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子》
1. 一
“夫人,节哀。”
杜惜晴身形一顿,目光略过人群,一眼便望见那人堆中的领头人。
无他,这人身量最高,人堆中一站,便犹如鹤立鸡群。
连面容……
杜惜晴垂下眼,目光从他略有些深陷的眼窝扫过。
也是最俊秀的那一个。
这人看着年纪轻轻,却气势惊人。
身后跟着的人都垂着脑袋,似是不敢看他。
且他嘴中虽是说着劝慰的话语,可语调却是不重不轻,没有多少真情实意。
杜惜晴扯了下手中的绢帕,擦了擦眼角,挤出几滴泪来,借着绢帕的遮挡,飞快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来者一身深绿道袍,外套一件黑白氅衣。
那氅衣虽是一种白,可白的深浅不一,像是纹了些明暗交叠的花纹。
颇有财力。
杜惜晴发出一声抽泣的哭音,望向了地上那片被染红的白布。
这布下就是她的这一任夫君。
就是布遮得不太严实,东露一只脚,西露一只手,连脑袋也分成了两块,南北各一块露出一个顶。
杜惜晴早就料到这死鬼会死,却也没想到会死得如此七零八落。
难怪衙门传唤的又凶又急,都不等她多做准备,便派人把她捉了过来。
她吸了口气,眨了几下眼,眼泪便顺着脸淌了下来。
杜惜晴抬起脸,以往,她几任夫君都不忍看她这副挂泪的模样。
“大人,奴家夫君他……”
来者挑了挑眉,却是头也未低,似笑非笑地看向她。
“是我杀的。”
杜惜晴一顿,一时呆住。
来者不善啊。
她思忖片刻,虽摸不准这人的意思,可夫君死了,她总得有所表现。
于是杜惜晴脸上带了怒容。
“大人,您这是何意?”
换作寻常人,杀了人被质问,气势也会弱上一截。
可面前这人双眼毫无躲闪,直勾勾地盯着她。
“自然是你夫君犯了法。”
杜惜晴被他盯地有些受不住,垂下眼,躲开他的眼。
“犯法?”
这是她那死鬼夫君东窗事发了啊。
说着,她一连吸了好几口气,作出一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大睁着眼,泪顺着脸直往下淌,身体软塌着跪坐在地上。
有些男人喜欢这种强硬中带着几分柔弱的姿态,她那第一任夫君便是如此。
杜惜晴:“奴家夫君与人为善,怎会犯法?”
来者哦了一声,脸上笑意更甚,反问道。
“夫人是不知?”
她当然知道。
可法是她夫君犯的,又与她何干呢?
只是这人说话?模棱两可,实在是难以拿捏。
杜惜晴心中思索。
他似是不吃柔弱寡妇那一套,也没多少怜香惜玉的心思。
那就只能换个态度试试。
杜惜晴先是抬头怒视,如那些心爱夫君,却又对夫君所作所为毫不知情的妇人一般,提高语调怒道。
“大人!您……”
还未等她说完,来者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
杜惜晴心中一跳,明白眼前这人是个脾气不好的主,竟是连语气稍不好的话都听不进去。
她立马啜泣一声,又流下几滴泪,压下了语调,柔声道。
“你们就是欺……奴家夫君刚死,无人可靠……”
她话音刚落,来者略微抬眼,脸色好转,视线从她脸上扫过,忽地笑了一下。
杜惜晴心中突突直跳,只觉他面上表情有些眼熟。
仿若……她那死鬼夫君外出经商,看到一些有趣的玩意……
“无人可靠?”来者抬手向后招了招,“我这恰好有一人一直为夫人打抱不平,不知夫人认不认识?”
杜惜晴心中一惊,随即便听到一声哀叫。
“你们竟敢如此对我,可知我父是谁?”
随着哀叫,两位披着铠甲的军士拖着一人上前。
虽未看清那地上被拖之人的脸,可这哀叫却十分耳熟。
杜惜晴有些慌张。
即便被人拖行,哀叫声并未停下,反倒愈演愈烈。
“我父乃户部……”
哀叫声戛然而止,忽地轻叫了一声。
“……晴娘?”
杜惜晴一愣,浑身僵硬,垂眼往下看去。
地上的人她还真认识。
以往她那死鬼夫君外出做生意,总得打通一些关系,而相识的狐朋狗友中便有这么一人,听说父亲在户部任职。
这人平时还行事大方不拘小节,又被家中长辈宠的不知天高地厚,怕在京城中惹出事端,家中便找了个离京城稍远的富裕之地,为他谋了个官职。
“晴娘?你怎在这?”
地上的男人两手撑地,向她这边攀爬了几步。
这蠢物,也不看是什么场合!
杜惜晴用绢帕遮脸,一言未发,默默垂泪。
她本想着这般敷衍过去,没想到这蠢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转身冲着来者大吼道。
“谢大人,我尊称你一声大人,有事就冲我来,抓晴娘作甚?”
原来这来者姓谢啊。
杜惜晴抬眼望去,便见谢大人一笑,撩开氅衣。
一柄长刀正挂在他的腰间。
谢大人:“倒是怜香惜玉,依你了。”
说罢,杜惜晴眼前一闪。
‘咔’的一声,那蠢物身体一晃,倒了下来,鲜红的血流犹如涓涓细流淌了一地。
杜惜晴再一眨眼,就见那头和身子分成了两块。
有血点喷溅到她身上,居然是热的。
杜惜晴呆在了原地。
一时间,脸上也是温热一片,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夫人。”
血点自刀尖滴落汇聚成一小摊血流。
谢大人将刀身擦过地上的尸身,直至将刀身上的血迹擦净才收回刀鞘之中。
“为何不说话?”
杜惜晴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徐家经商,在这一带颇有势力。”
谢大人不急不慢地开口。
“我派人去过清阳,徐家在那处有些铺子与地。”
杜惜晴听着,一动也不敢动。
清阳是她第一任夫君的故乡,而徐家……她目光避开那被砍成两块的尸身,望向地上被白布盖着的另一具尸身。
她的这任夫君,徐家的二子,徐申。
谢大人:“彼时徐家老二下乡收租,当时夫人还不是徐夫人。”
杜惜晴垂下头,她第一任夫君是个猎户。
“说来也巧,这徐二遇到夫人时,夫人家中新丧……”
他说到此处故意停顿片刻。
“死的也是家中的相公。”
确实如此,当时死的是她的第一任夫君。
忆及当时场面,和眼前的场面倒有几分相像。
杜惜晴盯着白布。
只不过是布下的夫君换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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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大人:“接着夫人摇身一变,由猎户夫人变作了这富商的夫人。”
他说话的声调轻柔,面上也是带着笑。
可杜惜晴却冒了一身的冷汗。
但杜惜晴也清楚,得尽快与徐二摆脱干系。
至少,得让这位谢大人相信,她只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被丈夫哄骗的可怜妇人。
杜惜晴:“无人告诉大人,奴家是如何成的徐夫人?”
她最擅拿捏旁人的善心。
要说她和那徐家老二的故事,不过是灵堂一见,徐家老二见色起意罢了。
只是与同为男人的谢大人却是不能这么说的。
她用绢帕挡住半张脸,哽咽着小声说话。
“当时奴家那夫君刚被老虎咬死,也不知是谁闲言闲语说奴家……”
说到此处,杜惜晴故意停顿一阵,落下几滴泪。
“奴家命硬克夫,家公家婆一听便要将奴家打死……”
说罢,她停了下来,往前瞥去。
寻常人都会怜悯弱小,她以往骗人时,只需将过往的身世添油加醋一番,便有人可怜她。
可眼下却见谢大人眉头微皱,面上增添几分烦躁之色。
虽然烦躁之色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眨了下眼,便又笑着看她。
这番神色令杜惜晴心中嘀咕。
不可怜她就罢了,他这是烦什么?
如此这般超出她料想的反应,令杜惜晴也渐渐有些慌张起来。
但戏台已经搭起,如今只能继续往下唱。
杜惜晴:“要不是奴家现在的夫君……”
“徐二救了你。”
谢大人开口直接打断了她的话,虽是面上带笑,可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动听。
“只不过是见色起意,在你之前,他那些红颜知己可不少。”
“大人,你怎能……怎能……”
可真是油盐不进啊,杜惜晴含泪抬头,一手按在胸口,眨了眨眼便是潸然泪下。
“……如此说他。”
徐二最喜欢她这种姿态,也不知对这谢大人管不管用。
谢大人挑眉:“夫人真是情深,却是有所不知。”
这是相信她说的瞎话了?但杜惜晴又觉得他表情有些古怪。
杜惜晴:“大人请说。”
他一手搭在腰间的刀把,两指按压在鞘身,面上笑意更深。
“你这夫君胆子大得狠,私下卖盐便算了,竟还与一些姓谢的人做生意。”
杜惜晴一顿。
背上炸起一层冷汗。
谢?
她忽地记起当今圣上也是姓谢。
先前被这谢大人砍人惊着了,杜惜晴脑中一片浆糊,都没能想太多。
看来,这次是善不了了。
杜惜晴心中叹气。
哎呀,死鬼啊死鬼。
杜惜晴垂目,看着地上那血迹斑斑的白布。
你也骗了我啊。
做些私盐买卖怎会牵扯到这些王公贵族?
得再想些法子,也不知这谢大人是何来头。
正思索着,杜惜晴愣住。
谢?
杜惜晴抬头望向面前的谢大人。
“大人……您也姓谢。”
只见谢大人垂目,脑袋略微低垂,终是给了她一个直面的眼神。
这副模样,杜惜晴在那些逗猫的达官贵人身上见过。
就似看到猫儿扒拉圆球般。
谢大人忽地一笑。
“夫人聪慧。”
2. 二
这男人……
杜惜晴侧了下脸,避开他的视线。
她深吸几口气,平复心绪。
遇事最忌慌乱。
杜惜晴只能强令自己去想其中的利害关系。
她悄悄藏起发抖的手。
徐二……
对,徐二在外做生意。
徐二做生意,总是东奔西跑,杜惜晴偶尔跟着见过一些大人物。
虽说这些大人物明里暗里都不太瞧得起人,可都会披着一层皮,装模做样一番。
这位谢大人,却是装都不装。
恐怕身份地位……很高。
而且……
杜惜晴余光向下瞟,她不敢抬头,怕动作太大,只匆匆往谢大人身后一扫。
几双军靴映入眼帘。
他带了兵。
杜惜晴倒吸一口凉气。
她经历过饥荒与战乱,实在清楚这有兵和没兵,区别极大。
这样一来,徐二犯的事就不是贩卖私盐那么简单了。
忆及谢大人所说,徐二与一些姓谢的做生意。
……别是牵扯朝中政权争斗。
谢大人:“夫人是想到了什么?”
杜惜晴心中一紧,随即绷住脸上的神情。
此人非常敏锐,不好糊弄。
她抬手,用绢帕擦去泪痕。
“奴家在想夫君的生意……”
她?眉心蹙了蹙,攥紧了手中的绢帕,支吾几声。
这副模样自是做给他看的,寻常妇人遇到这种情景都是会怕的。
她其实是想做些别的反应,奈何身体实在是抖得厉害。
总归还是怕的。
谢大人:“如何?”
听到他这句,杜惜晴立即哭了起来。
这倒不是作假,她是真怕他这个一言不合便杀人的杀胚。
“奴家不知……夫君……夫君这些从不与我说。”
朝中的政权争斗是万万沾不得,再看这位谢大人下手毫不留情,连那当官的蠢物都随手斩杀。
杜惜晴虽不懂官场之道,却也知道官员不能随意打杀。
要不是这谢大人权势滔天,要不就是徐二所做之事十分恶劣。
这怕不是……要命啊。
杜惜晴心中哀叹连连。
绝不能与这案子扯上干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为好。
杜惜晴暗下决定。
“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谢大人问了一句,他这会儿语气又与之前不同。
听着似乎是在笑,只是这笑极轻,听着还有些嘲弄的意味。
可这极轻的语调在杜惜晴听来仿佛有万斤重。
这是不信了?是查到了什么?
杜惜晴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挽回一二。
这位谢大人是她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难对付的男人。
但谢大人也不等她回话,话音一转。
“我听人说徐二,平日里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样样都精,对家中生意更是不上心,家中老父老母管教都无用。”
说到此处,他眼皮一抬。
“这种纨绔子弟,却在与夫人成亲后,浪子回头?”
那是徐二的老父老母没找准他的软肋。
要说抓人软肋,这可是杜惜晴的看家本事。
杜惜晴脑中思绪万千。
因摸不清这位谢大人的性子,也不清楚他查到了多少,又怕一不小心刺激到他。
杜惜晴决定这部分实话实说。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
“大人,奴家夫君虽不务正业,可上进心却是有的。”
上进心,这便是徐二的软肋。
杜惜晴从小便发现自己似乎能摸到旁人想要什么。
而这些往往是大多人的软肋,要是抓住了,用得好,还能给自己带来不少的好处。
只是这谢大人,着实是摸不清软肋在哪儿。
谢大人哼笑一声。
“上进心?”
对于徐二这种人,谈及上进心确实可笑。
可他偏偏就是有。
杜惜晴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呼出一口气,压下有些发抖的语调。
“大人,即便是穷凶极恶之人都会有些许善心。”
说这话,是为了试探他。
和这位谢大人话说多了,她逐渐发现,这人身上除却那些贵人们都有的傲气,还有更进一层的东西。
这种东西,她在人身上见得少,倒是在一只老虎身上见过。
那还是她第一任夫君。
还多亏这任夫君喂饱了饿虎,这才让杜惜晴知道,原来老虎吃饱了是会逗弄猎物的。
如今,又变成谢大人来逗弄她了。
谢大人:“有点道理。”
杜惜晴暗自松了口气,能接她的话头便是好事。
杜惜晴:“奴家夫君家中排行老二,论起家中的生意大多由大哥打理,论起父母宠爱,又有个幼弟,如此一来,就是不上不下。”
谢大人又是眉头轻轻一挑。
杜惜晴一直都在关注他脸上的神情,立即捕捉到他脸上的变化,于是趁热打铁。
“奴家夫君……”
她原本是想说徐二父母对他不太公平,徐二对此有所怨言。
可仔细一想,这世间以孝为先,大多男子都听不得外人说父母的坏话,哪怕是徐二私下与她抱怨也说得遮遮掩掩。
她便换了个说法。
杜惜晴:“夫君他自是想证明自身,这难道不是上进心?”
谢大人忽地一眨眼,那笑意似乎又深了些。
“确实如此。”
一连两次接住她的话头,又令杜惜晴顿感奇怪。
这般一压一松,倒就真如那吃饱的老虎逗弄猎物了。
一时间,杜惜晴便真有些骑虎难下。
她硬着头皮继续说道。
“家中生意大多由大哥操持,夫君无处下手,又嘴笨不会说些讨人欢喜的话,奴家便想着为何非要去走家中老路,既然家中生意无法插手,不如找找新的买卖?”
谢大人这次倒没顺着她的话说,而是反问了一句。
“私盐买卖?清阳确有一块盐池,是买卖的好去处。”
还真是怀疑她怂恿徐二做的私盐买卖。
虽说她真这么做过,可嘴上却不能答应。
杜惜晴大惊失色。
“大人,奴家不过一介妇人,何德何能左右夫君的想法?奴家本想着清阳脐橙味美,也是……”
说着,她眼中开始落泪。
“也是一桩好买卖,没想到……他竟是如此迫切,非要做出一番事业好让家里人看看。”
她目光落在地上血迹斑斑的白布上,似是痛心又似是无奈地喊了一声。
“夫君……你糊涂啊。”
杜惜晴哭得十分真情实感。
因为她清楚,这好日子是到头了。
可哭着哭着,便听到谢大人笑道。
“徐二有点倒是没说错。”
杜惜晴挂泪抬头。
谢大人:“夫人当真是能言善辩。”
他们见过?
杜惜晴心中巨震,犹如升起滔天巨浪。
那些大人们审讯犯人会见面,是常事,可大人与犯人绝不会谈及家中妻子。
这谢大人究竟与徐二究竟是什么关系?徐二这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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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到底与他说了什么?
这么一想,杜惜晴险些没控住神情。
见她如此表现,这位谢大人竟是笑出了声。
“夫人此番神态却与徐二说得有些不同。”
杜惜晴不再出声,脸上泛冷,那是泪都干在了脸上。
谢大人:“先前我应了一桩差事,来这清阳走一遭,查查盐商的买卖。”
他语调轻缓,夹着笑意,似是在说一件趣事。
“途中无聊,便想着找些乐子,恰好遇见一盐商,这人姓徐。”
说罢,他停顿片刻,目光投射而来,杜惜晴垂头闪避。
谢大人:“此人颇有意思,学问不精,可吃喝玩乐却懂得许多,若是问些生意上的事,也能说出一二,可要是细问,却又糊里糊涂,说不明白。”
杜惜晴没有抬头,即便如此,她也能感觉到,谢大人正在看她。
谢大人:“就是这样的人,摸清了盐池的位置,又打通了当地官府的关系,着实是令我有些费解。”
杜惜晴目光正落在他的腰间,只见他单手搭在刀柄上,食指轻轻在刀柄上点了点。
谢大人:“这应该是有人在背后指点。”
蠢货啊,蠢货!
