,“喏,都那在底下。”
“待会不会碰到么?”
“怎会!已被我一把火烧了干净的。”
见那断裂之处确实有烧焦的痕迹,宁逍也便作罢,起身时忍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回大殿中去了。
眼下,前后的路都被堵死了。
但天定然无绝人之路。
这地方虽诡谲但地盘广阔,瞧着并不像只有一条路的样子。但方才那吊桥处有渊鬼作祟,又实在不像是处实路,找寻出口的关键点定还在这大殿之内。
二人一合计,就在殿内一通翻箱倒柜,就差没烧了一旁的旛幢。
最后将目光一齐看向了神像前这张奇怪的供桌。
他们将石制供桌前后左右四个方位都摸遍了,又拿武兵敲打了一番,也没有出现任何机关暗道。
莫不是找错了?
宁逍唤来伏诛让其对桌攻之,不知是否因为主人伤至疲乏,使得伏诛实在有心无力,还是这石桌的坚韧程度比玄铁更甚,灵刀只攻了几息,便败下阵来。
“让在下试试吧?”
连山出声,见她稍稍退远了些后,便伸出双手,从大腿间摸出了四把匕首。
这是宁逍第一次见他使用本命武兵,那漆黑的匕首夹在他骨节分明的指缝间,散发着泠泠的冷光。
又见他腕边有银光流转,原是这匕首的末端竟坠着几根极细的银链子,乍一看倒像是有碎星洒在手上。
他双手往前一掷,四把匕首一齐出动,那冰冷的刀身隐隐环绕着紫电的光芒,以迅雷之势朝那石桌袭去!
“轰——”
大殿被这霸道的灵力震得晃了晃,然而却只听‘叮叮’几声,匕首都落到了地上。
宁逍寻思着这小子看样子远不止轻畅之境啊,竟也砸不开这石桌?
这桌子如此顽固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
连山勾着手指,轻轻牵动银链便收回了武兵。
他将匕首拿在手里转动着把玩,似乎在想着什么。
突然,他走上桌前,一把划开了自己的手心,霎时间血流如注!
“干什么!”宁逍沉声道。
她在发现他的意图时就立马摁在了他的手腕上,然而这小子动作实在太快,根本就来不及阻止!
只听那人的声音状似无辜:“我瞧那石盘槽边有些陈年血痂,想必本该是要灌下什么东西献祭用的。”
废话!早就看见了。
“呵——”宁逍冷笑着,朝那上首的龙王看了一眼,眯着眼睛意有所指道,“你倒是不怕招出些别的什么东西来......”
血是修士最忌讳也是最重要的东西,尤其在这种阴鬼之地,谁知道会突然弄出些什么隐患。
“嘻,怎会怕!倘若真招出什么阴邪之物来......这不,还有殿下作陪。那山,定然是奉陪到底的!”他又是那幅混蛋样子。
这石桌是墨玉的颜色,桌面下沉了一厘,做了一个食盘状的小凹槽,周边刻有繁复细密的花鸟纹路。刻路并不明显,看着很是普通寻常,并不像是有符咒阵法的模样。
此时的墨玉桌已被连山的血糊了大半个桌子,血顺着四边的凹槽流动,正缓缓铺满整个盘面。
方才他们搬开石盒的时候,两人都看见了桌子中间的小孔,孔很是细小,堪比簪头。
宁逍垂眸轻轻叹了口气,也小心划开了手掌。
她捏起拳头,将手悬于小孔的上方,血液半点不差地垂直落进下方的孔洞里。
愉悦的轻笑声从那面具后边传来,宁逍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那人瞬间噤声。
见好就收。
她二人现在是属于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就算那人方才不那样放血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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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她,或许最后被逼到绝境时便是她主动这么做了。
其实宁逍心底也没把握,这孔不好说是不是工匠浇筑时留下的气孔,但眼下并无其他更好的办法。
小孔里的血渐渐满溢出来,在与连山的血融合在一起时,耳畔传来了一阵机关转动的轰隆声——
她知道,他们赌对了。
闻声二人对视一眼,瞧见彼此都松了口气。
“等等,”宁逍见石盘中央小孔的位置,被一个浑圆的东西代替。
原来方才石门巨大的轰隆盖过了石盘这边的细小变化,差点就叫人遗漏了。
“这是什么?”
她将这东西从血汤立拿起来,温热的血液顺着指尖滚下,定睛看,是一颗拇指大小的粉色珍珠。
这珍珠的色泽样式极为稀奇,散发着莹润的光,与那墨玉石桌也不似一体,是今日看见的第一件像样的宝贝。
说不好真是什么灵器法宝!
宁逍拿着珍珠在灯光底下观察了许久,没看出什么名堂便询问连山,只见他也摇摇头。
“这是殿下的血换来的,那便是殿下的东西。只是......若招出什么别的东西来,连山可概不负责喔~”
这人拿她方才的话堵她呢!
宁逍闻言挑眉,安心收下了。
以武入道的修士皆炼体为先,方才的划痕也不算深,此时伤口已经慢慢结痂了,在两人的手中留下了一道明显的血痕。
连山从怀中掏出块有些褶皱的手帕递给她,正是先前在窄道的石台上他为她擦泪的那块。
又见帕上有血泪沾染的污渍,刚想拿回来用灵力洗涤一番时,就被她一把夺走了。
“不必了,”她淡淡道,“省点力吧。”
她擦了擦血,将帕子随意塞进袖中。随后,先他一步去了墙后的地道处。
待连山绕过来时,发现她已经下去了。
那地道里头伸手不见五指,但修真者五感灵敏,在黑暗中行走并无太多阻碍。他很快就追上了前面的人。
只听前方的地道内时不时响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是宁逍扶着墙在探机关,正想开口喊她,就听见空气中传来一阵凌冽的破空之声!
一支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他耳边擦过!
不知道是谁无意触发了地道内的机关。
紧接着,前方又传来一声,那一支却是朝着宁逍的罩门飞来的!
她来不及躲闪,便仰头下腰,一个翻飞躲过了箭矢,落在了连山的后面。
“殿下小心!”
他挡在她身前,紫金匕首轻微震动,打下了另外第三支箭羽。
但紧接着,更多的箭如暴雨一般袭来,这地道内本就狭窄,若两人一起躲避就愈发没有落脚之地。
眼见无处可躲,宁逍拔出伏诛瞄准出声的方向,朝地道尽头用力掷出。
灵刃的冷光一闪而过,伏诛的刀身插进了地道的末端一处凹陷里,‘咔嚓’一声,机关停下了。
他们快步上前查看,却发现是很常见的箭弩机关,通常设在陵墓中防贼用的,这种机关利用了弓箭发射密集的箭矢,一旦盗墓者进入机关的射程里,就会遭到猛烈的攻击。
若是在别处遇见这防贼的利器倒是寻常,但在这儿瞧见怎么都有些怪异——依照这前后的险境,若没有修为恐怕难以跨越。
然而对于修士来说,这样的机关就如同稚童的玩具一般。
为何凡间的东西会设在这儿?
二人紧皱眉头对视一眼,借灵光都看到对方眼中的疑惑之色......
7. 第六章
身后,又传来一阵熟悉的轰隆声——
二人心里暗道:不好!
不用想,上边地道的入口定然已经关上了......这下真真是要绝人路了!
宁逍尝试着在地道两旁的石壁上轻敲,随着敲击,石壁发出了明显的‘咚咚’声。
“......空的?”不仅是空的,壁还很薄。
“等...!”
她话音未落,对面那人已将一把玄色短刃扎进石壁中去。
“!!”
砂砾碎石霎时间随墙壁的坍塌蹦弹出来,而他身后的宁逍还未来得及发出任何一个字,就双脚踏空,直直坠落下去!
连山站在那洞边缘慌忙转身,朝她扑去。
然而才刚抓住她的手腕,就被她的重量拽着连带着也掉了下去。
他们未曾料到这机关竟然没有给人留哪怕一丝的思考时间!
下落的速度很快,四周一片黑暗,二人在高空中努力地调整身形,好缓冲落地的力道。
就只听见‘噗通’一声,他们掉到了水中。
“哗啦!”水花四溅。
这水还是热的,有硫磺的气味。
“呼——”宁逍从潭底钻出水面,爬上了岸,她伸出手,将水里的人拽了出来。
这人方才竟要强行垫在她身下,真是不怕死!
