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称臣》
2. 02
入秋的京市夜里渐凉,寒意不是一条裙子一件风衣能抵挡的。
梁昭夕吹了太久的风,眼眶发红,她差不多发泄够了,深呼吸几次,情绪稳定不少。
虽然没骂出声,只用口型,也勉强够用了。
毕竟她还要脸,不想因为一个人渣变成被围观的疯子。
梁昭夕最后一次打孟骁的电话,他还是不接,她觉得没必要再跟他联系了,干脆把他拉黑,走到路边招手拦车。
车里暖意扑面,她鼻尖不禁泛酸,低头闭着眼缓了几秒,没有看到旁边相隔不远,华宸办公大楼隐蔽的地下停车场出口处,一辆定制黑色幻影平稳驶出,不知道为什么停在路边,长于大多数车型的车身难免扎眼,稍稍滞留了片刻就引人驻足。
梁昭夕从包里翻出纸巾,擦了擦微湿的眼睑,余光瞥到司机正时不时透过后视镜好奇地打量她。
她有点丧气地想,估计是以为她傍了那大楼里的哪位权贵,吵架分手才凄惨地在这儿流泪吹冷风。
晚上九点,出租车到达云栖园别墅区,梁昭夕咬了根皮筋,把头发规矩地扎起来,走到家门前,按下指纹锁。
程洵和孟骁说的其他事,她信,唯独舅舅舅妈擅自收下天价聘礼这事,根本不可能。
她连夜回来,就是要面对面跟他们确认,也想和他们商量,眼下找不到孟骁,问题该怎么解决。
除了他们,她也无人可问,这扇门里,是她仅有的亲人了。
她七岁那年,父母在一次实验室事故里意外过世,爸爸身体炸碎了,据当时处理现场的人说,连块像样的组织都找不到,搜寻了两天,只勉强发现几块残破手指,妈妈出事时还有一口气,可没能撑到她赶过来,没见到最后一面。
从那以后,舅舅江岳成了她唯一的监护人。
她在舅舅家住了十年,舅妈郑岚对她很照顾,虽然她偶尔和表姐江芙黎之间有不愉快,舅舅舅妈都是偏向她的次数更多。
初中高中那几年,郑岚还给她报了很多课外班,学跳舞弹琴,花艺茶道这些,江芙黎当时很羡慕,缠着也要学,最后郑岚拗不过,给江芙黎报了和她截然不同的机器人和马术。
这十年里,她亲眼看着舅舅做生意大赚,从普通超市老板,到开商场搞地产换了豪车别墅,她不信舅舅贪财,会不跟她打招呼,直接收下来路不明的巨款。
指纹按了一遍,提示错误,梁昭夕揉了揉发僵的手指,又按一遍,还是错。
或许指纹坏了,她改按密码,仍然打不开。
她皱了皱眉,就算从上大学开始她住校,毕业后又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隔三差五才回来住,也不至于记错六位数字。
某种预感兜头砸下来,下一刻门从里面开了,舅妈郑岚胸前戴着一块没见过的浓绿翡翠,笑眯眯看她:“昭夕回来啦,今天锁坏了,我找人修完顺便换了个密码。”
舅舅江岳坐在沙发上,正给江芙黎剥山竹,父女两个亲昵挨着,听到梁昭夕进门,江岳扭头扫了一眼,颇为热情地招招手:“过来昭夕,正等你呢,这两个日子你选选,定下了我明天好答复。”
梁昭夕没动,江岳站起来说:“月中十六号,和月底二十八号,我看就定月中,早结婚早放心,免得出什么变故,怕孟家临时改变主意。”
沙发上的江芙黎穿着白T家居裤,一脸干净清纯的校花模样,笑盈盈朝她歪头:“昭夕你好厉害啊,我听说孟大公子对你一见钟情,刚认识一周就要结婚,你快定下来,别耽误了,婚礼的时候我去给你做伴娘。”
梁昭夕穿了一晚上细高跟鞋,走了很多路,她一直忍着脚腕的胀痛,到这一秒,所有堆积的疼好像骤然到了限度,成倍爆发,把她从悬崖底下推向更深的漩涡。
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梁昭夕孑然一身站在门口,自己都不记得沉默了多久。
她凝视着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的一家人,把眼泪憋回去,笑着问:“所以他们说的是真的?你们收钱了?”
江岳眼角的纹路紧了又松,耷拉下去,对她示弱:“昭夕,你就当帮舅舅一次,你最近不经常回来,不了解家里情况,要是没这笔钱,下个月公司可能就要破产清算了,紧急关头,你让舅舅去哪弄钱。”
“没提前告诉你是我们不对,要怪就怪舅舅没本事,可你想想,古代连公主都要和亲联姻,何况是你,”他叹气,“像咱们这种家庭,想跨过鸿沟往上够,总得有牺牲,对方要么老要么病,孟骁就是爱玩,人年轻又帅,已经不错了,等你结了婚——”
梁昭夕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不结。”
“……昭夕?”
“我嫌脏!你们不嫌吗?为了钱,你们不管我死活了?”
江岳一噎,没等出声,郑岚的笑脸挂不住了:“昭夕,你跟谁说话呢,什么态度!我和你舅舅好吃好喝把你养大,花钱培养你,让你学那么多特长,你应该感谢我们,不然等你嫁过去,和别人门当户对的太太站一块儿,除了搞电脑什么都不会,看你怎么办!”
有什么在坍塌。
梁昭夕嗓子完全哑了:“你们让我学那些,是为了好嫁?”
“这话说的,好嫁怎么了,我们还能害你吗,”郑岚争辩,“你也是个成年人了,应该明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和你舅舅养着你,你爸妈又没给钱,你自己总得知恩图报,别当白眼狼。”
提到“给钱”,江岳目光闪躲了一下,被郑岚一瞪,他也沉下声音:“别吵了,这事已经定了,整个京市就没有比孟家更高的门户,昭夕,舅舅都求你了,你也别不知好歹,孟家的少爷还配不上你吗?”
“还是你觉得翅膀硬了,我们管不了你了?”他收起弱势,摆出威严家长的脸孔,“你成年那天,给我们写过一封承诺书,保证大学毕业后无条件答应家里一个要求,报答养育之恩,你可别说不记得!”
难怪……十八岁生日当天,和小蛋糕一起拿出来的,是一张白纸,要她按照写好的承诺书模板,誊写一份。
她那时多天真,决心要努力报答,以后有钱了多给他们,所以一笔一划写得认真赤诚。
这份承诺,重要的不是有没有法律效力,而是一把道德枷锁,想捆住她的感激和亏欠。
梁昭夕厉声:“无条件报答,就是把我卖给一个人尽皆知的渣滓吗?!你们现在把钱给我拿出来,还给孟骁!”
“还?!”
江岳一听这话,装都不装了,语气急转直下。
“梁昭夕,我看你是被我们养得太好了,完全不想着给家里分担,既然你不懂回报,那我就帮你懂!你的婚事我们说了算,不结也得结,实话告诉你,钱早上到的,上午就用了,一分没剩,还不了!”
他恼羞成怒:“你要真有本事,让孟骁主动退婚,把钱白送给你,你去啊!不然钱没了,你悔婚,等孟家一起诉,你也跑不了,咱们全家一起去跳楼好了!”
梁昭夕睫毛一热。
江岳气得嗤了声:“你摆这副受害的样子干什么?我们养你,你就有义务听话,连孟骁你都看不上,难不成你还做梦,惦记孟慎廷那样的?人得掂量好自己的分量,到底几斤几两,是个什么货色。”
梁昭夕看着江岳这幅表情,很想问一句,舅舅对她到底有没有过一点真心的爱护。
她很幼稚,她是真的把他当成父亲,依靠信任了这么多年。
梁昭夕抹了把眼睛,抓起门边一个花瓶,“哐”一声摔碎在这家人面前,郑岚尖叫,江芙黎搂住妈妈,神色透出狠意。
那就鱼死网破吧。
梁昭夕踢开脚边的碎片:“这些年我花了多少费用,我会照价给,但聘礼的钱你们最好凑齐,拿不出来,就卖公司和房产抵债好了。”
她抬了抬清瘦的下巴:“孟骁不是要定婚期吗,随便定哪天,反正我现在也干涉不了,不如干脆用这个当时限,婚期前的一个月,你们要是不把钱一分不差地给我,咱们一起死。”
*
凌晨,阴沉云层隐匿在夜色深处,湿漉漉酝酿着京市今年的第一场秋雨。
梁昭夕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楼下有车经过鸣笛,她忽然惊醒,坐起来急促喘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伸手捂住冰凉的额头。
噩梦里都是几个小时前的情景。
“一起死”,那是说给江岳一家听的,当时怒火冲头讲什么极端的话都应该,但冷却下来之后,她只想自救。
从小一起生活的一家人,曾经亲密依恋过的长辈身影,昼夜不休拼命支撑起来的公司,并肩吃苦的合作伙伴,都像一场大梦里漂浮的肥皂泡,到该醒的时候,一碰就破了。
而她不过是从黄粱一梦中突然走进了现实世界。
属于她的现实,就是以往这些,都是骗局。
她从未拥有过,只是其中被算计摆布的天真小丑。
她已经陷在沼泽中央了,所有伸出来的手都在把她往下摁,如果不立刻抓到一根浮木,她必定被吞得干干净净。
枕边手机震动,梁昭夕按开台灯,手指在屏幕一划,看到十几条来电和微信提醒,除了碍眼的那些之外,都是宋清麦在找她。
宋清麦跟她是大学舍友,同个专业,她是专业第一,程洵排第二,第三是宋清麦,所以大四时三个人一起组团创立了微光科技做手游开发。
宋清麦家境极好,本身就是玩玩,公司刚成立不久被家里安排出国读研,她不得不提前退出,人虽然走了,姐妹感情还一直深厚。
又一条微信发过来。
“睡了吧?你醒了再给我回,先别急,我人在机场了,明天就到国内。”
梁昭夕一怔,忙给宋清麦回电话。
她刚说几个字,听筒里的嘹亮女声等不及开始激.情输出,中英文夹杂把程洵骂得狗血淋头,最后才顾上问她:“你找到孟骁那个人渣没有?这种事怎么不早和我说?亏了公司里还有我心腹,及时告诉我,不然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怕你在国外担心,”梁昭夕知道她铁了心要回来,就不劝了,靠在床头软绵绵滑倒,如实说,“没找到,电话不接,去华宸大楼也没见着他。”
“华宸?”宋清麦“啊”了声,“乖妹你找错地方了,孟骁那个档次哪进得了华宸,他怕孟慎廷怕得要命,怎么敢在他小叔叔眼皮底下过活。”
梁昭夕跟宋清麦玩得太好,平常她也没有任何千金做派,导致总是忘掉她的显赫家世。
身边这群人中,宋清麦才是生长在那个阶级圈层里,最可能知道孟骁更多信息的大小姐。
一点微弱的希望降临,梁昭夕心一紧,下意识攥住被子,第一反应不是想问她孟骁公司在哪。
她非常明白,即便找到孟骁,除了吵架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她的处境更艰难。
想彻底解脱,主要是取消这桩婚事。
她当下最应该找的,其实是另一个人。
出租房的卧室有点冷,梁昭夕朝掌心呼出热气,带着鼻音说:“孟骁的小叔叔,孟慎廷……”
这个名字,她今天从不同的人口中听到了很多次,再心烦意乱也背得下来,况且孟慎廷三个字总出现在各种主流新闻稿的标题里,她没少见。
孟骁看不起她,轻轻松松上演这种强抢民女的戏码,他无法无天惯了,看样子对孟家的一众长辈也不太敬畏,唯独怕孟慎廷怕得卑躬屈膝,如果孟慎廷肯管,为她说句话约束孟骁,她就能得救了。
可连孟骁都恐惧的人,会是什么样。
梁昭夕掐着指节,只挣扎了两秒,鼓起勇气一下子坐直,挺起单薄的脊背:“对,就是孟慎廷,我能有机会见到他吗?”
要是真有那么一块浮木,那只能是孟慎廷。
电话那头,宋清麦静默一会儿,犹豫出声:“我懂你的想法,你希望孟慎廷出面,但是别怪我泼冷水,孟慎廷他——怎么讲呢,简直没一点人味儿,从来不存在花边新闻,基本不公开露面,也没有影像资料,孟家别的同辈忙着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国外博士都要读完,人冷血高智到一定程度就有点恐怖了。”
“孟家是从民国就兴盛起来的大家族了,到孟慎廷这一辈,是孟家五代,”宋清麦把听到过的都告诉她,“听我家里叔叔说,孟四代过得太安逸,给养毁了,没一个能担大任的,所以孟五代就特别扭曲,差不多是养蛊的方法,互相残害到就剩一个胜利者那种。”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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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吸气:“你想,作为正式接任了孟五代话事人的这位孟先生,得有多难接近,他估计都没把孟骁当人看,能管吗,最不利的是,孟慎廷根本不近女色,要不我们乖妹这么好看,他总能伸手帮一把。”
梁昭夕仔细听完,心里大致勾勒出孟慎廷的轮廓,冷漠,强势,心机深沉,相貌堪忧。
最后一条是她乱猜的。
大权在握的人不爱露面,多半长得不行。
这都不重要,孟慎廷长相怎么样,不影响他是唯一能料理孟骁的人。
哪怕成功的可能性再小,她都得去试试。
“真去?”宋清麦服气了,“关于他,我知道的也特别少,前年我爸提过一次,他遇到孟慎廷的车,当时是一辆宾利添越,待会儿我再问问他还记不记得车牌,然后孟家规矩多,每年中秋前后,嫡系的都回祖宅住,这几天要是去那边等,应该有点机会。”
“孟家祖宅好找,皇城脚下,红墙绿瓦,”她强调,“我明天下午到,你等我一起去。”
六点不到,梁昭夕起床。
她拉开衣柜,把常穿的衣服扒拉一遍,选出一条最素的白裙子,不化妆,就沾了一点口红,拍拍脸颊,毅然出门。
她不想连累到宋清麦,既然已经拿到了孟家祖宅的地址,就自己早点去。
清晨天阴着,将近七点还是雾气蒙蒙,湿意透过压低的云层,让人胸闷得喘不上气。
梁昭夕坐车只能到主街的路口,司机说再往里转是私人道路的范围,进去了搞不好要出事。
她透过车窗朝外看,这条街口满是老京城的生活气息,旧式竹制扫帚哗哗刷响路面,景观树下还有老人喝茶下棋,但顺着路再往里,深处静谧肃穆,跟外面仿佛是两个世界。
有点害怕。
梁昭夕尽量给自己做足心里建设,理好耳边碎发,抿唇走进去。
身后嘈杂的城市喧嚣逐渐被寂静压倒,她耳边全是心跳声。
路走了大半,踮脚能透过树梢看到里面的建筑了,梁昭夕放慢速度,在高大金属院门的外面,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耐心等。
清麦说了,宾利添越,车牌尾号两个七。
孟慎廷当然可能换车,但已知信息有限的情况下,这个概率还是很大的。
七点十分,梁昭夕的背忽然绷直,她听到车轮声从孟家的方向由远及近。
大门随之自动敞开,黑色宾利的车头露出边缘,即将驶离。
梁昭夕不敢耽误,迎着湿黏晨风跑过去,一看车牌,59777,中奖了!
她试图引起车里人的注意,但深色车窗半点光也不透,她连司机的脸都没看清,车就故意加速,绝尘而去。
梁昭夕愣住。
就这样?
哪怕是古代,遇到拦轿喊冤的,也得听听原委吧?!
掌管整个家族的人,遇到突发状况直接走了?哪怕让司机问一句呢?
梁昭夕说不出失望还是生气,正难受着,又一道车声响起,她拧眉回头,还是宾利,车标闪出一抹微光,车牌号是显眼的五个七。
……靠。
这辆才对吧?!
梁昭夕重振精神,按下扬起的棉布裙摆,吸取上次教训,提前绕到必经之路的前方抬手示意。
宾利减速,有停下的趋势。
梁昭夕急忙找出包里的平板电脑,调出一个提前做好的大号滚动字幕,简要写着孟骁的原委,刚才那辆车来时太匆忙,她都没来得及拿,还好这辆才是正主。
驾驶座的司机看懂了,扭头恭敬问:“老爷子,您看?”