杜惜晴倒吸一口气,闭上了眼,不再去看地上的白布。
说到此处,他停了下来。
杜惜晴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睁开了眼,便看到一头戴幅巾身着深衣的男子站在谢大人身旁,正低眉垂眼的与谢大人说话。
杜惜晴多看了这深衣男人几眼。
是因为深衣大多是在冠礼、祭祀的场合出现,日常却是少见。
也不知是说了什么,谢大人瞥了他一眼,接着意味深长地看向杜惜晴。
“有位忠仆想要与夫人一见,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虽是疑问,但没有给杜惜晴回答的余地。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声。
“小姐!”
这一道女声震的她心中一颤,杜惜晴想也没想的回头。
便见一道翠绿的身影扑了过来,还没近身便被身后的士兵给拽了回去。
是莲蓬,她的婢女。
莲蓬怎会在这里?
杜惜晴一愣,恰与莲蓬对上视线。
也不知是她跪在地上的姿态令莲蓬产生何种联想,杜惜晴就看着她眼中忽的盈满泪水,扑倒在了谢大人的脚下,一连磕了几个响头,哭喊着便要出声。
“大人,我家小姐冤枉……”
杜惜晴怒喝:“莲蓬!”
那倒在地上身首分离的尸身还未凉透,也不知这姓谢的杀胚还会不会再度发癫杀人?
但在怒喝出声后,杜惜晴猛然回神,立马俯身求饶道。
“大人饶命,奴家婢女不懂礼数……”
“我令人捉夫人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有两人为夫人出头求情。”
谢大人仍是在笑。
“夫人手段了得。”
杜惜晴却是动也不敢动。
谢大人:“我见你对你那婢女,也不全是虚情假意。”
杜惜晴余光见他手掌拍打刀鞘。
谢大人:“可惜了,徐二此人不太聪明,平时嘴上也是夫人长夫人短,最常说的便是,夫人待他用情之深,可谓是情深义重。”
杜惜晴没有说话,这位谢大人似乎也并不想听到她的回话。
谢大人:“我心中在想,能有多深?便将他剁碎于夫人一看。”
说罢,又是轻笑一声。
“如今一看夫人反应,徐二怕是连一个婢女都比不上。”
杜惜晴闭上眼,有泪从眼角滑落。
谢大人:“甚是有趣。”
3. 三
杜惜晴脑中空白。
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说话行事。
但慌乱不过一瞬,她便逐渐冷静下来。
这般绝境她从前遇过不少,但却从未将她打倒过。
杜惜晴直起身体,汗水不知何时打湿了衣衫,令她打了个寒颤。
“大人……”
说话的同时,她双眸定在谢大人的脸上。
从刚才到现在,他便与她一问一答,明明什么都调查的清清楚楚,却非要这么一点一点听她狡辩,最终将她逼进绝境。
并且,乐在其中。
或许他喜欢的便是这种逼迫?
杜惜晴想了想,说道。
“奴家是真的不知。”
谢大人一侧的眉头抬起,脸上笑意散了些许,似是不悦。
可他却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
这反应与她所想不同。
杜惜晴心口突突直跳。
是她想错了吗?
谢大人忽然又一笑。
“夫人这是在……察言观色?”
见他这般表现,杜惜晴就知道,她又被耍了一道。
这人性子好生恶劣,杜惜晴心想。
该如何做呢?
杜惜晴想了许多,在徐二这件事上,他对她应是有了一定的决断。
说再多可能都无用。
那便不能再继续于徐二这事上纠缠。
杜惜晴垂下眼,看向了他的腰间,想着从他身上搜寻些蛛丝马迹。
她能活到现在,就是靠着这份观察。
这位谢大人似乎很钟意这把刀,一直都在磨蹭刀柄。
刀法也是惊人,一刀便将人分成了两块……
这等力气,这等刀法。
不知这刀下亡魂有多少?
杜惜晴想到了许多。
他是武官,说不准,还是上过战场的将领。
这类人会有家国情怀吗?
那……对于尝过战乱之苦的百姓会有多少怜悯呢?
谢大人见她不说话也不催促,仿佛是在欣赏她的挣扎之态。
杜惜晴仰起头,接上了他先前的问话。
“大人,若是不会察言观色,是活不下去的。”
谢大人笑意未收,眼皮都未多抬,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杜惜晴眼眶微痛,这是哭多了。
“奴家娘家在灵州。”
她这一句刚出口便见到谢大人一怔。
难不成他就是灵州失守的将领?
杜惜晴目光扫过他俊秀的脸庞,以及束发。
这位大人怕是冠礼的年纪都没到,灵州失守都是八年前的事了。
他那会儿估摸着还是个小童子。
为何会对灵州有所反应?
杜惜晴脑中想着,嘴上却没停。
说到此处,她故意叹出了声,配以忧愁的神色。
虽说有几分是装,但忧愁之情却不是假,她是真没了娘家。
杜惜晴:“如今却是不能叫灵州了,被夷人打下后,改作了西平。”
她这一句刚出口,就见到谢大人身后身穿铠甲的军士齐齐抬头,脸上似有怒色闪过,可随即看向她的神色似有些许动容。
这灵州就是神州人的一块心病。
杜惜晴曾听徐二讲过朝中局势,对此他也是愤愤不平。
神州古往今来几代朝代更迭,鲜少出现夷人攻打进内陆的情景。
可偏偏这内陆的天湖之城灵州就这么被夷人夺了过去。
追根溯源,还是当今圣上夺位不正,又疑神疑鬼,竟是将朝中武将或贬或杀了大半,才导致了后来几乎无人可用的地步。
要不是那谢大和谢小两位父子将军,夷人都要打到京城。
杜惜晴回神,即便有些事情过去了,但一旦想起,仍旧会感到不痛快。
“奴家一路逃难,家中父亲……”
说到此处,她喘了几口气。
“也没能挺过来,好不容易逃到了清阳,才算是有了一个落脚处。”
杜惜晴说到此处也有些哽咽。
“公婆又瞧不上奴家,偶有口角,便让奴家滚回娘家去……”
“可奴家……哪还有娘家可回?”
杜惜晴准备了一肚子的话,就等着谢大人再说上一两句,随后见招拆招,看能否博取些许怜悯。
可她刚含泪望去,忽见谢大人眨了下眼,眼眸似是不经意地向一侧偏了一下。
虽面上没有太大的神情变化,可看着,就像是躲开了她的目光。
这番眼眸偏动只是一瞬,他便恢复了原本带笑的模样。
但杜惜晴却猛然明白。
她说对了话。
“罢了。”
谢大人垂眼,低声笑了笑,冲着身后的军士挥了挥手。
“送夫人回去。”
杜惜晴长舒一口气,垂头趴在地上。
“谢过大人。”
等莲蓬从身后走来扶她,杜惜晴撑着身体就要从地上爬起。
兴许是跪久了,刚才绷着一口气不觉得,这会儿起身顿时头晕眼花,踉跄着便要往前扑,莲蓬这一下都没能扶住。
杜惜晴心中一惊,可随即肩上一痛,似是被戳了一下。
她怔然侧头,只见一把镶着金线的刀鞘正顶在她的肩上。
一股甜滋滋的香气窜入她的鼻中,闻着像是某种糕点的气味。
杜惜晴讶然抬头,没想到这一扑竟是扑的这么远,只需稍稍伸手便能抓到他身上的氅衣。
可眼下容不得杜惜晴细想那香气的来源。
虽说她平时也会故意娇柔作态,但谢大人明显不吃这一套。
杜惜晴连忙解释:“大人,奴家不是有意……”
谢大人什么都没说,虽是眉头微皱,却也只是转动手腕,用刀鞘将她轻轻一顶。
杜惜晴向后倒进了莲蓬的怀中,被莲蓬扶着站了起来。
她往前一看。
就望见谢大人收起刀,没再看她,转身离去了。
这位谢大人一走,便犹如春暖花开般,大堂上忽的叽叽喳喳起来。
先是莲蓬再也压抑不住的啜泣声,随后是那深衣男人压低的咳嗽声。
一连多出许多动静,连大堂上人的呼吸声都重了不少。
还有一名军士走上前弯腰伸手,准备搭把手扶她。
“不可。”
深衣男人终于止住了咳嗽,抬手制止道。
“男女有别。”
他这话一出,听得杜惜晴一愣,紧接着,她看到朝他伸手的军士干笑了一声,缩回手抓了抓后脑。
“失礼了夫人。”
就这说话的功夫,杜惜晴缓过劲靠在莲蓬身上直起身。
那深衣男人虽没再说些什么,但目光却是向下,她一低头,看见了自己露在裙摆外的一小截脚尖,那罗袜被血污打湿,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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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可见几分肉色。
先前被衙役抓得太急,路上掉了一只鞋都没能发现。
杜惜晴侧头,见他迅速扭过头去。
杜惜晴轻哂,低头将脚收进裙底,冲着在场的军士和深衣男人微微一弯腰。
“劳烦各位大人们,奴家先走一步。”
和谢大人在场市全然不同,这些男人全都换了张面孔,神色态度都温和了许多。
还有军士帮忙将她那碎块亡夫包好送到门口。
门外正停着一辆马车,以及一辆拖着板车的驴车。
杜惜晴:“这是你准备的?”
莲蓬抹了把脸,摇头。
“我……奴家没有准备。”
杜惜晴回过头,衙门木门大敞,甬道内空荡无人。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谢大人闪躲的双眸。
莲蓬:“……小……夫人?”
“走吧。”杜惜晴转身,看了莲蓬一眼。
莲蓬单脚踩着马凳将她扶上马车,拉上竹帘后,又马不停蹄地为她扯平裙摆,一边扯动一边抽泣,见她裙摆上的血污更是眼泪止都止不住,抽噎着要脱鞋给她穿。
杜惜晴暗叹一口气,按住她的手臂,用绢帕擦拭她的脸。
随着车轱辘转动发出的咔哒响声,窗外的人影绰绰渐渐远去。
杜惜晴才张口:“我没事,你的鞋我也穿不上。”
莲蓬年纪小,被家人卖作了奴婢。
杜惜晴当时刚嫁给徐二,身边没人,就挑了这个小丫头。
原本想着随手用用,可没想到竟是处出了一些感情来。
杜惜晴:“你怎么会想到来寻我?”
因这丫头年纪不大,又不太会说话,杜惜晴只让她做些杂事。
莲蓬眨眨眼,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涕泗横流。
“我出去给小姐摘莲蓬了,回来就听……听他们说小姐被抓走了。”
哭得太狠,莲蓬还打起了嗝,即便如此她还不忘哭骂。
“那群白眼狼,也不看小姐平时怎么对他们的,竟然都不愿为小姐出头!”
杜惜晴无奈道:“在外人面前不要叫小姐。”
莲蓬低下脑袋:“……我当时害怕,说错了话。”
杜惜晴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缓和道。
“你也是关心则乱,话又说回来,你来找我怕是不容易,是谁带你进的衙门?”
莲蓬用绢帕擦了擦脸,“是李大人!”
“李大人?”杜惜晴思索片刻,“穿深衣的那位吗?”
莲蓬点头,没再流泪。
“我问了一圈,只有这位大人理了我,还带我来见小姐,是个好人。”
听到这里,杜惜晴冷笑一声。
“那可不见得。”
话正说着,车身震了一下,停了下来。
杜惜晴皱眉,便听到车夫的声音从前头传来。
“夫人,有人来了。”
杜惜晴抬眼,莲蓬上前撩开竹帘一角。
车前站着一群人,这群人将路堵了个严实。
为首的一男子衣着朴素,神情温和,可视线却顺着竹帘的一角直勾勾往里刺来。
杜惜晴垂下眼,在莲蓬的搀扶下钻出竹帘。
“……大哥。”
那男子一撩衣袖,往前疾步,直冲马车前,视线片刻未从她身上移开,更是一眼都未看那板车上的碎块弟弟。
“受苦了,弟妹。”
4. 四
杜惜晴:“劳累大哥跑一趟。”
男子呵呵一笑:“不劳累不劳累,我为弟妹准备了马车,还备了些瓜果茶水……”
杜惜晴往前望去。
挡路的人群簇拥着一辆金顶红木的马车,那金顶辉煌,隐约还能看到些许精美的莲花花纹。
这可是她最心爱的一辆。
金顶上的花纹都是她令工匠将金锭融了画上去的,木头更是用香薰熏过,内里冬日就裹上狐皮,夏日里便铺满绸缎。
正是因为如此,杜惜晴没少被公婆斥责骄奢淫逸。
可那又如何,银子赚来不就是用来花的吗?
但现在……
杜惜晴望向面前的男人,徐大。
他可是公婆的心肝宝贝。
这算是示好?
杜惜晴转身,车辕上马夫坐得腰背挺直,脚上还套着一双军靴。
她冲着马夫微微颔首,随后冲莲蓬使了一个眼色。
莲蓬先行一步跳下车,在杜惜晴弯腰下踏的间隙,借着遮挡,莲蓬飞快的从腰间掏出一小块金锭放在车辕上。
徐大叫了一声:“弟妹,别急!”
说完,他一掌抽打在身侧的小厮身上。
小厮立即弯腰撑在地上,变作了一个马凳。
杜惜晴皱眉,并未理会这马凳,而是撑着莲蓬的手颤颤巍巍的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徐大感叹道:“弟妹心善。”
眼见着这男人就要伸手来扶。
杜惜晴站稳侧身:“就不劳烦大哥了。”
所幸这人大庭广众之下还要点脸面,见她拒绝便收回手,不再勉强。
两辆马车间隔了些距离。
若是以往,走上这么一小段倒也无妨,可眼下一身血污,又赤着一只脚,这令她心中有些憋屈。
徐大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他终于是瞧见了板车上的碎块弟弟。
“吾弟啊……”
他这一声叫的有些哽咽,这一叫就仿佛是好戏开场,那堵在路上的男人们也都跟着哭喊起来,齐齐围拢过去。
这群青年壮汉杜惜晴都见过,大多是徐家养的打手。
徐家能横行一霸,靠得便是这些打手。
这徐大该不会蠢得要上前‘理论’吧?
杜惜晴虽没回头,但时刻关注身后的动静,就听到那哭嚎声响了一阵忽地停了下来。
徐大哽咽道,语调听着十分和气。
“这位兄弟,衙门抓我家中长辈,如今还……不知吾弟是犯了什么事?”
难怪没见到公婆,合着他们也被抓了。
这徐大还是惯常的欺软怕硬,不敢去衙门问个清楚,倒问起了一个‘马夫’。
杜惜晴倒是想再听一阵,可已经走到马车前,只能作罢,她用余光匆匆一扫。
就见着徐大拿着一小袋子往那‘马夫’手中塞。
看那袋子鼓得圆圆的,还有片状的凸痕,应是装了一袋子的铜钱。
杜惜晴扭回头,小小的哼了一声,踩着马凳上了马车。
徐家的宅子建在凌波湖旁,马车从巷道中穿出,一大片波光粼粼的湖面映入眼帘,岸边橙红的枫叶林映得湖面发红,一眼看去似是火与水的交融。
这片枫叶林也是她令徐二花了不少银子移植的。
连那小河都是挖的,改了道一路流进宅子里。
可这般景色,这样的住所,以后应是不能再享受了。
杜惜晴心中惆怅。
马车穿过枫叶林,停在一座白墙青瓦的宅邸前。
和以往一大群仆人涌出来的热闹场景不同,眼下门庭冷清,只有两个小厮提着灯笼在门口等着。
还没等她踏下马车,就听到门口小厮喊了一句。
“夫人,老爷他们全被捉走了!”
这小厮年纪不大,见她一身血吓得倒吸几口气,说话都有些磕绊。
杜惜晴柔声说道。
“不急,慢慢说。”
而在这小厮的叙述中,杜惜晴得知,徐家除了徐大,但凡和徐家有些血脉关系、沾亲带故的,都被抓了过去。
谢大人可真是个狠人啊。
杜惜晴暗自咂舌。
但宅子里没了人,却正好方便她做事。
她打发走小厮,又让莲蓬为她找件干净的衣裳。
等人都走后,她提起了裙摆,小跑着穿过前庭。
诺大的宅邸空荡荡的,只隐约可见屋檐下挂着的琉璃灯盏摇晃闪动。
以往总是觉得这宅子是越大越好,走累了也有仆人抬着轿子。
现如今真跑起来,却觉得一眼望不到头。
杜惜晴跑得有些气喘,才找到了书房。
徐二这人平常做事马虎,放东西也是丢三落四的,她想着这蠢材别是把账簿放在书房里了。
结果她走进书房,都没仔细找,拉开那书案的抽屉,就见到账簿大刺刺放在最外边。
杜惜晴都气笑了。
随即,她将账簿取出,粗粗翻阅了一遍。
徐二这蠢物竟是将生意中的一些重要书信都裁剪好,一并装进了这账簿中。
连同那见不得人的私盐买卖书信也一同装了进去。
杜惜晴长叹一口气。
接着,她在书房中继续翻找起来。
这账簿记着的东西要命,可更要命的东西她还没找到。
“……小姐。”
杜惜晴动作一顿,余光瞥见莲蓬抱着衣裳站在书房门口。
她竟然慌成这样,连周遭人和事都顾不上了。
杜惜晴缓过神,撑着书案坐了下来。
莲蓬垂着头,转身合上书房的门。
杜惜晴起身抬臂,方便莲蓬换下她身上的衣裳。
往常莲蓬手脚利落,眼下却连勾了好几次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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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惜晴无奈道:“做事毛毛躁躁的,别慌呀。”
莲蓬哭了起来。
“小姐……我刚才找衣裳,听到他们说……小姐你靠山倒了,大老爷就要当家,他怕是不会放过小姐你啊……”
这可真是前有虎后有狼啊。
莲蓬抽抽噎噎地为她系上裙带。
“要是二爷在,绝不会让小姐受到这种委屈。”
杜惜晴一笑:“原来你们都是这般想的,都觉得他对我很好。”
莲蓬顿了顿,抬头看她,似是不解。
杜惜晴将账簿塞进衣袖,随手捏起书案上的一支毛笔。
那支毛笔又粗又长,她得四指用力才能将笔捏在手中,又因为过粗,无名指卡不住笔杆,稍一用力,笔便会在手中打滑。
杜惜晴转动手中的笔杆。
“都不知道说了几次,让他们将笔换的细一些,可现如今,徐二都死了,这书案上挂着的还是他最喜爱用的笔。”
杜惜晴:“无人记着我想用细一些的笔。”
莲蓬张了张嘴,像是想劝些什么。
杜惜晴:“只是一些小事,是吧?”
