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鸟馆复仇始末》
1. 鸟入樊笼
翠绿葱茏的螺峰山上,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黑色小汽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入杜公馆大门,身穿黑色旗袍的美妇人挽着西装革履的八字胡男人们从车上下来,在管家和仆人的带领下来到后山墓地。
他们眼高于顶,目不斜视,举手投足间彰显着贵族的优雅与傲慢,像极了雄鹰。就连胸口别着的白色玫瑰都是名贵的品种。
乍一眼看过去,乔韵芝一个也不认识。
但从她面前开走的那些小汽车里面,偶尔一辆副驾驶窗口伸出一挺轻机枪,就知道车的主人非富即贵,在这个民国时期的上海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们都是来参加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富商:杜伯威一家人的葬礼。
七天前,杜伯威在杜公馆亲手杀害自己的夫人官淑兰和儿子杜文凯之后,紧随其后自杀身亡的消息传出,震惊整个上海和华东地区。
看见一抹消瘦的身影出现在杜公馆门口,仆人张妈显然认出乔韵芝来。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看戏,她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开了门。
青碧的草丛上站满黑压压的人群,黑色礼服与白色花束的相互映衬之下,杜家人面带悲戚、眼含热泪。
尤其是杜伯威二弟杜伯佑,和三妹杜玉琴。他们代表家属站在最前面,面对每一位悼念者更是哭天抢地,涕泪横流。
可今日有这个资格到场的人都是千年道行、万年的人精,面对杜家兄妹的悲伤,只在私下交换眼神,讥笑不止。
“杜老爷一家子全死了,最高兴的就是这两兄妹了吧?还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就是,先前传出这杜伯威身患绝症,活不长了的时候,听说这两兄妹就一直在盘算,要怎么在杜老爷的遗产里分一杯羹。谁知哥哥一家子全死了,还是这种死法,哥哥所有财产这下全落到这两兄妹头上了,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哭得出来?”
外交官夫人正说着话,一块又白又腥的粘液忽然从天而降,落到她私人定制的黑色丝绒旗袍上,吓得她拿出手帕擦个不停。
“这山上怎么这么多鸟,烦死人了。”
顺着天空盘旋的鸟影,杜玉琴看见了远处淮衫树下的少女。
“她怎么来了?”
杜伯佑正忙着同外交官总长套近乎,抬头也看见了乔韵芝。
纤瘦娇小的少女一身黑色镶珍珠滚边旗袍站在树下。
她面上脂粉很淡,一双水杏圆眼乌灵闪亮,眼波婉转。黑色旗袍胸口上别的不是白色玫瑰,而是白手绢扎成的绢花。她一只手抱着白菊花束,另一只手拘谨地扣在胸前,悲伤而胆怯地望向葬礼的方向。
“是来看我那可怜的侄儿的吧?”杜伯佑眼中闪过一丝戏谑。
“这是什么场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放进来不成?赶紧让张妈把她赶走。”
这时,不知道哪家的小孩看见乔韵芝身后蝴蝶,从她身边快跑过去的时候险些撞着她,而她下意识双手下放,像保护什么珍贵的财产一样略弯腰护住了肚子的行为落在杜伯佑和杜玉琴眼中,两人都是一惊。
“她护着肚子干嘛?又不是怀……”
话没说完,杜玉琴脸上讥讽渐渐转化成惊恐。她微张着嘴看向身边二哥,对方的脸色同样阴沉下来。
“吩咐张妈,看着那个女人别让她走了,等我们送走这些达官显贵之后再放她过来。”
杜家三口在世时都是虔诚的信教徒,三具黑木棺椁封棺入土,在众人的注视下埋进坟墓。
她站在树下,分不清哪一具棺材装着杜文凯的尸体,只有眼眶里的泪止不住落下,一滴一滴打在白色菊花花瓣之上,催生出一股奇异的幽香。
与他在杜公馆里第一次相见,之后又在白渡桥上重逢,年轻帅气的杜家大少爷手持红玫瑰向她真情告白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只是如今物是人非。
上海滩的名流富商们一走,杜玉琴说起话来便不遮不掩。
她双手交握在胸前,踩着高跟居高临下地看向乔韵芝:“不是已经分手了吗?下贱的狐媚子,还来这种场合凑什么热闹?”
走到近处,她终于看清杜文凯的墓碑,缓缓将花束放下之后,从泪眼中回过神来,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是收到邀请来的。”
“荒唐,你是哪户豪门的千金还是商会会长夫人啊?一个穷得连双新皮鞋都买不起的小护士,谁会邀请你?”
