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窥春》 全部章节 《怜窥春》全部章节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怜窥春》 第一章 似是女子之物 秋日里的风既褪了燥意,又没那刮骨般的寒气,从敞开的窗上吹拂过床榻旁落下帷幔,带着暗香拂动,烛影摇曳,可却仍吹不去因交缠而生出的春汗。 这是玉珺与帝王争吵月余后,第一次行床笫之事。 她自小陪在他身边,又做了六年的真夫妻,对彼此的身子了如指掌,自然也能知晓如何让对方舒快。 一方暂罢,玉珺紧紧搂着他的脖颈,感受着酥麻的滋味从小腹荡漾开,攀附上脊背,也让他能埋首在自己的脖颈喘息,稍作休息。 赵砚徽生了副极为俊朗的样貌,年轻的帝王此刻眸色的双眸沾染情欲,没了朝堂上杀伐果断的威势,温声软语哄着怀中人:“再来一次,好不好?” 玉珺没有拒绝他,当然他此刻本也潜伏其中,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 她双颊泛着红,点了点头,而后帝王修长的指便点在她腰间,进而温热的掌心覆了下来,帮着她翻转过身,趴在榻上,怕她不舒服,还贴心地拿了枕头。 赵砚徽的薄唇落在她的后颈上,似石子落入水面,带起层层涟漪,一点点蔓延至整个后背。 而后他的唇寸寸向下,却是落在她右肩时,赵砚徽停了下来。 玉珺的右肩,有一道狰狞的伤疤蔓延到右臂,在她光洁的背上显得格外明显。 以往每每此时,赵砚徽都会温柔地吻过她的伤疤,故而此刻他略有些长的停顿,叫玉珺睁开因享受而朦胧眯起的眼:“怎么了?” 赵砚徽喉结滚动:“没什么。” 话音刚落,他的唇,便吻到了左边光洁的左肩上,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般继续向下,再没触及到右肩过。 似是在刻意避开。 这次比之方才那次,结束的便快了许多,玉珺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似是觉得,帝王有些心不在焉。 草草结束后,赵砚徽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吻了吻她的唇,可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净过手与她道:“还有政务要处理,你先休息罢。” 玉珺有些意外地抬头看他,抬手去拉他的衣襟:“陛下,你——” 袖袍从指尖划走,身影移开带着微风,随之帷幔落下,叫她眼前的所见化为朦胧光影,他好似没听见她的声音般匆匆离去,待她再次掀帘看过去,内殿只剩她一人,静谧空荡。 侍女兰荣进来将内殿简单收拾一番,还有些稀奇:“陛下怎得走了?” 玉珺没说话。 这是他们之前的约定,当初他们第一次行过床笫事,天下未定,少年郎君又似有用不完的力气,每每匆忙回来,都是亲密一番后又匆匆离去。 后来是她忍不住发了脾气,睡一下就走,把她当做什么? 故而此后许多年,结束后他必与她同寝。 玉珺想,许是她与他这次的争吵耗时太久,她给他递台阶、主动示弱的也太过突然,这才叫他匆忙抽出时间来,又匆忙离去。 也是因为她曾说过,有不愉快的时候,她若是给了台阶,他必须立刻来求和,否则她的台阶可不会一直留着。 骤听兰荣惊奇地咦了一声,而后走到她面前,双手捧上了枚玉佩:“娘娘,您什么时候填了这个物件?” 玉珺掀眸看去,却是在看清那玉佩的时候怔了一瞬。 这自然不是她的东西,而玉的水头算不得多好,连寻常的官宦人家都不会用,更何况是出现在帝王身边。 玉珺坐起身来,将玉佩拿在手中,清楚地看到上面刻了雀梅。 似是,女子之物 第二章 你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玉珺的心似有一瞬不寻常的轻颤,大抵女子在这种事上都是多疑且敏锐的。 方才亲吻她后背时的顿住,还有这不该出现的玉佩,叫她很难不往一起去想。 许是瞧着玉珺看这玉佩看的认真,兰荣也觉察到了玉佩的不寻常,忙岔开话:“娘娘,这没准是陛下特为您准备的。” 玉珺没说话,但心中有个声音在刹那间便已给出了否定。 他知道的,她不喜欢雀梅。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他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这么多年来,从来没送过她不喜的东西。 “娘娘——”兰荣轻轻唤她,分明是为她担心,却还是开口宽慰她,“陛下对娘娘的心,天底下谁不知晓,说不准是哪个宫人落下的,这才叫奴婢给捡了去,是奴婢愚笨,白白诬到了陛下身上。” 玉珺睫羽轻颤,这一个月来,兰荣一直因她担惊受怕,知晓她出身低微,生怕她与帝王置气失了盛宠,她倒是没觉如何,却是叫兰荣一夜一夜睡不安稳。 她扯起一个笑来,将玉佩递了过去:“确实是专送我的,先拿下去收好罢。” 一夜过去,宫中向来是没有秘密的。 帝王宿在长春宫的消息,便没有人不知晓。 但即便是知晓了,也不过是宫人间闲暇时的说嘴,只因后宫之中的主子,仅有一后一妃,多宿一次少宿一次,也不会因恩宠掀起什么腥风血雨。 玉珺由宫人服侍着沐浴穿戴,御膳房的早膳早已送了过来,尚在小厨房温着。 凤仪宫那边派人来传话,今晨太子会来一起用早饭。 玉珺瞧着镜中的自己,多少有些紧张,又去将自己亲手做的鞋袜都拿出来,等着亲自交给他。 一切刚打点妥当,便听外面一声通传,小太子赵儒祈随着宫人一同进来,走到她跟前,稚气未脱却礼数周全地对她躬身施礼:“问母妃安。” 都说儿子肖母,赵儒祈眉眼像极了她,但又随了赵砚徽的气度与做派,看着粉雕玉琢却不好亲近。 玉珺每次见自己这个儿子,都是有些局促的。 虽是她亲生,却只在她身边养了一年,赵砚徽登基后,诸多无奈之下只能送去养在皇后膝下,平日里被看管慎严,母子鲜少相见,这种日子至今过了已有四年。 玉珺笑了笑:“不必多礼,快些进来坐。” 