这样的话,她不知听过多少次。
“如今吃得饱穿得暖。”
杜惜晴手指拂过房内的木柱,柱子上还刻着浮雕,更是有些花纹画在梁上。
小小一间书房就是雕梁画栋。
杜惜晴:“又住这样的宅子,寻常一些小事,何必那么在意?”
莲蓬连连点头。
“是这个理……”
莲蓬话说到一半,在瞥见杜惜晴的脸后,似是意识到她在说反话,立即改口。
“……也不对。”
见莲蓬前后神情变化,杜惜晴失笑。
“真是见了鬼,我怎么……就忽然和你说起这些话了。”
她挥了挥手。
“大老爷回了吗?”
“回了。”莲蓬回道,“大老爷正令人将二老爷缝起来。”
杜惜晴:“总算是有些长兄的姿态。”
杜惜晴让莲蓬打了盆水,简单梳洗一番。
毕竟夫妻一场,也得送他最后一程。
等收拾好后,杜惜晴慢悠悠的走出书房,似是一种感觉,也似是懵懂中的一种感应。
这种感觉曾在逃难中救了杜惜晴很多次。
她余光撇向了一侧,就只见几片红艳的枫叶落在地上,十分显眼。
莲蓬的视线也随之瞥了过来,她气愤地说了一句。
“二老爷才走多久,家里就懈怠起来了!连地都没打扫干净!”
杜惜晴蹙眉。
这地上的枫叶红艳艳的,不似那些枯枝败叶,倒像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般……
杜惜晴一顿,面上装作无事扭过头。
心口却是跳得厉害。
这家里……恐怕是进了生人。
5. 五
眼下世道不太平。
内有皇帝年老,太子未定。
外有夷人?虎视眈眈。
而朝廷势弱,多地隐有拥兵自重之意。
徐二牵扯的,应该就是这个吧。
想到此处,杜惜晴心中渐定,对这来访的生人身份有了猜测。
应是那位谢大人派来的。
朝廷的兵,到底还是比那些盘踞在城外的土匪好得多。
一路思来想去,转眼便到了祠堂之中。
祠堂却是比外面热闹,立了几排蜡烛,一群人围着中间的棺材忙来忙去。
人群中央的徐大手里攥着一大团细香,似是捏着一根烧着的木棍,烟雾缭绕。
杜惜晴上前,取了三根香。
“大哥,若是心不诚,烧再多的香也无用。”
徐大呵呵一笑,连弯腰鞠躬都没有,单手将香插上香炉。
随即,他收起脸上的笑。
“弟妹还是这般牙尖嘴利,就是可惜……现在没了能给你撑腰的人。”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周遭忙碌的仆人鱼贯似的离开,只留下莲蓬站在杜惜晴身侧,手足无措地望向她。
徐大面有不豫之色:“你丫鬟胆子挺大的。”
杜惜晴将细香插进香炉:“你先退下,我和大哥有事要谈。”
莲蓬连看她几眼,一步三回头的向祠堂外走去。
徐大哼笑一声:“弟妹笼络人心的功夫向来厉害。”
杜惜晴:“有话不妨直说。”
徐大转过身:“弟妹总是对我没什么好脸色,也不知我那傻弟弟是怎么得了你的青眼。”
杜惜晴抬眼,没有言语。
徐大往前一步,几乎要逼近她的身前。
“我都忘了,我那弟弟是把你抢过来的。”
徐大说到此处,吸了一口气。
“弟妹确实貌美。”
徐家几代都有好色的毛病,历任妻子小妾皆是貌美如花。
若要是细论,徐家几子算得上俊朗,大哥更是五官端正,可就是这副急色的模样让这副不错的皮囊都变得庸俗丑陋不少。
杜惜晴:“大哥是只注重一时的欢愉吗?”
徐大抬手,动作未停,作势要来碰她的脸。
“及时享乐。”
这些男人啊。
杜惜晴心中叹气。
杜惜晴:“大哥还是多关心关心家中之事,如今那位大人抓了许多人,连家中的女眷都没有放过。”
她本想着暗示一番,可眼下又不知那位谢大人派来的生人躲在何处,只能说得隐晦一些。
徐大一顿,面色凝重起来。
“确实,除了我,也就只有你被抓了放回来……”
徐大话音一转:“怎就只有你被放了回来,你是勾搭上了什么大人?”
杜惜晴:“……”
这人脑子里是除了男女之事,再无其他了吗?
徐大:“既然如此,你勾搭上的大人同你说了些什么?”
他又是往前一步,动作急切的就要抓她的手。
“清阳的盐田可有被发现?”
都到了这种关头,他最在意的竟然还是私盐买卖。
杜惜晴向后退去,思及那暗中的生人,她多解释了几句。
“大哥自重,我并不认识什么大人,更没勾搭一说。”
徐大:“你我之间何必藏着掖着,弟妹自是有本事的,不然我那弟弟也不会对你念念不忘,区区一位大人,想来也不在话下……”
言语间,他逼了上来,揪住了杜惜晴的袖子。
“若是弟妹愿意,我也是愿为弟妹以效犬马之劳。”
无耻至极!
杜惜晴也有了些许火气,猛地向后扯动袖子。
——嗞拉
不好!
杜惜晴心中惊叫,没想到这蠢人力气如此之大,又正揪住她装账簿的袖子。
就在袖子崩裂的刹那,一阵微风自祠堂上空卷起,隐隐带来些许糕点的香气。
一片橙红的枫叶碎片自她头顶洋洋飘落。
——砰
随着账簿落地的声响,徐大倒了下来。
一张俊秀的脸就这样刺入了杜惜晴的眼中。
是谢大人。
杜惜晴:“……大人。”
她叫了一声,声线发起了颤。
谢大人收起压在徐大脖颈上的刀柄,一步跨过徐大,手中刀柄一转就挑起地上的账簿。
只见那账簿在他手中轻飘的像是一张纸,一眨眼便落在了手中。
他却未翻开看,而是抬眼望向杜惜晴。
“夫人说是什么都不知……”
杜惜晴跪了下来,不语。
她万万没想到,来得竟然是谢大人。
谢大人却是一挑眉。
“夫人不是能言善道,怎的不说话了?”
以谢大人这种身份,取账簿之事本不该亲自下场,自有手下人为他赴汤蹈火。
可他偏偏亲自来了,便说明这事他不想被外人所知。
对于这些位高权重之人,何事不愿外人所知。
自是家丑。
再结合朝中动荡,这家丑大抵是兄弟阋墙,争权夺位。
若是让这些大人物知道她这外人窥探到其中秘密。
她还有活路可走?
如今只能认下私盐买卖一事,她也只知私盐这一事。
杜惜晴低头:“证据都被大人抓到手中,奴家还有什么狡辩的余地?奴家确知私盐一事。”
谢大人怔愣片刻,似是没想到她会一口应承下来。
但很快,他笑道。
“两害相权取其轻,夫人厉害。”
杜惜晴先是作出茫然神态,随即吹捧了一句。
“是大人厉害,奴家实在辩不过。”
谢大人收起手中账簿,将刀身重新插回腰侧。
“倒也不必如此奉承,我见夫人如此聪明,应是会守口如瓶。”
说到此处,他顿了一顿,语气压了下来。
“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杜惜晴没想到这次会被如此轻易放过,喜出望外,立即应道。
“奴家晓得。”
但话说出口后,她又猛然回神,抬眼看见谢大人低眉望来,脸上带笑。
杜惜晴明白,她这是回应快了。
杜惜晴:“我……”
谢大人:“夫人察言观色了得,都说打蛇打七寸,我看夫人抓人七寸也是一抓一个准,竟是会拿灵州来说事。”
杜惜晴愣住,见他脸上虽带笑,却隐有怒色。
她阅人无数,不知拿过多少人的七寸,却是第一次被人看穿。
杜惜晴心口猛地一跳,害怕的身体都在发抖。
她咬紧了下唇,以求控住身体和面上的神情,最终不得不低下头来躲开他的视线。
她看到了地上的枫叶。
那片枫叶颜色鲜艳却碎成几块,应是被人踩了几下又从树上带下来。
她又想到了书房门外的枫叶。
谢大人:“夫人在看什么?”
他的目光也随之一起落地,落在地面上。
“原来是枫叶,想来是我将外面的叶子带进来的。”
谢大人说得随意,语气都听着有些轻飘。
“夫人是何时发现我进来的?”
杜惜晴抬头,看他笑得恣意,两颗尖利的虎牙都从唇边露出了一个尖。
那轻蔑的神色竟是丝毫不掩饰。
杜惜晴忽地明白,这人不在意。
他根本不在意潜入徐家的宅邸会不会被人发现。
杜惜晴:“……大人会杀我吗?”
谢大人:“夫人觉得呢?”
这些大人物,就是如此狂妄又可恨。
高高在上,戏弄旁人,却又受不了自身被旁人拿捏。
杜惜晴:“大人……我想活。”
谢大人挑眉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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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灵州失守以来,我便流离失所,居无定处。”
杜惜晴不知此刻能说些什么,只能说些实话。
“便也只能说些好话,引得旁人怜悯,让日子过得好些。”
杜惜晴:“难道想活着,也是错吗?”
谢大人一怔,舒展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盯着杜惜晴,神色莫名。
谢大人:“私盐贩卖,虽不至死,但也会被流放。”
杜惜晴:“活着就好。”
他眉头越皱越紧,盯着杜惜晴。
杜惜晴感觉到他态度的软化,于是不再躲闪,回视而去。
他先一步垂下了头,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手掌在刀柄上轻轻的抚了一下,笑了一声。
似是嘲讽,又似是无奈。
“这世道……”
说罢,他转过身,跨过地上的徐大,眼看着就要离去。
杜惜晴看到徐大,只见他胸口起伏,看样子是被打晕了。
她心中顿生不平。
怎的对她就如此咄咄逼人,对徐大却是不管不问,连人都没抓进去?
杜惜晴:“大人……”
谢大人停步回头。
杜惜晴指了指徐大:“此人是徐家家中老大,寻常和奴家相公相处密切,偶尔还会避着奴家谈些要事……”
她故意说得含糊,想着祸水东引。
谢大人余光都没留给地上的徐大。
“此人蠢笨如猪,我特意没抓,就想看看他是否知晓一些事。”
杜惜晴:“那我……”
谢大人:“夫人自是聪慧过人,就是有些沉不住气,回来没多久便露了马脚。”
他语气和缓,竟和她解释起了缘由。
不该去找账簿的。
杜惜晴心中懊恼,却也感受到他态度的变化,有些纳闷。
这世上,男人的偏好众多,大多喜欢柔弱温柔那一挂。
谢大人却看着似有不同。
杜惜晴还是不甘,她望向地上的徐大。
“大人,大哥他……”
谢大人:“夫人这是祸水东引?”
杜惜晴微微低头,娇柔回应:“奴家……不敢。”
虽是低头,她余光却定在谢大人脸上。
果不其然,在她做出娇柔之态后,他眉间隆起,皱了一下。
杜惜晴起身挺直腰背,不再捏着腔调。
“公婆最为偏爱大哥,事事都以他为先,就是奴家相公手里的生意也有被夺了塞进大哥手里的,近来我听相公抱怨,说是手中贵客又被大哥盯上……”
谢大人缓缓一笑。
“夫人是想要他死。”
杜惜晴吓了一跳,虽说她也有此意,却没想到会被他直接点出来。
要知眼前这人先前还因为被捏住七寸发了火。
可仔细看去,谢大人看着并不气愤。
他眉目舒展,神色温和。
谢大人究竟偏好怎样的女子?
杜惜晴心中疑惑,却也大起了胆子。
“大哥总是流连青楼,便是遇见了我,也时常动手动脚说些荤话,眼下我夫君不在……”
谢大人:“这样一个蠢物,以夫人手段定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说着,他笑意更甚。
“但这蠢货即便是死了,也不过是一时爽快,改变不了夫人被流放的结果。”
杜惜晴意外他会说这番话。
细听他的语气听着略微上扬,平缓的话语说得像是询问一般。
杜惜晴望着地上徐大的脸,又想到徐大先前伸手就要碰她。
她心中一动,恶意丛生。
“我想……及时享乐。”
伴随着刀刃滑过刀鞘的铿锵之声。
银白的月光从刀刃流淌而过,徐大哀哀叫唤了几下,不动了。
谢大人抖了抖刀身,红色的血线混着月光一同滴下。
“夫人可真是有趣。”
6. 六
徐大身首分离,死得十分干净利落。
杜惜晴心中恍然,随即暗自松了口气。
虽她有怂恿的意思,可却没想到这谢大人会真的动手。
明明先前还对她一副不假辞色的模样,怎么忽地就顺了她的意?
谢大人将刀刃在徐大的衣襟上擦了擦。
杜惜晴也渐渐冷静下来,徐大死了痛快,但他的尸首如何处理却成了问题。
杜惜晴小心端详谢大人的神色,觉得他心情似乎不错。
她惯是会得寸进尺,便问道。
“大人心善,不知大人能否送佛送到西,将这尸首也一同……”
谢大人还是笑,较之先前的皮笑肉不笑,他此刻的神情却生动了不少,脸颊都凹下两个小窝,使得这张俊秀的脸蛋终于是有了丝少年气。
可说出的话却十分可恶。
“不能。”
杜惜晴一愣,见他将擦净的刀刃插入刀鞘。
“你那公婆大约明日便会放回来。”
杜惜晴一惊:“这……不是要流放吗?”
“流放前自是要家人团聚一番。”谢大人笑了笑,“律法之外也有情理。”
杜惜晴:“……”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是有几分可笑了。
和这位谢大人相处几次,杜惜晴逐渐摸出他的性子。
这杀胚有时做事全凭心情好坏。
事已至此,杜惜晴明白他估摸是又在她身上找些乐子,杀徐大恐怕也只是一时兴起。
如此一来,和他说再多也无用。
杜惜晴弯腰福身,平静道。
“多谢大人出手相助。”
谢大人却又皱起眉,似是不喜她这副低眉顺眼的姿态。
他定定地望着杜惜晴,眉头拧紧又松开,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谢大人:“夫人不怕吗?”
杜惜晴顿了顿,有些意外他问出的问题。
“为何要怕?”
谢大人:“一遭流放,荣华富贵便全都没有了。”
看来在他眼中,她是个贪恋钱财之人。
杜惜晴笑:“奴家经灵州一役,便明白了一件事。”
谢大人挑眉。
杜惜晴:“这世上哪有什么永远的荣华富贵。”
谢大人怔住,他双眸似是微微瞪大,唇瓣抿紧,神色看上去像是有些复杂。
但这般神色变化一闪而过。
谢大人:“你包袱里可多带些东西。”
这意思便是流放时会对她手下留情了?
杜惜晴再次福身,比起上次,要更为的真心实意。
“多谢大人。”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杜惜晴心中松气,又屏气凝神抬头,继续应对谢大人。
等她直身抬头,眼前空空如也,只留下了几片红色的枫叶漂在血泊中流淌而去。
杜惜晴怔了片刻,身体逐渐放松下来,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
她瞥了一眼徐大,尸首的切口十分平整。
力大如牛啊。
她心中感叹,接着朝向门口,原想着是呼唤莲蓬进来,但望着徐大的尸首,又望向灵堂中央孤零零的棺材。
杜惜晴思索了片刻,她先是抬脚,一脚将徐大的脑袋踢到一边。
她弯腰捞起地上的血往袖口和胸前涂抹了些许。
接着她转身走向棺材,徐二的棺材盖还没钉上被推开了一道缝,她一手托住棺材板盖掀到地上。
最后,她踩着棺材板盖走到了供桌前。
这桌子有好几层,从下至上摆满了牌位。
其实杜惜晴只是想做出歹人入侵的场面,做到眼下这地步便也可以了。
但她看到那满墙的牌位,不知怎的忽觉心中不痛快。
于是她翻上了供桌,将那牌位全都踹了下去。
直踹的最后气喘吁吁才从桌上下来,她才撑在供桌上朝着门外大喊起来。
“来人啊!救命!”
