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我的神君他表里不一》
1. 狼狈的初遇
“废物!”男人的一声怒喝。
然后是瓷器被打碎的声响,颇为刺耳,江淮一被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打得偏过头去,他被这一掌震得耳畔嗡鸣,强忍着胸口翻搅着的噬心刺痛,将碎瓷拢在身前,屈膝跪在了上面。
他动作娴熟,还不忘用他喑哑干涩的声音恭敬请罪,一应动作标准得挑不出错。
“去外头跪着。”
“是。”
连绵的雨将后院的青石地浸湿,积水空明,将男人的面容、身形映得分明。
一身嶙峋瘦骨,几不胜衣,在细雨的敲打下用肉眼无法察觉的幅度簌簌发颤,腰杆倒是挺得笔直。清瘦的面颊上红肿未消,额头是重重叩头后显出的隐约青紫,藕色的唇紧抿着,唇角坠着血丝。可即便已狼狈至此,依旧能看出他原本的清俊容貌的,作为个男人,他美得惊人,满身的伤痛又让他如易折的蝶翼,透着点脆弱。
江淮一是阡月阁旧仇人的儿子,族灭后被收养,老阁主嫌他家人死得太轻松,故意要拿他磋磨发泄积年的怨怼。
他出生时就带着洗不清的罪,连尊严都是不配有的,从小被阁主扔进影卫营与影卫们一同受训,值守的间隙还要做下人也不愿干的脏活累活,作为阁中最下贱的存在,谁都能踩一脚。
一年前邢诸继位阁主后特意提拔他做了影卫统领,表面提拔,实则是放在身边更方便自己打罚玩弄罢了。
这一年中他每日都过得如同置身炼狱,事情做错了要罚,误了时辰要罚,做对了为了叫他牢牢记住还是要罚。没任务的时候就要随侍主子,在房内一律跪行跪侍,做桌子做脚凳,甚至于未经允许开口说话也会被狠罚。除了请罪,他不被允许说任何话。
分明是也会疲乏、疼痛的肉体凡胎,却被当作家具物件,供主人拿来泄愤。
即便是惯于忍耐的他,在漫无边际的疼痛、饥饿、劳累下也变得愈发沉默寡言,特别是在主人面前,成了只知承受痛苦的器具,一般的打罚下他甚至不会皱眉呼痛,痛极了也只是眯着眼轻轻抽气。
他先前被主人要求趴伏在地做棋桌,下人在他伤痕累累的背上搁了张厚实沉重的木板。维持一个姿势整整两个时辰,稍一动弹,立刻会有竹条精准抽在他小腿内侧。他以往受了疼都能忍住不动的,只是这次恰好碰上阁中新来的丫鬟奉了偏热的茶水上来惹了主人不悦,一杯冒热气的茶当即泼在了他身上,灼烧的痛炸开的肌肤上。
虽强忍着没出声,剧痛交加下他还是动了,木板倾斜,桌上的棋盘彻底乱了,棋子散落一地。
然后他就跪在了这里。
这一切。
早就习以为常了。
江淮一连为自己争辩一句都懒,这雨下得愈发大了,好在烫伤在雨里倒不那么强烈了,只是膝痛难忍,他的双膝因久跪本来就有着不轻的毛病,如今又受了凉,密密的寒气钻进骨缝,如同跪在刀尖上。
本以为折磨无尽,江淮一跪了会儿却被一个自远处缓步走来的少女唤住了。
“大人,阁主要出去一趟,特意吩咐要大人随侍。”少女说完便转身离开了,留下江淮一一人木讷愣在原地。
她与阁中所有人一般,会称他这个名存实亡的影卫统领为大人,但却并无多少尊敬。没人把他放在眼里,包括他的手下。
江淮一垂眸,敛去星点的失落,随后忍下那经久不散、几乎与他融为一体的膝痛,缓缓起身。
......
层叠红纱自琉璃穹顶垂落,被醉仙楼熏人欲醉的暖风吹得轻缓曳动,隐约能从那鲛纱上窥见戏台上舞姬勾人魂魄的曼妙身姿,赤足的舞姬发间的金玉步摇随舞步轻巧作响,勾得台下看客无不垂涎三尺。
邢诸所处的三楼雅间正对戏台,最上等的一间,正斜依着张贵妃榻出神。他此行的目的却不是为着赏戏。
“能行?”他扬起足尖轻踹了跪在一旁的江淮一一脚。
青年颔首,恭敬地回话。
“属下身上的伤早已无碍。”吐出短短几字,江淮一再度抿紧唇,以舌死抵住上颚,忍下翻涌于喉口的呕意。今日他被罚得不轻,又跪了数个时辰,再强悍的身子也快到极限了,现下只是在用意志强撑。他肺腑受的内伤还未及输导,欲呕的污血凝在肺管,江淮一却不敢在主人面前失态。只能忍了再忍,像他惯做的那般。
还未到时候,江淮一阖眼,暗暗运转内力调息,以求能将功力发挥完全。
再次睁眼,跪在邢诸腿边的他却与一层的某个人对上了视线。不过是个装扮纨绔的普通公子哥,对方只是瞥了他一瞬,就把目光再度投在了身侧的白衣公子身上,侧着身子与其交谈。
江淮一明白自己是不该看的,不该在执行任务前走神,却实在忍不住。
那位凝神端坐着的白衣公子周身卓绝的气度实在是太过出尘不凡,与周遭的匹夫草莽尤为不同,分明是清俊少年,神情却是那么的冷锐庄重,一副不关心凡间事的模样,似是被友人强拉来的。
江淮一正出神,台上舞娘腕上的金镯却发出了几声突兀的奇响,她挽着红绸腾身而起,紧随她看似寻常的舞步,迷药自腕上金镯倾洒而下,醉仙楼内瞬时倒了一片,只剩下有些底子的武者尚存几分清明。南蛮舞姬唇角勾起笑意,手腕翻转间,向邢诸所处的位置飞出数道细丝,电光火石间,那浸过南蛮尸毒的细丝被早就准备的江淮一轻易格开了,转而飞向墙边,击碎了那盏鎏金沉香炉。
“看来是本座的统领走神了,让人抢了先机。”邢诸冷哼一声也不抬眼,只是从手边果盘取了颗剥好的荔枝放入口中。
江淮一低声告罪后旋身踢翻矮桌,以桌上物什于空中筑起屏障,趁此机会飞身向前,足尖轻踏栏杆,转眼人已跃至舞姬跟前。他腰间软剑出鞘,动作间数道剑气化作牢笼,将女人围住,逼得她只好分神抵挡,腕上金镯倏然炸开,化为金色莲瓣,受她内息操纵,挣开了那剑气化为的牢笼。
江淮一先前受了苛责,又受过刑,状态不佳,无法使出全力快速将女人解决,只得费时缠斗。软剑与舞姬指尖的冰蚕丝几次相撞产生的余波将上下三层没点修为底子的看客震得五脏剧颤,几欲吐血。悬挂的六十八盏琉璃灯也摇晃如筛,小小的戏楼就快塌了,被药迷住的众人却连起身的气力都没有。
激烈动作间,江淮一浑身的伤处一一绽裂,血涌如注,顷刻便被脓血濡湿了全身。他咬牙,忍下失血后的晕眩,将全身内劲凝至一点,使出全力一击。
“白兄,你......你这是怎么了?”沈云扬喝着酒,平白无故遇上这事儿,气的头脑发蒙,正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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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剑冲上去说理。回头就见一早被自己强拉来的友人已经不省人事地趴倒在了桌上。
怕不是中了这迷雾的道了?!