年逾七十的孟老爷子坐在后排眯起眼,拐杖碰了碰车底:“胡闹,叫人赶走,别挡了慎廷的路。”
清晨七点半,雨淅沥落下,织成半透明的水雾。
梁昭夕心事重,出门时没带伞,刚才几个西装革履的保镖气势威严出来,试图恐吓,她本来就满心愤慨,用不着他们多说,自己主动走。
什么孟家话事人,什么位高权重,分明看到了她的意图,竟然就这么扬长而去。
梁昭夕快要走到路口,心渐渐被绝望浸透,她站在这片只手遮天的阴影底下,还有什么出路。
孟骁该死,孟家的掌权者如此,都该死。
她口红沾了薄薄雨水,开始花了,发梢濡湿在胸前,锁骨蜿蜒的曲线里,水珠汇聚成两片狭小湖面。
雨声和靠近的街道杂音混合,冲淡了身后轮胎碾压路面的细微噪声,等梁昭夕察觉到的时候,通体漆黑的车身已然穿过雨幕,犹如巨兽静静逼近她眼前。
她本能地去看车标。
立体的欢庆女神。
一辆跟市面上不大相同的定制幻影。
京A牌,数字没有七。
没有一样符合孟慎廷的特征。
梁昭夕侧身,裙摆被溅起的落叶黏上,她低头去拂,车从她旁边不疾不徐交错,她就这么近距离看着车轮静止,停在了她触手可及的位置。
心脏随着轮毂停摆一刹。
梁昭夕直起背,风雨飘摇里,她笔挺站着,肤色跟裙子一样素白。
后排左侧的车窗一片漆黑,滚落的水珠中映着她略显仓皇的脸。
梁昭夕不由自主屏起呼吸,车窗无声无息下降,只放开不足一半便停止,里面的人好似吝啬,也好似过份端肃,仅仅让她看到喉结之下一丝不苟扣紧的衣领。
细密雨声中,一只手慢条斯理递出,匀长指骨间握着一柄深黑雨伞,一抹雨滴被风斜扫,沾到他洁净的指尖,形同亵渎。
暗淡天色下,这一幕浓墨重彩,梁昭夕目光无法从他手指上移开,她尽力找回自己的声音,紧绷着开口:“您是孟家人?”
车里人没有回答。
等于默认。
梁昭夕委屈够了,恶向胆边生,咬牙问:“请问——孟慎廷,那位治下不严,跟孟骁不相上下的混蛋,您认识吗。”
车里一片静默。
驾驶座的崔良钧大气不敢出。
片刻,后排似有若无地传出一声低沉哂笑。
“抱歉。”
男人从容不迫。
“这么混蛋的孟慎廷,没听说过。”
3.03
梁昭夕一时上头,话里夹枪带棒,攻击性十足,等一口气说完,雨水滴答砸到她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突然清醒过来,不禁开始后悔。
讲道理,车里这位先生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反而在她被轮番无视之后愿意停车递伞,她不应该迁怒他。
更何况他能乘这样的车,在孟家的地位只高不低,一定能跟孟慎廷说得上话。
她明明可以放低姿态求助的,结果不客气的一句话,把人得罪完了,他一句喜怒难辨的“没听说过”,恐怕已经是不悦的意思。
车里空间舒展,温度恰到好处,但源源不断循环的适宜气流被打开的车窗搅乱,冷热渐渐失衡。
孟慎廷背靠座椅,右手随意搭在膝上,全然不受影响。
他视线透过半明半暗的窗口,注视着雨里的梁昭夕,她先是张牙舞爪,又抿唇懊悔,随后眼窝微红,表情生动至极,他想起从前在佛罗里达的庄园里养过一只幼兽,总是容易炸毛,擅长虚张声势,但绒毛温暖,模样漂亮。
梁昭夕并不知道她的小动作在孟慎廷眼中一览无余,她组织好语言,想努力找补一下,拉回点印象分,刚要说话,那只握着伞的手再次向外递了一寸。
白玉修竹似的五指,离近看才发现上面有数不清的细小伤疤,不像瑕疵,倒像精心雕琢时留下的刀痕。
这样好看的手悬空停留几秒钟就如同被怠慢,梁昭夕上前一步,接住伞的另一头,电光火石间碰到了一抹皮肤的触感,温凉沁骨。
她指节微微蜷起,还想开口,男人的手略一下压,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手势,却让人呼吸凝滞,不由自主被压迫噤声。
强烈的阶层差距在这一瞬击中她,她面前这辆车,车里半掩着的人,看似近在咫尺,实际相隔天堑,看到的仿佛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车窗玻璃已然回升,还剩最后一丝缝隙的时候,梁昭夕听见那道沉缓声线轻描淡写地说:“回去吧,这地方不适合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梁昭夕眼睁睁看着黑色幻影的车尾消失在路口转角,满肚子话堵在喉咙里,哽得胸口发疼。
她可以确定,他一定是孟家高层,这种不容分说的支配感不是能装出来的,看来是老天嫌她凄惨,给她开了道后门,又被她亲手给关上焊死了。
梁昭夕抓紧价格不菲的雨伞,这是她身上唯一和孟家有关的东西,她眼前又浮现起男人过目难忘的手,以及菱形宝石一样的喉结,纯白衬衣下绷起的肌理轮廓。
细节都这么吸睛,脸得长得多出色,再想想连孟骁那狗东西都是帅哥,孟家的基因还真是好。
难道就只有掌权人相貌欠佳么?
平常不爱露面,今天也不肯见人,说不定孟慎廷真的面目可憎。
*
孟家祖宅地处京市中心,周围多是古迹景点,阴雨天也不影响一波波的游客来打卡。
梁昭夕站了半天,根本打不到车,最近的地铁站都人满为患,她只能步行。
走出两条街,等红绿灯的间隙她无意中一抬眼,瞥到一个戴耳钉的年轻男人停下浮夸超跑,揽着女伴走进咖啡店,他穿一身招摇潮牌,想注意不到都难。
……孟骁。
绿灯亮的第一时间,梁昭夕穿过人群,飞奔向那扇门,隔着玻璃就看到女孩挂在孟骁胳膊上,她气不打一处来,快步进门,拽住孟骁的衣袖,把他扯得身体一晃。
孟骁比梁昭夕高了大半个头,力量悬殊,很快稳住了一甩手,等看清是谁,他又腕骨一转,把差点被推倒的人拉了回来,懒懒勾起唇:“怎么,找了我一晚上?都找到这儿来了。是等不及来投怀送抱的,还是吃醋想跟我作。”
梁昭夕分不清是气得想哭,还是想大笑一场。
她的生活被折腾得面目全非,而作为始作俑者的迫害者,竟然没有一句解释,站在这里说风凉话,把她当成一个把玩的物件。
旁边女孩儿本来一脸不爽,可梁昭夕的脸一抬,她就愣了,拍拍孟骁:“这谁呀,好漂亮。”
孟骁吊儿郎当往吧台一靠,放肆地把她搂过来,有意瞧着梁昭夕的反应:“我未婚太太,以后跟你算姐妹了,好好处。”
梁昭夕浑身血液朝头顶翻涌。
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恶劣不要脸的人。
女孩儿听了,不自在地从他怀里挤出去,知趣躲到一边。
咖啡店开在繁华街区,价格高昂也不缺顾客,梁昭夕一张脸太扎眼,加上孟骁的音量不低,不少人往这边打量。
梁昭夕扯着孟骁,走去人少的侧门,孟骁一垂眼,正好看见她细长瓷白的无名指上,嵌着一颗小巧红痣。
就是这颗痣。
梁昭夕走到侧门角落里,一推孟骁,逼问:“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折磨我,我和你就是陌生人,你干嘛找我结婚?”
“结婚——”孟骁似笑非笑,“不是你,也是别人,那怎么不能是你了?只要不是家里安排的,我和谁结都成,至于为什么选你,很简单,我那天在酒局上打了个赌,半小时之内,第五个进来的未婚女人,我就娶,我还挺怕来个丑的,没想到——”
没想到,梁昭夕美得整个包厢都静了。
素面朝天,比他妈画里的还好看。
孟骁挑眉,目光露骨:“我耐着性子追你几天,想让你配合点,没想到你还挺装,我哪有时间陪你耗着,赶紧速战速决,现在婚求了,钱给了,这事也公开了,你面子里子都有,就消停点。”
“还有件事你搞清楚,”他俯身面对她,眼神又落到那颗痣上,“结婚归结婚,玩归玩,我娶你回家是镇宅的,你当上孟太太偷着笑就行了,除了床上的夫妻义务,别的事你少管,老老实实给我做花瓶,我不缺你钱花。”
梁昭夕太阳穴直跳,手指狠狠扣着,因为太用力,那颗痣也更加殷红。
孟骁表情莫测。
当然,不止是打赌,还有打赌之后,他近距离见着了她的这个细节。
第一眼看见,他几乎不能压抑狂喜,以为找到了当年的那个人,痣的位置和他记忆中完全相同,连整个人的轮廓,感觉,都一模一样,他忍着颤抖让人去查梁昭夕的过去,结果让他失望。
她按部就班上学,并没有去过当年的那个爆炸现场,更不可能救他,护着他。
他大海捞针太久,毫无希望,没有时间再等下去了,那就把她当成个优秀的替身,放家里养着,气气老爷子也不错,至少婚后跟她做的时候,他还能幻想。
梁昭夕怀疑自己快疯了,到了这种时刻,她还能控制住情绪,郑重说:“我没装,我不想做孟太太,不需要你的钱,我尽早把聘礼还给你,你另找一个愿意嫁的,行吗。”
孟骁轻蔑地笑起来,摸了下她的头发:“你犯什么傻,圈子里都知道我跟你求婚了,不可能改,你找天王老子来压我也没用。”
梁昭夕满腔绝望,泪意涌上眼窝,她捡起旁边咖啡桌上的装饰杯子,忍无可忍照着孟骁脑袋狠狠一砸,孟骁吃痛,眼里戾气横生,梁昭夕一个字也不想和他再说,转身往外跑。
伞,她手里还有一把伞!
不能认命。
也许这把伞能再争取到一个求救的机会!
她自保般从包里把伞拿出来,抱在胸前,推门出去的一刻,孟骁大步上前揪住她衣袖,她被迫回身,那把伞没抓稳,“砰”的掉在地上,孟骁顺着声音往下看,瞳孔骤然一缩,脸色变了。
“你哪来的伞?!”孟骁表情几乎悚然,“谁给你的!”
梁昭夕敏锐捕捉到了他的异样,离奇地镇定下来。
她看看孟骁,又望向那把绝无仅有的细长伞骨,男人端肃清贵的剪影一闪,她莫名冒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
她缓慢蹲下身,把伞捡起来,问:“我买的,怎么了。”
“不可能!”孟骁如临大敌,嘴角绷着,“这伞随车定制的,每把都有车主的签名刻字,你从哪能弄来?”
梁昭夕手一紧,指尖暗暗摩挲伞柄,果然在底部触到一个小字。
她额角沁出湿意,努力辨别着笔画,嘴上平稳说:“是我朋友的,她家刚买了一台劳斯莱斯,你干嘛这么在意,你以为是谁的?”
孟骁怀疑地审视她,想去抢,又犹豫,怕万一真的和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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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关。
梁昭夕心跳如鼓,声音有些微颤,趁机问:“说起来,我在网上看到过孟家祖宅好像就在附近,我刚才过来的时候,在路口碰到了一辆宾利添越,车牌号五个七,挺帅的,是不是新闻里那位孟先生的车啊。”
“是个屁,那是我们家老爷子!”孟骁仍然惊魂未定,没好气地脱口而出,“我小叔……”
只是提起这几个字,孟骁就浑身紧张,像勾起什么负面记忆。
“我小叔开幻影!”他烦躁地“啧”了声,“等等,梁昭夕,你这是什么表情?不认识这车啊?你手里拿着幻影的伞你给我装不知道?”
他话音落下,梁昭夕的指腹正好重重按进签名刻印处,一个字摩挲出轮廓,深凿进她的皮肤。
——“慎。”
梁昭夕天塌了。
世界在眼前倒转,她头晕目眩,咬住唇死死压紧那个字,眼眶迅速染红。
她到底做了什么,她把别人当作是孟慎廷,怨错了对象,而真正的孟慎廷停车递伞,她却对这位高居云端,手握生杀大权的孟家话事人出言不逊,把送到嘴边的活路给走绝了。
他让她以后别再去。
是警告她死了这条心。
她的希望彻底破灭,孟慎廷绝不会接受她再一次拦车,她想见他,必须找别的方法。
梁昭夕掌心全是汗,余光一看孟骁,他还一副惴惴不安的神色。
只不过是孟慎廷手中的一把伞而已,就把孟骁震慑成这样,跟之前欺负她时判若两人。
那如果面对孟慎廷本人呢,孟骁是不是会俯首帖耳,头都不敢抬?
梁昭夕感受到一种微妙的报复快感。
孟骁的畏惧,让她兴奋。
这样还远远不够。
她要让孟骁主动取消婚礼,彻底停止对她的纠缠,这辈子不敢提起她的名字,要给她低头道歉,对她恪守礼敬。
这些孟慎廷轻易就能办到,但孟慎廷不会无故帮她,尤其在她犯错之后。
能怎么办。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
梁昭夕睫毛颤动,抚着漆黑的伞骨,柔软指尖在“慎”上轻轻地点触。
与其反抗不了被孟骁折磨,她为什么不干脆把孟慎廷弄到手。
他手长得那么绝,就算脸难看她也没关系,足够有用就行。
连她跟孟慎廷的CP名她都想好了,“黄粱一孟”,完美贴切,等她目的达到,大梦一醒,彼此分道扬镳,又无关真心,谁都不吃亏。
眼下要想接近孟慎廷,她只剩唯一的一条路。
梁昭夕在绝境之中一垂眼一抬眸,纤薄身躯里面的心早已翻到了另一面。
她蹭了下花掉的口红,以前刻意隐藏的娇媚撬开边角。
她望向孟骁,朝他浅弯了下唇,拔掉语气里的刺:“孟骁,我冷静下来了,你说得没错,事情已经成了定局,我再乱来也没用,应该快点适应跟你的关系。”
孟骁一时晃神,被她笑容溺住,头上的疼也忘了。
“我听说你们孟家人,每年中秋都要回家祭祖,”梁昭夕谨记宋清麦提供的情报,她放轻声音,对孟骁露出少许愁色,“我在想,既然你认定了我,那我也需要见见孟家的长辈吧,你这次能不能带我一起回去,我们之间正好多熟悉熟悉,哪怕先当朋友相处,慢慢拉近也好。”
“你……”
孟骁张口想说什么,又迟疑着咽回去。
往年以他旁支的身份,其实并没有参加祭祖的资格,但今年中秋特殊,昨天晚上小叔叔专门着人通知他,要他回祖宅。
他不确定是哪件事招惹了阎王,一夜寝食难安,所以看到伞才那么应激。
如果梁昭夕跟他一起回去,碍着她这个外人在场,也许小叔叔会有顾虑,能对他从轻发落,至于她心里有什么目的,谁在乎。
孟骁缓过劲儿了,又浪起来:“不装了啊?上赶着想跟我回家,就这么着急给我做老婆。”
老婆?
梁昭夕朝他弯眉浅笑。
做你的春秋大梦。
本宫是去给你做小婶婶的。
4.04
梁昭夕知道自己态度转变得突然,不确定孟骁是真信了,还是暂时受蛊惑。
她暗暗观察他,见他整个人莫名松弛了不少,倾身在她耳边说:“只要你懂事就行,好好在我旁边跟着,该配合的时候配合,中秋我可以带你回去。”
他一靠近,呼吸轻微扫过耳廓,梁昭夕反射性攥住拳,命令自己别躲开。
她第一次觉得时间这么难熬,她站在孟骁面前,他的行为表情,身上浮浪的香水味,不时闪动的耳钉,说的每个字,都让她异常烦躁。
可她必须耐住性子,做个合格的演员,表演出顺从听话,不能浪费任何一句和他对话的机会,尽量多从他嘴里套出关于孟家的信息,否则就白恶心了,等她哪天真坐上小婶婶的位置,非得让这狗东西千万倍地还回来。
孟骁挑拣着说了几句,虽然是只言片语,梁昭夕也察觉出他对孟家祖宅的忌讳,和对祖宅主人孟慎廷无法言表的敬畏,他提到孟慎廷时的那种不自然,像是有过什么不敢回想的恐怖经历。
梁昭夕不露痕迹掌握住节奏,逐步抛出想知道的问题,刚聊了不久,孟骁手机就响了,他接完电话,对她一摆手。
“有事先走了,今天没空送你,你回去准备好,我后天晚上叫车接你,穿像样点,既然收了我的钱,就别总这么穷酸相。”
梁昭夕不在乎他说话刺耳,温婉点头,嘴角弯弯地跟他告别。
他前脚出门,她后脚笑容一收,形状妩媚的眼睛里淬了冰,满身被蛇爬过的难受感挥之不去,她不知道怎么排解,找到盥洗台用冷水冲了几遍手,又斥巨资点杯咖啡大口喝下去,才冲淡那股被迫营业的不适。
狗东西,走了也好,其他问题她宁可自己去孟家找答案,也不想跟他周旋了。
梁昭夕把伞小心收好,走出咖啡店,之前跟着孟骁的那个女孩儿在门外等她,看她出来,忙迎上去说:“那个,我得跟你解释一下,我昨天不知道孟骁求婚,不是故意破坏的,而且昨晚上我们什么都没干,你别——”
“我没在意,”梁昭夕明白这姑娘是摸不清她背景,怕被报复,她不介意趁机巩固自己的人设,“孟骁就是这样的人,我习惯就好了。”
女孩摇头:“你可能对他有误会,他人挺好的,不是外面传得那么乱。”
梁昭夕根本不想听到孟骁的事,她把女孩儿劝走,直接打车去京市国际机场,路远再加上雨天堵车,她到时已经是午后了,等了不到一个小时,宋清麦的航班抵达。
出口熙攘的人群里,宋清麦高瘦出挑,她把墨镜豪迈一摘,准确找到梁昭夕的位置,跑过来一把抱住,在她头上揉揉:“我们乖妹受委屈了,我回来了,给你撑腰,下午咱们就去孟——”
“抱歉麦麦,情况有点复杂,战术不得不升级,”梁昭夕咬了咬唇,郑重其事,“拦车失败,我改钓人了。”
宋清麦眼神逐渐惊悚:“哪个人,怎么钓?”
