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小珠》
1. 第 1 章
热季是对称的。
在它彻底退场之前,天上的云总是盛大,一层层堆叠,柔软、蓬松、庞大、眩晕,仿佛轰轰烈烈的新生,像是回到了刚进入热季的第一天,让人忘了现在其实已是它的末期。
缅甸的雨季就要来了。
黄昏的乌本桥下金光闪闪,水鸟拍着翅膀长声嘶鸣,灵巧的双目盯着河边的鱼篓,盘旋着等待时机。
小珠的眼睛跟它们看着同一处。
东塔曼湖心停着零星小船,掏了足额基亚的客人们正足不沾尘地享受着日落风光。
而距离这番美景不足三百英尺的湖边却漂浮着各色垃圾,弥散阵阵腥臭,头顶竹筐的妇女堆着腻腻的笑,朝游人高声叫卖,用缅甸市场上不常见的活鱼引来顾客青睐。
“虾两万缅币一公斤。”小珠听见摊主向游客们报价,拍着竹筐吹嘘,“刚捞上来的,个个肥大,最新鲜!”
小珠眼珠慢慢移动,瞥向枯水期的湖泊,水边偶尔闪过的杂鱼瘦骨嶙峋。
“两斤鱼五斤虾,好嘞!”忙着收钱的摊主兴高采烈,根本无暇关注蹲在旁边沙地上瘦小安静的小珠。
摊主手脚灵活,扯过沾满鱼腥的塑料袋快速打包,一边过秤,一边用不标准的汉语说着一连串的吉祥话。
逗得客人哈哈大笑时,趁乱将称好的鱼撇出几条,趁乱扔进身后的竹篓里,再将已经缺斤少两的塑料袋笑眯眯地递给毫不知情的顾客。
小珠舔了舔嘴唇。
摊主心情愉悦,与熟人大声炫耀又做了一桩好生意,小珠蹲着往前挪动,蹒跚着脚步,慢慢靠近她背后的鱼篓。
那几条不应该再属于摊主的鱼在水里摆动,鱼嘴边还挂着挂钩,只要伸手勾住挂钩就能……
“嘿!那里有偷鱼的小贼!”
叫喊声从身后传来,似一支箭矢,目标精准地直戳小珠背心。
小珠正全神贯注,冷不丁被惊得手上一抖,已经提起来的一条鱼又摔回竹篓里,啪嗒一声水花四溅。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一艘游船正在靠岸。船头立着的贵客身材高大,正用锐利的目光锁着她作案的双手,他身旁的船夫呢,像一条得到了主人暗示的狗,兴奋地甩着松垮的皮毛,摆臂踢腿地指认她。
小珠感到一阵惊栗爬上脊背,脖颈仿佛僵住难以动弹,难以转开视线,只直愣愣看着那人衣冠楚楚下颌微抬,肩背笔挺。
尽管他的面容在逆光中模糊,却依然能清晰感到他的视线穿透黄昏时蒙昧的光线定定落在她脸上,如同威风凛凛的警犬盯视着脏兮兮的流浪猫,高傲地默然审视着她。
两瞬之间,卖鱼的女人也反应过来,抽出木条旋身跳起,朝着小珠打下来,以缅语大声叫喊:“死杂鱼仔偷到老娘头上来,老娘把你骨头削出来喂海龟!”
小珠脸上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几下,惊悸地抱着双臂弓腰逃走,一溜烟地钻进了满是汗气和各种奇怪味道混合的人群中。
人群被呼喊声惊动,无数双眼睛抬起,如傀儡的探头四下扫荡着可疑人的形状。
小珠把自己蜷得很低很低,直到他们失去了目标,无趣地收回目光继续在自己的路上行走,这场“追杀”才算停止。
小珠心口还在狂跳,忍不住回看。
船上,狗仗人势的船夫受到主人慷慨的赏赐,沾着口水愉悦地数钱。
船下,卖鱼的妇人忙不迭地感谢贵客,赞叹对方如神降临,保护了一个勤劳诚实女人的财产。
小珠定定看着,船上高大的男人侧过身来,面容终于被夕阳照亮了。
他的容貌清晰展露,使小珠无防备地吓了一跳。
他不仅不如小珠暗自期待的那般容貌卑琐,反而——那满嘴谎话的卖鱼妇人用神祇形容他,倒并不是夸张的虚言。
他戴着这里游客常见的巴拿马帽,帽檐压着乌黑额发,眼和鼻似是一对剑与鞘,唇角锐气凛冽,如积雪落在重山,暖而暧昧的夕照融不化一角,也似黑夜中忽地天光大亮。
小珠绷紧的眼皮颤了颤,恨意退缩地消失不见。
这样的人物,她这辈子也没有与对方正面相对的资格,更别提报复。
小珠在河边徘徊,四周堆满了垃圾、乞丐、残破的瓦片。
数排房子乱糟糟地在河边挤着,傍晚里看过去像是一条多足的蜈蚣,又像是动物的巢穴,每一个洞口都散发着酸臭的气味。
是贫穷的气味,暮气沉沉的房子几乎要长进泥土里,里面居住的动物到了夜晚就会变成鼾声震天的尸骸。
今天是小珠的第一次偷窃。
与小珠同住的玛温去了镇上,已经七天不曾回来了。玛温怀着孕,小珠希望她回来的时候能喝上一碗鱼汤,但鱼肉对她们来说是太过金贵的食物,小珠只能铤而走险。
原本她几乎就要得手了。
如果不是碰上那个多管闲事的人。
小珠想不明白,心底暗暗恨着。
以那人的尊贵,与自己分明是在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却偏偏害得她挨打。
世上烧杀抢掠作奸犯科的人到处都是,他非要对着她的一条鱼伸张正义。
小珠用这些狡辩的话语安慰着自己,抱紧自己的双臂,想让自己不再发抖,脑海中却始终凉意阵阵,时不时就闪过那道警犬似的目光。
用鄙薄的、嫌恶的目光牢牢盯住她,动动嘴皮子就给她带来惩罚的那个人,像夜里的恶鬼一样突袭她。
等了很久很久,小珠摸着黑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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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再碰碰运气,渔民刚刚收网,或许会有从网里挣脱出来的鱼能被她捡到。
日出之前,是整片河滩最寂静的时候,月光之下只照耀着小珠一个人的身影。
她顺着涛声一路摸索却一无所获,泄气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石子一路滚动,弯弯曲曲地滚进了黑暗深处,在砸到卵石前就停了下来。
小珠愣住了。
河水拍岸,河滩石堆里躺着一个人。
第一时间其实并不能确定那是个人,只能借月光看清是很长的一条,上半部分被卡在石头中间,下半部分在河水中起起伏伏,小珠几乎要把他当成了什么巨型垃圾。
如果不是小珠踢的那颗石子砸到了他鼻梁上,引着小珠看到了他的脑袋。
此处靠近僧院,本就比别处清静,凌晨四点更是死寂,除去拍岸浪声,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连水鸟也在此时安眠。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躺在小珠面前。
小珠呆了片刻,踩着鹅卵石慢慢走了过去。
她攀住一块崎岖的巨石,小心地低头看。
这人身上的衣服到处破损,又在河水里泡了太久,已经分辨不出材质,也卖不出什么价钱,但领口处别着一枚花形的胸针,材质看起来像是铂金,口袋里掉出一截链子,看起来像是怀表。
如果他死了,就可以把这些东西捡去换一些钱。
小珠这样想着,蹲身伸手,摘下覆在那人脸上的塑料袋,探了探鼻息。
他被河水浸得浑身冰凉,小珠等了好一会儿,指节上终于感到了一丝温度,微弱的呼吸像是藏在水草里的小虫子,在小珠的肌肤上爬痒。
没死。
小珠很失落,慢慢地收回了手。
那人上半张脸被湿漉漉的额发遮挡,下颌的线条却难掩锋利,小珠慢慢地思考了一会儿,又用两根手指把他的头发扒拉开,蹲靠得更近些,努力去看清他的脸。
他脸上有被石头刮出来的血痕,还有不知哪里蹭上的黑漆漆的油污,但仍然看得出意气风发的俊美。
看清的那一瞬,小珠顿时吃惊,左脚不小心滑了一下,狠狠在那人脸上踩了一脚。
她如芒在背,忙不迭地往旁边爬开,盯着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如同看到厉鬼一般。
那人被踩得歪过了头,脆弱的脖颈倚靠在尖锐的岩石上,大浪袭来,卷着他在石头的夹缝中跌宕,又褪去。
小珠定神良久,才慢慢凑过去些许,用脚尖又轻轻踢了他一下。
他的脸朝小珠这边侧歪过来,天上的云也在此刻散了,月光更亮,照着他的脸,似乎连眼睫都纤毫毕现。
真的是那个人。
长了警犬似的眼睛,高高在上的,用微抬的下颌惩罚她的人。
2. 第 2 章
昨天还站在云端之上的人,怎么一夜之间变成河里半死不活的垃圾?
空气中有暴雨的味道,闻起来很像突然而至的不幸。
小珠瘫坐在原地,踌躇犹豫,直到星子跳跃着隐去,天边快要亮了,还在盯着他发呆。
生死不知的人眉眼紧闭,无知无觉地靠在岸边。
热季末尾,凌晨四点,河面上的风已然泛凉,在水里泡了一整夜的皮肉更是寒意透骨。
湿哒哒的额发被吹动,英挺的鼻梁已然泛起青灰,如不详的死兆从眉心向外蔓延。
下一瞬,这颗脑袋被罩进一个腥臭的布口袋里。
日出之前,天光蒙昧,人心也失去控制。
小珠说不上来自己哪来的莽劲,或许是被鬼蒙了心智,用口袋套住这人,拴在肩上拖着走,咬牙拽紧绳子,手心被划得疼。
这个人显然很有钱,而且命大。
他如果不死,就有利可图。小珠想从这男人身上得到点什么。他像一块肥肉,她虽然现在啃不下来,可是等天亮之后,就会有别的人围上来享用。
一想到那个画面,小珠就仿佛身上有蚂蚁在爬。
她决定了。等这男人醒来,她将要求他给自己四百万缅元作为报酬。
要是她能有那么多钱……小珠简直都不敢想。
小珠心中激动,拼尽全力拽着布口袋,顺着河边往前走。
昏迷的男人沉得像一块铁板,要不是对那四百万缅元的渴望使得小珠浑身生出了不属于她的气力,小珠恐怕一步也走不动。
但即便如此也走得艰难,绳子数度从她背后滑落,男人好几次撞在岩石边缘,小珠不得不弯腰几次把他捡起来,听着他头骨撞出的闷响声,心中咋舌:好硬的脑袋。
但小珠实在没有余力,顾不上他是否舒适,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撞,砰咚砰咚地往前。
等到小珠终于瘫坐下来时,脸上脖子上全是虚汗,眼睫上挂的汗珠一颗颗往下坠。
她抹了把脸,抬头往外看。天已大亮了。
到这时小珠才有了些实感,意识到自己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
她真的捡了个半死不活的有钱人回来。
小珠微微偏过头,看上地上的袋子。
绳索已经松了,男人的侧脸从其中露出来,黑发散乱,面容被浸泡过后更显苍白,似乎还多了几道淤青,他浑身冒着寒气,跟一具尸体没什么区别。
小珠猛地打了个冷战,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
还活着吗?
小珠慢慢凑过去,趴下来靠在男人的胸膛上。屏息听了好一会儿,终于隐约听见与她自己胸口不一样的搏动,急促而微弱。
还没死。但在水里泡久了,严重失温。
小珠撑着膝盖爬起来,积蓄起一点力气咬牙把他拖进淋浴间,打开热水喷头往下淋。
避开他的口鼻,冲干净他脸上的污渍。
堪称完美的五官显露出来,即便到处都是细小的伤口,也无损于这副皮相的魅力。
看着看着,小珠又开始忍不住地发抖,就像丛林里弱小的动物遇到食物链顶端的野兽。
于是移开目光,犹豫了一会儿,解开他身上的扣子。
把这人扒了衣服翻面洗干净时,又是一个小时之后。
太阳毒辣地悬在天上,小珠把男人用被单裹起来,拖到阳台门边,试图像晒地毯一样把他晒干,但他太高大,只拖出半个身子就在门上卡住。
小珠喘了口气,放弃了,再也没有力气挪动半步,也瘫软下来倒在昏迷的男人身上。
她浑身也湿透了,这个男人简直比猪还难洗。唯一不令人生厌的是他身上的肌肉软韧有弹性,小珠靠在上面,想象自己正像有钱人一样躺在某种动物的皮肉做成的高档沙发上。
阳光很暖和,不分贵贱地洒向每一处,小珠闭着眼睛休息,想到船上的工作,今天肯定去不了,只能旷工了。
察觉到湿漉漉的头发渐渐晒干了,眼皮开始发烫,额头被晒得开始不舒服,有点太热了。
她爬起来想换个地方休息,手心撑在男人胸口发力,视线上移,对上男人抖动的羽睫。
下一瞬,那双漆黑的眼睁开了。
小珠不受控制地战栗了一下,全身涌过一道寒潮。
她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男人拧腰翻身,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另一只手掐住她的双手手腕卡在腰际,把她扑倒在地,脸贴着地面,疼痛迅速从手腕蔓延到肩膀。
男人睁开眼睛半晌,眼前还是一片晕眩,光点四处乱飘,因为醒来前接受了太多的阳光直射。
他头痛欲裂,察觉身边有人,凭本能出手制服,用力甩了甩脑袋,才将此人看清。
是一个女人。
样貌清秀,身上萦绕着柑橘果香,细弱的脊背贴着他的臂弯,在他手掌下颤抖,看起来没有丝毫抵抗能力。
而且很快,他发现自己一/丝/不/挂,那张薄薄的被单在动作间已经飘落下去。
男人怔愣,手上的力道不由微松。
小珠很久没挨过打,更何况这男人简直像有一双铁爪,挨在皮肤上就作痛。
她被迫匍匐着,被挤出生理性的眼泪,头脑有一瞬间空白。
她是不是太冲动了?
把这个人带回来,太过冒险。
她现在很有可能拿不到钱,还会被杀掉。
俯在小珠上方的人低头眯眼审视这个女人。
她徒劳地挣动双腕,但完全使不上力,抿紧唇一声不吭,眼角沁出泪珠。
男人压低声音问:“你是谁。”
小珠偏着头看他一眼,咬紧唇继续沉默,小小的牙齿在唇瓣上印出深深的痕迹,泪水滑到鼻梁。
他盯着她,似乎发了会儿呆,茫然地皱起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浑身赤.裸,醒来前和这女人拥抱在一起,她还睡在自己怀里。
挖空脑袋想了又想,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关系亲密的女人,他的大脑里有一层白茫茫的雾,阻止他回忆起更多。
他连想起自己的名字都困难,过了许久才在虚空中抓到一点思绪,从犹豫到确定。霍临……对,他叫霍临。
再想要思考更多,霍临就完全没了头绪,只有大脑深处隐隐作痛。
这痛感又呼应着头皮上的痛,似乎他在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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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之前被硬物捶打过。
-
这是什么意思?
小珠呼吸停滞,心跳又重又急地加速。
她飞速地在脑海中整理着讯息。
首先,这个男人说中文,那么,这大概率是一个中国人。
小珠懂中文,她童年在掸邦东部的孤儿院长大,那里使用的是汉语教育,据说收留的都是中国血脉的孩子。
然后,这人说,他失忆了。
小珠转动被泪水浸润得湿漉漉的眼珠,仔细地盯着这名中国男人。
他眉目冷峻,脸上的伤口使他显得更加沉肃,但还是从冰山的缝隙中泄露出一丝迷茫。
小珠刚刚受惊吓而挛缩的心脏现在又因为兴奋开始狂跳。
过了好一会儿,小珠垂下眼,松开紧咬的唇角,试探地用中文轻声问:“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我了?”