杜惜晴一连叫了几声,只听到门外传来些悉悉索索的声响,莲蓬短促的叫了几声,随即像是被什么捂住了般,没了声音。
想来是徐大提前对这些仆从说了什么。
杜惜晴却忽觉十分可笑。
即便她在这家中出谋划策拿捏徐二,有时连徐大和公婆都要退让几步。
可这徐二一死……
她丈夫一死,就什么都没有了。
杜惜晴转过身,她快步向门口走去,期间又将徐大的脑袋踢得更远一些。
随即,她一把推开了门。
那门还撞上了什么东西反弹了一下。
杜惜晴定眼看去,就看着门外守着几个仆人,而莲蓬正被人按着绑住了手。
她这一出,惊得门口几人都退了好几步。
可领头之人却动也未动,直挡在门口。
杜惜晴冷笑一声。
“当真是好狗,连你主子被歹人杀了都不进来。”
那几人先是对视一眼,领头一人抬头向灵堂内望去,面色一变,随即跨步进入灵堂内。
杜惜晴注意到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的从她身上扫过,面带狐疑之色,直至望见地上头颅,他仔细端详了一阵头颅的断口,狐疑之色才渐渐消散。
看这模样,应是怀疑她杀了徐大。
还得感谢谢大人,杜惜晴目光望向徐大头颅的缺口,这种缺口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
接着这人两手抱拳低头,冲她略微弯腰俯身,恭恭敬敬道。
“夫人受惊了。”
这前后变脸之快,看得杜惜晴冷笑连连。
领头人往前走了几步,走至门槛前,目光虽是转向灵堂,身体却是朝向杜惜晴,客气道:“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杜惜晴看了眼被捆住的莲蓬。
这些人倒是十分会看人脸色,立马上前为莲蓬松绑。
领头人:“夫人,我这也是无奈之举。”
杜惜晴胸前猛地起伏几下。
这家中,当家作主的会是徐二,会是徐大,唯独……不会是她。
杜惜晴见这群男人体格健硕,又人多势重,是徐家聘请的打手。
而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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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头人更是会审时度势,虽似墙头草两边摇摆的令人心烦,可也是聪明人。
她压下怒意,同领头人说道。
“那你怕是不知道这徐家也是日薄西山,风光不了多久了。”
领头人一顿,随即目光落在灵堂内徐二的脑袋上。
杜惜晴半真半假地说道:“这歹人身手了得,怕不是寻常人家供养得起……”
杜惜晴一来是想试探这些打手是否知情,二来是想劝退这些打手,明日公婆回来肯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领头人一惊,脱口而出。
“是那私盐……”
杜惜晴眼皮一抬,看来他并不知徐二暗中筹谋之事。
“既然已经猜到,便清楚徐家不是什么久留之地,你们与徐家不过雇佣关系,想来不会有太多的牵扯……”
她这话一出,原先还聚拢在一起的人群哄然散开,眨眼间跑了个干净。
只留下领头人冲她抱拳。
“多谢了夫人。”
人都走了干净,这就使得留下的那一个格外扎眼。
杜惜晴不耐道:“你为何不跑?”
莲蓬双眼通红。
“我不跑,我要跟着小姐!”
杜惜晴却笑了。
“你跟着我作甚?”
莲蓬:“我要照顾小姐!还要保护小姐!”
杜惜晴一怔,目光落在她被麻绳勒出印子的手腕,长叹一口气。
“你连自身都难保,保护我什么?”
莲蓬噎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杜惜晴朝她招了招手。
“过来……”
她哦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跑过来。
杜惜晴伸手揽住她的脖子,斜靠着压在她身上,将她当作了拐杖。
这一天一夜都强撑着,人着实有些受不住。
然而就是这么一压,才发现莲蓬在发抖。
原来还是怕的啊,杜惜晴失笑。
杜惜晴:“扶我去卧房。”
莲蓬晃晃荡荡地撑着她往前走。
宅子内空空荡荡,地上七零八落的散落着敞开的箱子和衣裳的碎片。
看着倒像进了强盗。
应是那些逃走的仆人顺带着拿了些东西。
莲蓬气红了脸。
“这些人竟敢拿主家的东西……”
杜惜晴笑出了声。
“你倒是把徐家当作自己家了。”
莲蓬想也未想的说道。
“那是因为小姐在这里。”
杜惜晴一怔,一时有些恍然,喃喃道。
“没想到……最后是你陪在我身旁。”
莲蓬两颊气鼓鼓。
“在这家里明明是小姐出力最多。”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
“这些人就是狗眼看人低,二老爷在的时候没人敢这么对小姐,大老爷这么对小姐,就是知道小姐没人撑腰,要是……要是……”
杜惜晴:“要是什么?”
莲蓬:“要是小姐生了个儿子就好了!”
杜惜晴愣住了。
7. 七
似是意识到说错了话,莲蓬抓了下脸。
“小姐……我是不是又说了不中听的话?”
杜惜晴垂下眼,笑了笑。
她也弄不明白自己是在期待什么,或是失望什么。
杜惜晴:“……无事。”
“小姐,你以后有何打算?”
莲蓬话音一转,面带期待地望向她。
杜惜晴:“大抵是被流放吧,你跟着是要受苦的。”
“那我也要跟着。”莲蓬晃了晃脑袋。
莲蓬人年纪不大,又是自小被卖到徐家,长在这深宅大院之中,应是不清楚流放的可怕。
杜惜晴:“流放可不是儿戏,这一路要吃的苦头不少,说不准命都会丢在路上。”
莲蓬抖了一下。
“那我也不怕,小姐这么聪明,肯定会想到解决的办法。”
听到这一句,杜惜晴都乐了。
也不知这小丫头怎的对她就如此信心十足。
两人一说一笑间,转眼来到了卧房。
杜惜晴:“把我的妆匣往外拿一些。”
说是妆匣其实不太恰当,杜惜晴最喜金银玉石一类,寻常见到了便会差人买下,更别提徐二在外也会带些金银珠宝来讨她欢心。
金银珠宝自是需要盒子来放,于是乎,珠宝越多,匣子越大。
久而久之,这妆匣便越来越大,由个匣子变作了一个箱子。
莲蓬将箱子小心翼翼地抱到桌沿,方便她取物。
这箱子刷了层金漆,镶嵌了不少花花绿绿的玉石珠子,连把手都是玉制的。
杜惜晴扯开了第一个抽屉,最上层她都放些平时常用的饰物。
一层翠绿的镯子和玻璃耳珰相互交叠,几串珍珠链子缠绕在上,与金制的簪子混成一团。
一眼望去,像是有些时日没被打理过了。
莲蓬怒道:“她们又是偷懒,连小姐的首饰都不好好打理。”
杜惜晴听完只是笑。
“便是夫妻之间,大难临头都会各自飞,更何况这些侍女。”
说着,她随手倒弄妆匣中的珠宝。
“她们只是逃走,未拿走这些东西,倒是有些良心了。”
杜惜晴:“抓一把吧。”
莲蓬一愣,目光从妆匣中扫过。
“小姐?”
杜惜晴也不和她废话。
“徐家如今什么情况,你也明白,总得弄点财物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吧?”
莲蓬这次安静了片刻,倒没像之前那般脱口而出。
看来不是真傻,还是会为自己打算。
杜惜晴心中略微欣慰。
莲蓬:“……小姐你呢?”
杜惜晴笑:“旁人不了解我,你难道不了解我?我自是做好了准备。”
莲蓬这才点头,抬手迟疑了片刻,在妆匣中抓了一大把。
杜惜晴:“塞进袖子里包好,别让人发现了。”
说着,她去抽第二个抽屉。
翡翠珍珠一类的首饰不好出手,放在乱世之中也值不了几个钱,还是金子最值钱。
而妆匣的第二个抽屉便放着一些大件金子。
三指宽的发簪子,手掌大小的钗子……层叠着摆放,金闪闪一片,鼓囊的都要挤出来。
杜惜晴随手抓了只金钗,递给莲蓬。
“这些玩意不好典当,但所幸是金子,你融了也能卖些钱。”
说罢,她又去抓发簪,那小山似的金簪忽地一抖,劈里啪啦的从妆匣滚落,一块金色的书角从那金簪中翘了出来。
杜惜晴一顿,她拨开发簪,捏住书角,轻轻一扯。
难怪这些发簪堆着鼓鼓囊囊的,原是下面藏着一本书。
杜惜晴翻开书页,这书页都是裁剪好的信纸。
信纸开头几字映入她的眼帘。
——殿下钧鉴
杜惜晴合上了书,她呆愣了几秒,随即翻开书快速扫了几眼。
书中都是裁剪好的信纸,徐二与一位安王来往密切,信中甚至提到了铁甲粮米。
难怪先前,徐二忽然做起了粮米的生意。
杜惜晴匆匆扫了几眼,但人多眼杂,她也不敢多看。
莲蓬:“……小姐?”
杜惜晴不语,她将书死死攥在手里,伸手去拨弄妆匣里的首饰。
这一番翻找,还真让她找到了别的东西,一封信。
唯独这封信被压在最下面,杜惜晴有些犹豫。
她目光落在这信封上,那上面只写了两字。
晴娘。
这字有些歪斜,徐二写字就是这般不工整。
杜惜晴撕开信封,抽出其中信纸。
纸上只有寥寥几句。
晴娘亲鉴。
我知晴娘聪明绝顶,便将这与安王通信的信件交予你,兴许能保你一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你见到此信。
信中写到此处多了几个墨点,最终全都归于最后一句。
——莫要怪我。
杜惜晴笑出了声。
莲蓬站在一侧,张了张嘴,却在瞥见她的脸后,欲言又止。
杜惜晴:“我的脸色很难看?”
莲蓬看她一眼,小小的点了下头。
杜惜晴闭上眼。
“你觉得徐二待我如何?”
莲蓬迟疑片刻,似是把握不住她的态度。
杜惜晴:“实话实说。”
莲蓬:“自是……极好的,小姐想吃的想玩的,二老爷都会派人买回来,便是在外经商也不忘小姐,总是带些新奇玩意给小姐,还有……”
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见杜惜晴看来,直接垂下了脑袋。
“我又说错了话。”
杜惜晴却说不出心中的滋味。
若说这徐二对她好,好吃好喝待着,寻常一句重话也没有。
可偏偏与朝中亲王勾连,想要造反一事却从未与她提起。
杜惜晴:“……原来在你们眼里,这便是好吗?”
莲蓬眨了眨眼,她懵懂地抬头,似是茫然又似是不解。
“不好么?”
杜惜晴挥了挥手,不愿再与她多说,只道。
“你去厨房为我拿些吃食来。”
徐家的仆人跑得七七八八,等莲蓬灰头土脸的捧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跑来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层金光,天色渐亮。
莲蓬:“小姐不好了!太爷他们回来了,他们说……”
杜惜晴扶住了莲蓬,“说什么?”
莲蓬双眼通红,气喘吁吁。
即便如此,她还是将怀中的蒸笼捧到了杜惜晴面前。
“他们说要把小姐沉塘!”
杜惜晴一惊,没想到谢大人这么快就将她公婆放了回来。
“细说我听。”
莲蓬:“我先前为小姐做包子,便听太爷他们往这边来,还吵着‘我大儿二儿皆被你所害,定要将小姐你沉塘!’”
听到此处,杜惜晴怔了片刻。
心想她这公婆倒是不傻,心中也隐隐有些纳闷,怎得就怂恿谢大人将徐大杀了呢?
可忆起过往种种,她发觉自己虽是纳闷,却并不后悔。
杜惜晴哑然一笑。
“我竟也会头脑发热。”
说罢,她接过蒸笼,心中有了计量。
“莲蓬,我需你帮我一件事,去厨房里抱些麻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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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泼洒些,再给我拿些火折子。”
莲蓬愣住,似是察觉她的意图,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杜惜晴抬手抚了抚莲蓬的额顶。
“等你做完这些事,就去找谢大人,眼下这情况也就只有他能救我了。”
听到这句,莲蓬神色一紧,也不再多问什么,转身便向厨房跑去。
这种侍女怕是不能那么轻易的见到大人,还得再做准备。
可如何让谢大人注意到呢?
杜惜晴将书塞进胸口,用衣裳牢牢束住,仰头望向头顶的琉璃灯盏。
她想找些石头,可内庭哪有石头,她只能从妆匣掏出些镯子对准那悬挂的琉璃灯盏,扔了出去。
琉璃灯盏被一盏盏打落。
随着噼里哗啦的声响,碎裂的玉石镯子和琉璃碎片混作一地,四溅飞起。
这些富商最好面子,灯盏里的灯油都灌得满满的,刚一落地灯油便淌了一地,连同袅袅火光一起流淌而去,转眼撩上木柱蜿蜒而上。
杜惜晴还有些惊讶,没想到火势会如此迅猛。
可细细一想,她公婆喜爱木材,宅子里大多都是这些木柱木梁。
如今倒是方便了她。
她提着掉落的灯盏丢进厢房,眼见着妆匣、那些雕梁画栋一一被点燃,轻声叹道。
“可惜了。”
杜惜晴抱着蒸笼往宅邸内的造景湖走去,一边走一边吃蒸笼中的包子。
虽眼下并无多少胃口,但她也清楚接下来还有硬仗得打,吃饱了才有力气。
造景湖很大,几乎横跨整个内院,她便选了书房那一侧。
一来临水能减缓火势,一来上次谢大人躲藏在此处,想来对这地较为熟悉。
杜惜晴将吃净了的蒸笼丢到一边,这湖是活水,看着较为干净,她俯身舀水漱口打理衣服。
即便不知谢大人喜欢哪类女子,可这世间上大多人都是看脸的。
她才刚擦净脸,就听到一声暴呵。
“你这殃人货!”
杜惜晴抬头,便见那湖对面站着一群人,顶头的正是她的公婆。
她心道不好,一连退了几步,躲在假山之后。
“毒妇啊毒妇!”
那群人脚步不停,领头的婆婆更是满嘴污言秽语。
“你害死我儿还不够,还敢放火!”
杜惜晴绕着假山转了半圈,和这群人错开。
“我好大的本事,你生的儿子怎么就听我的不听你的?”
话音刚落,她便听到那婆婆一连骂了好几句,一口气没上来,人踉跄着险些翻进湖里。
杜惜晴顿时笑出了声。
“毒妇!”她公公骂道。
杜惜晴笑道:“老匹夫,你儿子都死干净了,你后半辈子没着落喽。”
她这一句直激得对面那群人跳脚,挤作一团要往她这边冲。
转眼间,便有一年轻人先一步挤了出来,伸手就要拿她。
杜惜晴跑了好几步,仍旧被他揪住了袖子。
眼看着拳头就要落下,一片红色的落叶忽地从头顶滑落。
——嗖
伴随着猎猎风声,一道黑影猛地从她脸侧窜过。
她脸颊微痛,定睛一看,一支箭正插于年轻人的胸口,那箭身几乎没入一半。
年轻人只发出了一声痛呼,倒了下去。
杜惜晴呆住了,她怔怔地扭头。
便见一道人影正立于那熊熊燃烧的阁楼前,手中弓弦嗡嗡作响。
杜惜晴睁大了眼,笑了一声,眼中淌出了泪。
她扯开胸前的衣裳,扯出了书,两手就这么捧着,跪了下来。
“大人……救我……”
8. 八
烈火前的人影动了动,半边脸被火光映的似是镶嵌一层金红色的镶边。
他一眼望来,眼中倒映着红光点点,目光闪烁。
也不知是眼下这景,还是眼下她心绪不宁。
杜惜晴觉得他神色好像与寻常不同。
他往前迈了一步,这进一步,杜惜晴身后围着的人便退一步。
几步之下,只听到‘噗通’一声,竟是她那公公退无可退之下掉进了湖里。
先前还作威作福的老头掉进湖里,静悄悄的连一声呼喊都不敢发出声,在湖中拍水的动作也是一阵一阵的,连同岸上的人都安安静静地围拢抓人。
这场面实在是逗人生笑。
她听到谢大人笑了一声,他抬起了手,将弓摆正。
——嘣
随着一声弓弦崩紧的声响,箭束离弦而出。
这一次,杜惜晴听到了喊叫。
那箭正中她公公脖颈,穿透了整个脖颈。
她的公公甚至都没发出多余的声响,只吐出了几口血沫,沉了下去。
这一箭似乎是开启了某个开端。
围拢的人群霎那间四散逃逸。
杜惜晴看着他不紧不慢地换上第二支箭,转眼间又是一人倒地。
眼见仇人倒地,自是心中痛快,可杜惜晴却也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对于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来说,饶是一地豪强富商也不过是一箭之下的蝼蚁。
杜惜晴垂下了头,保持着两手捧书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直至听见喊叫声渐渐停止,只剩下木头燃烧时发出的啪嗒响声。
她余光能扫到蜿蜒流淌的血流,湖面都红了一小块。
他们都死了。
杜惜晴看到谢大人手中的弓弦嗡嗡颤动,而垂在一侧的手正搭在箭筒之上。
先前他便是这样抽箭射箭,无一落空。
杜惜晴还是不敢动,捧着书的手因着长久保持这个姿势而发起了颤。
他动了起来,杜惜晴立即崩紧,只见他手指拨弄了下箭筒中的箭束,箭束撞击发出吭吭的响声。
于是她头又更低了些,将书捧的更高了些。
谢大人:“夫人是猜到我会来?”