“孟慎廷,拿我自己钓。”
-
九月二十七号,中秋前一天,也是孟骁定好要来接人的日子。
梁昭夕一直怀疑是孟骁随口说错了时间,中秋祭祖连同家宴,不应该在中秋当天么,怎么还提前了。
宋清麦主动帮她打听,她才搞清楚孟家的规矩,这场祭祖持续三天,中秋前一天开始,后一天结束,除了中秋那天整个家族嫡系齐聚的正式晚宴,另外两天也有相应的仪典。
“不过有点奇怪,”宋清麦坐在梁昭夕出租屋的大镜子前,皱眉说,“孟骁只是旁支,往年都没去祭过祖,今年怎么回事,忽然有资格了?是孟慎廷命令他回去的?”
她灵光一闪:“该不会是他在外面强抢民女的事被他小叔叔听说了,要弄他吧!”
梁昭夕不报幻想,她这倒霉体质,哪能碰上这么好的事。
而且那天拦车,宾利里坐的孟老爷子根本不理她,还把她赶走,可见孟家的态度,孟慎廷本人对她提起孟骁这事也并未多谈,想来他日理万机,不可能费心过问这些旁支子弟的私生活。
宋清麦也知道是她异想天开了,看着镜面里正在低头系盘扣的梁昭夕,她焦虑扶额:“实在没别的办法了?你真要去?我怎么这么心慌,你要是在别的地方有危险,我无论如何都能救你,可你进了孟家,我插翅膀都飞不进去啊。”
“我家过得还不错,但跟孟家差距还是太大了,我还以为回来肯定能帮上你,结果只能送你上孟骁的车,”宋清麦抓狂,“孟骁的麻烦程度如果是一百,孟慎廷恐怕得算一百个亿,你打他主意,跟踩刀尖逃命有什么区别。”
她火速回国,就是为了帮梁昭夕,下飞机前她还挺乐观,等听完昭夕的决定,她心态炸了。
坚决反对之后,昭夕把过程讲给她听,她还想辩驳,要找别的方法。
可昭夕问她,还有什么方法,能让孟骁永远放弃,绝不反弹,并且要痛哭流涕求她原谅?
就算杀了他都不能。
她沉默了,答案是没有。
但并不代表她能心平气和地送昭夕走。
宋清麦坐不住了,大小姐站起来反复绕圈,回过头一看镜子,梁昭夕整理好了裙子正朝她歪头笑,她鼻腔一热,抓狂道:“你还穿这么辣,人家正经祭祖,你这样能行吗!”
梁昭夕一眨眼,耐人寻味:“这是策略。”
她走近镜面,看着自己招惹了无数麻烦的这张脸,缓缓扬唇:“我一直嫌它是累赘,总想藏着,现在,它是我最大的武器了。”
这时候信息提示音响起,从黑名单里放出来的孟骁发过来俩字:“下来。”
梁昭夕回身抱抱宋清麦:“别担心,只是一场家宴,我去探探路而已,不会冒险,记得帮我锁门。”
说完她果断挽起外套下楼。
为了省点房租,梁昭夕租的是老小区步梯房,孟大公子估计一辈子都没进过这种环境,她下到一半,从楼道窗户往外一扫,孟骁西装革履,正不耐烦叉着腰站在豪车旁,嘴里骂骂咧咧。
老式单元门哗啦一响,孟骁拧眉抬头,话全卡在嗓子里,心脏猛一停跳。
梁昭夕披着长外套,风一吹衣摆飘起,露出里面长度仅到大腿根的烟灰色超短旗袍,布料轻薄滑软,紧随她身体的弧线,腰被掐得不满一握,手臂随便一揽都唯恐折坏,胸口圆润挺拔,上面的小衣领规规矩矩包到脖颈,下面裙边却裸露着两条细腻雪白的长腿,像在夜色里斟出两壶奶液。
孟骁没忍住爆了句粗:“你——”
“不好看吗,”梁昭夕无辜地睁大眼,“对不起啊,我没参加过这种场合,不懂什么合适,就穿了最贵的一身,要不你陪我去买件新的?迟到一点应该没关系吧?”
“迟到”两个字精准踩中孟骁的命门,他又把她打量一遍,头都发昏,着急一看表,气急败坏说:“算了,走吧走吧,把你那裙子往下扯扯,跟着我,别乱说话。”
梁昭夕如愿坐上车,司机踩下油门,一路直奔孟家祖宅。
距离不算太远,路途的时间有限,孟骁没好气地给梁昭夕交代各种规矩,梁昭夕听着都头疼。
豪门大家族真不是人待的地方,什么年代了,还戒律森严约束重重,更显得掌控这些规则的孟慎廷像是一个铁石心肠的独.裁者。
车驶入熟悉的小路,夜色初上,沿路灯光提前亮起,上一次紧闭的巨大金属院门完全开放,梁昭夕悄悄抓紧衣服,耳边被越来越重的激烈心跳声覆盖。
穿过这道大门仅仅是开始,车开进如同皇家园林景区的开阔前庭,两侧苍绿色古植高大森然,穿行三分钟后转过蜿蜒路口,梁昭夕毫无准备,眼前粲然一花。
目之所及的距离下,是深宅大院的最外层,灯火通明中,朱门高墙显得无比庄严,檐上琉璃瓦层叠错落,两角悬着青铜风铃,风一过,吹出肃穆铃音,车到此处明显减速,缓慢通过,一路途径亭台流水和望不到底的重重院落,终于停在主宅门前。
梁昭夕顾不上紧张,跟着孟骁下车,停车坪上满了大半,一眼看过去都是庄重严肃的商务行政款豪车,怪不得孟骁根本不敢开他的超跑来。
以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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骁的地位,只能停在外围,梁昭夕拢了拢外套衣襟,随孟骁往里走,他弯起手臂示意她,她挣扎一下,礼节性挽上去。
孟骁低声说:“我刚才通报完了,本来想着找个地儿先缓缓,结果我小叔叔就在里面,现在让我去见他,你可别给我掉链子。”
真正进了主宅大门,梁昭夕才体会到什么是精神高度紧绷。
按孟骁说的,能在这里出现的,都是孟家核心,是孟慎廷的权利集团,所以她进来后每一个见到的男人,都可能是孟慎廷本人。
这个?年龄目测三十五,挺高挺瘦,气场很足,长得确实有点一般。
啊不是,手不对。
这个?年纪更大一些,绝对沉稳严厉,脸还蛮有气质,身高嘛就普通了。
啊也不是,手更不对。
梁昭夕眼睛快要不够用了,既要端庄,还得暗中观察,她提着一口气,陪在孟骁身边穿过三层厅堂,迈进最里面的开阔茶室。
气氛明显不同,应该就是这里。
梁昭夕胸腔打鼓,一声一声锤得肋骨发疼,直到她面前出现一扇精雕的紫檀屏风。
屏风后很静,梁昭夕只能透过上面窄小的镂空处,勉强往里看,影影绰绰见到一抹黑色身影。
她还想继续往里走,孟骁却站住不动了。
他恭敬地低垂下头,脊背也略微躬下,余光瞥到梁昭夕要动,连忙一把拉住她。
这一下可好,梁昭夕披着的外套本来就挂在肩膀上,承受不了什么力量,被他一扯,衣服顺着滑腻的皮肤流下来,哗的堆在脚边,身上只剩一件无比紧身的性感小旗袍。
孟骁脑袋嗡的一声,闭了闭眼定神,他凶神恶煞地用口型指挥梁昭夕,让她赶紧捡起来穿上,随后干涩地咽了咽,正想说话,屏风后面传出一道响动,细瓷茶具被一只手放到了桌案上,声音不轻不重。
来不及了。
孟骁明白,这一声代表见他的时间到了,多大的事也不能耽误。
他握住梁昭夕的手腕,眼神警告她一下,随后带她绕过屏风。
梁昭夕起初装作胆怯,没抬头,视角里只看到两边长沙发上坐着的几双腿,还犯愁要怎么辨认,她蹙着眉,目光转动,流到正前方时,猝不及防定住。
男人长腿笔直舒展,被黑色西装裤恰到好处包裹,膝盖弯曲的折角干净松弛,布料堆叠出利落褶皱。
太过优越出众,一眼就难以错开。
孟骁停下,绷着嗓子唤:“小叔叔。”
他攥了下梁昭夕腕骨。
梁昭夕抬起头,偌大茶室里,几位孟氏长辈分坐两侧,正中央的位置上只有一道身影。
男人微垂着眼,熟悉的,玉质竹节似的手指正慢条斯理放置茶具,她目光上移,对上他的脸时,他不疾不徐,恰时抬眸。
茶室里的时间仿佛有片刻静止,梁昭夕眼里的环境同时失色,只剩一个人浓墨重彩,他端坐在那,像是坐在古宅墙上传世的工笔画里,她做游戏设计过很多绝色的建模,没有哪个能比得上面前这张脸。
年轻,贵重,压迫,英俊到慑人。
“叫人。”孟骁急得小声提醒。
梁昭夕微微张口。
一声“小叔叔”到了唇边,她却心口一窒,正撞上男人淡淡望过来的黑瞳,甫一对视,她只觉得一头栽进了幽深的寒潭里,潭水如有实质,冰凉锐利,能把她轻易洞穿。
孟骁见她不出声,头都大了,赶紧解释:“小叔叔,这是我选的结婚对象,梁昭夕,带来给您过目,她没见过什么世面,您别见怪。”
他越是慌,手上动作越没章法,想控制梁昭夕听他的话,于是攥她手腕的力气越来越重,眼看着她釉白皮肉上勒出了向外扩散的深深红痕。
孟慎廷音色沉冷:“过来。”
孟骁后背起了一层汗,忙甩开梁昭夕,要按照吩咐上前。
孟慎廷不见底的目光平静掠过他,再次开口。
“我是说梁小姐。”
他波澜不惊。
“过来。”
5.05
梁昭夕自认为她算是一个镇定的人,没有因为什么事过于慌乱过,哪怕这两天她的处境天翻地覆,她更多的是愤怒伤心,不是惊惶。
但现在她略显僵直地站在这间茶室里,隔着桌案上那尊古董宣德炉里袅袅燃烧的檀香,定住般凝视着孟慎廷的双眼,全身感官都失去了自我控制,被惊艳,被自己之前可笑的猜测蠢到,被他无形中压制,或者是被从未接触过的上位者摄了魂,她没办法给出答案,只知道紧扣的手心里在不停出汗,指缝都是潮湿的。
初次正式见面,对孟慎廷来说她算是个什么,他居然让她过去?真不是幻听吗。
难不成是要追究上次她骂错人的事?
孟骁几乎呆住,不需要思考就认定,小叔绝对是听说了什么,恐怕是要过问他求婚的事,搞不好会替梁昭夕撑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小叔向来深居简出,清心寡欲,总不会对梁昭夕本身有兴趣。
想到这里,孟骁觉得他死定了。
怪不得梁昭夕装温柔,主动要跟过来,也许就是在算计这个,一旦她得逞了,小叔非剥了他的皮。
那年冬天他犯事,小叔抽了他一百戒鞭,他皮开肉绽差点死过去,养了几个月才好,留下满背的深疤,要是再来一次,他命就没了。
天要亡他,他怎么也没想到一桩随便的婚事,能惊动孟慎廷。
孟骁松手之前,重重掐了梁昭夕一下,是泄愤也是威胁,梁昭夕脱离开他的钳制,迈开腿朝孟慎廷走过去。
她走近一步,孟慎廷深刻冷隽的眉眼就更清晰一分,她不敢一下子太接近,在三米之外停了,孟慎廷情绪莫测地睇她,一言不发。
她只能继续往前走,心脏像在胸口里跳台阶,鞋跟每响一声,五脏六腑就跟着一震动,等她快要在孟慎廷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时,刚好是踩在不过界的叔侄距离上。
孟慎廷终于沉缓开口:“梁小姐,我的确治下不严,对孟骁疏于管教,让他被家里长辈宠坏了,如果他冒犯你,对你有过勉强,你可以说。”
茶室里静得针落可闻,众位长辈噤声,孟骁一闭眼,脊背火辣辣的疼起来。
梁昭夕意外,睫毛一颤,满腔委屈愤慨差点就脱口而出。
她及时稳住情绪,找回理智。
这是在孟家,不是在凡事讲公平的法庭上。
孟慎廷只手遮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简单的一句询问而已,多半只是随口客气,她要是真说了,孟慎廷当场翻脸怎么办,他不但不会管孟骁,孟骁还会看透她的虚情假意,更得报仇式的逼迫她,她不仅完蛋,还丢掉了最后一个翻盘的机会。
孟慎廷绝对不是什么慈善家,她于他而言就是个路人,才不会平白无故出手帮她,这恐怕是陷阱。
她一说,等于满盘皆输。
梁昭夕心里挣扎,孟慎廷审夺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笼罩,她如同站在抉择命运的分叉口,选了就再也不能回头。
漫长的十几秒之后,她咬了咬唇,恢复到表演的状态里,怯生生摇头,做出最终的选择:“没有。”
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好像在这句回答里彻底改变,她鼻息紧涩,没空纠结选的对或不对,听见孟慎廷莫名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这桩婚事,你是自愿的?”
梁昭夕咬牙说谎:“……是。”
这会儿不说是,怎么有理由深入孟家,怎么能接近你身边勾引你啊孟先生。
不把你搞到手,笃定你是我的人,我哪敢轻易赌,难道赌你身为大资本家的良心吗?
宣德炉里的香燃得更盛,淡白烟雾像质地透明的薄纱,把孟慎廷的脸半遮住,神色隐在雾霭里看不分明。
梁昭夕不能放肆打量,垂眸盯着他纤尘不染的鞋面,他捉摸不透的沉默重重压着人神经,快喘不上气时,他抬了下手:“钧叔,给这位梁小姐添件衣服,带他们去别院。”
他站起身,满屋落座的长辈也跟着齐刷刷站直,临走前,他瞥过梁昭夕鲜妍欲滴的脸:“三天祭祖结束之前,我送给梁小姐一次重新回答的机会。”
到孟慎廷离开茶室之后好半天,梁昭夕才缓过一口气,脚腕发软。
面对孟慎廷实在太考验心理承受力,有那么几次,她犹如浑身剥光了晾在他森然的视线底下,每一寸弯弯绕的心肠都被检查得一清二楚,全靠她一股必胜信念硬抗。
他越难搞,挑战系数越高,她越不能认怂。
崔良钧从后面隔间绕过来,手臂挽着一件黑色高定西装,礼数周全地笑笑:“梁小姐,我帮您披上,当心受凉。”
梁昭夕当然不会拒绝,把长发拢到胸前。
西装搭上身,长度盖过了她的性感裙边,衣料上浅淡的气息把她包围住,不像人工香薰,倒让她记起寒冬腊月下暴雪的晚上,一推开窗闻到的凛冽冰霜味。
她转过身,茶室里众位孟家长辈的眼神不约而同变化,因为这件西装的主人,对她从严厉挑剔,转成了温善和蔼。
崔良钧上前一步:“请吧,门外有人陪你们过去,有需要可以知会一声。”
梁昭夕回到孟骁身旁,孟骁还处在震惊里,深深看她,不得不相信她是真想跟他结这个婚,不是要故意害他。
孟骁眼底闪过一抹复杂,一时没说出话来,他带梁昭夕出去,捡起了她掉在地上的外套,余光一瞧她身上的西装,心里除了后怕,还冒出那么一丝难言的不舒服。
而且——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叔让他们去别院,是要他住下的意思?还要住到三天祭祖完事?!
刚出茶室不远,梁昭夕状态还没恢复好,远远就听见一道娇润女声,年纪很轻,语调活跃纯真,只是内容不太友善:“谁在里面呢!我哥刚才看见我理都没理,谁惹他啦!”
孟骁脚步不停,拉她继续走,不忘翻个白眼。
只要不在孟慎廷面前,他跟谁都能嚣张跋扈。
梁昭夕好奇地往前看,声音主人很快出现在视野里,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灰黑色粗花呢套裙,娇滴滴大小姐的打扮,齐耳短发小圆脸,长相稚气,表情凶悍,一瞧见孟骁,嘴要撇天上去。
“孟骁?你回来干什么,祭祖有你位置吗?”她没好气,“真没看出来,你还长本事了,能惹得我哥不高兴。”
“这谁啊,”她注意力紧跟着转到梁昭夕的脸上,眼底不禁亮了亮,随即转为更深的嫌弃,“不会是你女朋友吧,我说美女,你够可以的,为了攀高枝嫁进孟家,真是什么脏东西都吃得下去。”
“孟芷宁,差不多行了,”孟骁哼笑,“成天我哥我哥的,小叔又不是你同胞哥哥,只是堂哥,你狐假虎威什么。”
孟芷宁杏仁眼一瞪,咄咄逼人:“那我也是你名正言顺的小姑姑!我看你是疯了,找个这么狐媚子的女朋友,该不会还想娶进门吧。”
“用不着你管,”孟骁一扯梁昭夕的手,“快走,别管她。”
梁昭夕并不讨厌这小姑娘,反而因为她对孟骁的敌意,生出一股类似同仇敌忾的亲近感,于是朝她轻快眨了下眼。
孟芷宁抓狂。
这女人朝她抛媚眼?!这么能勾搭!