向来胆大包天的沈云扬瞬间急了。他这友人一向身子孱弱,小小的迷药对常人来说只是睡上一小会儿,对他这药罐子来说却是要老命的。
“别死,别死,别死......”他六神无主地摇着白沐泽的肩,祈求老天保佑。
就在这时,数丈远的地方,舞姬手中甩出的骨钉被江淮一用剑花挡开,只有一枚不长眼的好巧不巧飞向楼下那俩富家公子的方位。
“我没事......”白沐泽摆摆手,他不是被药迷的,只是因为低估了自己的酒力,浅尝了半口桃花酿。他这边才撑起身,就被那漏网之鱼击中了后背。
“诶哟......”他当着才放下一点心的沈云扬的面再次栽倒在了酒桌上。
“你怎么了!!”被误伤的人没多大动静,沈云扬倒是一声惨叫,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来。
沈云扬满脸悲怆,他僵立在满地碎瓷片中,掌心被冷汗浸透。短短几刻,他甚至连自己的死法都想好了。是他把白沐泽喊来玩的,白沐泽又是当着他的面咽气的,老头子知道了不得整死他!
放眼望去,惹事的两人一死一重伤,重伤的那个被余波震飞,将那墙面撞得凹了个深坑,坑边是蛛网似的裂纹。
眼见着楼要塌,楼中众人作鸟兽散,只剩下憋着口气要讨说法的沈云扬和人事不省的白沐泽格外显眼。
青年怒目圆瞪,把一腔怨气撒在了出现在三楼的邢诸身上。
“知道我爹是谁吗?知道他爹是谁吗?!说出来准吓你大跳……”他指指自己,又指指人事不省的白沐泽。
只是还没说完,就见那身负重伤的青年缓缓起身,伸手状似要扶他的友人。
“你又做什么!人已经被你害死……!”沈云扬眼角一跳,下意识要拦在友人身前。
白沐泽醉得头晕,又被沈云扬的聒噪扰得欲开口斥他,相较之下后背那颗毒钉倒是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公子,抱歉……”少年人清越动听的声音。
那人一身血衣,几步走得踉跄,先在衣襟上揩了揩手,才伸手触他,不过只是一触即离,并未真用了力扶他。许是自觉冒犯,正要缩回,便被白沐泽扣住了腕脉,力道大得惊人。
本该气绝的人乍然有了动静,江淮一吃了一惊,下意识要抽手,却反被抓得愈发紧了。
就是了,他不会认错的。
熟悉的气息令白沐泽霎时清醒了,浑身血液上涌,突如其来的亢奋让他想要不顾形象地欢呼,他抬眸,与面前青年的清秀眉眼一同映入眼帘的还有友人劈砍来的剑。
危急中,他扣紧了怀中人的腰封,带人躲过了友人不留余地的一招。
“无碍,只是醉了。”他清清嗓子,负手而立,身姿挺得笔直。
“怎么可能没事!这钉子上有毒罢!”沈云扬扶住他,盯着他后背直溢黑血的伤口,眼睛都要掉出来了。
“去,备车回阁,带上两位公子一块儿。”邢诸的声音响起,被迫在这破地方耽搁那么久的他心情极差,深蹙着眉,怒瞥了眼楼下与别人拉拉扯扯的江淮一,纵身一跃,转眼人已出了这破楼。
2. 晚上陪睡,但……
白沐泽本不欲配合,却被沈云扬冒着晚归家被父亲责骂的风险硬拉着他妥帖包扎好,上上下下检查过大夫处理得无误,这才舒了口气。
“你小子真是命大,不是致命的毒。只是不该啊......打得那么凶,没理由用那么和善的手段......不管了,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了。”见了阡月阁的声势,沈云扬倒是嚣张不起来了,只是站在塌边老妈子似的念念叨叨,饶是听习惯了的白沐泽也忍不住皱眉。
“休息得如何?这回是本座的手下人学艺不精,害公子受伤。”邢诸自帘后走出,目光在白沐泽身上扫视片刻后又道,“银子,还是其他物什,只要是阁内有的,随便开口。”
“我要他。”不等沈云扬开口,卧床上半死不活的人抢先一步道,还指了指门口跪着的人。
“他!?”沈云扬震惊大喊。
连邢诸脸上的和缓也被疑惑取代了。
“你要他做什么?!”
“他不过是个下贱奴才,摆在眼前都碍眼,公子又何故要他?”
自始至终垂首跪着的江淮一被强烈的失血感弄得头脑昏沉,浑身的伤处都在方才的打斗中被挣开了。为了尽快解决那人,他亦拼尽了全力,因此肺腑里受的内伤与无节奏冲撞的凌乱气息也折腾得他生不如死。
他能感受到,自己少说也断了三根肋骨。
失血的身子冰凉彻骨,只是跪了半个时辰,便在身下留了成片的血色。
待因他受伤的公子离开,他还需去刑堂领罚。为的是他办事不力未曾抢先出手,也为他误伤了人耽误主人时间。
江淮一呼吸愈发沉重,里外都难受得厉害,同时又忍着呕血的冲动恐污了贵人的眼。半个时辰的跪省直忍得他面色如纸,眼眶忍不住透出水红。恨不得早些滚去刑堂领罚,也好结束这令他精疲力尽的一日。
他着实有些跪不住了,此刻全靠毅力支撑勉力不让自己跌倒。
他专注于自身的痛楚,也习惯不去打听贵人的交谈。直到主人说了这句,他才意识到这几人正在谈论自己。
“就是想要他。”
“只是影卫一生不事二主……”这是主人的声音。
”那便今晚一夜。”那位白公子用平静到毫无波澜的声线将自己的诉求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是铁了心想要他。
江淮一死盯眼前的一小块方砖,等待着主人的决定,不敢呼吸。
在主人身边,只要主人没厌倦他这个耐玩的物件,有兴致继续折辱他,他尚可以活命。可若是被别人讨去……况且还是被他得罪了的人,他必是没好结果了。
虽说他只是吊着口气苟活,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人总是想活下去的。
不是吗?
”滚,下去清洗。”
“是。”江淮一敛去眸中低落,恭敬磕了个头,拾起自己残破到血肉模糊的沉重身躯膝行离开,他一面倒退一面忙不迭用袖管擦拭自己留下的那条血路,狼狈不入眼的模样引起了邢诸的一声冷哼。
……
江淮一被下人从头至尾地仔细清洗了一番,这是前所未有的,他从未受到过这种程度的重视。伤处被粗暴打理后炸开逼人崩溃的疼,眼见着蔓延的血水融入地缝,染红了水池。
身上的痛楚尚且可以忍受,心底的却怎么也忽视不了。他只能借着失血后的朦胧,自我欺骗这一切只是昏迷后假想出的梦境。
他其实并不需要去服侍一个男人。
“发什么愣?叫你转过身去没听见?”