杜惜晴不敢撒谎,怕激怒他。
“一半一半,奴家从妆匣中翻到了这东西。”
说着,她膝行着往前踱了一步,将书往前送得更近一些,方便他能看清,连同着将徐二写的信件也一并摊开。
“奴家没敢细看。”
又是一阵沉默。
许久才听到他说道。
“徐二对你倒是真心实意。”
杜惜晴听到此处,不由得苦笑道。
“若真是真心实意,怎会私下干这些要掉头的勾当都不与我说清。”
谢大人:“……确实。”
杜惜晴发觉他说这句时,微妙的停顿了一下。
还未等她想出这停顿是由何而来,就见那弓一抬,从她脸前划过,勾起了书。
下一刻,书便落在了他手中。
谢大人:“起来吧。”
杜惜晴抬起了头。
只见火光映照中,谢大人正翻阅手中的书,面色寻常。
便是这满地的尸首也不曾被他放在眼里。
谢大人眼皮也未抬。
“你不用揣摩我的心思,我不杀你。”
杜惜晴扶着膝盖,颤颤巍巍起身。
“多谢大人。”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那熊熊火焰之上。
“火是你放的?”
杜惜晴:“是的,奴家实在是没有办法。”
她望向湖中,湖面上漂浮着两具尸体,正是她的公婆。
这两人生前成双入对的为难她,死得也是成双入对。
杜惜晴:“若不放这场火,大人会再来吗?”
谢大人笑了一声,他将手中的书抛起,又接住。
“不会。”
杜惜晴并不意外,对于这类位高权重的人来说,她的死活并不重要。
反倒是,那本书被烧毁更麻烦。
谢大人:“不得不说,夫人魄力过人。”
他目光从烈火转至杜惜晴身上,眼中倒映的火光闪烁。
“不如随我进京一趟?”
杜惜晴一愣,随即欣喜。
虽此次入京大抵会掺和造反一事中,但却也是天赐良机。
她前半生一直攀附着旁人生存,便如那菟丝子般。
杜惜晴仰头,望着谢大人。
她明白,若是错过此次良机。
她这一生,估摸是不会再见到如此高不可攀的大树了。
杜惜晴缓缓跪下,双手撑地,弯腰将额头抵在地面上,轻声道。
“奴家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听到她此番表态,谢大人并未说些什么,而是转过身,往湖的另一侧走去。
杜惜晴立即从地上爬起,紧跟其后。
这宅邸俨然成了一个火场,从后院烧到前院,一眼望去全是大火,只有那些院墙是石头做的,没能烧起来。
谢大人走向院墙,也不知他是如何发力,只见人犹如飞鸟般轻飘飘的飞起,在墙上轻点一下,便再往上飞了一截,落在了墙顶。
杜惜晴聚精会神地看着,见他衣角未动,唯有腰上的环佩,左右轻轻一晃。
直至此刻,杜惜晴才隐隐意会到何为武功。
当真是重也重得,轻也轻得。
谢大人跳的是赏心悦目,可换到杜惜晴这边,却令她犯了难。
她往后退了几步,掀起裙摆,这种高度她肯定是跳不上去,只能跑起来借些力。
就是想着好,可身体却不受摆布,临近了一脚蹬在墙上没借到力不说,还将自己给蹬了出去。
“夫人还是抓住这个吧。”
一根长弓从上递了下来。
杜惜晴抬头,见他略微躬身,神色在这火光笼罩下发暖,似是温和了不少。
她犹豫片刻,抓上了弓身。
下一刻,她便被提了起来。
以往是看他砍人射人的,没有太大实感,这会儿被他轻飘飘地提起,那般轻松随意的姿态,像是她不比那花篮重上多上。
可惜杜惜晴没有他的力气,只是抓着弓被提到一半便失了力,一手抓着都往下滑,眼见着人就要滑着抓不住,忽地眼前一黑,一条黑色的宽袖垂落,谢大人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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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惜晴也跟着伸出手,可两人双手交错间,原以为他会抓手,却见到他往下一压,揪住她的袖子。
杜惜晴就这么被拉了上来,刚把她提到墙上,他便一连退了好几步,似是不愿和她靠得太近般。
若此嫌弃排斥的作态,令杜惜晴心中略有不快。
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杜惜晴目光偏向一侧。
这一眼,便瞧见墙下围满了人。
这些人身披铠甲,排列齐整,手中的弓弦拉满,齐齐朝向杜惜晴。
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就朝谢大人望去。
谢大人垂眼向人群望去,杜惜晴便看到那些军士齐齐收弓。
除却收弓时哗啦啦的响声,整只队伍都极为安静。
这便是权吗?
杜惜晴想。
“谢大人。”
墙下忽地传来一声。
杜惜晴随声望去,看见一张有些眼熟的脸。
这脸长得平淡,被一身灰衣衬得更是平平无奇。
杜惜晴思索片刻,便想起眼前这男子是先前衙门里见到的深衣男人。
“可需将此女带下去审问?”
男人目光从她身上扫过,虽说的是她,身体却是朝向谢大人。
谢大人瞥他一眼,眉头微挑。
“是真为了审讯,还是为了其他?”
男人却像是不敢与他对视般转开视线,额上也冒出了一层汗珠。
“……不敢。”
谢大人笑了一声,从墙上跳下,这一落犹如鸿毛落地,一点声响也无。
杜惜晴倒也想像她这般轻易,奈何身体跟不上,所幸这墙上没有砌瓦,能供她抓手,摇摇晃晃的也能从墙上爬下来。
就是这谢大人未免也太不会怜香惜玉些,竟是一把手都不搭,就在一旁看着。
等她站稳,他一抬手,那些整齐排列的军士才散开,四散着拿水桶去救火。
而那男人一连看了她好几眼,即便是看也是偷偷摸摸的。
他似是犹豫,但最后转身拎起了木桶离去了。
谢大人笑了一声。
杜惜晴收回视线。
这男人可真有意思,看着像是不服谢大人,可又不敢与谢大人正面对上。
不过普天之下,这样的男人多了去。
可奇怪就奇怪在,在场诸人皆不敢与谢大人对抗,这人虽不敢正面反抗,却隐隐透着些许不服的意思。
而以谢大人的脾气,竟能留这样的人在身侧。
这就有点意思了。
谢大人:“夫人是在想我为何会容下此人?”
杜惜晴一怔,垂眼不敢看他。
谢大人:“此人姓李,自认清流,不与旁人同流合污,夫人不妨猜一猜,将这样的人插进我的身侧是何缘故?”
杜惜晴低头不语,但见他平时行事颇有种无法无天之感,可他偏偏又不是皇帝,便能隐隐猜到一些。
“此人来到此处,自是来约束我这污流的。”
谢大人也不管她是否回答,或许他这般的人,根本不把旁人放在眼里。
谢大人:“可惜了,此人拿捏旁人的七寸,还没夫人拿捏得准。”
9. 九
杜惜晴确实产生了些许念头,听谢大人的意思。
这李姓男人似是皇帝拍派来约束他的。
而她在攀附大树前,总要先对比一二。
只可惜这姓李的看着不太中用。
可谢大人忽然说了这么一堆话,竟还与她说了这姓李的来头。
这是察觉到了她的意图?
杜惜晴有时会觉得这谢大人对她的态度很是奇怪。
似是厌恶,又似是放纵?
不过两下对比之下,这姓李的差了太多。
杜惜晴心中有了计量。
“大人说笑了。”杜惜晴说道,“奴家察言观色是为了活着,何来拿捏一说,如今更是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她这地位,自是什么都做不了,可好听的话还是要说说。
杜惜晴:“眼下有人碍着了大人的眼,不知大人可需奴家做些什么?”
谢大人看她一眼:“能言善辩。”
说完,他摆了摆手。
杜惜晴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
“小姐!”
是莲蓬。
杜惜晴立即转身,就见莲蓬顶着一张被烟熏的灰扑扑脸撞了过来。
她被撞得一个踉跄,正想呵斥几句,可莲蓬哇哇大哭着揪住她的腰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姐……小姐……”
她所有的话便哽在了肚中。
杜惜晴闭了闭眼,也不知怎么的,心中委屈愁怨翻涌,一时间险些不能自抑。
莲蓬抽噎着哭了许久,边哭边抽抽嗒嗒的说她跑出去找人的经过。
“我到处找谢大人……怎么都找不到……”
这也是正常,她对莲蓬本就没抱太大希望。
说到底,这个徐家,也就只有莲蓬这么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人。
杜惜晴安慰了一阵,余光见谢大人站在一侧,竟是没走。
她立马打断了嚎哭的莲蓬。
“你先去收拾一下,大庭广众哭哭啼啼的。”
莲蓬一顿,立即止住哭嚎,手忙脚乱的擦拭脸颊,小声应了几声,但却不想走。
直至杜惜晴眨眼,用眼神示意谢大人还在,她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谢大人:“不多说几句?”
“不了。”杜惜晴垂头,见离去的莲蓬身后还跟着两个军士,“多谢大人送莲蓬来。”
杜惜晴:“奴家有个不情之请。”
谢大人没有立即回绝,而是说道。
“说说看。”
杜惜晴:“奴家这婢女不太会看人眼色,却是重情重义,奴家此次陪同大人前去京城,她怕是会纠缠上来,大人此去京城京城乃有要事在身,能否将她关起来,等我们走后再放出?”
这一路前往京城,路途遥远,路上匪徒不知多少,又涉及造反,便是杜惜晴都自身难保,更何况再带上莲蓬?
“夫人心善。”
他虽语气和缓,可杜惜晴听着却有那么一丝讽刺的意思。
杜惜晴苦笑:“大人,奴家虽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是人,人非草木,怎会无情?”
说罢,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这是她说话时惯用的手段,只是谢大人太过强势,时时令她不敢与之对视。
她头抬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正想低头,却见谢大人侧脸,微蹙了下眉头。
“将你那婢女关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人可真是有意思,总爱说些刺她的话,被堵了回去,又会松口。
如此往复不知几次,也不知是存的什么心思。
杜惜晴心中纳闷,但面上不显,只是垂下眼。
“那便劳烦大人了。”
谢大人微微颔首,转过身逆着来往救火的人群往外走去。
杜惜晴犹豫片刻,往前几步想跟上,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
“夫人止步。”
杜惜晴回头,就见两名青衣女子上前,冲她微微弯腰屈膝,似是行了一个礼,可又行的十分敷衍。
这两人是谢大人府里的婢女?
杜惜晴心中有了猜测。
“夫人随我来沐浴更衣。”
其中一位青衣女子开口。
杜惜晴点头,她转头又看了一眼,谢大人早就没了踪迹。
青衣女子并未催促,只是安静在前引路。
杜惜晴跟着上了辆马车,这车当然比不上她徐家的那辆金碧辉煌,但也宽敞。
她撩开车窗上的竹帘向后望去,整个徐家的宅邸都陷入了火海。
转眼间,她便又是一无所有了。
虽对这徐家并无多少感情,可她还是难免升起了些许愁绪。
但也无妨,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杜惜晴放下竹帘,目光转向身前的两位青衣女子。
她们模样清秀,脸上未用胭脂,端正的坐着,视线也不乱瞟,除了先前与她说的几句,再未开口。
只是一眼,杜惜晴便清楚这两人并不是多嘴多舌之人,便歇了打听的心思。
谢大人说她擅长拿捏人的七寸,那是因为她爱读‘书’。
只是她读的‘书’和旁人读的书不一样。
杜惜晴读的是人。
在她看来,人就是一本书,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就像有些故事看多了都能猜到结尾般。
若是读懂了人身上的故事,自然也能猜到这个人会如何行事,如何想,以及如何拿捏这个人的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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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这些故事要从何得知,自是那些人身周的亲近之人。
可惜,这些故事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同她讲的。
她得自己去挖掘,去猜。
仔细回想,她为了读清徐二这本书,不知是伏低做小多少次,听她那公婆抱怨,忍受那徐大的轻薄之语……
在她思索间,马车停了下来。
杜惜晴望去,望见青衣女子腰板挺得更板正了些,她们一人侧身,一人撩开车前竹帘。
“请吧,夫人。”
杜惜晴弯腰从车上跳下。
刚站稳,她抬头先是看到了两个红灯笼,那笼中央挂着一副牌匾,上书两字——王家。
嚯,看来这王家也难逃一劫。
赚钱的买卖自是不会只有一家做,这王家也做私盐的买卖。
杜惜晴瞥了眼红灯笼,那笼上还有喷溅而上的血迹,如今一看,这王家也做了些不该做的买卖啊。
青衣女子下车后先她一步,也不等她。
她急忙跟上,随着青衣女子进入王家。
宅院还是那个宅院,可院子里的人全都换了,青石地砖上还有未洗净的血点,风中似有未散的腥味。
当真是杀人如麻啊。
杜惜晴心中暗叹。
院里身披铁甲的士兵来回走动,明明人来人往,看着十分忙碌,可诺大的宅院却静悄悄的。
这是杜惜晴从未见过的,即便觉得这谢大人性子古怪,也不得不承认,他御下有方。
青衣女子脚下走得飞快,杜惜晴只看了几眼周遭便见人走去老远,只得加快脚步跟上。
她们左拐右拐传过几道巷子,又穿过花园,应是从前院进了后院。
徐二没死之前,杜惜晴大多困于后宅之中,也未曾进过王家的宅子,更别说是深入。
青衣女子将她带至一间厢房前,也不与她多说,转身便走。
看来,不光是谢大人,连同他府中的婢女都不喜她。
杜惜晴心中叹气,还是抬手敲了敲厢房的门。
“催什么催?”
门后传出一声暴呵,随着啪嗒啪嗒的脚声,门被拉开。
一张圆润的、略显稚嫩的脸蛋从门后显露出来。
虽知道大户人家都会买些年纪较小的女童当下人,可猝不及防见到如此一张幼嫩的脸。
杜惜晴还是惊了一下。
“你就是大人抓的那个寡妇吗?”
这女童人小,语气却不小。
见到她时,女童的眉毛都要拧成一团,怒气与嫌恶之色毫不掩饰。
在看到这个女童的霎那,杜惜晴就明白。
她找到了一个能同她讲谢大人故事的人。
10. 十
杜惜晴:“……是的。”
杜惜晴作出一副低眉顺眼,又有些害怕的神态,便听到那女童哼了一声,但语调却软和了一些。
“进来吧。”
看这表现,恐怕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
杜惜晴跨过门槛走进门内。
屋内竖着一个屏风,而屏风后热气袅袅,正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
女童:“把你身上打理打理。”
杜惜晴低头,那襦裙裙摆已经被血浸透了。
可这女童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杜惜晴稍作思索,直接脱起了外衫。
女童惊道:“去屏风后面脱衣服!真是不知羞!”
杜惜晴当然明白这屏风的意思,便想借着试一试这女童的性子。
应是年纪不大,性格跳脱,情绪都浮于脸上,遇事话也多。
“啊……哦。”
杜惜晴故意发出语音不详的声音,两眼再望向远处,装得心不在焉的。
女童看她这样,不耐烦道。
“算了,你牵着我,看你这样,我怕你等会儿洗澡把自己淹死喽。”
说着牵住了她的手。
嘴硬心软。
杜惜晴心想。
木桶旁放着一个脚凳,浅绿的新衣挂在屏风上,似是为她准备的。
挺细心的,杜惜晴收回视线,解起了身上的衣裳。
女童也上前帮忙,裙摆被血打湿沾在腿上,撕下来时废了番功夫,杜惜晴听着女童小声抱怨了几句,但在看到她膝上的淤痕后收了声。
还是跪久了,膝上青紫一片,看着倒有几分吓人。
女童的脸蛋上精彩纷呈,像是恼怒嫌弃又像是有几分不忍。
见状,杜惜晴便知机会来了,她小声问道。
“……奴家,将来会如何?”
都说知子莫若母,可这些下人对主子却也是了解的。
果不其然,在杜惜晴说出这句后,她更是恼怒。
“若是早知今日,你们为何要做那些不法之事?”
“我们?”
终是等到了这句质问,杜惜晴反问道。
“奴家不过内院妇人,既不能出门,又不能同外人打交道,何来做不法之事一说?”
女童一怔,呆在了原地。
这世道便是如此。
杜惜晴想。
家中男人做了错事,都会牵连到女人身上,便是外人也是这么想的。
虽说这事杜惜晴也不清白,但显然女童并不清楚其中门道,在她说出这句话后,女童连眨几下眼,像是有些恍惚,脸憋得通红,似是想说些什么,可嘴巴张了张又没说出口。
良久,才憋出一句。
“……还真是的。”
虽没再多说些什么,可下手的力气轻了许多,还伸手扶她踩进木桶。
望着女童刚到自己胸口的个头,杜惜晴心中有些好笑。
刚一入水,被那热气一熏,杜惜晴便觉手脚酸痛得厉害。
“多谢。”
女童:“谢什么,水烫么?”