连山顺着她的力道悠悠起身,又抬手将二人的衣物烘烤干,他们这才抬眼观察此处的地形。
原来他们方才掉进的是一口深潭里,潭水四周都是山壁,顺着岸边的台阶往上走几步,发现所站之处正是潭水退潮的地方。
连山转身向上方望,只见面前,是尊比他还高许多的石高台。这高台一层又一层,每层约有丈高,呈阶梯状向上延伸。那高台的石壁与地面都被潭水侵染成了深色,皆刻着巨大的鼎器才有的兽面铭文。
大面积深绿色的藻类与苔藓铺在这凹凸不平的石面上,若远望去就如同一座巨大的青铜城池。
他伸手摸了把石壁上的青苔,捻了捻,又闻了闻,“这儿太滑了,怕是不好上去呢......殿下——”
无人应答。
他转头,发现宁逍已从侧方的石阶往上走了一半了。
他连忙跟上,“殿下怎的不等等我呀......”
宁逍蹙眉疑惑地回头,慢吞吞道:“本王瞧你看得仔细,想你,许是有其他的发现。”
“确有发现!”他眯眼一笑,“通常温泉附近鲜少有草木生长,然而此处靠近地热,却长有大片的绿苔,”他又望向阶上,“依这四周的凉意,想必上方定有用于降温的法宝。”
宁逍轻“嗯”了一声,“上去看看。”
至石高台,是一方靠着山壁的开阔平台。这四周有许多古旧的像是博物架的空柜子,零零落落毫无规律地摆开,还有几架太过破旧的、缺胳膊少腿的,翻倒在地。
除此之外,这平台中央还真有方才所述‘降温法宝’,是一整块冒着寒气的汉白玉。
这石玉约五尺宽、六尺长,高至膝处,四四方方的素净无饰,四角有明显久用后的圆润感,粗糙的石面上布满了划痕。
无论是这些破架子还是这张石床上,都结了许多难以冲刷的暗红污渍,像是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
一股阴风带着淡淡的血腥气从身后掠过,宁逍突然感到耳边一阵发麻。
看着眼前昏暗凌乱的场景,她脑袋有些眩晕,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整一个平台就好像是处不能见光的屠宰场......
两人在这顶上转了一圈,见这地方也不小,便商量好分开两头行动,以便提高寻找出口的效率。
就在宁逍又踩碎一架被风蚀过的博物架时,就听见另一头的声响——
那人语气轻快地喊道:“殿下快看!那儿好像是出口!”
宁逍回头,只见他背对着她蹲站在平台的边缘,指向方才他们来时的温泉潭。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向潭中,隐约能见到有一片水色更深一些,似乎底下有能通行的岩洞。
她正朝他的方向去时,却莫名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而这气味,她今日已经不是第一次闻了。
这味道有不同的分种,一旦出瓶便会产生不同频率的辛辣味。宁逍先前在荒地时,孟浮屠曾给过她一小瓶,是司部独有的追踪秘宝。并且味道很隐秘,通常只有训练过的人才能知晓里边的讯息,而常人闻见也只会将这错当作是凉风吹过。
很不巧,宁逍本就五感灵敏,重伤之后的身体对温度的感知力比以往更加敏锐。虽不知里边蕴含了什么讯息,但这频率,她定不会记错!
她危险地眯起眼,定定看着他的后背。
“你来过这里。”是笃定的语气。
“......”对面那人的背脊隐约僵了僵,没有说话。
宁逍在怀中片刻摸索,将龙王庙里得来的粉珠玉印扔到他脚边。
那人听见声响,侧过脸,低头望了眼脚边的东西,哼哼轻笑了声。
“殿下这是何意?”
“......在此地...不,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觉着古怪。你我走过的每一条路,历经的每个险境,都巧到刻意......想必,都是你提前安排好的。”
她语气淡淡,但说出的话却没有寰转的余地。
他一听这话慢慢站起了身,转过来时已收起了往常那副笑盈盈的模样。
此时的连山略微垂首,不知是否因傩面反射,他眼下似有一抹红色的血迹,那双眼睛不笑时如古井无波,正透过傩面的孔洞幽幽地望着她。
他一身浓墨重色伫立在那,面具上的嬉笑表情也难叫人小瞧了他,这人的本相似乎显露出来了,像一尊恶鬼罗刹。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平静地对峙着。
约一盏茶后,是连山先败下阵来,他先是摇了摇头,似认输般轻叹了口气。
“你......到底是什么人?”宁逍蹙眉,将手慢慢扶在腰后的刀柄上,是备战的姿势,“故意引我至此又有何目的?”
那人见她动作,神色终于有了些慌乱,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殿下......要对我动手?”
随即又是自嘲一笑:“哈...也是,殿下从见到连山的第一眼起,便从未放下过心中戒备......肖王殿下的忍功,在下着实佩服!”
宁逍垂眸,忽然想起他在驿站时说的那番话:
那时,眼前这少年也是倏然下腰靠近她,“连山最善的,乃是占卜吉凶喔——”他离得极近,半点不讲尊卑,红色傩面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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乎要贴到她脸上去,那双带笑的眼睛隔着面具紧紧地盯着她,嗓音低沉诱道:“殿下今日......不来一卦么?”
彼时的宁逍面无表情地将脸向后微微挪开了些。
“嘻!”那少年见她不答,随即笑嘻嘻地起身,自顾自朝地天上扔了三个铜板。铜板在高空中下落,落至中空时,被他左手一兜,兜进手心,摇了摇,“啪”地一声,盖在了右手的手背上。他翻手看了眼卦象,先是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又语气忒夸张道:“哎呀呀,是凶卦呢!”
回过神,她没有管他言语中的酸涩,仍正色问道:“你先前那卦象,提醒我不该来......为何?”
他顿了顿,语气故作轻松:“在下善卜一事众人皆知,”下巴轻点,“殿下这一身的伤便是最好的证明。”似乎想轻飘飘带过这个话题。
宁逍冷哼:“强词夺理!”
“殿下,我...”连山见她真的生气了,便想上前同她解释。
然而宁逍将伏诛反手握住,横在身前隔开他,一脸警惕地后撤一步。于是他垂下头去,避而不答。
“若我说...在下所行之事皆有苦衷,您可愿再信——”
宁逍黑着脸,侧身不再看他:“呵...阁下行事漏洞百出,不如全盘托出,再谈‘信用’二字!”
见状他也不再相逼,想了想,岔开了话:“…那条水道的的确确就是出口,只要您顺着水流游出去,便能在前方见到接应您的人。”
过了许久,宁逍听见他将脚下的物件捡了起来,轻声道:“但是殿下,无论您信或不信,连山从未想过要加害于您......”
他将东西擦了擦,小心翼翼地塞回到她手中。
这回,宁逍没有拒绝。
话音落下,气氛又诡异地安静下来。但她知道,对方此时站立的位置与她贴得极近,她甚至能感受到背后那人滚烫的体温。
二人就这样又僵持了许久,久到宁逍恍然间听见了一声叹息,那人似有未完的话堵在胸口。
直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周围的声音也随对方离去的脚步声越来越静——
空气中,那人的气息消失了。
他走了......
当她反复确认这个地方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宁逍才猛地瘫坐在地上。
鬼晓得这地方竟像是天克她的!
先前在途中,她借视野盲区已将那一袋子的生身丸全吃完了,但这丹药只补气血,不能补灵。若丹田无灵,那她这一身的伤短时间内便没法好。
若要真动起武来,现在的她绝不是他对手!
方才他走时她甚至未听见任何水声,想必走的是另一条暗道。
也是...听闻此人堪舆寻踪之法在司内堪称一绝,瞧他那体力充沛的模样,怎会兜兜转转这么久还未找到路——不过是陪着她演了一路的戏罢了!
她在中途竟真的信了他,差点被这小小的司部侍郎玩弄于鼓掌之中!
攥着手中的法宝,宁逍第一次恨自己在仙山养尊太久,涉世太浅,这才遭人诓骗。
但......
低头时,却无意间瞥见左腕上的那抹黑——那是条被遗落下的、仔细编好的粗绳。
“呵...”
