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仙宗养成手册》
1. 第一章
暑气未消的风还夹着一丝热气,突如其来的一场雨,让空气里有了沁人的凉意。
高山云雾连成海,成群结队的年轻弟子们意气风发,一边轻声交谈,一边结伴御剑沿着流云山道往上飞去。
山道的终点,是清衡山最大最高的一处广场,雄伟开阔,美轮美奂,名唤云光留仙坛。
今天是归明仙府一甲子一轮的宗门比试“闻秋论武”最后的日子。
为了筹备这次的宗门大比,归属东荒西洲归明仙府座下的三十六处宗门,可谓是煞费苦心,不仅早早精心挑选了门中精英赶赴清衡山参试,更是各类五花八门的神兵法器不惜血本地用。
这场闻秋试如此受重视,只因对多数宗门来说,若是自家弟子能进入前二十名,便可有望被仙府的六大长老,甚至是三位掌门收为亲传,重点栽培,若是宗门能够夺魁,那更是人人称羡,对自身在仙府的地位大有裨益。
紧张热闹了两个月的考试,只待今天最后一场比试落幕,便是圆满结束。不同于往届,今年还会由万人景仰的掌门谢云迢亲自于云光留仙坛上向参试的众弟子们宣布结果,以及封授嘉奖。
距离他上次主持宗门大比,已经过去了许多届,故而各弟子和仙长们虽辛苦劳累,却比平日更期待兴奋。
风吹过,池上木槿如雪纷纷,孟星遥静坐在云听玉台之上,面上一如往常的淡然从容,但无人知晓,其实她有一些儿窝火。
原本她是不用待在这里的,这样的活动,筹办了十多届,具体事宜会有宗门长老和各机关办妥,往常来说,已经不需要她这等身份的人亲自坐镇。
她只用等着待考试结束,名录定好,呈到她的府邸,给她过过目,然后等闭幕大典的时候出来宣布一下即可。
只是今年恰逢要补办仙府的千岁庆典,她非常重视,连带着宗门大比亦是下了血本的隆重。除却因伤闭关的三掌门危梦之外,其他长老若无要令在身,都早早地赶回协助筹办。
而掌门谢云迢,她更是三令五申告诉他,今年的宗门大比,他必须亲自到场。
他如今是天界大红人,日夜忙碌,谁也没指望他天天待在仙府。
所以孟星遥对他的要求也不高,只要开幕和闭幕两个时间出现就行。
他倒是答应得好好的,开幕大典守时地出现了,只是露了面没多久,便急匆匆地奉天府之令外出了。
对此,大家早已习惯成自然,孟星遥也是,因此也未曾特意盯着。
可好巧不巧的是,没多久就有情报递到,说有妖兽在北海近岸惹是生非。
虽说有琅华仙谷的人在处置了,但谢云迢在回仙府的路上还是生生转了个弯,跑到北海去了。
结果便是现在来不及赶回。
收到他传信的时候,孟星遥并没有任何意外的感觉。
谢云迢身为十方仙洲出了名的打架狂魔,正道卫士,不去凑热闹反倒不符合他的性格了。
她只轻轻将信音传了回去,微微一笑。
“离闭幕大典还有一天半,你若现在返程,再抓紧一点,还来得及。可莫怪我没警示你,仙府第七十八条门规定了,未提前批准,不可私自错过门中重大事务,尤其我还提醒过你多次,真赶不上,你今年的灵石宝物、灵矿分红等,全部充公。”
“这不能算私自,我是因公路上耽搁了。”
收到谢云迢传回的否决,她不为所动,轻轻弹手,便将他的千里信音丢到一旁。
懒得理他。
云听玉台上同样坐着归明仙府的诸位长老。
考试自有宗门机关的考官们负责具体的流程,这些仙府尊者们便被安排在玉台之上品茗听曲,欣赏花林盛景,灵池游鱼。
场地中间摆了两块灵音镜,能通过弟子们身上的紫玉令转送现场比试情况。同样的,底下的留仙坛也摆了三块,今天是最后比试,有许多被提前淘汰的弟子们都来留仙坛看魁首的争夺。
因为座下无弟子,对于比试的结果,孟星遥主打一视同仁,并不是很在意。
故而她一边静坐养神,一边摆弄着池苒偷偷带来,塞给她的闲书,听着座下各位长老闲谈。
天界的衡天府事务一向繁忙,除却因公请假的公孙小绫和崔少衡外,今天能来的倒是全来了,算上孟星遥,共有五个人聚在这儿。
玄明真君看了一眼孟星遥,好奇道:“掌门怎么不在?”
“你还不懂他?”孟星遥浅呷了一口茶,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有要务在身。罢了,他能赶上典礼便好。我们只管定我们的。”
“哈哈,我只觉得惋惜,今年的比试,如此隆重,还有许多不错的弟子,相比往年可能更精彩许多。”
“你座下都有好几个好苗子了,”一旁的越风真君笑道,“云扬前阵子才立了大功,斩了几个人间作祟的大妖,被仙首给重赏了,给归明争了不少光。”
“哎呀,这些都是他们应该做的,得门中栽培,自然要回报师门,方才形成正轨。”
“玄明师兄说得很对。”
孟星遥瞧着他俩一唱一和,以及顾玄明得瑟的模样,轻轻转动茶杯,没接话。
她知道这人话里有话。
在座的几人里面,身为二掌门的她和谢云迢一样事务繁忙,故而未曾收过亲传徒弟。
庄越风与他关系不错就不提了,余下蔺沉光、池苒两位真君的弟子都不如他。
身为几人中间当年修为最低、修炼最困难的人,他逮着机会就要装模做样得瑟两句。
既害怕人听出来,又害怕人听不出来。
池苒真君除了是归明仙府长老外,同时也是掌门右护法,和孟星遥关系最好。
此时她俩视线对上,她悄悄翻了个白眼,也不说话。
唯独蔺沉光品茗感叹道:“还是玄明师兄运气好呀,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座下有这么多优秀的弟子,在仙华天都也能仰首伸眉,独占鳌头。”
“你这说的,这事不是光靠运气,主要还是实力。”玄明不满地瞥了他一眼,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蔺沉光想了想:“好吧,那就希望我也有和玄明师兄一样的实力。”
他说得坦诚,落在众人耳里却别有意味。
池苒终于没憋住,闷笑一声。
玄明瞪了她一眼。
池苒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严肃:“……呃,我前些日子在闭关,不知今年情况,听说应远进步很大,有望夺得魁首?”
“是的,远儿他今年发挥挺好。”越风真君笑了笑,“不过这次梦之师兄门下的满榕也很出色。”
“确实。”玄明颔首,抚须感叹,“满榕这丫头虽然平时性子傲了点,不如云扬稳重,毕竟年纪小,你们是没看到啊,她这次可是非常争气,可惜啊,梦之师兄他闭关去了,不然的话,可能有机会亲眼目睹满榕拿下魁首呀。”
闻秋试是归明仙府历史最为悠久的一场大比。若能在众弟子间拔得头筹,当之无愧是一种无上殊荣,也是修仙之路上极为重要的一笔添色。
如今天界新生代的优秀子弟中,凡是出身归明仙府的,几乎无人未曾夺过此荣誉。
尤其是今年的魁首,因与补办的千年庆典恰好在同年,更是性质特殊,竞争尤为激烈。
然而,他此言一出,玉台之上忽然陷入一瞬诡异的沉默。
余下三人面面相觑,眼神意味深长。
玄明一怔,随即想起什么,轻咳两声:“……当然,此话也不准,今年的弟子们都这么优秀,一切都还未可知,哈哈哈。”
说完他悄悄往上瞄了一眼,见玉台之上的孟星遥面色如常,方才偷偷松了口气。
孟星遥将他们几个反应尽收眼底,轻轻翻过一页纸,有些好笑。
也不怪他们有此等反应。
现今在归明仙府,有件不好公开说,但又几乎人人知道的事,那就是她不喜欢孙满榕。
此话着实是误会了。
孙满榕年纪小,天赋卓越,家世又好,是归明仙府座下第一宗门,飞雪剑宗宗主孙常德的幼女。
修士子嗣单薄,孙宗主夫妻恩爱,百来年才得二子一女,又属于这个幼女天资最好,故而孙满榕从小到大被飞雪剑宗众人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各种天材地宝紧着喂养,又加之她确实聪颖,便一路飞升,修仙之路真可谓顺畅至极。
第一次参加闻秋试便取得了第十名的好成绩,之后更是得玉衡仙君危梦之的青眼相加,成为他座下年纪最小的徒弟。
既得仙君亲传,又性格大方,相貌美丽,修道短短百余年,已是风头无两,炙手可热。
前年她还跟着师兄宋云扬下了一趟山,除了一个作恶人间的大妖,上了云升鹤鸣榜,被衡天府授予了一枚新星宝印,在其他仙山子弟间也是小有名气。
有道是无论何种成就,都是年少成才为佳。
修仙亦如是。
故而众长老也十分看好她,孟星遥自然也不例外。
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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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明仙府身为千年大宗门,历史虽不算久,个中关系却很复杂。
虽说众长老们也是年少相识共筑大业,但各有各的脾性,再如何以大局为重,也免不了偶尔也有摩擦发生。
这其中,同属太微七曜的玉衡仙君危梦之和孟星遥便有过隔阂。
长云峰距离池华殿并不远,脚程快的俗家弟子三个时辰就到了,更别提仙家子弟,身轻体健。
但除了在东曜殿议事之外,两人就几乎没有过私交。
据知情人士透露,而一切恩怨的起因,传闻就起于一个情字。
两人不和多年,明争暗斗,直至三百年前,危梦之因故受了伤,大部分时间都在洞府内闭关修炼,静心养伤,鲜少露面。
也因如此,虽然他也是同谢云迢起于微末的生死兄弟,也曾是归明仙府手握大权的三掌门,后来除了顶个虚名外,几乎不掌管清衡山要事,将权力悉数让出。
即便门中对长云峰多有照拂,也免不了令人觉得玉衡仙君有几分可怜,如今竟被孟星遥排挤至此。
而孙满榕这人,也不知道是她年少成才,太过自负,还是性格骄纵,眼高于顶。
居然替她的师父,玉衡仙君打抱不平,对孟星遥也不甚尊敬。
孟星遥心知肚明她背后是谁的意思,好在她也不是泥人脾气,只令公明堂以门规训诫,便将她那恃才傲物的大小姐脾性压得不敢再明着放肆,从此安生了不少。
他们觉得她会将此人放在心上,着实是误会了。
就在此时,玉台中央的两块灵音镜,其中一块突然迸发出剧烈的红光,一簇诡异妖魅的火焰,竟在画面上腾烧起来!
其势盛大,夺目骇人,仿佛要透过镜面蔓延出来。
在场众人原本还在闲谈,见此情形,俱是一惊,纷纷起身。
未等人反应,高位之上的孟星遥已经拂袖而来。
她蛾眉微蹙,抬起左手轻点,顿时感觉有一股力量阻碍着自己。
“守其真形,秽气绝散——破!”
话音刚落,她灵气运转,两指作刃,凌空劈下。
灵音镜上画面一滞,随即无数裂缝随着她的动作从镜面上碎裂开来。
下一刻,红光溃散,镜中画面流转。
只见铺天盖地的烈焰熊熊燃烧,漫天覆盖着真火烈乌的居所。
这只作为内考武试最终关之一的大妖已然死亡,黑色巨大的原形肉身躺倒在地,往外流着无尽的鲜血。
闻秋试的最终考题,每届都不尽相同,今年的考题为锁妖塔历练。
作为最后一关的镇守妖兽,真火烈乌虽为大妖,但对于能闯到最后一关的归明仙府弟子们而言,它并非什么难题,此番考试也并非要他们暴力杀死,而是协作智取。
真火烈乌以炽焰真火为功法,主火属。传闻是金乌一族的旁支后裔,本体是一只周身萦绕着火焰的巨大黑乌鸦。
这只是之前谢云迢在渡云谷抓到的,顺手就给丢进百妖秘境里镇压着。
此妖身亡,身上的火焰也会随之熄灭。
可奇怪的是,这只明明死了,那黑色的妖气却凝聚不散。
地上到处是洒落的妖血,形状骇人,满场混乱。妖巢中央被人布置了一道威力强大的阵法,漫天烈焰,在流淌成河的妖血之上肆意燃烧着。
阵法的中心伫立着一个女弟子,她身着归明仙府绣着金虎云纹的浅白弟子服,手持金色宝轮,威势逼人。炽热的焰火焚尽一切,却在她的一尺之外停驻,犹如等待命令的忠心信徒。
而在她的不远处,另一位弟子浑身裹着巨大的火焰,像一颗火球在空地处滚动,痛苦哀嚎。
其余两名弟子瘫倒在地,都吓呆了。
灵音镜中,那名弟子抬起头。她长着一张令人喟叹的姣好面容,会让人见之不忘。
孟星遥认得她。
这就是归明仙府三掌门玉衡仙君危梦之最小的爱徒,也是这一代弟子里最名声大噪的一位,孙满榕。
都说她长得有那么三分像她,可惜性格骄纵,徒有皮相,不得半分真神。
此时,她的脸上沾染了不知是谁的鲜血,神情彷徨悲哀,反而多了几分夺目迫人的美貌。
似乎感受到了来自灵音镜的凝视,孙满榕猛然转过头,目光灼灼,仿佛能透过这一方屏障与她对视。
下一刻,镜中的画面刹那黑去。
玉台之上喧哗一片,孟星遥眼神冰冷锋利,沉声下令:“来人,速去百妖秘境救人!”