态度缓和了。
杜惜晴舀起一手水清洗脸上的血痂,转眼桶中的水微微泛红。
“不烫,挺好的。”
女童递来一条巾帕。
“……对不住,我以为……以为你是做了坏事。”
这女童性子还挺耿直。
杜惜晴:“也算是吧。”
她将一开始对谢大人说得那些关于徐二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相较于谢大人,这女童就好骗得多。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不说,可能同为女人,听到杜惜晴被徐二强娶的部分还暗骂了几句色鬼。
女童:“都这样了,你竟还为他着想劝他上进。”
杜惜晴叹道:“是我不对,不懂礼法,就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想到他搞起了私盐的买卖,如今大祸临头……”
女童:“不怪你,你也是命苦,又是逃难又是所遇非人,哪有功夫学习礼法。”
杜惜晴苦笑。
“如今前途未卜,唉……”
女童也跟着一同叹气。
“谢大人也不是一点道理都不讲。”
杜惜晴立即集中注意力。
也许是说来安慰她,杜惜晴听到女童说。
“别看大人平时行事不留情面,可朝中最重情重义的便是大人,想来见你如此命苦,大人兴许会手下留情?”
见女童开了话匣子,杜惜晴故意反问道。
“……重情重义?”
“这……如何说呢……”
女童抓了抓自己的脸。
“大人有一胞姐,也是所遇非人,整日花天酒地,大人便杀上门去,若不是大人胞姐拦着,怕是要把人杀了……但从那以后,大人那姐夫便也收了心。”
听到这里,杜惜晴却有些惊异。
没想到这见人杀人的谢大人,竟也会被内宅之事牵扯。
不过比起杜惜晴前两任丈夫,谢大人确实要有担当得多。
许多人遇到一些同自己有类似际遇的人时,都会移情。
同情也好,可惜也罢……
杜惜晴拿捏人时便会利用这移情。
所以谢大人对她手下留情,便是因为他的胞姐?
毕竟她和谢大人的胞姐,都所遇非人。
杜惜晴收起思绪,笑道:“但愿大人也能对我手下留情吧。”
女童点了点头,伸手为她捋了捋发丝。
应是闷在后院里久了,熟悉之后,女童话也多了不少,叽叽喳喳的像只活泼的小鸟。
她也有个鸟儿的名字——黄鹂。
以往听侍女名字,各种花花草草的名字听多了,忽然听到这有名有姓的,杜惜晴还怔了一下。
黄鹂:“我和那些买进来的不同,我是家生子。”
说到这儿,她还挺了挺腰。
黄鹂:“自我祖父那辈便在府里做事,世……”
她开口发了一个音,猛地顿住,立即改口。
“……大人对我们这些下人挺好的,只是对外不同。”
是?还是世?
杜惜晴听到黄鹂嘴中的吐字,显然她先前说某个称谓久了,养成了习惯,这才说漏了嘴。
和是发音类似的称谓,也就只有世子了。
那么,谢大人是哪个亲王的儿子?
杜惜晴在脑中想了遍当朝的亲王。
能被圣上派下来探查谋反一事,想来这谢大人在圣上心中也有些分量。
似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黄鹂接下来安静不少。
杜惜晴心中遗憾,却也清楚这旁敲侧击的从人嘴里套话,得见好就收。
黄鹂年纪不大,手脚却极为麻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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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踮着脚倒水给她擦拭后背。
只是穿衣的时候遇到了些麻烦,她许久未自己穿衣,平时都由身边侍女上手,眼下换了新衣,竟是一时穿不明白了。
黄鹂似是看不过眼,将手中的巾帕丢到一边。
“我来吧,看样子你先前过得都是好日子。”
这样的话,杜惜晴听多了,心中隐有些不快。
她清楚最好敷衍过去,免得聊不投机,两方吵起来,不好收场。
可不知怎么的,每逢聊到这些事情,她便有些控制不住。
“这便算是好日子了?连嫁给谁都不能作主,若不是吃喝不愁,这日子哪还过得下去?”
“嗐,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黄鹂将她腰间系带捋开,忽地感叹一句。
杜惜晴忽觉头皮发麻,她一时间竟有些控制不住,烦躁之色浮于脸上。
“嗐,就是这般。”
黄鹂瞥她一眼。
“谈到不想听的,便都是如此。”
都?
杜惜晴虽烦闷,却也捕捉到黄鹂的措辞。
这个都出现了两次。
在徐家时,她便知道有些下仆会将她的一些私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倒也能明白他们的心情,寻常被主子打压久了,总得在别的地方发泄一番。
但谢大人的下仆倒是有些不同,黄鹂这小丫头虽多嘴说了几句,但也都是往好的方面说的。
就连眼下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似是在影射某个大人,语气听着也全无恶意。
杜惜晴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谁会想谈不喜欢的事情?”
黄鹂长叹一口气。
稚嫩的脸上充满愁绪。
“话是这样说,但人心里也会难受啊,老是钻牛角尖。”
她这态度还挺有意思的,怎么还有下人心疼主子的?
看来谢大人对下人还真是不错。
杜惜晴:“道理是如此,可若是人人能想通,这世上又哪来的痴男怨女?”
黄鹂瘪了瘪嘴,没再多说什么,就是为她系腰带的手稍稍用力了些。
杜惜晴心中暗笑,这女童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
帮她穿好衣服后,黄鹂问道。
“你要吃点心吗?”
这是小姑娘嘴馋了。
和她相处这功夫,杜惜晴也摸清楚了,这女童就是嘴硬心软,性子是十足的热情。
杜惜晴笑:“什么点心?”
她兴冲冲的说了好几样,牵着她的手就往外面走。
“得快点了,刚出锅的蒸糕最好吃。”
杜惜晴对吃没有太多偏好。
刚到厨房门口,便嗅到一股甜香味,伴随着扑面而来的热气。
黄鹂在原地蹦了起来,冲进了厨房。
“慢点儿。”厨房里有人叫了一声。
杜惜晴后退几步,从门口往内看去。
也不知黄鹂从哪儿掏出两个碗,正眼巴巴在蒸笼旁等着。
围在灶台旁的厨娘无奈道。
“等着,我先给大人装上。”
杜惜晴定睛望去。
那些糕点还做了形状,有粉色的小兔子,还有翠绿的花骨朵,粉糯又可爱。
杜惜晴忽地想到谢大人身上那甜乎乎的气味。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杜惜晴心想。
11. 十一
跟着谢大人的日子算不上好过,肯定是比不上她在徐家饭来张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但也算不上难过,总归还是能吃饱穿暖的,只是要亲自动手的地方多了不少。
杜惜晴把衣裳塞进盆里,如往常一般去井边打水洗衣服。
她会挑人多的时候,这后宅的侍女没有太多玩乐的去处,洗衣服便成了茶余饭后的闲聊场所。
她花了几天的功夫融进她们的闲聊之中,能这么快,还是因为黄鹂这个多嘴的‘小鸟’。
黄鹂这跳脱的性子,谈起谢大人还算是嘴严,都忍不住说了些。
更何况她,那黄鹂不得把她的事情都和人说个遍。
杜惜晴要得便是她的多嘴。
果不其然,从黄鹂听了她的悲惨身世后,宅内的侍女对她态度都好了许多。
杜惜晴冲着井边的侍女打了声招呼。
那正在打水的侍女也冲她微微一笑侧过身,露出身旁站着的黄鹂。
黄鹂:“你可算来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帮杜惜晴摇辘轳从井里打水。
无他,杜惜晴推不动那轱辘。
要知道她前几年战乱逃难时,别说推辘轳,便是装满水的水桶她也提着健步如飞。
到底是这一年的富贵日子令她骨头都软了下来。
她和黄鹂两人提着水桶,一人提着前面一人扶着后面,摇摇晃晃的将水倒进盆里。
“多谢。”
杜惜晴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将皂粉倒进盆里,蹲下身搓起了衣服。
黄鹂盯着她的手。
“这几天,我还以为你会抱怨几句。”
这便是要开始闲聊了。
杜惜晴笑了笑,手中动作不停。
“有什么好抱怨的,不就是洗几件衣裳,多做些事。”
井边的侍女捶打手中的衣物。
“你心态倒好,换了我,一晚上什么都没有了,是要想不开跳井里去的。”
黄鹂白了她一眼。
“你说的什么话?”
杜惜晴还是笑,她不讨厌说话很直白的人,这类人大多说话冲是冲,但坏心是没有的。
“人只要活着,还有可能翻身,若是死了,便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黄鹂听完,长叹一口气,和另一个侍女一同感叹起了她的不容易。
眼见着她们放松警惕,杜惜晴做出忧愁的神态,旁敲侧击道。
“这几日……我都没见到谢大人,不知是不是我那夫君牵扯的案子有了进展?”
杜惜晴小心的引导话题,说起谢大人会引起她们的警惕,便只能以徐二的案子入手,探寻谢大人最近的去向。
她善打人的七寸可不是什么天赋异禀,靠得都是这般旁敲侧击的摸清一个人。
想来也是奇怪,这位谢大人将她从徐家带出来,却又不闻不问的放在一旁。
也不知他究竟意欲为何?
这次是说话很冲的侍女先开口。
“和你夫君的案子没关系,大人是出去田猎了。”
杜惜晴:“田猎?”
“就是去郊外打猎。”黄鹂笑道,“今天能多些吃食了。”
看来谢大人心情颇为不错,还有闲情雅致打猎,应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杜惜晴想到徐二塞进妆匣的账簿。
摸清了谢大人的去向后,杜惜晴没再多问。
毕竟人也都不傻,问得多了,肯定是会被察觉到意图。
几人又说了些闲话。
眼见着夕阳西下,几人晾好衣服,黄鹂直往厨房冲。
杜惜晴倒习惯她这般急切的模样,小孩子总是嘴馋。
可这次厨房与先前几日不同,刚一凑近便嗅了甜滋滋的香气伴随着柴火燃烧的烟熏气。
黄鹂又是原地小跳了一下,脚步加快,转眼便窜进厨房里。
杜惜晴则慢悠悠跟在后面,还没等她走进,便见着黄鹂一手捧着个小木盒,垂头丧气的走出来,走到她面前,看也不看地将盒子往她怀里一塞。
黄鹂:“诺,大人给你的。”
杜惜晴低头,先是被甜腻的气味扑了满脸,是蜂蜜的气味。
那木盒里放着一小盘切成片的红棕烤肉。
这肉烤的火候正好,肉表皮被烘烤的焦脆,薄薄一层蜂蜜涂抹在上,亮晶晶的,更是衬得那肉肌理分明,十分新鲜诱人。
杜惜晴却肚中翻滚,连忙转过头才没干呕出声。
“怎么了?”
黄鹂见她脸色苍白,问道。
“无事,今天胃口不好。”
她垂下眼,不去看肉。
“你们吃罢。”
“真的?”
黄鹂表情一喜。
杜惜晴笑:“当然真的,就是这肉是哪位大人送的?”
这肉看着与猪肉羊肉不同,寻常黄鹂这些侍女还能吃些主子们剩下的糕点,眼下却要单独分出一盘给她。
黄鹂:“李遮。”
忽然听到这个人名,杜惜晴思索一阵,实在是没想起这人是谁,便奖疑惑的目光投向黄鹂。
黄鹂:“就是爱穿深衣那个。”
杜惜晴顿时想起一张男人的脸,这男的总是畏畏缩缩躲一边,明明不服谢大人,却又不敢正面同谢大人理论。
“是这位大人啊。”
黄鹂闭嘴,小声哼了一声,似是不屑,但双眼却一直盯着她手中的木盒。
杜惜晴笑了笑,将木盒放到她手中。
“吃吧。”
黄鹂看她一眼,犹豫片刻。
“……你要小心,这人是青楼常客。”
杜惜晴一怔。
“多谢。”
黄鹂抱着木盒就要寻个地,就在这时,杜惜晴听到厨房里传来一声呼喝。
“叫你送个东西,怎地人都送不见了?黄鹂!”
黄鹂一时间有些慌张,抱着木盒在原地转了一圈。
“来喽。”
厨房中的声音接着呼喝道。
“快来,将鹿肉给谢大人送去,别凉了。”
杜惜晴起身,按住黄鹂,问道。
“可否由我来?”
黄鹂有些犹豫。
“……这。”
杜惜晴垂眼,叹道。
“我已经许久未见过谢大人了,也不知大人会如何判罚我,就算是求饶,也总得让我见到人吧。”
黄鹂长叹一口气,也不说话,将木盒往她手中一放,低头转身往厨房走去。
没过多久,她提着一漆花食盒出来。
黄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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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
她将食盒递给杜惜晴。
黄鹂:“大人在花园,你等会儿过去,就说……就说我病了,你来帮忙送。”
杜惜晴接过食盒,她清楚自己是在利用旁人的善心,可看到这张稚嫩的脸蛋,心中还是略有些复杂。
“……多谢。”
*
花园不算难找。
但相较于徐家花园的花团锦簇,王家的宅子就要朴素得多,零星几块怪石交错分布,组成一座假山,依靠着一方池塘。
而谢大人正坐于假山后,池塘之前。
还挺有闲情雅致的。
杜惜晴提着食盒靠近,她加重脚下的力度,故意发出一些声响,免得惊着人。
虽清楚这些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但有些事情能做到还是做到得好。
还未等她走近,谢大人开口道。
“网罗到院中的侍女了?”
果真什么都瞒不过。
杜惜晴弯腰屈膝,将姿态放低,踱步到谢大人跟前,将食盒中的烤肉与糕点温酒一一摆至他身前的石桌上。
“大人许久未来,奴家只能出此下策。”
谢大人一顿,眉头一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杜惜晴见他如此表现,心中微沉。
“不知大人将奴家带去京城,是需要奴家做些甚么?”
谢大人一怔,随即笑了笑。
“夫人倒是主动。”
杜惜晴一层一层掀开食盒,食盒最下一层是温热的帕巾。
她跪坐在地上,将这层食盒递上前。
“为大人排忧解难自是第一要事。”
谢大人拿起帕巾,擦了擦手,笑了一声。
“若是需要,自会叫上夫人,夫人不需自作聪明。”
杜惜晴垂下脑袋,捏起竹筷,为他布菜,只是在夹肉时,手有些抖,多夹了几下。
像是笃定她会知道李遮是谁般,谢大人开口问道。
“李遮送去的鹿肉你没吃?”
杜惜晴垂眼。
“奴家不爱吃肉。”
谢大人哦了一声,似是不信,他用筷尖挑起一块肉,送至杜惜晴眼前。
“还有人不爱肉?”
甜味混杂着肉类的焦香气味扑面而来。
望着那红棕的肉,杜惜晴肚中再度翻滚。
这些贵人吃肉,追求肉的滋味鲜美,大多不会烤得太过。
如此,红通通又亮闪闪的。
杜惜晴知这是谢大人故意刺他。
他这人对她着实奇怪,似是纵着,却又像是带着一些恶意,时不时就要刺她一下。
他人虽是聪明,可大多时候又凭着性子行事。
杜惜晴都有些怀疑,谢大人带她去京城不过是一时兴起。
杜惜晴:“在灾荒之年,莫说肉,连杂草也是吃得,怎会有人不爱吃肉?”
她最擅说起往事惹人怜惜。
“猪肉纹理清晰,有肥有瘦,牛肉看着精瘦一些,羊肉稍有些味道,但都是红白相间,便是人被切成了块放在上面,又与这些肉有多大的不同呢?”
杜惜晴抬眼,眼中却已是蓄起了泪。
“大人,奴家不爱吃肉,那便是因为……”
“奴家也曾是砧板上的肉。”
12. 十二
从前杜惜晴很怕说起逃难时的遭遇。
荒山黄土,一眼望去无一点绿,黄土之上,白骨点点。
一根麻绳系在脖颈上,便和咩咩叫的病羊并列,一同被牵往肉肆。
——哐当
白刃剁下,肉骨分离,那肉还冒着白气,红通通的。
仔细一看,人与畜牲又有何分别?
那哐当哐当的剁刀声响都令杜惜晴时常夜不能寐。
于是她便哭着同身旁人倾诉,想寻求片刻的安慰。
每逢此时,徐二也好,莲蓬也好,便是那胡搅蛮缠的公婆,也会为之动容。
便如此刻……
——啪嗒
那肉片从筷尖掉落,滚落在地,沾满了泥土。
“我听闻灵州失守,百姓逃离,又恰逢大旱,田间颗粒无收,肉肆里甚至卖起了人肉。”
谢大人收起笑意,眉头微蹙,长叹一口气。
“对不住。”
杜惜晴一愣,本只想着勾起他的怜惜之心,好讨要些好处,却没想到他会如此反应。
“灵州失守时,大人年纪尚小,这与大人有甚么关系?”
“自是有关系的。”他缓缓说道,“家中长辈失守灵州,是失职,我这一辈亦未能夺回灵州,更是失职。”
这番话听得杜惜晴很是惊讶。
他寻常做事不将人命放在眼里,本就不是什么高尚之人。
这样的人,竟能说出这番话。
惊异之下,杜惜晴神情微变。
谢大人挑眉:“有话就说。”
杜惜晴垂目:“大人心系百姓,奴家佩服。”
谢大人笑了一声:“不必恭维我,身在其位,必谋其职。”
听着倒有些铁面无私的意思。
“那……大人会如何判罚我呢?”