她生的本就好看,却似寒冬的白梅,看似温顺不张扬,但清冷是刻在骨子里的,不过见到了自己的孩子,独属于母亲的温柔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可赵儒祈见了却没什么反应,大抵是他每次来请安见到的都是如此模样。 她笑,他却不愿对她笑,小小的人板起脸来,开口吐出见到她后,除了问安的第二句话:“母妃终于想通,不与父皇起争执了?” 玉珺一怔,还未等说话,赵儒祈便继续开口。 “母妃,您何时能明白,前朝的事后宫不该插手,父皇想要杀几个犯上的朝臣,这又算得什么大事情,连母后都未曾多言,您这又是何必?” 玉珺不由得觉得心口沉闷闷的,她竟不知儒祈小小年纪,何时起竟将杀字说的如此随意。 但她想孩子还小,她这个做母亲的,得慢慢教才是。 她耐着性子解释:“他们是旧臣、功臣,是一路互送你父皇登基故友,不过是一时的政见不和便要杀旧友,过往情分皆不念,岂不是要叫人说天恩薄情?” 赵儒祈坐直了身子:“可母妃是后宫女子,后宫不得干政,即便父亲真的做错了,前朝自有人来进言,又哪里要母妃出面。” 他有些不高兴,许些日子没见,他不知攒了对她这个母亲多少的不赞成。 “母妃与父皇置气,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叫母后也跟着受父皇的冷遇,原本的初一十五还会来同母后用饭,因着您,父皇着一个月来连后宫都不曾踏入。” 玉珺心中闷堵的感觉更严重了几分,无力又无奈。 儒祈往日里话不多,大多都是听着她关切的言语,时不时应上两句,可今日会同她说这么多,竟还是因皇后的缘故。 怨她与帝王的置气,带累了皇后为数不多的圣恩。 她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却听儒祈也跟着叹气,声音分明稚气未脱,却摆出一副大人模样:“母妃,您就不能让儿子省省心?儿子在母后身边,也要思虑一番母后的处境。” 说完这话,他从椅子上下来,朝着玉珺走近几步,玉珺在自己的孩子面前竟有些紧张,不知他要做什么。 毕竟,他少有主动走近她的时候。 却未料到,儒祈从怀中掏出一个护身符捧到她眼前。 “太傅还在等着,儿臣不能陪母妃用早膳了,这是儿臣求来的护身符。” 玉珺双眸终是有了光亮,这一瞬的惊喜冲淡了方才的沉郁。 前几日法华寺的僧人入宫,他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字都认不全,却抄了十份佛经,只为替父母求护身符。 法华寺的僧人说,他是为爹娘求的护身符,里面放了他身为人子的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以子身,护爹娘,最是灵验了。 当时护身符到手,他当众给了赵砚徽与皇后,却未曾看她这生母一眼。 玉珺的笑意更浓,这护身符,竟也给她求了一副。 她抬手想去抚儿子的头,却被儒祈躲开,她伸出去的手一僵。 玉珺睫羽颤了颤,维持着面上温柔欢喜的笑,但手却转了方向,拿起被一双小手捧托起的护身符。 “知道儒祈大了,母妃不摸你的头。”她扯了扯唇角,将护身符握在手中,“你有心了,快去见太傅罢,母妃不多留你。” 玉珺看着手中的护身符,指腹轻轻抚着,心中欢喜到了极点。 她想,儒祈虽然嘴上不说,但还是记挂她这个娘亲的,他长于皇后膝下,总要顾忌皇后不能与她太过亲近,今晨本就要去寻太傅,竟还特来见她,只为把护身符给她。 却陡听得赵儒祈开口:“如今母妃也有了,这回您能满意了罢。” 玉珺身子一僵,不解他话中意思。 “母妃想要什么,同儿子说就是,何必叫旁人觉得是母后占了您的东西,好似母后薄待了您一般。”赵儒祈拱手,“母妃先用膳罢,儿子告退了。” 玉珺忙唤他:“儒祈,你误会了,母妃没有。” 可赵儒祈却只是对她再次躬身:“母妃,儿子要迟了。” 玉珺的话堵在喉间,她看着远去的小小背影,又垂眸看了眼手中的护身符,心中苦涩与被误解的急迫难以化开,只能重重叹息一声,却泄不出其中烦闷的十之一二。 可是想到他为了自己辛苦抄经又割了发,又有些心疼。 她小心翼翼拆开护身符,却似有寒意骤然侵袭上心口。 她盯着护身符半晌未动。 里面除了朱砂色的符文,空空如也。 与寻常的护身符没什么区别。 第三章 他今日,约见了什么人 玉珺还是将那护身符收了起来。 只是兰荣夸赞太子殿下真是孝顺、记挂着她时,她心中却只是怅然,不知如何将这缺少的母子情补回来。 生养之恩向来分不出谁轻谁重,更何况那边还有皇后的有意教唆。 她沉沉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手臂旧伤下的皮肉似是又疼了起来,她眉心不由紧蹙起,兰荣见状忙噤声赶紧为她按揉。 这伤虽已过去四年,可当年毕竟被挑断了手筋,如今疗养的再好也免不得时常折磨她。 早膳她也没心思去吃,叫去赏给了当值的宫人,她自己则去软榻上歇息。 一直到天色渐暗,这手臂上的疼才缓解了几分。 她没什么胃口,想着玉佩的事,叫兰荣将东西带好,亲自去御书房一趟。 夫妻之间,有些事总要问清楚才对,以免再出隔阂。 一路到了御书房,殿门外宫人从不会拦她,她被兰荣搀扶着到了门口,独身一人迈入殿中,只是刚踏入一步,便见赵砚徽颀长的身影立在桌案前。 他今日与往常不同,身穿绯色常服,她倒是许久没见他这副打扮了。 大抵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赵砚徽回眸,那双含着浅淡笑意的眉眼却是在见到她时,明显一愣,但仅刹那间又换上了往日见她时温和的笑。 玉珺的视线落在他面容上,将他那见到自己后即刻收回、又即刻放出的笑容尽收眼底。 她双眸微微眯起,一步步靠近他:“陛下这是在……等人?” 赵砚徽似是反应了过来,神色恢复如常,一把揽住她:“只是没想到珺儿竟来了。” 他们之间从不讲究什么虚礼,玉珺被拉着一路向前,与他一同坐在了他的龙椅上。 面对她时,赵砚徽总是随性的,不似这天下之主,而是寻常人家的郎君,他的长臂揽着她的腰:“怎得突然过了来?” 他低低笑了两声,挑眉道:“我还以为,珺儿与我气了一月,当真能舍得再不踏入御书房寻我。” 他在她面前从不自称,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他举止没什么破绽,甚至叫玉珺恍惚,方才所见是她眼花。 