她也真是昏了头。
8. 第七章
休憩了一会,便起身下了高台。
她一步步下到潭边的台阶,水流渐渐没过了她的膝窝,方才从上方掉下来时,宁逍便发现了这水能暂时消除此地灵气对她的屏蔽。
趁这会儿修复灵力的空档,便观察起四周的路线情况。
以她对连山的了解,这人不屑于在指路这件事上骗她。这人虽表面吊儿郎当,但内里却是个杀伐果决之人,他若想加害于她,必然在她昏迷之时就直接动手了。可是没有,反而一路细心照拂,显然,对方一定对她有所图谋,并且这所图之事着实不小,否则也不会绕这么大的弯子。但具体为何事,宁逍眼下实在没有头绪。
想不通,便不再多想。
她预感不久之后定会与之再次相遇,只望下一次,他们不要成为对手。
此时,宁逍半着阖眼,仅露出脑袋在水面上,感受着灵力的回归。
火山温泉对治愈疾病也有奇效,在双重补给下脊骨处的剧痛逐渐被蚀骨的痒意取代,眼下实力虽然未达巅峰一成,但用于翻山越岭却是足矣。
她伸出手,掌心灵光大盛。
不过短短几天,这光竟让她有种久违的感觉,甚至连伏诛都感受到她神魂处强力的波动,发出了快乐的嗡鸣声。
水流渐渐没过头顶,她在水底彻底睁开了眼睛。从水面上方看时,潭口所见之处并不大,甚至很小,边缘围着的是厚实的山壁,山壁从上方垂直而下,遮去了观者的视线。此时她在水里,却见水面下方,山壁仍如帷幕般垂落至底。而她的正前方,并无出路。
宁逍将目光移向右方,那儿的水底,可以清晰看见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坑洞。
正是她站高台之上看到的那一抹黑。
她向那处游去,见那洞边缘模糊似是由泥沙堆积,越接近那黑色的边缘,水流就变得越发极速,仿佛有种无形的阻力在阻挡她的靠近。
这天然的坑洞深入水底,底下的空间明显比表面所见要大上许多。而她脚下所见之处,皆是森森的白骨,无数破碎断裂的骨骼深深扎进水底的淤泥里,就仿佛曾有巨型的水怪在此处享用过饕餮大餐......
水下黯然无光,宁逍小小的人躯立于那幽深庞大的黑色之上,在温泉的包裹下竟然有些微微发冷。
不过她很快就调整好状态向下潜去,这阻力于她而言并不太难对付。然而就在过了边缘线的一瞬间,身体仿佛强行突破了一层水膜,这时忽然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整个人往下方拽去!
这水面看似毫无波澜,没成想竟暗藏汹涌......见这情形宁逍立刻卸下了所有抵抗,任水流将她的身体带去深处。
黑暗中,她大约感知到自己被带入一条狭窄的甬道中,这水道仅一人通过的宽度,庆幸的是上方留有一丝能呼吸的空隙。
起先,她还能顺流钻出水面透气,然而,后程的水赶着前边的水,水与水之间互相角逐导致流速也愈来愈快,以至于刚浮出水面没一会儿就被后边的急流直接拍回到水底。
这水激昂如潮汛一般向外泄去,根本停不下来!
不行——
再不上岸就要被带进雁河里了!
下一瞬,前方不远处似乎亮起了微弱的光。
宁逍眼尖,一把抓住了旁边横着突起的岩石,但岩石被水冲刷的光滑无比,眼看下一刻就要溜走。她甫一用力,先将裹着袖袍的胳膊架了上去,伏诛随心而动落在了手里,她将刀卡进了身前的石缝中,这才勉强止住了身体的冲劲。
背后,水流巨大的阻力冲刷着她的身躯,为了防止被无意冲走,她只好手脚并用一点点朝前方挪动,好一会儿功夫,才终于抵达光亮所在地。
那洞,看着像是一方向下开的天井,上方还有隐隐火光。
宁逍伸出手,穿过洞壁牢牢扒住上方边缘的地面上,将另一只手也带了过来,用手臂的力量将脑袋先露了出来,再用力一撑地面,将整个人带出了甬道。
她疲惫翻身,闭着眼仰躺在黄土地上。喘了一会,才开始侧头打量,见此处原来是一方山体空腔。
诺大的空间里有一条像山溪似的水渠将地面划分成了两个板块,连通空间的首尾。
而空腔里唯一的光亮,竟是来自于角落处的地面坑洞。那洞不过巴掌大小,由大块碎石累积而成,像是上方山体运动碰撞导致的,露出侧下方的岩浆流。
难怪空气中的温度不同于先前那地方,有些闷热,就仿佛身处于间人挤人的大澡堂子。
硫磺气味更重了。
宁逍到溪边蹲下,水面上细密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她拂了拂水雾,只见那水清澈见底,甚至水下卵石边细小的气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犹豫间,手已不由自主地伸入其中。
还好,不烫。
她前后来回观望,考虑起如何抉择两端顺水而出的洞口。上首洞口边就是那破口亮光处,她从洞往外观察过,底下那条炎脉斜着向上流去,若走上游或许会与之交汇,不妥。最后,还是选择了容错较低的那一个——与甬道流向相同的出口。
理清了思路,宁逍再次合衣下水。
此行真是将她几年份的凫水功力都用尽了......
这条温泉小溪的温度比甬道处要略高一些,水流几乎静止,仅有石头底下偶尔气泡打出的微小漩涡,叫人难以判断前后流向。这也就意味着,后面的行程很可能还会再碰到炎流,由此想来她便更加谨慎小心。
带着沉重的心情宁逍慢慢游出了空腔内部,光线也随之暗了下来。
水道两旁光滑无比,连个着力点都没有,其表面质地犹如钟乳石一般,想必也是因千年冲刷而形成的。
但盛极必衰,衰极必盛,好运终将会眷顾倒霉蛋一次!
才游了不过一盏茶功夫,宁逍就察觉到甬道似有微微向下的趋势,几息后,果然看见不远处的水体似乎有上方映射来的光亮。
前方水底清澈透亮,泛着粼粼波光。不再是洞里昏暗难辨的火光,而是真真切切春朝花日里的太阳日光!
要出来了!
她心底一喜,心底的石头放下了。
翻转身子,仰躺着在水面之上,将自己化作一抹浮萍,随流荡漾而出。
随着出口越来越近,宁逍逐渐清晰地闻到山间独有的草木清香,又听见鸟儿振翅的声响,她眯起眼,享受着这一刻来之不易的美好时光。
那小子果真没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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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洒在她的身上、脸上,宁逍感受许久未有的惬意之情,温和的日照将伤病的疲惫爆发出来,随之而来是无与伦比的困意,就在她渐渐昏沉了下去时......
下一刻,头顶被一片阴影笼罩住。
宁逍猛然受惊地睁开了眼,在看见她上方这张放大无数倍的人脸后,忍不住怔愣了一下。
随后,她面无表情地爬起来。
起身后,才发现自己正立于一方小巧的温泉池里,那泉水仅到腰际,池水清澈,池内有什么东西简直一览无余,根本无处可躲!
她翻身上了岸,装作无恙地望向不远处的树林里,那边人影憧憧,有二三十匹马和一辆马车在那头等着待命。
嗯?这一辆车的外饰令她觉着无比眼熟......
这时,有人掀开了那车的帘子,下来了。
只见那人手里捧着衣物和布巾匆匆向她小跑来。近了将那手里的袍子展开一抖,盖在了她身上,又拿起布巾,神情紧张地为她细细擦拭湿发和面上的污渍。
完事后那人站在她身前,眼睫颤颤,哽咽道:“殿下......”
宁逍垂眸看她:“我没事。”
“怎会没事!殿下从未失踪过这么久......可有受伤?定是伤着了!”小韵语气强装镇定,仍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
......她金尊玉贵的殿下纵然从前修行练武时有伤过累过,可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如此狼狈过!
宁逍经她提醒,这才注意起自己现在的模样——
那金冠早已不知去向,如墨的长发用了条破布条随意绑着,袖口和袍沿皆被岩浆烫出了一个个破烂小洞,前襟大团的血渍与灰土混合一起,像开出了一朵朵糜烂的花,而后背的伤口处......不必看也知道有多瘆人。
这浑身上下简直没一处好的。
“小韵,”宁逍抓住了她妄图探向腕间的手,微微提高了音量。
盯着她的眼睛,声色清亮:“我没事。”
她的眼神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对方见状才逐渐安静下来。
没一会,后边林子处又来了一人。
那人身量颀长,默不作声地走到跟前,单膝跪在了她脚边。
宁逍眼见事情有些麻烦了起来,便转过身,对着方才在池边打过照面的人做了个拱手礼,道:“孟司承见笑了......”
“哪里!”
壮汉连忙回礼,满脸愧疚道:“此番都怪我等思虑不周才致您遇险!小王爷九死一生,眼下合该好好歇息......案事待咱们回了临县后再做商议,您看如何?”
“......嗯。”
宁逍心底有气,还不知此间事是否有他司部的手笔呢,但见他态度诚恳也不愿意与之辩驳。颔首拜别后,便拖着疲惫的身躯上了自己的马车。
马车上点起了安神的灵香,宁逍背朝门帘解了发,褪下了脏乱的衣物。
她光裸着脊背,小韵正小心翼翼地为她脊柱与肋下的伤处擦拭米山的仙方药油。
表皮的破口早已用灵力强行愈合,留下了大面积可怖的红色淤痕,内府的暗伤还需等到回米山后再做调理。
9. 第八章
车厢外,隔着门帘,一头倔驴仍跪立在车辕上。
他神情肃穆:“属下失职,甘愿领罚!”
里边传来一阵衣袍摩擦声,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淡淡开口:
“说说,你俩这一身的伤,又是从哪儿来的?”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小韵见状连忙放下手中衣物,伏趴跪地,轻声道:“殿下!在您启程不久后我们就出发了,可行至中途却遭歹人围劫!”