她声音柔软,说着不太常用的中文尾音更加轻飘飘的,像是春天的狗尾草从人的手心拂过。霍临眉头皱得更深,觉得胸口痒丝丝的不舒服,手上松了些:“不准反问我。你到底是谁。”
小珠扭了一下,手腕从他放松的手指囚牢中逃出来,迅速地退回到屋内,站在了离男人最远的角落。
霍临冷冷地瞧着她,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判定她无法在这里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没再动作,只冷哼一声。
他环抱手臂打量这间屋子。
这里太狭小,霍临仅仅是站着不动,都几乎觉得天花板要砸到他的头,他潜意识中,并不觉得自己应该待在这样的地方。
于是霍临又盯回现场唯一一个能跟他说话的女人,等她嘴里吐出一个答案。
小珠思索一番,试探着开口:“那你还记不记得,这里是缅甸。”
男人表情依旧茫然。
连这个都忘了?小珠心绪涌动,但面上把表情绷得稳稳的,拿起桌上的一张传单递过去。
霍临一接过,她就迅速地缩回指尖。
传单上是小虫子一般的文字,霍临一个字也不认识。
他再扭头看向窗外,街道上的广告牌也同样是歪歪扭扭的字符。
缅甸。
霍临慢慢咀嚼这两个字,模糊的记忆并没有对这个地名感到排斥。
他再看向小珠:“继续。”
小珠无声地深深呼吸一口气,口轮匝肌紧张地微微颤抖,给他编造了一个故事。
故事中,男人是中国来的游客,小珠自己则美化成当地的导游,他们在东塔曼湖共度了一个美好的下午。
小珠半真半假地模糊道。
“然后我们就分开了,晚上我偶然发现你受伤了,我救了你,你说要报答我,然后……”
小珠话没说完,霍临脑仁忽而一阵刺痛,条件反射地弓起腰,咬紧牙关。
他的大脑仿佛在洗衣机里旋转,记忆煮成一锅白粥,他原先只能从中捡出来自己的名字,其它毫无头绪。
但随着女人的叙述,他眼前跳帧一般闪出几个画面,深夜漆黑的水流,大风,装了消音器的手枪。
霍临下意识在脑海中急追更多的讯息,但最终闯进了一片白雾里,再次失去了方向。
3. 第 3 章
瞬间闪过的片段随着迷雾渐渐消失,霍临重重摁着额角,无声地咬紧牙关,缓解脑海深处的疼痛。
长睫下的眸光泛冷,凝神屏息。
这几个片段也足够给他提示了。
他深深吐息,转头看向话说一半被打断的女人。
纤细的女人原本正疑惑地观察他,见他转头,又立刻低着头回避视线。
她在下意识地防备他。
霍临冷淡地盯着小珠:“报答你,然后呢?”
小珠终于仰头看他,剔透的眼珠里在防备之外多了些期待:“然后,你就和我商量报酬……”
霍临的脸看起来冷淡得要命,他掀开一点身上的被单,露出块垒分明的腰间,指尖在自己精赤的上身划拉了一下,松松搭在膝头:“商量成这样?你刚才还躺在我身上睡觉。”
小珠卡壳。
确实不太好解释,她还在思考,但霍临并没那么宽容。
“我虽然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霍临扬了扬下巴,“但我不会随便跟女人做这种事,你现在要对我负责。”
小珠一愣。
她不算经常使用中文,思索了好一会儿霍临的话,终于明白霍临误会了什么。
霍临本能地审视着这个女人,她肩膀纤细脖颈修长,皮肤白皙。乍一眼是普通清秀,而且瘦得有些过分,但又很耐看,而且很不起眼,仿佛晨起前庭院里花瓣上的露水,随时会消融进泥土和空气里。
小珠抬头,很直接地说:“我没有和你做那种事,根本没有。”
霍临:“……”
霍临拢起眉毛,坐姿也靠后了些,歪了歪下颌,提了另一个问题:“这是哪里?”
小珠不想多做解释,随口说:“这是我的房子。”
其实不是。这个房子是玛温的,小珠只是寄居。不过小珠不愿意让这个讨厌的男人知道太多自己的事情。
霍临又指了指他自己:“我是跟着你到这里来的?”
小珠眨了眨眼,如果一路拖过来也算的话,她点点头。
霍临便对她抬了抬下巴,“那你就要对我负责。”
小珠惊吓地张了张嘴:“为什么?等等……你刚刚听到了吗,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霍临很不信任地看着她:“我现在失忆了,你当然怎么说都行。”
“我没有骗你!”
“谁可以作证?”霍临直直地瞅着她。
小珠无言地回望他。
霍临抱起手臂:“既然没有证人,那就只有等我恢复记忆的时候才会真相大白了。”
事到如今,小珠已经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如想象中那样顺利地拿到钱,而且还很有可能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
小珠深深地叹了口气。
霍临似乎能看透她在想什么,话锋一转,语气又柔和了几分。
“如果最后证明你真的是无辜的,而且帮助了我,是我的恩人,我会给你一笔非常可观的报酬。”
不可否认的是,听见这句话,小珠刚刚灭了的心思又有些蠢蠢欲动。
她真的很想要钱。
而这个男人很有钱。
小珠沉默了很久,非常苦恼地开口了:“那你现在想怎么样?”
霍临说道:“我要在你这里住几天,直到伤势好转。”
小珠的脸颊因为纠结绷得紧紧的,漆黑的眼珠泄露出充满犹豫的不安。
一方面她觉得这个男人不仅是大麻烦,还充满危险,另一方面她又忍不住诱惑。
只需要忍受他几天而已,听起来很短暂。
玛温曾经骂小珠身体里有热衷于冒险的魔鬼,如果不把魔鬼赶走,总有一天会掉下深渊。
霍临脑袋里本该一堆事情要考虑,此时却颇有兴致地欣赏着眼前女人隐秘又生动的微表情,察觉到对方已经妥协,不由升起一种成就感和愉悦,直到他自己的肚子响了两声。
霍临皱起眉,慢慢思考似的说:“我饿了。”
他的语气实在是典型的大少爷,仿佛他会感到饥饿这件事情也值得他震惊。
他像是思考了一会儿,接着朝小珠露出一抹不明显的微笑,就像坐在餐桌边的顾客对前来摆玫瑰花的侍应生展露的笑容,提醒道。
“你该给我弄吃的了,简单弄点,热的餐食就可以。”
小珠茫然地看着他,没有动。
霍临和她对视,直到嘴角那抹勉强称得上友好的弧度坠落下来。
“怎么还不去买?”霍临不满地问。
小珠说:“我没钱。”
对于小珠来说,有个人张着嘴跟她要吃的,这种感觉也很新鲜。
霍临的表情也变得空白了。
看他这样子,小珠总算心情好了点:“我养不起你,你还是另外想办法……”
霍临忽然上前一步靠近了小珠,他胸膛上的纹理骤然变得清晰,身上被水汽浸湿的气息也扑进鼻尖。
小珠下意识地闭嘴屏息。
霍临越过她,走进小珠身后那间小小的浴室里。
花洒还在滴水,明显属于他的男性服装扔得到处都是,可见之前场面混乱,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如潮湿的空气堆积在房间里。
霍临转头,用狐疑又质问的眼神盯了小珠一眼,在小珠犹豫着要不要解释的时候,他又转回头去,弯腰捡起地上的衣服,翻来覆去地寻摸一番。
最后他掏出一枚胸针和一支怀表。
霍临把东西放在眼前看了看。
胸针的形状是一簇花朵的形状,花瓣细长,花蕊饱满,镶嵌着满满的钻石。
霍临蹙眉看了一眼,把胸针和那支全彩金的怀表扔给了小珠。
“不用你养,拿这个换钱。”
小珠下意识地接住。
她怔愣地看了眼手里的东西,又看看面色冷淡的男人。
“这个很贵的。”
霍临不是很在乎,还阴阳怪气的:“能养得起我就行。”
小珠不再说话了,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出门。
-
女人的背影伴随着关门的声音消失,霍临才慢吞吞地从身后拿出藏起来的东西。
一张湿哒哒的身份证件,他刚刚翻出来的。
证件上印着他的照片、住址,还有姓名——霍明渊。
霍临皱了皱眉,又把衣服再里外仔细翻了翻,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
他现在的情况很糟,身边这个女人也不完全值得信赖。
霍临眼光毒辣,即便正处于失忆状态,也一眼就看出这女人满嘴谎话、软弱贪婪,之前不知道和他做了什么,趴在他胸口睡觉时明明很依赖他的样子,现在又矢口否认,好像要在他面前表现得很清白。
霍临并不屑于去探究她的人品,至于清不清白,恢复记忆之后自然会有定论,但通过他的观察,至少这个女人对他没有威胁。
像现在这样,只能靠一个女人来生存的境况实在憋屈,霍临有点无法接受自己如此狼狈,可是凭本能判断,眼下与其贸然行动,确实不如维持现状继续待在这个女人身边。
霍临把证件藏起来,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转了一圈,找了个盆,把湿透的脏衣服放进去,接着就没事可干了。
她家穷得一干二净,没有电视机或者收音机之类的物件,霍临没法了解外界,只好又走到阳台上。
霍临把自己的身形隐藏在门板后,确定旁边或者对面的住户不会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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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往楼下看。
楼房不高,完全是陌生的街景,从阳台往下就能看到人来人往的狭窄街道,异乡样貌的人群发出一些听不懂的吵闹声音,混成一片模糊的海浪。
霍临谨慎地从那些麻绳一样缠在一起的街道判断着,哪一条小路是从自己在的这栋楼延伸出去的,那个女人又会顺着这条路走向哪个方向,等会儿又会从哪里回来。
然后目光就落在那个他猜测的点,看着那里阳光跳跃的光斑,静止不动了。
-
小珠拿着表和胸针,在老街上找了一间当铺,把胸针和怀表换了一个很高的价钱。
那是她从没见过的数字,甚至从没想象过的数字,是一笔绝不可能用现金带走的金额。
当铺管理员言笑晏晏地问小珠要银行卡,小珠简直被吓了一跳。
犹豫半晌,才吐露难处,自己根本没有能办银行卡的证件。
好在对方十分专业,对此见怪不怪,迅速拨通了一个电话。也就过了十多分钟,一群戴着白手套的人提着设备走进来,滴滴答答地操作了一会儿,让小珠按了好几次手印,递给小珠一张崭新的整洁的卡。
“您的钱已经在这张卡里了,知道密码就能使用,不过遗失之后无法找回,请千万妥善保存。”
小珠被整得有点头晕。
小珠揣着银行卡,坐在路边发呆。
半上午的集市很热闹,缅甸的阳光洒在每一个人的侧脸上,女人们穿着舒适的印着大花的绵绸裙子,蹲在小摊前挑挑拣拣,水果溢出清甜的香气,果实硕大色彩浓郁,还有猪肉摊、干货铺、吆喝着卖衣服的……
一天之前,小珠连一条新鲜的鱼都买不起。
而现在,她口袋里的钱已经足够在这里从街头买到街尾。
如果告诉玛温的话,玛温一定会尖叫着跳起来,兴奋得卷卷的头发全都飞起来,像膨胀的爆米花。
小珠想着想着,在台阶上捧着脸傻笑,热烈的阳光照在身上,小珠从来没有觉得过天气有这么好。
直到太阳落山小珠才回到住处,一拉开门,比门还要高的男人就抱着手臂面色不虞地盯着她。
小珠吓得眼睛瞪大了几分,霍临张嘴质问她:“去那么久。”
他闻到小珠提着的大包小包里有食物的香气,伸手把小珠手臂上挂着的那堆塑料袋拉过来,放到桌上摊开,扒拉开其它东西,精准找到了一袋烤面包。
霍临揭开包装袋,对面包褐色的表皮不是很满意地打量一会儿,就张大嘴咬了下去。
小珠缓了一会儿,也走到桌边。
霍临低着头,脖颈后面黑色的短发修得很利落,前额的头发大约是为了造型留得长些,随着他啃咬的动作轻轻摇晃,咀嚼的时候腮帮子鼓出来一小团,看起来很饿。
小珠第一次不用考虑钱、没有心理负担地买东西,这种感觉太爽快了,即便都不是买给自己的,也还是忍不住买到快要天黑,根本忘了这个男人在家里饿肚子,就这样饿了他一整天。
她又想到对方头顶上被撞出来的包,有点心虚,霍临嚼了三个大面包噎得直伸脖子,小珠下意识送过去一瓶饮用水。
霍临旋开瓶盖灌了几口才总算让喉咙变顺畅,好像差点被噎死的样子,等到恢复平静,又用不悦的眼神瞪她,好像在怪她买的面包太干。
小珠扯了扯唇,从口袋里摸出卡片递过去:“你的东西换的钱,花了一些,剩下的都在这里。”
霍临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卡上,又移开,兴致不高地:“给你了,你拿着用。”
小珠很疑惑:“我拿着?”
霍临又瞪她,警惕她反悔,语气很重地提醒:“我住这里,还受伤了,你不该照顾我?”
4. 第 4 章
小珠花了挺长一段时间才明白过来,她已经有了这张巨额银行卡的支配权。
她站在一边一直没说话,霍临吃完面包还是觉得有点饿,但也作罢了,又在购物袋里翻找起别的东西。
然后拿出一套深灰色的T恤和短裤,展开看了看,嗤笑一声:“你选的?”
小珠正在理解自己身怀巨款这件事,如坠梦中,听到霍临的声音,再看到他讨厌的脸,又意识到这并不是在做梦。
但小珠现在对他的耐心很好,解释道:“你不喜欢吗,还可以拿去换。”
霍临撇撇嘴:“不喜欢倒也……”
“除了这个还有红色,紫色,绿色,你喜欢哪个?”
霍临脸色立即臭了起来,指责道:“品味都这么差。”
小珠闭着嘴,在心里回答,因为这里是穷人的生活区,真不好意思让大少爷流落到了这种地方。
霍临抱怨了两句,还是拿上袋子去了淋浴间。
淋浴间的门推合时吱呀作响,锁扣怎么也扣不紧,一按上,就缓缓弹开。
这个房子面积太小,淋浴间的门直冲着勉强可称为客厅的区域,于是霍临尝试了五六次,那扇门还是倔强地敞开来,让他和门外的小珠面对面。
霍临又恼怒了:“这是怎么回事!”
小珠一直在旁边看着,直到这时候才开口,慢条斯理地:“你拉住门把手,往后退一下。”
霍临狐疑地握住门把手。
“再往上提。”
霍临照做。
“再往前推,插上插销,就可以了。”
霍临终于把门关上了,舒出一口气。
很快又觉得有问题。
那个女人看着他对付这个门那么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
袋子里除了衣服还有一些外伤用药,上面写的缅甸文字霍临看不懂,拧开瓶盖挨个嗅闻辨认了一下,根据瓶身上的图示给自己上了药,把伤口都做了清洗和包扎。
处理完伤口,霍临换上新衣服,按照之前的步骤把这扇充满机关的破门打开,又想起那个女人之前不吭声地故意作弄他,就恼火地用目光寻找小珠。
小珠在铺新床单,还有被子枕头,她都换上了新的,把换下来的旧枕头放在一边,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两条破板凳,和之前用来坐的那把椅子拼在一起,合成一张简易的床,把旧枕头被子放上去。
霍临看着她做这些,一时间也忘了之前在想什么,小珠转过身对上他的目光,又看了看他身上。
“换好了?你睡这里,这张床我和我姐姐睡过,没有别人,东西也都是新的。”
小珠说完,走到三把椅子拼成的“小床”边坐下来,试了试,不算很硬。
霍临蹙眉:“你睡这里?”
小珠坐着,仰头看他,眼仁很圆很清纯,她回头看了看放床的隔间,虽然算不上是一个房间,但是离她这个位置有一个拐角,也算是有区分和遮挡。
想到霍临换衣服时非要把那扇坏掉的门关上的较劲,知道他很注重隐私,可能有钱人都这样。小珠安慰他道:“我看不到你,不影响的。或者我明天再想想办法,在中间加个帘子。”
霍临没答话,又回头看了看,终于确定这间房子再没有别的床,而他和这个纤细的女人之间,显然只有后者能在这椅子板凳拼成的小床上睡下。
小珠有点累了,昨夜一整夜没睡,今天又折腾了一整天,经历了许多事。她现在脑袋里面很乱,越乱就越晕,只想躺下来歇息一会儿。
见霍临已经没话要说,小珠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合衣蜷缩着躺下,但很快又被霍临戳了戳肩膀。
小珠睁开眼,看见霍临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又要找自己的麻烦,无奈道:“干什么?”