下一刻,她猛然发现梁昭夕身上衣服不对头,天,在最重衣装严肃的祖宅里,这女人敢穿超短裙,外面套着的……貌似是她哥挂在茶室更衣间里备用的西装?!
她不是孟骁女朋友么!
孟芷宁怔在原地。
等等,方才她遇到孟慎廷,虽然他从来都看不透,但她就是觉得他今天情绪不够好,孟骁根本不配干扰他,那能是谁,该不会是这狐媚子?!
连她哥的西装都穿上了,简直天方夜谭,她到底干什么来的,是不是胃口比天大,想利用回来祭祖的这几天机会,暗戳戳觊觎她哥呢!
孟芷宁抿起唇,脑洞爆炸,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联想,她转身大步进入茶室,略一观察里面隔间的衣橱,更确定了猜想,这女人绝对有问题。
她立即想追上去审问,走了两步,又努力沉下心来考虑,圆润杏眼透过雕花窗棂,朝祖宅祠堂的方向望了望,唇边骄傲地上翘一下。
何必那么麻烦,她想点办法,尽快把人弄走不就行了么。
-
梁昭夕只穿了一套衣服来的,临时得知要住两个晚上,心里琢磨着这里能不能点外卖送些必需品。
她跟着孟骁坐上祖宅里专用的接驳车,在光影幢幢的林荫路上转折几次,过了将近五分钟,才到要过夜的那套别院。
梁昭夕走进前厅,负责这个区域的管事随后上门,叫人送来几袋替换衣物,连同她该用的化妆品一应俱全,比她平常买的牌子贵了不知道多少。
等东西放好,梁昭夕四下打量环境,她一路过来亲眼所见,这套估计算是整个祖宅里最普通常见的院落了,可也比在电视剧里看过的那些要精致宽阔很多,卧房少说有三四间,那她应该不用担心——
孟骁在她身后进门,松开衣领纽扣,动了动脖子,视线时不时落到她背上:“把西装脱了挂好,你穿过,小叔肯定不能要了,但也别乱放,还有,你里面那裙子挺紧的,好换么,用不用帮你一把。”
梁昭夕刚以为不用担心的事,这就揭竿而起了。
他什么意思?
孟骁蹙眉,吐出一口劫后余生的浊气,略显不耐烦说:“干嘛,又装矜持?你跟我回祖宅,又对小叔说那些,不就是想通了,想早点结婚?早晚都是夫妻,今天又住一块儿,我碰你还不行了?”
梁昭夕一阵恶寒。
她只顾着考虑孟慎廷,没想过孟骁的心理。
梁昭夕指甲下意识压进掌心,迫切盘算着对策,外面院门适时被人敲响,之前送东西的管事过来通知,说孟慎廷刚交代下来,让孟骁今晚去戒堂跪家法,跪够十个小时。
等孟骁脸色铁青地出门,别院里完全寂静下来,梁昭夕才松了口气,朝紧闭的大门轻轻“呸”一下:“跪死你。”
她正要进去换衣服,门外再次传来叩击声,随即响起一道陌生男声:“梁小姐,刚刚孟骁少爷让我知会您,明早六点五十,请您一个人到祠堂找他,他跪完家法直接过去,在祭祖仪式正式开始之前,要和您一起先拜宗祠。”
梁昭夕本能地感受到一点不对。
对方继续说:“宅子地图给您放在门口了,祠堂离这里很近,您步行过去就好。”
梁昭夕拿到地图,忍不住挑眉,这么一看,整个祖宅确实大到离谱,幸亏住得近,否则要去祠堂,她都需要打个车。
她想给孟骁发信息问问,是不是真叫她过去,转念一想又笑了笑,是或者不是,有什么关系,是的话,她需要配合,不是的话……
那代表有人给她存心找茬。
机会和危险向来并存,她如果畏手畏脚,连冒险的胆量都没有,拿什么机会走近孟慎廷。
梁昭夕回到屋里,给宋清麦发微信报平安,顺便问她孟家祠堂有没有什么禁忌,她虽然接招,可也得尽量有所准备。
她抓着手机等到深夜,宋清麦始终没回。
隔天清早,梁昭夕很早起床,在孟家准备的衣物里挑了一条纯色长裙换上,踩着点离开别院,按地图的路线去祠堂,图上路线画得格外清晰,给她标注了一条近路,她顺着过去,到的是祠堂后门。
门没锁,半掩着,里面极静,想来是还没到祭祖的时间,现在空无一人。
梁昭夕怀疑她多虑了,可能真是孟骁叫她来的,她小心地从后门进去,经过幽静廊道,绕着中央巨型的供奉台一转,就到了前堂。
前堂面积比她想象中更大,早已布置妥当,整齐摆放了四五列跪拜用的蒲团,供奉台前最中间的空地上却空无一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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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疑惑,按理说这个位置,应该有一个孟慎廷专用的,跟后面拉开距离才对。
梁昭夕看看表,刚好六点五十,没看见孟骁的影子。
她沉住气等下去,时间走向六点五十八分,正门外面忽然有了响动。
梁昭夕几步上前,马上要摸到门板打算往外看的时候,紧闭的门毫无征兆被从外面拉开,她危机感降临,反应极快,马上侧身往里靠在墙上,没有第一时间暴露出来。
门一开,那些看似很远的响动就变得近在咫尺,她扭头偷瞄,模糊看到一众纯黑色正装的身影在往这边来。
她预感有些糟糕,想着先从后门出去,才一动,后门方向就传来落锁声,连前堂通向后门的两侧通道也被人拉上隔断锁住,幸好她站在门边的阴影里,没人发现她。
梁昭夕咬住手背冷静,百分百确定她是被人设计了,她趁机又看了一眼正门外面,这次视角足够清楚,她心率直逼一百八。
那群壮观的正装身影不是别人,恐怕是整个孟家嫡系,孟氏最核心的权利构成都在这里,最前面为首的人堪堪露出一道侧影,让梁昭夕忘记现下的危机,视线一动不动钉在他身上。
孟慎廷身形高大英挺,在人群前鹤立,他今天穿的是短立领的中式正装,纽扣一丝不错束到顶端,浓重黑色衬着他冷调白的肤色,和那张在极度端方下反而显得异样勾人的脸,在清晨飘荡的香火气中夺目到不像真人。
梁昭夕掐着手指醒神,按孟慎廷的脚步,再过不到半分钟就会来到门口,想出去绝对会迎面相撞。
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已经昭然若揭,七点整,就是祭祖仪式开始的正确时间,让她六点五十到这,目的是想把她困在前堂,让她无处可躲,搅乱仪式。
时间一秒一秒飞速流逝,梁昭夕环顾周围,没有任何遮挡能够藏人,她攥着的手机这时一震,她争分夺秒扫了一眼,是宋清麦的消息。
“气死我了,昨天你走之后,我怕你万一有危险,回家找我爸,想让他再想想办法帮你,结果他一听我要管孟家的事,连夜给我锁楼上,手机都收了,我刚跑出来找到!”
“你说孟家祠堂的规矩,我不太清楚,就知道祠堂严禁外人进,至于进了有什么后果没人说过,我猜猜,会不会是把外人直接变内人,如果你去闯祠堂,弄不好要让孟骁跟你立马完婚。”
梁昭夕一目十行,看完最后一句手抖了。
靠。
真歹毒。
别的都可以,这个绝对不允许。
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行。
脚步声快到门外了,梁昭夕目光盯着供奉台,上面铺着红色绸布,快垂到地面上,她不再犹豫,避开危险的角度,最快速度冲过去,纤瘦身体无比灵巧,掀开绸布,蜷成一小团躲到台子下面。
为了方便观察外面情况,她又挪了挪,挪到正中间,全神贯注看着帘子和地面之间大概十公分的那道空隙。
孟慎廷带领孟家嫡系走进祠堂,主持延续百年的祭祖仪式,两边蒲团上有人开始诵经,经文声盘旋,他手持点燃的香支,背后一众在外呼风唤雨的当权者整齐下跪。
盘旋而上的香雾中,男人低垂眼睫,若无其事盯着供奉台下露出的一角刺绣裙摆。
可能很慌张,那块裙摆动了动,小心地往里缩。
他抬眸,动作平稳地上香,继而应该是三次叩拜。
身后的孟家嫡系同时俯身,孟慎廷站在前方首位,却连跪都不跪,没有人惊讶,孟慎廷早在十八岁第一次进入祠堂参加祭祖起,就从没跪过任何牌位。
第一拜。
众人叩首的同时,在声声诵经中,隐约响起一声轻微的咕噜。
前排的人听到了,暗地里左右观望,不知道是谁饿成这样。
第二拜。
细小的咕噜再次响起,混入经文,仍然不难分辨。
有人暗地心急,唯恐孟慎廷听见了动怒。
第三拜,众人伏低身体。
帘子后面的梁昭夕脸色泛白,蜷缩着用力按压自己的胃。
昨天的晚餐是送到别院的,她心里有事,吃得不多,早晨出来太早,餐还没送到,她空腹就出门了,现在可好,非要在这个关头给她上难度。
如果再来一声,外面的人绝对都能听见,把她往外一揪,什么都砸了。
梁昭夕忍得鼻酸,胃按压得过于用力,传来痉挛似的胀疼,她抿唇咬住手臂,忍不住委屈,满心幻想着能随便吃上一点什么。
她视野有些恍惚,看见正前方那双笔直站着的长腿,竟然动了动。
第三拜,颂词最长,叩首时间最久,所有视线都伏于地面,没人敢抬起来。
而始终站立在牌位前的孟慎廷,目光再次垂下,顺着可怜的,即将暴露的饥饿声,审视那块瑟瑟发抖的裙摆。
他短暂闭了下眼,再睁开,在所有叩拜的身影前面,面不改色抬手,拿起供奉台上距离最近的栗子糕,随即单膝无声无息弯折,膝盖轻扣地面,手背撩起帘子,把糕点递向里面。
梁昭夕起初以为饿晕了出现幻觉,那块冒着香气的糕点捏在男人素白指间,耐心用尽似的朝她递了一下。
她脑中哗的绽开火苗。
这是谁的手,她怎么可能不认得。
昏黄光线中,梁昭夕心跳疯长。
她可以用手接。
但她不要。
空气中浮动着细小尘埃,梁昭夕向前俯身,搅乱它们,同时搅乱满室的肃穆。
她张开口,咬住栗子糕,也状似不小心般,轻轻含住他冰凉如玉的手指。
诵经声陡然拔高,满耳忘却红尘,看透嗔痴。
香火味燃烧着祠堂中的庄严高洁。
孟慎廷单膝跪在从不敬畏的列祖列宗前,指尖在不为人知处,探进了女人柔软湿润的唇舌里。
6.06
栗子糕软糯,沾湿很快就化了,吞咽之后唇齿仍然留香,她口中的温度因为食物刺激略微升高,就算含着冰也能轻易融掉,何况是温暖人的指尖。
她装作没吃饱,舌尖很自然地描摹着他的皮肤纹理,卷过指纹边沾上的糕点碎屑,又壮着胆子得罪进尺地向里吮了一点,勾缠他坚硬的骨节。
梁昭夕第一次做这种事,谈不上技巧,全凭感觉,呼吸声和心脏撞击声都听不到了,全被口中若有若无的细微水音占据。
在她的设想里,孟慎廷绝对没准备,他会反应不及,也许还会有些失态,但事实是,他始终岿然不动,手就停在那里,任她不敬,仿佛她对他毫无影响。
她心里发慌,不由得松了松口,试图放开他,那只手指却忽然用力,在濡湿的口腔中反客为主,甚至惩罚般短暂地搅弄。
不等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已经云淡风轻退出去,只剩她面红耳赤,而他像是无关旖旎,纯粹地训诫她。
梁昭夕捂住嘴,不敢大声喘气,一块糕点也没能填饱肚子,还在没骨气地响,她腹背受敌,快露馅时,那只被她含过的手再次探入帘子下面,把装糕点的高脚瓷盘整个推进来。
随着帘子晃动光线一闪,他食指上的水光清晰可见。
第三拜结束,叩头的一众孟家人整齐起身,孟慎廷仍然平静站着,一道背影就足够震慑,没人想到他刚才做过什么事。
他背对着那些目光,用尚未干透的手指端起铜制杯盏,向下倾倒,杯子里盛满的祭酒洒在地面上,溅湿她没来得及收走的裙角。
梁昭夕悄悄吃着栗子糕,裙子一湿,赶忙抽回去,这才意识到她从最开始就没藏干净,尾巴都露出来了。
她谨慎地咽了一口,心里有点纠结,虽然裙子是孟家给提供的,但孟慎廷不可能管这事,当然不了解款式颜色,那他能知道桌子底下的人到底是谁吗。
帘子外面的声响渐渐低了,祭祖流程接近结束,梁昭夕一直精神高度集中,关注着动静,担心待会儿祠堂锁门,她要怎么出去,然后就听到孟慎廷的声音低淡响起:“给十三号别院送一份栗子糕。”
梁昭夕神经绷紧。
十三号,不是她跟孟骁住的那套?
……他知道是她!还专程用栗子糕点她!
供奉台低垂的帘子因为他这句话小幅度抖动了一下,孟慎廷收回余光,看了眼一旁等待吩咐的区域主管,继续不紧不迫说:“有只松鼠进了祠堂,结束之后人都出去,前后门打开,空半个小时再锁,别靠近,让她自己走。”
主管忙点头称是,额头上的汗快下来了,他为了准备祭祖各种小心细致,怎么能跑进来松鼠,他不安地分辨着孟慎廷的口吻,怕他怪罪,可想来想去,又觉得他不是问责的意思。
崔良钧跟在孟慎廷身边,笑着说:“祖宅里林子大,小动物多,不过都挺胆小的,今天这只怎么胆大包天,估计是被您给养刁了。”
孟慎廷瞥他:“我养的?”
崔良钧没想别的,理所当然道:“孟家祖宅里所有人和物,都是少东家养的。”
孟慎廷眉骨微抬,没承认也没否认,孟家的人这会儿已经散了,只有先前跪在最后一排的孟芷宁还没走,她趴在门外,不敢让孟慎廷发现,不甘心地往里打量,暗自着急。
怎么搞的,那狐媚子不应该在这儿被当场堵住,赶出祖宅,再也不能进孟家的门吗!
孟慎廷交代完,一眼也没再看梁昭夕的方向,径直走出祠堂,孟芷宁吓得匆忙要躲,他停了一步,给她下判决:“不用躲了,自己去领罚。”
离开祠堂的院子后,崔良钧欲言又止,没想通孟二小姐怎么就受罚了,他不多问,而是说:“昨天二小姐在茶室遇见梁小姐了,把她当做孟骁女友,挺不满的,说起来,您之前让孟骁回祖宅,就是为了取消那桩荒唐的婚事,可现在梁小姐亲口说她自愿,您还管吗。”
自愿么。
孟慎廷垂在身侧的右手略一收拢,指腹碾磨在一起,女人口腔的温度挥之不去,某种湿热液体的触感还停留在上面。
这位松鼠小姐,恐怕是有别的打算。
他倒想看看,她要翻出什么浪。
“随她。”
崔良钧在他唇角捕捉到一点稍纵即逝的弧度,不忍破坏他心情,但还是尽责提醒:“老爷子请您祭祖之后过去找他,现在时间差不多了。”
孟家老爷子孟寒山是孟家三代话事人,在孟慎廷继任之前,一直掌握大权,孟四代是在他手里养废的,五代的孟慎廷也是从小在他手里厮杀到登顶,他退下来后住在祖宅东院,只管养花弄鸟,轻易不过问孟家的事。
孟慎廷推开院门,绕过硕大一片鱼塘,在池子边的紫檀躺椅上见到孟寒山。
孟寒山往上推了推防晒用的墨镜,正想让他坐,他直接不打招呼自顾自地坐下来,抬手斟茶,却不是孝敬他的,转而端到自己面前,任凭热气升腾。
孟寒山忍不住想要捂心脏,孟家人都说孟慎廷克己复礼,戒律修身,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他始终看得出,他这个哪里都过份出众的孙子,骨子里深藏着离经叛道,真有哪天剥露出来,搞不好能出大事。
他暂且不想那么远的,手指点了点桌面说:“听说昨天你罚孟骁跪家法了?多大的事,这么严肃,他玩惯了,平常都躲着你,你也别太苛责。”
孟慎廷静静回答:“罚了,今天晚上会继续罚。”
孟寒山后背挺起来:“慎廷,你是不是处置得过激了,骁骁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很有心机,前几天还来祖宅外拦过车,表现出一副受害的样子,如今就登门了,我看她两面三刀,除了那张脸没什么可取之处,哪里配得上骁骁,你因为她罚自家人,合适吗。”
孟慎廷四平八稳地端起茶碗:“不合适吗?梁小姐当时没选择报警,把孟家推上舆论风口,已经算宽容大度了,我只是小惩,算不上过激。”
孟寒山一噎,拧眉道:“男婚女嫁的事报什么警,再说她现在不是愿意了吗!”