小韵和开心是宁逍带上米山的王府家奴,从小便跟着她,是祖父为她选的贴身侍卫。精卫营出身之人无不以忠勇为傲,宁逍倒是不担心他们有二心。
“什么人?”
开心声音闷闷:“是一十二个黑衣修士,修为不高,会点入门的阵法,倒很像是咱们南面的派系。但...这些人的武功造诣竟皆在天权之上!人多势众我二人实在不敌,这才耽误了时辰......此番害您遇险,还请殿下责罚我们!”
有趣,她一下山便有人上赶着要她的命。
宁逍出发时故意晚了半天错开约定的时间,就是想绕开旁人眼线,未曾想有些人的消息比她想象的还要灵通许多。
“我们接到您的蝶讯便立刻甩开那些人直向北行,再到荒北时,就已经是您出发的第四日了。我们沿途循着您留的蝶粉一路行至芙蓉山脚下,遇上了司部的人,见他们在那驻扎许久的模样便上前打听,这才知道了......您已遇险的事!”小韵说着说着,泪如雨下。
她平日是个倔强的性子,从未在人前示过弱,重逢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却频频失态,这已是今日哭的第二回了。
宁逍见状,长叹了口气,摆摆手道:“起来吧——”
“......可是殿下!”
“殿下若是不罚,我二人心中实在难掩愧疚!”
开心向前膝行一步,俯身重重拜倒在地。
她不喜这样不依不饶,于是加重了些语气:“你二人之心,我已知晓。但此事已了,本王不想再说第二次!咳,咳咳..…”
话音刚落,便觉胸口有些烦闷,轻咳了两声。
又觉脸上有些痒意,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手黏糊的血液。
“殿下!!”
小韵一脸惊恐地望着她,开心听见了里边的动静就要闯进来——
“别进来!”
此时的宁逍模样甚是骇人......
只见她满脸是血,血液先是从她的眼角处、耳朵里缓缓渗出,紧接着,又从她的鼻腔、喉咙里涌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噗!”
她被呛得脑袋一阵阵发昏,单手撑在身前,榻前锦缎被喷洒点点,七窍的血都在往外淌。
只见那鬓边的长发贴着脸颊垂落在地,那血顺着发丝一滴一滴的,如花团一般在她的暗红中衣上逐渐洇开......又渐渐隐没下去。
在陷入黑暗前,人还在想,她这衣裳...怎么又脏了......
车轮滚动时不慎撞上路边的石子,车厢颠簸了一下,迫使她睁开了眼。
宁逍侧过脑袋,对一旁调香的姑娘轻声问道:“......小韵,我的药呢?”
那人拿着香筷的手一抖,铜筷‘啪’地落在小几上。
小韵阴沉着脸转过身,膝行到她身边,默不作声地将手指搭在她的腕上。
诊完脉又端详她的脸许久,见对方面色确实好看了许多,这才收起先前放在枕边施针用的金针。
不似宁逍这般入道晚,他们从记事起便被挑中习武修炼。
而何韵又在入米山后不久,就被药山庐的首座明心圣母相中,成了其入门弟子。宁逍在药山庐所有记录在册的医案药方,除开庐主外,便只经她的手。
见这人现下这幅样子,宁逍有些怵她,似撒娇般扯了扯她的衣角:“小韵...药......”
叹息声从鼻腔喉内渗出,这人眉头微蹙:“正月后刚给您服过,到下山时满打满算不过一个月,为何又要服药?”
宁逍垂下眸去:“三日前,喉间便有了痒意......”
“什么!”
对面的姑娘面色惊异,见她不语又问了一遍:“您说...什么?”
“......”宁逍抿着唇没有说话。
这阴阳幻体丹有违常理,服用时会残留不少的药毒,殿下的特殊体质虽然可以中和一二,但无论如何,是药三分毒,不吃便是最好的。
小韵曾劝过她停药,可宁逍却反劝说:“你我上仙山修了道,便真以为与世隔绝了?你可知如今这山上‘恶鬼’横行......有时人心比鬼都可怖,实在不得不防。”
是以小韵潜心研究,严格把控着服用的剂量,不叫她难受。而往常只要一颗便能管两三个月,这些年来从未出错,怎的就这次出了问题?
“难道?”
小韵犹豫片刻后道:“......曾未问起,殿下这样重的内伤是......”
宁逍闻言微怔,忆起火山底的事。
便将遇妖的遭遇掐头去尾,又省去了某人的戏份,三两句话简略地对她说了一番。
“嗯,这么说来......那妖物的实力至少也得有——”
四侯自在境?!
小韵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
世人修真,皆遵循七侯为基准。
一侯轻畅,其人轻身炼体、无病无疾,这是世间大多数修行者最终停留的境界。
宁逍已闯过了轻畅,堪堪摸到了二侯的边界,若多加历练再添点火候便可直入灵彻!到时,就可与教内长老教司一样返老还童、永葆青春,体态容貌皆能停留在青年鼎盛时期。
待到三侯时,寿达千年,人已可如鹏鸟般随意动而飞行。然,当世飞霄境的高人也不过寥寥仙门的那几位,而当世三侯巅峰的首位——正是我派掌教,至真子姚妄星!
四侯乃自在之境,此境的大能世人常称之为真人。其人吸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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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移山填海、毁天灭地的本领。在天地倾倒后,人才微末,活到后世的高阶修士仅有一位。那便是清宁派的祖师爷,道派的开山鼻祖,明镜真人凌澄心——不久前,宁逍才经过那妖兽口中记起他的名字。
世人皆敬畏道祖的名号,却无人知晓其真名。宁逍倒是有幸从每年教内的年祭上无意瞥见过几眼,只是刻着道祖名字的牌位甚小,被其伟岸英武的巨幅画像遮盖住,寻常弟子低着脑袋磕完头便退出去了,并不能细看。
听闻五侯,已是人修的最高境界。其名为无我,止步于仙,所以世人又称之为神人境。其实力,可同比上古之战的君神大人,然而现下已经断绝于世了。
......而在这之后的境界,更是闻所未闻。
那妖的实力恐已比肩道祖!
可如今道祖百年前就已坐化......那这世间,岂非再无人能敌?
想到此处小韵又激动起来:“殿下,咱们立刻回山!是韵道行太浅,还得请师长来为您好好诊治才更稳妥!”说罢就要钻出车外。
宁逍拉住她的衣袖,低头思索了片刻,沉声打断她。
“既已稳住便不急了…眼下案子才查一半,听朝廷的意思咱们还得回京一趟。”
她用力捏了捏拳头,又道:“这伤不碍事的......我只怕中途出岔子。”抬眸看向对方的眼神亮了亮,“可有什么应急的方子?”
“......殿下!”
见她不将自己的身子当做一回事,小韵愤愤。
但当接收到宁逍的眼神后,又无奈叹了口气,只好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喏,这是掌教给您备的......您若想无碍便服了它,寸步不离属下身边,保管您一路能安然无恙地回到米山!”
宁逍见她从怀中小心地捧出一个锦盒,打开后,发现里面还有一层琉璃小匣,透过透明的匣盖可以清晰地看见里头缎面做的棉絮小枕上,放置着一颗晶莹圆润的药丸。
“......掌教出门前交代过,若殿下要服用此药,打开这琉璃匣子时需得赶紧送入口中,否则药性便会顷刻失效。”
宁逍轻“嗯”一声,从她手中接过了盒子。
此时,这灵丹的表面还隐隐浮现着一层淡色霞光,看着有那么点唬人。
这便是师父说的宝贝?瞧着似乎像糖丸一样香甜。
她未有犹豫,果断开盖嚼咽下。
嗯......这味道...也确实如她所想的一般,甜甜润润的。师父果真是懂她。
趁着高品阶的丹药入体有片刻的护体之效,她便向小韵又取了颗阴阳幻体丹一齐服下,利用仙丹的丹韵解了幻体丹的余毒。
身体的变化也随之稳定下来,甚至隐隐有了开悟的趋势......
这,竟是辅助她进阶的仙丹么?
虽不是续命的药,但从根本上提升实力,确实起到了保命妙用。
有此丹作保,若能在今年就入灵彻,那往后,仙路璀璨,便只用问心而行了!
10. 第九章
观时录表显示,此时已是申初,离刚出洞那会儿过了许久。
大约是为照顾到伤员,司员们骑着马前后左右地环绕在车厢周围,行车的速度却比来时慢了许多。
从白天走到了黑夜,到官驿时已是戌时末了。
纵然本事再大,众人仍是肉体凡胎,在外风餐多日嘴里早就淡出鸟来。周易敲了敲柜台,用了一锭银子招呼来驿丞,将后边已经睡了的厨子叫起来,为弟兄们打打牙祭。
没一会儿功夫,一道道热菜便上来了。
大堂的小桌不够坐,他们便将几张拼在了一起,满满当当的酒菜米肉就着摆了一大桌子,众人吃得直呼过瘾!