2. 第二章
随着定古钟的声音落下,这一届的闻秋试终于落下了帷幕。
真正的纷争却仿佛才刚刚开始。
百妖秘境里发生的事,已经通过灵音镜让人一览无余。众弟子尚因震惊而交头接耳时,宗门机关公明堂已迅速出动封锁现场。
那群身配玄铁令的执令弟子很快从秘境里带出了好几个人。
那走在最前头的人不出所料,正是在宗门内颇有名气的孙满榕。
她身上灵力大涨,虽略有些魂不守舍,但转瞬即逝,出来时步履轻盈,肃容高洁,仙姿难掩。
顶上隐隐有八瓣白莲显现,这是刚破境时特有的标识。只是这八瓣白莲,却不同寻常地隐隐泛着红光。
*
孟星遥一进屋,百药宗的人便急忙对她行礼。
她摆摆手,询问道:“情况如何?”
“回尊上,救下得及时,紫玉令护体,加之根基不错,保下一条性命,只是心印真火太过凶险,伤势严重,恐怕完全恢复也得费些功夫。”
答话的人是百药宗宗主白芷,她了解孟星遥的脾气,此时也不跟她客套,直接拨开帘子让其进了内室。
榻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孩,神情痛苦,浑身烧伤,发梢焦黑,身上的伤口已被妥帖包扎,可仍有无法处理的地方,裸露出的皮肤皲裂开来,红一块黑一块,可怜又可怖。
空气里弥漫着清香苦涩的草药味,一看就是费了不少上好的伤药。
孟星遥伫立榻前,接过她递来的册子。
这名受伤弟子名叫宁音,来自人间境东荒南洲越阳国,家世清贫,是个孤儿,早早踏上仙途,所得评价皆是刻苦努力,于百年前得偿所愿,被收进了归明仙府座下的清河道宗。
资质尚可,但在人才济济的归明仙府远算不上优秀,算是踩着及格线进来的。
好在她天性乐观,性子活泼,仗义直爽,虽只是清河道宗的普通弟子,但依旧勤奋刻苦修炼,认识她的人也不少。
她和孙满榕会有矛盾,看似无理,又很合理,在弟子间也并非什么秘密。
一个性格骄纵,千娇万宠,一个出身草根,自信直率,加上飞雪剑宗和清河道宗本就有过摩擦,每次一碰上,那便是针尖对麦芒。
而且两人修道的时间相差不大,修为也相近,这次的宗门大比对她俩来说都十分重要。
只是平日吵吵闹闹也就罢了,没人能料到,在这般要紧关头,两人居然还能起了争端。
依据孙满榕和其余两名弟子的口供,皆指认是宁音为了争夺魁首,独占鳌头,便趁几人全力布阵施法之时,出手偷袭,孙满榕出于自卫,被迫打伤了宁音。
宁音此举还差点令真火烈乌挣脱桎梏,陷众人于危险之中。
清河道宗的人自然不相信这种说法,其宗主陆源康立刻带人也赶到了东曜阁拜见各位尊者,以求保下宁音。两边宗门狭路相逢,端的是暗潮汹涌,剑拔弩张,因是在仙家贵地,才不敢肆意妄为。
现场妖火肆虐,几位弟子所佩戴的紫玉令皆被损毁,无法得知真相,唯一可确认的是,伤了宁音的是归明心法中最为基础的一招法术。
天界神庭坐落东荒中洲,以“三垣守世,四象拥天”的格局分封东荒。归明仙府坐落西洲,受封西象白虎之权,功法威猛,尤擅杀伐。
归明仙法的其中一招便唤作心印真法,是弟子一入门便要学的基本法术,可掌控五行之力化为己用,而伤了宁音的便是心印真火。
白芷说:“好在宁音运气不错,金丹还未完破碎,否则就连我们也回天乏术,只是可惜……”
她后面的话没说全,但孟星遥也能明白。
虽说灵脉和丹田处的伤口已被修补了一番,但先前的伤势已经让的灵气溃散,修为大损,可谓是前功尽弃。
对于一个修道者来说,这未必不比一命呜呼更难受。
孟星遥很快将案卷看完,最后目光落在了其中一行字上:“宁音的灵脉和金丹不仅被烧伤,且灵气近乎枯竭?”
“是的,”白芷点头,“这也是我要同您说的,按理心印真火不该能造成此状,有些蹊跷,不过说来奇怪,如此严重的伤,宁音还能留有灵气周转,保下一条命,委实运气好。”
“那孙满榕是何情况?”
白芷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她不许我们碰她……毕竟境界突破时,灵气加持,会修复伤处,她说自己无恙,又身份特殊,我也不好勉强。”
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孟星遥并不意外。
孙满榕一踏上修道之路便崭露头角,傲视群英,而增进过快后的代价便是修为停滞多年。
幸运的是,她此番因祸得福,逢其仙缘,不仅成绩远超他人,魁首已是囊中之物,而且还直接升境,超过曾经的宋云扬,成了最年轻的天知境弟子,距离登仙只差一步之遥。
前途可以说是一片光明,她妄自尊大,不难理解。
“不过,”白芷狡黠一笑,“我派弟子跟着池长老一同去戒律塔了,想必她再不愿也没辙。”
孟星遥点了点头:“此事棘手,辛苦你们了。”白芷忙行礼道:“职责所在,愧不敢当。尊上客气了。”
清衡山的人都知道,归明仙府的掌门是谢云迢,但是清衡山的人也知道,谢大仙尊战力无双,除魔卫道,是天界待新封的战神,他没有那么多时间管理仙府杂务,故而清衡山的实际掌权者,其实是他的师姐,孟星遥。
甚至在十方仙洲,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
孟星遥冲白芷点点头,后者心领神会,合上施了术法的春草灵鹿双扇屏风,将万千嘈杂屏退在外,为她辟出一方静谧之处。
手掌翻转,掐诀吟咒,孟星遥阖上双目,指尖灵光微闪,悬于宁音的额头。
汇天地元气,救千伤万苦。泛着淡淡青金色光芒的真气凝于她的指尖,慢慢流淌过去,游走遍宁音的全身。
因其功法使然,那些伤口也被柔和的光芒所包裹,坏死的地方被一点点填补起来。
白芷的检查巨细无遗,情况和她案卷记录得分毫不差。宁音的灵气尽数被吸走,气若游丝,却仍有一丝灵力在护佑着她的金丹。
青金真气轻轻包裹宁音的金丹,修补疗伤,此时忽有一丝灵气分散出来,轻轻缠住了她,领着她往识海方向游去。
孟星遥有些讶异。
识海乃是修士最为隐秘之处,若非自愿开启,则非修为高深者不可进,否则两败俱伤。故而白芷不敢深入检查,待宁音康复,可自行疗伤。
但孟星遥可不一样。
她荡开神识,便探入其中。她的修为远在宁音之上,妙华心经可渡万物,经她施展,更是如春风一般和煦温柔,无人可抵抗。
玄真境的弟子,识海已自成方圆,别有洞天,可宁音的识海却被一片大雾掩盖,孟星遥只能看到以己为中心的三尺开外之物,不多也不少,待她走过,身后的景色又会迅速被大雾吞没。
她没有轻举妄动,无论修为如何,她在此处都是一个闯入者,乱作改动,要么她被逐出,要么识海坍塌,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她想看的。
虽然可以看见的距离并不远,但随着灵气带她往里深入,仍可逐渐看出这是一座古城,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可是徒有大概,不甚真切。
识海之中的场景,素来依修士心中最深的期盼而生,孟星遥猜不出这是哪儿,但依据宁音的经历,她姑且猜作是她越阳国的家乡。
街道不大,因灵力有限,显得略微粗糙与荒芜,地上的灰烬与余火倒是分明,这是心印真火留下的痕迹。孟星遥蹲下身子,手指轻拂,那余火便冒出一团黑雾,随后消散不见。
指引她而来的灵力似乎力竭,挣扎了两下,彻底消散了。
孟星遥抬起头,这里的一切都是雾蒙蒙的,唯独现在伫立在她跟前的东西是清晰。
顺着那如水一般流淌一地的余火望去,一片弥散着黑色雾气的灼热焰火,如有触手一般呈大字形攀援而上,笼罩在一件物什之上,诡异妖冶,竭力吸取着周遭仅存的灵气。
感应到她的到来,那烈焰如有生命一般,忽地膨胀起来,朝她猛扑而来。
素色飘带自袖中翩然飞出,生生挡住这一击,孟星遥不慌不忙地翻手结印设界,一道金网自她掌中显现,瞬间铺天盖地,笼罩四周。
足以净化万物的咒文禁制在金网上旋转,金光绚烂,任凭那烈焰如何仍然奋力挣扎,横冲直撞,试图脱开金网的掣肘,都无济于事,最终随着金网的逐步缩小,被彻底收拢了进去。
金网收回掌心,她触及那团焰火,眉头紧蹙。
来百药宗之前,她和池苒等人就在百妖秘境里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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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过一遍,孙满榕此番突破机缘巧合,多少有些奇怪,但残留的妖火,以及这几名弟子留下的阵法禁制都没什么异常。
如今看到这团真火本体,她心中终于有了点眉目。
而随着焰火褪去,迷雾散开,方才那被掩盖的物体也映入她的眼帘。
是一块饱经风霜的石碑,与周遭的场景十分格格不入,更奇怪的是上面竟刻满了大荒古文绘制的咒文,那密密麻麻的字体长短不一,似乎组成了一个字。
孟星遥回忆了一会,想起这是大荒古文里的音字。
是宁音的音?
石碑之上,散发着淡淡灵气,这下彻底明了,那护佑宁音的灵力到底从何而来。然而还未等她看清,周遭的迷雾忽而渐起,将那石碑又渐渐隐去。
耳边传来白芷唤她的声音。
“尊上,池苒长老回来了。”
孟星遥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宁音,她方才痛苦的表情已变得平和,仿佛只是睡着了。
池苒在内室里等着,孟星遥进来的时候,她正给自己倒茶喝,一壶满满的龙团胜雪都快见了底。
“哎,你可来了,你都不知道那丫头的嘴巴有多硬。”池苒一见到她,嘴巴就跟连珠炮似的停不下来,“我和泽兰都摁着她了,她还不让我们检查,还说要等掌门回来去告我们,哟哟,这话说得,可真把我吓死了。”
孟星遥微微一笑,见怪不怪:“倒是她的性格,所以你有什么收获吗?”