结果霍临说:“你还没吃饭。”
小珠顿了一下,奇怪地瞟他一眼:“不想吃。”
霍临没再说话了。
小珠眼皮逐渐黏在一起,感到霍临还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但是始终没出声。既然他不开口,小珠也没再去管他,顺着越来越重的脑袋沉入模糊的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霍临好像离开了。
小珠的意识在深蓝的宇宙里漂浮,在星群间游荡,昏昏沉沉之中,天地边际突然清晰起来,人也清醒过来。
小珠睁开眼,身子底下是不算舒适的板凳床,眼前是窗外的深夜。
她睡不着了,干脆坐起来发呆。
睡了一觉,脑子好像清空过重新运行起来,她回想一遍自己做过的事情,默默地心惊。
她把一个暂时落魄的有钱人带回了住处,想要勒索他一笔钱财,结果反而被对方捆绑,而现在的境况是,她真的拿到了一大笔钱,那个男人就睡在自己身后的床上。
小珠抬起膝盖,手肘撑在腿上,用力揉了揉脸。她居然放任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在自己身边走动,还能闭眼睡过去,或许真的是太困了。
不过本能的防备还是在的,否则也不会睡到一半惊醒。她望着深蓝的夜,思绪很清醒,但是清醒着茫然。
其实她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这个男人睡觉很安静,隔着几米的距离,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但是又能感受到他存在。
这种感受以前只存在于她和玛温之间,安静的破旧的如同巢穴的房子里,她们只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脏。现在出现这个男人,真的感觉很奇怪。
莫名其妙地,又想到她睡着之前,那个男人站在她旁边叫她吃东西。
他难道也会关心人吗?小珠完全无法相信。
而且,那是他的钱,小珠花得很谨慎,就只买了刚好够给他一顿晚餐的食物。
小珠把目光转向桌面,忽然看到什么,站起来走过去,从口袋里拿起来一大包奶油饼干。
这么显眼,他不可能没看见。
……看来他的饭量比想象的要小一些。
小珠若有所思,把饼干放回桌上,还想看看能不能继续躺着睡个回笼觉。
不过很可惜,她一躺下来就忍不住想玛温,一想到玛温,焦躁就涌上来,完全没了睡意。
她已经七天没见过玛温了。虽然玛温之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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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常连续离开一段时间,但是这次格外久,而且玛温现在还怀着孕。
上一次见到玛温的时候,她一边用湿毛巾卷头发一边跟自己挤眉弄眼,说她有了这个孩子,讲不定很快就要当富太太了。她们在镜子里笑着对视,都知道这句话只是在开玩笑。
玛温真好看,小珠一直这么觉得。
即便玛温经常捏着自己腰上的肉抱怨自己生过孩子身材走样,手臂内侧因为第二次怀孕长出褐色的斑点,肚皮和大腿内侧有许多粗糙的纹路,也无损于她的美丽。
小珠喜欢看她的长发垂下来,被清晨的风拂动,喜欢看她脸上的雀斑,衬得她皮肤更加白皙,最喜欢看她的手搭在自己脸上,叫她的名字,说她像个小羊羔。
这些画面会让玛温看起来很像一个母亲。
这样说很奇怪,因为玛温的确正在孕育第二个孩子,她本来就是一位当之无愧的母亲。只不过,对于小珠而言,在任何需要她联想起“妈妈”这个词的时候,她都会想到玛温的这些画面。
玛温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小珠在心里催促,但又有点想要她晚点回来,因为家里现在还有一个大麻烦,她怕玛温会骂她。
小珠跟上天祈祷,最好是在这个男人痊愈离开之后,玛温就立刻结束工作回到了家里。她会立刻把所有的经历都跟玛温倾诉,让玛温知道发生了多么了不得的事。
小珠蜷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眼睛在黑夜里瞪得很大。
忽然她眼珠转动,爬起来看向自己的身后。
那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床了,从一片黑暗里走出来。
他朝着桌子走,大约是因为不熟悉无视野的地形,脚步有些混乱,还在墙角上撞了一下,小珠听着那动静都眨了下眼,男人却没有喊痛,连一声吸气都没有,只是缓了一会儿,就目标明确地拿到了桌上的药品袋。
小珠默默地看着他。她夜间视力不错,而且已经适应了这个光线,所以可以算得上看得很清晰。
男人借着月光辨认了一会儿药盒,似乎没有什么成果,蹙着眉头随便倒出两粒,拧开饮用水瓶。
小珠走了过去。
她拉了下墙边的绳环,一盏昏黄的壁灯被点亮,男人转头朝向她,困顿地眨了眨眼,看起来不是很清醒。
“你醒着?”他语气很意外,不过咬字有些黏糊。
“这是外用药,不能吃。”小珠给他解释,低头看了下药盒上的说明,自己又确认了一遍。
她干脆把每一种药盒都拿起来,给男人翻译了一遍作用功效和用法用量,对方靠着桌子一声不吭,双眼半睁着,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
也是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这人可能根本看不懂这些药是什么,却也没有问她。
小珠朝他伸手,跟他要那两颗差点被他吞下去的外用药。
男人低头看她的手心,像是没有思考的样子,把药丸放进她手心里。
指尖和小珠的手心短暂地触碰,小珠像被烫到,手心下意识地微微蜷缩。
她看向男人,很吃惊:“你在高烧?”
5. 第 5 章
家里没有温度计这种东西,小珠用手背碰了碰男人的手背,连额头都不必再探,他确实在发着高烧,连指尖都滚烫。
烫得吓人,像刚煮好的鸡蛋,小珠瞪大的眼珠子在男人脸上来回扫过,有点怕他下一秒就会自燃,或者爆炸,之类的。
“烧一天了。”霍临点点头,头更痛了。
他从醒来后就一直在低烧,晚上睡了一会儿之后大约是炎症加重,转成了高烧。
还好小珠把常用药都买了一遍,他精准地在一堆印着外文的药品里拿起了刚才小珠说可以治疗发烧的那一盒,不多不少地吃了两颗,正是推荐的用法用量。
小珠有点惊讶。
这个人在冷水里躺了那么久,会发烧也很正常。只不过,从短暂的相处来看,小珠对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难伺候,没想到他烧了一整天,都根本没吱声,意外的能忍。
霍临吃了药,当然不会立即见效,但他却又有了谈兴,从上而下地瞥小珠,问她:“你怎么没在睡觉。”
小珠闷了一会儿,说:“因为醒了。”
完全是没有意义的问答,霍临却点点头,很顺利地接受了这个回答,不过动作紧接着就定住,捂着额头,脸也皱起来。
小珠也发烧过,猜测他现在脑袋里像有滚烫的钢针,一动就在穿刺。
霍临捂了会儿额头,跟小珠对视,和她说:“痛。”
“……嗯。”小珠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然而霍临又很顺利地接受了她这个应答,又跟她说:“头好痛。”
他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愤怒地指责,但是对小珠的态度又不算恶劣,所以这个被指责的对象应该并不是小珠,像是对着虚空里的某个人生气,并且要求小珠和自己同仇敌忾。
小珠只好安抚了一句:“这么严重啊。”
“对啊。”霍临还聊上劲了,“好痛。”
小珠听不下去,离开了一会儿,霍临的目光追着她看,再回来时小珠手里拿着一个浸湿了的石头。
小珠把那个石头放在霍临手心里,说:“握着这个会好一点,凉的,能降温,我发烧时也用。”
霍临拿起来对着灯光看,是一个石头材质的小雕像,雕工很粗糙,看模糊的模样大概是一只趴着睡觉的小绵羊,上了一层斑驳的彩釉,看上去应该是用来哄孩子的地摊货。
石头做的,浸湿之后当然泛凉,不过对方吹嘘的所谓降温作用实在存疑。
霍临轻蔑地看向眼前的女人,想告诉她你被骗了,不过对上对方昏黄灯光里更加圆润的眼睛,霍临又没有张口。
他想了想,慢慢握紧那只凉湿湿的石头小绵羊,好像真能受到什么帮助。
小珠松了一口气,还问他:“是不是有用?”
她的问话里难免有几份关切,比起白天跟他讲话的态度好了不少。
霍临不回答,从鼻子里哼气,又有点高傲的样子。
小珠移开视线,他立刻又说:“还是痛。”
小珠唯一的办法已经给他想完了,现在也没有别的招,嘴巴嗫嚅两下,只能干巴巴地接话,问他:“怎样痛的。”
“后脑勺痛,骨头痛,手指头都痛。”
小珠听着真觉得有点吓人,而且刚刚碰到他的手指,确实感觉他整个人像一块烧热了的炭。小珠趴下去,对着他的手背吹了吹,好像想帮他降温,再抬起脸来,有点苦恼地:“没有用。要不要现在去医院?”
霍临没说话了,瞅着她,烧得神志不清的样子,比起注视,更像是在发呆。
很深的夜,只有一点昏黄的光照亮了小珠的发丝,线条柔和的脸颊在同样柔和的光线里,五官反倒模糊了,像幅未完成的油画。
霍临突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珠愣了下,不解地看着她。
霍临摸了摸脸,移开视线:“我暂时失忆,不记得了啊。”
小珠心想,就算你没失忆,你也并不知道我的名字。
男人因为发烧褪去了一些精明,看起来简直有些呆,说话的声音也不如白天高高在上时那么有力气。
小珠抿了抿唇:“我叫小珠。”
霍临“哦”了声,低低念了下这个名字,跟小珠说:“我叫霍临。”
小珠也“哦”,结果在她出声时,霍临也同时补了一句“不过你肯定知道”,小珠顿住,霍临的表情也变得狐疑,奇怪地打量她。
小珠耳膜发胀,立刻自圆其说:“之前我做导游时,只知道你叫霍先生,现在才知道你的名字。”
霍临思考片刻,信了,还点评道:“霍先生?不算难听吧,不过是不是太疏远了?你可以直接叫我霍临,我又不会生气。”
怎么聊到这里来的?小珠已经完全不明白了,想了想,又回过头来问他:“去医院吧?”
她眉头都皱在了一起,看起来关心得挺认真。
霍临呼吸间都是烫烫的气息,低头看自己手里的石头绵羊,张开手指,又合拢,反复握了几次,低低地说:“好像好点了。”
小珠也是松了一口气。
她还没做好看着人烧死在自己面前的心理准备,尤其是这大半夜的。
霍临还看着她,似乎在等她说什么,小珠尴尬地扯了扯唇角,算是笑了一下:“好点了就好。”
“嗯。”霍临满意了,说,“小珠,我困了。”
被他喊到自己的名字,小珠摸了摸手臂,有点起鸡皮疙瘩,但霍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小珠挂着跟苦笑一样的微笑,实在不知道能再说什么,就“哦”了声。
霍临握着石头绵羊往“卧室”走,到转角处略停了停,扬着高傲的下颌线,轻轻看她一眼:“小珠,晚安。”
小珠的微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晚安。”
跟淋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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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的门一样年久失修的床吱呀一声,是霍临又躺下了。
小珠也关了灯,回到自己的板凳床上侧躺着,心里觉得一阵莫名其妙,不过倒是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个梦。
梦里霍临高高大大的,披着一块白布,脸上还贴着几根布条,这是小珠之前在商店电视里见过的鬼魂形象,他就这样在小珠身边游荡,不停喊她的名字。
小珠在梦里捂着耳朵逃跑,但霍临鬼追得很快,围着她转圈,让她无路可去,小珠忍不住揍了他一拳,把他脸上的布条打飞,露出他的脸,有点可怜的表情,嘴巴没停,还在说:“小珠我饿了。小珠我头疼。小珠我好困。”
这个回笼觉睡得好累,小珠醒的时候浑身泛酸,但她没有多停留,很快爬起来把被子枕头卷起,板凳椅子归位,去门口看了看霍临。
霍临还在睡,背对着她,长长的一条人挤在能睡下小珠和玛温两个人的床上,他呼吸平缓,应该没有再发烧了。
小珠收回目光去洗漱,对着镜子刷牙的时候在思考还要添置哪些东西。霍临说要自己照顾他,可是她确实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而且她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连购物清单都列不出来,她脑袋里只有最基础也最直接的吃穿。
擦干净脸小珠就打算出门,弯腰换鞋时视线里忽然多出一双脚,吓得踩在鞋上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倒。
她抬头,霍临颇有几分冷淡地盯着她,看起来已经没了昨晚的病容,也多出了昨晚没有的凌厉。
“你去哪里?”
小珠站直了,跟他解释:“我去打工。”
霍临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小珠以为他担心会跟昨天一样挨饿,说:“还有饼干,你先吃,等我的事情结束,我会再给你带吃的。”
霍临更不高兴了:“什么意思,我又不是狗。”
小珠愣了下,喃喃:“我没这么说。”
霍临瞅着她,自己气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我一个人没事干。”他昨天几乎站在阳台上等了这女人一整天,看得眼睛都发酸。
小珠总算明白了,想了想,征求他的意见:“那么,等我打工结束,你和我一起去买东西?”
霍临挑了挑眉,没再反对。
小珠总算能够出门,关门时回头看了霍临一眼,霍临在门缝里瞅着她,她下了楼穿过狭窄的街巷,忽然福至心灵地停下脚步又转身抬头,从这个方向能看到房子的阳台。
阳台上空空的没有人,小珠探究地看了一会儿,正要放弃猜测离开时,就见到亮光一闪,是阳台玻璃窗被人快速关上时反射的光。
小珠转过身,又慢慢地往前走。
她想到霍临说自己又不是狗。
其实他说了她才发现,他有的行为和狗也没什么区别。
不好控制,脾气很大,叫得很凶,也会守在门口和窗边送人出门。
6. 第 6 章
船上正是最忙乱的时候,小珠钻着缝挤进去,几乎被人夹在咯吱窝里上了楼梯,脚跟还没落地,一张围裙就朝她飞来。
“小珠!快来帮忙!”
小珠从肩膀和肩膀之间接住了围裙,快速系上,又从人群里钻出去,“来了来了!”
这条船是吴丹威的,托玛温的福,小珠得到机会在船上工作,一个月折算下来,能拿三百元人民币。
小珠和同伴弓着腰在狭窄的储货间搬冰棍,一边夹着缝聊天。
“你昨天一整天没来!”同伴语气怨怪,又夹着一点好奇,“干嘛去了?”
小珠唇瓣抿了抿,没说话,搬完冰棍直起腰擦汗,被同伴用手肘捅了捅。
小麦色皮肤的女生八卦地追问:“说嘛,说嘛。”
刚好老板娘经过,小珠和同伴都闭上嘴,低眉顺眼地问好。
老板娘颇有富态,经过时身上弥漫一股尼龙衣料摩擦着汗水的闷窒气味,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提着一个保温桶。
“鱼汤。”小珠沮丧地叹了口气,“我没弄到新鲜的鱼。”
同伴捂住嘴倒吸气:“你真的去了!”
一周以前老板娘休息时跟船上的工人炫耀自己的鲈鱼汤,说是老公特意嘱咐给她炖的,给她补充营养。所有人自然都围着老板娘祝贺,有些年纪大有经验的无不羡慕地说,这种攀鲈和花蟹做的鲜鱼汤对孕妇最好了。
小珠听得很动心。玛温也怀孕了,可是穷人的菜市上只有晒透的鱼干,也根本不是什么鲈鱼,肯定不如老板娘碗里的鲜嫩、甜美。
难道是越得不到越在意?之后几天,小珠一直惦念着那条想象中的鱼,同伴见她这样痴,就给她出主意。东塔曼湖边上有不少卖鲈鱼的摊贩,说不定个就有哪个顾客不小心没拿住,从袋子里蹦出一条来,刚好被小珠捡到呢!
这话其实是小女孩的异想天开,小珠却魔怔了。东塔曼湖离她们这条船的航线不远,小珠当天从船上下来就直接去了湖边。
然后遇见了霍临。
小珠摇摇头,把后面的事隐瞒了没讲,举起筐子把冰棍全倒进入口处的冰柜。
忙完搬运,小珠还要去前面叫卖。她们这条船接送的是来往的游客,小珠会中文,所以能够在这条船上留下来,偶尔旷工一天,也只是被扣掉这个月一半的工资,不会被赶走。
不过今天有些特别,除了游客之外,船上还涌上来一群穿校服的学生。
学生们胸前都别着一朵花,似乎是要去给游客表演节目,得意洋洋地跑进船舱来,打闹嬉笑的声音又年轻又嘹亮,像一群白色的水鸟。
小珠新鲜地在她们之中多看了两眼,忽然高兴起来。
“玛南达!”她喊了一声,学生堆里静了一下,不过没有人回应她。
小珠怕她听不见,从柜台底下钻出去,挤进人群之中。水鸟一样洁白的学生们忙不迭躲开她,让她很轻易地捉住了南达。
被她握住小臂的女孩子惊叫起来,用力跺了两下脚:“你干什么!”
船上的工人都在往这边看,游客也转过来看热闹,小珠有点紧张,松开手,声音也压低了。
“玛南达,你这几天有没有见过玛温?”
“我没有!”南达很生气,脸都涨红了,高昂着声音,“你放开我!”
其实小珠已经把她放开了,现在只想要南达停止尖叫,她把手心往下压了压:“好,好,我不碰你。你真的没见过她吗?玛温没来找过你?”
南达的同学给她递上手帕,南达用力地擦拭着自己被小珠碰过的小臂,愤恨地说:“说了没有!你还问!”
小珠有些失落:“我已经有八天联系不上她了。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南达已经被同学们以保护的姿态围拢了,她在人群之中,像是多了一些底气,尽管还是很激动,但已经抬起了下巴:“关我什么事?不要什么东西都来问我!”
小珠呆呆看了她一会儿,这边的喧闹已经引起许多人注意了。
戴着袖章的船工快步走过来把小珠用力扯开,用类似警棍的木棒威胁地抵到小珠面前,警告:“禁止骚扰客人。”
小珠低着头道歉,又被训斥了一会儿之后,才放她回到卖冰棍的柜台里。
没有热闹可看,人群又恢复流动。
因为南达受了委屈,学生们躲瘟疫一样躲开了一层的船舱,跑到二楼去。
小珠没再看她们,垂着颈子有些失神。
玛温每次去镇上,都一定会找时间去见南达。可是,连玛南达都没见过玛温的话,玛温会在哪里?
她忽然有些惶恐,胸口一阵紧缩。
等到船靠岸时,小珠守在下客口。
南达还在学生群里被轻声细语地安慰着,见到她,仿佛马上要被伤害一样,眼眶很快红了。
小珠走过去,南达身边的学生都赶紧来推搡她,她也没理,站定了,跟南达说:“玛南达,过几天你们学校有泼水节的活动,玛温肯定会参加,如果她没去……你让人立刻告诉我,好吗?”
南达终于迟疑了一下,多看了小珠两眼,没有立刻回答。她身边的同学也疑惑起来,有人忍不住问:“南达,你们是什么关系?”