“虽说这法子吧,实在有用......”角宿啃着只猪蹄子言语含糊道,“可是堂主......您这行径不是助长了那些个贪腐之气么?”
周易端起杯盏抿了口酒,拿眼神睨了他一眼:“......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又算得上什么了,”尾宿也呛他,“吃还堵不上你的嘴......”
“他说的不对么?”
转头见到宁逍疑惑的眼神,尾宿娇俏一笑:“回殿下,堂主那锭银子只算了他们加时的双倍工钱和咱们另加的肉钱。”
“原来如此......”她从对市价实在没概念。
本朝的官驿内皆设有议事堂,仅供上官们在途中商讨公务所用。
为避免不同批的官员在同一时间内争抢使用,议事堂还另设了用房的租赁牌用作排序。临县算是边城,由于这几日往来的官员只有他们,因此他们拿到的是赤红的甲字牌。
临县的议事堂是间在马房对面的单层小房子,为防有人偷听所以四周皆无遮拦或其他的建筑物。
孟浮屠退避闲杂人等,留了一半的人手在门外看守,率先进了屋。
房内,四个墙角上方各点了盏油灯,见一张宽大的黑木长桌摆在中央,头尾各放了张太师椅供长官入坐,角落里还有一张备用的,而长桌两旁置了几条其他士官坐的长凳。
宁逍正与孟浮屠对首相坐,旁边就是大门,放眼望去整个室内景色尽收眼底。而孟司承的座椅背后,有一张巨大的厚麻布,铺满了整个墙面。
几座堂属的司员们入座后互相交换各自索罗到的线索,在他们时不时的讨论声中,孟浮屠执朱玄二笔,在那布上点涂写画,以作记号。
“虽说春寒料峭,但我堂查案在荒东,就咱们先前在的地界,再往西行十几里路。那里气候偏暖,我们到时那些尸身大多都腐化得厉害,看不出异样。”星宿轻皱眉头。
“我白虎在南,所见同你们一样。”归藏的传话人,奎宿道。
一男子将一黑布袋放置在桌上,“这些是我堂收集到的符纸,方才听你们说......这东西叫困心符?我们在东面的村舍里找到许多,几乎家家都有。”袋口打开,破损的符纸装了满满一袋子。
这人是朱雀堂的鬼宿,与柳、井、轸并称四偃,善操控机关傀儡,以群战而出名。
青龙堂主周易闻言皱眉道:“从未听闻荒地有任何鬼神信仰,为何家家有符?”
角宿猜道:“许是那些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过路兜售的。”
心宿反驳:“不会!这符稀缺且售价高昂,这亏本买卖那些人可不会做。”
“可......我们一收到司承的信就查了全村的井,几乎每一口都有刻阵,有些刻的歪扭,有些刻的断裂,像是村民自行所为的。”鬼宿又道。
孟浮屠听他们的争论,沉声道:“应是有妖人传播谣言或威逼、或利诱,哄骗了百姓......井是村民吃的水,想必这阵得靠井水传播效力,才能将符力发挥到极致。”
“......要杀人,何须费这么大的功夫,那些村民也不过是普通凡人。”
“不止为杀人,是时间。推导他们死的时辰皆在子夜,此时正是人熟睡的时候,可为何要多此一举?或是确保人死在同一时间,又或是为死者死时能无苦痛......大抵这也是个必要条件。”孟浮屠总结道。
“呵,果真是邪修作案!”
“嗯,定是的!不过......西北这地界也真是古怪,连只妖影子都没有......”星宿嘟囔。
“是了......连只盲灵都没有。”
盲灵,是那些未开化的小妖物的总称。
“西北地域广袤,从古至今都是战场,战得多了便断了自然生机,妖自然也少了。再者,那儿土地贫瘠又种不了吃食,若非雁河水产丰富,怕也不会养出这么多野村落。”
“司承,这么多人,朝廷为何不管?”
“管?”孟浮屠冷哼一声,“此处的村民多半是沙地的战俘和我国边境的游民,其心不忠,难以规训。他们的王都不要了,咱们还管什么?”
周易转过头问道:“肖王殿下,您进到那炎山山脉里,可有再撞见那个怪物么?”
原来,见炫光怪物和宁逍消失后,孟浮屠等人当时在外也没有干等着。周易带着后面追来的司员绕山而行,从背面上至山顶,将人用绳索绑牢,从山顶垂直下放,途中又见到了许多类似的洞口。
孟浮屠则借着司员下放的另一条绳索,与之一起进到了山洞里。可惜在下放过程中,有过一阵天崩地裂的地动,山的内壁塌了大半,空腔内能通行的道全都堵死了,见状他们也只好无功而返。
找不到宁逍,在几近绝望的回途中,他们收到了朱雀堂的灵鸟来信,所指之处正是二百里外的露天温泉,他们这才火速赶往炎山南寻人。
宁逍摇头:“未曾。”
那怪物竟像是消失了一般。
“倒是见着了另一只......”
“敢问殿下是何样貌的怪物?”
宁逍想了想,复又将对小韵说的话大致描述了一遍,略去了那妖物说的疯话。
“此世竟还存活着如此强大的存在!”
众人听完后惊疑不已。
“难道命案是那大妖下的手?毕竟妖物的口味总是很特别......”角宿猜道。
“怎会,不说那体积大的大妖要吃人还得挑地方么?再说,它倒是想,可出的来么?”星宿嗤道。
“呵,一个个武蛮子,我摸那尸观那符,分明是另有人作为。”心宿嘲道。
“别吵!白虎堂主要说话了。”尾宿烦道。
“......”
见他们都安静下来,归藏才将手指指向桌面,众人顺眼望去,见是那三块阵图的拓本,正是从荒地三个方向搜罗来整理拼好的。
“这阵......我见过。”
“何处所见?”
归藏慢慢抬头望向孟浮屠,神情严肃地说了三个字:
荆、牧、洲。
又是荆牧洲?
孟浮屠可太熟悉这地名儿了,这是他吓退沙靼的地方......也是昔日捡到归藏之地。
“归藏,细说。”
“司承,属下替我家堂主说吧......”后方有位身形消瘦的司员探出了脑袋。
“阿昂?我记得你也是沙地人。”
“是!回司承,属下幼时住在瀚城里头,我爹娘是瀚海集的游商,不过属下祖上都是诸国人。”这话说的有歧义,天域内谁人祖上不是大诸的?
“诸荆之战时...”说到这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孟浮屠,又接着说,“属下曾在瀚海集的贸市上看到过此阵的阵图。”
“那时你才几岁!怎会记得如此清楚......”言下之意,你一个使刀的又怎么会懂如此复杂的阵法?
孟浮屠抬手打住了角宿的咄咄,接着问道:“是什么人持有此图?”
“是燧锋城那来的人,记不清模样了......那人穿着黑袍兜帽来问路,拿着这阵图的画样要换吃食,我们当时哪懂这些,还是我娘见他要饿死了就随意给了些打发走的。”
“黑袍兜帽...是梵轮院的人吧?”
“禅教的人也掺和进来了?”
自从天崩地裂以来,修行的教派就变得极其单一,尤其禅教,极近灭顶,甚至连当年的第一大禅宗——极北白螺山上的天穹法宫,如今也仅剩下空荡的宫舍。
孟浮屠不欲多说:“玄武堂的最善解阵,待回司后先让雪心看看这图。此事牵扯甚广,之后再做定夺。”
见讨论的差不多了,宁逍望了一圈周围的人,见他们都忙着摘记案录,复又垂眸盯回桌面。
她状似无意地轻声提起:“......为何不见连侍郎?”
“殿下是问连山?”
“嗯。”
“嗨,那小子啊......他经常神出鬼没,估计此刻又在忙其他的案子吧,殿下不必在意。”孟浮屠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
“倒真是...勤勉啊,朱雀的人不跟着么?”
“雀堂的行事风格与他大抵是合不来的。越是险案他越喜独行,最后才交由他们整理卷宗。”
“嗯,如此...有这么个省事的上司,确是雀堂之幸。”
孟浮屠闻言哈哈大笑,随后又问起另一件事:“对了,殿下,您的伤可还有恙?”
“服过药,已然好些了。”
“这便再好不过!我已传书于京内府衙,他们已将大致案情呈报给陛下了,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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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方便,咱们明日便可启程回京了。”
天蒙蒙亮,小韵在外叩响了房门。
“殿下,车已备好。”
听见屋内人轻轻应了声,她便端着水盆药物及其他一些瓶瓶罐罐,用肩膀抵开了房门。跨过门槛,又拿脚后跟将门轻轻掩上。
屋内,宁逍已经简单洗漱过了,正穿着红色中衣披散着头发,坐在中厅的八角桌旁喝着清茶。
见小韵快步地向她走来,将手中巨大的托盘置放在桌上,只听“哐”的一声,那托盘发出了沉重的声响。
“......怎的拿这么多东西?”