直至冷冰的事实明摆在他面前,他仍然不愿信,只是失魂落魄地任由旁人为他穿上毫无遮掩效用的衣裳,将自己的尊严与肌肤一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江淮一双手被缚在身后,红绳勒过仅着薄衫的上身,一段咬在嘴里,垂首跪在客房的床前,失魂落魄地等了很久,直到房门被打开。
“请您随意使用。”他躬身以额触地,将身子伏到最低,忍下心底绞痛,用最小的声音说着屈辱的话。
过了几个呼吸的功夫,他被对方扶了起来,一只手探向他的身前。
赶苍蝇似的把不住揶揄他的沈云扬赶走,白沐泽被阡月阁的随从带着前往客房。
面前人被红线勒了一身,有些局促不安地跪在偌大的床前地毯外的位置上,后背的鞭痕、刀伤隔着层薄纱依旧是清晰可见的。随着呼吸的起伏,那些不明数目的伤口几处已经有鲜血逸出。此情此景已然称不上美感,只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他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随后紧张地抬头,被冷汗濡湿的鬓发紧贴着颈侧,感受到白沐泽的视线后,他颤抖的幅度更大了。
“莫怕,一会儿就好。”白沐泽宽慰道。
对方猫儿似的小声应了句,敛目垂首,颇有种要再给白沐泽磕一个的意思。
白沐泽懒得再与人计较,他指尖凝出微末银芒,直点江淮一胸前,薄唇轻启,掐了个无声的诀。
“收。”他心中默念。
“嗯额……”青年眼神突的失去了焦点,低低闷哼后,欲弯下腰忍痛,全身却被某种无形的物质吸向白沐泽的指尖,白皙肌肤上绽出暗紫色裂纹,那紫色暗芒似有要将他这身血肉撑爆的迹象。□□无法承受的痛楚让江淮一弓起脊背,猛的喷出一口血来。
那不是普通的、他受惯的折磨,那是一种直至灵魂最深处的撕搅剧痛,灵魂仿佛要逃脱□□的桎梏被生生吸出,这痛得他失去了片刻的意识,只是沉沦在痛楚的泥沼中无法脱身。相较之下,他断开的肋骨与先前受的内伤,早就算不得什么了。
“呃,呃啊……求您……公子……咳咳……”江淮一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要遭受此等磋磨,他只来得及为自己求上几句,就被口鼻喷出的血呛得噤了声。
就在他快要咽气的前一刻,五脏六腑中肆虐的力量却停下了。没了支撑,他乏力地歪倒在地,败犬似的狼狈喘气。
“多谢……谢公子饶命……”他木木地转动眼球,感受意识的回笼,用目光追寻白沐泽的足尖,试图起身谢恩却再次滑倒在血泊中。
“把这个吃了。”淡漠无情的声音过后,白沐泽骨节分明却没多少血色的手掌出现在他面前,掌心躺着一颗透明如琥珀的球形药丸。
“求您,我受不住了……”江淮一吃了一惊,面上再度爬上恐惧,他唇瓣颤抖,两眼紧盯着那颗看似无害的药丸,滚动喉结将剩余的话咽了回去。
他没资格求饶。
药丸入腹后,紧随其后又是一阵绞痛,江淮一彻底没了起身的气力,只觉得被人将烧红的铁砂灌进了经脉,恍惚间竟连自己骨骼碎裂的脆响都能听见——或许是被打断的肋骨又错了位,又或许是灵魂正在寸寸崩解。
薄纱在挣扎中被撕碎,冷汗混着血水在腰窝处积成浅洼,将卧房地毯染出大片暗红苔痕。
“不该啊……”
“哪方面出了问题……?”满眼的血色让白沐泽愣怔当场,他也没料到自己这法器竟那么难取,还有那药,只是稳固自身灵魂辅助法器脱离用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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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会把人害得险些断气。
他沉吟着四处踱步,表面泰然自若,内心却慌得不行。他把人放到床上,
并指划过少年胸前,浸血的薄纱应声裂开。交错的新旧伤痕下,青紫色的经络浅短地拨动着,仿佛力竭,仿佛不久后便要停止。这回白沐泽并未掐诀,只是将毫无情绪可言的目光停留在青年不堪入目的残破身躯上。很快有幽蓝色灵气将他的全身包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他的伤处。
房中烛灯晦暗,那青蓝色灵气便格外醒目,衬得青年胸腹间尚未结痂的烙伤愈发狰狞。
他被烙上了阡月阁的印记。
这本与白沐泽无关。
可如今的他与固灵环合二为一,几乎无法分离。
他的所有物被刻上了别人的印记。这一念头出现在白沐泽的脑海,令他尤为烦躁,施法便没了轻重,那青气竟一下子灭了。
他转向床边的铜镜,瞥了镜中的病弱青年一眼。
“废物。”
这身子无用,一回没做成,便再起不能了,他无事可做,只得爬上床,平躺在江淮一身侧。
侧着身,目光总是忍不住在江淮一身上乱飘。月华银缎般在青年的锁骨、腰线处流淌,白沐泽只用肉眼看着,便觉得内心激荡,忍不住用手去触。指尖熟悉的震颤令他瞳孔骤缩,自鸿蒙初开之时便伴随他左右的法器正透过这副血肉与他共鸣。
千年风雪在他眼底呼啸而过,那些独自穿行在光阴长河里的孤寂,竟被这微弱共鸣烫出细密的裂痕。那些辱弄、误解,随窗外梨花飘然坠落,终是到了释怀的那日。
待枕巾被温热打湿,他才恍然回神,自己竟是哭了。
……
被一鞭鞭打进身体的习惯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
即便是陷入昏迷,不过两个时辰江淮一也醒了。看天色还未亮,大约还没到卯时。他被那些层出不穷的责罚打怕了,见自己没有误了时辰,这才松了口气。
自己竟然没死,来不及思量自己还没咽气的缘由是客人善心发达还是那药出了问题,他决定赶快起身做事。身上的疼经过一晚的修养,不减反增,甚至额上都起了点高热,令他昏昏沉沉的,只想眯眼再睡会儿。
不行,不能再耽搁了。
以往这个时间点他要先去影卫营履行下自己这个统领的分内职责,然后练半个时辰的剑。到了卯时五刻再去劈柴添水,把后院里需要自己做的活计处理一下,最后再跪到主人寝殿前静候主人起身。
推了下压在他身上睡得正香的白沐泽。
对方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句什么,一条腿搁在江淮一身上抱得更紧了。
江淮一下腹的一处伤顷刻间便撑裂了,在对方一尘不染的里衣上晕出一片妖艳血色。江淮一顾不得疼,看着那片污迹吓得血液都凝固了。
这下好,弄脏了客人的衣服,自己几条命都赔不起了。
可如果要继续这样安逸地陪客人躺下去,误了事,又是得挨罚。
而后他又想起,按规矩,他是不可留宿在客房的这不合他的身份。
他一早就已经做错了。
江淮一惶恐地发觉自己怎么做都是不对的,怎么着都是躲不过一顿狠罚了。
他不敢想接下来要面对的酷刑,轻喘着忍下了一波撕心裂肺的疼,又一次大着胆子去扒那个八爪鱼般缠在他身上的人,他对熟睡的人小声告饶,语气卑微地仿佛当场就要以死谢罪才得了。
觉得差不多了才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3. 喂小狗糖吃
一觉醒来,固灵环又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床前围了圈的大夫。
他脸上神情变幻莫测,与那些个老头儿面面相觑。
“白公子,您昨晚做那事的时候昏过去了......”
“咳咳......”那老头扭头避开了白沐泽的灼灼视线,用一阵咳嗽掩饰尴尬。
“......年轻人还是要注意身体,切莫......切莫纵丨欲过度。”
“是啊,中了毒还逞能。”
几个沧桑浑浊的声音不适时地把昨晚的事再度灌回他迷蒙的脑子——施法失败后还感伤得大哭,最后趴在人家身上睡着了......
才清醒的他恨不得倒头蒙着被子再睡一觉。
闹了这一出,也算是在阡月阁阁主心中坐实了白小公子体弱多病的形象,导致用个早膳都叫了一堆人来服侍他。
“不用。”白沐泽推开面前那个舀了勺红枣枸杞粥就要喂进他嘴里的丫鬟。
“固......你那影卫呢?”他急着想知道好不容易找到的固灵环去哪了。
“哦,他啊。”邢诸一脸的不在意。“快死了吧。”
白沐泽心头咯噔一声,也没有心思继续吃了,“发生什么了?我去找他。”
他眼神一凛,霍然起身,俨然是一副要冲出去与人争斗的架势。
“无事,他没服侍好白公子,还害您伤了身子,自去刑堂领了顿罚罢了......”邢诸偏着头并未察觉到白沐泽眼中一瞬间涌现的杀意。
他怎么这样?