只是凑近的刹那间,玉珺闻到了他身上熏了香。 她向来不喜用香,闻多了头疼。 她稍稍推开他,仔细盯着他面上神色:“陛下昨夜有东西落在了我那。” 赵砚徽笑着倚在龙椅上,那双好看的眉眼随意眯起,亲昵的话随口说出:“自然是落了,我落了我的珺儿,是不是我昨夜走的急,你生气了?” 玉珺略颔首,再抬眼时,便已将玉佩拿了出来:“这玉佩,是陛下的?” 她清楚地看到,赵砚徽那双曜石般的眸子不可查地一闪,也仅仅只有一瞬,便遮掩起来。 他状似无意拿起那玉佩,随意看了看:“没见过,说不准是哪个下人的罢。” 他随意将玉佩扔在桌子上,似是根本不在意。 转而,赵砚徽凑她更近些:“珺儿这么远过来,就是为了送这么个玩意儿?这种物件,随便叫个宫人来送便是,本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他抬了抬手,内侍上前来,将那玉佩拿了下去。 可到底是拿了下去,还是先行收起来? 玉珺神色一点点冷了下来,鼻尖仍旧充盈着她不喜的薰香味道。 他知道她闻不惯,他虽喜欢香料,但却从来不会当她的面来用。 她有些烦躁,叫住了那内侍:“既不是什么要紧物件,摔了罢,我不喜上面的雀梅。” 内侍犹豫看向帝王,只见帝王沉默不语。 “珺儿,不过是个玉佩而已,何故这般疑神疑鬼,小题大做。” 玉珺侧眸看向他:“何故说我疑神疑鬼?想来陛下也知晓,那是女子之物。” 赵砚徽的面色当即沉了下来:“你我多年夫妻,我应过你这辈子只有你一人,后宫至今形同虚设,你有什么不满意?” 玉珺被他骤然沉冷的声音惊到,哑然开口:“我只是问一问,你急什么?” 赵观徽喉结滚动,站起身来,声音倒是平缓了不少:“不是我急,我看你就是还为朝中的事故意来同我吵,我先回勤政殿,你先回长春宫罢。” 他甩袖起身,将玉佩拿过:“你想摔,我偏要留下。” 言罢他转身离去,独留玉珺一人,看着他的背影,承着内侍似有若无的怯怯打量。 可留下那玉佩究竟是故意气她,还是为着好好留存? 有些事,玉珺不愿多想,可她太过了解他,欺瞒不得自己。 今日他穿了常服,熏上香料,还有她踏入殿门时,他回头那似预料之中的神情。 他今日,是否叫了什么人见面? 一个入他的书房,同她一样不需要通传的人。 玉佩的主人。 第四章 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玉珺是坐皇帝的御辇回的长春宫,与她一同回去的,还有赏下的膳食。 即便是在这种不欢而散的情形之下,赵砚徽还是顾及她的颜面与身子。 可玉珺的心仍旧堵得慌。 这份细心妥帖,与他拿着玉佩离开时的模样搅在一起,衬得她方才的试探与怀疑,是她疑神疑鬼。 他们在御书房内的动静,殿外的兰荣也听了个清楚,回了长春宫,她低声劝慰着:“娘娘,陛下待你还是极好的,乘御辇的殊荣,往上数个百年都未见有的。” 玉珺听腻了这些话,不可否认,赵砚徽待她的好,多年来从未变过。 她觉得这份情永不会变,更不该变,可在旁人看来,他的身边会出现另一个女子,才是理所当然。 “娘娘,寻常人家过日子,尚且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更何况这是帝王家,这么多年陛下待您已是很好了,哪里有狼整日只盯着一口肉吃?陛下也是在乎您、怕您气坏了身子,这才瞒着您的。” 玉珺只觉额角跳的厉害。 她心中与兰荣想的不同,她长帝王三岁,从帝王出生起便伴在他身边,她见过他的落魄凄苦,亦看过他的风光与豪情,他们之间早就密不可分,容不得第三个人。 如今,她作为女子的本能让她发现了蛛丝马迹,难不成要让她装聋作哑,当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那貌合神离的生分夫妻一般? 兰荣依旧在她耳畔言语着:“奴婢是真心为了娘娘着想,您的出身已是低的不能再低,虽生了皇长子可却不能养在膝下,陛下对您有情,雨露圣恩皆给了您一人,可这到底还是不长久,您看,现下这不就是有苗头了?” “从前的那些情分啊,陛下若念着,那是他重情义,若您常记在心头、挂在嘴边,那可就是不识抬举了,奴婢拙见,您现在可千万要大度些,顺着陛下来,这男人都这样,在兴头上被人拦着,定是要恼的,等这份新鲜劲儿一过回过味来,就能想起您先前的委曲求全,定能待您更好,您最要紧的,是赶紧再怀了皇嗣才是——” 玉珺抬手抚着额角,烦躁地将她打断:“别说了。” 兰荣忙噤声,玉珺瞧着她眸中的担忧,想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得叫她先下去。 天色一点点见暗,玉珺独坐在殿中,没叫任何人来伺候,视线扫过赵砚徽叫人备下的食盒,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她爱吃的菜。 玉珺敛眸垂目,夹了一筷入口,却又觉味道变了。 分明还是那些东西,可吃起来,到底还是有些食不知味。 岁岁花相似,年年人不同。 入夜,赵砚徽未曾派人说到长春宫留宿,玉珺早早睡了下来,恍恍惚惚犹在梦中,竟叫她回想起四年前宫变之时,亦让她想起了那个已逝女子轻蔑狂热的脸。 她倏尔睁开眼,额角已生了细汗,大口喘息的同时,右肩的伤连带整个手臂又开始疼了起来,甚至梦中那小产时的疼也重新席卷而上。 执夜的兰荣听到动静,提着烛台上前来,瞧见她苍白的面色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是不是又疼了?奴婢扶您去芙蓉池罢。” 玉珺咬着牙,点点头。 芙蓉池建的离长春宫不远,专为她沐浴所用,内里有管渠连着温汤,日日都有汤泉水,泡在其中身上的疼也能缓和不少,尤其对她这曾小产过的身子,驱寒气最宜。 她与帝王年少时在法昭寺长大,山上打水不容易,沐浴亦是难上加难,她曾说若能下山,定要将澡盆子挨着床榻放,日日都能洗上热水澡。 赵砚徽听了进去记在心上,这也是他登基后的第二道圣旨,第一道是说先帝身后事,第二道便是为她建一处汤泉。 夜里她不愿惊动宫人,只叫兰荣陪着她一同过去,但刚穿入假山未曾靠近,便听见水声。 