南达吸了一口气挺起脖子,大喊一声“没关系!”飞快地推开小珠,跑上登岸跳板去了。
小珠呆呆站着,直到所有客人都离开了船舱。
小珠的工作在临近中午时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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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事重重地回到住处。
她按照约定回来叫霍临出门去购物,然而推开门,看见霍临站在淋浴间里,只露出半边身子,站在镜子前正自我端详。
小珠看了一眼他的背影也没多想,问:“走吗?该吃饭了。”
霍临又稍作调整,满意地拿起一旁的“帽子”按在头上,转过身来。
小珠:“……”
她有些震撼,一时间没有出声。霍临把一块黑布左右掏了两个洞,挂在耳朵上,似乎是充当口罩,另外又剪了一块勉强是圆形的布盖在头上,像是个帽子,脸被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霍临抱着双臂,有些得意:“你今天回来得还算早——你发生什么事?怎么一副蔫儿白菜的样子。”
霍临的眉眼很严肃地拧了起来。
小珠愣了下,揉揉自己的脸:“没什么。我只是因为你的打扮有点震惊。你为什么要这样?”
“不是要出门?”霍临蹙眉,“外面很脏。”
玛温的房子周围环境确实算不上好。
在少雨的热季,小珠每天从街巷里穿过都会闻到刺鼻的腥臊味,人尿狗尿混在一起,盘踞在墙根,蒸发在空气里,她必须远远地提前屏气,一路冲刺过去,用上逃跑的速度,然而一天之后又要从同样的起点穿过,周而复始,循环不止,她的逃跑永远没有结局。
小珠认真观察了一下:“所以,你这是帽子和口罩?”
“没错。”霍临低调地炫耀,“徒手用破衣服改的,不算很完美。”
小珠默默的没说话。
霍临很奇怪地看着她:“你又怎么了?刚刚要哭的脸,现在又在笑。”
她在笑吗?小珠又摸摸脸:“我是在想,你失忆之前……”
“什么?”
“应该不是服装业的。”
直到下了楼霍临还在生气。
小珠听得很麻木,走进了一个商铺,在遮阳帽前挑选。
霍临跟过来,继续念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嫌丑就直说。”
小珠垫脚在墙壁的挂钩上取了一个黑色的,转向霍临,狡辩道:“当然没有。只是觉得像你这么尊贵,不应该自己做衣服。”
霍临居高临下地瞅着她,过了好一会儿,眼神也没再凶起来,大约是接受了这个说法。
小珠把手里的遮阳帽朝他递了递。
他没伸手,弯下腰,小珠愣了下,把他脑袋上那飘飘欲坠的黑色布片扯下来,换上遮阳帽。
霍临戴上帽子,又对着商铺里的镜子打量,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不出不满意的样子。
小珠也看着镜子里的霍临。
心想她好像有点掌握了跟霍临相处的方法。
7. 第 7 章
小珠以为自己已经有点理解霍临的思维模式,所以,或许他们也可以好好相处。
然而在半个小时后,霍临仍然没有决定要去吃什么,而且还要继续闲逛下去的时候,小珠又迅速地推翻了这个结论。
大中午的,即便是站在树荫下,小珠也已经被蒸发掉了所有的耐心。
“你还要考虑多久?”
霍临也对她怒目而视:“是你一直问我‘想’吃什么,可是这些食物我都不‘想’吃。”
小珠表情木然。
她跟这个大少爷真是过不到一起去,带着他在周围所有能吃东西的店全部逛遍了,他最多只是走进去看一眼,立刻就冷着脸走出来,好像多待一秒就能被那些店的空气给毒死。
小珠在船舱里忙碌一天都没有这么累,叹着气蹲下来休息。
过了一会儿,霍临也走过来。
“喂。”
见人没反应,又喊:“小珠。”
小珠还是没动静。
霍临弯着腰都看不到小珠的脸,很不高兴:“我在和你讲话。”
小珠也不想真的惹急了他,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应,霍临又在她脑袋顶上响:“你不要总问我。你也想一下吃什么啊?”
想一想也无所谓。小珠就认真琢磨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说:“甜的。”
霍临笃定道:“我想吃冰的。那就好办了,去吃又冰又甜的。”
小珠呆了一下,仰头看他,他也正弯着腰,两人的鼻尖险些碰上。
“干嘛?”霍临先退开,站直了身体,还后退了两步。
小珠犹豫了一下,说:“有这种食物吗?”
从霍临失忆以来,一直依托小珠而生活,这还是第一次,小珠有需要向他请教的问题。
霍临有些得意:“当然。带我去商场。”
曼德勒的贫民区和富人区离得很近,有的地方就只相距两百米,转一条街仿佛就是另一个时空。
彼此之间相安无事,居住在不同区域的人坦然地接受了他们之间犹如天堑的差别,就像小珠也从没妄想过能去天堑的另一边吃一顿饭。
仿佛遍布臭鱼烂虾的市场才是她天生适合她的,而那些从外表看就闪闪发亮的大楼,只要她敢踏入一步,就会被打进无尽深渊。
这是刻在她本能里的印象。
但现在好像要被打破了。
小珠屏息片刻。
“那、那走吧。”
商场前。
人流如织,时不时从里面走出几个人,路过时掀起一阵香风。
小珠不自觉地垂着脖子避让,多退几步,踩到霍临的脚。
霍临扶住她,手心搭在她肩头上,小珠顺势看向霍临身后那扇擦得透亮的玻璃门。
玻璃门映出她灰扑扑的影子。
像她这样的人,学生们碰到她都要嫌弃地反复擦手,到了这种地方,终究不适应,下意识地要退缩。
霍临大约察觉出她的意图,手心从她肩膀滑到手腕,另一只手推开了门,转头看着她,等她先进入。
小珠咽了咽口水。
她看到不远处的一对男女,也是一人撑着门,等另一人进入,再对视笑着相携而去,小珠看了一眼霍临,从他手臂底下钻进去。
她走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听见自己胸口里的心脏咚咚地响,不过什么也没有发生。
这里没有吃人的恶鬼,也根本没有人对她多看一眼。
小珠不禁有些兴奋,回头看霍临。霍临比她从容得多,看起来是无法跟她分享这份激动的,他戴着口罩和低檐的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有些淡漠地扫过四周,仿佛本能一样警惕地观察周围。
小珠想到他说外面脏,难道也包括这种专程有人擦地板的商场吗?所以才这么防备。可是在家里时,似乎并没有感觉到霍临有洁癖。
于是上自动扶梯前,她先一步扶住了扶手,再把霍临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递给霍临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大概意思是,这样他就不用碰公用的扶手了。
霍临的眼睛朝着她,似乎是微怔,接着移开,看不出神色,但眼波像是柔和些许。
商场内部比小珠想象得要绕得多,店铺林立,到处是不知通往何方的旋梯和走廊。她好奇地转着脑袋到处看,恨不得要用眼睛把所有看得到的东西都刻印下来,仿佛这辈子只会来一次一样。
如果是在船上,小珠这样不规矩地乱看早就已经挨骂了。但霍临不会管她,这样来比较的话,霍临比船上那些有钱人要好一些。
他像一棵高大的树挡在前面,小珠躲在他背后,想看哪里就看哪里。
霍临领着她走了好一会儿,最终停在直梯前。小珠还以为已经到了,眼巴巴地站在门口等,霍临抱着手臂轻咳两声,引得她目光看向他的脸。
霍临朝按钮抬抬下巴,小珠观察了一会儿,按了个向上的键。
没一会儿,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小珠差点跳起来,压着兴奋跟着霍临的步伐走进去,霍临又说:“去五楼。”小珠在电梯上找了一会儿,帮他按了相应的层数。
不过,小珠有点怀疑霍临是不是真的有洁癖。
或许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认为霍临戴帽子和口罩不像是因为嫌弃外面脏,而更像是在防止潜在的窥探,要她帮忙按电梯按钮,也更像是在教她使用的方法。
不过无论如何,小珠认为自己已经征服了这个电梯,迈出电梯时,小珠的脖颈都是直直挺起的,再也没了先前畏缩害怕的模样,感觉自己实在是拥有了很了不起的技能,见识过了很大的场面了。
霍临在这一层终于找到了一家咖啡店,店里的冷气比商场的还要足,小珠冷不丁哆嗦了一下,霍临脚步停住了:“换一家吧。”
小珠还没回答,听见霍临说中文的服务员已经迎上来,用英文跟霍临问好:“尊贵的客人,欢迎光临!”
能用英语就方便多了,霍临指了指小珠,态度堪称彬彬有礼:“请问能不能借一条毯子。”
服务员很热情,立刻点点头,从内间捧出一条厚重的披肩递给小珠:“女士,请您使用。”
小珠捏了捏手指,接过披肩,用缅甸语说了句谢谢,服务员挑挑眉,没再回应她,转而对霍临笑眯眯地:“不客气,您需要现在点餐吗?”
霍临淡淡瞥他一眼,没说什么,只让他把菜单给小珠。
小珠接过硕大的一本菜单,厚厚的,每一页都用皮革封了边,搞得像什么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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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的天书一样,小珠捧得战战兢兢,然而仔细一看,上面又没什么内容,一页就两张图片,旁边缀着一些不知所云的描述。
小珠翻得头晕,感觉服务员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心里怀疑要是自己真的把这本菜单从头翻到尾,必定会招来对方的白眼,于是赶紧选了一个饼干,忙不迭地把菜单递还给霍临。
霍临点了一杯香草热牛奶,和一杯咖啡,一个芝士口味的蛋糕,看了小珠一眼,对服务员用英文把小珠点的奶油饼干换了一个店里更推荐的口味。
小珠当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餐点上上来,她才发现不对劲。
“我好像没要这个。”
“你不是不喜欢奶油饼干的口味吗?”霍临斜斜地看她,眼神里好像颇有很多意思,只是小珠无法解读,“你可能点错了,我帮你换了。”
没有点错啊。
小珠莫名其妙:“我以前都没吃过奶油饼干。”哪里来的不喜欢。
霍临盯她一眼,指责她:“都没吃过你就不喜欢,小珠,你很挑食。”
小珠完全茫然着,根本不知道霍临在说些什么。
她局促地喝了一口送到她面前的牛奶来掩饰,然后就瞬间完全忘记了奇奇怪怪的霍临。
这是小珠从来没有尝过的味道,她两只手捧住了牛奶杯,小口小口地喝,一半理智用来感受牛奶的存在,另一半精神用来克制自己不要发出尖叫。
她把牛奶喝完,又谨慎地尝了热销口味的舒芙蕾。然后小珠克制不住了,喉咙里闷闷地发出“嗯嗯”声,一边埋头苦吃,好在店里开着音乐,不然所有人都会听见她因为觉得太过好吃而发出的蒸汽火车一样的声音。
小珠想告诉霍临这有多好吃,但是根本不知道怎么描述,一边咽下嘴里的食物一边抬头看他,希望他能从眼神交流中自行理解。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霍临支着下巴在看她,那个目光很奇怪,像俯身相就的人在看路边快要饿死的一只猫。
小珠咀嚼的动作逐渐变得缓慢。
她好像忽然之间明白了霍临之前那句“挑食”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桌上那包大大的奶油饼干原来并不是霍临吃不下、剩给下一顿的食物,而是霍临特地留给她的。
她没有吃,被霍临理解成她不喜欢,所以换掉她的点单,还污蔑她挑食。
不是这样的。
只是流浪猫本能地不会敢去碰不属于自己的食物而已。
小珠眼珠定定的,晃了几下,从霍临脸上错开,垂在桌面上。
她看见霍临放在桌上的右手动了,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拿起瓷盘边的勺子,捏在指间。
在软软的蛋糕上用勺子边缘切下来一块,横切面能看到奶油、夹心和松软的蛋糕坯。
然后,那柄勺子递到了她面前。
她又看霍临。
霍临左手支着戴着黑色口罩的下巴,右手朝着她,把蛋糕又往她嘴边送了送。
小珠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也没考虑清楚,她张开嘴。
把蛋糕吃下去,完全新鲜的甜蜜滋味融化在舌尖上。霍临正对着她的双眼好像多了点弧度,下眼缘往上抬了抬,似乎是他在口罩后面笑了一下。
8. 第 8 章
咖啡店的玻璃窗外就是商场的走廊,偶尔有人经过时会停下来朝玻璃内张望。
小珠在这种时候就会感到紧张,一有人经过就咬着勺子停下来,小幅度的转头,确认他们是不是只是隔着玻璃在看店里的招牌。
不过她很快发现,停下来的大多是打扮精致的妙龄女郎。
她们目光大多落在小珠这边,有的远远观望,神情犹豫,有的靠在一起嬉笑一阵之后离开。小珠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等她们走掉就低头接着吃自己的东西,直到有一次,窗外的女郎推开门走进来,找了个位置坐下,店员过去为她点单,然后却端着盘子来到了小珠这一桌。
托盘上放着一张字条,写着手机号码,附赠一枚鲜艳的口红印,服务生弯腰递给霍临。
小珠总算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霍临也意会,但坐着没动,坦然地用英语告诉服务生:“我没有手机。”
服务生听完表情古怪,又回到女郎那一桌低声轻语。
那位女郎也是脸红一阵白一阵,愤愤翻开了菜单。
接下来用餐的时间,小珠总是能察觉到不远处那桌递来的幽怨视线,她悄悄咽下蛋糕,抬头看霍临。
霍临发现她的眼神像在看热闹,不满道:“看什么,快吃。”
虽然是两个人点的餐,但桌上的食物基本都被小珠吃掉,霍临只喝了一杯咖啡,不想吃别的。
结账时,店员理所当然地把账单递给霍临,满面微笑。霍临朝小珠比了比,说:“她买单。”
小珠掏出卡结账,霍临高高大大地跟在她的后面。他们走出咖啡店时,小珠不小心余光瞥见那位坐得离他们不远的女郎露出庆幸的表情。
那一瞬间小珠心领神会地明白了对方或许误会了什么,笑了两声。
霍临立刻转头看她,似乎忍耐了一会儿,在小珠上扬的脸颊上捏了一下。
“笑什么?”
小珠当然不会说出来,把他的手拿下去,讨好地说:“你还饿着呢,再去吃点别的吧。”
霍临对她的关心比较受用,于是放过了她。
这一层很多饭店,没走两步小珠闻到水煮牛肉丸的香气,目光就直勾勾地望了过去。
霍临刚好在这时候说:“想尝尝这个。”
于是小珠给他买了一份,霍临吃了一口之后觉得不喜欢,又递给小珠,小珠欢天喜地地连汤汁都一起享用,心想到底是谁挑食啊。
又走了几步,碰到一个日本的寿司店,小珠趴在玻璃上看了好一会儿,霍临又说想尝尝,跟店员点单,买了她看得最久的一个口味,和她各分一半吃了。
接着小珠又这样吃了一碗鱼丸面、两根烤肠,走到奶茶店时小珠已经无师自通,转头望着霍临问:“你是不是还想尝尝这个啊?”
霍临鼻子里哼哼两声,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笑的意思,有点阴阳怪气的,不过他回答小珠说“是啊”,那应该就是在高兴吧。
总之小珠很高兴,买了两杯珍珠奶茶,和他一人捧着一杯吸溜溜。
小珠已经吃得很饱了,饱得眼睛都有点发直。
他们并肩坐在奶茶店外的长椅上休息,好一会儿,小珠像是一边发呆一边睡了一觉似的,醒过神来,跟霍临说:“你知道吗,这里的食物比我住的地方贵十倍。”
她以前吃过的一碗米粉是一千五百缅币,在这里吃一碗鱼丸面要一万七千缅币,她当然觉得很美味,可是又有一种踩在云上的感觉。
摇摇晃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跌落,又或许跌落才是正确的。
霍临看着她,目光好像能将她整个人穿透,沉默着若有所思。
在小珠站起来打算回家的时候,霍临又拉住她。
有点懒洋洋地,长腿分开屈着踩在地上,霍临看着小珠说:“别急,还有要买的东西。”
“什么?”
白天也开满灯光的电子产品商店里,霍临没花多少时间就挑好了一款手机。
导购在一旁舌灿莲花地夸赞这款机型多么新潮时尚,功能先进,小珠在角落看着价格牌上的数字欲哭无泪。
毫不夸张地讲,这个店,用上了小珠从没有见过的货币计量符号,有一瞬间,小珠很想捂着口袋逃跑。
她不由得想霍临为什么突然想要买手机?是因为刚才那个女郎给他电话号码,而他有心无力吗。
“我买不起这个!”终于,小珠没忍住,很小气地抗议。
尽管她那张卡里的余额还很长很长,但这并不影响小珠仍然很抠门。
他们刚刚吃饭已经花了够多钱了!
小珠从来没有花过那么多的钱,看着钱减少会让她有危机感。钱对她来说,最好永远是在银行卡里那串长长的数字,越长越好,等到有一天,玛温会告诉她该怎么用。
“嗯?”霍临正在检查新手机的安全性,只是一会儿没看着小珠,再转头就看见小珠一脸紧张,如临大敌。
霍临本来想解释,话又收了回去。
他放下手机,两条长腿朝小珠跨过来,小珠警惕地看着他,用紧咬的嘴唇表达了自己绝不会动摇的决心。
霍临低头凑近小珠,眼睛垂下来,睫毛把眼瞳遮得深不见底,跟她说:“你有钱的。”
小珠心里抖了一下,因为说谎声音变得大了些:“没有!”