“那当然,我池苒出马,还能有失手吗?”池苒摇了摇手,便有一本书册出现在她的手上。
“五十年前的九月初三,玉衡仙君曾经短暂出关过一天,当晚于万卷藏书阁禁地借走了这本古籍,次日便归还了,而这册摹本,刚才被我从孙满榕房间的暗室里给搜出来了。”
清衡山,戒律塔。
巍峨屹立的石塔高不见顶,如鹤飞天,刺入云端,层次分明的塔身之上未作任何点缀,只保留了岩石最原始的灰色,反而让岁月在它身上留下风吹雨打的痕迹越发隽永。
古朴、沉闷,一如它的名字。
戒律塔的每一个房间都装了很厚的隔音石,狭小憋屈,与世隔绝,灵气稀薄,在这里待上一个时辰,便会身苦心闷,与闭关修炼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这是归明仙府用来关押、惩戒犯错弟子的地方。
凡是来自清衡山的弟子,都曾听说过归明仙府公明堂的威名。
维护秩序,执行赏罚,但凡有弟子犯错,都会被关进戒律塔以示惩戒。
好在仙家宽容,大多也就是闭关思过、罚以杂役等。至今为止,还少有弟子被惩以最严峻的刑罚,那便是被以九天雷刑废去仙法灵根,遣回凡尘,了却仙缘。
没有弟子不害怕来这个地方,再深的反骨,顶多被关一个时辰,也便老实认错,不敢再犯。
孙满榕却并没有很深的感触,她所在的禁闭室与其他房间相比,不仅宽敞许多,甚至给她备了靠椅休息,放了一壶茶水和精致的糕点盘。
她静坐在那里,一闭上眼,脑海里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宁音在她跟前痛苦翻滚的模样。
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似乎有一簇妖冶如血的火苗,正在她的丹田里疯狂燃烧,令她的额上都沁出几分汗水。
禁闭室的大门是特制的灵物。此时,那扇厚重的石门渐渐变得透明,公明堂堂主钟雄和他的两个心腹手下又出现在了跟前。
“同样的问题,你们要问几遍?”孙满榕按下不舒服,语气不耐道,“要检查也检查了,要问也问了,说了是宁音先袭击我,我才会回击的,到底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钟雄叹了口气,他有心卖玉衡仙君一个面子,奈何孙满榕不领情。他轻轻往一旁退开,俯身行礼:“尊上,这里便是了。”
孙满榕一怔,便有一抹由池苒陪着的绰约身影,自他身后缓步走来。孟星遥静静地看向这边,明明什么话也没说,却令她心里无端地一慌。
只是迟疑了一瞬,她倏地起身,迤迤然地行了一礼:“长云峰弟子孙满榕,拜见尊上,池师叔。”
“你们都先退下吧。”孟星遥吩咐道,其余人很快领命退了出去。孙满榕抬起头,看见池苒离开前瞪了自己一眼,充满了防备和警告,不由令她生出几分忐忑。
禁闭室很快只留下了她和孟星遥。
3. 第三章
禁闭室的石门缓缓开启,待孟星遥走进,又在她的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孙满榕努力挺直腰杆,与其对视,想保持住自己一贯傲人的气度与风姿。
什么归明仙府的实际掌权人,什么万人之上的太微七曜之一,什么十方仙洲第一美人。
纵然是又如何,再过三百年,她一定也能登上这个位置。
她已经是十方仙洲最年轻的天知境弟子,只要再多给她一点时间,她必取而代之,这些赞扬称颂的话,将同她的名字写在一起。
然而,随着两人一步步接近,却有一道无形的威压落在了她的身上。
顷刻间,孙满榕感到如有千万斤的枷锁上身,逼得她承受不住倒退两步,扑通一声跌坐了下去。
明明孟星遥那张美丽的脸上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她忽然有点后悔,腹部那份隐约的疼痛,似乎越发厉害。
“我……我……”她张了张口,想像从前那般虚张声势一番,却喉间晦涩,竟是一时哑口无言。
孟星遥在离孙满榕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她没有像孙满榕担心的那样对她的窘样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抬起了手,随后手掌优雅翻转,作了一个下按的手势。
然而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令孙满榕刹那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自被关进来后,她预想过很多可能的提问,也想过了很多回答的内容,无论多坏的问题都被她提前想过,自认为已经做到滴水不漏。甚至还暗戳戳地想,如果孟星遥被她激怒,她该如何高雅端庄地反将一军,大赢特赢。
她知道外面有很多人在替她说情,努力维护她,只要从这里走出去,判了她无罪,哪怕受了点小罚,不,凭她的地位和师父的身份,连小罚都不会有,从此她就可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只要迈过这个坎,她便可顺利成为千万年来最年轻的仙人,等待她的就是无限光明的未来。
可是,这个孟星遥,她怎么什么都不问,她为什么什么都不问啊!?
不祥的感觉冒出来的瞬间,她转身想逃,可这逼仄的小室又能逃到哪儿去,甚至她还来不及转身,那迫人的威压便已经将她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她僵在原地,那灼人的痛感从丹田处腾地一下冒出,须臾之间遍布全身,疼得她瞬间直冒冷汗,随即有什么东西从她的体内钻了出来,攀爬盖住她的五感,逼得她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冲天的金气夹杂着黑雾,从她的七窍处猛地冲了出来,形成一股巨大的旋风,张牙舞爪地朝孟星遥扑了过去,想给这个硬拉它们出来的女人一个狠狠的教训,却在靠近她的那一刻,被吸入了一个小小的玉质葫芦里。
孟星遥的口中轻吟,念念有词,语调温柔。这咒语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一切动静圈在这方寸之地。
那黑雾彻底离开了孙满榕的身体,却也带走了她很多修为与灵力,她的七窍滴着血,鲜红的血液将那姣好的面容搞得污浊一片,狼狈不堪。
她的五感刹那消失,却又在黑雾离开的时候逐渐恢复,一股淡淡的灵力包住了她,将她的鲜血止住,她艰难地撑起身子,恍惚间似听见了一声悠远的叹息。
“……你,你做了什么!……”
“有两件事,你想先听哪个?”
腹下传来疼痛,孙满榕掐诀点在自己的丹田处,她能感受到那里空了一大片,缩小了十倍不止的金丹上遍布裂痕,她喘着气,努力抬起头。
那人垂眸静观,优雅地端着手,脸上依然是平和一片。
仿佛那差点让她死去的动静在她眼里什么也不是。
“第一件事,宁音没死。”
孙满榕眨了眨眼睛,她重复了一遍最后四个字,似乎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后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孟星遥:“她没死?”
“第二件事,你窃取你师父的令牌偷进禁地一事,我们已然知晓。”孟星遥说,“偷习大藏心经,又对同门下手,你可认错?”
孙满榕爬了起来,靠在了墙上,如今她已经顾不得什么风度,只想让自己舒服一点。
“果然瞒不住你们……”她呢喃道,又咬牙切齿看向她,“认错?如今我得到魁首,又连升三阶而升境,此乃我之仙缘。何错之有?”
她挤出一丝虚张声势的笑,可是下一秒,腹部传来的锥心疼痛又让她瞬间失了声。
孟星遥将葫芦放回袖子里,轻轻拂了一下衣袖。她本想转身就走,但看了孙满榕这般模样,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魁首之位,绝非靠作弊而来。”
“倘若你想用此法,得道成仙,那你便大错特错,修仙之道,从无捷径可言,我言尽于此。”
“世间法术千千万,难道你是唯一圭臬吗?”孙满榕不甘地抬头看来,“我查过,这原本算不得禁术。”
“所以你疼成这样,还觉得不该封作禁术?”
孙满榕一噎。
孟星遥继续说:“这里既是归明,是与不是,那便由我说了算。”
“……哈哈哈哈哈,”孙满榕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听的笑话,笑得颤抖起来,“你说了算,你说了算……这里有掌门师伯,又有六大长老,归明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一言堂了?你敢处置其他人又如何,我师父是什么身份,我犯了这点小错,你难道就敢越过他就把我抽筋剃骨,废绝灵脉赶下山吗?”
她挑衅似的看向她。
“我在这个年纪,已经是天知境弟子,我师父当年受你迫害,如今也将登上仙之位,我们长云峰不会永远受欺负,你以为归明仙府永远是你一个人独揽大权吗?”
没有想象中的生气,孟星遥依旧平静地看着她。
“你师父就是这般教你的?”
“最年轻的仙人啊……你当外面的人为何宠着你,捧着你?想来你也清楚,不然为何冒着这样的风险,也要追求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
“你现在修为大损,境界倒退,外面的人若是知道了你所作所为,会如何看你,你又会如何自处?还有你最爱的师父,若知道你偷盗他的令牌,去藏书阁禁地窃取禁书,又会如何待你呢?”
“你还觉得,需要我出手?”
孟星遥,她想,你还是修炼不到位,修仙之人当致虚极,守静笃,怎还是如此图嘴上痛快,与小辈这般计较。
孙满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丹田处的疼痛渐渐转成炙热的烧灼感,愈演愈烈,像是要把她吞噬了一般,令她无暇再顾及孟星遥在说什么。
“从此出去后,你回长云峰闭门思过吧,以后如何,全凭你的造化……”
她的话音未落,忽见眼前那原本缩作一团的女子猛地腾空而起,身形张开,灵气大涨,瞳孔里散发着炽热的光芒。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电一般地朝她扑来!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秀白的手指化作利爪狠狠劈下,眼见得就要撕开孟星遥的天灵盖,却在即将触及她的瞬间,有金色的光芒从孟星遥的身上荡开,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最后形成了一个夺目的光环将她温柔地笼罩起来。
无垢净光,诸暗不近。
孙满榕被如有实体的光芒毫不留情地撞开,砰地一声狠狠摔在了地上。
“大胆!”
躺倒在地动弹不得时,她看见池苒带人迅速冲进来护住了孟星遥。腹部的疼痛渐渐消失,身上的疼痛开始占领知觉。
真好笑啊,她想,仿佛她能对她做什么一样。
世界陷入黑暗之前,她咬牙强撑着,如愿看见面前那故作慈悲的女子脸上有了裂痕。
她冷冷看着她,那一向平静如水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愠怒。
整个归明仙府被一种雷霆欲来的气氛密不透风地笼罩着。
虽然宗门内只言片语也未曾透露,可所有人都知道出事了,很少有像这次一样,所有长老都聚在一起,就为了审判一个犯了错的弟子。
大殿之上,顾玄明不动声色地左顾右盼,目光在各位长老身上逡巡一遍,又看了一眼中央被捆成粽子一样的孙满榕,几欲张口,最终只是暗暗地叹了口气。
一旁还跪坐着两个哭得声泪俱下的弟子,是先前替孙满榕作了伪证的证人,其中一个还是他座下的弟子,虽比不得其他几个弟子得他宠爱,但也在丢他的脸。
想到之前自己也替孙满榕说过好话,他搓了搓手,决定还是好好当个乌龟。
孟星遥静看台下目光交错,觉得差不多了,将手上的茶盏放下,开口道:“若我没记错,上一次废除亲传弟子,还是在归明仙府被太微殿追封之际吧。”
底下的蔺沉光应道:“对,尊上好记性,确实是那个时候,已经过去快千年了。”
归明仙府极少废除弟子,更别提亲传。都是精心培养多年方才成长起来的人中龙凤,若非大错,绝不会轻易驱逐。
当年归明仙府算得上是白手起家,为了迅速扩大势力而各种招人,不久后乘势而起,成为后起之秀,于仙魔乱世中建下汗血功劳,带着发迹神山清衡山一同受册封。
但那时,归明仙府尾大不掉的弊端也逐步显现。还是孟星遥带头快刀斩乱麻,顶着一片骂名肃清势力,才能有如今归明仙府的根基。
往事如烟,转瞬即逝,已是沧海多少年。孟星遥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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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看向地上死气沉沉的孙满榕,也不想再多说什么,看向一旁的池苒:“通知危梦之了吗?”
“已经通知了,还有一刻钟,此香燃尽,他若不来,便代表无异议。”
此举确实只为走个形式,危梦之闭关多年,如今正是关键之际,让他为了一个犯了大错的弟子出关,几乎没有人觉得他会这么做。
香烟袅袅,摊在地上的孙满榕发出一声冷笑:“要动手就赶紧,磨磨唧唧,没必要拉我师父出来。”
她已经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可她话音刚落,忽然外面仙鹤啼鸣,便有人踏着祥云万千,如风般飘然,踏进了大殿。
玄色绣金衣袂迤逦铺开,绮靡华贵,映着那如雪长发,男子容仪俊美,却冷傲郁然,一双丹凤眼不见风情,唯有疏离,端的是极尽想象的仙人之姿。
只是那略显迟缓的步履,以及额上的冷汗,苍白的唇色,仍能看出他因强行出关,仙魂正在饱受灵气错乱反噬之苦。
除了孟星遥,其余在座的各人纷纷起身,行上一礼:“见过玉衡仙君。”
地上的孙满榕瞪大眼睛,似是不可置信,随后泪水便瞬间蓄满眼眶,她挣扎爬起,朝她的师父费力靠近几步,声音凄哀:“师父……”
危梦之并没有看向她,而是直走两步,对孟星遥端端正正行礼道:“梦之晚来,还望尊上莫怪。”
孟星遥淡淡道:“许久不见,如今仙君大境将成,我还未能送上一句恭喜。”
“谢尊上吉言,一切还为时尚早,待大局定下,还请大家赏脸来长云峰共饮一杯。”
危梦之行完一礼,抬头之际,恰与星遥四目相对,只一眼,便见孟星遥瞥过头去,借倒茶错开目光。
没想到过去三百年,两个人再次见面,还是因为这种事。
真是天生的冤家。有道是新仇旧怨翻不尽,话不投机半句多。
两人没彻底撕破脸,全靠着最后那一丝薄薄的情面强撑着。
“你既然来了,也是要留下她了,她于闻秋试中打伤同门,谎话连篇,因是你座下弟子,本让你带回严加责罚即可。”
“然,她偷进禁地,一犯大忌,窃习禁术,二犯大忌,欲杀同门,三犯大忌,最后又欲伤本尊,按门规,该当如何责罚?”