玉珺心生怀疑,待靠近过去,便依稀见一人影浸在汤池之中。 朦胧水雾下,她似见光洁白皙、如羊脂玉般的女子的后背。 “大胆,何人在那!” 兰荣呵斥一声惊动了池中女子,便见那人影一闪而过,不知潜到了哪里去,兰荣直接捉裙追去追:“哪里来的没眼识的,卸了你的狗胆,竟敢用俪妃娘娘的汤池!” 玉珺张口要唤住她先别去追,可兰荣已经跑远。 没了搀扶的她身形一晃,抚着右臂上的痛处,稍稍躬身下来,额角的虚汗出的更厉害。 可在这时,陡然听见一男声从身后传来:“珺儿,不过是个不知轻重的宫人,你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玉珺听出是赵砚徽的声音,当即一愣。 一点点回过头去,便见帝王正在她身后不远处,缓步向她走近。 灯笼被兰荣拿走,漆黑的夜她看不清帝王的神色,却能感觉到自己脑中嗡鸣一瞬。 “陛下为何会在此?” 话刚一出口,方才那女子光洁细腻的后背,陡然浮现在脑海之中。 与之一道的,还有昨夜床笫间,帝王流连在她后背时明显地一顿。 第五章 你身上的味道,我不喜欢 玉珺顿觉喉咙似有腥甜。 “陛下认得那人?” 赵砚徽走到她面前来,状似无意道:“不认得,但想来宫中也不会有人有意冒犯你,你向来心善,应不会在意这个。” 玉珺听出了他话中为那女子解围之意,她忍着疼,一点点站直了身子。 “是我不在意,还是陛下不想让我在意。”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妄图能将身上的疼缓解一二:“宫婢擅用主子之物,理应杖责,此人不知背地里来了这多少次,以下犯上,陛下觉得,当如何处置?” 赵砚徽抬手按了按眉心:“珺儿,你别这样,这般狠厉叫我有些不认得你了。” 玉珺只觉周身的血在一点点冷了下去,脑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她突然开口:“那玉佩,是不是那个女子的?” 黑夜之中,玉珺看不出帝王面上神情,但她了解他,感受到呼吸的变化,便知晓他生气了。 紧接着便听他十分不耐烦开口:“我不是你的阶下囚,不用你来审问我,我还未曾问你为何深夜会出现在这。” 玉珺沉默了,只觉耳中嗡鸣,连脚下都有些站不稳。 他是在怀疑她,有意探他行踪。 玉珺顿觉眼前一阵眩晕,向后踉跄了两步。 赵砚徽见状不对,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也是在这时,兰荣提着灯笼匆匆归来,照亮了玉珺苍白的脸,也照亮了他面上明显的不悦。 看清彼此面上神色,赵砚徽的不悦被担忧所取代,当即将人揽的更紧:“珺儿,为何面色这么不好,下人是怎么伺候的!” 兰荣被吓的直接跪了下来。 玉珺扯了扯他胸前的衣襟:“你别吓她。” 赵砚徽似是终于反应过来,这深夜里她为何会突然来此处。 他眸中闪过一瞬的后悔,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肩又疼了是不是?走,我亲自为你按揉,那帮太医当真该杀,这么多年,竟还叫你忍受这种痛苦。” 玉珺眉心紧紧蹙起,拉着他的衣襟,别过脸去:“你让我去旁人用过的汤池?” 赵砚徽脚步顿住,调转方向带她回长春宫。 “我叫太医去为你准备药浴,再让人即刻将芙蓉池里里外外都刷洗一番。” 他紧张的很,脚步加快,玉珺被他呵护在怀中,脑中却在想。 他的担心是真,紧张是真,可即便如此,都没有说对那人的半句惩戒,也是真。 她实在是有些累了,不想现在同他争吵什么,更没力气去问。 一路被抱回了长春宫,她想在帝王熟悉的怀抱之中睡上一会儿,却被他身上那股熏香味刺激的头更疼。 赵砚徽将她放在床榻上,见她眉头仍是紧蹙:“可是还在疼?” 玉珺将头别开:“你身上的味道,我不喜欢。” 赵砚徽一怔,当即站起身来,将那绯红的外衣脱去扔的远远的,而后抚着她的脖颈,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是我不好,日后再也不熏香了。” “珺儿别生我的气,我今日说话冲了些,也是因你怀疑我,你我多年情分,我气你不信我罢了。” 他面上的温柔缱绻一如往昔,玉珺有些恍惚,好似白日里见到他的不耐与烦躁,尽数是她的敏感多疑。 她没说话,只垂下眼眸,想问的那些话,也在他这温柔的态度下,难以吐出。 有些事就是这般矛盾难辨,他的关心与在意一如既往,可他的游离与隐瞒又难以忽视。 他的好叫人麻痹,好似万事情万物都在耳边劝着她——不要怀疑,不要深究。 包括她自己。 有些事问了出来,就再回不去从前。 玉珺依旧沉默着,手紧紧攥着,指尖刺在手心的疼让她恢复了些理智。 在帝王听从太医回禀的空档,玉珺叫兰荣上前来:“方才那人,你追到了?” “奴婢无能,叫她逃了。” 玉珺望着床幔,清冷的声似水滴入玉盘:“去查,将那个女子找出来。” 她想,先见见那女子再说罢。 第六章 伉俪情深,是帝王的心意 赵砚徽回来时,兰荣已经领命退下,主仆之间的话亦不会让他有所察觉。 他走到玉珺床榻旁,长指覆上她的手臂,指腹用力为她按揉起来。 他这手法早已练的娴熟,彼时敛目坐在她榻前,温热的掌心在她手臂上寸寸游走,叫玉珺恍惚间觉得,如今与从前他们相伴在一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 可到底还是不一样了,落入墙缝中的种子终有一日会冒出新叶,再坚固的城墙也会瓦解溃散。 这夜赵砚徽留了下来,什么都没做,只是将她搂在怀中,亲昵而缱绻,晨起上朝时也没舍得惊动她,只在她唇角落下一吻:“继续睡罢,不必急着起。” 玉珺含糊应了一声,可翻过身时,便已睁开了双眸。 她心中装着事睡不踏实,更何况今日初六,是该去给皇后请安的日子。 身为妃嫔,她合该日日去晨省才对,可皇后不愿见她,亦不愿让她常见儒祈,便定了每月初六。 玉珺守着规矩提前过去,在殿外等了片刻,便由宫人请入殿内。 皇后端坐于上首,她生的清秀端丽,大抵是为了显得庄重,打扮的总会老成一些,见她俯身施礼,皇后眼皮微抬:“坐罢。” 后宫之中只有她们二人,自古宠妃与皇后之间,大多水火不容,皇后不喜她,她心中知晓。 她不过是个丫鬟出身,因得与帝王自小相伴的情分才有如今的宠爱,而皇后则是出身公孙家的高门贵女,她们本就有云泥之别。 