“快拿出来。”霍临加重语气。
“没有没有!”小珠用重复的否定来证明自己,转身想逃跑,抬起来的脚却撞在了霍临坚实的小腿上,差点把她自己绊倒。
霍临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把她扯向自己胸膛,动作极为流畅地控制住她的双手,用五指勒住她的一双手腕,让她动弹不得,脸贴得离她的耳朵很近。
小珠用力挣扎,霍临却纹丝不动,看着她白费力气,在她耳边说:“没关系的,把钱花光,花光我们就都成穷光蛋了。”
小珠一脑袋撞死在他胸口上,感觉自己在做噩梦。
霍临闷声笑得发抖。
过了半晌,小珠抬起头,阴森森地瞪着他。
霍临放开她的手,眼睛还在弯着。
“我跟你借钱,好吗?我写欠条。”
小珠有点可怜地仰视他:“真的要买吗?”
霍临点头:“真的真的。”他也用重复的肯定来证明自己。
小珠垂头丧气地去刷卡,霍临在一边借了纸笔,煞有介事地同步写下欠条,写金额的时候忘记了,凑过来看小珠面前的账单,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填上去。
导购往小珠手里塞了一堆礼品袋,还有一模一样的两台手机的包装盒。
“两个?”小珠又吓了一跳。
霍临签好字,把欠条递到小珠手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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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和我的,不然我和谁打电话?放心,也包含在欠条里。”
小珠愣愣的。
刷完的银行卡没有变化,小珠捧着它,却觉得它轻了许多,含着眼泪一路悲伤地往外走。
霍临又把她拽住了:“还没买完。”
“什么!”小珠眼泪真的要掉下来了。
好在这次霍临要买的东西并不贵,只是很大。
所以霍临又做主,另租了一辆车到民房楼下。
霍临把新买的折叠床搬上楼,架在了客厅里,这是一张双人床,足够让霍临睡下。
小珠趴在转角的墙边看他,小声问:“你真的不睡卧室吗?你是客人。我没关系的,我搬两条板凳也能睡。”
霍临进门就已经摘下了帽子和口罩,回头看她一眼,面无表情:“你想多了,我要睡新床。”
小珠背对着他转了过去,贴在墙上默默发呆。
她觉得今天的霍临很不一样。
小珠发现霍临对其他人都很有礼貌,无论是售货员还是路人,只有对她很坏。
不过也没那么坏,他陪她吃了那么多好吃的,写欠条给她买手机,还把卧室还给她。
至少,没有第一次见面时看起来那么坏。
小珠发了会儿呆,就不再想了。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还是和平时一样,吵吵闹闹地度过。
到了晚上,两个人都洗漱完毕,各自躺在几米间隔的床上,霍临睁着双眼,脑袋垫在右手臂上,仰躺着听窗外的虫鸣声。
今天外出,他特地留意了周围的信息,并没有发现和自己有关的东西,寻人启事、新闻播报,都没有。
是没人找他?还是在用别的渠道寻找。
他仍未想起自己的来历,但拿到手机之后,霍临在网络上尝试搜索了自己的名字,没有关联度足够的结果,又搜索了证件上看到的霍明渊,经过一阵等待,他看到自己的照片,西装革履,身边人群簇拥鲜花围绕,在参加一场剪彩,庆贺某个冷冻运输链工程立项。
看着那张照片,霍临有些茫然,始终感受不到熟悉。
或许脑震荡症状太重。他继续检索,又找到与他相关的几个新闻,都发生在近几年。霍临从中拼凑出过往经历,媒体将他描述为南法富豪家庭出生的小公子,正要到中缅商业版图上一展身手。
除此之外就没有更多信息,尤其没有与他遇袭受伤有关的内容。
直到无法刷新出更多有效页面,霍临才把手机放下。
如果去正规医院诊治,他应该会康复得更快,但是也有暴露的风险,他的敌人用枪,或许也会有掌控医疗系统的本事。
总之眼下虽然境况不佳,但所幸基本安全,所需的只有耐心。
霍临慢慢在心中盘算,放在床边地上的手机忽然叮的一声。
他先往转角之后的黑暗房间里看了一眼,仿佛错觉,以为自己听见女人轻轻的恶作剧一般的笑声。
霍临侧身拿起手机,划开屏幕,看到小珠摸索着使用说明给他发来的短信。
“谢谢你、”
她会写汉字,但不是很会用标点符号。
霍临把手机按灭,放在腹部,合上眼。
不论他的身份是什么,等他恢复如初,他不会再让小珠露出习惯性克制生存欲望、习惯性害怕自省的表情。
9. 第 9 章
第二天,霍临醒得比小珠早些。
他去淋浴间洗漱,刷牙到一半,小珠从他身后跑过来,喊着:“霍临,你没回我短信!”
昨天霍临教她使用手机的基本功能,有提到短信是两个人用文字交流,你发给我,我再发给你,就像打羽毛球。
可是霍临不回她,她的羽毛球掉地上了。
霍临咬着牙刷,从镜子里看她。
她蹦蹦跳跳的,把被子叠起来,窗帘全都拉开,阳光和新鲜的空气一同涌入,洒满整个房间。
“不用谢。早安,小珠。”霍临说。
“不是这样!要用短信回我。”小珠很执着,她显然已经上瘾,就像一个刚接触社交软件的小孩,热烈盼着能有人和她网聊。
可惜能和她发消息的只有霍临而已。
霍临没办法,把牙刷洗干净,然后擦擦手,给她回了不用谢三个字,加上一个句号。
小珠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吃吃笑起来,没过一会儿,霍临的手机叮的一声,收到小珠的新消息——“早安。”
这次有句号了,她学得很快。
小珠还学会了使用闹铃,设置了十分钟以后提醒自己出门,但是还没到十分钟她就已经收拾好了,穿着鞋站在门口,捧着手机等待闹铃声响。
霍临挑着一边眉毛,提醒她:“你可以去工作了。”
小珠不吭声,摇摇头,认真地盯着只有秒数在变化的手机屏幕。
终于手机嗡嗡震动起来,伴随着欢快的铃音,小珠也欢呼一声,按熄了闹钟,把手机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我走了!”
霍临叫住她:“把手机带上。”
“弄丢怎么办?”小珠没同意,飞快地出门,话尾还没落到地上,她已经跑下一层楼了。
买了手机结果只在两米内使用。
霍临摇摇头,走过去拿起小珠的手机。
小珠还没有设置锁屏密码,一划就能打开,霍临看到后台应用里出现了相机和照片,就点进去看。看到小珠拍了那个发烧时能降温的石头绵羊,落在窗沿上的一只鸟,还有一张很模糊的照片,淡粉的一团,能看到细小的绒毛,霍临辨认了半天,明白过来这其实是前置摄像头拍到的小珠的鼻尖,可能是出于误触。
霍临猜测小珠发现这张拍糊了的照片之后可能会把它删除,于是在此之前,先把这张大大的鼻子照片传到了自己手机上。
他没有再多看,放下了小珠的手机。结果没一会儿,闹铃声又响了起来,霍临才发现小珠设置的居然是每过十分钟循环提醒的闹铃。
怎么会有这么笨的人。
霍临又把它拿起来解锁,跳到闹钟的界面去删除,看到底下还有一个尚未到点的闹钟,设置在晚上七点半,提示词是“收工”。
霍临在家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昨天在小珠辅助翻译的帮助下,霍临找到了能用的购物软件和送餐平台,解决了自己的吃饭问题,虽然对着满屏的缅文招牌和陌生logo,还是只能盲选。
到了晚上七点左右,霍临戴好帽子口罩走下楼去。
霍临沿着巷道漫步。
缅甸的黄昏很慵懒,喧嚣被裹在宁静之下。路边两三层的水泥小楼墙面斑驳,漆色已退,门前摆着鲜艳蓬勃的盆栽,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低沉悠远,几个孩子穿着筒裙在路边追逐,脚下的拖鞋像鸭掌一样拍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别人家里的厨房飘出炊烟味,混合着咖喱、鱼露或柠檬草的香气,还隐约有茉莉花或者佛龛前线香的味道。
周围的世界离霍临很近,但是在他抬头时,又变得很远。
天边低低挂着一轮月亮,月晕格外大,因而特别的圆,不注意去看的话,还以为那是路灯的其中之一,霍临心里生出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平时的月亮有这么大吗?还是说,他以前很少去看过月亮。
等到温润的暗橙色余晖全部褪去,天幕彻底变成了深蓝,小珠的身影总算在巷道尽头出现。
小珠看见霍临靠在路灯下,仿佛是在等她,就赶紧跑过去。
霍临偏头看着她的方向,发现她跑起来真的很像一只毛茸茸的绵羊,他可能什么时候在什么视频里见到过,跑得一跳一跳的、歪七扭八的,脸长得很可爱的小绵羊。
小珠跑到了他的面前,并没有发出“咩”的声音,而是嘲笑的语气:“你忘记带钥匙啦!”
“……”霍临默默地看着她,说,“嗯。”
小珠觉得他很笨,但是一个人被关在门外又有点可怜,领着他上楼。
一边爬楼,一边念叨:“你告诉我的话,我就早点回来了。对呀,那我下次还是带着手机吧!”
平时收工都很疲惫,今天小珠却浑身都很有劲。
可能是因为她心里藏了太多太高兴的事,像一锅甜汤,闷在她身体里一直煮呀煮呀,煮得她一直往上飞,充满力气。
船上的同伴都看出来她很高兴,问她怎么了,可是她没有办法说她昨天吃了很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告诉对方自己有了一部手机。
好在她并不是世界上唯一一个需要保密的人。所以她一见到霍临,就觉得甜汤揭开了盖子,可以边呼呼地吹凉边慢慢喝了。
白天霍临在网络问答帖的推荐下找到了一个视频软件,购买了国际版的会员,可以看到库存丰富的老片,现在小珠回来了,刚好一起看。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两个人都各自洗澡换了睡衣,霍临把手机交给小珠选片,把窗帘拉起来,折叠床往客厅中间推,放上两个枕头,可以让两个人趴在床上看。
小珠手指划来划去,纠结地选好了一部,点击播放,趴在了霍临的枕头上,靠在霍临旁边,肩并着肩,一转头面颊似乎就要挨在一起,就这样分享同一部电影。
她的头发擦得半干,已经不再滴水了,但松散的长发像广播雷达一样放大了她身上氤氲的水汽,让霍临的鼻子接收了所有的信号。
霍临大约是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来时,片名浮现在屏幕上,小珠选的是《普罗旺斯的夏天》。
一部法国电影,色调缤纷,光影明媚,围绕一个家庭展开的故事温和又深沉。
电影里的法语原声台词霍临全部都能听懂,相比之下,小珠就看得十分费劲,不得不一边看画面,一边盯着对她来说也不算是完全熟悉的汉语台词,吃力得像一头拼命啜吸奶嘴的小羊羔,两只眼睛根本忙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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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偏偏她这么忙乱,又好像看得很懂,时不时跟着电影情节露出微笑,手臂撑在了胸口下方,两只手捧着下巴,专注盯着画面的双眼亮得像宝石。
小珠看得太用功,越凑越近越凑越近,人都快要钻进屏幕里去。
霍临把她拉回来,害得小珠分心,错过了一句台词,立刻要暂停倒回去。
破旧的居民楼网速不算好,一倒退,屏幕上就出现了不断打转的圆圈,不前进也不后退,停在被暂停的那一帧模糊画面上。
小珠眼巴巴地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恢复播放,下巴沮丧地落在了手背上。
霍临打算刷新一下重新放,小珠依依不舍。
“那就会从这里接着演了,还是听不到刚刚他说的那句话。”
“我听到了。”霍临说,“你想自己倒回去听,还是我告诉你?”
“告诉我,告诉我。”小珠觉得霍临很厉害。
“他说,”霍临在脑海里转换了一下中文,“这是我度过的最棒的一个夏天。”
“是哦。”小珠侧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看着霍临,长发在枕上披散着柔软的线条。
她喃喃地说:“我也是。”
霍临呼吸微微屏住,没说话。
电影进度条还在缓冲,小珠的脸被白茫茫的光映着,她问霍临:“雨季结束之前,你就会走吧?”
霍临张了张嘴,还是没发出声音。
小珠的脸看起来很失落,不过没过多久,电影恢复播放,她又转回去看着屏幕了。
“没关系,雨季还没开始呢。”
电影已近尾声,小珠仍能接着投入,霍临已经看不进去了。
他把这句话理解成小珠的自我安慰。
小珠为什么会需要自我安慰?因为小珠舍不得他。
电影放完了。
霍临默默拿回手机,小珠也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玩。
小珠还沉浸在电影画面的余韵里,而霍临也没想到他们现在已经可以把位置移开。
小珠打开相机,要求霍临把刚刚那个电影的封面调出来,霍临照做了,小珠对着他的手机咔擦拍了一张。
然后倒回去欣赏照片,并且在相册里发现了一张模糊的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照片,小珠把它删掉了。
霍临戳戳她的屏幕。
“为什么拍这个?”
电影的高清海报大图在网上随时都能搜到,为什么非要在他的手机上拍,还不对焦。
小珠说:“喜欢啊!”
她学会用手机拍照之后,想把所有喜欢的东西拍下来。
存在相册里,随时能够翻到,就好像把这个物品放进了永远保鲜的冷冻室,即便人已经往前走了,也永远可以把它找到、按照原来的样子拿出来。
不过她现在可拍的东西并不多。
小珠转头看霍临,霍临也在看她,他的脸在幽暗的灯光里,像是很冷酷,又像是微笑了一点点。很神秘,很弄不明白的样子啊。
小珠举起手机,对着他咔擦了一下,然后移开摄像头,把手机护进怀里,似乎是为了以防万一霍临会来抢,朝他讨好地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10. 第 10 章
在小珠家度过的第五天,霍临已经住得很习惯。
他身上的伤自愈的进度很快,只是记忆尚未恢复,好在暂时没有什么影响,至少对智力没有什么损害。
为了决定谁去倒垃圾,小珠和他玩猜硬币,霍临猜了三次都错,目光淡淡地扫她一眼,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小珠被他弄得一阵紧张,含笑抱怨:“输不起啊?”
霍临用掌心包住她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了她的手指,露出里面的一小块磁铁。
“你作弊。”
小珠被拆穿,心虚得有些不悦,扭过脸,呼吸从霍临脸侧擦过:“那又怎么了,反正我赢了。”
霍临站得更近了,手心也攥得很牢:“不守规矩,不算。”
“玩游戏而已,你——”小珠恼怒地推他,抬头对上霍临的眼睛。
锐利又清明,和这几天里与她共处的霍临不大一样,而像是,初见那日。
第一次见面,霍临也是这样毫不留情地抓住了她的把柄。
小珠忽地一颤,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哪来这么强的正义感?”
“不对就是不对。”霍临的目光中带着审视,视线在小珠面容上一寸寸剖析。
小珠用力推开他,自己踉跄着后退一步,提起垃圾袋下楼。
今日有风,小珠冷不丁被吹得头发凌乱,打了个哆嗦。
在此之前,她从没考虑过,等到霍临恢复记忆那天,发现她所说的全部都是骗局,她不是什么好心人,只是一个被他亲手抓住过的小偷,会怎么样。
等到小珠慢吞吞地上楼,发现霍临还站在远处,好像在发呆,刚刚捏在小珠手腕上的手指收拢了,放在一起慢慢摩挲。
看见小珠关上门进来,霍临隔着几米的距离看向她。
小珠也默默地和他对视着,两个人不知为何谁都没有说话。小珠转身进了卧室。
那天晚上霍临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个很美的黄昏,船桨搅起的水波将倒映的云影揉皱,湖面泛起碎金,梦里有他,还有小珠,和小珠曾对他描述的一样,应该是一个很美好的下午。
不过也有不一样的地方。
他跟小珠不知为何隔得很远,他在湖中,小珠在人影模糊的岸边,瘦小地缩成一团。那么多云影一样的人里,他一眼就看到小珠,一直在看小珠。后来好像出声叫了她,小珠朝他回过头。
再下一秒,画面就转向了漆黑的深夜。
之前平静的水面在月光下化作翻涌的白色浪花,混乱的场景之中,手木仓森森的洞口很清晰。他弯腰偏身躲过,被机械摆臂撞进深深的河水里,这些场景和他之前模糊的记忆接续上了,而且这一次,还看到了更多的细节。
霍临睁开了眼。
客厅连着阳台的窗帘还紧紧拉着,卧室里的窗帘已经束了起来,阳光明亮地洒进来。霍临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二十八分。
这一觉睡得太沉,小珠已经出门上工去了,屋内只有霍临一个人。
霍临在折叠床上坐起来,脑袋又隐隐作痛,心情也有点烦闷,有些责怪梦没逻辑,内容变得太快,没能让他看到小珠回头看他对他微笑的表情。
等到洗漱完毕,霍临才发现门边有一张遗漏的单据,大约是小珠出门时落下的。
昨天小珠有提起过今天要去续交管理费,漏了这张也不知道有没有影响。
霍临捡起单据,本想给小珠发信息说明,转念一想,还是决定自己代劳。
他拿起手机打开翻译器,对准单据拍了张照,试图找到缴费公告详细信息。
等待翻译结果跳出来的两秒钟里,霍临的心情尚且平静,但很快如同一枚落进湖中的石子,一点点往下沉。
缴费单上详细列出了居住期间会产生的费用清单,并规定要求屋主带着本人证件前去办理,这些都没有问题,然而在最上面的名字栏里,写的并不是“小珠”。
温芝,霍临看着这个翻译出来的名字,感到一阵荒谬的陌生。
这难道是小珠的另一个名字吗?霍临在原地顿了半晌,把单据放在了桌上,走进了卧室。
霍临身体里似乎有一种求真的本能,他环视一圈这间小小的卧室,可以收纳东西的地方并不多。
他拉开柜门,挨个抽屉翻找,开了几个布满灰尘的空落落的抽屉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堆满杂物的抽屉。
霍临从中翻找出几个东西,拿起来看。
一封寺庙布施感谢信、一张红色的草纸,用来展示出席者姓名、一个铜制的铭牌,霍临用手机一一扫过,翻译器里跳出来的名字都是同一个,温芝。
这个房子里只有温芝的痕迹,小珠这个名字像被编撰出来的幻影。
难道这段时间以来,小珠连真正的名字都没有告诉过他吗?