座下静默片刻,门规是进门必习第一课,条条道道,几乎无人背不下来。
这罗列的一箩筐罪名条条该重罚,尤其最后一条,袭击普通师长已是大罪,更何况是孟星遥。
孙满榕自危梦之进殿之后,已经泪流满面,此刻更是哭得泣不成声,她疯狂摇头,哑着嗓子哀求:“师父,求求您了,您让我下山吧……如今我已成废物,我不想再丢您的脸……”
危梦之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一甩衣摆,双膝下跪,深深地叹了口气。
“教徒无方,让她犯下如此大错,是我全责,既然执意保她,便该当由我受罚,请——受雷刑。”
世人常道仙家宽容,不会对弟子乱加严刑,却不知一切只是以境界区分。
以危梦之近登上仙之位,对应的惩罚则会严苛许多,其中最为严重者的为雷刑。
雷刑者,共六六三十六道天雷之鞭,不可以仙法、法宝相护,须每条雷鞭落实到底。
雷鞭疼痛,刺骨钻心,伤害层层叠加,越到后面伤得越深。
受此刑法,不仅修为大损,且仙魂疼痛如灼,恢复缓慢,尤为折磨痛苦。
更别论他现在这副伤势,更是雪上加霜。
满座哗然,玄明等人慌忙起身,纷纷劝道不至于。池苒在一旁眉头紧蹙,看向孟星遥,欲言又止,落到嘴巴化作一句:“他何必。”
孟星遥静静靠在高座之上,冷眼相看底下一切,那雪色长发遮住危梦之的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也无法透过他的眼睛看清他的想法。
可是又何必看清,她努力忍下心中的愠怒,冷笑一声:“既然有如此求,那便如你所愿。”
池苒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挥了挥手,随后便有几位公明堂弟子一同随她往危梦之走去。
殿中叹息一片,孙满榕挣扎爬到台下,仰头悲声:“尊上,一人做事一人当,要罚就罚我吧,都是我做的,与我师父无关啊!……”
孟星遥沉默着,漂亮的长睫掩下,眸色晦暗复杂,看不清情绪。
就在此时,山门之外忽然传来风铃清音阵阵。
墨色长发高冠而束,玉石流苏环佩轻响,身后背负的燿灵剑剑意凛冽,日光之下,流金璀璨。
那颀长身姿挺拔如覆雪松柏,昂首阔步迈进大门。
是谢云迢回来了。
4. 第四章
谢云迢一走进殿中,只一眼,原本窃窃私语的人群登时安静了下来。
金色的外袍多了不少折痕,隐隐沾了些微血迹,一看就是经历了不少酣战。
便是连衣服也来不及换置妥当,就直奔这里。
孙满榕一见谢云迢赶到,顿时如看见了救命稻草,焦急地喊道:“掌门师伯,掌门师伯,您拦一下,求您拦一下啊,这雷刑,千万不可用啊!”
谢云迢似乎已经知晓,并不吃惊。他的目光轻轻掠过四周的其他人,掠过跪着的危梦之,最后落到了孟星遥的身上。
而后者也正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那张风华绝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往前走了几步,正好挡在了危梦之的跟前。危梦之抬起头,似乎是想说什么,可是前者并没有停下,仍是朝前方走了过去。
“事情的原委,我已尽数知晓,孙满榕犯下重重大错,还袭击尊者未遂,按理应剔骨剥灵,驱逐出门,梦之既然想要保她,受罚也是应当。只是如今衡天府正是缺人的时候,仙首日前还说,待玉衡出关,有其他要务需委以他,不好耽搁。便由我定夺,此事容后再议。”
“至于孙满榕,废去长云峰亲传弟子之位,削去顶上三花,送至戒律塔罚抄门规三千遍,并送归飞雪剑宗监看,若有再犯,绝不留用。”
殿中一片鸦雀无声,无人敢在这时候说话。
良久,忽闻三下击掌声,孟星遥站起了身。她莲步缓缓,踱下台阶,脸上终于挂上了一抹微笑:“掌门英明,我无异议,池苒,便按掌门吩咐的,将他们带下去吧。”
“此事,就此作罢。”
台上高座唯有一张,是留给唯一的掌门。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有淡淡的花香萦绕过鼻尖,层层叠叠的华贵衣袖碰撞形如浪花翻涌,发出一瞬的沙沙声。
然而也只一瞬。谢云迢回过头去,那花香早已随着那道迤逦身影消失在了门外。
身后一同回来的少衡低声开口:“掌门,那颗夜明珠,我还是现在给尊上送过去吗?”
“……”谢云迢迟疑了一下,终究叹了口气,“罢了,晚一点吧。”
长云峰最终被罚以三百万灵币,且全脉弟子为清衡山打洒三十年的惩罚。
三百万灵币,对一向锦衣玉食的长云峰来说算是大出血了一场,但比起尊师受雷刑,总归是留了情面。
一场插曲就此落下帷幕,综合各卷成绩,因排名前两位的弟子皆因犯错被罚,最终排在第三位的应远拿下了魁首。
众人在恭贺越风真君的同时,关于孙满榕重伤同门,袭击师长,玉衡仙君出关救徒,宗主护短二人这几件事,也免不了成为了闲时八卦。
毕竟门内一直有小道消息,说谢云迢和孟星遥二人虽为师姐弟,是同门之间相识最久,仙府事务也全权交给后者管理,但因孟星遥太过强势,所以两人之间常有分歧,算不得和睦。
同时,因相貌有几分相似,一直也有私下传闻,说玉衡仙君将孙满榕当作尊上的替身,可如此看来,似乎对其的好更甚于对本尊。
修炼枯燥,心性难炼,法不责众,任凭如何明令禁止私下妄议,这样的风言风语如夏日池水边的小小蚊萤。
无害却烦人,总也消灭不尽。
孟星遥半倚靠在窗台边,看着白芷指挥百药宗的弟子们将一盆盆草药搬出屋外晒日头。
其中最惹眼的,是新栽培的一批仙草,名唤兰殊。兰殊根茎入药,可以治百毒,花蕊百年成晶,可医治离魂伤魄,可惜娇贵稀少,哪怕以仙气供养,也极易夭折。
幸得百年前云湫岛岛主闻晴做客归明,送来了一株珍贵的兰殊原种,方才让她们在今年栽培出了一批长势良好的仙草。
檐下风铃摇晃,叮铃作响,园中花草争奇斗艳,为首的兰殊仙草摇曳生姿,并排而立,色泽美丽,清香扑鼻,令人望之心旷神怡。
刚摆放整齐,池苒便从外头进来了。
今天没有公务,两人都穿了一身便服,池苒一身棕红色精巧劲装,干净利落,孟星遥则是素色绣银纹罗裙,虽样式简单,但料子与绣纹也是肉眼可见的上等,不仅不显寡淡,反而更衬出她容貌昳丽。
外头喧嚣吵闹的,百药宗这边的药园倒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
“你交代我的事,我去查了。”池苒一边喝着白芷端上来的茶,一边拿出几张纸,“孙满榕确实从三十年前就不太留在长云峰,经常回飞雪剑宗待着,算起来,她停滞的修为也是自那之后好像有了动静。五年前还多亏了她在场,飞雪剑宗才能及时诛杀云凌城的那个大蛇妖。”
一张纸是一小幅地图,上面用朱砂笔画了几个圈。
圈起来的地方位于薄山云凌城一带。薄山连绵长阔,地势复杂,恰好处在东荒西南二洲和西荒的交界处,但因大部分山体处于西洲界内,故最后还是划拨到了归明仙府头上,又因靠近泽苍山,后面便由飞雪剑宗接手,代为管理。
薄山很久前是个三不管地带,山匪横行,妖孽作乱,云凌城也只是个凡间穷困破败的小村子,被归明仙府接手后,方才有了些好日子。
谁也没料到,七百多年前一场浩大的雷雨山崩,会令山体之下潜藏的巨大灵石矿脉显露出来,云凌城也乘着东风飞快起势,短短几百年便成为一座连通各大仙山、仙门子弟聚集采卖的贸易要城,一直繁华到今日。
近水楼台先得月,负责镇守薄山灵矿和云凌城商道的飞雪剑宗身价也逐渐水涨船高。
而五年前,此地忽然出了一件大事。
原本只是凡间民夫遇见意外,后面连仙门修士都开始接连失踪,引得人心惶惶,因云凌城地位特殊,飞雪剑宗及凡间城主无法私自处理,便上报了归明仙府,由归明仙府派人前去协理。
事情倒也不复杂,顾玄明带领十七名精英弟子过去之前,飞雪剑宗就已经将情况大致调查清楚了。
原以为只是山魅作乱,引诱民间村夫,云凌城常年修士云集,见山魅作乱,便自告奋勇前去薄山除祟,却不料薄山深处不知何时潜入了一只受了重伤的千年蛇妖,修为已近羽蜕,修士被山魅蛊惑,不慎误入妖兽领地,有来无回,而他们的内丹恰好滋补了妖兽之伤,更令其欲壑难填,开始主动出山入城,偷袭掠夺无辜之人。
妖兽凶残,终究寡不敌众,归明仙府的人去了半月,带领飞雪剑宗设下埋伏,最后靠着孙满榕的一招秋水剑法,成功将其斩杀。
因为受害者除了一些惨死的散修之外,事还有几个重伤的琅华仙谷和重霄仙府的弟子,顾玄明只得又多留了几日善后,赔礼宽慰两大仙门的使者。
云凌城之案,孟星遥自然知情,飞雪剑宗呈上的案卷亦是她批阅的。蛇妖的洞穴被一把火焚尽,被它所收服的山魅也四散逃离,因飞雪剑宗为除妖主力,千年蛇妖的内丹虽是极品,却也作为奖励悉数给了他们。云凌城本就富裕,那阵子更是张灯结彩地庆祝了一番。
作为贸易大城,云凌城人多眼杂,此事十分棘手,飞雪剑宗却处理得十分漂亮,作为领队的顾玄明脸上也大大有光,对飞雪剑宗以及同去出力的弟子大加赞赏,尤其是表现最为优异的孙满榕。
见孟星遥颔首,池苒忍不住问道:“怎么了,为何查起这些事?”
“你来,我带你看一件东西。”
两人进入内室,孟星遥抬手轻划,织就一方屏障,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只玉葫芦,置于掌心。
她阖目念诀,不过须臾,那玉葫芦发出剧烈的抖动,下一刻,一簇剧烈挣扎的黑色灵力从葫芦中冲了出来,被一道强劲的真气裹挟住,悬浮于半空之中。
“这……”池苒面露疑惑,看清这团焰火的真身之后,她讶然道,“这……这灵力怎么会这样,这是大藏心经的缘故?”
半空之中,那团黑色的雾气如有生命一般垂死挣扎,腾空咆哮,甚至在试图吞噬周遭遏制着它的天罡真气。
“她是危梦之的徒弟,知道这本秘卷,不奇怪,但禁地里的那本大藏心经,并不会造成这样的后果。”
大藏心经,失传已久,但在失传之前,却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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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还算有名的功法。
其修炼思路自成一体,分为上下两卷,阴阳调和,互相制衡,吸纳天地灵气,循序增进,固本培元,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可以快速增进修为的功法心经。
而这本功法虽有奇效,却流传不广,更随着天魔之战而遗失。它被孟星遥列为禁术丢进禁地,还有个原因,其所存本确实是残卷,不能修炼,既无害处,也无裨益,省得有人浪费时间。
池苒眉头紧蹙:“你意思是说……这卷不能修炼?”
“不能。”孟星遥颔首,“当年是我亲手带回来的,可惜只有一半的一半。”
“那就奇了怪了。”池苒说,“我们仙府内也没几个人学过这个功法吧?难不成是危梦之给了她其他部分……”
“他给她的灵丹妙药还少吗?就算想帮她,也不必用这种法子。”
“倒也是。”池苒托腮思考,“他这么疼她,不至于教她学这种禁术,要我说,这丫头太过急于求成,倒是更符合玄明的性子,只可惜拜到了危梦之的门下……不过若是顾玄明,出了这事,想来也不会保她。”
“她现在如何了?”