“是,她愿意了,所以孟骁更需要受罚,”孟慎廷慢慢饮茶,“因为您看不上梁小姐,要反对他挑的这个结婚对象,我替您让他头脑清醒清醒。”
孟寒山左右都被堵住,一时无言。
他把茶一饮而尽,缓声道:“慎廷,我知道你因为父辈的事,一直不喜欢骁骁,当年骁骁父亲为了救你爸出了意外,你爸把骁骁带回身边养大,比对你这个儿子更亲近,也把骁骁给惯坏了,才养成这种性格,可这也不是他的错。”
“那年骁骁去度假区瞎玩,发生爆炸,回来要死要活非得找一个救他的小姑娘,你抽他一百戒鞭,要了他半条命,还暗地里删掉了那姑娘的履历记录,”他徐徐说,“就连你接任集团的时候,我也是用当初那姑娘做筹码,要求你从此以后不管骁骁的事,随他在外面玩,他也不会随便出现来碍你的眼。”
孟寒山放慢语速:“所以不管骁骁和谁结婚,你都不应该关心的,慎廷,你现在是要毁约吗。”
孟慎廷眼睫抬起,并不掩饰高高在上的疏离感:“毁约的人不是我,我拿他当空气的前提,是他安分守己,不要碰到我的界限上。”
说完,他放下尚有余温的茶碗,站起身:“爷爷年纪大了,喜欢溺爱孙辈,但也适可而止。”
孟寒山见他油盐不进,这就要走了,拐杖重重杵了杵地面:“那以你的态度,到底同不同意骁骁跟那位梁小姐的婚事?骁骁这两年的确玩得疯过头了,是该收心,反正他年底前必须完婚,最后娶谁,我不干涉太多,还是要看他自己的意思。”
孟慎廷垂首笑了笑,把茶斟进老爷子空荡的茶碗里:“您说错了,他最后娶谁,也许要看我的意思。”
-
梁昭夕缩得太久了,腿都是麻的,她粗略揉了揉,趁没人溜出祠堂,从后门原路返回,到十三号别院门口时,雕漆食盒装的栗子糕正好送来。
一闻到这个熟悉的香味,梁昭夕有点反胃,她吃太多了。
进院子一看,孟骁早回来了,他不参加祭祖,又跪了几乎一夜,浑身被掏空,正躺在客厅的木制长沙发上回魂。
梁昭夕轻手蹑脚往房间走,他还是听见了,挡眼睛的手臂一抬,瞅着她哑声说:“你去哪了,别乱跑,惹到谁闯祸了我可救不了你,你老实待着,晚上跟我去参加家宴。”
去哪了她当然不能告诉孟骁,至于今天的事究竟是惹到了谁,她大概猜得出来,从昨晚进入孟家开始,她总共也没遇到几个人,唯一算得上有冲突的就是孟芷宁,孟芷宁对她的身份很鄙夷,加上有可能认出了她身上披的西装,想给她个下马威。
她暂时不打算计较,毕竟她借这个机会得到了收益。
梁昭夕朝孟骁点点头答应,本来想避开他进房间,迈了两步又折返回来,走到孟骁门口温声问:“你还好吗,我帮你倒杯水?不好意思啊,要不是最开始我不懂事,跟你闹得不愉快,孟先生也不会罚你。”
她的基本人设可不能倒,时刻得做足了,更不能让孟骁因为罚跪迁怒到她,给她找罪受。
孟骁确实想发作的,听她这么一说,无名火不知不觉压了下去,摆摆手:“算了,少废话,给老子弄杯咖啡。”
梁昭夕挂好职业假笑,心里骂骂咧咧去干活儿,小小声念咒:“你就喝吧,跪一宿不吃饭再喝咖啡,晚上非得肠胃炎。”
中秋家宴是七点开始,孟骁这次学聪明了,亲自给梁昭夕选出衣服,免得她再穿上次的超短裙惹眼,梁昭夕没意见,反正超短裙的使命完成了,她换上一身端庄典雅的长裙套装,头发绾起,跟他准时到达宴会厅。
晚宴的规模比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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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要大得多,孟家上下都有位置,孟骁被安排在外厅,和里面的主位隔着太阳系。
梁昭夕沉住气,偶尔朝里面瞄瞄,看不到想见的人。
她一转头,孟骁装模作样给她舀了一勺虾球,她再往桌上看,菜系多是海鲜,孟骁盘子里放着只螃蟹,手边一杯刚泡好的浓茶,看来是咖啡没用,他想换一种提神。
但孟大公子显然缺乏生活常识,这两种东西放在一起吃喝,胃肠脆弱的根本负担不了,她就曾经吃过这个亏,高考那年,表姐江芙黎骗她吃了不该吃的,她中间肚子疼影响考试,失去市状元,只考了第二名。
梁昭夕看着孟骁吃喝不停,挑了挑眉,没有提醒他。
很快晚宴告一段落,在场晚辈开始向当权者敬茶,按资排辈,孟骁排到了最后一个。
随着敬完的人越来越多,梁昭夕脑中的弦愈发绷紧,她暗暗捏着杯子,不时观察孟骁的状况。
在前面还剩下两个哥哥的时候,孟骁脸色难看地拍她:“我胃疼,好像胃肠炎犯了,实在撑不到前面去,腿马上站不住了,我跟人说一声,你替我去,正经点,别给我丢脸。”
梁昭夕表现得极度忧虑害怕,等孟骁被人搀走,她轻擦了下眼尾,红唇上扬,露出笑容。
主厅里,晚宴时的圆桌已经撤了,其他孟家长辈去了旁边的偏厅,偌大空间,只有孟慎廷坐在主位上,看这些小不了几岁的所谓晚辈们战战兢兢向他敬茶。
梁昭夕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外面人多,声音也很吵,但一进这里,杂音似乎自动屏蔽。
她低眉敛目,动作标致地在杯中斟好热茶,缓步走到孟慎廷面前,手腕控制着轻轻发颤的力度,受了惊吓似的不肯抬眼,小声说:“小叔叔,我代孟骁请您用茶。”
孟慎廷垂眼看着她表演欲十足的双手,视线缓缓上抬,落至她半张的红唇,说话时,灵活的舌尖不时露出边缘。
随意搭着的手指不知哪一秒开始失温,他漫不经心敲击桌面,一下一下,没有节奏规律,让梁昭夕一步一步陷入心悸。
她一鼓作气抬眸,装出一副早上做了亏心事的脆弱可怜,在孟慎廷堪称威严的目光里,擅自往前走,靠近他松弛交叠的双腿。
“小叔叔……”她声音轻而单薄,受惊的样子,“您请。”
梁昭夕穿着高跟鞋,主厅里的地毯松软厚重,她按照脑内预演过的,不小心脚腕一歪,惊慌摔倒,手里的茶不多不少,恰好一点点,精准洒到了孟慎廷的暗纹领带上。
茶水浸透布料,有少许流向了他的白色衬衫,布料沾水,下面掩盖着的蓬勃肌理凸显出起伏弧线。
孟慎廷分毫也没有梁昭夕预想中的波动,他好整以暇俯视着她软绵绵摔下去的身体,淡声询问:“梁小姐,是考虑赔偿吗。”
梁昭夕唇一抿。
他抢她台词!
这时候不能输了气场,她没立刻站直,顺手扶住他的膝盖借力,仰起脸,目光莹然说:“对不起,是我穿不惯高跟鞋,冒犯您了,如果您方便,就给我一个可以联系到您的方法,等我存够钱,会把领带和衬衫一分不少赔给您的。”
崔良钧始终站在孟慎廷身后,对这几秒里发生的一切表示高度震惊。
更震惊的随即发生。
孟慎廷随手拾起桌面角落里的一支手机,解锁递给梁昭夕:“自己加。”
梁昭夕万万没想到如此顺利,生怕孟慎廷反悔,抓紧时间找到微信打开,没空多看基本信息,匆匆点开名片扫码,再按通知栏的提示,自己点了通过。
妥了。
目的达成。
钓人竟如此简单。
梁昭夕大喜过望,还得分神表演,没有太看清孟慎廷眼底的意味。
晚上回到别院,孟骁八成去输液了,还没回来,梁昭夕没心思干别的,鞋子一踢,扑到床上翻看孟慎廷的微信。
头像竟然是华宸集团的LOGO?这么敬业么?
再看个人信息,写的也是集团介绍。
朋友圈更是满满的华宸新闻。
无所谓了,事业型男人是这样的。
梁昭夕趴在被子里,咬着指节,斟字逐句给孟慎廷发信息,每一句都以“小叔叔”开头。
慎重地发了五六条,她抱住手机一翻身,满心忐忑等待回复。
记不清过了多久,梁昭夕几乎等到睡着,手机蓦地震动。
她顿时醒过来,屏幕上显示四条新的微信消息。
可以啊小叔,没看出来,你其实还挺热情。
梁昭夕迫切地点开,上面赫然显示四条语音,自动连播,传出的是崔良钧稳重中带点无措的声音。
“梁小姐。”
“我不是你小叔。”
“我是你钧叔。”
“你晚上拿的,是我的手机。”
7.07
梁昭夕活了二十二年,还没干过这么想撞墙的事。
她神色痛苦地低下头,把脸埋进枕头里,肩膀发颤,手指好死不死又戳到了语音条,崔良钧的一句“我不是你小叔”简直魔音贯耳,她羞耻得一把抓起手机调成静音扔远,唯恐再听到新的消息提醒。
她就说孟慎廷怎么会突然不设防,好心地给她加微信,搞半天是存心玩她呢,那会儿她如果没被冲昏头脑,多琢磨一下他的眼神,是不是就能发现里面满满的嘲弄。
梁昭夕脑补那个画面,泪汪汪咬住枕头,闷声发泄,很快又把自己给安慰好。
加的是钧叔又怎样,钧叔是孟慎廷身边心腹,说不定以后能帮到她,反正她不会删,现在总比完全联系不上要好吧。
想钓孟慎廷这样的人,脸皮太薄必然不行。
梁昭夕深深吸气,揉了揉涨红的脸颊,把床边的手机够回来,心理素质极佳地重新打开对话框,细白手指噼里啪啦摁字,给崔良钧又发了一条,刚发完,她嫌不够劲儿,点了撤回,然后郑重其事清清嗓子,换成一条语音消息。
祖宅内偏后方的中心位置立着这座深宅大院里唯一一栋三层建筑,楼下两层是住所,顶楼则是飞檐翘瓦的四面观景台,能轻易俯瞰院墙之内的各个方位。
孟慎廷背靠在西侧的木制围栏上,寒凉夜风把他身上的素白衬衣微微鼓起,他淡色唇间衔着一支烟,没有点燃,漫不经心般看着一旁的崔良钧。
崔良钧拧着眉,盯住手机屏幕,极少有这种如临大敌的时候,他尽量冷静地照读出来:“小叔叔,抱歉,我今天不小心把您弄湿了,心里很慌。”
孟慎廷一哂,扣着栏杆的指腹蜻蜓点水地掠过微麻,又因为他加重的力度压制下去。
她倒是会一语双关的,也没见慌在哪里。
崔良钧接着满脸正经念:“小叔叔,上次在车窗外见您,就想着原来孟家还有这么出众的人,我以为孟骁怕您,您会是凶神恶煞的,没想到是他吓我,您分明芝兰玉树。”
孟慎廷无动于衷,有如在听事不关己的故事,他指间捏着烟,慢慢揉碎了折进掌心里。
“小叔叔——”
“行了钧叔,你再读下去,多叫几声小叔,我怕折寿,”孟慎廷扔了烟,烟丝戳刺皮肤的微痛感还在,他拾起旁边茶案上的笔,撕一张雪白便签,随意写了几个字,笔画转折风骨凌厉,力透纸背,“给她发过去。”
崔良钧低头一看,是一张账单。
领带一万八。
衬衫三万二。
崔良钧没忍住笑了声:“您发账单,怎么还给打半价。”
他跟孟慎廷身边十几年了,情感深厚,不那么单纯的敬畏,干脆把手机一递:“我看您自己发,或者这手机放您这里,本来就是工作的备用机,给您也保证不会耽误公事。”
孟慎廷没说话,摆明了半点没有兴趣,他把账单利落塞进崔良钧的西装口袋就准备离开观景台下楼,迈出一步后,那支手机再次发出连响,是微信的提示音。
崔良钧“啊”了声:“梁小姐又发消息了,是条语音,我点开听听。”
他将要按到绿色语音条上时,一只筋骨修长的手伸过来,抽走他手里的手机直接息屏,却没再还回来。
孟慎廷缓步迈下台阶,堪称古董的木料响起细微吱呀声,在这种扰乱人心的噪音里,他点开那条语音放到耳边。
年轻女人的声线天生很甜,没有刻意修饰,也毫无认错人的难为情,乖巧而明俏地说:“那麻烦您转告小叔叔,他衬衫弄湿的样子,比正襟危坐更好看。”
-
梁昭夕一夜没睡好,半梦半醒中都是孟慎廷居高临下的审视,他甚至走到面前垂眸看她,目光压迫,体温烘得人汗流浃背,他手指用力捏住她双颊,附在耳边冷声问:“你想好要承担什么后果吗。”
她心虚加害怕,迷糊坐起来,本能地翻看手机,微信上没有回复,她才慢慢舒了口气,又滚回被子里,揉揉长发,彻底醒了。
看来是昨晚最后一条语音发得太过火,把自己也给弄紧张了,不管钧叔有没有帮她转达,至少目前还没人把她赶出孟家大门,说明可以继续折腾。
梁昭夕起床看看天色,阴得厉害,天气预报一个小时后会下大雨。
今天是祭祖的最后一天了,最迟傍晚前,她和孟骁就要离开祖宅,下一次再接近孟慎廷的机会不知道要等多久。
按照祭祖流程,今早是孟慎廷主持焚烧祭品,这个时间估计要开始了,梁昭夕正想着要怎么利用最后几个小时,外面门一响,消失一夜的孟骁走进来,脸色还泛着白,少了两分平常的恶少气质。
孟骁手里拿着张便签纸,一见梁昭夕,露出一脸凶相:“我昨晚就听说你闯祸了,把茶洒到小叔身上,我还没当真,现在可好,账单都摆到门口来了,我听管事说,是一大早崔良钧亲自送来的,你自己想死,别带上我!”
他在医院住了一晚,其实胃肠炎没那么重,主要是想逃避罚跪,没想到梁昭夕给他捅出天大的篓子。
梁昭夕表情转得飞快,一抬眸眼窝红了,泫然欲泣,委屈地颤声说:“你扔下我,让我一个人给小叔敬茶,我害怕呀。”
孟骁指责的话咽了回去,他盯着梁昭夕水光莹润的眼睛,心里戾气莫名散开,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真的对她生气。
她实在漂亮过头,示弱的时候只想放低身段去哄,做不到疾言厉色。
孟骁别开头,如果她是当初那个人该多好,他什么都可以改,对她言听计从,可她偏偏不是,只是一个在逼婚关头下最合适的替身而已。
梁昭夕趁他晃神,接过账单一看,暗暗骂了句温柔的脏话。
小叔叔是金子做的么,穿得这么贵,两个加一起正好五万块,不如拿根绳子勒死她算了,等她当上小婶婶,非得多拿几根领带把他手腕绑床头,撕坏他几件衬衣不可。
要说以前,她五万块还轻松付得起,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托孟骁的福,她的事业一片狼藉,公司被程洵这个短视鬼抢走,一屋子下属背叛她,这两天她还没顾得上管,他们都不知道兴风作浪到什么程度了。
梁昭夕正想着,听到孟骁压住了脾气,沉声说:“算了,我替你赔,我刚才回来之前,老爷子让我过去见了一面,他又给我看了一堆女孩儿照片,还是想劝我放弃你,选个门当户对的千金,我拒绝了,让他不用白费心思,我非你不娶。”
“所以我让老爷子尽快订婚期,早结早省心,免得他们烦人,”他也能早点对那个找不到的身影死心,“上次跟你舅舅说的两个日子再提前,最晚十一月,我们结婚。”
梁昭夕一口气没接上,差点窒息。
……艹。
孟骁你怎么不去死。
孟骁进门前,梁昭夕还只是不甘心浪费机会,想再对孟慎廷做点什么,但现在,本就绷直的弦骤然再度拉紧,将她一下推到峭壁边。
梁昭夕头发昏,手背贴着额头让自己镇定,孟骁还有话想说,兜里的手机这时候响了,他接起来简短答了两句,又惧又丧地喃喃道:“最后一天戒堂还通知我过去听训,你都自愿跟我了,小叔什么时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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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消气。”
梁昭夕没心思听他说什么,直到他出去,门响了一声,她眼睛才眨动一下,找回稀薄的空气。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不抓紧扭转局面,不仅反抗不了婚事,连她对孟慎廷的种种亵渎,一旦被孟家老爷子或是孟骁发觉,都将成为她的罪名,孟家老爷貌似对这个重孙极度偏心,而孟骁,会坚持娶她来报复折磨她。
梁昭夕抓着那张手写账单,注意到右上角有一枚梧桐叶形状的印鉴,叶片旁嵌着两个小字“梧庭”,她看着眼熟,翻出祖宅地图,在中间显眼处找到一栋三层建筑,名字就叫梧庭。
账单上寥寥几个字,笔调疏冷锐利,一眼勾人,她猜是孟慎廷的亲笔,那是不是证明,梧庭就是他的住处。
梁昭夕现下无人可问,只能靠自己判断,她往窗口走了几步,外面雷声滚滚,雨顷刻就落下来。
下雨了。
她手指一攥,蓦地跑回床边拿起自己的包,把那柄特意带来的黑色雨伞从底下掏出来。
伞是孟先生车里的,雨天去还,合情合理。
而且焚烧仪式难免会有纸灰弄脏衣服,孟慎廷很可能要回去换。
多半能遇上。
梁昭夕背熟地图,撑开伞走进雨里,雨不算大,但她脚步快,赶到梧庭外面的时候裙角已经湿透了。
梧庭没有院墙,或者说整个老宅就是它的院墙,其他建筑都是依附它为中心建的。
梁昭夕走到门前,没找到门铃,试探敲了敲,也没人回答,她等了几秒,不甘心这么回去,敲门又加重点力气,结果门轻轻一动,竟然开了。
她怔了片刻,怀疑老天在帮她。
都这样了,哪有不进的道理。
梁昭夕小心地推门进去,雨幕模糊,根本没注意到后面不远的古植旁边,孟寒山正拄着拐杖,撑伞停在那,目视她的方向。
见她抢先一步悄悄进了孟慎廷的住处,孟寒山眼底透出匪夷所思,他立刻拨通孟骁的电话:“不管你在哪,马上到梧庭来。”
梁昭夕迈进客厅,反手把门谨慎地关上,她打量周围,凭感觉断定,这应该就是孟慎廷住的地方,到处一丝不苟,极度简单到有些性.冷淡,除了必要的用品,找不到什么活人气息。
她小声叫了两次“小叔叔”,还是没有回音。
他不在?