或者,有没有可能这间房子除了小珠以外,还住着一个叫温芝的人。
霍临当然希望是后者,这样的话,小珠至少没有连名字也欺骗他,然而心中始终惴惴不定。
他不想再追究了,把东西全都收回抽屉里推回合上,薄薄的木板却被卡住。
霍临蹙着眉,伸手摸了摸,从里面拿出那个罪魁祸首,是一个没上锁的铁皮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张旧照片。
照片很旧很小,照片里的人却笑得很开心。
小小的脸,漂亮的五官,眼睛像月牙,两只手捧成花朵的形状,往上高高举着一块绵羊形状的石头,仿佛那是什么了不起的至宝。
霍临看着照片里很小的女孩子,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终于,他把照片翻到背面。背面上有一行已经变得模糊的字迹,翻译器恐怕已经识别不了。
但霍临已经不需要再用翻译器,这串缅文他刚刚已经看到很多遍,无一例外,都是“温芝”。
这场探查终于尘埃落定。
一个人如果存在,怎么会没有任何痕迹?这里没有小珠,只有温芝。
霍临感到一种愤怒在堆积,他恐怕天性里就有厌恶被骗的基因,尤其是被小珠欺骗。
不论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基本权利问题,霍临认为自己都有调查清楚这个同居人真正身份的充足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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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决定翻找这个房子里的每一处地缝,每一根水管也不会放过。
今天许多地方在过泼水节,坐船去旅游景点反而游客变少,小珠得以提早放工,立刻赶去了南达的学校。
学校里的玛敏敏老师认识她,直接把她放进了学校,还喜气洋洋地祝她节日快乐。
小珠也祝福她,在漆成淡黄色的砖木校舍间找到了南达。
南达身材高挑,颜色秀丽,又广结人缘,在这种庆典的日子里尤其受欢迎,正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表演歌舞。
一曲舞毕,她轻盈地行礼,底下的人不断鼓掌喝彩给她捧场,合拢手心放到嘴巴前面大喊,不愧是船老板的女儿!
南达在欢呼声中羞涩地退场,被小珠在林子里拦住。
“又是你!”南达已经很反感她。
“你违背约定,一直没请玛敏敏老师联系我,我才不得不来找你。你到现在也没有见到你母亲吗?”单独面对南达的时候,小珠也算不上很客气。
“没有。”南达冷酷地回答,让小珠失望至极,但立刻又给了她一个新的答案,“但是我知道她去了哪里。”
“快说!”
“她和我父亲出海了。”南达眉飞色舞,显然很高兴,“她最近可能表现不错,让我父亲对她比较满意,愿意奖赏她。她早该这样学聪明点。”
出海了……小珠犹豫地问:“你确定吗?”
“当然!我给父亲打了电话,他亲口回答我的,他们去见‘白象’了。”
南达说到白象时,刻意把语调放得又轻松又熟稔,仿佛掌握这种暗语对她而言已是稀松平常,因此能生出许多得意。
“白象”是个尊敬的称号,控制着附近几个码头的税收,管理所有的游船,小珠在工作的那条属于南达父亲的船,也在其中。
听南达说得有鼻子有眼,小珠终于信了八成。
原来是这样,那只要等到吴丹威回来的那日,玛温就会一起回来。
玛温应该会高兴吧,至少能让怀中的胎儿和生父待在一起。那玛温喝上了吴丹威吩咐的鲈鱼汤吗?
-
今日的天很阴,到了下午,楼房之间就变得沉沉的,再透不进来新鲜的光亮。
霍临刚洗干净手,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发呆,目光空茫茫地落在外面不知何处,反应迟钝的水龙头还在往下滴水,一颗一颗敲打着洗手台,发出破碎的声响。
屋里的光线更加蒙昧,地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像被匪徒洗劫过一样。
即便这个屋子穷得根本没有可以被洗劫的价值,那些散乱的物品也不过是些不值钱的旧物。
吃空的药瓶、廉价的玫瑰香薰、颜色艳俗的口红、亮片短裙和烟盒。
风从窗口钻进来,让霍临身后桌上那本遍布折痕旧病历刮着桌面哗啦作响。
打印字体清晰明确。
住院。流产。温芝。圆形红色贴纸。高风险性行为。性工作者。
霍临沉寂地坐了半晌,终于站起身,无声把所有物品收拢,按照记忆一一精准地放归原处。
11. 第 11 章
小珠回到家时,天阴沉沉的,家里也没有开灯。
她一边喊着霍临的名字,一边慢慢往前摸索。自从霍临住进这里,添置的物品越来越多,屋里的摆设对她而言也不再那么熟悉。
脚下不知绊到什么,小珠趔趄着往前一扑,下意识抓住了身边的东西。
灯亮起来了,小珠向上看,发现自己拽住的是霍临的手臂,霍临大约是过来接她,一手按亮了桌上的台灯。
小珠看了他一会儿,喃喃地问:“怎么之前不开灯。”
霍临没说话,小珠指腹的热度贴在他皮肤上,温热,很软,像夏天里开到荼蘼的花瓣。
霍临抬手捏住了小珠的脸。小小的脸颊上没多少肉,但是比指腹还要软热,揉一下,花瓣就会被拧出汁来。
但那只是想象,小珠的面容依旧完好,看不出哪里有被虐待的伤痕。
“你回来了。”
“是、是啊。”小珠迟疑地看着他,觉得霍临今天有一些奇怪。
她不愿意被捏着,去拉霍临的手,然而手心刚碰到霍临的手背,霍临就像烫到了一样,立刻松开了她,并且远离小珠几寸。
小珠觉得他真的莫名其妙。
今天没出太阳,但是很闷热,小珠急着想去冲澡,霍临却站在她的必经之路上,似乎要和她聊天。
“小珠,你之前说过你是导游?”
这是霍临醒来之后小珠扯的谎,小珠有些心虚,用力点点头。
霍临一时沉默。
小珠惴惴问:“怎么了啊?”
她有疑问时,害怕时,想耍赖时,就会拖着软软的尾音,话音收束时往上翘,像猫尾巴拂过人的手心。
人通常很难分清楚猫的行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以前霍临觉得她是无心的,所以一直忍耐她,只是在受不了的时候揉一揉自己的耳朵。现在开始怀疑她是受过训练的、有意的、目的明确的,所以感到被玩弄的愤怒,和几乎不能再被克制的暗火,在火烧燎原之前,又被湿冷的心酸和怜惜扑灭。
霍临低头看着她,目光有些深不可测:“我有点好奇大金塔,它是哪一年建成的?”
小珠回答不上来,往左看看,又往右看看,好像脖子突然抽筋,需要运动。
“两百年前呀!”她想了半晌,自信地编了个答案,够久了吧。
她的答案和正确答案差了两千多年。霍临牢牢盯住她的脸,要记住她骗人的表情和眼神,以后就不会再上当。
霍临看见小珠在他的盯视中抿起了嘴唇,像是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先趋利避害地脚尖后撤,准备远离他。
“原来如此。”霍临仿佛相信了她,换了个问题,“那么,你每天在哪里工作?”
这个小珠能够回答,很快地说:“在一条船上。”
“谁的船?”
“吴丹敏的船。”
霍临的话看起来还没有说完,但他又陷入了死寂的沉默,喉咙不断滚动,似乎有什么阻止他进一步发出声音。
这个名字也对上了。
藏在镜子后面的那个旧病历本上,给支票签名的人就叫做丹敏,所属公司是曼尼船业。
他憎恨这个名字。霍临看着小珠,觉得她长得实在可怜,纤细的颈项和肩膀,时常露出无畏的很好读懂的脸,不踩在地上就会轻微晃荡的小腿,她的一切外形,都比猫还容易被欺负,她怎么能经受得起那样的事?
而且霍临觉得小珠脾气很差,惹她不高兴她就会爱答不理,要喊很多次她的名字她才会重新转回来听人讲话,她像是从没学过保护自己,这样的人完全不应该去做那样的工作。
可是哪里有什么应不应该。没有人心甘情愿变成商品和食物,把自己的骨血剖出来白白洒掉,但凡有任何其它的办法,都不会选择这样生活。
这不能怪小珠,即便霍临为这种交易的存在感到痛苦、厌恶,但最不能责怪的是被肢解分吃的女人。
既然小珠决定对他隐瞒真名,不提及那些工作的真相,他就当做不知道。
他可以假装从来没有看到过温芝这个名字,也不知道那些过往,他的小珠仍是小珠,但是他绝不会再让小珠走进那摊泥潭里。
霍临微微颔首,低垂着眼眸,说话的声音很淡,像是在直截了当地下达命令。
“你在船上的‘工作’,不要去做了。”
小珠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咧了咧唇,似乎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又巴巴地问他:“你在开玩笑么?”
霍临摇摇头。
缓缓地告诉小珠:“我想起来一些事情。”
小珠两只耳朵如果会动,现在已经竖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难怪今天霍临看起来这么奇怪。她盯着霍临,紧张地问:“什么?”
“袭击我的人,可能涉嫌走/私、毒/品或者人口贩卖,所以起了纷争,他们的船有一头大象的标志。”霍临说,“我去查了这个图标,如果没弄错,这个家族囊括几个产业,曼尼船业就是之一。”
当霍临去求证自己的梦境,发现能查到真实存在的集团,于是霍临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梦,他的记忆在慢慢恢复。
至于白象和那个叫做丹敏的船老板乃至于小珠的关系,霍临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合。
小珠听完就愣住了,眼珠迟迟地不会转动,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信息吓到了。
霍临高深而冷漠地沉默着,故意要把这恐吓的效果维持得更久些。
看见小珠细弱的脊背因害怕和吃惊在细细地颤抖,霍临仿佛能嗅闻到火舌舔上草叶的气味。
小珠呆了一会儿,忍不住仰起头来看他,目光中闪过一丝求助和迷茫,不过很快又消失不见,应该是她有意遮掩,她是一个习惯说谎的骗子,骗子是不会信任别人的,所以连自己的脆弱都需要遮掩。
霍临想她此时此刻或许是希望从自己这里得到一点支撑和安慰,他不会拒绝给予,因为他本性善良。
他靠近了小珠,像是不经意那样扶住了她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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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珠心里在想着事情,大脑一片混乱,有了施力给她的人,就本能地将自己的重心向对方偏移。
对于霍临说的那些,小珠的概念很懵懂,只能乞求似的对霍临询问:“这是什么意思呢?吴丹敏会去坐牢吗?”
霍临的眼神变得极冷,脸色也非常不好看。
小珠不明白他的变化,只是觉得霍临让她有些畏惧,但是能帮她的也只有霍临。小珠发着抖攥住霍临的衣袖,大半力道都依托在了对方的手上。
霍临没有推开她,让她靠了一会儿,才抬起另一只手,从小珠的脸颊上细细地扫过。
“你担心他?”
小珠担心的当然不是吴丹敏,可是玛温和吴丹敏在一起,吴丹敏如果出事,玛温一个人在海上怎么办呢?
她不知道怎么解释,本能地摇摇头。
霍临就没有再继续责怪她。
“如果丹敏本人没有参与黑产就与他无关,但是跟着他绝对不是长久之计。”
霍临的语气暗含警告,还掺杂些许循循善诱。
小珠很脆弱,如果她非要找一个人做依靠,也不是不能谅解,但是她眼光不好,怎么会选中那个什么丹敏。不过可能她以前也没多少选择,所以这样一来,还是不能怪她,只是他们认识得太晚了。
小珠点点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想了一会儿,就下了决定。
“我会辞掉船上的工作。”
霍临反倒怔住,好像没想到会这么轻松,问了一句:“真的?你答应了?”
小珠又点点头。她从来不是个胆大的人,身为阴沟里的老鼠必须掌握提前逃跑的能力,否则就没有办法存活。她相信霍临所说的话,也相信他的判断,退一万步讲,即便是她杞人忧天,相比于她现在手里已经拥有的钱,船上那点微薄的薪资放弃也不值得可惜。
想到钱,小珠仰头又认真地看了霍临一眼,朝他笑了笑:“还好有你呀,我好幸运。”
霍临愣愣地看着她。
小珠见他不说话了,就想去洗澡,但是刚一动弹就被霍临按住腰,卡着她不让她动。
霍临喉结滚动,问她:“你真的这样觉得?”
小珠觉得他又变回了平时的样子。有点笨,很需要夸奖,被表扬一句就很开心。小珠又笑了,在他下巴上挠了挠,用很甜蜜的语调说:“对呀,霍临,你是最好的。”
“砰”的一声,霍临把她按在了墙上,眼睛更加的亮,从上往下地看着她,目光划过她的耳垂,脖颈,停在嘴唇上。
小珠还在笑,不过这样被压迫也有点不舒服,伸手推他:“好了,好了,你松开呀。”
小珠心眼很坏,胆子却很小,把霍临当成小狗对待,但是不敢说出口,乖狗狗三个字咽在肚子里,偷偷地欺负他。
霍临只听到她甜蜜的语气,并没有察觉到她的胆大包天。他在火海翻涌,一面不屑,认为这样熟练的、甜蜜的调情很庸俗,一面又在想,小珠现在讨好的是他,那应该比对别人要多几分真心。
12. 第 12 章
辞去船上的工作之后,小珠有一点短暂的失衡。
从前每天都是踩着鸟叫声出门,在喧闹嘈杂的船舱里消耗大段的时光,再回到蜗居寻求一点安眠,日复一日这样度过,很苍白但也早已是习惯。
今天醒来后不需要再去船上,等同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整天。
小珠坐在床上发呆,有点没想好自己要干什么。不过当她走出卧室,看到站在窗前喝咖啡的霍临时,这种迷茫就消失了,可能家里有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些。
“霍临,早上好。”小珠和霍临打招呼,并且关心他,“你今天又想起了什么吗?”
霍临本来在看着她,思考要怎么回应这句早上好,然而听到后面一句时,霍临忽然想起小珠默认他想起一切之后就会离开,于是忽然不悦了起来。
他的语气立刻变得挑剔:“也不算早,闹钟响了七遍你才起。”
小珠吓了一跳,今天不用再去上工,她一放松就睡过了头,而且忘了提前关掉手机里面的闹钟。
小珠走到桌子前面去检查,发现闹钟果然还在倒计时,赶紧按了停止,讪讪地说:“你怎么不帮我关掉。”
霍临抿了一口咖啡,一脸冷酷:“我以为你留着这叮叮咚咚的声音有用。”
小珠更不好意思了。她昨晚把手机放在客厅,霍临估计已经听了一早上烦人的叮叮咚咚,有怨气也正常。
小珠把闹钟全部关了,还是想给自己找点面子:“那你也可以把我叫醒。”
霍临不知道在想什么,放下咖啡杯,表情变得有点古怪。
“你希望我去叫你起床?”
小珠愣了下,好像不是这样?她怎么觉得霍临的中文用得有些奇怪。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解释,霍临又开口了:“小珠,你懒得像一只小猪。”
他不高兴的神色又莫名其妙消失了,语调也柔和了些许,虽然在数落她,但是听起来又并不是斥责,有一点亲昵,还有一点洋洋自得。
小珠抗议道:“我不懒,我已经决定要学一门新的技术,方便找新工作了!”
“哦?”霍临确实有点惊讶,追问道,“学什么?”
小珠其实还没有完全想好,但是被人一问,就有些虚荣地觉得自己必须要说出来不可,于是说出了第一个蹦到嘴边的词。
“厨师。”
霍临认真对待了起来:“厨师?”