“都是要用的......”语毕,她又从怀中掏出一大包纸包,递给宁逍,“是开心一大早进城买的临县特产,一些果脯和羊肉干,还有羊奶制的奶豆子。这些啊......都留着给您在路上当零嘴。”
宁逍轻微挑眉没应好,意外的拿眼睨她,调侃道:“真不是你想吃的么?”
小韵嘿嘿一笑,拿手羞赧地挡了挡嘴。
她回身将房门锁好,走到妆台边:“来,殿下!坐这儿,属下为您更衣!”
宁逍皱眉:“从前说过的......你以后不必再做这些下人的事。”
小韵眼珠子一转,娇嗔道:“无论是主子也好是师兄也罢,殿下依旧是我的殿下。韵也好久未与您这般贴近相处了——自从进了药山庐,整日不是练功背书就是植花晒草...殿下又常待在枯蝉涧里鲜少出来。咱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想见一面犹如北雁南迁,实在艰难!这会儿真是难得的闲工夫,还不准我与您亲近了?”
宁逍听那前半段正想笑她像个说书先生,又听她话峰一转。
“另外,您这药也是真得换了......”
听她后话又觉自己实在辜负她的好意,便自行坐到了梳妆台前。
小韵见她如此,面上一喜,道:“好啦,那咱们开始吧!”说罢,便将她的衣物轻轻褪至腰间,解开了裹伤的纱布。
宁逍的女身本就生得身高腿长,此时她的前胸后背除去一条醒目的猩红疤痕外,皆光裸平整——小韵用药,仅隐去了她身上最显眼的女子特征。
小韵拿来打湿的布巾沾了点香胰子,将昨日残余的药油轻轻拭去,后用掌心将新油热开,均匀地涂抹在红痕上,又取来新的纱布盖在伤处,在宁逍的上半身缠了几圈绑好,复又为她穿回了衣物。
在这期间无论是谁人闯入,都只会认为镜前这人仅是位面若好女的小公子。
小韵的手很巧,整衣挽发的速度不比王府那些老嬷嬷差多少,没一会儿,一个金冠玉带的矜贵公子便出现在眼前。
正当宁逍以为已经完毕准备起身时,只听对方轻声道:“殿下请闭眼......”
宁逍没细想几乎是下意识就照做了,下一刻,柔软的触感划过面庞,一阵清淡的脂粉味钻进了鼻腔里。
她忽地睁大眼睛,迟疑道:“这是......做什么?”
小韵轻笑一声,放下手中的绒刷,“方才看您一脸秋容病色的,这样才显气色好些。”说罢,让开了身子。
宁逍抬眼,看向对面镜子里的芙蓉色,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放下手,见指尖那儿果真染上了点淡淡的粉。
“嗯......”
这样,也好。
为回京,他们今日的着装都格外庄重,连开心也换上了仙山弟子的法衣。
宁逍吩咐他将带族徽的青铜宫灯挂于车檐上,如此,便算简洁地表明了车主的身份。
然而当众人行至京都城前三十里处时,有一大群列队整齐的人,在官道前拦去了他们的路。
只见队伍首列,有一二十人执红色麒麟纹的五旒羊旗开道,又八十名着广袖红褶的配佩剑典军,率两列持四旒旗的白头帐内亲卫,一百二十名黄褐圆领袍的执戟侍卫分列左右,又有十二名骑兵持弓压阵。
有乐工六十四人着绯色团花袍,抱大鼓二十四面,执号角各十二支,萧、笳、铙各八件。
这样规模的鼓吹乐队,前后各配了一部。
整队的马匹配了金丝障泥的朱漆鞍具,马首边悬挂的是鎏金的鸾铃。
一象牙为饰的象辂居于中,那辂车由四匹高头白马驾辕,车厢由朱漆为底、黄金为饰,上边绘制着蟠龙祥云的暗纹。三丈紫罗曲柄伞盖于亲王车辇上方,两侧则各配了一面雉尾障扇。
而队伍的最前方,为首一人着正四品的绯色圆领官服,正朝他们快步走来。
那人朝孟浮屠作揖后,行至宁逍车架前,笑脸盈盈,躬身行了个大礼。
“肖王殿下,请上车。”
……
11.第十章
来人正是京都行政,京兆尹,崔墨卿。
宁逍慢慢跨出车门,只站在车辕边向下冷睨他。
对方见她不为所动,也不恼,手臂一伸向身后的象辂摊掌,笑意更甚复道:“殿下,请您上车。”
时隔多年,朝廷竟派了如此大的阵仗,让她以亲王的最高礼节高调入京。这陛下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但无论她怎么想,对方眼下的做法却不容她拒绝。
宁逍收回眼神,淡淡道:“崔大人,有劳。”
“唉~不敢不敢,下官只是奉陛下旨意行事。”
好一幅谄媚的奴样,官场沉浮多年,从前宁折不屈的文人傲骨,如今竟也成了庸人。
宁逍扶着小韵的手,踩着开心搬来的小凳迈下了车,一路踱步行至辂车前。
只见车驾前方,有一人四足跪于脚踏边,令她看得直皱眉。
也不管那人凳,她足尖轻点,跨过那人自行上了车辇,轻身一转便稳稳坐上了座。
这一动作干净利落,衣诀翻飞间煞是好看!
见此,崔墨卿回到了队伍最前方,翻身上马后又高抬右手扬招,向身后打了个手势。
下一瞬,号角长鸣鼓乐启奏,倏然间锣鼓喧天、彩旗飘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城内行去。
辂车轻晃,宁逍高坐于车辇上,被车里金香炉内的龙涎香熏得有些气闷,便轻轻拉开了青缯帷幔,朝外头看去。
只见外边朝阳大街上,隔着卫兵,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头。
有数名乐工围绕着车辇,朝着道路两旁大把大把地撒着鲜花瓣,忽而花雨纷纷,百姓们争先恐后地朝着空中伸手,都想抓住那抹娇嫩。
她放下了惟帐想,或许人们也并不知晓夹道欢迎的到底是谁。
仪仗行得极慢,好在宁逍在事前便吩咐过那二人跟随孟司承的队伍先行进城,好提前回府打理。
一路坐车摇摇晃晃,就在宁逍迷糊地快睡着时,车厢外响起了一句人声。
“殿下,到地儿了。”
宁逍这才发现周围的环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
她掀开帐幔走了出来,却见王府大门前,停着一辆样式华丽的马车,与她那略显沉郁的府邸格格不入。
她回过神,下了车,见崔墨卿仍笑吟吟地从旁走上前,对她行礼,道:“殿下,下官就送您到这了。戒斋三日后,陛下在宫内设宴,为您和孟大人接风洗尘。”
“嗯,多谢。”宁逍叉手回礼。
“哎呀,殿下不必客气。那...您请好好歇息,下官还有其他要务要禀报圣上,就请先行告退了......”说罢,便带着他那奇长的礼队,又一阵敲锣打鼓地走了。
送走崔墨卿后,宁逍慢慢往大门处踱去。府门大敞,门房小厮见主子回来了皆弯腰行礼,齐声道:“恭迎殿下!”
“嗯。”宁逍颔首,迤迤然地朝门内行去。
然而,就在她抬脚迈上最后一阶台阶时,府门外,那车内之人坐不住了。
“......不请我进府内坐坐?”那声音珠玉落盘,有如天上月,可话里却带了丝不可闻的紧张。
宁逍轻声“啊”了声,装作一副惊讶的语气,仿佛才察觉对方的存在一般慢吞吞道:“原是你来了......表、皇、叔。”
“师兄!你——”那人着急出声,猛地拉开车帘。
在见到对方脸上罕见的笑意时,才知自己被戏弄了。
只见车内坐着的这位,一袭白绡纱笼长袍,头戴白玉冠,腰间环佩叮当,疏淡的眉目被一缕半透白蚕丝遮掩住,仅漏出了高挺鼻梁和淡漠薄唇,从远望去像一尊清冷的白玉佛。
“咳咳......才一年未见,师兄就已经与我分生至此了么......”这人被她气得轻咳,道出与外貌不符的可怜语气,毫无在外人面前的矜贵骄傲。
这话宁逍听着耳熟。
“殿下,您莫要再调侃我们世子了......”