那门怎么会开着。
梁昭夕循规蹈矩地坐到沙发边,想装矜持等一等,敏锐地听到二楼传来一点响声。
他在楼上?所以才没听到有人来。
梁昭夕看看表,不等了,鼓起勇气踏上台阶,往楼上靠近。
二楼一眼可见有几扇房门,声音多半是从左边那扇里透出来的,她呼吸紧促,缓了缓才轻手轻脚走过去,看到阴天的黯然光线下,门缝里明显开着灯。
果然在!
梁昭夕不敢直接擅闯,装成正经人轻叩了两下门。
无声无息。
她走得更近,想听一听里面的动静,手再一次叩上去。
指节和门板接触的那一刻,她脸颊几乎贴到上面,完全没料到门会冷不防从里拉开。
她根本收不回前倾的身体,直直朝里面倒,迎面撞到一片坚硬灼热的胸膛上。
梁昭夕眼前发黑,手全凭本能去扶,然而对方身上的浴袍松散,皮肤还浮着薄薄水汽,她手一滑,直接拨开他的衣襟,按住了那片因刺激而绷紧的胸口肌理。
失去了整洁衣物的掩饰,他的侵略攻击性无所遁形,随着沉缓心跳声,一下一下重重叩击她的掌心。
8. 08
梁昭夕在刚碰到这幅潮湿炙热的身体时,第一反应其实是不知所措。
从小到大她太多次因为天生招摇的脸被家人教育警告,要藏,要保守,要降低存在感,少和异性走得近。
她初中时刚长成,舅妈就把她带到家里的地下室,关起门窗,拉紧窗帘,把她按在电视前,里面连续几个小时不断播放漂亮女孩失足受辱的纪录片,画面泛着苍白噪点,情节残忍猎奇,她吓得大哭,舅妈满意地摸着她头发说,我是为你好,要守住了,不能随便。
曾经那些年,她还能用长辈的关爱和负责去粉饰,如今看来,舅妈只是害怕她因为相貌早早堕落,失去他们眼中所谓的干净,等成年毕业后卖不出一个好价钱。
拜他们所赐,她跟异性的身体接触一直乏善可陈,最亲密的还是童年时住她楼下的沈家哥哥,经常牵她手,背她出去玩,除此之外最深的接触,不过就是十八岁那年的暑假,她在城郊度假区兼职时遇上过一场意外爆炸,她在现场帮忙抢救,用尽力气连拖带拽地抱过几个人,长什么样子都没有印象。
她恋爱没谈过,男人没摸过,现在竟然要靠着经验全无的自己,来引诱最难染指的人。
但最难搞的,也最极品,摸到孟慎廷之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色.欲熏心,犹豫了零点几秒,就果断把一场意外变成天赐良机。
她一边装怂,一边大胆,硬顶着上方冷眼俯视的目光,在他宽肩窄腰的上身来回抚摸了两轮,既为了钓他,也为了过手瘾。
她手心被愈发难耐的温度烤着,酸麻滚烫的电击感从皮肤渗入,涌向四肢百骸。
他到底是怎么长的,穿上正装威严贵重,多盯两眼都像渎神,脱掉衣服肌肉又壁垒分明,线条走得偾张凌厉,淡青色的血管筋脉随着呼吸起落,蜿蜒进束起的浴袍腰带下,深深没进人鱼线边缘。
这一副掠夺性极强的身骨,再衬上近一米九的身高,让她只是简单碰碰,连正式的撩拨都还算不上,就已经开始缺氧,喘息艰难。
梁昭夕当然还没摸够,可她明白过犹不及。
她及时收回手站直,胆怯地仰起头,桃花形的眼廓恰到好处染红,挺翘鼻尖上也浮出一小团玫瑰色,轻声解释:“对不起小叔叔,我又冒犯您了,楼下门开着,我以为您在,就自作主张进来了。”
年轻娇俏的女人泪光点点,模样无辜,看上去都是门的错,与她无关。
她似乎慌不择路,不知道怎么弥补才好,白皙指尖小心地捏住他浴袍袖口,央求地晃了一下,又意识到自己没资格,受惊般缩回去,微微哽咽说:“是我的错,三番两次僭越,冲撞到您,您罚我吧。”
孟慎廷领口被扯乱,随意敞着,他低垂的视线沉沉罩住梁昭夕,把她称作女人可能有些过了,她更适合叫小女孩子,望着他的眸光湿漉明润,自以为扮可怜扮得很好,实际里面藏满了千回百转的灵动狡黠。
他漆黑的眼睛极具穿透力,梁昭夕被他盯着,心里发虚,明明衣服凌乱的人是他,可他太从容镇定了,反而让她有种正一丝,不挂站在他面前被检视的错觉。
她不甘示弱,往前凑了一小步:“小叔叔,我自愿领罚了,您就别生我气了?”
孟慎廷睨她一眼,转身往房间里走:“梁小姐凭什么认为,你会值得我生气。”
“既然不气,那不是更好吗,我替您免罚了,”她声线里流露出松了口气的清甜愉快,“我一路跑来的,淋了雨,渴到不行,您能不能给我一杯茶喝。”
梁昭夕不把自己当外人,跟着孟慎廷进来,左右一打量,才发现这里是间书房,面积大到有些空旷了,再往里面套着卧房,卧房里才是浴室,他洗澡出来,没听到她的声音应该很正常。
他半点不近人情:“没有茶。”
她无所畏惧:“水也可以呀。”
梁昭夕踩着孟慎廷投映在地板上的影子,看到他停在黑檀办公桌前。
他头也没回,兀自抬手拢了衣襟,提起桌角的瓷壶,抚弄着把手:“梁小姐冒雨跑这么远,就是为了喝一口水?”
“我是来还伞的,”她语气纯良赤诚,“上次您借我的伞我一直随身携带,想等着再见您的时候亲手还。”
孟慎廷听着身后亦步亦趋的轻快脚步声,墙上的古董鎏金挂钟这时候发出铛铛的整点报时,电话里爷爷跟他约好要过来的时间到了,楼下的门也是专门为这个留的,他根本不需要防备,毕竟除了她,整个祖宅里没有人敢闯进他的住处。
他侧目扫过梁昭夕一无所知的天真表情,回想她进门的节点,可能爷爷已经站在门外,亲眼注视着她偷溜进未婚夫小叔的房间。
十一声报时,掩盖了外面的很多声响,包括一楼大门被推开,两道脚步一前一后进来,短暂的踟蹰之后,相继踏上二楼的台阶。
梁昭夕的注意力完全在孟慎廷身上,对其他的毫无所觉。
9.09
梁昭夕离开梧庭的时候,外面雨快停了,她看到门边伞架上立着一把备用伞,故意没拿,冒着细密雨丝往十三号别院走,这要是淋出一个小感冒,还能有借口找孟慎廷扮柔弱。
刚走出几步,祖宅里的接驳车就像是凭空出现,从后面追上她,司机主动打开车门:“梁小姐,我送您。”
梁昭夕当然明白是谁让来的,转头幽怨地瞪着那栋三层小楼,孟先生太谨慎了吧,连一点可乘之机都不给她。
她回到别院时接近中午,猜测孟骁应该比她更早回来,心里提前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果然一进客厅就见到孟骁双腿敞开,大马金刀地仰靠在沙发上闭着眼,他头发上的湿还没干透,估计是淋了雨,进门又没找到她,心里憋着火,坐在这儿等着跟她兴师问罪,结果没抗住胃肠炎加上着凉,睡着了。
梁昭夕走到孟骁面前,俯下身打量他略泛白的脸,孟骁从噩梦里惊醒,猝然睁开眼睛,大口喘着,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手指深深勒进皮肉里。
“孟骁!”梁昭夕疼得眼角一红,“你放开!我——”
她抓住时机,顺口把谎话说出来:“我怕你淋雨生病,特意跑去戒堂找你,想给你送伞,结果没看到你,又大雨天在祖宅迷了路,幸亏碰上接驳车才回来,你还这么凶,弄疼我了。”
孟骁眼里爬着血丝,死死盯着梁昭夕娇艳过火的脸。
他那会儿从小叔住处出来,先把老爷子送回去,为了冷静,他冒着雨没撑伞,一路走回到十三号别院,一推门就没好气地喊梁昭夕,但里面一片空荡,根本没人。
他在床头边看见她带来的包,挺大一个,尺寸刚好能装得下一把定制幻影里的二十一英寸短柄折叠伞,他手指撑开包口,东西寥寥无几,还翻得乱七八糟,像是特意拿走了什么东西。
梧庭茶几上的那把伞和老爷子的指证不停在眼前回闪,他摁着梁昭夕的号码,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拨出去,他不断否定着某种天方夜谭的可能性,脑子里一片混沌,最后没撑过折腾三天的困意,靠着睡了过去。
梦里他又回到四年前的那家城郊度假区,因为他的原因导致了一场爆炸,他在剧烈冲击里失去意识,迷迷糊糊再醒过来时,眼前糊满了血,腿被重物压着,一个纤薄的身影正把他拼命朝外拉,他做梦似的望着,看那女孩儿不顾一切帮他脱离危险,用细弱手臂拽着他出去,她的手不断在眼前晃,泥污也掩盖不住瓷白皮肤,和手指上一颗摄取人心的红痣。
她脸上都是弄脏的污迹,而他头昏脑胀,怎么努力也看不清她的五官,只有被她托抱住的那一瞬,他才近距离看见那双璀璨清澈的眼睛,在漫天烟尘里如同无价宝珠。
他心动如山倒,用尽力气想跟她说话,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昏倒前,那女孩儿还在帮他擦脸,他神志不清地发誓要找到她,要娶她。
等再醒来,他躺在医院里,无论问谁都打听不到她的消息,仿佛她只是他垂死边缘时的一场美梦。
出院之后的第一时间,他被小叔带回祖宅,关在戒堂里三天三夜,一百戒鞭抽得皮开肉绽,他痛苦惨叫时,不经意抬头对上小叔的眼睛。
浓黑幽沉,阴森暴戾,除了对于他制造出爆炸的严惩,还有别的,别的更冷更狠的深意,和今天在梧庭书房里,小叔侧头刮过他的那一眼莫名重叠。
孟骁满头是汗地醒过来,瞪着眼前的梁昭夕,她跟他找了四年的人既像又不像,那个女孩儿干净真诚,双眼透亮,不像梁昭夕,满眼妩媚,一颦一笑总隐隐透着心机。
他没有松开手,反而攥得更狠些,质问:“你去找我送伞?伞呢?”
“院子里有伞笼,我随便拿了一把,回来雨小,落在接驳车上了,”梁昭夕一脸真诚,又冒出一股被质疑的委屈,“你不信我吗?你不在,这么陌生的地方我还能去哪。”
孟骁试图从她眼底挖出什么秘密,但逼视了半天也无果,反而把她给惹哭。
梁昭夕堪比专业演员,眼泪说来就来,一滴一滴往下滑,晶莹地悬在脸颊上:“你要是怀疑,就尽管去问,问问司机,我从哪里回来的。”
她敢打赌,孟慎廷让司机送她,司机绝对不会乱讲,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而外面伞笼里一共几把伞,孟骁哪里会留意。
孟骁探究她半天,也觉得不可能,是他发疯想太多了。
梁昭夕和孟慎廷,完全云泥之别的两个人,无论任何也联系不到一起。
至于那把劳斯莱斯里的定制伞,应该只是凑巧。
不,不是应该,是一定。
孟骁松了松手,在她颊边抹了一下泪,触感柔软滑腻,他哑声说:“没事了,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午后天色逐渐放晴,车驶出孟家祖宅大门,穿过林荫路,回到喧嚣纷乱的正常世界。
孟骁坐在后排,颐指气使地对梁昭夕交代:“你那破房子别住了,我给你一套,你尽快搬过去,这段时间什么都不用干,专心准备结婚就行。”
“婚事老爷子点头了,只差小叔叔开口定日子,”孟骁回忆起孟慎廷当时的态度,皱眉想着,大不了他就去把那一夜罚跪补齐了,“以后你只管做孟太太,婚后也别出去抛头露面了。”
梁昭夕转头望着窗外街景,指甲压进手心里,才忍住跳起来大骂孟骁的冲动。
她是京大专业第一名毕业,策划制作的第一款手游就爆火全网,支撑起偌大的公司,可在他眼里,这些都一文不值。
孟慎廷那个失望的眼神回到梁昭夕脑海里,她莫名被刺痛,心脏漫起密密麻麻的酸胀和憎恶。
她花了那么多心血堆积起来的事业,怎么能毁在一个两个的人渣手里,她也绝对不能如他们所愿,彻头彻尾变成一个只会周旋在男人中间的花瓶。
钓孟慎廷,又不影响她工作,她完全可以兼顾。
等她拿到成绩,孟慎廷再望向她时,会不会多燃起一点兴趣。
梁昭夕吸了口气,调整表情,回过头一弯眉,甜美无害,声音也软下来:“孟骁,等婚期定了,我会认真准备婚礼的,但如果你让我太闲,我难免会胡思乱想,去找你的麻烦,影响你和女朋友们交往,那你得不偿失了,是不是。”
她歪着头,几缕碎发温婉垂低,在孟骁眼中摇摇晃晃:“你不如让我兼顾一下工作,反正你帮我交了辞职信,我也不会回公司了,正好我手里还有一个新项目,我就自己成立一个小的工作室,慢慢做游戏,免得还要你花时间陪我。”
孟骁冷笑,听到她让他去找女朋友,说不上来的刺耳。
当他不明白么,她就是不安分,想出去乱来,一个破游戏,能赚几个钱,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待在家,总想瞎折腾,不知道自己那张脸多能惹麻烦?
他没直接否定,懒洋洋的,带着点戏弄地一勾唇:“行,我没意见,你不死心就去试试,看你的工作室能不能开得起来。”
-
梁昭夕不在乎孟骁真心还是假意,只要他明面上点头了,不找事干涉她就行。
回到出租屋楼下,孟大公子当然懒得在这种环境下车,梁昭夕乐得轻松,朝他俏皮一摆手,飞快跑上楼,她嘴上虽然满口答应孟骁换房子,实际一点没打算执行,能拖一天算一天。
爬几层楼梯的时间里,她把默默策划了一年多的新项目从头到尾捋顺一遍,确定除了资金人手办公地点之外,其他一切准备就绪,如果没有孟骁的事,多半已经在公司成立项目组正式投入制作了。
现在面临的这些难题里,最要紧的就是资金,没有足够的钱,哪来人和地,再多设想也是空的。
梁昭夕拧钥匙开门,门先一步从里面开了,宋清麦穿着家居服,一把拽着她进去,上下摸摸:“还好还好,全须全尾回来了,我真怕孟家叔侄俩给你剥层皮,知道你这个点回来,我把饭都做好了,快夸我。”
梁昭夕是真的感动了,鼻尖酸涩地捏捏她手腕:“麦麦,为了报答你,决定给你找点活儿干,帮我一起做个前期宣传PV。”
饭桌上,宋清麦睁大眼,迸出光来:“你说你要单干,跟程洵当对家,正式宣战,还早都把项目策划做好了?!”