“还能如何,虽说修为已废,还被削去了顶上三花,赶出长云峰,但毕竟是宗主女儿,剑宗对她自然还是照顾。危梦之待她不薄,她走之前还赠与了许多法宝给她。说是惩戒,可待她还不好吗?只看她自个儿能不能想明白。”
孟星遥点点头,并未多言,她目光落在那簇灵力之上,从孙满榕体内剥离出的邪气比宁音识海之中的更加强烈,虽被扼制,但烈焰灼灼,在空中吐纳腾绕,如有呼吸一般。
两指轻轻掐了个诀,邪火便被收回了玉葫芦之中。
“此事有异,你平日还是多盯着点,看能不能从她嘴里问出个所以。”
“嗯,我知道。”池苒刚点头,屋门忽然被叩响,外边传来白芷恭敬的声音:“尊上,池长老,宁音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往外走去。
花草葳蕤,曲径通幽,石阶两旁的玉竹白梅错落有致,院中一弯清池,倒映出晴朗碧空,更添几分幽静之色。
百药宗的诊舍很大,院落布局以静为主,越往里,越静谧,以期给伤患更好的休养。
现在里面的一间屋子却聚了不少人。孟星遥进去之时,正有弟子正替宁音拆纱布,身上的已经尽数拆完,只余下头上的一圈。她身上的伤势恢复良好,比她预想得快得多。
见她们进来,屋里的人纷纷行礼,孟星遥摆了摆手,径直走到床榻前,宁音在她过来之前便已经着急起身,激动地说道:“见过尊上,我昏迷之时的事,白堂主已经尽数告之,多谢尊上明察秋毫,宁音感恩在心,不知如何回报。”
女孩身量不高,形容小巧,一双眸子却又大又圆。孟星遥制止了她的行礼,柔声道:“不必说这些,你才刚醒,可还有其他不适的地方?”
“多谢尊上关心,”许是之前伤势的后遗症,宁音的脸色还是略显苍白,她摇了摇头,“我感觉尚可,并无其他的不适。”
一旁的白芷接话:“还好有尊上出手,宁音如今奇经八脉畅通,灵气护体,确已大好,只要按时吃药,想必也无大碍了。”
没有吗?孟星遥垂目沉思,又听到宁音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是不是可以回清河道宗了?”
她轻轻接过她的右手,悬指诊脉,确实是灵脉通畅,甚至比先前更为活络,孟星遥点了头:“可以,再休养几天,若情况稳定,便先回去吧,记得按时来百药宗服药即可。”
宁音眼前一亮,感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又听孟星遥继续道:“不过你先前根基有损,恐有遗症,八日后,再来清衡山寻我一趟。”
一旁的池苒挑了挑眉,倒是宁音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随后她咧嘴一笑,十分高兴地说道:“谢谢尊上,您真好。”
身旁的人皆是一愣,包括孟星遥,但宁音的眼神清澈,却是十分真诚,她不由地也笑了,起身道:“好了,你多加休息吧,早点康复,你也可以早点回去。”
5. 第五章
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恰好有风吹过,檐下的风铃轻响,清脆却悠远,随即又被门外传来的悉悉索索的响声给掩盖了过去。孟星遥抬起头,看见不远处三三两两逐步走近的人群,问道:“是清河道宗的弟子?”
“回禀尊上,是清河道宗的弟子。宁音昏迷的这些天他们十分担忧,是也常来看望她。”
她们刚好站在了拐角处,是以这群弟子并未看见她们。人数不多,只有三四个人,皆配着长剑,面容年轻,意气风发,这种年纪,正是万般情绪都写在脸上,应当是听说宁音醒了,急急忙忙就往屋里赶来。
“哎,年轻真好。”池苒摸了摸脸,感叹道。孟星遥看了眼她那和从前一般无二的脸,笑道:“怎么,想起年轻时候了?”
“嗯……也不是很想。现在就挺好的。”池苒嘿嘿一笑,趁白芷她们都回去了,四下无人,攀上她的肩旁:“欸,我跟你说,那丫头被退回去,飞雪剑宗可急疯了,再过几天就是大议会的日子,今年再加个千岁庆典,少不了要折腾。”
孟星遥正欲往院外走去,听到她这句,轻笑一声:“来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如何。”
池苒跟了上去,又忍不住嘟囔:“我看未必容易啊……”
屋舍之下,一盆盆兰殊仙草迎风摇曳,枝叶舒展,风吹过,带来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
两人结伴走出百药宗。
沿着山道一路慢慢踱回池华殿,沿路经过是药田和演武场,云海悠悠,众弟子各司其职,忙忙碌碌,倒是另有一番和睦惬意的意境。
长长的山道很快走完。
过山门,登玉阶,抬头处,豁然开朗,仙气缭绕的亭台回廊坐落仙山之上,阳光照在宫阙的琉璃瓦上,折射出粼粼华光,门外的玉石碑上精雕细琢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池华殿”三个字。
然而刚走进院门,两人俱是一愣。
两抹不速之客的身影映入眼帘,为首的那位高冠墨发,身姿挺拔,正与少衡静坐闲聊。
中间的玉石茶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及泡好的清茶,看这模样,已是来了有一会儿。
一旁侍立的小仙侍面露难色,又不敢妄动,忽见孟星遥回来了,顿时如蒙大赦,急忙小跑而来,行礼道:“恭迎尊上回府。”
两人闻言转身,和她们打了个照面。
不是吧,这么快?说什么就来什么?
池苒后悔自己方才的乌鸦嘴,孟星遥倒是神态自若地走进院落。
“等了很久?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我还说等明日上你那儿聊聊这几日的烂摊子。”
少衡起身行礼,悄悄往旁边挪了几步,他本意是想腾出谢云迢身侧的位置,可是仙侍却把孟星遥的软椅放到了另一侧。
和谢云迢面对面坐着。
今天的谢云迢一身常服,以白色为主,玄红色绦带点缀,十分低调,下摆缀了归明仙府另一套惯用的芍药卷云纹,头戴冠簪,玄色抹额上嵌了一颗白玉珠子,更显得他丰神俊朗。
听见她先下手为强的问话,他放下茶杯,看似很随意回道:“没多久,我正好路过,就想着顺道来你这儿看看。”
“哦?”孟星遥接过仙侍递来的茶,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来掌门这几日很是闲暇啊?我这池华殿远离繁华,与门中各府邸都不顺路,你也能顺道闲逛过来?”
谢云迢:“……”
旁边的池苒战术性地拿起一块糕点细嚼慢咽,假装没听见,对面的少衡恰好也举起了茶杯细细品味。
而一旁准备加水的仙侍端着茶壶,看着他已经见底的杯子一脸疑惑。
谢云迢叹了口气,掐指使了个法诀,便有一个精致的锦盒被他虚空取来,放在了茶桌之上。
“我直说吧,来这一趟,是给你送个东西。”
锦盒是金丝楠木制作,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古朴华丽。
孟星遥面无表情地静待下文,一旁的池苒拍了拍手,非常配合地帮忙打开盒子,却在看清里面物品时情不自禁地惊呼了一声。
上好的天蓝真丝为底,托着中间一颗圆润的夜明珍珠,那珠子流光溢彩,晶莹饱满,上面隐隐有波纹流动,犹如碧波翻涌。
即便现在天色仍早,依旧散发着不可忽视的淡淡光芒。
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别说是池苒,就连孟星遥也微微面露讶异。
“青天碧海夜明珠?怎么来的?”
“这次去北海除魔,其实是给朝晖帮了大忙,前几日有群魔修在北海为非作歹,掠走无数珍宝,其中就包括这只珠子,既然夺了回来,她说作为谢礼送我们了,”谢云迢摸了摸鼻子,垂眸看着莹润的宝珠,“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过你想要,想着也正好,就不跟她客气了。”
孟星遥微微侧头,和池苒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谢云迢这人,不仅玉质金相,相貌堂堂,更是年少成才,年纪轻轻便成为名门掌教,习得一手开阳重光剑法,世间无双,又有指挥万军之才,对阵杀敌不落下风,故在十方仙洲也是颇得赞誉,威名远播。
如此风华,他成名这千百年来,自然也有不少倾慕者。
可惜谢云迢是个千年铁树万年武痴,不解风情,空有一张长了微微桃花眼的好皮相,偏偏修个无情道,多少少女情怀,葬送在他身上。
这世上最吸引的他的不是花前月下温香软玉,而是与兄弟至交大战妖魔三百场,酣畅淋漓!
每次一有大妖或魔物现身,他总是第一个出现,甚至没有战斗也要创造战斗。有时候天界仙洲遍寻他不见,十有八九是带人寻了妖窟魔巢攻城略地去了。
这样的人,自然对这类贵重珍品兴趣寥寥,即便知道很贵重,也不懂送出这东西代表的含义。青天碧海夜明珠实则为避水神珠,配之可无视法力,在海中自由生活,自然不可能随便给。
北海帝姬这番心意,只怕又是一出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但是……朝晖?叫得倒还挺亲切。
孟星遥伸手一勾,把盖子给合上了。
“你此去除魔,也不是你一人的功劳,帝姬要谢自然谢的也是归明仙府,我拿着做什么?这东西就送入库房吧,也能给宗门贴补物用。”
意外的是,这次谢云迢却没由着她。
他伸手按下了锦盒,语气十分认真:“别,这次,当作是我送你一人的。”
微风吹过,海棠花落,纷纷如雪。有一片花瓣轻轻飘下,飘过他的发间,拂过他的白玉额带,在他的鼻尖痣轻点了一瞬,又飘然而去。
他目光灼灼,令孟星遥有一瞬的怔忡。
手指在盒上打了两圈圈,她清咳了一声:“……这么客气?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吧。”
谢云迢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池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俩,察觉到此刻气氛微妙,正琢磨要不要打趣一番。可谢云迢却忽然又开了口。
“好,既然如此,我便直言不讳了。”他放下手,继续道,“方才我其实是从长云峰过来的,梦之他身上有旧伤,又强行出关,遭受反噬。即便孙满榕和他有错在前,东曜殿上无戏言,你不该同意对他施以雷刑。”
众人皆是一怔,池苒和少衡对视一眼,脸上都刻着两个字:完了。
孟星遥的表情凝重,眼神变得冷淡:“这是他亲口所求,我不过是应允了而已。”
“你知道他这话不合规。”
“有意思,千把岁的人了,说出的话,也要我替他考虑?”
“阿星。”谢云迢像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心平气和地看着她,“如果今天跟你说那气话的是池苒和小绫,抑或是我和少衡,哪怕是玄明他们,想必你都不会轻易同意……若是我未曾赶回,那日该如何收场,你想过吗?”
好一出先礼后兵,原来在这里等她。
孟星遥娥眉微蹙,冷笑了一声,也懒得和他打哑谜。
“你觉得我在针对他?可笑,就他和他徒弟那德性,我若是有意针对,他长云峰还能安然留到今天?”
“谢云迢,你放千百万个心,有我在,他死不了,若真有那么一日,即便他只剩一口气,我也会亲自救下他,就像三百年前那样,一分不差地把他还给你。”
池苒心中一紧,着急地对少衡使了个眼色,可是后者却把目光挪开,一副避之若浼的模样。
她气得狠狠瞪了他一眼。
听此一言,谢云迢神情复杂地抬眸,恰好与孟星遥对视。
这一瞬眼神交锋,谁也没退让。
“阿星,在归明,你想做什么我都同意,”他说,“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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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我不会允许再发生。”
孟星遥一时语塞。
她知道他一向看重兄弟情谊,尤其是危梦之,不仅是因为他俩发于微末的过命兄弟情,也是因为,他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要替她守好归明仙府。
归明仙府这一路走来,看似顺风顺水,内里艰辛却不可多说。仙魔乱世,多年战争,许多人来的来,去的去,再也不能见。
最后的终止符落在三百年前的一场意外里。
当时归明仙府奉旨去云梦泽畔围剿魔君嗔罪,却爆发了内乱,不仅围剿失败,更是损失了许多视如亲人的同门。
特别是危梦之的姐姐苏祈月,更是为了替谢云迢挡刀而失去了生命。
这一切也导致了五百年前因天界异变而取消的千年庆典,再度被取消,一直拖延至现在。
这么多年过去,他越发患得患失,如此,反倒显得她斤斤计较。
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孟星遥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不行就不行,看把你急的。”
其实话出口的那一刻,她已经后悔了。
只是还来不及道歉说是气话,谢云迢就已经如此认真地回答,反倒让她不知如何收场。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掌门莫怪,尊上她这几日操劳,想来也是乏了。”
池苒适时插进话来,环住孟星遥的手臂,对谢云迢笑了笑,给一旁的少衡使眼色:“少衡,过几日议会的册子你呈给掌门看过了吗?还不抓紧呀,时候马上要到了。”
少衡应道:“啊对,是我差点耽搁了,掌门,我们要不先回去吧?”
有一瞬的安静,只有风吹着海棠花落下的声音。
孟星遥垂下眼睫,平静无波地说:“既然如此,掌门先忙,我身体有点不适,就不送了。”
她起身之时,他微微仰起头,有那么一刻,他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好似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她拂袖往寝宫走去,池苒连忙抱起锦盒跟上。
少衡转头试探地问道:“掌门?”
谢云迢垂眸不语,将杯中的茶水饮尽后,他轻轻放下茶杯。
“走吧。”
孟星遥伫立在窗前,看着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一旁的池苒问道:“这颗夜明珠,我放到库房去?”