杜惜晴问道。
他的态度实在模糊,她不得不一点一点试探。
谢大人笃定道:“这才是你找我的目的。”
人不是一层成不变的。
会有七情六欲,会偏心,会偏爱。
便如徐二,便如黄鹂。
杜惜晴感受到了谢大人态度的软化,她便想着更近一步。
杜惜晴:“……是。”
谢大人:“按律法来判,自是流放,可夫人确实能言善辩,我转念一想,夫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在外做生意,与人打交道的是你丈夫,即便这事有夫人的怂恿,可做得还是你的丈夫。”
杜惜晴怔住了。
寻常公婆嘴里说得最多的便是让她督促徐二读书,若是徐二惫懒一些,就是她的错,便是徐大好色动手动脚,也都是她勾引的。
谢大人又是一笑。
“如此一想,将夫人流放是否苛刻了一些。”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说到此处,他又是轻叹一口。
“带你上京,是我一时的突发奇想。”
果然。
杜惜晴心想。
谢大人:“看来夫人是猜到了。”
杜惜晴脑袋垂得更低了些。
“造反一事,夫人是生是死,并不重要。”
谢大人说道。
听到他语气平缓的吐出造反一词,杜惜晴惊了一下。
可仔细一想,他说的并没有错。
对于这些有钱有势的大人们来说,平民百姓的命,确实算不上什么。
杜惜晴想起徐二信中提到的安王。
她想要弄清谢大人在这场造反案子的态度。
究竟是支持,还是反对?
免得以后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杜惜晴抬头,轻声问道。
“大人,您的父亲是安王吗?”
谢大人:“夫人果然看了那些‘信’。”
他加重了信的咬字。
杜惜晴低头,不太走心地求饶道。
“大人饶命。”
“敷衍我的话就别说了。”
谢大人似是习惯了她的作态,并未过多纠缠信,而是说道。
“你在试探我的态度。”
杜惜晴愣住。
他又问了一句。
“夫人,你觉得我会造反吗?”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莫名,却也十分的可怕。
杜惜晴被吓了一跳,一时间摸不准他究竟意欲为何?竟这么直白的问她。
“大人!我……”
她双眸死死钉在谢大人脸上,想从他脸上探寻些许蛛丝马迹。
“你也觉得我会造反。”
谢大人忽道。
这不废话吗?
别说是杜惜晴,便是换作别人,见谢大人寻常这般无法无天的作态。
若说他对那皇位没点心思,谁信?
可杜惜晴见谢大人双眉微垂,眼中竟有些波光闪烁,脸上竟是透出了些许痛楚。
一时间,杜惜晴也有些不太确定他的心思了。
谢大人:“竟然连一外人也是如此觉得……”
杜惜晴被他这番举动弄得一头雾水,刚开口正准备说上几句,却见他挥了挥手,一脸倦色。
于是,她识趣地闭上嘴,安静地从花园里退了出去。
刚出花园,守在角落里的黄鹂立马上前。
“怎样?你说了什么?”
杜惜晴望向黄鹂。
人人都有软肋,区别在于这软肋好抓与否。
她隐约觉察到,谢大人的软肋就在眼前,可却因为不清楚他过往的故事,这软肋便抓不到手里。
机不可失啊!
杜惜晴决心更进一步。
杜惜晴:“我同大人说了我逃难的事,本想着求饶……”
从刚才与谢大人谈话中,她感觉他与圣上之间有些矛盾,但涉及造反之事是万万不可提及。
杜惜晴:“……但不知怎么的,似是戳中了大人的痛处,他与圣上?”
“哎呀!”黄鹂哀嚎一声,双手往腿上一拍,“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大人最是在意圣上。”
杜惜晴啊了一声,露出茫然的神态。
“可我并未提及圣上,只是提到了我逃难时被卖进肉肆一事。”
听到这里,黄鹂数落她的话也断在嘴里,化作一声叹气。
“都是可怜人啊。”
“你也是不知,怪不得你。”
黄鹂闭眼摇头。
“大人是被圣上亲自抚养长大的。”
听黄鹂叙述。
皇帝壮年时也有雄心壮志,恰逢蛮夷来犯,而朝中武将因皇帝夺位杀了大半,一时间有些青黄不接。
于是皇帝便干脆御驾亲征。
其中如何打仗,以黄鹂身份也不太了解详情。
只知节节败退,一路被打回京城,若不是皇帝的大儿子,也就是现今的端王绕路直冲蛮夷本营,逼蛮夷退兵,说不定如今的京城还得换个地方。
可就是这几场战役中,端王王妃一路拼杀护送皇帝,被人砍了脑袋剁碎了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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肢,死得极为凄惨,留下一对可怜的儿女。
兴许是愧疚,这皇帝便留下了其中的儿子。
这个儿子便是谢大人,谢祈安。
杜惜晴也终于知道了谢大人的名字。
黄鹂:“大人的名字都是圣上亲自取得,也没用当时那一辈皇孙的字,总归而言,是不太一样的。”
是啊。
祈安,祈安。
祈求安康。
人若有了偏爱,那便会毫不掩饰。
对此,杜惜晴深有体会。
听黄鹂说,别的皇子、皇孙,一天都不一定能见到皇帝一会。
可谢祈安却是被皇帝抱着,就这样坐在膝头,同皇帝一起上朝下朝。
其余更是事事无不应,怕是谢祈安想要水中的月亮,皇帝都会派人将它捞起来。
难怪养成了这一副无法无天的性子。
杜惜晴心中感叹。
可孩子会总归是会长大的,皇帝也是会老去的。
在朝堂之上,亲缘又算得了什么?
黄鹂沉吟片刻。
她似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于是只轻声含糊着说了一句。
“……大人,有时也太过了。”
杜惜晴一怔,从黄鹂模糊的态度中隐约窥探到了些别的意思。
她忽地就想到了先前谢祈安透露出的痛苦神色。
杜惜晴感到了些许唏嘘。
这位谢大人做人做的,不光是她这个外人,连身边的侍女都觉得,他会造反。
现在一看,圣上派他来调查安王造反一案,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我来龙去脉都与你说清了。”
黄鹂两手叉腰。
“以后同大人说话千万要小心。”
杜惜晴收起思绪,笑道。
“知道啦。”
*
自那次谈话不欢而散后,黄鹂惴惴不安了好几天,生怕惹怒了谢大人。
想来谢祈安也是气到了,连着几天下午都没吃糕点。
于是乎,厨房里叫黄鹂再去送糕点时。
她圆鼓鼓的脸都要皱成了一团。
杜惜晴一笑,在她耳畔轻声道。
“这次也让我去吧,祸是我惹出来的。”
黄鹂神色蔫蔫。
“这……”
杜惜晴笑着与她走到厨房外,拿过她手中的食盒。
“你帮了我这么多,总不能让你帮我顶吧。”
说完,杜惜晴捏了下她头上的小发团。
“没事的。”
还是如上次一般,杜惜晴再次来到了花园。
这次的花园与上次不同,池塘对面的树上多出了一面稻草做的箭靶。
杜惜晴随着小路绕过一棵参天大树。
——嗖
随着一阵破空的风声,杜惜晴脸颊微微一痛,几缕发丝扬起,断成两截,缓缓落下。
杜惜晴愣住,箭羽嗡嗡晃动着在她脸上拍打,而箭头正插于她脑后的树干上。
杜惜晴心中一颤,将食盒轻轻放下,自己也跪了下来。
“大人,饶命。”
谢祈安正立于假山之前,手中的弓弦颤动。
“竟敢再来,想来夫人是从那侍女嘴里套到了话。”
他面上带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夫人有想好这次……”
说着,他视线落于杜惜晴的唇瓣之上。
“要同我说些什么好听的话吗?”
13. 十三
这便是生气了。
杜惜晴:“是奴家逾越了,但奴家也知与至亲之人心生芥蒂是何种滋味。”
她话刚说出口,便又是嗖的一声,第二支箭正中她膝前。
虽未射中她,可那箭头全没入土中,却是有几分吓人的。
谢祈安:“慎言,夫人。”
杜惜晴心中一颤,若是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可她也清楚能让谢大人心神不宁的时机并不多。
更何况。
杜惜晴抬眼望去,见他脸上虽笑,眼中却被那池塘水面反光衬得波光粼粼的。
有时并不需太多言语,也能感受到旁人的悲苦喜乐。
杜惜晴心中一动,虽说这般想十足的荒谬。
可她并未说谎,对于谢大人此刻的处境,她倒是有那么一分的感同身受。
杜惜晴:“大人,您要听一个故事吗?”
谈及他人的家事,总归是敏感,尤其是谢大人这样的人,她只能说自己的故事。
谢祈安并未回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于是,杜惜晴继续说了下去。
“奴家生于灵州,家中有几亩良田和些铺子,虽比不上一些富商,却也是衣食无忧。”
说起幼时之事,她心中总是悲喜交加。
杜惜晴:“奴家是家中独女,也算是掌上明珠。”
被人偏爱的滋味可真是相当美妙。
“读书,习字……”杜惜晴板着手指头一个一个的数,说到这里,脸上都在笑,“奴家想学什么就学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杜惜晴:“寻常女子十三四岁便出了嫁,大人您应该也知道,我朝有律法,女子若是十五不出嫁,赋税是要翻倍的,我父怕奴家受了欺负,便也是纵着容着,那赋税更是几百文几百文的交。”
那时邻里街坊,连那上门说亲的媒婆都说,她杜惜晴生下来便是来享福的。
“可谁能想到,灵州失守。”
杜惜晴闭上了眼。
“只是一夜……全都化为乌有。”
她以前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饿肚子是那般痛苦的滋味。
肚子到嘴里火烧火燎的痛,土吃多了也是会回甜的。
杜惜晴:“奴家同父亲向南方逃难,有见过卖金银首饰的,也见过卖牛羊的,便是连儿女也是能卖的……”
说到此处,她眨了下眼,却觉眼中干涩。
因为眼泪早在那路上就淌干了。
“奴家晚上都不敢熟睡,因幼童和年轻女子的肉最受欢迎。”
杜惜晴怕极了,夜中总有人影在周遭晃悠,她怕一睁眼自己便被捆着送上了砧板。
直至她夜深人静之时,她看到了父亲转头看向她的视线。
应是饿极了,那眼中竟冒着幽幽绿光。
杜惜晴:“那天我父一反常态的给奴家盛了满满一碗米粥,奴家吃了一碗,他又乘了一碗,奴家不吃,我父却硬塞着让我吃。”
她干涸的眼中淌下一滴泪。
“然后……麻绳捆在了奴家的脖子上。”
杜惜晴到现在都记得,她的父亲同屠夫讨价还价的模样。
而她和一只病羊捆在一根绳子上。
杜惜晴凄惨一笑:“病羊一斤五百文,而奴家一斤……只有一百文。”
““奴家就站在称上,他将秤砣拨来拨去,把奴家推来推去……”杜惜晴望着谢祈安,“那真是我的父亲么?”
杜惜晴:“为何……人说变就变了呢?”
谢祈安回望着她,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可唇瓣却颤动了几下,一时哑然。
杜惜晴:“大人,您说……这世间还存在真情么?”
谢祈安眼皮一颤,似是被她视线刺到,踉跄似的后退了一步。
杜惜晴喘了几口气,即便说这一大长串话是为了动摇他的心神,可到底说的是自身的痛处,她也是会痛的。
可若是说的话连自己都打动不了,要如何打动别人?
而现今,她终是在他的心上敲出了一道裂口。
谢祈安怔怔地盯着她,双唇开合。
“我……”
虽还是那般面无表情的模样,可他的目光却没了落点,只是虚虚的点在她的脸上。
杜惜晴感受到了他的茫然。
便像是老话说得人无完人一般。
就是再不近人情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也需慰藉。
杜惜晴等着,等着他开口。
便如莲蓬,便如徐二,便如她过往拿捏过的那些人。
她最会的便是抚慰人心。
——嘣
杜惜晴被这声音惊得一愣,往前望去,这才发现是谢祈安手中的弓弦勾到了一侧的石椅。
谢祈安也仿佛是被这响声惊醒般,往后又退了一步。
随即他笑了一下,提起手中的弓,拨弄了下弓弦。
“难怪徐二说夫人的话他都爱听。”
杜惜晴:“那大人爱听吗?”
谢祈安手指一顿,接着回勾了下。
——嘣
又是一声,他手中的弓弦嗡嗡震动。
谢祈安:“夫人有些聒噪了。”
杜惜晴:“不敢。”
可惜了。
见他又恢复成往日那般油盐不进的模样,杜惜晴明白这次应该是听不到他说些心里话了。
人与人之间,要说些心里的话,可不是那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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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谢大人这样的人。
谢祈安:“夫人进京后,面见圣上照实说便好。”
杜惜晴试探道:“只说私盐那部分?”
谢祈安笑道:“寻常百姓与造反一事牵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听到这,杜惜晴长松口气,她怕的就是他让她在这造反案中做人证,便是那些有权势的臣子站错了队伍,都不一定有什么好下场,更何况她这平民百姓。
“圣上会如何判罚我?”
杜惜晴继续试探。
谢祈安:“夫人不是最会说些可怜的软话。”
见他态度逐渐软化。
杜惜晴:“……大人会帮我求情吗?”
谢祈安一怔。
“夫人倒是惯会得寸进尺。”
杜惜晴再次低头。
“奴家不敢。”
谢祈安冷哼一声。
“我看夫人胆子大得很。”
谢祈安:“圣上明辨是非,只是耳根子软。”
说到此处,他吐出一口气,似是叹息一声。
这便是明示了。
杜惜晴:“多谢大人。”
“走罢。”
谢祈安挥手道,脸上难掩疲色。
杜惜晴从地上爬起,冲着他一躬身,后退着退出花园。
出了花园,她直奔厢房,从箱子里翻出铜镜。
都说食色,性也!
这样一副好皮相自是用处颇多。
杜惜晴对着铜镜左右端详,未见伤口。
她一摸脸颊,略微有些痛意,但没见血。
看着射箭倒是吓人,但下手却收着力,杜惜晴心中好笑。
她算是发现了,这谢大人有时还真是嘴硬。
她翻了翻箱子,想找些膏药。
虽说没破皮,却也刮出了红痕。
这一来一去,很是废了番功夫。
杜惜晴刚将膏药一点一点涂抹开,就听黄鹂清脆的嗓音自屋外响起。
“晴娘,你能吃鸡蛋不?”
杜惜晴顿了顿,还未等她反应,黄鹂已经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碗进来了。
“这几天老是吃肉,大人应该也是吃腻了,让厨房做了些鸡蛋。”
说着,碗被递送至杜惜晴面前。
圆滚滚的白色鸡蛋漂于淡黄色的糖水之中。
那是蜂蜜煮的鸡蛋。
黄鹂:“我就没见过你吃肉,鸡蛋能吃么?总不能一点荤腥都不沾吧。”
杜惜晴望着那几个鸡蛋,心中泛起了阵阵涟漪。
“这是哪位大人吃腻了?”
黄鹂一顿,似是有些莫名,但还是如实答道。
“是谢大人。”
14. 十四
杜惜晴近来的日子好过了不少。
应是为了讨好那位吃腻了肉的谢大人,厨房做出的吃食里多了鸡蛋和鱼肉。
虽说花样还是那几种,但她至少是有些荤腥可吃了。
随即,便又是好几天没见着谢大人。
杜惜晴倒是有些习惯,于是旁敲侧击的套话。
听黄鹂的意思,谢大人是又外出田猎了,且这般外出打猎游玩的情况并不少见。
对此,杜惜晴顿觉意外。
没想到谢大人平时看着不近人情,十分稳重的模样,私底下却是好玩好动的。
可她转念一想,他连弱冠之年都未到,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
黄鹂感叹一句:“大人也就这些时候能放松一二了。”
杜惜晴侧目看了她好几眼。
“比起关心大人,你还是先去厨房看看吧,我听厨娘说昨儿抓了只黄羊。”
这种羊杜惜晴听徐二提过,在岩壁上来回跳跃,如履平地,因此肉质细嫩富有嚼劲。
但也因它们长居于险峻的山崖之上,难以捕捉,以至于平时难得一见。
黄鹂听完立即跳了起来,伸手就要去牵杜惜晴。
“那我们可得去厨房等着,等他们给大人们送去,剩下的……”
她话说到一半,面上表情一顿。
“我都忘了,你不吃肉……”
杜惜晴倒是无所谓,挥了挥手,试探性的问道,想确定谢大人在不在。
“那今儿我去送?”
“别。”黄鹂挥手,“今儿谢大人不再。”
说着她左右环顾一圈,小声道。
“那个色胚在。”
她话音刚落,杜惜晴便听到一道女声由远而近。
“夫人,夫人你在么?”
这声音也算得上是耳熟,是李遮身旁的侍女。
杜惜晴暗自叹了口气。
这位爱穿深衣的李大人最爱“”趁着谢大人不在的时候,让侍女送些东西给她吃。
杜惜晴给黄鹂使了个眼色,见她躲起来后,才清了清嗓子回应道。
“我在。”
说着,杜惜晴往外走出,微微冲着前来的侍女一笑。
“姑娘寻我是有何事?”