其实他追问了,小珠才开始思考为什么要学厨:“厨师是下层船舱里薪资最高的——哦,不过要先从学徒做起,要学个三年,如果没有师父愿意带的话,还要再花一笔钱……”小珠越说越没信心了。
听见她说船舱,霍临就不是很高兴。
他不希望小珠再想起任何关于以前的事,也不希望小珠再依靠那些经历中习得的经验。那些经历是苦痛的,不应该这么轻松地提起,霍临觉得小珠提起“船舱”的语气平常得有些麻木,这应该是不正常的,但麻木又有利于镇痛,所以霍临也说服不了自己。
见小珠也在犹豫,霍临便顺势引导。
“其实,你没有必要这么快做决定。”
小珠转过头看着他,目光里有点不自觉的依赖。
霍临嗓音更低沉了些:“这个世界很大,小珠,你可以尝试去了解更多的领域,再从中选一个你喜欢的。”
小珠很慢地眨了眨眼。
即便她不算聪明也是知道的,并非每个人都那么幸运能有选择的机会,她曾经也是其中之一,然而霍临说这些话的语气,仿佛轻轻松松,就能把那些堪称妄想的幸运摘到她手里。
霍临在手机上找到了一个电子图书馆,点进目录索引,从里面筛选了一部分,又挑出几本,浏览了简介,最后选出一本难度适中的点击购买,分享给小珠,并把自己的手机放到了小珠面前。
“你别怕,我和你一起学。”
这本书是中文版的,译名叫做《缅甸的劳动者》。
序言写道,如果你要在缅甸生存,你就应该要知道这个国家是如何运行的,劳动者们是如何创造价值,又是如何找到上升的机会,并在这片伟大的国土上挥洒闪耀的汗水,兑换成自己的价值。
小珠默默地接过,放在桌上,摆出了很认真的坐姿。
这本书提及的理论有些复杂,好在举了很多例子方便理解,小珠还算看得进去。
不过她一开始不会翻页,霍临就帮她滑动,到后来小珠看那些例子就像看故事书一样入了神,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可以翻页这回事,就这么依靠着霍临这个人力遥控器进行阅读。
小珠和霍临的坐姿本就是一前一后,因为霍临伸长手臂帮她翻页,就慢慢演变成小珠坐在了霍临怀里。
为了观察小珠阅读的进度,霍临时不时就低头去看她的视线。
霍临发现小珠发际有一圈细细的绒毛,像还没脱落的胎发。鼻尖很翘,圆圆的,很亮。
她阅读时会轻轻皱着眉毛,好像在对作者表达的每一个观点进行质疑,霍临想象着她会提出怎样的反对,于是又去看她的嘴唇,小珠的上唇形状很圆,下唇咬进去含住,仿佛这是她阅读时的零食,她嘴唇颜色很红,像商场口红广告里刻意展示的唇印。
直到小珠转过头有点迷茫地看着他,霍临才发现自己的大拇指擦在小珠的唇上,用了点力气,好像要擦下什么来。
小珠没躲他,没推他,也没对他生气,只是略有疑问,“嗯?”了一声。
霍临差点把拇指塞进去。
霍临放下手,很慢地说小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人。”
“什么眼神?”小珠发言,被含了半天的下唇得以解放,湿淋淋地弹出来,比上唇更红。
霍临喉结烫得像吞了一块烙铁。
他认为自己有很高的道德素养,所以他没有办法直说,是糜烂的,煽动的,引诱的眼神。他不赞同小珠的堕落,但如果小珠真的这么想在他面前堕落,她应该用更直接的方式说出口,而不是只用假装天真的暗示和撩拨反复地挑战他的宽容。
霍临沉沉地盯着她:“你想知道?”
小珠犹疑地点点头。
霍临说:“我教你。”
他怎样动作,小珠完全没有看清,只觉得身体一轻,被霍临踮了起来,下一瞬她就坐在了霍临的膝头。
小珠双手撑在他的腿上,保持平衡,她惊讶地出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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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烫啊。”
霍临觉得连这一句也是在装天真。
他抓住了小珠的手腕,捆在了她身后,让她双.腿.分开地跪坐在自己腿上,身子被迫后仰。
“挺胸。”他坐在底下,视线一寸寸往上爬,检查她的动作有没有符合自己的要求,轻声说,“抬头。”
“什么?”小珠这个姿势只能看到天花板,她有点慌,但尚未提起警惕,可能因为眼前的人是霍临,“什么呀?”
“‘彰显劳动者的力量,体现劳动者的气质’。小珠,力量呢?”
霍临念的是刚刚书里写的内容,他的手游走到小珠的后背,逼迫她坐得更直,并且再次命令:“目视前方。”
小珠定定地瞧着前面,力图显得庄重而凶狠,做一个合格的劳动者。
但下巴被人捏住,霍临抵着她,把她的脸扭向自己,要她坐得高高的,看着他。
“怎么不看人呢?”
霍临很轻地说她。
他教的这个东西对吗?小珠有点怀疑。
她觉得霍临身上太热,大.腿.硬邦邦的坐得她很难受,刚刚被圈过的手腕也在发痛,她觉得不舒服了,不想和霍临继续这样玩这个,小幅度地往后扭,想从他的手里逃出来。
但是没移出去多少,就又被霍临逮住了。他的右手从后面握到了小珠另一边的腰上,原本半仰躺的姿势又慢又稳地坐直了起来。
他靠得很近,近得小珠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变得厚重了。
压在和她一样的沐浴露味道底下的,是他身上独有的气息,远远闻着像隐约的香气,而越是靠近,被紧攥的、捕猎的,是闻香的人。
小珠第一次闻到时,下意识屏息了,这次却忘记。也或许不是忘记,只是她开始胆大包天。
霍临彻底坐直了,和她对视。小珠坐在他身上,没比他高多少,这点高度差就是唯一的距离。
他的挟制已经解除了,小珠已经获得自由,但也没有逃跑。
霍临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手慢慢从底下寻摸到小珠的,两个人的手心都很烫,挨在了一起,十指一根根地紧扣。
霍临轻声喊了句“小珠”,往小珠的唇瓣靠了过来。
小珠轻轻颤抖了下,没有移动,也可能她也往前靠了靠。
那一点距离在两个人的视线中仿佛无限地拉长放大,漫长的心跳剧烈如擂鼓,每一个人都在期盼着尽头,然而期盼就如每一个盛大的许愿那样落空。
门“砰、砰”地被重重敲响。
小珠吓了一大跳,神窍飞出去一半,她惊魂未定地看清霍临的表情,浓稠的视线,烧红的眼底。
小珠手脚并用地从他腿上逃下来,踉跄地差点跌倒。
霍临发烫的手扶住她,把她安稳地放在了刚才他坐着的那张椅子上,走过去开门。
小珠用手背贴着脸,发现自己的脸也烧得滚烫。
这是怎么回事!送牛奶的人也偏偏这个时候来敲门。
小珠心里飘过数个念头,不敢回头,等着霍临拿了牛奶就关门。
不过她只听见开门的声响,然后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说着中文。
“霍先生。”
13. 第 13 章
江席言找到霍临的时候,霍临的状态看起来还不错。
没有肉眼可见的伤口,精神抖擞的样子,目光依旧锐利,洞察人心。除了穿着一身很没品味的丑衣服,其它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哦,还要除了看他的眼神很陌生。
江席言打量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做报告:“霍先生,抱歉来迟了,查到您居住在这里实在是不容易。我能进去说吗?”
霍临警惕地扫视他许久,才往后让了一步。
江席言得以走进狭窄的门内,屋里采光很差,像封闭起来的低矮丛林,江席言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丛林之中躲藏起来探头的一只动物。
江席言盯着那个陌生女人,双眼慢慢眯了起来。
不过他还没看多久,霍临已经关上门走过来,拦在了他面前。
江席言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
霍临挡在前面,小珠才从椅子背后钻出来,走到霍临身后,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人。
江席言一眼看出这两人关系不凡,就转向小珠自我介绍:“您好,我是霍先生的下属,我叫江席言。”
小珠也点点头,小声说:“您好。”
直到这时,小珠才后知后觉地心跳加速起来。霍临的人找到他了。
在最开始,小珠只把霍临当成一个大麻烦,天天盼着他早点离开,但现在听到这个兆头,第一反应居然是慌张。
她好像把巢穴分享给霍临太久了,于是真的把他错当成了自己的同伴。
江席言很疑惑:“霍先生没有联系过我们,是通讯器坏了吗?霍先生怎么会在这里,这个地方信号稀薄,也没有监控,我们花了很久才找到。”
霍临一直不说话,也不回答,倒是小珠有点羞愧,她住的地方太破,害得霍临的属下如此费劲。她替霍临回答道;“他受伤了,没有看到通讯器,可能是丢失了。”
霍临打断小珠,严厉地看着江席言:“你怎么证明你的身份。”
江席言闻言很吃惊,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小珠又冒出来替霍临翻译:“他失忆了,没有认出你。”
霍临很不高兴,回头凶了小珠一下:“跟他说那么多话做什么?如果他是坏人怎么办。”
听霍临这么说,小珠也意识到自己缺乏一些警惕心,不过话已经说出口了,就硬着头皮为自己辩解:“我看他像好人。”
霍临冷眼斜着她:“因为你笨。”
江席言无声沉默,百感交集。
他十六岁时与霍临相识,跟着霍临一路走来,经历过无数艰险的时刻。他可以把生命交给霍临,霍临信任他也如同信任左膀右臂,否则他也不会心甘情愿跟着霍临远赴缅甸,然而一场风雨袭来,一切都变了。
霍临的脑子被打坏了。
江席言实在是无法继续听这两人当面蛐蛐自己,出声打断了这场闹剧。
“霍先生,能否给我一些时间,和您单独聊一聊。”
这整个房子只有两扇门,一条大门,一条淋浴间的门,根本无法隔出一个单独的房间来私聊。小珠下意识看了霍临一眼,霍临蹙着眉,也看了看小珠。
于是小珠明白了他的意思,带上门走出去,把房子留给了他们。
这个江席言一来,她反倒成了外人。
小珠不知道他们要聊多久,也就没有走远,就抱着膝盖蹲下来,在门边等着。
她想那个江席言应该不是坏人吧?衣冠楚楚的,骗他们两个穷光蛋干什么呢?
如果江席言真是坏人的话,霍临一个人在里面能应付得来吗,他失忆了,又那么好骗。
小珠漫无边际地想着,脑海中的剧情越来越复杂,进展到江席言发出一阵狂笑要拉着霍临去挖眼卖肾、她一脚踹开房门打倒江席言救下霍临的时候,门被打开了。
霍临拉开房门,看见小珠背对着他蹲在门边,像一朵把自己缩得很小的蘑菇,只在墙角不碍事地生长,很怕被人丢掉。
听见声响,小珠仰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很大,本来就清秀的脸从这个角度看更是小得可怜,她今天穿着白色的衬衫,细细的掐着胳膊和腰,露出来的脖颈和衬衫几乎是同样的颜色,她像一张脆弱的纸片,来一阵风就能把她从楼道里吹跑。
霍临喊了她一声,“小珠”,伸手把她从地上拽起来,握的力道很紧。
小珠愣神,看着江席言在霍临身后跟出来,霍临不再对他那么防备并且针锋相对,两人之间似乎少了许多隔阂。
江席言果然不是骗人的,那就没有理由飞踢他了。小珠很遗憾地想。
江席言对小珠致谢。
“小姐,谢谢您在危难之时对霍先生提供的救助,以及这段时间以来的帮助,我们都会铭记于心,竭力回报您。接下来霍先生需要进行更加专业的医治和疗养,也需要更舒适的居住环境,您这里的条件显然不足,非常遗憾。”
江席言提出了许多补偿,比当初霍临承诺的还要丰厚数倍,小珠一开始还在计算,后面已经算不过来了,睁着眼睛看着江席言的嘴一张一合地发呆,听见他在讲话,但已经听不进去他在讲什么。
好奇怪,之前她做梦都想要钱,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只觉得好累,还不如去睡觉。
江席言终于讲完了。
小珠看到他嘴巴闭上了,就推开霍临握着她手腕的手,走进屋子里面去。
她现在脑袋里面其实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哪怕有片刻的想法,也像是云影经过水面一样,很快地从大脑中掠过消失,但是她又很明确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小珠从屋里翻出一张凭证,还有一张字条,交给江席言。
“他当时身上有一枚胸针,一块怀表,拿去卖掉了,这是地址。”
霍临带来的东西不多,现在要走,自然也没什么东西好带,交接完这个,小珠就仿佛把他整个人也交接掉了。
江席言说知道了,伸手接过。
霍临忽然开口。
“你和我一起走。”
小珠呆呆的没什么反应,江席言倒是飞快地看了霍临一眼。
霍临靠近了小珠一步,更大声了一些:“小珠,你和我一起搬家。”
江席言心里的古怪像蘑菇云一样升起来。
他认识霍临太久,霍临从少年时期就是不易接近的性格,很少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对你点头都是上上殊荣。江席言第一次见到霍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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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临跨越山海从遥远的法兰西只身来到中国,背着单肩包面无表情,从没见他有过一点思乡,连家里的越洋电话都爱接不接,从他身上找不到一丁点的雏鸟情结,或者别说任何情结,江席言实在很难想象他跟某个人产生什么深厚的链接。
然而现在,霍临像个非要和同桌一起上厕所的粘人小学生一样黏着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女人不放。
小珠总算听清了霍临在说什么。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小珠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样的后续,在她的想象里,她和霍临的关系会在霍临回归他的世界时戛然而止,别无另外的可能。
现在霍临要求她跟着他一起走,小珠沉默着,不是在犹豫,是在想要怎么拒绝。
小珠纠结了半晌,抬头看一眼霍临,嗫嚅着要开口,霍临忽然冷冷地说:“刚刚经过医生远程诊断,我的脑神经可能被血块压迫,情绪激动会非常危险。”
这算什么,威胁吗?
小珠就没有再出声了,但也没有妥协的意思。两个人僵持地对站着,好像谁也无法改变对方的意愿,会这么一直面对面站到地老天荒。
江席言看不下去,从中调和道。
“霍先生在这里住习惯了,有些依赖是正常的,不过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我们那边都是专业的团队,而且身边都是霍先生熟悉的人,也有利于先生病情的康复。不如这样,我先陪霍先生去医院做治疗,稍后来接这位小姐,或者这位小姐如果想探望先生,也可以随时联系。”
他虽说是做调解,其实主要是在劝霍临,从后面推了霍临一把。
小珠适时地一让,霍临正定定看着小珠,没来得及防备,就这样被挤出了门外。
人都已经出去了,如果还硬要在主人不欢迎的情况下回到房子里,就好像显得自说自话、脸皮太厚了。
霍临脚步没再移动,还是那么犟地看着小珠,只是看着看着,似乎神情有一丝委屈。
小珠把目光移开,垂下来看着地板,低声说:“好的,请慢走。”
然后关上了门。
小珠往客厅走了几步,就停下了。
屋子里霍临的气息还存在着,连小珠的身上都沾染了。给他买的那些东西还按照他的习惯放在角落,但屋子里已经没有霍临了。
以后也不会再有,霍临被他真正的同伴接回去了,对方看起来很能忍受他的大少爷脾气,霍临会过得很好,脑袋里面的血块也会很快消失。
而且她也不是从此就和霍临再也不能联系,刚刚江席言说了的,她可以去探望霍临,虽然她其实应该不会去,但是或许会给霍临发一条短信,比如说,在以后每一个新年的第一个凌晨。
小珠忽然很不高兴。
她安静地看了会儿灰白的墙面,不知道为什么又打开了别人早已经离开许久的门。
可是霍临还站在门外。
霍临看起来好像一步也没有移动。江席言走远了几步,站在台阶下点燃了一支烟。
霍临的视线原本落在门上,门打开以后就滑到小珠脸上。
他就那么站着,肩膀耷拉着,像被淋湿过,仍然没什么表情,只是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14.第 14 章
“霍先生那边确实还缺少一个助理,工作倒不是很复杂,能帮助管家处理一日三餐和一些闲杂事务就行,管家年龄比较大,又人生地不熟的,小姐您愿意来帮忙,倒是很合适。”
霍临一旦做出决定,江席言又不得不反过来绞尽脑汁地对小珠说好话,还编造出一个助理的职位来安置小珠。
仿佛他是真心实意地欢迎小珠加入他们,完全罔顾他刚刚还在迫不及待要催着上司离开的事实。
小珠不是很在意。她人生中碰到的不喜欢她的人多了去了,喜欢她的没几个,真要在意的话,还是在意后者比较划算。
她也不是一个容易后悔的人,毕竟对她来说,未来常常很遥远,而眼下的现实总是很急迫,她没有学会考虑三天之外的事情。
所以她打开门,看到霍临一直在外面等她以后,就没再给自己留犹豫的时间。
很快地把门窗关好,日用品收进柜子里,带上钥匙,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房子,就和霍临坐上了江席言开来的车。
这辆车十分豪华,小珠认不出牌子,只知道比一般的车要长许多,看起来就闪闪发亮,挡风玻璃上挂着一面中国红旗和一张通行许可证,据说有了这二者就可以在缅甸大部分地方畅行无忧。
小珠拉开车门坐进后座,闻着车里清香的皮革味,没过一会儿车门又被拉开,霍临的巨大阴影笼罩着她,示意她往里面让。
小珠就挪到了另一头去,霍临长腿先伸进来,再整个人往里面靠,小珠很快发现自己只能靠着窗户坐着,右边紧贴着霍临,看起来没剩多少空隙,于是开始怀疑这辆车的空间是不是比自己在外面看到的要小很多,江席言买车时可能只考虑了外观。
江席言坐上驾驶座,习惯性地瞥了眼后视镜,看到霍临几乎要跟人挤到一个座位上的画面,牙根一阵发痒,把后视镜往上抬了抬,调到了后面的人看不到的角度。
车辆平稳地发动,往前慢慢走了一段,车厢里冷气充足,空气清新而舒适,霍临时不时地在小珠小臂上戳一下讨人嫌,江席言闲聊似的开口。
“这位小姐,您在缅甸居住多久了呢?刚刚太匆忙,还没来得及了解。”
小珠发现江席言的交际能力很强,能轻松地问出对话者不得不回答的问题,因为他的提问很简单,又能提供他想要的关键信息。
小珠老实地回答:“我从出生就在缅甸,中文是后来学的。”
江席言只顿了一下,就很快地接续了话题:“那您刚好可以为霍先生做翻译,您将会对我们很有帮助——对了,还不知道小姐您的姓名和职业?”