当年赵砚徽初登基,要立她为后,应此生只她一人之诺,辅佐他登基的大臣自然不愿,公孙丞相以权势压人,逼迫帝王立公孙韵为后,另将大皇子养于公孙韵膝下。 那日的赵砚徽晨起出去时身着明黄龙袍,龙章凤姿更衬意气风发,只觉天下尽在他手,可暮色时分归来时,却是萎靡颓然,才发觉处处掣肘关关难。 他将她抱在怀中,埋首在她脖颈处,言语满是亏欠与遗憾:“珺儿,为何当了皇帝,还不能让你我事事顺心?” 那夜他们如过往的许多次一样依偎在一起静待天明,第二日,立公孙韵为后的圣旨送入了公孙府门。 人虽迎了进来,可唯有初一十五赵砚徽会到凤仪宫用膳,除此之外从不踏入凤仪宫更不留宿,经年累月下来,皇后心中自然有怨,怨皇帝,更怨她。 如今已是她们相处的第四年,皇后看她时,面上已不见从前的不甘与恼恨,只状似不在意地撇了她一眼,端着皇后的架子训话。 “国丧已过,今年本该遴选秀女,但陛下因你而不愿,你若是有心,便多劝着些,宫中还是子嗣繁茂些为好,你也少把心思放在前朝,免得惹陛下不悦。” 公孙韵脊背挺直,摆出皇后的从容与宽厚模样,如历朝历代的皇后一样提点后妃。 即便她知道皇帝与俪妃之间的事,不必她从中提点调和,可她只有说了这些正妻该说的话,才能叫她觉得自己能融入到他们之中去。 玉珺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恭顺颔首一一应下,也凑巧在这时,外面有人传唤,太子来了。 玉珺心中一喜,当即回首看去,赵儒祈果真迈着步子进了来。 她刚要开口唤,可赵儒祈似没看到她一般,直直奔着皇后而去,对着皇后躬身施礼,脆生生唤:“问母后安,近日天冷,母后可要记得填衣。” 公孙韵勾起一抹浅笑:“起来罢,我儿有心了。” 赵儒祈起身,这才终于转头看向玉珺,却只草草颔首:“章娘娘。” 章是玉珺的姓,为妃前旁人都唤她玉珺姑姑,少有人知晓她的姓,亦不会有人在意一个下人姓什么。 她如今的封号为俪,伉俪情深,这是帝王的心意,也正因如此,儒祈在皇后面前既不会唤她母妃,亦不会唤她俪娘娘。 在皇后面前,儒祈待她只会比寻常更淡漠。 玉珺的落寞与强颜欢笑,公孙韵尽收眼底,她稍稍扬起下颚,似是只有在这时,她这个皇后才是名正言顺、能养育妾室子嗣的正妻,而不是个多余的摆件。 她对着太子招招手:“来,到母后身边。” 分给玉珺片刻的视线被移开,他立即向前走去,俯在皇后膝头。 公孙韵很是满意,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真乖。” 玉珺袖中的手攥得紧了紧,视线落在皇后的手上,而在她面前躲闪的儒祈,此刻却在皇后面前听话地一动未动。 玉珺只觉得自己呼吸都发着颤,喉间的苦涩压不下的她的羡慕与落寞,可在皇后面前,她只能强颜欢笑。 上首的母子二人亲昵地说话,终于将注意分到她的身上,儒祈开口时语气满是客气生疏:“因章娘娘的事,母后进来总是挂心,章娘娘快些回去罢,也好叫母后能好生休息。” 亲生的儿子为了养母给她这个生母下逐客令,玉珺只觉面上火辣辣的疼,窘迫又难堪。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凤仪宫,直到出门吹了好久的风才稍稍将心中难以言说的滋味散去些。 兰荣小声嘀咕着:“太子殿下也真是的,毕竟是亲娘,怎能开口撵人呢,还送都不送一下。” 玉珺看着冗长的宫道,轻轻摇头。 转而,她想到了昨夜嘱咐兰荣去查的事:“那人可查出来是谁了?” 兰荣当即正色点头。 “好,让她来见我罢。” 第七章 许给她的,另允旁人 玉珺在宫中待了四年,赵砚徽登基后,是她亲自将先帝在时的宫人尽数调换,如今想查一个宫女,再简单不过。 那姑娘是御膳房的宫女,一月前入的宫。 玉珺想,竟正好是她与帝王起了争执的时候。 借着午膳的由头,兰荣将人给叫到长春宫内。 玉珺静坐等着来人,只见一身着藕粉色宫装的姑娘端着食盒进了来,年纪不大的样子,身量纤纤,到近前对她俯身施礼,嗓音清脆欲耳:“奴婢给娘娘布膳。” 她每从食盒每端出一盘菜来,便要报上菜名与味道,欢欢喜喜的模样像初春的小黄雀。 活泼、灵动,叫人听了心生欢喜。 玉珺盯着她,顿了顿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小黄雀转回身来,抬头对着她笑:“回娘娘话,奴婢盎柔。” 她生了张鹅蛋脸,粉面桃腮,眉眼弯弯,好似初春的野花,娇嫩又散着香气,任谁路过都想摘下一朵揣入怀中。 玉珺的心闷闷跳了两下,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叫她恐慌。 她生的,有些像那个故人。 那个挑了她右手手筋,迫害她小产之人。 玉珺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堵塞不畅,大口喘息却并不能缓解,兰荣看出她的不对来,当即对盎柔呵斥:“你这贱婢,还不跪下!” 盎柔一脸茫然,却膝盖一软乖乖跪下。 玉珺抚着心口,轻轻摇头:“你别吓到她,本宫有些闷,你去将窗子打开。” 宫人领命去办,待屋外的秋风吹进来,玉珺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昨夜在何处?” 刚问出这一句,盎柔的面上的笑意陡然没了,缩着脖子跟个鹌鹑般,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玉珺温声道:“本宫只是问问,不会责罚你,昨夜在芙蓉池沐浴的,是你罢?” 盎柔头更是低垂下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认命地猛猛磕了两下头:“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同旁人无关,娘娘若是想要责罚,便责罚奴婢罢。” 玉珺却听出了她话中没说出来的意思。 那个旁人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面色虽冷了下来,但语气仍是循循善诱:“本宫知晓宫女沐浴不易,尤其是御膳房的宫女,你实话实说,本宫可酌情,为宫女添置一笔柴火费。” 