随行的小侍似嗔怪般看了她一眼后,伸出手,将车内的神仙公子小心扶下了马车。
宁逍挑眉收了神通:“倒是比从前活泼了不少。”
说罢先行一步,至门槛处后转身,正色道:“请——”
三人跨过一道门后,有小厮驾车而来,带他们前往府邸中部。车驾穿过了遵义门,停在了后花园的大门口。
前肖王乃先帝最敬爱的长兄,御赐的府邸自然也是京城地段最好的。肖王府傍水而立,占地甚广,侧门外隔着条内城河,对面就是玄武大街。
一行人穿过前厅的垂花门,下了抄手游廊,走在青砖铺就的小径上朝后院行去。春日的庭院里郁郁葱葱,花圃里的奇花异草朝着太阳的方向争奇斗艳,但仍掩盖不住底下隐隐透露的肃杀冷意。
肖王封地地处于西南的垣州,宁逍每年仅在祖父忌日前回到封地祭拜。老肖王生前逍遥洒脱不愿意拘于皇陵,便托宁逍将他葬在生前最爱的垣州兰台府——那正是他幼时与母亲生活过的地方。于是自从他离世后,宁逍便再未回过京都,而每年年底上收的岁贡也是叫人直接北送入京。因此,京城的府邸便常年处于半空置状态,仅留了旧时的老人稍作清理。
宁逍站在飞檐翘角的阁楼下,看着房柱渐褪的红漆想:今年,也是该找人好好修葺一番了。
掠过流水山石,路过游鱼环绕的百鸟厅,又走过九曲白玉桥,才终于抵达了宁逍从前学习功课的世子书房,游曳斋。
书房隔间的软榻上,二人隔着摆了棋盘的小几,对相侧坐。
房内宽敞明亮,窗户下边,是一方可以游船的诺大池塘。从前夏日鸣蝉时,她常与祖父躲于荷叶底下垂钓。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檐照进屋内,让人忍不住犯起困来。宁逍叫人上了壶茶,用泥炉小火煨着,又让厨房送了些春饼点心。
一盏茶后,那神仙公子说是想与她说点师兄弟之间的小话,便屏退了一旁的侍从。
宁逍忆起他方才的动作,放下茶盏道:“游银......你能视物了?”
对面之人闻言一愣,随即轻‘嗯’了声,道:“下山前,我就能渐渐看清东西了…”他抬起手,扶了扶丝带罩住的眼眶,“起初也很是惊喜,只是睁眼的时间长了,眼前便会出现些片段重影,伴随着头晕的症状...看得越清就越是晕得厉害,严重时夜里还会犯魇症......”
宁逍蹙眉:“难道药山庐治出了后症?”
“不会......”游银摇了摇头,“发现症状后我便差人去信米山,将情况与明心圣母说了一番,但师叔表示此状闻所未闻,她对此也束手无策。眼下,暂且只能靠控制睁眼的时间度过了。”
“那时,为何不在山上多住些日子?”
“......”
对面人侧脸不语,宁逍想他许是有什么苦衷。
游银的母亲乃先帝亲妹,乐善大长公主,宁泊彩,也是宁逍的姑祖母。其父乃崇安侯游之行,崇安侯的祖辈曾与我朝太祖一起打过天下,才换来如今这世袭罔替的爵位。
论辈分,他也确实担得起宁逍一句表叔。
游银作为此二人唯一的孩子,在京城勋贵子弟中也算独一档的尊贵。能有如此显赫的家世,本该过的无忧无虑才是,只可惜......这人出生时便胎带厄气,体弱异常,更有前司天监的相卜师言:此子恐难活过双十之年。
后来,也不知从何处得了机缘,又渐渐健硕起来了。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与他玩笑,十三岁那年,厄运再次降临。游银从年节的宫宴回来后便大病了一场,不仅丢失了从前的记忆,还瞎了一双眼睛,连身子骨都大不如前。
宁逍通常对这种病怏怏的人印象不深,况且出事时她已离京多年,硬要忆起这个人的事,也只有在小学堂上学时那寥寥几面的同窗之缘。
而她与游银真正熟络起来,还是在他大病之后上山求医的那几年。
那一年,公主府贴出告示,许以重金珍藏,广招天下名医为儿治病。霎时间,揭榜而来的人络绎不绝,公主府的门槛几乎要被踩塌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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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事与愿违,这些医者来自天南地北鱼龙混杂,其中不乏许多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而真有本事者也对此恶疾束手无策。公主和侯爷为此愁白了头,求医无果后,便想到了上仙山求仙人降法。
于是次年初,公主委托故人将游银送往了米山药山庐,求明心圣母为其医治。
游银拿起杯子,呷了口茶:“师兄此番觐见后可是要直接回米山了?”
宁逍也跟着随意端起茶盏:“在京城不必这么唤我......”抬眸间,接收到了对方的眼神时一愣,默默地转动眼珠看向别的方向,“青韶将至,大约是要回趟封地看看的。”
“那巧了!师弟正好也有要事路经垣州,不如顺道一起?”
......他一个病弱的半瞎能有什么正事?
宁逍虽有困惑,但同行到底不是什么大事便草草点头,算作答应了。
对方见状顿时眉目舒展,扯开了嘴角,透过丝带能看见那双阖着的眼,真像只咪眼狐狸。
见天色渐暗,游银便下了榻,朝门边走去,推开了房门。
宁逍好奇他想做什么,眼神就跟了过去,却被门边的博古架虚虚挡了一半。
这人常年由侍从扶着,总佝偻着背,此时站直了身子站在门槛边,长身玉立的,瞧着比她还要高上许多。
“时候也不早了......”那人开口道。
她连忙起身:“那我——”送送你?
“咳!咳咳咳!咳咳......”
她才说了一个字,那头就传来猛烈的咳嗽声。
嗯?
宁逍突然心领神会,一转话锋,接道:“多年未归,府内也许久没开灶了。恰好今日你来了,若不嫌弃,就留下吃顿便饭吧......”
话语刚落就听那人飞速地回道:“有劳师兄!”
“......”糟糕,好像被算计了。
仿佛报复般,宁逍先他一步跨出房门。后又转身吩咐外头候着的侍从先去前院知会晚饭的事宜,自己则与游银慢行踱去膳厅。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白玉桥上,游银微微睁开了眼,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搭在眼前这人肩膀上——
嗯,这人还是副老样子......对身边熟悉之人毫不设防,会纵容对方一些不太过分的请求,但自己却从未提出任何。这种人看似随和,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无非,就是不愿担上他人的因果罢了。
他们用过了晚饭,又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消食,路过水榭边的亭子时,游银非要拉着她手谈几局。
“你的眼睛能行么?”她怀疑地蹙眉。
“不过一炷香时间,师兄莫要再耽搁了,快快坐下吧——”
拗不过他,便叫人在亭子的四角点上了防风烛。
宁逍的棋路干净纯粹,喜直来直往,而这小子的却凶狠老辣,说句阴险狡诈也不为过,没一会,她的白子便败下阵来了。
“便到此处为止吧......”
“师兄...怕输?”那人的笑带着一点揶揄味儿。
“不,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她摇摇头,站起了身,望着他无意道,“初春夜凉,当心风寒。”
游银仍未起身,他忽然很想试试做只赖皮狗会怎样?
“师兄......今夜,游银怕是走不动了。”
此时的她背着光,是俯视他的状态,叫人很难看清她脸上的神色。
亭子里静默了一瞬后,她侧了侧身子,让烛光照进瞳里,轻叹了口气。
“......我让人去备房,”又道,“你在这坐会儿,我叫小默来带你过去。”
果然...他赌对了!
下一刻,他抓住了她即将离去的衣袖,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这儿好冷啊,我想与师兄一起......”
宁逍微怔,点头道了声好,抓过他的腕转身搭在自己肩上:“像方才那般搭着我走吧。”
“嗯......”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背后之人得逞的笑几乎要藏不住了。
……
12.第十一章
游银想起第一次见到宁逍的场景。
那年他初入米山时,还是被人抬着上来的。眼不能视物,腿不能行,整日昏睡,与一个废人也无甚区别。
明心圣母眉头紧蹙,言他病情需得有修行辅佐才能缓解。不过好在他虽带胎厄气,但根骨健全,于是便拜入山门做了外门弟子。
“游师弟,师父今日不在。你先在这坐一会儿,我去药房取你的药来。”
药山庐的何韵师姐轻轻托着他的胳膊,将他带至桌边坐下,便转身进了二堂内室。
距离入山已过半载,他的身子随仙师治下逐渐好转,眼睛复明,已不再缠绵病榻的模样。虽然药师们都不提倡他睁眼,但游银偶尔也会偷瞄一眼世间颜色。
“嗯......”