她垂眸看了一眼那流光晶莹的碧蓝珠子。
“罢了。”她说,“就放我这儿吧。”
想了一想,又说:“百药宗上次新开的那炉丹药,给长云峰送一份过去吧,再备点其他东西一起。”
池苒讶异地看向她。
炼制丹药是仙门六艺之一,宗门弟子修道时必学的基础理论中便有药理一项。
此事涉猎容易,精通却难。不仅深入其中的药理复杂晦涩,高阶的丹药开炉还十分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更与炼丹之人的修为紧密相连,故多年以来,最珍品的灵丹妙药仍是不可多得。
此番百药宗开炉的玄素补灵丹是孟星遥花了百年时间才搜寻到遗落的古方残卷补全而成,一炉也只能开二枚,不仅可立即修补仙体仙魂无论何种程度的损伤,还能相助吸收天地灵气,达到进阶破境之效。
孟星遥虽为上仙之位,大道已成,但成神之路遥远,境界短时间难以突破,闲暇无聊时便爱捣鼓这些玩意,有些用得上,也有很多用不上。
即便她自己用不上,这样的丹药对他人来说也十分珍贵抢手。
池苒悻悻然地说:“瞧把他金贵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那雷刑真劈到他了呢。”
“无妨,原本也是给你们备的,还以为没机会给出去,倒也正好。”
“唉……”池苒背着手,摇了摇头,“你倒是做什么都把人算上,可是那哥几个呢?什么样的师傅教出什么样的徒弟,一个个没甚出息又争强好胜,练功不行,花花心思倒多。”
话头一顿,她忽然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我听说苏祈月伤势大好了?”
孟星遥看了她一眼,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你都知道?”
“你这话说得,如今归明仙府还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你我二人吗?”
身为掌管宗门情报网,对上到大荒局势下到各宗门后院八卦秘辛都多有涉猎的公明堂堂主池苒大咧咧地伸了个懒腰。
6. 第六章
一百年前,闻晴来做客的那次带来一个消息,那就是苏祈月的离魂失魄之伤的救治见效了。
身为归明仙府曾经的二掌门,天璇仙君苏祈月亦出身于南明金羽孔雀神族,是危梦之的亲姐姐,为人开朗大方,才华横溢不说,又擅长医术,凡是提起她,几乎无人不夸赞有加。归明仙府能有如今规模,她也是付出了不少心血。
而这样的人,却死在了三百年前的那场内乱里。听闻她身亡之时,谢云迢拼了命地施法相护,带她及时拼杀出重围,方才留住了她仅存的三魂四魄。
但离魂之伤难医,古今多少年,也未曾听说过几次成功的例子。故而她的魂魄马上便被送往南荒的一处名叫吟月台的福地洞天救治。
位于佛笑池的吟月台是危梦之在南荒沂梦川的旧居。身为曾经南明神族的孔雀世子,他儿时自然有一处属于自己的殿堂。其中最为漂亮的就是一处名为吟月台的阁楼。
传闻吟月台奢华美丽,可上观星月,下赏湖景,湖边种满荼蘼花,随风摇曳,如坠梦端,胜过千重雪。危梦之当年常在孟星遥跟前提及,总说待收复失地之后,要带她去观花品酒赏月。
谁也料不到收回来之后,两人也反了目,还是靠着苏祈月才能得以观瞻。
为了救她,整个归明仙府可以说是倾尽血本。不仅请来云湫宗的各位医修巨擘,谢云迢甚至还跑去琅华仙谷请来了师承人皇神农一脉,在天漠山避世钻研的百里清音出山。
云湫仙岛奉四象苍龙之灵,木德精元,草木生长,宜养万物,门中多为救死扶伤的医修。而琅华仙谷以玄武之力,水德之息,包容万象,润泽四方,对补魂修魄,重塑肉身也颇有造诣。
连着探讨了一个多月的办法,最终是百里清音给了个方子,便是用天山冰玉棺养魂,配以三百三十六盏寒晶琉璃灯列阵护法,汲天地灵气,最后浸以用兰殊仙蕊为引,加之四十九种珍稀的天品灵宝熬制成的灵泉药浴,日夜养护,持之以恒。
天山冰玉棺花费多少,三百三十六盏寒晶琉璃灯花费多少,四十九种天品灵宝又花费多少,都尚且不论,单论仅为药引的兰殊仙蕊,便是十分难得。
此花又名不死草,生在于西荒以南的哀骨火山之中,一生只开一次。当时天界的西征大计因无极帝君黎煊的猝然离世而中断,那里尚是魔修的地盘。
后来谢云迢留下众人,孤身深入其中,才堪堪带回来十株仙草,又因为不习惯东荒的气候和土壤,差点养不活。
最后发现此花娇贵,非得以蓬莱仙洲的灵气滋养方才成活。闻晴帮忙将它栽培了出来,每月定期送往南荒。孟星遥不好意思让她一直帮忙这件事,便一直尝试,终于在百年前让兰殊仙草在清衡山也开了花。
就这样忙活了三百年,终于把她救回来了。
见池苒问起,孟星遥点了点头:“伤是差不多全好了,只是还需要静养,百里大夫说再观察几日,可以的话,就能接回来了。”
这对她来说,算是一件好事。至少当年的事,还算有个机会补救。
她低下头,碧蓝色的夜明珠在匣子里光华流淌,她拾起来,对着日光,里面似有碧波荡漾,海清月明。
确实是一颗很美的珍宝,仅仅只是它的美貌,就曾令她见之感叹,可是这样的珍宝,她也见过很多。
日子过去太久,她都差点忘了,其实在两人未彻底闹翻之前,危梦之对她真真称得上舍得二字。
南明神族以朱雀为尊,不仅势力宽广,分支众多,而且家底殷实,堆金积玉,其中又以金羽孔雀一族最为奢靡,在整个大荒亦是出名。
简单点说,就是不差钱,而且非常不差钱。
但就像一枚铜币有正反两面,这样富裕生活迎来的结局则是,当魔修之祸席卷大荒之时,南荒之壤便是首当其冲。
危梦之身为金羽孔雀王危恒最重视的幼子,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祸乱发生时,便被族人拼命救出,逃往地处东荒太尧山的天玄学宫避难。
所幸他不负众望,学成归来,千年后持剑领兵杀回沂梦川,一把火焚尽了旧殿堂里的鬼影憧憧、血泪噩梦,在灰烬之上带着幸存族人重建了彩云宫。
这样的人,与亲与友,都当得起一句披肝沥胆,情深义重。唯独提及儿女私情,却有一个最大的缺点,是和他爹一脉相承的多情浪荡。
危恒是金枝玉叶之家养大的多情种,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娶一个,直到他遇见让他终身妻管严的王后梓芸公主。而危梦之也成功继承了这一点,乱世之中身负国仇家恨也抵挡不住他处处开屏的魅力,见一个帮一个,帮一个撩一个,直到他被孟星遥用一条飘带给五花大绑捆到了树上。
同为天玄学宫的弟子,她看他的轻薄举止不爽很久了。
被捆到树上的危梦之还有些懵逼,眼前的女子虽蒙着面纱,仍可看出姿容艳丽,同时又兼具一股肃然淡漠的气质,两种矛盾的感觉在她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忍不住令人多看两眼,在他反应过来自己处境之前,他的嘴巴比大脑更快。
他说:“这位师姐,你这个法子很有新意,成功引起我的注意了。”
然后他就迎来了孟星遥手比大脑快,震惊又饱含怒意的一巴掌。
众所周知,危梦之是个浪荡多情的公子哥,一如他的本体,是只对着路过的蝴蝶都要开屏的孔雀。虽然他言之凿凿,他不是多情,他只是出于礼貌关怀世上的每一个姑娘,想让她们在这乱世中都感受到爱与温柔的力量。
但客观来说,他如何多情,如何招蜂引蝶,总归是他自己的事,和孟星遥并无关系,可他错就错在,他招惹了她当时最好的朋友。
孟星遥和沈容姬是一进天玄学宫就认识的交情。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出入相随,整日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
沈容姬这人其实还不错,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过痴情。虽然大荒仙道并不排斥情爱二字,但太过痴情便易成心魔,许多人过不了情劫,便是栽在了心魔之上。
但当时的孟星遥其实并没有想那么多,她觉得沈容姬被危梦之给骗了感情,本着替好朋友出头的想法,加上她原本就看危梦之不顺眼,于是便顺势而为,不仅给了这一巴掌,还把他给揍了一顿。
只是没想到这一顿打,却打出了往后千百年的纠葛。
当时的危梦之,不同与如今的病骨支离,破碎如雪,而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又风流倜傥,俊美无双,一双丹凤漆瞳似黑曜美玉,贵不可言。即便身边有个剑眉星目,俊朗挺拔的谢云迢,那也是毫不逊色。
而孟星遥彼时虽姿容艳丽,却淡漠寡言,与他并非一路人。两人同为俊男美女,却彼此嗤之以鼻,只觉得一个浪荡子,一个假清高。
但因两人都是谢云迢的共友,故勉强算个点头之交,平日里也是井水不犯河水,还算相安无事。
这种微妙的平衡,一直维持到孟星遥的好友沈容姬跑来找她哭诉的那天,终于被孟星遥给打破了。
危梦之从小到大,从南荒到东荒,从彩云宫到天玄学宫,从来都是桀骜不驯,身边敢教训他的人屈指可数,除了他的老子危恒,只有一个人打过他,那便是孟星遥。
这一顿揍打得惊天地、泣鬼神,打得整个天玄学宫议论纷纷,危梦之原本就是个好面子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灰头土脸得当场气到一病不起,吓得苏祈月哭泣不已,身旁的忠仆急赤白脸,搬出南明神族的名头就要把这事闹大。
当时,天玄学宫之中分了两股势力,一为神族,一为人族。
三千多年前,神君重渊因诸般厄念堕入魔道,自立为魔祖,率部下叛出神界,由此拉开了天魔之乱的序幕,后来更是联合妖皇庆离将神魔战火烧至人间,无数凡人妖兽流离失所,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神族虽为抵抗魔修的主力,却屡战屡败,甚至被迫东迁,可在此情形下,依旧不是很看得起人间修士,毕竟彼时能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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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炼的人族散修人数不多,而且只讲究独善其身,超然世外,从未管过世间苍生。
至于那些刚涉仙道以求抗魔的大部分凡人,更是觉得他们的力量渺小无用,也对主张招收人间修士来神族的天玄学宫进修的做法嗤之以鼻。
闹出这场乐子之时,曾有人听到当时的墨华尊者笑着对身旁的弟子道:“汝瞧,吾曾言黎煊愚见之可笑,果不其然。”
彼时的天界之主是太和帝君璩清微,而他的三徒弟黎煊是他们共同的师父,也是主张招收人族修士入学天玄学宫的第一人。孟星遥心知自己犯了大错,所以被黎师父叫过去的时候,直接老实下跪,已经做好了挨骂受罚的准备。
她看见谢云迢想进来替自己求情,却被黎师父一个眼刀拦在了外面,身为黎煊爱徒的他进不来,身后的沈容姬等人更是别想进来,只能在外面干跺脚。
然而谁也没想到,在这一片乱糟糟中,危梦之居然拖着病体出现了。
黎师父倒是没拦他。
他径直走进,也没看孟星遥,只对着黎师父道:“什么人族神族的,我只说我堂堂七尺男儿,生于天地,就算被一个人族打了,那也便打了,用不着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来替我出气,上赶着让她认错。”
孟星遥之前并不理解谢云迢为什么会和他成为朋友,但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然而危梦之还没帅过三秒,就听黎师父冷笑一声,抄起手边一本厚厚的,一看就是新鲜出炉的《新·天玄学宫弟子守则》,砰一下砸到了他的脑袋上:“喜欢英雄救美?你以为我是替你出头?你到处拈花惹草、败坏门风的事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滚,都给我滚去罚抄门规三千遍!”
黎煊本就有些喜怒无常,发起雷霆更是吓人,一旁因为不放心而跟来的重春师姑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连忙安抚他,让他俩抓紧走。
孟星遥一出门就被谢云迢拉了过去,他安慰道:“别怕,师父他一生气就这样,我也被罚过,等他气消了就没事了。”
怕吗?虽然她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在抖,但扪心自问,心里好像也没有多害怕。
那时候生活虽然不算太平,但身旁的人都宠她护她,看在重春师姑的面子上,黎师父对她也算包容,不然她不会胆大到敢绑架危梦之。
但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身边的人手忙脚乱地大叫:“哎呀我去,阿迢你快来啊,梦之被砸晕了!”