盎柔满脸感激,便再没什么话隐瞒。 只是开口时,她面色羞赧:“奴婢一月前结识了御书房的小内侍,是他告诉奴婢,长春宫后有一处芙蓉池,内通温汤,沐浴极好。” 她每说一句,玉珺袖中的手便攥紧一分。 所以不是误入、不是蓄意,而是他自己将许给她一人的芙蓉池,另允了旁人。 她强撑着:“那内侍叫什名字?” “墨侯。” 玉珺的心彻底坠入谷底。 墨侯,是赵砚徽的字。 帝王的小字,非亲近人不可唤,从前只有她与帝王的生母高娘娘能唤。 多少次交颈缠绵的夜里,帝王将她紧锢在怀中,叫她唤他墨侯,可如今这两个字却从旁的女子口中吐出。 玉珺只觉得似生吞了什么东西,在胃里搅动。 他还真是有情致,日理万机还能扮做内侍与一个小宫女玩笑。 她张了张口,觉得声音都不属于自己:“你与他,可是已结了对食?” 但未等到回答,她便见明黄色身影从大开的窗户旁而过—— 第八章 他俊俏,人也好 玉珺眼看着赵砚徽走到了殿门,却未曾进来。 她视线挪转在跪地的盎柔身上,见其并未察觉,反而深陷她的话中,面色更红。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连忙摆手:“没有的事儿,但墨侯他、他确实生的俊俏,人也好……” 她虽说没有,但容色尽是少女怀春之态:“之前奴婢不小心送错了陛下的膳食,还是他帮奴婢转圜,奴婢初入宫,一切很是不适,这一月来若非有他常来宽慰,奴婢怕是撑不下去的。” 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捏握住玉珺的心,随着每一句话入耳,便死死捏拽着她的心口撕扯。 这一个月来,她为争吵的事发愁,为前朝的事担忧。 而他,却宽慰另一个女子,为她解围,缓她乡愁,成为她在无助寂寞时的陪伴。 玉珺沉默了下来,似每吸入的一口气,都在剐她的喉咙,她说不出话来,而殿门口的人,却迟迟没有进来的意思。 她有些想笑,莫不是这种时候,他还打算瞒着? 盎柔恍若未觉,还仰起头,眨巴着眼看她:“他对奴婢这样好,奴婢都不知该如何报答他,若他真想与奴婢做对食,奴婢也是愿意的,早便听闻娘娘与陛下情意深重,奴婢今日能得见娘娘,也希望能沾一沾娘娘的福气,也能……” 她害羞地低下头:“也能与他修成正果。” 玉珺绷紧的心弦似是在这一瞬骤然断开,指尖不受控制的一抖,杯盏骤然摔在地上,刺耳的声音将地上跪着的人吓的一抖。 不等玉珺开口,兰荣先一步忍不下去:“好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竟在宫中盘算起这等事来,若将你放回去,岂不是真叫你做出那等秽乱后宫的事!来人,还不压去慎刑司好好学一学规矩!” 进了慎刑司的人,不死也得脱层皮,说直白些,将人送进去,便是做着要人命不脏手的打算。 盎柔被吓的离了魂,竟是连求饶都忘了,用那双可怜兮兮又雾蒙蒙的眼望着玉珺。 我见犹怜,何况墨侯。 玉珺轻轻摇头:“算了,让她回去罢。” 原本要上前压挟盎柔的宫人退了下去,兰荣恨铁不成钢,咬着牙低声唤:“娘娘——” 如今这样好的机会不处置,以后可是要留下祸患的! 可玉珺眼底已尽是疲态,摆了摆手:“都退下罢,送盎柔姑娘回御膳房。” 盎柔捡回来一条命,眼角还挂着未落的泪,当即叩首谢玉珺宽厚良善不杀之恩,这才随着宫人快步退了出去。 外面的人不知是如何躲藏的,未曾让小姑娘发觉,只是人影刚消失在外殿,赵砚徽便进了来。 颀长的身影迈过门槛,似能遮住殿外正午日光,明暗交错间,与帝王四目相对。 玉珺其实也好奇,他如今是怎么想的? 被发觉的心虚?还是对她的愧疚? 可她看了又看,好似都没有,帝王依旧是寻常的模样,只是视线扫过方才盎柔跪过的地方,略失望道:“珺儿,你何时学会这等磋磨人的手段?” 玉珺都要以为自己听错了,方才能没笑出来,此刻倒是能笑了。 “哪里磋磨了?” 赵砚徽剑眉微蹙,几步到她身边的扶手椅上坐下:“秋日阴寒,你叫她长跪,还不是磋磨?你不喜她,跪便跪了,竟随意便要将她送去慎刑司处置。” 玉珺看向殿外,喉咙泛起苦涩:“跪下回话乃是宫中的规矩,几句话的功夫,便成了磋磨,陛下忘了,我也是侍女出身,即便是寒冬腊月的雪地上,也是跪过的,况那慎刑司不是没去成吗?” 她原是帝王生母高娘娘身边的侍女,后来才跟了他,二十岁之前未曾受过什么苦。 可五年前,在那个女子面前,她早已将常人一生难遇的苦都吃了一遍。 赵砚徽似是也想到了过往,别过头去:“你总提过去那些事做什么。” 这竟是怪在了她身上。 如今的受苦是新的,让他为其出头,而她曾经受的切肤之苦,便随着时间变成了没必要提起的往事。 不等玉珺开口,帝王凌厉的眸光便扫到一旁垂首侍立着的兰荣身上。 周身帝王威压倾斜而出,沉冷的声音似带着刮骨寒意:“珺儿心善,想来必是刁奴挑唆。” 他冷笑一声:“既将慎刑司挂在嘴边,不妨也去慎刑司走一遭罢,来人——” 兰荣面色一白,当即跪了下来,玉珺眼见帝动怒,站起身来挡住他看向兰荣的视线。 她静静望过去,眸中含着痛心与失望:“那女子平安无事,陛下何故如此罚我身边的人。” 玉珺淡薄的身子立在那一动未动,将人护在身后,她忍耐的辛苦,呼吸加重间,她哽咽开口:“若陛下心中不悦,不若罚我罢,好为陛下在意之人出气。” 玉珺侧眸看他,眼底是痛苦与失望。 赵砚徽被她看的沉默,似是被她这样一望,终于意识到了不妥。 他轻咳两声,转过身去:“你这般较真做什么。” 玉珺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她自小看着他的背影长大,从单薄瘦削,到宽阔坚实,能将她护在他的身后。 曾几何时在他身后看他的背影,是玉珺的心最安定的时候。 可如今,玉珺从他的背影里看到的,只有逃避与疏离。 赵砚徽偏侧过身,露出他不耐烦的侧颜:“我与她只是偶然相遇,不过是见她天真,才——” “见她天真,一时兴起,隐瞒身份。” 玉珺将他后面的话接了过来:“陛下是不是想说,只是将她当做猫儿狗儿般逗弄?” 可盎柔不是猫、不是狗,是人,是活泼天真的妙龄女子。 玉佩、衣裳、薰香、汤池…… 争吵的这一个月中,她处在忧虑之中寝食难安,可他却处在新鲜之中难以自拔。 