被她提起,乔韵芝低头看向自己鞋面有些磨破的旧皮鞋,显得更加拘谨。
她缓缓从包里拿出一封信函,打开来的确是一封葬礼的邀请函,只不过这封邀请函是用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拼接而成,里里外外透着寒酸和不正式。
“这一看就是假的,你别是自己做出来糊弄我们的吧?说,来做什么?”
“我只想来见文凯最后一面……”
杜玉琴和杜伯佑眼神互换,目光落到她目前看上去还算平坦的肚子上。
“那刚才有小孩撞你,你捂肚子干嘛?难道是怀了谁的孽种,刚好我侄子死无对证,想来分一分遗产不成?”
杜玉琴说话间手也没闲着,拉着柔弱的乔韵芝又推又搡,她好几次脚下不稳,险些摔倒。
乔韵芝穿得虽然比杜家佣人还差,但这张脸扔在百乐门最华丽的歌姬、舞姬之中也都是掐尖的美人面孔,她咬紧下唇连连摇头,哽咽着求杜玉琴放手。
“我、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文凯,别的什么都不求,我同他说完话就走……求求你……”
“还给我装?”
杜玉琴高出乔韵芝半个头,伸手之间力气也大。乔韵芝细胳膊细腿拉不过她又松不开手,只能捂着肚子防止自己摔倒。
“啊呀!”
杜玉琴看烦了她花容噙泪娇滴滴的模样,一个外推,乔韵芝就向后仰倒。眼看着她就要摔下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突然从身后将她拖住,隔着旗袍清透的衣料,韵芝能感觉到那只大手带着灼热滚烫的温度将她稳稳接住,接着一张丰神俊秀的男人面孔出现在她面前。
相比杜文凯外显而张扬的个性,眼前这个男人眉眼低垂,唇角不笑而勾,面颊不润而泽,纤长睫毛颤动几下,宛若振翅欲飞的山雀。
“你没事吧?”
年轻男人的声音低醇而柔软,像是被羽毛扫过手背。
一见着他,杜玉琴方才尖酸刻薄的模样立刻变得谄媚,“霍大律怎么才来?葬礼都结束了。”
乔韵芝立刻想起,被喊霍大律的年轻男人就是文凯之前跟她提过的,两个月前才开始帮杜家处理公司相关文件,负责法律咨询这一块工作的律师——霍茂谦。
他将韵芝扶起站好,这才整理自己的衣衫,笑道,“所里还有些事没处理好,实在抱歉。”
杜伯佑也不甚在乎的样子,笑着摆手,“无妨,霍律你这些天,日日都在杜公馆里为大哥一家人的事儿忙活,只是迟到又不是不来,活人死人都不会怪你的。”
此时,兄妹连心的两个人又相互看了看对方,将各自身边的家属、孩子们都撵走之后,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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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及待道,“那这葬礼也办了,哥哥一家也都入土为安了,霍大律师,咱们是不是该把哥哥家里的遗产清点一下,该分就趁早分了,也免得耽误你其他工作,你说是不是?”
扶乔韵芝起身的时候,霍茂谦也注意到她双手护着肚子的下意识动作,睫下眸光闪动,笑着看向杜家兄妹。
“是该说一说了,不过我要先去馆里将杜老爷所有的鸟儿查看一下,还请大家到杜老爷的书房稍等片刻。”
“又是那些死鸟,等我们分了家产,全给他烤来吃了……”杜玉琴一边抱怨,一边用眼睛瞪乔韵芝,“你杵在这里干嘛,还不快给我滚?”
霍茂谦看一眼乔韵芝,眼神温柔极了,“这位小姐,我先送你下山如何?”
他的彬彬有礼救了韵芝一命,让她从近乎崩溃的羞耻中缓过神来,感激一笑,“不用了,我、我自己走。谢谢你。”
从杜公馆走出来,乔韵芝终于感觉能顺畅地呼吸。她强忍着皮鞋摩梭着脚掌的不适走到山坡下,却发现之前拉自己上来的黄包车不见了。
“有人吗?拉车大哥你在吗?”
宏伟庄严的杜公馆依山而建,她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空灵、久久不息,却无人回应。
难道是等不及挣她这几分几角钱,自己先下山了?那她该怎么办啊?
正当她站在山坳中央,看着下山的路发愁,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巨石滚落的突突声。她循声回望,一块巨石正从她背后山坡掉落,正正朝着她的方向而来,滚落之间带起一片飞沙走石,掀起一片灰黄色的泥灰。
她反应得早,来不及跑开,只能瞅准身边还算茂密的草丛,一个纵身捂着肚子跳过去,后背落在软软的草植上不算疼。后背着地的瞬间,巨石就狠狠砸在她脚边,飞溅的碎片零落砸在她身上,其中一块不慎划破了她的脸。
怎么这么倒霉……
霍茂谦在杜公馆最外面的花园里喂鸟,听见动静出来看见乔韵芝这副样子又是一惊,赶紧上前将她扶起来,想伸手替她拍去身上灰尘,想了想又作罢,只是从身上掏出一块手帕递给她,示意她擦脸。
“你还好吗?你的车和司机呢?”