白沐泽想到昨晚那动不动就拧拧巴巴、一惊一乍的人,气得捶胸顿足。
心想自己这倒霉法器怕不是这辈子投了个傻子胎,尽学会了个糟践自己。
“那他现在如何了?会死吗?”白沐泽紧张地问,手心渗出冷汗。
“怎么会?那小子命硬得很,死不了。”他用玩味的眼神打量着陡然严肃起来的白沐泽,又唤来影卫。
“喏,影一,去把你们统领叫来,就说白公子要见他。”
江淮一领了顿罚趴在床上意识模糊,早些时候就起的高热经过了这些时候更加严重了,催命符似的赶着要他的命。
胸腔中翻滚着的钝痛让他喘气都难受,没有药,甚至连杯水都没有。他嗓子干涩嘶哑,喉头一痒,咳出一口腥甜的血。
即便是素来能忍的他,也觉得有些捱不住了,恨不能得个爽快一死了之。
按理说他这番失了规矩,冒犯了客人,还耽误了活计,数罪加身,普通的奴才早就没命活了,直接拖下去一顿乱棍打死为止。
而他,身份特殊,罪人之子,每次受罚,主人都会特意吩咐刑堂莫要把他打死,留着口气好留着日后慢慢折磨。
这种日子,江淮一一过就是十几年。
但好在,被打到下不来床的时候,他能得个半日的安生,如此缩在他这小屋养养伤。
至于饥渴伤痛,忍忍也就过去了。
他如此宽慰自己,并打算阖上双目歇息一会儿。
“统领,白公子说要见你。”
江淮一没有想到的是,原以为可以得到的休息就这样提前结束了,他看着门口的青年本想唤他倒杯水给自己的。
看到他那一身齐整的影卫黑衣后,话到嘴边打了个弯儿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这个有名无权的统领有什么资格使唤人家?
这些他所谓的手下每日隐在暗处护卫阁主,将他的那些不堪一并看了个彻彻底底,明面上喊他“大人”、“统领”,心中估计早已认定他与最下等的奴才也别无二致了。
江淮一思及此处不由苦笑,咬牙撑着床板勉强支撑起身子,披了件没沾血的外袍就下了床。
他不想叫人家久等,省的再寻个不恭敬的由头罚他去刑堂再走上一遭。
他受不住了。
四、疗伤哄睡
等了许久,熟悉的身影才再度出现在眼前。
那孩子伤得比昨晚更重了,唇色白得透明,连裤脚都沾染了血色,站在微凉暮色中,颓唐得如同一片零落的枯叶,一碾就能碎成齑粉,就此湮灭于萧瑟秋风中。
他很快就屈膝跪下了,然后朝白沐泽这边膝行过来。
身上尽是难掩的血腥气,比昨晚更为浓重,导致白沐泽甚至感知不到他身上固灵环的存在。
皱眉。
白沐泽拉长了脸,眼神阴冷,一副心情不妙的模样。
想是自己身上的污秽气味冲撞到白公子了。
“咳咳——下奴污秽……冲撞了公子……请您重罚。”为忍住咳嗽,他暗暗用手指捅入自己腹前的某处伤口,狠劲一按,用尖锐的刺痛逼自己稳住颤抖不已的声线,磕磕绊绊地说完了一句话。
待念出最后一字才悚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
真是烧糊涂了。
规矩中的一条就是不能在主人面前未经过允许就开口说话,他非但开口说了话,第一句还是对外人说的,而此时此刻,主人就在旁边坐着,将他的不敬看了个真切。
他完全不敢看主人的脸色,吓出的冷汗蜇得他后背的鞭伤又痛了几分。
完了,今日怕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江淮一细数这两日自己犯下的错,一桩桩一件件都能要了他半条命,如今又明摆着对主人不敬,自己怕是怎么着都活不过今晚了。
明白自己已是将死之人,江淮一心中却无甚恐惧,也无多少对这个世间的留恋,只是如往常那般静默地跪在这冷冰的地上,等待裁决的下达。
本来精神颓唐的人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就变得心事重重的,白沐泽甚至能感受到有一团凝滞不散的死气在他周围肆意涌动。
刚想开口询问,就见江淮一倒在了他跟前。
……
“白公子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大夫面露担忧,说罢就要捉了白沐泽的腕子来诊脉。
“是他。”白沐泽闪向一旁,指了指床上昏迷不醒的人。
老头儿眼神一转,神色大变,先前的隐隐担忧一扫而光,“……实在抱歉,老夫不给畜生瞧病的。”
他甩下句话转身就想走,又怕拂了客人颜面,故而解释道,“白公子想是还不明白……”
“把药箱留着,我自己来。”
“是……是。”
耳根子总算是清净了。
江淮一伤得极重,里衣□□涸的血粘在身上,贸然扯开,说不定连碎掉都肉块都能一并撕下。
他懒得取热水,图省事用小法术给人把衣裳除了。衣裤凭空消失了,江淮一光溜溜地躺在床上,一片布料也不剩下。
药箱里有好几种伤药,白沐泽分不清,拿起一瓶就旋开了塞子给人倒在伤口上。
几乎是药粉触碰到伤口的那瞬间,昏迷的人如同被烙铁捅穿腹腔般弓身弹起。江淮一脖颈青筋暴突,喉管里迸发出野兽垂死般的嘶嚎,十指痉挛着抠进床板,生生在硬木上留下了五道血痕。
“唔......不,不要打我......下奴知......知错了......啊——”
江淮一在床上蜷缩成了一小团,用双臂环抱住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躯。
他一身的血肉被打得残破,比起白沐泽上回见着他时又添了数道伤口,遍布在他的前胸后背,有的部位甚至能看到血红下的森森白骨。只是他挣扎的这两下,就蹭开了几道新伤,眼见着又有混着汗的血水顺着他脊背滑落,弄脏了他身下的床铺。
这药,涂起来有那么痛吗?
白沐泽心中诧异,他从没用过这类伤药。
半信半疑地咬破了指尖,又倒了点瓶里的药粉在上面。
嘶——
果然销魂。
他随手把药瓶扔了,没给人再用。
那药江淮一是识得的,虽说他通常是不被允许上药的,不过难免也会有伤得过重,主人又有急事吩咐他做的时候。那时候,主人就会施恩般的赏他一瓶这种药。
这是一种痛感堪比刑讯的伤药,但是能让伤好得更快。
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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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一调整好呼吸,趴回到原处,他偷偷咬住了手背,然后做足了准备等待疼痛的来临。
有着沁凉触感的软膏一接触到伤口即刻便化了,那药膏裹挟着淡淡的雪莲冷香,很好的安抚了伤处的灼烧痛感。
江淮一瞳孔骤缩,连忙颤着声艰涩开口,“下奴......下奴不配用这种好药的,用之前的就行。”
说完又想到自己已经清醒了,让白公子继续伺候自己成何体统?
“谢过公子好意,下奴自己来就行。”
“哦。”白沐泽听了他的话后点了点头,将那瓶膏药收了回去。
见了白沐泽的动作,江淮一心头微痛,却也不敢表现出明显的沮丧,只是垂着眸子去寻上一瓶被白沐泽扔远了的药。
“把手伸给我。”
他又听到白公子温和的嗓音,说出来的话却让他无来由的觉得惶恐,他不知道对方这是要对他做什么。他紧张地吞咽口水,然后用带着点讨好的目光,看向白沐泽嘴角的浅浅笑意。
“把手给我。”见他久久未有反应,白沐泽又重复了一遍,伸在半空中摊开掌心的手纹丝不动。
江淮一浑身一颤,还是把手伸了出来。
今日这只手是折是断,都不是他能决定的了。
修长有力的指骨纤瘦嶙峋,手背却有着扭曲丑陋的旧疤,指根也是血淋淋的,显然才被上过夹棍不久。
白沐泽被刺痛了一般转过眼去不忍再看,从袖中掏出颗裹了层糯米纸的糖放在那只手上。
“把它吃了,伤能快点好。”这话不假,他方才确实趁江淮一不注意给那粒糖丸施了个法术,几乎就等同于一颗灵丹妙药了。
“这是?”许是教昨夜的那颗药弄怕了,在糖丸触碰到他的掌心的那刻,江淮一瑟缩了下,贝齿咬上唇瓣,眼中流露出惊惧。
又赶在白沐泽开口前补了句,“抱歉,我没有不愿意的意思。”
以为不是什么好药的江淮一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把那颗糖放进嘴里。出乎意料,在外头的那层糯米纸化开后,醇厚的甜味在舌尖炸开。江淮一满脸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几乎是被这满口的香甜吓了一跳。
竟然不是另一种毒药吗?