她往旁边看去,果然看见危梦之翻了个白眼倒在了侍从的怀里。
唉,纨绔就是纨绔,即便修了仙,也是不顶用的绣花枕头。
一片混乱之中,谢云迢叹了口气,选择丢下朋友,先送她和吓得哭哭啼啼的沈容姬回去。
而那时她没想到,几百年后会有一天,和她闹成这样的危梦之会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将唇吻在她的手掌心上,一边呢喃着她的名字缠绵,一边将满屋数不清的珠宝玉石堆到她的身边。
彼时的他已经继任为金羽孔雀王。南明神族在天魔之乱中因内讧分裂而遭重创,又在乱世之中颠沛流离,最终只保存下不多的分支。而幸存者中,凤鷟王楚沧玉力排众议,改建南明郡南陵神宫为浮玉山重霄仙宫,成为日后的五大仙府之一。而金羽孔雀王危梦之则携万千家财,跟谢云迢赌一个名叫归明宗的未来。
世间万事不过一场又一场博弈,能成大事者,皆为赌徒之圣。
现在想来,那时对他而言,或许也没有更好的出路,金羽孔雀一族死伤惨重,早就成了空中阁楼,外强中干,即便回去南荒,怀着这般多的天材地宝,金银玉石,也会落得个“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下场。
还不如放手一搏,随谢云迢一起,跟着无极帝君黎煊拼个未来。
后来的事实会证明他赌对了,但当时,没人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后来。
这样看来,作为生死之交的兄弟,他给谢云迢的信任是没有任何人能比拟的。
7.第七章
孟星遥并不完全清楚他们那时是如何艰难起家的,因为她是迟了很久才来到这里的。
魔祖重渊统治了西荒和东荒大部分土地,新天庭占了太尧山和东荒中洲一隅,只守得此处和小部分人间安宁。天玄学宫弟子一边修行,一边就得时常下山历练,不同于如今弟子们的秘境考核,当时的他们,是实打实的生死之间。
错了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学成的那天,他们被分到不同的神尊麾下,跟随他们一同启程去征战杀敌。
下山的时候,孟星遥跟谢云迢是分别的,她随重春师姑去往北边的天漠群山,拜入琅华仙谷,而谢云迢跟随墨华神君驻守天玄学宫,改建其为日后的中洲天玄仙府。
至于危梦之等人,则是前往南荒故地。
等她再见到谢云迢时,距离上次分别,已经是百年之后的事了。
他携危梦之等志同道合之人,抛下一切,去了东荒最靠近西边的前线,开宗立派。
这四个字写来简单,个中艰难险阻,难以言表。
归明仙府起初并不是叫这个名字,而是叫玄剑门。孟星遥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个初具规模的小宗门。
她是半路加入进来的,彼时她刚和琅华仙谷的人闹掰,愤而离谷,无处可去。
苏祈月带着人出来接她,但最令她意外的,是危梦之。
上一次见他时还是那副二世祖的模样,此刻却变得沉稳坚毅许多,甚至衣着也不再讲究华丽排场,十分简单朴素,身边连侍从都没有了。
看见孟星遥时他有些意外,但也温和地同她打了个招呼。
说实话,若非知道他携了巨资来投奔谢云迢,孟星遥第一反应是以为他终于把家里给败光了。
玄剑门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谢云迢在天玄学宫交好的旧友,孟星遥虽认识,但并不熟悉,她和谢云迢从小相识,大家也都知道,故对她也很是照顾。
那时东荒西洲很是混乱,妖兽横行,魔物肆虐,同时,还有另外两处规模不小的本土宗门在与他们竞争,一为鸣玉楼,一为青月谷,都想将这个刚刚立足的玄剑门吞并了。
后来的日子也没什么好说的,每天就是降妖除魔,建设宗门,吵吵闹闹,鸡飞狗跳。值得庆祝的是,玄剑门在双重夹击之下竟然还立稳了脚跟。而令人犯难的是,一个宗门成长所需要的开销,比他们预估得要大得多。
所以那时候的日子虽然不算苦,但也绝对称不上富裕,偶尔还会一块灵石掰成两块用,能省则省。其实那会最合适的搭档,是以打斗见长的她跟着谢云迢去降妖除魔,招收门徒,了解内务经营的苏祈月带着有这方面基础的危梦之研究如何精打细算,开源节流。
但也不知道怎么,渐渐地,她和危梦之两个学徒倒成了搭档,互相传授经验。
不过现在想来,这个安排其实也不错,至少让每天两眼一睁就是干的她也学会了看账本,再也不会花灵石如流水。
而她那时候也才得知,危梦之和苏祈月的母亲苏梓芸原是凡人。
世人只知道梓芸王后是个让危恒变成妻管严的女人,却不知道危恒当初是心甘情愿变成妻管严的。
他是去凡间游玩的时候遇见的她,当时的她只是一个来自凡间小国的孤女,还是一个新丧夫的寡妇,她的新婚丈夫死于疫病,两个人成亲甚至还没超过一个月。
这对一个凡尘女子来说真是天崩开局,故而苏梓芸上坟的时候悲从中来,泫然欲泣,当时的她一身缟素,出尘脱俗,配合上漫天纸钱飘然如雪,对路过的危恒来说简直就是致命一击。
当然,和他一起受到致命一击的还有金羽孔雀族,那时南明神族的神主之争打得水深火热,娶一个凡人,尤其还是个寡妇,必定会成为对方攻讦自己的污点,故而危恒特意找了个座下旁支王族把苏梓芸放进去养了两年,还为了她造了个假的公主身份。
你看,一个男人要是真心想娶你,任何难关他都会主动想办法去克服。
只是可惜,那时候没人想到,成亲只是他们所有遇见的难题中,最小的一道坎。
他俩的结亲,从成婚那一年开始就十分不顺。
不说南荒那年突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水灾,雨水连下了一个月,淹没了三分之一的土地,就在停雨的最后一个夜晚,突发雷暴,把供奉朱雀先祖的祠堂给劈了个大洞。
过了几年,南明神宫还意外走水,火势是从夜晚烧起来的,越烧越猛,直至夜空都被映得通红,最后是北边的宫殿化作一片黑土时,又突然奇异地消失了。
等等等等,不胜枚举。
那时的南荒都在私下传闻,是神主有事欺瞒了先神,才会有此等怪异事情。
彼时,神族和人族已经鲜少通婚,因此备孕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没经验,导致苏梓芸大出血。
危恒替她施以阵法和神力相护,这才保下她和孩子,但也导致苏祈月的身体不好。
因为心疼苏梓芸,他才会让第一个孩子跟随她母亲的姓氏,这也成了他最爱她的证明。
苏梓芸调养了很多年,才诞下了第二个孩子,也就是危梦之。
但除了这些奇怪的事情外,他俩确实是模范夫妻,很是恩爱,整日出入相随。危恒身为神主,还为她遣散了大半后宫,除了个别实在不愿意走的。
他剩下的嫔妃虽然不多,但个个出身高贵,与他结识又早,虽然早知危恒是个渣男,但也有真的爱他,走不出回忆的。
可再模范的夫妻,也不会从无口角,就像再美丽的面容,也总有看腻的一天。
苏梓芸出身凡尘,本身又是什么也不会的孤女,除了漂亮和柔顺外,给不了危恒任何一点帮助,因为她根本听不懂那些斗争博弈。
两个人的爱持续了四十年,终究是屈服给了现实。金翎凤凰一族想夺回神主之位已久,行动开始越发张扬大胆,这让危恒越发焦头烂额,整日寝食难安,因此和苏梓芸的矛盾也开始逐渐频发。
现在想来,很多事早已昭示着结局的伏笔。但一切的转折点,是在一个无风的深秋夜晚。
金翎凤凰一族发现了苏梓芸是凡人的身份,借用神谕,在夏火神会上弹劾了危恒,成为让他在神主保卫战中落败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那时,苏梓芸刚好又和危恒因为华灵侧妃的事冷战。因为华灵侧妃本身出身高门,自然能在权斗一事上给危恒很多帮助,两人一来二去频繁了,旧情复燃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苏梓芸其实也不是吃醋嫉妒,存心挑事,只是危梦之说想父王了,她才会突然回彩云宫找他。
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她回去得晚了,好在给危恒做的小梨酥被她用法力护着,还是温热的。她是个没有灵脉的凡人,这么多年,也就只学会这么一些简单的术法。
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危恒了,她还有些紧张,去书房的路上再三整理了着装,连头发丝也没放过,弄得一旁的侍女都笑着打趣了她。
她想给危恒一个惊喜,所以没有让侍从通报。危恒之前十分宠她,她一向来去自由,侍从们也并没有觉得不妥。
可是她高兴地推开门喊危恒的瞬间,迎接她的是里面杯盏书卷滚落一地的声音,以及危恒和华灵匆匆从案上起身,以致还没收拾好的着装。
危恒的慌乱在冷静下来之后变成了恼羞成怒,那是他当众对苏梓芸发的最大的一通火,他怒斥道:“阿芸,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
你怎么能那么不懂事?可是他忘了,他爱她的时候,明明最爱夸的除了她的漂亮外,就是她的柔顺和不谙世事,能让他在神族的勾心斗角之中,偷得一丝机会喘一口气。
谈起这些往事的时候,危梦之正和孟星遥一起去仙都天市和云来仙集上跑商,售卖掉他们宗门里刚打出来的一批西洲特产的玄铁精矿和部分妖兽金丹。
彼时玄剑门已经正式改名为归明宗,开销剧增,迫切需要开通几条固定成熟的贩卖渠道。
黎煊出了援手,帮忙搭线了几个途径,但需要他们亲自去谈,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两人也配合了有段时间,但还是费了一番大功夫。
在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后,他俩难得多说了一些题外话,还一起去买了点吃食和小酒庆祝。
那天夜风徐徐,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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遮住了月亮,恰好能看见漫天繁星,他们坐在繁华街道的酒楼屋顶上,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
孟星遥没想过危梦之酒量这么差,两杯下了肚,她还没匝巴出滋味,另一个已经迷迷糊糊地差点翻下去,幸好她眼疾手快伸手一捞,危梦之一个仰躺摔在了屋顶上,晕了过去。
她低头拿起他手里空空如也的酒瓶看了眼,上面写着:“醉仙楼最新美酒:人生难得几回醉,一坛必倒千日春。”下面还贴心地贴了张纸条:“酒圣少康子全新打造,名酒精选,千杯不倒者亦可不醉不归,各位仙长请勿贪杯噢~”
得,酒量差,喝酒习惯也很差,还不信邪。
她正琢磨着是摇人来把他扛回去,还是去楼下给他订个房间塞进去关一晚时,危梦之忽然又坐了起来,盯着她问道:“你想家吗?”