他的心,就当真没有半点偏移吗? 第九章 甜蜜甘愿,心驰神往 玉珺觉得自己如今是冷静的,可话音到最后,还是染上了哭腔。 她微微颔首阖上双眸,想要将那即将溢出的泪憋回去。 “陛下体贴,魅力无穷,叫一个猫儿狗儿,即便是结为对食都甜蜜甘愿、心驰神往。” 此刻赵砚徽却发觉出了她的异样,也不知是他心中亏欠,还是真得意识到他的出格越界,他心疼地靠近,抬手要去擦玉珺眼角的泪。 “好了,怎得哭了。” 玉珺将他的手躲了过去,闭着眼不愿见他。 赵砚徽无奈一笑,高大的身子蹲在她面前,毫无帝王威仪,好似年少时许多次他惹她生气又哄她的模样。 他拉上玉珺的手,声音放的轻柔和缓:“好珺儿,别哭了,你哭的我心疼。” “你平白查我见的人,还将她带了过来,我也是一时气急才说了重话,你别生我的气。” 见玉珺沉默不语,赵砚徽将她的掌心摊开,带着抚到自己的脸侧。 “你也问过她,我与她清白干净,她还当我是内侍。” 赵砚徽笑的无奈,将这只当做她是闹脾气,依旧温声哄她:“我是你的,这辈子只有你一人,你别多心,你若不喜,大不了我日后再也不见她就是,自小到大,我对你的心你应是知晓的才是,你怎么可以怀疑我?也是伤了我的心。” 玉珺这时,才转过头来看他。 帝王神情温柔,眉目认真,说的话好似不掺半分假,如同年少时他与她许诺相守偕老时般虔诚。 她的手心紧贴着帝王的面颊,掌心能感受到属于他的温热。 赵砚徽眸中闪着深情的光亮,而后当着她的面将她的手拉下来十指相扣,又将薄唇凑近,在她手背落下一吻,他高挺的鼻梁亦轻蹭到了她的手指。 玉珺有些恍惚,如今情形,似这几日的不愉从未出现过一般,亦似根本没有盎柔这个人,可心底的钝痛提醒她,如今帝王的温柔深情是真,可他与旁人的亲近也是真。 她扯了扯唇:“墨侯……你打算何时告知她你的身份?” 赵砚徽墨眸闪了闪:“何必告诉她这些,不过是个宫婢罢了。” 他吻着玉珺的指尖:“更何况她年岁小,告诉她,可是要吓到她,我知珺儿心善,必不会计较这些。” 这话一说,她若是计较,反倒是她的不是。 不过不等玉珺开口,他下一句便道:“珺儿不哭了,我即刻放了刘澜席,好不好?” 玉珺眼皮抬起,不得不从挣扎难捱的情绪之中抽离。 刘澜席刘大人,便是此前叫他们二人吵架的成因。 刘大人为首的几位大臣,在赵砚徽还是王爷时便跟随,同玉珺也是有几分交情的。 一月前,他们与帝王因新法之事而争论,刘大人虽愿行新法,却对条例并不全然赞同,他只陈情利弊,并非言语过激,可帝王却将他看做阻挠新法,又因他乃自己旧部却与自己二心而震怒,预下旨斩杀。 玉珺知晓此事,自然不愿赵砚徽行事过激,可这一拦,虽能将刘大人他们暂压大理寺中,但却让帝王与她置气了一个月。 如今帝王提起刘澜席,玉珺知晓,这是他服软认错的意思,也是在催促她不再纠结盎柔。 她点了头,便是盎柔的事一笔勾销,刘澜席也可从大理寺牢狱之中放出来。 玉珺苦笑,帝王也是了解她的,知道如何能拿捏住她。 “好,那我替刘大人,多谢陛下。” 赵砚徽这才满意起来,站直了身子,抬手仍旧去擦她的泪。 这回她没有躲,安静地承受下来。 她想,就这么算了罢。 就像他说的,他与盎柔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是走了近了些,难道以后堂堂帝王,竟要因她不能同任何女子打交道? 她想不出理由来阻止他,那就这么算了罢。 可她刚说服自己,便听帝王道:“珺儿,还有一事要劳烦你。” “盎柔曾说,御膳房秋衣太薄了些,以你之名,拨去一笔制衣银罢。” 第十章 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 玉珺只觉心又是一沉,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眉心微动,抬眸去看面前人,更觉差异又荒谬。 赵砚徽却不觉自己这话有半分不妥,甚至坐在她身边,依旧用那温柔的语气道:“我是皇帝,自然要体察民心,既有缘求到了我面前,岂有为了顾忌情爱,眼看着宫人受冻而不理会的道理,若真如此,如何能担得起这天下之主?” 他说的义正辞严,叫玉珺都有些分不清,他究竟是为了所有宫人,还是只为了那姑娘一人。 见她沉默,赵砚徽直接将她揽在怀中,掌心抚着她的肩头:“我既答应了你,日后便不会再与她见面,你难道还疑心我?那我以后连身边的猫儿狗儿都换成公的,珺儿是不是就不气了?” 玉珺张了张口:“我不是这个意思。” 赵砚徽笑了,眼角眉梢皆染了柔情,掌心抚着她的面颊:“好了,不哭了,叫人去安排罢。” 他倾身靠的更近,这次身上没有熏香,独属于他的味道将玉珺笼罩。 玉珺想了想,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赵砚徽满意了,声音也松快起来,更愿顺着她的心思:“明日下了朝,你来勤政殿,也叫你见一见刘澜席,免得你忧心。” 他的语气分明同以往一样亲近熟稔,可玉珺听来,却品出些钱货两讫的味道。 自打她入了后宫,那些老臣旧友她便再没能见面。 若是没有盎柔的事,他还会准她去见朝臣吗? 玉珺睫羽颤了颤,任由他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对着兰荣吩咐:“依陛下的意思去办罢。” 赵砚徽在长春宫待到了午后,陪着她用了午膳,见她吃的少,心疼地一直为她添菜。 他叹气道:“都是我的不好,不该为了朝堂上的事同你吵,也不该一直不来见你,快多吃些,抱你的时候,觉得你又轻减了。” 玉珺无奈一笑:“哪有这么夸张。” 赵砚徽煞有介事为她添汤:“怎么没有,年少时你吃的可是比我都多,我从前便想,日后可要有出息些,否则连媳妇都要养不起。” 陡然提起往事,玉珺也忍不住跟着扬起唇角。 他的生母高娘娘出宫带发修行,他是在法昭寺出生的,玉珺也是同他一起在法昭寺长大。 寺中吃食不多还都是素,年少时山上只有他们三人,玉珺对他是主子的感觉没那么明显,因长他三岁,身量抽条的比他快些,吃的自然比他多,见他小时候虎头虎脑好欺负,总唬他替自己找僧人要吃的。 后来,用饭时他总会让她先动筷,夺嫡时被设计困于城中,最艰难时,他也将最后一口吃的留给她。 过往种种仍犹在眼前,玉珺连日来煎熬的心也好似能稍稍缓解一二。 