“给你把被子盖好,睡一觉就不疼了。”白沐泽冲他笑了笑,然后把床尾叠好的被子掀开展平,给江淮一盖好。
公子……这是在哄他睡觉?
江淮一愣愣地望着面前的人,只觉得恍若梦中。
他甚至怀疑自己早已熬不过罚昏死过去了,而这一切只是自己虚构出的梦境。否则为什么与自己无亲无故的白公子会对自己这般的好?又为什么能躺在这般柔软的床上,又被当做小孩子一样哄着入睡?
既然是个终将会醒来的梦,那他是否可以不拘礼数,暂且好好的睡上一觉?
毕竟,他真的,好累......
江淮一捏着触感绵软的锦被,品着嘴里的丝丝甜味,鼻子却有些酸,差点要落下泪来。
那颗不大的糖很快就在他嘴里融化了,化成了一个米粒大的小圆球,即将要消失。
心底浮现出些微的沮丧,竟希望它能化得慢些,再慢些……
他原本是不会这样的。
因为从没尝过,自不会留恋。
现在可好,尝过了极致的甜,让他再去吃苦,那吃惯了的苦也会变得难以下咽。
因为他知道,上位者一时兴起的赏赐注定是难得的,为了下一个赏赐,他或许得再吃不少不少的苦,在血海刀山中披肝沥胆千百遍。
不懂江淮一弯弯绕绕的心思,但是白沐泽观其神色还是大略猜到了一些,“想要吃的话,我这儿还有。”
“不过吃多了会牙疼,下一颗要等到睡醒才能给你。”
白沐泽起身给他掖好了被子,又独自立在窗边看了会儿远处的错落楼阁。
华灯初上,火烛的微茫光亮在亭台楼宇间分明闪烁。
转过身时,床上的人已然睡着了。
“下次学聪明点,别去乱领什么罚了。”
4. 可怜小狗被废
醒来时,他依旧躺在白公子的床榻上,身上的伤也貌似没有那么疼了。
竟然不是在做梦……
意识到这点后,江淮一反而没那么自在了,在梦里他尚可以放肆,现实中他却是万万不敢逾矩的。
哪怕借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再躺下去了,他看了眼身下染上血渍的素白床单,眸色渐暗。
那么干净的床榻,就这样被他肮脏的血弄脏了……
“良禽择佳木而栖,你倒是会找靠山。”江淮一在下首跪着,听着主人的嘲讽只觉得云里雾里。
“连着两夜去陪床,怕不是已经筹划好如何随他去白家过好日子了吧。”
“不……主人!下奴……下奴没有……”江淮一惊惧抬头,后背的衣衫被冷汗湿了个彻底,听了这句,再糊涂的人也该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叛主的罪名可不是他能担待得起的,江淮一连忙为自己辩解,不曾想话还未说完就被夹杂着内力的一脚踹在上腹。
他被踹出去老远,双膝在泥地里划出了两道凹痕。
“不敢当,本座的阡月阁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邢诸冷笑着欣赏江淮一捂腹忍痛的狼狈姿态,一字一句吐出的讥讽话如锐利的匕首,削剐着江淮一的一身血肉。
“主……主人,下奴知道错了……咳咳……”
江淮一手脚并用,又爬回到邢诸脚下的方寸之地,然后死命地磕头,前额砸击地面发出一声声的闷响,直到温热的血混杂着污泥弄脏了清俊的眉眼,眼前也显现出一片血红。
“原本还想连着你昨日的错处一块儿算算账。”邢诸瞧着差不多了,就用脚抵在江淮一额前阻止了他还要继续的动作。
嫌恶地蹭了蹭靴底沾上的血,咧嘴冷笑。
“如今想来还是罢了,允你当个影卫也是抬举你了,那些规矩你如今都不用遵守了。”
“来人,给他把手脚打断了做成人彘,省的再去勾引谁给本座丢脸。”
求生不得,求死亦不得。
这样的判决对他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些。
一瞬间便是眼前天旋地转,如坠冰窖般的通体寒凉。恐惧,流经四体百骸。
江淮一在短短的愣神过后凄然一笑,用不似人的干涩声音哀求道:“求……求您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赏下奴一死,求您……”
他用最卑微的姿态祈求能去死,世人皆避之不及的事情在他看来却近乎是个奢求。
在将要面对的漫长折磨面前,他甚至觉得凌迟或是刑杀都不算什么了。
直到被一拥而上的侍卫无情拖走,那杜鹃泣血般的声音才绝了踪迹。
茫然大睁着的双眼失了焦点,眼底的最后那点微末星子就这样熄灭了。
他彻底绝望了。
或许是哀莫大于心死的缘故吧,一记记毫不留情的棍棒打在身上,他却连痛楚都感觉不到。
只是冷眼看着自己的□□在遭受杖责,心神却不知飞去哪儿了。
早知如此,昨晚就该问白公子再要一颗糖的。他那么心善,或许会给的吧。
想到那颗在口腔中散发香甜气味的糖,他咧开嘴勉强地笑了笑,不过随即就被口鼻涌出的血呛得剧烈咳嗽。
如今想这些都没用了。
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过会儿,等手脚被打断了,主人估计还会用炭火熏瞎他的双眼。
那样,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也无法再看一眼白公子温煦的笑颜了。
其实,还是想再看一看的……
他是得不到神眷的卑贱之人,从记事起就不曾得到过他人的一点厚待。
现下方以为自己再踮踮脚就能触到彩虹,脚底的云却蓦然碎了,叫他于百米高空坠落尘泥,摔了个鼻青脸肿。
……
因着昨晚允诺下的事,白沐泽难得起了个大早,跑去城南的集市预备着给小家伙买点吃的。
奈何白沐泽的早起,也只是比平常早了些许,那家生意火热的糕点店早排起了长队。
罢了,左右也没旁的事,等等也无妨。
其实,他也能使些法术,让自己早些买到的。
只是他如今借用的躯壳太过无用,脆弱得很,法力早不及当年,还动不动就因为承受不住而头疼难受。
还是得省着点用。
这队一排就排了两个时辰。
白沐泽许久未进过这类甜腻的吃食,分不清好坏,就把形状好看的都打包了一份。
什么荷花酥、桂花糖、枣泥糕的,被妥善装在共分为九格的锦盒内。色泽各异,光看着就赏心悦目。
临走时路过了个卖小玩意儿的摊子,还顺手牵羊买了个泥偶藏进了袖子。
小孩子的玩意儿,也不知道他会否喜欢。
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笑起来都不开怀。
长久如此总是不利于身心健康的。
心情好了,伤病也能快些好,脱离了死亡威胁,取法器的计划也能从长计议。
昨夜在江淮一睡下后,白沐泽使了几种法子,也没能把固灵环取出来。
想是因为这法器宿在江淮一身上太久,融进了骨血灵魄,一时间也分离不出。
甚至连他这个主人的呼唤也不听了。
白沐泽若有所思,也不还价,在小贩面前扔了锭纹银又打包了几样玩具。
为了早些把东西带给江淮一,他直接用阵法将自己传到了阡月阁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好巧不巧,被他赶上了一场杖刑。
隔着老远都能闻到扑鼻的血腥气,熏得他头晕。
或许是阡月阁在教训不听话的下人……
他不欲多事,快步就要离开。
“白……白公子……”微弱的声音穿过劲风传到他这边已经不甚明晰。
!