小珠本能地思忖拆解着江席言的每一句话,她听出来前半句只是虚假的客套,后半句才是江席言真正想问的。
她以前从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说话像她前段时间在手机上了解到的一种叫太极的中国功夫,她觉得很有意思。
比船上那些工人整日点着水烟开粗俗的恶意玩笑有趣,也比楼下的妇人们无休止无结果的争吵有趣,如果要找一个人吵架,小珠愿意和江席言吵架。
小珠思索着,因而答得慢了些,就被霍临给截断了。
“她就叫小珠。”霍临替她回答了,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
小珠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霍临说完之后,又转向她,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隐晦,暗含着一种让她不必担心的意味。
霍临开口之后,江席言果然没有再说什么了,仿佛因专注开车而变得安静。
过了一会儿江席言再看后视镜时,发现后座的两个人已经拿起手机靠在一起玩游戏,应该是一种很弱智的游戏,因为江席言不断能听到叮叮咚咚的音效,在音效变得夸张的时候,小珠会露出恼怒的表情,并且勒令霍临不准再凑过来偷看她的屏幕,霍临就会得意洋洋地说自己并没有偷看,是因为长得太高,视线范围太广,才不得不看到。
江席言看了一会儿就糟心地收回视线,只是在心里庆幸自己没有开两座车来接霍临,否则他这个司机可能上不了车。
车辆在一栋大厦前停下,高楼的外立面在阳光下折射出玻璃冷冽的蓝色和金属的银灰,在刺眼的反光之间流动着云层的倒影。
江席言说“到了”,把车停稳,下来为霍临拉开车门。
霍临高大的身影站在大楼门前,高深莫测地沉默着时,小珠犹豫了一下,才把脚伸出去踩在地面上。
穿过旋转门,走进透明的电梯,轿厢在轨道中几近无声地滑行,上升的途中小珠看到了各式商厦,充满阳光的空中花园,炎热的地面和忙碌的人群很快变成脚下的蚂蚁。
迅速升空后有些失重。
江席言率先走出去,介绍道:“这套公寓是暂时的落脚点,霍先生在缅甸另外购置了一座别墅,之前因为主人失踪,大家心急如焚,拖慢了进程,现在已经可以重新开始清扫了,等安顿下来就去别墅居住。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小珠看了江席言一眼,公寓的大门恰在此时打开,一个穿着立领黑衬衫的中年男人迎出来,满面笑容,应该是江席言之前提到过的管家。
他一手扶住霍临的背,厚实的掌心轻轻拍了拍,一切就在不言中。又看向小珠,闪过一丝不确定,开口说,“白……”
但很快被江席言打断,江席言比了比小珠,说:“这位是小珠小姐。”
管家轻轻颔首,在小珠脸上停留一会儿,做手势请他们进去,向众人宣布先生平安回归的喜讯,并提到有客人到访。
继续往里走,一排十数个气质各异的人都站在屋内,面朝着门口的方向,在看到霍临后都露出了些许安慰放松的表情,但总体还是肃穆端庄。
小珠看着霍临被迎进了人群之中,他们对待他与对待首领无异,即便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霍临一一地辨认他们并回应。
小珠没有再跟上去,在侧边看起来像是休息区的沙发附近徘徊了一会儿,坐了下来。
江席言亲自倒了一杯柠檬水,递到小珠手上,对她露出和善的微笑,“小珠小姐请自便,您是尊贵的客人,可以在这里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小珠放在膝上的手轻轻蜷缩了下,接过那杯柠檬水,也对江席言笑了笑:“谢谢你。江先生,我还是觉得你是个好人。”
江席言表情猝不及防地出现了片刻空白。
小珠放下水杯,这套复式公寓有上下两层,一样的宽敞,上层还带了一个小花园和阁楼,人群都聚集在一楼的客厅,小珠便不自觉地往二楼走。
二楼最大的空间被用来当做影音室,还放了一架钢琴,不知道是谁会弹,霍临吗?他的指节粗大,指腹和指节上都有茧,小珠不太确定弹钢琴的手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总觉得会比霍临的手看起来更柔软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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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珠只在公共区域看了一会儿,二楼还有一些房间,门大敞着,她也没有走近,心里很清楚自己进入了别人的领地。
她只推开了阳台门,倚在栏杆上吹风,往下看。
高楼的视域很不寻常,一眼望过去好像能看到全世界的房顶,小珠忍不住探出更多身子,感觉自己好像也变成了挂在栏杆上的一只鸟,可以随风而起。
不过白天的远处看起来灰蒙蒙的,看久了也没什么趣味,小珠慢慢地把双脚落到地上,转过身来,才发现有人一直在身后看着她。
见到小珠站在地上,黑衬衫的中年男人才浅浅露出一个微笑,对小珠说话,嗓音很柔和。
“抱歉,小珠小姐,刚刚怕惊吓到您,所以不敢出声。”他手里捧着一束花,顺手换进了旁边桌上的花瓶里,走到小珠面前,略略弯腰,向她递出屈起的小臂。
小珠犹豫了一会儿,把手搭在他的小臂上,由他引着离开了阳台。
“我叫周永,您叫我老周就可以。”周永双手关上了阳台门,“刚刚的动作很危险,请您保重自己,注意安全。”
“周叔。”小珠声音很轻。
周永带着她在二楼参观了一圈,给她介绍最东边的那间大卧室是主人的房间,给小珠的客卧在走廊的另一头,中间大概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
周永拧开旋转门把手,房间的格调很清淡,东西一应俱全,被子看起来很柔软,周永问她的意见:“小珠小姐,对这个房间满意吗?”
小珠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有独属于一个人的床、椅子、书桌、衣柜,还有蒙着蕾丝的台灯、复古的床边小抽屉,这一切对于小珠来说已经不是满意能够形容。
所以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连连点头,说“谢谢”。
周永见状,更加担忧:“小珠小姐,有什么需求都可以直接提。”
小珠又用力摆手,脸颊都憋得发红:“没有没有,您把房子打理得非常好看。”
“小珠小姐还是太客气了,”周永笑着,眼睛旁边出现一些温和的褶子,“这是公寓的标准范式,我们还没来得及做别的布置,很愧对您的夸奖。”
小珠两只手放在一起绞了绞:“至少,这里看起来不用每天晚上起来赶跑老鼠。”
周永愣了愣,眼睛旁边笑出来的纹路更深了。
霍临的会议开完时,小珠已经把他们在小破民房里的经历几乎对周永全说完了。
当时周永正在关心小珠和霍先生两个人在民房里的一日三餐是怎么解决的,小珠信心满满地告诉周永,她从前没有学做饭的机会,不过好像在这件事上很有天赋,并详细描述了自己如何突发奇想把果酱均匀地搅进米饭里,被霍临夸奖很有创意。
周永听得有点痛苦,眉毛深深地皱在一起。小珠意识到他并不欣赏自己的厨艺,呆呆地补充了一句,那一顿饭真的很甜。
周永爆发出一阵大笑。
手表震了震,周永低头看了一眼,慢慢收住笑声,跟小珠说:“好了,我们下去吧,先生在找您。”
小珠就跟着他下楼,从光滑的大理石扶梯上走下来,看见霍临被群星拱月地围坐在一张长桌正中,在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之中,他穿着廉价的圆领T恤,但也是最拔群的那个。
旁边的人正在弯腰和他讲话,霍临听到扶梯上的动静就不再专注,抬眼看她。
15.第 15 章
回到“自己的地盘”,霍临虽尚未恢复完全的记忆,但也不至于感到陌生,许多事情就像是伸手穿衣张嘴吃饭一样,一旦重新接触之后自然而然就知道了要怎么做。
只不过还是有些不适应。
环顾四周,身边满满的都是人,但是很难从其中找到小珠。
从前他只要抬头,任何有动静、有呼吸的地方,就有小珠。
其他人看霍临状况还好,都表示庆幸,不过也体谅他刚受过伤,还要进一步治疗,于是开完短会就让他休息。
霍临迫不及待拨了小珠的电话,照常没有人接,于是霍临又给管家发了消息。
小珠终于又出现了,霍临觉得已经很久没见她,但是如果看手机上的时间,可能才过了二十分钟。
小珠跟在周永身后走出来,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那么熟的,小珠脸上还有未散尽的笑,刚刚到底在聊什么。
和霍临对上视线,小珠不仅没有如霍临期望的那样立即朝他走过来,还犹豫了一下,才对他轻轻弯起嘴角。
周永看会议已经结束,就带着小珠走到人群中央的霍临身边去,跟霍临汇报:“公寓空房还很充裕,我让小珠小姐住在了朝南的房间。”
霍临不是很满意,拉着小珠身上的衣带缠在指间玩,想把小珠扯到自己腿上坐,但小珠没顺从他的力道,站着不动。
霍临指责周永不会办事:“为什么不放在我隔壁?”
周永愣了愣,偏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江席言,后者只是耸耸肩。
小珠不忍心周永被刁难,主动说:“是我喜欢那个房间,窗帘很好看。”
“是吗?我去看看。”霍临很感兴趣,立刻站起身就要上楼去看小珠喜欢的窗帘,江席言不得不过来阻拦他。
“霍先生,我们预约了医院的检查,现在快要开始了。”
霍临的目光还没从小珠身上收回来,想要小珠陪他一起去,江席言假装接了一个医院打来的催促电话,好不容易把霍临请走了,霍临走之前还在扭身跟小珠叮嘱,要她在这里等他,随身带着手机,别开静音。
小珠应了,目送霍临出门,转身发现周永在一旁笑而不语地看热闹。小珠表情变得有点尴尬,不能再和他对视,从带来的包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机,匆忙上了楼。
房间里有一个独立的洗浴室,刚刚周永已经教过她怎么使用浴缸。
小珠把热水打开,听着水声傻站着发呆,直到浴缸快要放满才想起来,自己只拿了手机,但忘记按照霍临的指示关闭静音。
小珠赶紧拿起手机,上面果然已经弹出好多条消息。
霍临发过来问她,“你刚刚跟周永聊什么?”
“你和他第一次见面,为什么关系那么好?”
“怎么不回消息。”
“小珠。”
“小珠。”
……
接下来是十几条“小珠”。
小珠回复他:“周叔想了解你失踪期间的事情,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刚刚在放水,准备洗澡。”
关系好?算不上吧。小珠就没有回这一句。
想了想,又问他:“你在做什么。”
霍临回得很快:“刚检查完,要开始治疗。”
又说:“拍照给我看。”
小珠这时候刚脱完衣服坐进浴缸里,捧着手机闻言一惊,水花四溅,涨红了脸用力敲字:“什么?”
霍临说:“你说好看的窗帘。”
小珠默默地咬住唇,脸变得更红了。
过了很久,小珠才慢吞吞地写:“不拍。你回来就能自己看。”
霍临没有再回,可能已经在做治疗,失去了玩手机的权利。
小珠也把手机放到一边,整个人躺进温暖的水里,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种很神圣的液体包裹。
以前小珠看到电视上的有钱人总是围着一件浴巾泡在浴缸里,觉得他们好莫名其妙,用流动的水冲澡难道不是更干净吗?
她偷偷在心里把这些人都当成傻瓜,甚至觉得自己得出了一个“真理”,即人一有钱就变傻。
小珠悄悄拿鼻孔鄙视那些电视机里的有钱人,认为自己虽然比他们穷,但是比他们聪明,以此获得心理上的平衡。
现在体验过了才知道,原来有钱人花钱也不傻,有的钱花出去才是值得。
小珠在泡澡十分钟之后当即决定,以后她自己的家里也要有一个这样的浴缸,并邀请所有的亲朋好友来她的浴缸泡澡。
她数着自己能邀请的名单,玛温,霍临。
卡壳了,小珠想了想,又重新数一遍,霍临,玛温。
好吧,小珠在浴缸里踢出一串水花,其实就只有这两个人而已!
崭新的房子里所有东西都准备得很妥当,小珠没事可干,不太想下楼面对那些陌生人,就一直坐在房间里。
不过她并不觉得无聊,因为她在等霍临回来,只是等待,也让她觉得每一分钟都很充实。
晚饭是周叔送到门口的,居然是一口红色的圆形小锅,内层是看起来就很可口的米黄色,盛着红彤彤的烤得焦香的虾,还有切成丁的各种颜色的蔬菜。小珠一下子就被击中了,为什么有食物长得这么可爱!
小珠已经爱上了它,把鼻子贴在锅旁边欣赏,完全舍不得吃掉这顿晚饭,在食物彻底冷掉之前给它拍了几十张照片,苦于无人分享,只好厚着脸皮走下楼,找到周永要了联系方式,按照霍临教她的方法,把那锅海鲜烩饭的写.真.照全部无私地分享给周永。
过了一会儿,小珠收到了周永的评价,一个大拇指的图片,跟着一句“虽然拍得有点糊,不过很棒”,然后又是一个笑脸的图片。
小珠觉得周永真是个好人。
一直等到很晚,小珠才终于听到楼下大门开关的声音。
她立刻跑到自己的房门前,想打开门,不知为何又有点退怯,没有拧动把手,整个人趴在门上。
小珠看着手机,霍临没有给她回消息。
又过了很久很久,小珠才总算听到有人上楼梯。
她还在等着,那个人却不动了,停留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她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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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轻轻敲了敲,嗓音比敲门声更轻。
“小珠,睡了吗?”
“没有!”小珠握紧了门把手,“霍临,你要进来看窗帘吗?”
小珠的声音在门后很近的地方响起,可能让霍临有些意外了。
因为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看了,别开门了,小珠。”
小珠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所以愣住了。
她在“为什么”和“那我拍给你”两个回答之间犹豫了好一会儿,没有选出来,于是和霍临一起沉默。
霍临在门外也没有离开,小珠听见自己靠着的门板轻轻一响,好像是霍临也靠在了上面。
她又有想说的话了,指腹无声地挠着门板,问他:“你今天治疗是不是很累?”
“是。”霍临回答得很果断,没有一点犹豫,让小珠觉得他有点委屈。
小珠觉得自己很可耻,居然在为他的委屈感到窃喜。
如果霍临不理她,她立刻会怀疑,霍临已经认出来她是一个卑劣的窃贼。
可是如果霍临讨厌她,就不会来找她诉说委屈。
所以第一个如果就不成立,那么小珠暂时还安全。
小珠不知道自己这个秘密还能苟存多久,但是一直在默默地祈祷,她那么讨人厌,其实根本不值得第一次见面的霍临记住,她希望霍临能够健健康康地恢复所有记忆,但是也希望霍临的记忆里不要有她。
霍临强撑起了一点精神,又和小珠聊天,问小珠今天做了些什么。
小珠告诉他,周叔做了很好看的晚饭,还夸了她的照片,并且给了她宝贵的意见。
霍临的声音因为不高兴听起来变得有力气了一点:“你怎么一直提周永!”
小珠呆了一下,回答他:“因为只有他跟我说话。”
霍临又不出声了。
小珠趴在门上,虽然听不到任何动静,但是她想象霍临就只跟她隔着一块木板呼吸,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有一点点困了。
小珠闭上眼睛休息,不知道什么时候,霍临说:“小珠,和我结婚怎么样。”
小珠过了几秒,睁开眼。
她问:“什么?”
小珠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但霍临还在门外没有离开,也没有把刚刚的话再重复一次。
他很低地、又很短促地笑了笑,说“晚安”,然后脚步声离开了,去了二三十米以外的走廊尽头的另一个房间。
小珠坐在床上,开着昏黄的小夜灯,抱着膝盖想霍临的那句话,想到最后也没有结果,就不想了。
她躺下来,望着头顶披下来的柔软纱质的床幔,觉得这已经很像梦了。
梦会不会做得更美,好像也没那个必要。
她实在是很不擅长考虑三天以外的事,只能先做了明天的决定。明天早上起来,见到霍临,她会当做没有听到。
小珠睡着了,忘记关夜灯,把自己团进被子里,挡住脸,挡住眼睛和耳朵。
深夜里外面下了一阵雨,打湿了一点窗玻璃,她也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