她摇头鼓掌:“我草姐妹,还是你牛啊,不愧咱们系第一,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有底了,也不怕你被男人冲昏头脑,这样,反正我学校都请了假,先不走了,留下陪你开荒,顺便帮你的勾引大计出谋划策。”
梁昭夕扭头擦了一下湿热的眼尾,也不跟她客套,心里记着她的情:“你消息多,先帮我想想,近期去哪拉投资更快。”
宋清麦不负所望,十几分钟就把近期圈里行情打听得一清二楚,她筛选之后果断告诉梁昭夕:“明天在泽荟天元,有一场规格很高的招商推介会,很多手游圈翘楚参加,程洵多半也会去,而且这次是尝新模式,跟以前不一样。”
以前的这种场合,一般是游戏方依次展示项目,等待资本爸爸看好下注砸钱,过程不会太公开。
但这次直观残酷,主办方为了增加噱头刺激市场,在现场准备了卡片,每张卡片代表一百万投资款,由与会资本们拿在手里,而手游开发商们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展示项目,每个桌面上放着所谓的投票篮,等待投资商往里面放。
谁得到几张票,就代表现场拿到多少投资。
完全公开,没有遮羞布。
梁昭夕大概了解友商们近期有什么计划,与她同品类竞争的很少,但程洵那边,她丝毫不知道有什么新项目能这么着急地参加招商会。
不过无所谓,她只管做好自己的。
宋清麦轻松弄到参会名额,因为报的晚,自然排在最后一名,梁昭夕不在意,连夜做PV,为了增加视觉效果,她搬出设备,给游戏四个男主角分别画新的手绘,准备放在人物展示页面上。
但笔停在那,她满脑子印着的,都是第一次见孟慎廷的场景,他那张脸,连她精心做的建模也不够看。
等反应过来时,画纸上的轮廓已经勾勒清晰,男人冷锐的眼睛穿透媒介,笔直勾住她的神经,她端详半天,满意地拿手机拍了张照,发给微信上置顶的崔良钧。
他微信名不知道什么时候改了,从“华宸是我家”,改成一个简洁的句号,朋友圈也全删了。
梁昭夕没在意,发完图,按着语音甜声说:“麻烦钧叔啦,有空给小叔叔看一下我的临摹作品,请他打个分。”
那边没反应,梁昭夕一扬眉,在图的右上角,孟慎廷的耳侧,印下一个干净的唇印,她又拍照重发了一次,笑眯眯道歉:“对不起噢,刚才那张忘记放我的专用LOGO了,现在补齐啦。”
孟慎廷捏着手机,垂眸看着屏幕上栩栩如生的人像,以及补充进来的红唇,面无表情回复:“他说了,不及格。”
梁昭夕意料之中,孟慎廷能给她高分就怪了,她笑得两眼弯弯,继续说:“我懂了,或许是LOGO位置印的不对,影响效果,下次我往中间挪挪。”
中间?
那是嘴唇了。
孟慎廷微微一哂,就看到梁昭夕又发来一张,这次她在左下角的空白处补了一个Q版小女生,仰起头两眼冒星,对着画里的孟慎廷双手合十,还配一行文字:“拜托有求必应的小叔叔保佑,让我旗开得胜。”
-
隔天下午一点,泽荟天元三层最大的多媒体厅里,聚齐了当前手游行业的顶尖团队,梁昭夕打眼一看,很多都是熟面孔,只是以往她很少参加公开场合,别人一般不认得她。
她在展示名单里排在最后一名,位置当然也最靠角落,比起其他团队,人更少到可怜,只有她和宋清麦两个。
宋清麦叹气嘀咕:“要不是我爸怕我惹事,把我卡都给封了,也不至于让你这么艰难,我好歹可以给你凑出前期资金的。”
梁昭夕摇头:“你做的够多了,而且这个项目要开发成功,需要的钱绝对不是小数目,咱们没办法靠自己做成的。”
她侧头看了看会场环境,整个多媒体厅面积很大,展示团队分别坐在前排,把大屏幕包围成一个巨大弧形,后面是阶梯上升的观众席,重要位置坐着各位投资商代表。
梁昭夕目光定了一下,轻声说:“至凌科技的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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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来了。”
至凌科技是业内顶尖的天花板,当初她大二时因为学校里一个幸运的机会,跟程洵一起进入至凌科技实习过,如果不是那次经历,她也不可能在行业里走到今天。
宋清麦压低音量:“据我所知,至凌科技是华宸旗下的,只是以前藏的深,一般没人知道。”
梁昭夕一愣:“华宸……孟家的?”
她话音刚落,远远看见程洵西装革履,带着公司里几个人意气风发进来,直奔至凌科技的总裁,热情拥抱,贴耳说着小话,目光不时往她的方向瞟。
梁昭夕神色凛然,不好的预感油然窜起,她就当看不见,继续整理等下要展示的资料,正巧两个资方代表过来,跟她要画册,看得出兴趣浓厚,看完又互相交流着小声说:“怎么跟微光科技的有点像?”
梁昭夕一时没听清,只捕捉到微光科技几个字。
微光科技,就是她跟程洵的公司。
她敏感地一抬头,看到程洵带人朝她走过来,就坐在她旁边的位置上,挑眉笑着说:“小梁总,几天不见,婚事准备怎么样了,你都要当豪门太太的人了,还出来打拼什么,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梁昭夕冷冷弯唇:“程洵,闭上你的嘴,我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你难看。”
“给我难看?”程洵紧盯着她,意味深长,“你搞错了吧,昭夕,你是不是没给孟大公子吹好枕边风啊,我怎么听说,他连你的身份都没公开,只是放了话,今天这场招商会,谁敢给你投资,他要谁好看。”
梁昭夕耳边铮然一响,手死死握紧,她想过孟骁嘴上一套背后一套,但没想到他这么狠,直接要把她的路彻底封死。
时间到了,头顶灯光一变,顶光关闭,一束追光打在主持位上,梁昭夕尽量沉住气,她不相信她的内容展示出来,满场想要赚钱的资方会不动心。
招商会持续到下午两点半,轮到排在倒数第二名的微光科技展示新作,梁昭夕目不转睛看着大屏幕,在宣传片开始播放的一刻,只觉得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咽喉,她险些捂嘴吐出来。
这是她的作品。
她手里的,即将要展示的这一部新项目的初始设计。
这些设计,是她去年在公司电脑上完成的,一点一滴都记录在里面,因为设了密码,也有备份,再加上几经修改成了废稿,她没有特意处理掉。
现在,这些东西被盗取,经过加工,成为了微光科技明晃晃挂出来,要和她对打的新作!
女性向微恐解密类恋爱游戏,四个男主角。
同一个题材,相似的设定,连画风都有八分相像。
展示片播完,整个厅里掌声雷动,程洵站起来招手,接受满场赞美,至凌科技的总裁首先鼓掌表示肯定,并直接把三十张卡片放进程洵面前,代表前期投资。
最后一个,轮到梁昭夕。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按下播放,五分钟后,全场死寂,在最初不约而同的惊艳之后,爆发出来的就是愈演愈烈的争议。
“太像了吧?”
“抄微光科技的?”
“这女的谁啊,以前没见过,连公司也没有,新成立的个人工作室吗?划水的吧?别是偷了人家微光的资料。”
“难说,估计又是靠脸吃饭的,这种草台班子,谁能给她砸钱,除非——想要人。”
“说话当心点,这女的不知道哪得罪了孟家那位二世祖,人家卡着不让她起来,更别提雷同这事了,今天怎么可能拉得到投资。”
展示落幕,灯光亮起,照出梁昭夕没有血色的一张脸,其他游戏团队桌前,已经积了很厚的卡,最少的益智类小游戏,也有七八张。
唯独梁昭夕的桌前,空无一物,成为孤岛。
程洵体面地笑着,看向身旁至凌科技的总裁:“您看,我要不送小梁总一张卡安慰安慰?给她一百万,让她买点衣服包包也好,她还不知道,今天这场子是至凌科技说了算,而至凌科技是孟家旗下,孟大公子开口了,自然所有人都要听的。”
满场注意力集中在这里,冷眼看着梁昭夕的狼藉,至凌科技的总裁正要答话,隐约听到什么声音,回了一下头。
他随意望过去的一眼,却浑身石化般僵直住,挺起的脊背不自觉就弯下去,把程洵往旁边一拨,快速小跑穿过通道,朝后面的大厅入口紧步迎过去,满脸挂上谄媚的笑容。
人声杂乱的大厅里分不清是哪一刻突然静下来的,从稀稀疏疏的议论和吸气,到鸦雀无声,最后只剩下至凌科技总裁小心翼翼的,极力讨好着的语调:“孟董,您怎么来了,听说您在顶楼有会议,是我们太吵,打扰到您吗。”
三楼和顶楼,相隔二十几层,这话说得可笑。
梁昭夕慢慢动了动发麻的手指,感觉到一束目光落到身上,像昨晚的那幅画,像不久前相隔咫尺时,那种冷冽的,审慎的,穿透她的电击感。
她抬起头,顺着满厅的视线看过去。
男人颀长英挺的身形太过扎眼,他今天穿得并不足够正式,黑长裤,黑衬衫,上臂束着哑黑色皮质袖箍,将衣料下鼓胀的肌理勒出浅浅弧线,优越鼻梁上戴一副金丝眼镜,把眸光遮了几分,却仍然毫不留情地把她钉在原地。
孟慎廷没有带人,单手插袋,仿佛只是随意经过,他一眼没看身边卑躬屈膝的人影,信步迈下台阶,缓缓走向梁昭夕的位置,在路过放置剩余卡片的展台时,那只匀长如玉的手,把叠放着的,所有剩余的一摞卡都利落拾起。
观众席上黑压压的人群,静得针落可闻。
孟慎廷停在梁昭夕的桌前,梁昭夕脉搏仿佛停跳,他靠近过来,山倾般的身影和气息把她笼得密不透风。
他扫过大屏幕最后定格的画面,不冷不热说:“一个女主角同时拥有多个男人的故事?很称你。”
梁昭夕耳根刷的充血。
孟慎廷敛眸看她,把所有卡片,超过一百五十张的数量,随手放到她的面前。
金额一亿五千万。
他漫不经心,一字一顿。
“这一票,我为梁小姐投。”
10.10
梁昭夕的心狂跳到顶峰,她郑重其事抬头,对上孟慎廷微垂的双眼时,又倏然回落,无比坚稳地重重落回胸腔里。
这一秒满场冷眼看她的人都成了跳梁小丑,她本来死死抿住的嘴角慢悠悠上扬。
她捏起最上面的一张卡片,在明澈的灯光照耀和所有人大气不敢喘的凝视下,把卡贴到自己唇上轻柔一压,留下一抹浅红的唇印,然后她顶着孟慎廷的威压往前倾身,将加工过的卡朝他衬衣胸前的口袋中端正一插,笑容温甜又委屈。
“这张印了我LOGO的卡,就当给孟先生的谢礼。”
为了今天这场招商推介会,她昨晚一夜都没怎么睡,除了一心要重振旗鼓给项目拉到投资之外,还默默为自己设了一场赌局。
她给孟慎廷发手绘图,又在最后补上“有求必应”的那句话,本来就是在放钩子和试探。
她时间有限,迫切想知道孟慎廷对她是不是真的毫无波动,是不是对她所有事都那么漠不关心,她偶然抓到的一些虚无缥缈的被关照感,到底是不是她幻想出来的错觉。
孟慎廷查过孟骁逼婚的事,当然了解她现在的处境,只要他稍微关注,就轻易能知道她今天想“旗开得胜”的是什么,招商会上她要面对程洵,不可能和平共处,肯定要出问题,多半会落下风被欺负,那孟慎廷,有没有可能过来看她。
梁昭夕没抱什么希望,所以全程她一次都没朝入口看过,害怕自己的奢望会落空。
程洵的剽窃,孟骁给她设的障碍,都不在她的计划里,但她一个一个都忍住了,只是为了等,等到最后关头,孟慎廷会不会来。
她赌赢了。
梁昭夕朝孟慎廷扬起的笑容越来越深,搅了蜜似的乖甜,颊边一对小巧的酒窝里盈满了光,她本来年纪就不大,在他面前总像更小了一点,这么眉眼弯弯,睫毛间隐约含着点水汽的样子,显得柔软又故作坚强,往人心窝上戳。
梁昭夕转身离开座位,迈上两级台阶走到台上,礼貌接过主持人手里的话筒,扫视全场,声音里带着点受到欺凌的脆弱哑意。
“我想,我需要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微光科技的创始人之一,全权负责公司所有项目策划、技术以及研发的幕后老板,因为我的外表容易受到非议,所以不愿意出现在台前,导致没有人认识我,也让程洵先生误以为我可以随便拿捏,伪造一张辞职信,就能让我和这个圈子彻底割席。”
台下的程洵有如石雕,面无人色。
“程洵先生仗着资本撑腰,让我离开公司,又偷取了我留在电脑里的项目初稿,心理素质极好地当成新作拿出来赚钱,甚至暗示我这个原作才是剽窃者,”她一张无懈可击的脸蛋儿上都是惹人怜的含冤,语气仍然软糯,无比善解人意,“我想程洵一定有苦衷,我也不打算追究过去的事——”
偌大多媒体厅满是死寂,只有距离舞台最近的那一处,孟慎廷纡尊降贵地背靠着梁昭夕的桌子,极淡地笑了一声。
窒息的气氛被扯开口子。
在这道不轻不重,助兴般的低笑里,梁昭夕半掩的眼帘一撩,里面灿如烈阳,清亮嗓音对着话筒放大。
“但是从现在、这一刻开始,麻烦程洵先生用这个偷来的,只拉到三千万投资的项目,来和我这部一亿五千万初始资金的正版原作成为对手,我会让你清楚知道谁是游戏的灵魂,等着你带上不属于自己的盗窃品,去给微光科技的粉丝下跪道歉。”
她看了眼桌上的厚厚一叠卡,目光流向孟慎廷意味不明的脸,他指节在她桌边轻轻地敲击,每敲一下,她底气莫名跟着涨高一分。
一亿五千万,孟先生绝对不能收回去,她要定了。
这笔巨款才是她跟他之间斩不断的纽带。
梁昭夕正视全场,努力学着孟慎廷波澜不动的冷肃端方,认真宣布:“微光就算了,我选择更亮一点,亿万星辰游戏工作室今天起正式成立,项目已经投入制作,各位资方的老板们,如果以后想从我这里赚钱,麻烦提前预约,在华宸集团的孟先生身后慢慢排队。”
孟慎廷唇边似有若无地牵起,慢条斯理鼓了下掌。
刺探,暗示,扮弱,装可怜,娇滴滴招人怜悯,再亮出攻击性,还堂而皇之点出他的身份,让满屋子不认识他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把这笔钱彻底做实。
的确像他园子里的那只幼兽,满身伤痕累累的小花豹,瘦成一团照样漂亮,被他掐在怀里时,虚情假意地装着柔顺,乖巧地舔舐撒娇,再偷偷亮出尖利的爪子,试图割破他的咽喉,至他于死地。
孟慎廷收回目光,起身朝外走,程洵跟他距离拉近时,终于意识到面前需要仰视的男人究竟是谁,他脑中混乱,膝盖一软,仓皇扶住桌子才没摔下去。
至凌科技的总裁脸色白得像纸,弓着背追到孟慎廷身侧,急促地颤声解释:“孟董,我真不了解情况,孟骁少爷交代的事我不敢拒绝,而且是姓程的告诉我,梁小姐交了辞职报告,我才——”
“辞职报告?”临近出口,孟慎廷终于给他一句回音,他脚步未停,金丝眼镜的边缘折出锐利弧光,“你交一份同样的,收拾东西,离开你的位置。”
-
梁昭夕紧盯着孟慎廷的背影,眼睁睁看他消失在大门口,厅里随即陷入激烈的躁动,她不想被绊住,成为谈资中心,赶紧朝早就呆滞掉的宋清麦打了个手势,轻快跑下台阶,从侧门抄近路去追孟慎廷。
他在顶楼开会,应该是结束了过来的,那这会儿多半要走了,马上赶去地下停车场说不定还来得及。
梁昭夕等不及电梯,从步梯间跑下去,直奔地下三层的VIP区域。
她太着急,路上脚腕轻扭了一下,并没有痛感,但等到远远看见亮着雪亮车灯开过来的黑色幻影时,她立刻身娇体弱,脚疼到站不稳,一脸吃痛地蹲下去,小受气包一样委屈蜷着。
她悄悄瞄着距离,车越近,她越惨,脸上神情越生动。
就差一步,车预计要停下了,她调整好表情,正要我见犹怜地仰起脸,然而幻影连减速都没有,径直从她面前开过,单向可视的车窗隔绝一切,她连孟慎廷的影子都没见到。
眼看车已经绝尘而去,梁昭夕气得跳脚,不由自主站起来追了两步,她刚跑开,前方十几米之外的车戛然停下。
梁昭夕以为孟慎廷良心发现了,笑眯眯迎上去,就瞧见后排车窗徐徐降下,男人眉骨轻抬:“看不出来,梁小姐医术高明,几秒钟腿就好了。”
梁昭夕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玩了,她脸都不红,软绵绵俯下身,理直气壮说:“是小叔叔神医妙手,从我旁边一经过,我就自愈了,我刚才在会场受的刺激太大,心脏不舒服,小叔叔能不能让我上车,带我一段,再顺便让我治疗一下。”
车停在必经之路上,后面很快又有车靠近,但灯光打亮车牌号,后面的车自动停下,催都不敢催。
孟慎廷大半张脸陷在阴影中,神情隐晦看不真切,梁昭夕一时没听到他反对,自动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轻巧落进座椅里。
车里温度开得低,梁昭夕今天穿的是无袖连衣裙和短西装的套装,外衣特意落在会场里,身上只有一条单薄的裙子,纤细手臂裸露着,在昏暗中白到隐隐发光。
冷气柔和,无孔不入地吹着皮肤,梁昭夕肩膀发紧,余光偷看着身旁伸手可触的人,心里暗暗夸奖自己。
昭昭你太棒了,这才几天,就混到孟老板车里了,拿下他岂不是指日可待!