白沐泽遽然色变,赶忙扭转过身去搜寻声音的源头。
他瞪眼反复看了几次,方才认出趴在地上勉力抬头望向自己的,正是那个早些时候还活蹦乱跳的小东西。
这个结论令他心身俱震,喉口泛起铁锈腥甜,竟如被施了定身术般,一步也动弹不了。
哐当——
手中的锦盒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振聋发聩。各色的点心也相继摔了个粉碎,滚了污泥后外表不再光鲜的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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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无力地躺在地上。
那声巨响似乎把江淮一震醒了,也不知从哪来了力气,竟挣开了禁锢,又似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手脚并用的朝几米开外呆站着的白沐泽爬去。
只是他两腿已然被下了死劲的棍棒打断,只能拖着他那两条废腿,在地上艰难爬行,姿态甚是狼狈。
一身的血衣,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所行之处亦是一片血河。
他押上了所剩无多的尊严,只为赌上一赌。
赌白公子能为他求情一二,让主人允他一死。
只是他还没开口,就被白沐泽的一片衣角挟着风划过了脸颊,白公子并未为他停步,而是径直越过了他。
浑身的血在那一刻凉了个彻底,江淮一甚至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要就此倒在这滩泥水里了。
“真是好雅兴,这是特意来观刑的?”刑诸一副坐山观虎斗的姿态,不紧不慢道,更是为白沐泽烦躁欲焚的心绪添了把火。
杀了他——杀了他——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震得他双眼充血,眼角拖出一缕邪火,岫玉扳指瞬间被他碾作齑粉,呼之欲出的戾气在周身经脉中肆意涌动。
失控的边缘,白沐泽感到颊上生出了丝丝刺痛,紧绷的皮肉似乎有了开裂的迹象。
不行,还不是时候。
这副壳子,哪里承受得住这些?要是这副身子在此刻被暴动的灵力震得稀碎,恐怕难以收场。
又或许是这次身边有了固灵环的缘故,白沐泽心底的那份暴虐竟就这样被顺利压了下去。
压了再压,那丝不慎泄露的灵力还是极快得缠上了行刑人手中沾了血的刑杖,杖身蜿蜒开狰狞裂纹,只听得几声风声混杂的脆响,木屑簌簌落在血洼中。刑杖桌凳爆裂引起的余波在空气中狂涌,冲击力将案上茶盏亦炸为粉末。
见此情景,邢诸面上的平静也出现了裂痕,他眼中的玩味被讶异取代,他自语,“真是想不到,白家的那位百无一用的药罐子竟有这般本事......”
“一个玩物,也值得你如此动怒?”
“......玩物?!”说话的时候,白沐泽都能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
“好啊……好啊……把老子的宝贝当玩物!”
他求索多时才寻回的宝贝,在别人那儿竟成了轻贱玩物。
“接着打。”
“你敢!”白沐泽目眦欲裂,已在指尖凝了个法术,欲与对方鱼死网破。
邢诸撇了眼对方指尖闪烁的紫芒,眸中的异样情绪一闪而过,倏尔一笑,“罢了,白公子既诚心要,邢某允了便是。白家与阡月阁也算旧交,何必撕破脸皮闹得彼此不愉快?”
他说罢又信步走到江淮一身旁,取出腰间匕首,顶着白沐泽灼烫的目光,扒了江淮一的领口,爽快给他把肩上的奴印剔了。
“啊啊啊啊——”
利刃削肉的滋味榨出江淮一的凄然惨叫,嘶哑尖锐。
他从奉茶的丫鬟手里取来一方白帕,仔细擦净了匕首,又随意扔在了地上,任凭那绸帕浸泡了泥水变得脏污不堪,如青年的白衣般分不清血色与泥垢。
5. 成功带老婆回家!
白沐泽咬牙切齿地忍下心头怒火,抱着人离开了阡月阁。
现今天下不宁,群雄割据,表面的太平盛世下是势力薄弱的朝廷与独揽大权的各方势力。
各家各派杂乱纷呈,甚至是各修真门派、江湖组织间也是争斗不断。
阡月阁如今在岭东一代一家独大,以探查情报闻名于世,其暗杀与追凶的能力也为人所称道。作为一个亦正亦邪、拿钱办事的地儿,也有不小的声望。
而他借用的这具身子,只是洛北白家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子,过分暴露实力不会有他好果子吃。
没有办法,生而为人,有些气就是只能往肚子里咽。
不去想那些糟心事,白沐泽看了眼怀里的人。
受了那么重的伤,也亏他能捱到现在。
虽说没亲眼目睹全过程,白沐泽也能大概猜到。
先是打了一顿鞭子把皮肉撕开,接着在他找不到几块好肉的伤口上下针,最后又挨了重棍,导致现在后背一片血肉模糊,连下臀都青紫溃烂了。
不过最严重的还要数那两条断腿,腿骨被打得寸断,数不清的断茬,已经不是简单的骨折了。除去这回受的,江淮一身上还有层叠的旧伤,不过在污血覆盖下,那些旧伤倒是不甚明显。
那么大的人了,白沐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抱起,一身嶙峋的骨头硌人得很。他甚至不敢用力,只能虚虚抱着,怕把人弄碎。
估计是疼得厉害,才昏迷没多久的人又醒来了。
江淮一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慢,心神也涣散难以集中。
他觉得全身都没什么力气,很虚弱,却又有种濒死的平静。
没想到白公子会救他离开,意料之外的善待让他觉得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儿时烙在肩头的奴印已经被剜去了,他已经不是阁中的奴才了。能成为一个自由的人,甚至还能被人抱着咽气,那他这一生也不算白活。
出了阡月阁,白公子抱他上了车。
奢华到浮夸的车驾让他起了胆怯之心,他向来只在下面跪趴着充作脚凳让主人踩着上马上车的资格。
他没有资格上车的!
更何况他现下伤得严重,一身不住流淌的污血,他怕把白公子的东西又弄脏了……
江淮一拼命吞咽着喉管不断往上冒的血气,艰难吐出破碎的字眼,“不……不用……咳咳……咳咳咳……”他想告诉白公子不用特意找块地葬他的,叫下人随便挖个坑就行,要是嫌麻烦,就直接把他丢在路边吧,让野狗分食。
都行的,他无所谓……
他没能说完一整句话,那含糊不清的音节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淹没了。
“少爷,您要带个废人回去?这......这都伤成这样了,哪里还治得好。”赶车的是白家的老仆,一句不轻不重的话让白沐泽脸色一冷。
“闭嘴。”他现在心情不好,特别不想听到“废人”这两个字。
“不用……治……”许是听到了对话,怀里的人偷偷拉了下他的衣襟,用极小的声音说。
“别说话,觉得累就闭眼睡一会儿。”带着点寒意的指尖落在他唇畔,“很快就不难受了。”
睡了,还能醒吗?