和以往不同,对面侍女手中两手空空。
侍女往前走了几步,凑至杜惜晴跟前,小声道。
“夫人和我来一趟。”
杜惜晴顿了一顿,明白这是李大人施恩施够了,要见面聊些细谈了。
她思索片刻,垂下眼。
“劳烦姑娘了。”
跟着侍女左拐右拐,穿了好几条长廊,才到了一偏僻的小屋前。
这屋子因为偏僻,便显得十分安静。
门前修着一小池塘,一棵柳树正依在池边,这季节虽树叶凋落,可长长的枝条垂着,却也有几分美感。
这屋子怕是原主人用来休憩学习的。
果不其然,跟着侍女跨入房门,就嗅到一股墨香纸味。
墙上,房梁上都挂着长条卷轴,杜惜晴快扫一眼,发型卷轴上大多写着闺怨诗。
杜惜晴为何熟悉这些诗,还是因为富商也爱附庸风雅,连带着夫人们也受了些影响。
那些晦涩难懂的古籍经文夫人们是看不懂,倒是这些闺怨诗读来简单,又符合这些深宅大院夫人们的心境,杜惜晴也跟着看了许多。
看得多了,杜惜晴也逐渐明白,不光是深宅夫人们因身处后院不得恩宠而心生怨怼,就是这男人,自认怀才不遇了,也会假借这闺怨诗来抒一抒情。
杜惜晴向前望去,就见到李遮两手交叉于背后,背对着她们,照常穿着他那深衣,站在窗前,头也没回道。
“你先下去吧。”
侍女弯腰福身,后退着关上了门。
做作。
杜惜晴心中哼笑了一声,面上不显,冲着李遮福了下身,又迅速直起身。
“不知大人找我是?”
李遮:“今日厨房烤了只羊,先前让人送去的烤肉,我见夫人未拒绝,想来是喜欢的。”
杜惜晴看见书桌上摆着一烤的金黄的羊腿,还摆着一个果盘,一壶酒。
这是准备要谈些东西了。
杜惜晴故意装傻道。
“大人,这是……”
李遮:“夫人近来过得如何?”
要来套话了。
杜惜晴垂头不语。
接着就听到李遮叹了一口气。
“过得不好吧,那位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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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话没说完,又是接连叹了几口气。
“太过不近人情了些,一不顺心就把夫人夫家杀了个干净,我都有些看不过眼。”
杜惜晴心中冷哼连连。
若真是可怜她,怎么不敢当着谢大人的面说这些话?
杜惜晴单手遮脸,作出落泪的神色。
李遮:“也是难为夫人了。”
他走上前,倒上了两杯酒,随后抬手示意她坐下。
杜惜晴找了个离羊腿较远的位置坐下。
李遮:“夫人这是?”
杜惜晴眨眼流出一滴泪,半遮住脸。
“奴家心中忧虑,实在是没有什么胃口……”
她想试探一下,再加上那烤肉味着实令她十分恶心。
李遮:“谢……”
他开口一顿,随即接上。
“谢大人这人确实心狠,以往见他办事,杀人如麻,甚有灭人满门……夫人可否与我说说,徐家着火那天的事?”
嚯,原来谢大人只留了她一个活口。
杜惜晴眼睛一眨,又是两条泪淌下。
“奴家……奴家不知。”
李遮:“那你同我说说徐家的事。”
她想起黄鹂与她说起过谢大人姐姐的事,他那姐姐在婆家过得可不怎么舒心。
“奴家自嫁于徐二便没过上好日子,整日受公婆磋磨,就连徐二……”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随即撒起了谎。
“徐二都在外头养了外室,我……”
“难怪放过了你……”
李遮忽地感叹了一句,打断了她的话。
如此一看,这谢大人姐姐的事是谁都知道啊。
杜惜晴露出茫然的神色。
“……这?”
听到这里,李遮似是失去了所有兴趣,蔫蔫的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与你没有干系。”
看这模样,应该是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回答。
一时间,他竟是连先前温和的神色都不愿再摆下去。
接着,又是第二杯酒。
李遮视线从她的脸庞扫过,眯了下眼,又缓缓下落,最终落至杜惜晴的胸前。
“夫人想不想要荣华富贵?”
15.十五
可算是说到了重点。
杜惜晴抬目,先是故意看他一眼,做出被他说动的神色,随后立马低下头。
“奴家……奴家……”
李遮倒是很吃她这般矫揉造作的姿态,语气缓和不少。
“夫人不必惊慌。”
说着,他又抿了一口酒,吃了片羊肉。
“夫人长居于乡野之中,应是不知朝中局势。”
听他这番言语,杜惜晴便知他是瞧不上她的。
这些大人们大抵都如此。
不过谢大人倒是好一些,至少他不好色。
杜惜晴有意结巴道:“朝中……是怎么了?”
李遮晃动手中的酒杯。
“有人欺上瞒下。”
杜惜晴猜他是在说谢大人,但明面上要表现的懵懂无知。
于是她略微瞪眼,怯生生地朝李遮看去。
徐二生前就喜看她这样,也就谢大人例外。
李遮却是普通男人,见她这样,一口喝净了杯中酒,脸上逐渐变红,看着有些醺醺然。
“谢大人……”他开口吐出这词,顿了顿,随即改了口,“那谢祈安仗着圣上宠爱就胡作非为,仗势欺人,目无尊长,打骂姐夫和叔叔,便是对同僚也没几句好言好语……”
听话要听音。
杜惜晴听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废话,听到最后一句,才明白他这是不满谢大人对他态度恶劣。
李遮又倒了杯酒,一口灌下。
“圣上糊涂啊,被此人糊弄着,竟让他来调查这个案子,所幸派了我跟着。”
到这里,他说话已经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了。
想来,是酒喝太多了。
蠢货。
杜惜晴暗骂一声。
原本全神贯注,就怕遇上个中高手被套了话,眼下一看,就是个空心萝卜。
但转念一想,若他真有些脑子,也不会不顾及场合时刻穿他那身深衣了。
可圣上为何会派这样的蠢物跟着?
杜惜晴上前,主动捧起酒壶,将他的酒杯满上酒。
“可奴家看谢大人凶巴巴的,大人您跟着……”
她故意话说一半。
李遮一听这话,抬手往桌上一拍。
“我怕他不成?圣上派我来时便说了,让我看管住他,少在外头惹事。”
听这话的意思,这圣上对谢大人还是有感情的。
“圣上糊涂啊。”
李遮还在喃喃自语。
“怎就不懂……狼子野心,我定要抓住……马脚,让圣上看看。”
虽说人醉了,但还是清楚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李遮虽未说明这狼子野心的是谁,但杜惜晴也能猜到。
还真是人人觉得谢大人会造反。
应是说到了兴头上,他一杯接着一杯下肚,还吹嘘起了自己过往的事。
虽说此人好高骛远,但也有几分真才实学,二十多岁便中了进士,一时间也算得上是风头无两。
可偏偏眼下时局不稳,外敌虎视眈眈,内部圣上昏庸,几个亲王间暗流涌动。
即便这李遮言语模糊,却也能从言辞中窥探出几分不平来。
杜惜晴便也在一旁望着,在他说起过往时,时不时奉承一两句,再倒上一杯酒。
如此一来,李遮更是上头。
杜惜晴眼见着他面红耳赤,说话都有些大舌头,这才问道。
“大人……您先前说的荣华富贵?”
“来……我和你说!”
李遮脑袋一晃,手在桌上一撑一滑,没能站起来。
“也不知那谢祈安在狂些什么,朝中不知多少人参过他,圣上更是早就对他心生不满。”
“你……到时见到圣上,就说……就说……”
李遮抬起一根手指指向杜惜晴。
“你看见这谢祈安私底下与一个人见过。”
杜惜晴:“谁?”
李遮:“你就说是二叔。”
杜惜晴一顿。
紧接着,李遮踉跄着往前一扑,似是想抱人。
杜惜晴:“大人小心。”
她嘴上这么说着,人却往一边侧身。
于是李遮一头撞向书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杜惜晴一手挡脸,忍着笑凑近。
“大人。”
李遮脑袋上撞出了大包,整个人软塌塌倒在一旁,显然是失去了知觉。
杜惜晴往前,用锦帕裹住手指戳了下他的脸。
“大人。”
她见李遮一边脸通红,应是刚刚撞出来的。
杜惜晴手下逐渐用力,又叫了几声。
“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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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人还是没有反应,于是她反手一巴掌扇了上去。
这下李遮有了反应,他迷糊着哼了几声,翻了个身,睡去了。
*
谢祈安回了府,因为厨房又做起了精致的糕点。
杜惜晴照常与黄鹂换了,一路前往花园,畅通无阻。
杜惜晴有时都在想,谢祈安是不是默许她的行径,不然为何次次都是如此容易?
“大人。”
她垂头捧着食盒走进,随后抬头。
只是这一抬头便是一顿。
与寻常层层叠叠裹着不同,他穿着有些随意,外袍随意披在身上,头发披散,一手托着卷轴,一手提着笔不知是在画些什么。
杜惜晴小心的抬脚以免踩到地上的毛笔,那笔尖沾的颜料也将地面染得五颜六色的。
谢祈安却头也未抬。
“说吧。”
杜惜晴将食盒推至他面前,慢慢地跪了下来。
“李大人前几天找了奴家。”
谢祈安笔下未停。
杜惜晴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神色放松,似是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一般,便接着说道。
“他教了奴家一些话……”
杜惜晴说着,瞟他几眼。
“让奴家在面见圣上的时候说。”
谢祈安手中的笔从上至下画了一笔。
“说来听听。”
杜惜晴:“说您私底下见过一个人,这个人叫二叔。”
他手中的笔停了下来。
谢祈安:“李遮许了你荣华富贵?”
嚯,他还挺了解李遮。
杜惜晴垂眼,作出为难姿态。
“……是。”
谢祈安:“夫人倒不必装模作样,难道夫人不想要?”
这人说话可真是直白。
她当然想要荣华富贵。
杜惜晴:“想要荣华富贵有错么?”
谢祈安笔下一画,“人之本欲,没错。”
杜惜晴见他心情似是不错。
杜惜晴:“李遮有大人您官大吗?”
谢祈安手中的笔又是一顿,随即一笑。
“自是没有。”
杜惜晴:“那大人您会予我荣华富贵吗?”
谢祈安抬头望了杜惜晴一眼,眉尾微挑。
“自是更多。”
16.十六
杜惜晴俯身道。
“既然如此,奴家当然愿为大人肝脑涂地。”
谢祈安笑道:“夫人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杜惜晴:“那还是因为大人厉害。”
说罢,她垂头为谢祈安将茶满上,又将糕点一一摆好。
杜惜晴将茶杯递上:“不知大人何处需奴家效力?”
谢祈安并未伸手去接,“倒也不必如此殷勤,夫人其实做不了什么。”
杜惜晴:“我听李大人那语气,说得倒像是奴家能做些什么……”
“圣上如何决定与时局,与我有关,和夫人有什么干系,与那李遮也没有干系。”
谢祈安提到李遮时面上似有不屑。
“若是圣上觉得我没有逆反之心……”
说到此处,他眉头紧皱,隐带一丝痛楚。
“便是那李遮从中挑拨,夫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倒是清醒,杜惜晴心想。
但从谢祈安这个男人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却令她心生感叹。
要知道徐二还没死前,她不知是听到了多少因是她带坏了人,才令徐二与他爹娘分心的话。
杜惜晴:“大人,也不全是这样。”
她意识到眼下是个好时机,回想李遮和黄鹂与她说得话,再加上谢祈安如此反应。
杜惜晴试探着问了一句。
“以您与圣上的感情,有些话还是说开了好。”
“你怎知我未曾说开?”
谢祈安脱口而出。
终于是撬开了嘴,杜惜晴心中一喜。
她就知心中有事之人不可能不想同人说话。
虽说这谢祈安清楚症结是在圣上身上,可这不代表她能说圣上的不是。
杜惜晴:“或许是有人向圣上进献谗言。”
谢祈安依旧眉头紧皱,未再开口,抿紧了嘴唇。
杜惜晴便知她这是说到了他心里。
可下一刻,谢祈安便陡然反应过来。
“夫人是在套我的话?”
杜惜晴放下手中茶杯,两手伏地磕了一个头。
“不敢,只是奴家见大人忧愁,想着既无法为大人排忧解难,便只能为大人抒发心中忧愁。”
她没有抬头,只是听到他深吸几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平缓听不出喜怒。
“……还真是好一朵解语花。”
真是难搞啊。
杜惜晴不语。
谢祈安:“夫人是聪明,可不见得人人吃你这套。”
这是生气在放狠话。
但杜惜晴也得承认,谢祈安是她遇到最难拿捏的一位。
谢祈安:“李遮先是找了你,可第二天便与我说夫人你心机深沉,擅攀龙附凤,等圣上查明之后,怕是会在朝中生些事,不能多留。”
杜惜晴猛地抬头。
她虽知这世上狼心狗肺的人多得是,却万万没想到这李遮竟毒辣至此。
见她如此反应,谢祈安皱紧的眉头松散了些,似是高兴了点。
“夫人觉得这李遮教你说了话,落了把柄在你手里,事后能放你一马吗?”
杜惜晴听到此处,抬眼望去。
“放不放奴家一马,不是大人您说得算吗?”
谢祈安一顿,随即笑道。
“夫人倒是看得透彻。”
杜惜晴:“奴家不懂那朝堂中事,也不明白大人您的所思所想,但奴家知道大人您的官最大、最厉害,压得那李遮不敢在您面前多说一句……”
说着她话音一转,拍起了马屁。
“奴家对大人您的忠心那可是日月可鉴,那李遮同奴家说的话,奴家一五一十都说给大人听了……”
说着,她又是一顿,见谢祈安还是在笑,便又煽风点火起来。
“哪像那李遮,当面一套背后又一套,污蔑奴家是小,可他教奴家说的那些话……分明是不把大人您放在眼里啊。”
“夫人这火上浇油的功力见长啊。”
谢祈安眉尾一挑,笑了一声。
他没继续与杜惜晴再谈李遮,杜惜晴也识趣的退下了。
没过几日,杜惜晴在茶余饭后就听到黄鹂与别的侍女谈笑。
黄鹂:“我家大人田猎,听说李遮非要上前去拍马屁,这不就被马踢到了脸,脑袋肿的有冬瓜那么大。”
嚯,原来是在这等着呢。
杜惜晴哼着小曲的喝了口米酒,甜滋滋的。
*
又是一连几日见不着谢祈安人影。
厨房那边却是多出了不少野味,黄鹂也被叫了去帮忙。
杜惜晴本想跟着搭把手,却被黄鹂拦下。
黄鹂:“我这是去帮着剥皮,你这肉味都闻不了,别说剥皮了。”
杜惜晴:“怎么叫你去剥皮,本地没有屠夫吗?”
黄鹂无奈一笑:“我家大人都把本地的盐商杀得差不多了,哪还有屠夫敢拢上前?”
杜惜晴一想,若不是有求于人,她还真不会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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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上来。
“你们剥皮是?”
黄鹂:“这不快入冬了,估摸着大人也想为郡……大人的姐姐做些衣服。”
杜惜晴一顿,意识到这没说出口的郡,是指得郡主。
虽说黄鹂这些侍女寻常谨言慎行,但人说顺了口,偶尔也会说漏嘴。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失言,黄鹂连看杜惜晴几眼。
杜惜晴直接岔开话题,一手托起黄鹂的手。
“难怪我看你手都糙了些,我这刚买了些香膏,回头你别忘了抹。”
黄鹂立即一笑。
“是你先前买的那种吗?那桂花味可好闻了。”
杜惜晴:“我还买了别的,你看中哪个就用哪个。”
听到这,黄鹂眼睛一亮。
“你挑的就是好……”
话说到一半,可能是觉得拿了人好处不太好意思,她抓了下脸,低声说道。
“最近……你可别在大人眼前晃了。”
杜惜晴:“这是为何?”
黄鹂:“我算着这日子,应是大人姐姐信要寄来了。”
杜惜晴一怔,其实还想多问,可见黄鹂和她说起了香膏,便没再开口询问。
没过几日,又到送糕点的时候。
杜惜晴去厨房里拿食盒时,发现所有人都背对着她,黄鹂更是不见人影,说是被总管叫走了。
出了厨房,以往前往花园路上还能见着几个人,眼下她却一个人都没见到。
杜惜晴便觉得有些不对,她踟蹰片刻,还是继续往花园走去。
花园里十分安静,杜惜晴慢下脚步,边走边看,等近了湖,便见湖边落了一地的断枝,那石桌更是变成了两半,桌面滚到了假山边,砚台更是碎成了几块,墨迹喷洒的到处都是。
如此惨况,却不见谢祈安人影。
杜惜晴一头雾水,但随着喷射的墨迹,她看到地上掉着几团纸团,像是被人撕碎又揉成团扔在地上般。
她犹豫片刻,左右环视一圈,又大声叫了几声。
“大人?”
无人回应。
杜惜晴便将食盒放到一边,大着胆子的走上前,捡起地上一个纸团。
那纸团还沾了些许墨渍,可刚好有一字没被墨渍沾染,露了出来。
——弟
杜惜晴的心忽地猛跳几下。
她明白她接下来所做之事必然会惹怒谢大人。
可她也意识到,这或许是拿住谢大人的……天赐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