车驶出地库,下午的日光渗进玻璃,梁昭夕再次小心地望过去,孟慎廷双眼微阖,脊背挺拔,长腿随意交叠,坐得松弛矜贵。
他侧脸被光线半明半暗切割,她看到威严沉冷,也看到他深刻眉眼被阳光镀上了仿佛可以染指的薄薄金砂。
这个人身上一点人情味都找不到,坐在他旁边凉到刺骨,偏偏他体温那么烘人,穿透衣料勾着她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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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昭夕确实觉得冷,慢吞吞往他身边挪,指尖和指尖相隔一线时,他调高温度,暖意哄的窜上来,蒸红梁昭夕的脸。
她顺理成章说:“小叔叔,今天多谢你。”
“我是为孟家的名誉,”孟慎廷静静开口,找不到波澜,“毕竟梁小姐自愿要嫁进来,在外面失了脸面没有好处,何况你还欠着账单,不赚钱,拿什么还。”
梁昭夕心神跳动,正要说话,手机铃声突然大响,她本来不想接,但一看是孟骁打来的,她手紧了紧,当着孟慎廷的面毫不犹豫划向接听,柔声说:“抱歉小叔,孟骁的电话。”
电话接通,孟骁气急败坏的声音钻出听筒,整个车里听得一清二楚:“梁昭夕,你干了什么好事,跑到招商会乱搞,还敢收小叔的钱?!你怎么把小叔惊动的!”
梁昭夕恨得牙痒痒,不敢信孟骁还有脸来质问她。
她表面上仍然一副好脾气,在孟慎廷的面前,眼尾刮着他脸上每一分神色,轻声细语地说:“你让我去试试,我以为你是真心的,没想到暗地里拦着我,你早说呀,如果你那么反对,我可能就不去了。”
梁昭夕摆出贤惠女友温顺的态度,娇滴滴说给孟慎廷听:“小叔是恰巧经过,我就快嫁进孟家了,到时候全世界都知道你太太今天被欺负,他帮我,是不允许孟家脸面受损。”
孟骁没想过这一层,一时后怕得哑口无言,沉默中又藏着说不清的焦躁和怀疑。
他顿了片刻,某种忍耐到了限度,冷声说:“总之你给我离小叔远一点,别碰他的钱,你惦记什么直接找我要,嘴甜点我也不是不能给,还有,婚事既然定了,有些必要的事也该提上日程。”
梁昭夕垂下头,孤零零纤细的一条,无措地睁大眼睛。
孟骁说:“情侣夫妻间该做的事,牵手,拥抱,接吻,上床,总不能都等婚后再干吧,你给我好好配合,一个一个来,今天就先把第一件给我做了,我现在在城西铂悦湾四楼,你过来找我。”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梁昭夕血液都在沸腾,她攥着手机,眼里填满惶惑紧张,咬了咬嘴唇,把饱满唇肉咬出艳红的血色,转头问孟慎廷:“小叔叔,能麻烦您送我去城西吗,如果不方便,我在这里就下车。”
孟慎廷垂在另一侧的手慢慢扣住,松开,再次收拢合紧,骨节逐渐绷出凌厉的棱角。
他漠然:“看不出梁小姐性格不错,他断你的路,你还言听计从。”
梁昭夕浓密纤长的睫毛在眼睑遮出扇形的影子,她鼻尖浅浅红了一点,手撑着座椅,目光莹润闪动着凝望孟慎廷:“答应嫁给他,就得包容,像我这样的家庭出身,还有什么争的余地,再说我没有恋爱经验,还没和人牵过手,要学也是应该的。”
孟慎廷眼底深处风雨晦暗,轻飘飘掠过她一眼,梁昭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刮伤,心口莫名泛起火辣辣的酸胀。
她不禁嘴唇微动,孟慎廷已然平静收回,吩咐驾驶座的崔良钧:“送梁小姐过去。”
路上不过二十分钟,梁昭夕每一秒都如同踩在刀山火海里,身旁的男人气息阴沉,她艰难地呼吸,某根看不到的弦不断绷紧,发出铮然的警报声。
车绕过景观环岛,停在铂悦湾大门前,门童殷勤地上前,打开车门。
梁昭夕垂眸,手指蜷着,轻轻对孟慎廷道别,准备下车。
她心跳如雷,转过头的那一瞬,不经意蹭过孟慎廷相隔咫尺的冰凉袖扣,道歉的话尚未来得及说,一只灼热有力的手就仿佛等待猎物的狩猎者,顺势握住她的臂弯。
男人的手指像是热烫而温存的刑具,从她小臂缓缓向下,一寸一寸碾磨过柔软的皮肤,划过剧烈震动的脉搏,贴合着掌心的纹理,在摩擦出的麻痒间,把她毫无抵抗能力的手攥入掌中。
他沉稳又强势地做出这样的动作,面上仍然不见动容,清冷低淡地问:“梁小姐要学的,是这种牵手么。”
11.11
梁昭夕被陌生又急促的电流感包裹,有几秒钟的时间里,从手臂到指尖像是不再属于她,完全被孟慎廷牵扯着陷进一场火海里。
这是她最期待的发展,她也以为自己预料到了,可实际真正发生,她只觉得被他研磨过的每一寸皮肉都在始料未及,提前做过的所有心理准备集体失效。
他五指合拢,温度烫人,犹如圈出一个优雅牢笼,她清晰感受到难以名状的危险,烫得止不住细微发抖,可更多的是得逞,愉悦,势在必得。
梁昭夕暗暗深呼吸,尽量把气息稳下来,她暗爽得要命,还是要撑出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她仿佛刚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惶恐地把手往外抽,又抗衡不了他的力量,一边假意挣扎,一边眼泛薄雾地望着他,无助说:“小叔叔,我不敢劳烦您教我,孟骁还在楼上等着,我得去找他了。”
梁昭夕踩着敏感点说完这句话,车里调高的气温又瞬息跌回冰点。
她分不清是孟慎廷有意松开,还是她收手收得太真了,两只手忽然一分,她被攥到沁出了汗的皮肤重新接触到空气,起了一层难耐的寒栗。
她做戏做全套,逃避般匆匆下车,门童不明所以,恭敬地关闭车门,在收窄的缝隙里,她只听见孟慎廷语气难辨的一句“梁小姐请便”,连他的表情都来不及去看,门就“砰”的关紧。
梁昭夕不敢露馅儿,有意没回头,把受惊小兔子的人设贯彻到底。
她快步走进旋转门,按孟骁短信里告诉她的包厢号上了铂悦湾三楼。
铂悦湾是京市权贵圈里挺受欢迎的一家私人会所,真正掌权的大佬们谈正事在上面几层,五层以下则是玩的多,最受纨绔富二代们青睐,梁昭夕没来过,但经常听公司里小姑娘们议论这地方弄得有多纸醉金迷。
梁昭夕站在包厢外面,没有立马进去。
刚刚上楼时,她给了引路的服务生小费,一脸不安地向他打听孟大公子房里有几个人,服务生看她的表现,估计以为她是被叫来作陪的懵懂学生妹,好心告诉她男男女女不下十个,都是平常玩得开的少爷们。
梁昭夕真想掉头就走。
她低着头劝自己,忍一时才能成大事,之前都顶住了,也不差这一回,只不过今天孟骁要推进度动真格的,更难应付一点,她只要不让他占到便宜就行了。
况且……
她扭头,看了眼电梯的方向。
她还想验证,孟先生真的走了吗,他会把她丢给孟骁不管吗。
梁昭夕揉揉脸颊,挂上标致的营业假笑,握住包厢门推开。
里面灯光开得很暗,梁昭夕下意识眯了一下,还没看清状况,一群此起彼伏的起哄声就掀起来,中间夹着孟骁一声懒洋洋的轻嗤,不知道谁又惹到他,他不耐烦地朝她叫:“愣着干嘛呢,坐我这儿来。”
梁昭夕视野恢复,一扫眼前的场面,受不了地皱眉。
房间大得离谱,进门这里是围成一圈的长沙发,四面都坐了人,四五个满身奢牌的年轻男人闲散歪靠着,旁边都挨着漂亮女孩,连坐正中的孟骁身侧都有一个,正娇笑着给他递水果,挑衅地盯着她。
孟骁手拍的是他另一侧位置,让她过去。
梁昭夕站着没动,怯生生说:“孟骁,人太多了,我不习惯。”
孟骁不由自主牢牢注视着她的脸,试图从她眼里找到一丝嫉妒,但没有,她真的如他所要求的,做到一个正牌未婚妻的宽容,对他的私生活满不在乎,连他阻止投资的事,她好像都没生气。
他应该满意,可看着她这幅样子,他只有说不上来的烦躁。
再一瞧四周,几个玩惯的花花公子一见她就脸红亢奋,眼都挪不开。
他怒不可遏,怪她穿条无袖的裙子招摇,语气不禁更冲:“都是我朋友,叫你过来见见面,矫情什么!”
梁昭夕心里冷笑,摆出超绝心态,满脑子都是以后孟骁跪在她脚边哭着喊小婶婶对不起的惨相。
她眨眨眼,拘谨地走过去,抚着裙子坐了沙发的一个小边,整个人和这里格格不入,像斑斓乱画里落进一片纯净的雪。
“行啊孟大公子,哪找来的未婚妻,这么漂亮,人又乖,进展到哪步了,”对面的男人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梁昭夕,对朋友的未婚妻没有任何尊重,似乎默认了可以逗着玩,“刚我听见你打电话了,说手还没牵,真的假的。”
一阵哄堂大笑。
“不是吧,孟骁你也有这么慢的时候,”另一个人搂着女孩儿拍桌子,“来来来,现场表演,牵手抱抱接吻一条龙,我给你录视频。”
又一道声音凑热闹:“快点骁哥,好好一大美人你就光看啊,够浪费的,你不来我可替你来了。”
再次满屋哄笑。
孟骁身旁的女孩儿缠住他手臂试图撒娇,他猛一抽开,抓住梁昭夕微凉的手腕,直接要把她往臂弯里带。
梁昭夕不动声色稳住身体,满脸通红地推开他:“别这样孟骁,这不是适合公开做的事,你要表演给别人看吗?”
她以为这样一说,孟骁好面子,多半能收敛,天知道他受了什么刺激,一听她抗拒,他眼底窜出火,更不管不顾地要把她扯怀里。
周围都是拍手叫好,混乱的起哄,孟骁眼角莫名其妙发红,执着地瞪着她,像要急于确定什么,不管她温柔小意也好,乖巧示弱也好,今天就非要突破了不可。
梁昭夕的怒火被勾上来,她伸手摸到桌上一瓶没开封的酒,握住瓶颈准备实在不行就假装失手敲他头上,可随之而来的麻烦后果也在她心里盘旋,她恶心、委屈和挣扎一起堵塞胸口,哽到胀痛,耳朵也被吵得发疼。
最后一秒。
再坚持最后一秒。
孟先生……
梁昭夕敛起唇角,忍无可忍,眸光一烈,手指收紧就准备要砸人。
几乎是同一时刻,包厢严丝合缝的门被从外推开,走廊的光明晃晃溢进来,紧跟着“啪”一声响,房里几排顶灯冷冷亮起,粲然光线刺得满屋惊叫。
对面嚣张的富二代气得起身,伸手指着门口就要发作,但在看清楚沉默站立的那道高大身影时,他脸上怒意静止,半张的嘴唇渐渐颤抖,血色肉眼可见地抽空,一动不动定住。
其他几个人反应更大,极短的僵硬之后,立马连滚带爬起来,互相推搡着挤到地中间鞠躬,一个个满面惨白,声音绷到挤出惊恐的哽咽声。
“孟,孟董,小叔叔,您怎么,怎么会来这儿,是孟骁找我们的,真不是我们拉他玩!”
孟骁站在最后面,恍惚望着几米之外的男人,几乎以为在做噩梦。
不可能出现在这一层、这种场合下的孟慎廷岿然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却格外压迫慑人,光从四面八方围拢他,勾勒出威严贵重的轮廓,偏偏眼神遮在一副细边金丝眼镜后,无影无形,扎得人心惊肉跳。
“小叔……”孟骁悚然,一时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甚至忘了去怀疑梁昭夕。
之前招商会,小叔叔为了孟家声誉,愿意出现是合理的,但现在这个环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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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和梁昭夕有关,他打死也不信。
一个女人,还是订了婚约的女人,哪来的力量能让高高在上的孟慎廷屈尊现身,根本是笑话,没这种可能性。
是他做了做事,为了管束未婚妻子,差点影响孟家的舆论风向,还在这里享受,小叔叔是专门来找他兴师问罪的。
孟骁想通了,汗也一层层涌出来。
包厢里一群人早就吓得不成形,边鞠躬边道歉,如履薄冰贴着墙溜出去。
偌大房间很快空了,除了弯着腰头都不敢抬的孟骁,只有坐在沙发上没动过的梁昭夕,和深深印在她眼中,捉摸不透的孟慎廷。
“小叔,今天是我错了,我欠考虑,没过脑子,您不要动气,”孟骁站在地中央,把背弯下去,眼睛盯着地面,朝孟慎廷硬着头皮说,“您通知我一声,我去找您认错就行了,不需要麻烦您辛苦走一趟。”
孟慎廷没有答话,脚步沉缓地走到孟骁正前方的沙发边,不疾不徐坐下,墨黑西装裤包裹的长腿弯折下去,把包厢里一派奢靡的装修都显出端方庄重来。
孟骁听不到声音,心里慌到没谱,试探着望了孟慎廷一眼,两道视线略一接触,他胆寒地一闭眼,不自觉把背压得更低,等待孟家的掌权人对他训话。
包厢门是自动关闭的,整个房间里静到缺氧。
梁昭夕这时候成为了一个合格的结婚对象,她乖乖站起来,看上去鼓起了莫大的勇气,经过孟骁身边,一步步走向高不可攀的孟慎廷,凝着他眼睛,轻声求情。
“小叔叔,孟骁已经知道错了,他没有给孟家造成损失,我也没怪他,”她越走近,之前瘀堵的胸口越是燃烧沸腾,灼得五脏六腑都在跳动,“您能不能不要罚他了?”
孟骁听见梁昭夕冒险为他说话,心里一动,眼合得更紧,有些后悔刚才逼她的事。
地毯松软,走在上面声音轻微。
孟骁弓着背,精神又极度拉紧,根本分不清她越过他走到了哪,停在什么位置,只知道她在替她求情。
梁昭夕站到孟慎廷的跟前,腿离他的膝盖不足一根头发丝,她蹙着眉,一张娇小明俏的脸除去纯真,又透出程度恰好的风情。
她带着愁容,对孟慎廷弯下身,贴近他耳廓,声线轻弱软绵,只有彼此听到:“您在车上抓了我的手,就当给他抵消了,可以吗。”
梁昭夕说着,脚不小心陷进了厚实地毯里,她身体向前一晃,撞到他的腿,唇不受控制地压下去,恰巧蹭过他耳边,在那片冷白无瑕的皮肤上抹出一道旖旎浅红。
“不好意思……”
她有气无力地想要站直,手试着撑住他平直的肩膀,就看见孟慎廷突然拾起沙发上的遥控器,随意按下开关,整个包厢里音乐声骤起,掩盖住一切不该出现的声响。
孟骁不明原因,以为是小叔叔在无声指责这里太靡乱,哪敢吭声,低头咬着牙。
而仅仅相隔几米之外,孟慎廷撩起眼帘,扣住在他身前摇摇欲坠的梁昭夕,拽过她温凉的小臂,她咬唇咽下惊呼,不堪受力地坐到他冷硬的腿上。
梁昭夕的心要跃出喉咙口。
克己复礼的孟先生。
您竟然会在最不入眼的侄子面前,允许他未婚妻坐到您的大腿上。
梁昭夕唇边微扬,胸骨被燥乱的撞击敲疼。
她脸颊一紧,孟慎廷冰凉的手指捏住她,逼她与他对视,在吵闹的音乐声里,他抵在她耳边问话,气息无可阻挡地入侵。
“我管教他,梁小姐心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