他不知道。
想最后看几眼面前的人。
于是便费力睁着眼,不敢睡。
最后一只大手覆盖住了他的双眼,所有的光亮在一瞬间归于沉寂。
……
“回来了?以为你死外面了呢。”
不愿引人注意,故意走的侧门的白沐泽还是叫人发现了,带着一脸嚣张用话呛他的是原身同父异母的嫡姐白槿漪,对方见他怀中还抱着个人,立刻给侍卫递了个眼色,拦住了白沐泽的去路。
“这废物倒学会装聋作哑了?这是捡了具尸体回来想和你配阴婚?”少女嘲讽意味十足地笑着,上挑的眼尾显得刁蛮任性,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几乎戳上白沐泽的脸上。
却没想到一向软弱的幼弟却没有退缩,甚至一个眼神也没给她,只是面色冷静地抱着那怀中的青年绕过她的阻拦,径直踏入庭院。
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狠狠吃了瘪的白槿漪伸向腰间软鞭就要给人点教训,却被身侧的丫鬟低声制止,“小姐,正事要紧,休与这废物计较。”
“真是恶心,冷着个脸给谁看啊。”
少女故意抬高了嗓门的谩骂飘进白沐泽的耳中,他却并未在意,只是还算熟络地绕到拐进自己的住处。半月前,他在原身病死后便借用了这副还算合适的身子,原身在白家便是个不受宠的,只是半月,他便替原身受尽了这类明里暗里的辱弄,他从未放在心上。
将昏迷的青年平放于榻上,将□□涸的血糊得不成样子的衣裳揭开,底下的身躯是令人咋舌的残破。即便是一路上白沐泽故意用温和隐蔽的法术替人续命,青年还是气息孱弱到行将就木。
这毕竟是因他而起的祸事,他要是早一天问那阁主要人,江淮一也不至于落此地步。
叹气。
更让他心焦的是,青年的脉搏渐弱,他那法器的存在感也愈发的低了,白沐泽毫不怀疑,青年咽气的时刻便是固灵环消失之时。
事态紧急,容不得他犹豫。
当结界在屋室四周泛起水波状光纹时,四散的灵力顷刻间便将屋内变做了另一个世界,烛灯乍灭,青紫色冷焰取代了原本的暖黄,白沐泽并指朝青年胸口一点,青年虚弱的面色终是恢复了几点生机。
......
做不到,他做不到把人完全医好.......
只是使了些不算高深的治愈法术,白沐泽就感到无法遏制的疲乏感,法力的枯竭令他动作渐缓,额间也浮现了层层冷汗。还未及给人的断腿接上,他自己便率先脱了力,被喉管涌上的腥甜逼得咳呛连连,强行回退的灵力打入他的周身筋脉,竟将他整个人击出去数丈,生生撞上了厚实的石墙。指尖凝起的回春诀明灭不定,恍若风中残烛。
他咬破舌尖保持清醒,血珠顺沿下颚滑落,又勉强起身,眸中涌现出零星自嘲,简单调息后回到床边。
他又恢复了平静,仿佛方才那场面从未发生过,他依旧是如此的从容自若,举手投足间透出几分天生的矜贵。
无甚波澜的眼瞳中倒映着江淮一的身影,青年的神态明显比方才平静了许多。
辛苦寻来的固灵环总算是保住了。
随便给人喂了些流食,白沐泽就掀被上了床,抱着青年温热的身子沉沉睡去。凑得越近,与固灵环的感应也越强烈,一股具有安抚作用的奇异力量让白沐泽觉得格外舒心。
......
“学不会当奴才就别起来了。”那个男人把银针扎入他的膝盖,又从冰鉴里取了一块枕木大小的冰块扔在他面前。
克制住逃避的本能,逼自己跪在了那块冰上。
他双膝才受过伤,一碰到冰块,伤口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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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裂了,丝丝血红蔓延开来,被融化的冰水冲淡,最后彻底凝固,让最外层的冰显现出浅淡的粉红。
深秋的天,早到了少穿件衣服就能冷得发抖的地步,江淮一跪在冰上,先是难以忍受的寒凉,随后细密的痛钻进骨缝,钝刀子磨人的折磨让他咬紧了牙关,小脸惨白。
渐渐的,双膝就麻木了,甚至感受不到寒冷与痛苦。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要这样跪到死去的那一刻。
那时候的江淮一还小,家族覆灭不久。做了六年的小少爷,从天上坠落泥沼,哪可能那么快接受自己奴隶的身份?
他常常哭闹,常常犯错,然后就被扒光了衣服吊在下奴的院子里挨鞭子。
也不知是冰块散发的寒气还是眼中的泪,他眼前雾蒙蒙的一片,整个世界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冰冷疏离,举目四望,竟是无一人怜惜他分毫。
他那日足足在冰上跪了四个时辰,那四个时辰让他彻底看清了自己的现状,接受了苦厄的命运,也教会了他该如何去跪,如何当奴才。
多年来,他一直在昏黑中踽踽独行于薄冰之上,不知下一脚会不会落空,会不会被一个浪头卷入海底,被万顷惊涛吞噬殆尽。
昏睡的人在梦境中辗转反侧,如此度过一夜。破晓时分,江淮一在檀香萦绕中醒转,碎金晨光透过纱帐投射在青年掀动的睫羽上。
这是何处?
他从阡月阁出来时只剩下半口气,能活下来,他自己都是不信的。尝试下床,当骨痛来临时,他才后知后觉自己早被打断了双腿。还有,他的内力.......
往日充盈丹田的真气竟似一方枯井死水,任他如何催动,都是毫无动静。他仍是不信,猛然攥紧锦衾,指节泛出青白。一次次尝试聚气却一次次失败,直到内伤加重,冷汗亦让中衣湿透。
是了,他已被主人震碎了周身经脉,往日他尚可以倚仗的内力如今早消失殆尽了。
“在做什么?醒了先把药喝了罢。”白沐泽上完早课进屋,就见床上的人神色倦怠,漆黑的眼瞳仿若深不见底的寒潭,面上是令人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白公子......”他从头到脚一遍遍的打量眼前的人,想说些感谢的话,一开口却哽咽地说不下去。
“睡懵了?”被江淮一看得发毛,递了碗汤药给他,放了些名贵的药材,给他慢慢温养身体用的。
他没有喝,而是挣扎了几下在床上艰难跪好,两腿的无力致使他跪得歪斜,他还是不顾白沐泽的阻拦深深趴伏在床上,只剩一个黑乎乎的发顶。
“多谢白公子救命之恩......下奴无以为报,只求此生能当牛做马侍奉您左右。”他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恨不得起来扇自己两个耳光。
他醒来时已经试着运转过内力,却觉得自己丹田空虚,这半生苦学竟是没了大半,几乎就是个废人。腿脚酸软无力,甚至都不能直立行走。
他再做不了一把锋利的刀了,甚至做不了奉茶做饭的活儿,若真要继续留在白公子身边,也只有添麻烦的份儿了,到时候谁伺候谁还说不定。
怎么连这点自知之明也没有?还有脸说出这种话来?
“......奴,奴可以为您试药!”沮丧的人蓦然有了头绪,带着几分期许仰头。他是记得的,白公子几日前喂过他一颗药,这回将他要走,或许是为了拿他做药人也说不准。
这般很好,他对白公子而言,至少不是毫无用处的。
6. 一直没吃饭的老婆觉得胃疼
“不用......”什么试药?白沐泽纳闷,他何时说过需要人试药了?
“救你,只是因为你身上有我要的东西罢了。”白沐泽把人扶起,又为自己在小塌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斜斜倚着。
他话音未落,那边才被扶起的人就再度滑倒在地,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惊慌失措,连那双瞳孔都因恐惧变得异常漆黑,拖着两条坏腿就要爬向白沐泽的方向,被纱布紧裹的伤再度裂开,在砖面上留下被抹开的血痕。
“奴断不敢偷您的东西的!”江淮一额头抵着青砖,隔着中衣也能瞧见底下削瘦的身形与紧随喘息起伏的脊骨。
再度抬起时额头已然一片桃红。
“您......您若是不信,”破碎的声线里夹杂着决绝的颤音,又去摸案几上的银剪,被纱布缠裹的指尖却总在离刃口半寸处打滑,"奴愿剖心以证..."
“你这又是做什么!?”青年的举动令白沐泽吃了一惊,他讶然起身,欲把人扶起,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躲开。
一脸的决绝,仿佛要在他面前以死明志。
真是难哄。
白沐泽想到这儿就觉得自己苦命,亲自听了一早上令人昏昏欲睡的讲习,又被人故意挤兑为难,完了回来还要处理被自己捡回家的人形法器。
“都怪我一时口误,你身上没我要取的物件。”无奈叹了口气,他继续道,“把你要来只是我缺个书童......”