被突然这么一问,她有些懵,毕竟这是一个很少见的问题。
那时凡是踏上仙途的人间修士,基本上都摒弃了尘缘,孑然一身,再无牵挂。不过想起危梦之是神族出身,倒也能理解,他们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这被人族修士抛弃的凡尘杂念,没人问,没人提,可表面如此,不代表私下里就真的没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想念。
可惜对她来说,想不想家都没有什么意义。她的出身对人族来说很好,是距当时一千多年前的人间王朝大雍排第十一位的公主,大名代玉。
她和谢云迢是师姐弟,并非只是因为同为黎煊的徒弟,而是因两人是老乡,都曾拜师于大雍朝的国宗天渺宗。
但她对大雍皇族并没有什么感情,因为她从小到大,几乎都是在天渺宗长大。就连她人生中遇见过的最出名的历史事件,即前任妖皇庆离祸乱人间,踏破大雍国门,她的姐姐——大雍大公主代意以命相祭,毁掉了他想要抢夺的天命之宝九歌玉璧时,她正和一帮天渺宗的普通弟子,在国师元桓景的保护下匆匆从天渺宗往外逃。
那天的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怎样重要,且会在史书上被浓墨重彩记录的一天。因为那天对她而言只是和平常一样兵荒马乱——是的,彼时的大雍,早就已经开始腐朽衰败,连最为清净的国宗里都早早弥漫着动荡不安的气氛。
那天也同样是大雍有史以来最寒冷的一天。
大雍国都昌康地处大荒中部,地势不高,气候宜人,很少会下雪,那次却从前一晚的夜里就飘了很大的一场雪,醒来时积雪都没过了小脚踝。所以她生了病,连饭都没怎么吃,一整日都迷迷糊糊的,后来,她只听见很多人喊着快跑,快跑,随即到处都燃起了大火。
许多曾彰显着大雍国力的华丽高楼城阙在火中被燃烧殆尽,又倒落在冰冷的雪海之中。
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战火纷飞之中,师父孤挺的背影。他带着她一路往东逃,逃出了昌康,逃出了大雍,再后来,他们遇见了同样逃出来的谢云迢,在前往东荒的路上,师父却病逝了。
她对大雍最后的记忆,是元桓景摸着她的脸,苍白如雪的头发掩盖着他同样苍白的脸色。在他的手因他的死亡而无力垂下之前,他说:“星儿,别怕,会没事的。”
时间过去太久,连她都记不清那段往事了。现在被危梦之这么一问,她才模模糊糊想起一些,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危梦之跟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往事全倒了出来。
原来不是他想问,是他自己喝多了憋不住想说。
孟星遥一边吃着买来的吃食,喝着酒,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喝醉的危梦之讲故事。但越听到后面,她越难以下咽。
危恒训斥完苏梓芸没多久,她便投崖自尽了。跌落的那一刻,山崖的风吹着她的衣衫飘摇,像一只自由的鸟。
其实这四十年来,她过得一直很孤独。永生不能回人间,瞒着一个随时可能被发现的身份,努力融入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危恒再爱她,终究也是一个神族的王,她又无法修得灵力,每日都过得如履薄冰。
其实他们姐弟俩的名字,来自并不认识很多字的苏梓芸,一个人孤单时编的一句小诗。
祈盼明月寄思念,替我入梦到人间。
8.第八章
苏梓芸的尸身被抬回彩云宫的时候,危恒把自己和她关在了两人当初定亲的那间房里,关了很久很久。再出来时,他平静地帮她整理仪容,安排下葬,以王后之礼厚葬在了祖陵之中。
危梦之恨危恒,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想见见他,怎么就让母后自尽了。所以自那之后,他再也不愿意看见危恒,整个彩云宫,他只愿意听一听姐姐的话。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样令他难过的日子,还能变得更差。三大魔君携魔祖之令攻破南荒的那日,天昏地暗,鬼哭神嚎,一向四季如春的彩云宫被血色笼罩。
他被侍从拉着登上神车逃离南荒,记忆里的最后一眼,是危恒手持长剑立于宫阙高楼之上,宁以孔雀王之身战死,誓死不从魔修。
他只对他留了一句话:“梦之,活下去。”
而战乱之中,苏祈月又突遇袭击,和他失散,不知所踪。
他花了五年的时间逃到天玄学宫,找了苏祈月又花了五年,重逢时,她身体比以往更差,让他心痛不已。
而他儿时常常靠在苏梓芸的腿上,听她说凡间的故事。比起魔修,他其实更恨南明神族,尤其是金翎凤凰一脉,觉得是他们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若非苏梓芸去世,危恒也不会一心求个解脱。
所以南明神族收复部分南荒失地,金翎凤凰一脉登上神主之位后,危梦之并没有顺从,听说谢云迢想建立一个以人族修士为首的宗门时,转头带了能带走的全部家产和氏族子弟,跑来投奔他。
危梦之虽然喝醉了,但是他酒品却意外地不错。讲述这些事的时候,他一直安安静静的,几处哽咽,他都强忍着眼泪。
孟星遥看过去时,只看得见他努力克制却颤抖着的肩膀。
那天的仙集很热闹,底下来来往往,人声鼎沸,但酒楼很高,星空之下安静得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人。
夜风吹拂而来,连空气都带着醇香的酒气。
在危梦之试图装作没事第三次擦掉泪水时,孟星遥轻轻地伸出了手,替他刮掉了眼泪。
她这个举动,让两个人都愣住了,包括她自己。两个人彼此大眼瞪小眼了半晌,危梦之突然腾地站起了身,说自己要去就寝了。
孟星遥也觉得有些尴尬,哈哈笑着说好。危梦之迈开步子掉下去的瞬间,两个人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这是在屋顶啊啊!
好在危梦之从屋顶摔下差点一命呜呼的那一刻,两个酒鬼想起自己还有法术这一回事。
一个从背后张开神翼飘浮而起,另一个一跃而下,结印相护,伸手去拉他。
动静搞得太大,路过的修士不明所以,以为是醉仙楼别出心裁的拉客表演,纷纷鼓起了掌。
两个人对视一眼,立马穿过人群落荒而逃。
彻底酒醒是在第二日,孟星遥下楼的时候,危梦之已经在吃早饭了,他们那会还没辟谷,她早就饿得咕咕叫。
很奇怪的是,早饭一共有四样,居然有三样都是她喜欢吃的,尤其是南瓜粥。
孟星遥疑惑地看了一眼危梦之,后者一本正经地别开脸:“本王也喜欢吃这些,所以别奇怪。等会中午我们去吃点好的,昨晚的事,你不许往外提。”
好说,好说,尤其后面去吃饭时,危梦之又不知从哪儿掏了一支红玉桃枝手镯送她,孟星遥也不跟他客气,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么大的秘密,她肯定会好好替他保守。
她戴上手镯笑眯眯地冲他展示了一圈,问他:“好看吗?”
那会她还很喜欢穿粉色的衣衫,肤如凝脂又纤细的手扬起,红玉手镯垂挂在她的手腕,整个人艳丽得如同春日里开的第一枝桃花。
危梦之凝望着她,然后他听见一声温柔得仿佛不是他自己的声音。
“好看。”
世界上有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想要两个人关系突飞猛进,那就从有共同的秘密开始。
自那以后,这两个一见面就如坐针毡的人,竟然莫名其妙地相处融洽了。谢云迢对他俩的关系变化很是欣慰,又很是奇怪。
他原本是不放心孟星遥去接手她不熟悉的工作,还是跟着与她有过一揍之仇,互相看不顺眼的危梦之,谁知道会不会互相使绊子。
最后还是苏祈月劝说关系是相处出来的,同在一个宗门,低头不见抬头见,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关系尴尬。他觉得有点道理,才同意让他们俩搭档试试。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俩的关系不仅是变好,还朝着不可说的方向一路前行,再也刹不住车。
最终成了归明宗公开的第一对,打破了这个宗门脱单率为零的记录。
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件事。
而更令人难以想象的另一件事,就是危梦之这样到处招蜂引蝶的人,正经谈起恋爱会是这般模样。
彼时正是归明宗蒸蒸日上,越做越大的时期。鸣玉楼被妖兽突袭,一夕覆灭,青月谷本就不强,没坚持多久,也归顺合并进了归明宗。
那时西洲不归窟、幽水岭、浮烟山等地被归明宗收复后,都归到了其坐落的斗山座下,谢云迢挑了个良辰吉日,把斗山正式更名为了清衡山。
两个人在一起的那天,风和日丽,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三月春,万物复苏。
清衡山从半山腰开始往上长了一大片的桃林,正是盛开的时节,放眼望去,粉雾蒸腾,春花烂漫,灼灼其华。
天气好,有许多弟子都出来游玩散心,他们这些仙长也不例外。
之前辛苦忙活了太久的时间,也该放松放松。
有道是人生最是好滋味,偷得浮生半日闲。
孟星遥被危梦之叫出去的时候,其实还在忙谢云迢刚给她的工作。
彼时归明宗刚刚一统西洲,势力不稳,非常需要巩固。
除了青月谷外,还有其他陆续归顺的宗门要管理安抚,宗门内的人员职务和地位也要调整。
因归明宗以人族为本,非常受西洲人间的支持,故而和凡间属地的往来交涉也亟待增进。
这本是苏祈月负责,但她一人忙不过来,因此孟星遥主动提出要分担。
将事务交予她时,苏祈月还委婉相劝,怕她劳累。
谢云迢的意思也是让她简单帮衬就行,但她素来好强,他们越是如此,她越是暗自较劲。
可惜有些事不是下了决心就能做好。
这不是她擅长的事,因此那阵子她一直过得是连轴转的日子,连修炼都落下了不少。整个人烦闷得如同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呼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就连池苒给她找来散心的话本子都看不下去。
正心烦意乱间,忽然听见危梦之说:“阿遥,到了。”
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落英缤纷,飘渺如同仙境。
他还备了她爱吃的莲花酥和千日春。
孟星遥还在愣神时,耳边忽然有悠扬的琴声响起,婉转悠扬,令人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
危梦之的古琴是弹得极好的。南明神族的人向来能歌善舞,是他们的文化特色。每一百年开一次的夏火神会除了每三轮来一次神主擂台赛外,其他时间都是他们用来颂扬先神和表演交流的。
孟星遥很喜欢跳舞,虽然她并未专门学过。
大荒之上,颂神唱福是古有的习俗,当初在天渺宗和天玄学宫,总会有遇上某些庆典的时候,她偶尔会帮忙上去跳一段祝福词。
现在既然危梦之起了调,她也没忍住,踏着乐声缓缓起舞。
落花纷纷如雪,飘带裙摆随风而动,伴着千日春的酒香,她心中吐不出来的那口气,似乎就这样慢慢乘着桃林里的微风一路消散了。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筋疲力尽地躺在了危梦之的怀里,安静地仰头与他对视。
落花飘至她唇角处时,他的吻也接踵而至。
三月的天,说变就变,明明还是风和日丽,转眼便是雷雨交加。
在山林走兽和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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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得到处跑的时候,她被危梦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柔软华贵、用天雪蚕丝织成的软被之上。
她望着他半褪衣衫的胸膛,那里缀着一串饱满漂亮的孔雀蓝项链,让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尖在他诱人的肌肤上勾勒出它的形状。
危梦之的喉结滚动,抚上她的泪痣,凝视她的眼神越发暗沉。
倾天雨幕将整间屋子与世隔绝,安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彼此。
衣衫乱作一团,呼吸交缠处,她分不清那轰隆作响的,究竟是雷声,还是他们的心跳声。
对于他俩在一起了的这件事,归明宗众人明显惊吓大于惊喜。
虽然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确实很般配,郎才女貌,呃不郎貌女才,呃不郎貌女貌…总之,确是一对璧人。
但在众人的印象里,两人的交集明明就是,孟星遥把危梦之给打得一病不起,两个人一见面就低气压,每次的交流只停留在三句话内,一起出任务回来还会互相翻白眼……
虽然两个人后面关系确实变好了一些,但是那也只是变好了一些,怎么就突然在一起了?
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什么?不亚于今天突然告诉他们其实他们才是魔修那么超出常人的认知。
当时没人觉得他们会在一起很久,甚至还有人私下设了赌局,猜他们多久会分开。
不怪大家如此反应,毕竟谁让这两人都是出了名的众星捧月。
危梦之自不必说。孟星遥云鬟雾鬓,风华绝代,一双眸子顾盼神飞,只轻轻一瞧,便能让无数男子为之倾倒。
在天玄学宫她曾简短地谈过一段,对象是闻晴的哥哥,后来的云湫仙岛掌门,同为七曜之一的天玑仙君闻衍声。
可惜两人都是内敛的性子,相敬如宾了一段时间,在入世前又平淡地分开了,还是以朋友居之。
她后来再没怎么谈过,看上去对情爱之事兴趣寥寥的模样。
然而这次十分出人意料。
危梦之改掉了沾花惹草的毛病,一有空闲的时间,都贴着孟星遥,像一只粘人的小兽。她随口一提的东西,他也会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找到。
孟星遥这般淡漠之人,竟也会害羞腼腆。有次危梦之出外务提前回来,来东曜阁接她,众人略一起哄,她立刻红着脸抓着他的手往外逃,笑得后者合不拢嘴。
那盘没下完的赌局,有天被人路过时丢了一整大袋的灵石,还留下了一句话。
“我猜他俩会结契,还是整个大荒,最盛大的一场婚礼。”
时间一久,两人每日如影随形,舞乐相伴,也让众人慢慢习惯了。在他们的影响下,整个归明宗的氛围竟也逐渐变得春光浪漫起来。
可是,虽大荒仙道不排斥情爱二字,但此物正如一把双刃剑,有人可因情之一字堪破天劫,有人却正因情字而堕落一生。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有许多人将其视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修无情道者也比比皆是。
一对初尝情爱的小情侣的这般行径,确实对一个刚起步的宗门影响不好。
某日几人开完会后,谢云迢侧面敲打了他俩一下。危梦之不明所以,孟星遥倒是听懂了。
可她还未说话,苏祈月却笑眯眯地搂住她的胳膊,打趣道:“这人的心啊就如一块冰水里的石头,又冷又硬,不解风情。别放心上,你俩最近低调一些就行。阿遥师姐,我还等着你和我当一家人呢。”
苏祈月喜欢燃熏香,尤其钟爱一种香,名唤晚信香,是以鸢尾、荼蘼和兰草制成,初闻时淡雅自然,时间一久,就会形成一缕缭绕不去的甜润柔美的香气。
就像她给人的印象一般。
孟星遥侧过头,恰见她低眉浅笑。
苏祈月和危梦之一样继承了父母的好相貌,却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不同于胞弟的张扬漂亮,她素雅干净,别有韵味,如春风轻拂过满树梨花。
然而,在所有人的期待之中,孟星遥和危梦之的结契却并不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