在眼不能视物的这段时间里,他锻炼出了一对顺风耳。此时他耳朵尖的动了动,听见一道轻微的呻吟。
意识到这间房内还有另一人的存在,他便轻轻睁开了双眸。
隔着遮眼的蚕纱,他见他坐着的正前方,是一座绣着兰花的浅色屏风,屏风后边,摆了张宽敞的软榻。
墨发从榻上蜿蜒垂地,从他的视角里只能看见那人白皙的额角,榻边,红白的衣袖中掉出一节皓腕,那人似在伸懒腰。
此时房内药炉生香,青烟袅袅,倒显得眼前这幅情景有些无端的旖旎。
“游师弟!”
待他还想细看时,耳旁忽然传来一声打断了他。
面前出现了一张笑吟吟的脸,何韵师姐的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将药递给他。
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榻上那酣睡之人已经利索起身。
只见红与白的衣袍翻飞,那人的墨发带过一丝冷香,眨眼间,就从门边消失了。
“方才那人是......?”
他怔愣地问。
“噢......那是我派的大师兄呀!”
“大师兄...宁逍?”
“嗯嗯!”
见何韵颔首,游银便忆起清宁这位首座大师兄的事迹:听闻他与自己年纪相仿就已入了轻畅之境,修得刀剑两通,身法了得。是掌教亲自带上山的,也是他唯一的弟子。
不过那人总神出鬼没,他也只在旁的弟子口中听到过,却未曾见过其真容。
“可......”他方才听见的,分明是个女声啊。
他也如此问了。
可这话一出,何韵的面色便有些不自然,她讪笑道:“许是你听错了吧!”
游银垂眸沉思,暗暗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开始注意起这位冠绝清宁的大师兄。
作为外门弟子,他在山上的日子并不好过。
按教规,弟子在山下无论是何种身份,只要过了山门,那便众人平等,只论实力辈分排行。
是以,游银上山之时未能带上仆从。
大长公主与掌教至真子是有交情的。但掌教事务繁忙,不是在闭关就是外出云游,剩余空闲的时间便都给了自己的宝贝徒弟。
但至真子考虑到游银确实行动不便,便开了后门,为他在内门药山庐所在的东峰山脚下弄了间小院。
起初重病之时他还住在药山庐里。药山庐的师兄师姐们见少年貌若仙君,待人诚恳又谦逊有礼,甚是讨喜。也很是心疼他的遭遇,便待他极好,处处亲力亲为。
在他生活能自理后,就搬到了山下。
为了加快病情能快速愈合,游银开始与入门弟子们一起修习米山心法和修真理论。
于是后来,药山庐的师兄师姐们自发地每日一轮换,下山时就带上他。然而内门弟子也有课业在身,只能将他送到习文书社的门口后便离去了。
此事在外门引起轩然大波,有不少弟子因嫉妒他的优待,便趁师长不在时处处排挤他。
游银对外界的烦扰充耳不闻,因为他明白,自己在此地的修行都只是暂时的。
他的目的也很简单:便是治愈身体变回健全之人,回京做他的侯世子。
他自己不在意,可总有他人看不过眼。
这一日,正巧是玉惊书社的课,也是这届的师长们第一次正式教授术法。
小弟子们学了许久的理论知识,体会数遍引气入体,早已按捺不住想学仙法的心思。
结课时师长们走了,而他们仍在回味不肯散去,于是三三两两地聚集在玉惊后院的银杏林下。
游银从二堂洗了手回来,要去树下拿方才课上遗落在书案处的玉简——之前有药山庐的师兄道他视物困难,难以看清纸张,便给了他这枚玉简,方便记录每日师长的教习内容。
当他在桌案下拿回玉简时,却叫人给拦在了桌前,他只好坐回到蒲团上,看看这群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身前,为首之人一手抱胸,一手并着两指,竖起的指尖上有一簇火苗在窜动。
言语嚣张道:“我方才学那术法,师长可夸我了!游师弟,你可会这招?”
“哎,陈师兄,你可真厉害啊!哼,我瞧着姓游的这病秧子,怕是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吧!”边上的狗腿捧哏道。
“真是废物!”
听到这话,围观的弟子们一齐哄堂大笑。
那‘陈师兄’被众人哄着,便将手指往游银覆眼的丝带处扫了扫,指尖的火苗比方才展示时更旺,不知是要吓唬他还是来真的。
游银不语,察觉到热度时只将脑袋向后偏移,躲过了他的袭击。
那人不满他的躲闪,便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肩膀控制他。
然而这时,游银听身前这人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喊。
“啊!!”
那捉弄人的陈姓弟子的后衣袍莫名烧了起来,他尖叫着瘫坐在地,不停地打滚,翻滚好一会儿才将火势扑灭。
这人被火燎了屁股,面上顿时挂不住,转过身对着人群吼道:
“谁!是哪个不要命的搞得鬼!”
小弟们见状面面相觑,他们纷纷摆手否认。
这陈姓弟子不信,神色阴恻恻的,将怀疑的眼神落在了每个人的身上。
“若是不认......待会叫我揪住了有他好看!”
“呵!”
只听上首,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嗤笑。
“小孩子......刚学点皮毛就来显摆。”
众人抬头,只见更高的树干上躺了一个人。
“云逸师叔手底,竟还有像你们这样同门相残的恶徒呢?”
有人认出来人,扯了扯‘陈师兄’的衣服,神情紧张喊道:“是、是大师兄!”
众人顿时安静如鹌鹑。
游银也睁开眼,跟着转头朝后上方望去。
古杏树上,一人单手撑着树干坐起了身。此时他正曲着一条腿,手肘随意地搭在膝上,正歪着脑袋,神情冷漠地睥睨他们。
只见他黑发如瀑高高绑在脑后,睡乱的额发遮住了一边眉眼,风吹过时掀起他绣着暗金的袍摆,露出与袖口和衣领同色的暗红中衣。这人未戴任何饰物,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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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金色的杏叶却衬得他仙气逼人,宛如天神降临。
见底下众人还在痴痴地望着她,‘天神’不禁蹙了眉,冷声道:“还愣在这儿做什么......扰我清梦?”
小弟子们回神,闻言后四散而逃。
宁逍见状顺势跳下树,却瞧见了坐着的这位暗藏在几案下的手势——那是一个很标准的雷诀,只见他指尖电光窜动,隐隐有待发之势。
是她小瞧他了。
宁逍摸了摸鼻子,轻声嘟囔:“倒是我多管闲事......”
面上挂不住,便转身就走。
“师兄......”身后,那白衣小公子喊住了她。
宁逍侧头,听他后话。
“师兄为何要救我?”
宁逍哼笑着转过身看他:“依你的意思,我路见不平不该相助?”
游银垂首抿唇,沉默了会道:“可师兄本是睡在前院的。”也不算路见。
宁逍轻挑眉,觉着这人的反应很奇怪,她走上前,蹲下身与他平视。
“我本不是喜爱多管闲事之人,只是你......”
当视线停留在他丝带后面紧闭的双眼上时,顿了顿:也是,这人现下根本看不见,指不定脑子也伤透了,怎还会记得什么。
游银见她许久不语,便轻声问道:“只是什么?”
“无事......”宁逍起身伸出手,将他拉起来。
等这人完全站直后,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怎么这么高!
这人穿着一身素白坐在那时病恹恹的,一脸被风一吹就能飘走的小可怜样,实在怨不得她出手。
她清了清嗓,压下心绪道:“走吧,今日药山庐的都下山义诊了,我送你回去。”说着,便牵起他的袖袍往前走。
游银很想说自己已引气入体,就算目不能视也能磕磕绊绊绕开障碍,但对面前之人的好奇令他收下了这份人情。
“多谢师兄......”‘小可怜’轻声答谢,连声音也弱弱的。
途中,游银偷偷打量着身前这矮他一头的背影时,也在暗暗吃惊——他未曾想到,这位传闻中清宁弟子武试第一的首座大师兄,竟是个看着细胳膊细腿、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到了。”
就在他还沉浸在‘大师兄长了张雌雄莫辨的弱鸡脸’的震惊中时,宁逍出声打断了他的游神。
此时二人已经行到东峰的山脚下,宁逍忽然想起之前未问的。
“那些孩子比你都小一些,为何任他们欺负?”
他闻言淡笑:“教内规矩,长幼有序,不得以下犯上。”
她沉吟片刻,推开了院门,领他进屋内坐下。
好像主人家般,娴熟地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呷了一口,却被那隔夜的茶水凉得直皱眉。
也不坐了,转身就对游银轻声嘱咐道:“若再有人欺辱你,便到枯蝉涧来寻我。”话落,她摸索了一番,捉住他的手腕将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他手中,“这个给你。”
说罢,也不等他反应,径直离开了。
游银睁开眼,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暗暗记住了她的身形。
低头,见手中那物,竟是一枚高阶玉简,这东西比先前的玉简更为方便,可将所刻录的影像直接投放至脑中。
这在内门都罕见的东西,她竟随意送出了......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大师兄...可真讨他的喜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