“这个理由如何?”
他扯了几个谎搪塞,见人总算信了,这才松了口气,又没骨头似的躺回了他的软塌上。
江淮一独自躺在床上却把屋子的主人赶去小塌上,这般僭越让他如坐针毡,本想请罪,又怕扰了主人的清净,不敢吵闹,只是偷摸打量起这间卧房。白家四公子的住处远不及他想象中的奢靡豪华,与他旧主的寝殿相差了不知多少。以世家子弟应有的规格而言,堪称清贫了。他没有丫鬟仆人,炭火被克扣,屋内的某些角落也残破失修了。
江淮一咬牙,心中的不平冲淡了失去功力后的沮丧。
他侧目打量起不远处闭目静坐的白沐泽,那人身姿傲然,青丝未束如瀑垂落,肤色也似霜雪淬过的白玉翡石,生的一副仙姿佚貌的好皮相,与生俱来的疏离感令他如九天玄月般高不可攀。这般人物,合该于昆仑瑶池供人敬仰,又怎能沦落凡尘,屈居在这间窄小破败的陋室?
他正想着,就被窗外的饭香引得回了神,想是府里午时送饭的下人来了。左右不是他配用的,江淮一强忍住脾胃因空虚引发的酸痛,用握紧的拳抵住缓解。
“你不饿?”
江淮一摇摇头,低声应了句。
“多少用点?”
对方还是拒绝,白沐泽只好自己在随便吃了几口后,把那顿只受了皮外伤的餐饭放回了原位。到了他的境界,进食早已不是必须的了,只是觉得滋味不错时会来上几口,而白家为他准备的饭食,从来称不上可口,通常,他宁可不用。
只是,江淮一这种凡人应该是得吃的吧?不吃,不会死掉吗?
男人面露不解。
许是想要修习辟谷之术?
真是个上进的孩子啊。
白沐泽感慨。
.......
专供白家子弟修习仙道的玉笈楼门户大敞,白沐泽步入时众人早已诵了半盏茶的书。
身着青灰色道袍的玄微子自廊柱后转出,手中拂尘一扫,道骨仙风下却难掩眼底的嫌恶,"从前心知自身天资拙劣,还懂得勤勉补拙。如今却连‘勤’这一字也做不到了,可是生了场病把脑子彻底烧坏了?。"
底下人十余人表面诵书声不断,却无一不在看他笑话,那自诩有为的大公子白澈甚至不顾左右地捂嘴笑了起来。
"还以为四弟今日又要告病呢。怎么,捡回家的野狗不好玩?竟有功夫来上课。"
又是几声嗤笑自席间传来,白沐泽却是恍若未闻,径直走向最末的蒲团。在经过三公子白知砚身侧时,
一缕带着点冷气的游丝飞出欲缠上白沐泽的脚踝,
"四弟小心台阶。"白知砚笑吟吟转动指间墨竹笔,眼中恶意如毒蛇吐信。这个庶兄最擅暗处使绊,原身在时,就在他那儿吃过不少苦头。
这回却没能料到白沐泽竟能移步轻快地躲过他的阴招,那细丝无功而返,只得钻回白知砚的袖中,羞恼登时爬上了少年秀气尖削的脸。
这一切尽被玄微子收入眼底,却并未出声阻拦,只是冷眼望着这个惯不受宠的庶子被人刁难。
"今日讲《太虚引气诀》第六重。"玄微子轻咳嗽一声,示意众人莫要继续吵嚷,空中浮现出流转的金色篆文,"可有人知晓如何化炁为刃?"
大公子白澈面露倨傲,起身时腰间玉珏作响:"当引气由任脉过玉堂……"他每说一句,玄微子便微微颔首,白槿漪更是将仰慕写在了脸上。唯有白沐泽盯着窗外雁群,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四公子,你来演示。"
周遭霎时落针可闻。白槿漪轻笑:"先生为难他作甚?与其如此,不如让四弟表演个枯木逢春之术?他素日最爱捡些破烂回来。"这话引得满堂哄笑,连侍立在侧的青衣书童都忍不住抿嘴。
枯木逢春之术大成后便可活死人肉白骨,凡间能通晓者罕见,估摸着功力深厚的玄微子也只能达成一重。
白沐泽依旧冷着张脸不言语,他此刻正后悔昨夜使了太多法术救人,导致今日竟是连替身术都使不出了,否则他断不可能坐在这儿与愚昧庸人白耗时间。
耗到一堂课结束,众人离去时,白知砚故意撞翻了白沐泽的砚台。浓墨在雪白衣袂上晕开扎眼污迹。
"四弟可要当心。"他附在少年耳边低语,"你院里那条野狗……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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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香啊,怕不是你从哪家勾栏搜刮来的被人玩烂了的倌儿?"
“可介意为兄先替你尝尝?”
“若是活腻了,你大可一试。”白知砚挑衅后没料到会被自己这一向窝囊的四弟呛回来,当场便要拔剑。
剑出,白沐泽却早没了踪迹,留他一人在原地纳闷。
……
白沐泽回到住处时已然暮色四合,在铜漏滴答声中瞥见自己留下的那本《辟谷要诀》仍摆在原处。那是他出门听讲前留给江淮一的,想着多少对他有点裨益。
“可曾看过?”他卸下身上布包,为床上的人掖了掖被角,顺道还拨弄了两下暖炉中即将烧尽的炭火。
“什么?”江淮一却是一脸的茫然,转而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抱歉,是我愚钝,那书我看不懂。”
“这书体百年前便不用了......”江淮一才想为自己辩解,随即又止住了话头,吐出了他最熟悉也是说的最多的话,“奴知错了,您罚我吧。”
“无事,我念与你听也行。”白沐泽忽觉一阵尴尬,也是他疏忽,竟连这都忘了,这本子是他三百年前作为楚湘岚时在昊山派所写,那时候用的书体如今早废弃了。
白沐泽照常念,用他那毫无感情色彩的清冷声线。念了半天却发现身侧坐着的人一点回应也没有,也没开口提问要他讲解,只是坐在床上抱着两条腿安静地听,模样倒是乖巧。
“怎么了?突然捂住肚子?”
“没什么,就是胃里有点疼......”
又是怎么了?
白沐泽下意识要施法去探,随即又想起现下施法还是太过勉强,他疏忽拂衣起身,“我去山下医馆一趟。”
医馆?主人可是要去瞧病?可世家大族不都有专门的府医吗?难不成,是因为主人只是白家不受宠的庶出,连府上的大夫也不愿为他瞧?
江淮一心中锥痛非常,不由得联想起自己在阡月阁做影卫的那些岁月了,大夫也是不愿为他看病的......只是不比他身份低微,主人好歹也是白家的公子。
那些人怎可如此待他!
江淮一正胡思乱想,胃里又起了一阵涩痛,他钻回了被窝,蜷起身子忍疼。他这些年饿肚子的时候颇多,吃不到几顿饱饭,导致胃病严重,如今又接连两日挨饿,更是雪上加霜。他苦笑一声,一手握拳抵着自己略略干瘪凹陷的胃,他对自己毫不怜惜,一直将上腹顶得凹进去一块儿。
“呃——”他小声呼痛,又缩得更紧了些,用他惯常用来忍痛的姿势把自己蜷缩成了一只熟虾,死死护住自己柔软的腹部,咬牙等待这阵疼能快些过去。
只是经年积累下的病痛哪是那么容易过去的?
只是片刻,他后背、前额已然冷汗淋漓,惨白的脸色趋近于病态,身子甚至开始痉挛。肌肉化作绷紧的弓弦,在剧痛中发出濒临断裂的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