她瞧着面前的人,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量已比她更高更宽阔,曾经的少年也成了杀伐果决的帝王,但坐在她面前,还是会为她添菜。 她忍不住想,大抵也真是她多心了罢,这样深厚的情意,哪里会是说变就变的? 用罢饭后,赵砚徽朝中还有事,只得先行离开,兰荣凑在她面前:“娘娘,您真要去给那小贱人送冬衣?” 玉珺提醒她:“这是在宫中,说话也注意些分寸。” 险些被押送慎刑司的恐惧袭来,兰荣当即止住了话头,可还是替自家娘娘委屈,忍不住小声咕哝:“为了见一个朝臣,将这事儿轻轻接过,太不值了。” 玉珺却回想方才帝王提起往事时的模样,她想,值得的。 夫妻之间摩擦常有,总要给个台阶调和的,能借此机会见见故友,也是好的。 第二日玉珺早早便去勤政殿等候,早朝过后,刘澜席被内侍引了进来。 刘大人刚过而立之年,四年未见,他瞧着比从前憔悴许多,大抵也是在大理寺关押这一个月的缘故,看着瘦削了不少,容色沧桑,可瞧过去,眼底还是明亮的。 刘澜席见了玉珺,跪下行君臣之礼,玉珺忙站起身来:“刘大人折煞我了,快快请起。” 兰荣上前将人扶到扶手椅上坐下,故人多年未见,处境天翻地覆,叙旧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相顾无言。 沉默良久,到底还是刘澜席先一步开了口:“臣虽被罢官回乡,但陛下能留臣一命,臣知道,其中定有娘娘为臣转圜,只是不知,臣是否连累了娘娘。” 玉珺忙道:“哪有的事,刘大人言重了。” 她为着帝王当说客:“我与陛下待大人,便如同待兄长一般,陛下只是一时气极,我递了台阶过去,放出大人便是早晚的事,陛下看重大人,想来大人回乡休息几载,势必要重新启用大人。” 刘澜席唇角待笑,却是轻轻摇头:“娘娘还同从前一般宽厚,但陛下已非往昔。” 身为人臣不能妄议君主,他想说的话顿住,转而道:“臣离京倒是无妨,也能多陪在内子身边,只是朝堂上老臣已所剩无几,臣只担心娘娘处境。” 玉珺沉默一瞬,她出身不好,但前朝后宫向来断不开联系,她如今能坐稳妃位,也是因与从前在潜邸时的旧臣关系深厚。 她倒是并不在乎这些,开口宽慰:“大人不必担心,我有陛下照拂。” 刘澜席似是还想说什么,可看着玉珺,还是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玉珺早叫人准备了送行之物,有银两又美酒,还有为刘家嫂嫂准备裁新衣的料子。 刘澜席欲言又止,到了临别之际,他到底是对着玉珺喃喃道:“两草犹一心,人心不如草。” 玉珺闻言略一怔,盯着刘澜席远去的背影出神。 草木尚能两两相依,人却不能心志如一,难能情深意笃,忠贞不渝。 玉珺离开勤政殿时,仍想着那两句话。 她竟有些不知,这话究竟是刘澜席在说君恩难测,还是也在提醒她? 她想的出神,兰荣突然低声唤她:“娘娘,您瞧那……” 玉珺下意识抬头看去,便见皇后从宫道的尽头缓步而来。 皇后似是兴致缺缺,没什么精气神,而她身侧跟着的赵儒祈却是面带笑意,不知在说些什么,但每说几句,便抬眸去看皇后神色,竟是带着些讨好的意味。 他这是在,讨皇后高兴。 第十一章 你竟舍得? 玉珺站在原地没有动,不远处的母子二人亦看到了她。 视线交接的刹那,玉珺便看到儒祈面上的笑一点点褪去,而皇后眉心微蹙,脚步顿住,在等着她上前请安。 玉珺深吸一口气,提步过去,恭恭敬敬俯身施礼,只是皇后淡淡瞧着她半晌,才不咸不淡叫她起身。 “俪妃是从勤政殿过来的?” 皇后有些不悦:“俪妃愈发没规矩,勤政殿岂是后妃擅去之地?” 她贵为皇后尚且不能踏足,何况从一品妃位。 玉珺颔首敛眸:“刘大人罢官归乡,陛下特准臣妾拜别。” “陛下纵着你,你身为妃嫔也应行劝诫之责。” 皇后面色有些难看,却又摆出一副为此不耻的模样:“刘大人心术不端,竟蛊惑陛下废除祖宗立法,失了圣心也是理所应当,幸而陛下圣明。” 玉珺依旧颔首,没有出言反驳。 想来皇后对前朝的事也只是一知半解,并不知刘大人失了圣心究竟是为了什么。 想要废除祖宗立法的,是帝王,而刘大人只是觉得变法操之过急又急功近利罢了,朝中真正不想变法的,是公孙丞相。 与帝王心意相悖,公孙家被铲除也只是早晚的事。 赵砚徽已不是四年前,能任公孙家拿捏的帝王。 而皇后的话音刚落,便听赵儒祈开口:“母后所言极是,太傅也曾道,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连祖宗法度都要变,实在荒谬。” 看着儒祈说罢这话,有些自得的模样,玉珺眉头蹙起,对着自己的儿子,实在忍不住开口:“你的太傅往日里,就是教你这般迂腐之言?” 话音刚落,皇后面色陡然一沉:“俪妃,你放肆!” 玉珺被皇后拔高的语调呵得心尖一颤,她兀地想起,她的一时难忍,便已是扫了皇后颜面。 且不说太傅是公孙家举荐之人,单说如今,太子养在皇后膝下,已不是玉珺能可以随意训斥的。 宫中便是如此,即便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但只要养在别人宫中,便不能再端着亲娘的架子,如今她训诫儒祈,便似训了旁人子嗣般不知亲疏远近。 玉珺紧抿着唇,还不曾开口,赵儒祈便先一步打拱,诚惶诚恐道:“母后息怒,章娘娘妇人短见,一时口无遮拦才有此言。” 言罢,他板着脸看向玉珺:“章娘娘,您应是知错了罢。” 玉珺一口气哽在喉间,这一眼似是将她推远,分明近在咫尺血脉相连,却生分疏离的犹豫置身千里漠然错行。 “儒祈,你——” “章娘娘,慎言。” 赵儒祈打断了她的话,看向她时,有些不耐与烦躁。 玉珺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赵儒祈先一步开口:“母后,是章娘娘不知宫规,还请母后息怒。” 皇后不悦挑眉:“哦?那太子说该如何处置。” 赵儒祈身子躬的更低些,开口时毫不留情:“禁足长春宫,誊抄宫规,以儆效尤。” 玉珺瞳眸跟着一颤,而皇后此时唇角轻轻扬起,眼底已有满意之色:“太子,你竟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