面前衣冠楚楚的年轻男人英俊帅气,笔挺西装熨烫妥帖,一丝不苟,一看就是量身剪裁,价值不菲。
想到他还是个前途无量的律师,而自己是个小护士,巨大的自卑感又将她笼罩。
“我没有车和司机……送我上山的黄包车师傅不见了,估计是嫌等太久,丢下我走了吧……”
她鼓起勇气抬头,对上霍茂谦温柔的眉眼,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不用管我,现在还早,我慢慢走下山就行,还可以欣赏一下螺峰山的晚霞。”
“深山老林怎么可能放你一个姑娘家独行?”男人如画的面容映照在温吞日光中,像金丝雀发光的背羽一样璀璨,“我今日在这馆内还有事不得空,你就在这里留宿一晚,我明日送你下山如何?”
她觉得匪夷所思,“杜家人不会允许我住下的。”
男人伸手替她将遮眼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无妨,杜老爷的房子如今是我在打理,留你住一晚没问题。”
薄暮下,两人并肩,怯生生的姑娘和温润的男人站在庄园下自成一幅赏心悦目的画卷。
霍茂谦越看越觉得她漂亮动人更甚他人,忍不住开口,小心翼翼道,“恕我冒昧,你真的怀孕了吗?”
乔韵芝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纤纤素手抚上平滑小腹,她忐忑点头,“嗯。”
2. 黄鹂鸣枝
“什么?你真的怀孕了?”
听见这话,杜玉琴径直从沙发上站起来,要不是霍茂谦站在中间,她早就一把抓着乔韵芝的头发往自己身边拖。
“谁知道孩子到底是谁的?要我说,你肯定是怀上外面哪个野男人的种,又被甩了。恰好看报纸知道我侄子死了,死无对证,就舔着脸来我们杜家分遗产。想都别想!”
她作势就要冲上来抓乔韵芝的衣领,被霍茂谦宽大胸膛挡住,男人一改方才温柔的模样,语气带上些许不容置喙的强势,“杜太太有话说,不要动手。乔小姐始终是个姑娘家,再说,孩子的生身父亲到底是谁,可以通过家事法庭验血查明,不用去猜是不是文凯兄的。”
杜玉琴哪里听得进去,怎么看乔韵芝怎么觉得狐媚,指着她的鼻子直嚷嚷,“什么姑娘家大着个肚子?霍律你让开,让我好好教训教训她。”
乔韵芝没想到杜玉琴嘴里没一句干净话,躲在霍茂谦身后只知道哭。
还是杜伯佑老奸巨猾会抓重点。他也跟着站起来,斟酌一会儿开了口。
“霍律你说的那个家事法庭验血,是真的吗?”
“嗯。”
“那可以直接现在就验吗?”
“不行。”霍茂谦回头看一眼怯懦的小姑娘,带着她同众人拉开距离,“先不论乔小姐腹中胎儿尚小,就算之后做羊水穿刺其实也是有损母体的事,还需得等孩子平安降世,将身体养好些再说。”
“诶诶诶,什么验不验的,谁要验了?”杜玉琴再一次横在霍茂谦和杜伯佑中间,表情傲慢。
“就算是文凯的孩子,我也不会让她们母子两拿走杜家一分一毫!”
她恶狠狠地瞪着乔韵芝,仿佛她此刻是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一样。
“乔韵芝,如果我没记错,当初你陪着医生来这里给我大哥看病,借此机会才能认识文凯。也是我大哥识破你妄图攀附权贵的想法,一个月前逼着你和文凯分的手。所以就算你肚子里真的是文凯的种,我大哥也绝不会让你就这样轻易嫁进杜家,做杜家少夫人的。”
一语点醒杜伯佑,他拉着霍茂谦往沙发上坐,迫不及待道,“对对对,霍律,你只当没有这个人,遗产该怎么分还怎么分。大哥要是有遗嘱,肯定也不会给这个女人一毛钱。”
霍茂谦往沙发边坐下的时候不忘把乔韵芝护在身后,生怕他一个不留神,身后小姑娘就被杜玉琴这只母老虎吃了。
“杜老爷走得急,生前并没有立下什么遗嘱,所以还是得按遗产继承法来。乔小姐腹中若真是杜老爷的亲孙子,按道理就是财产第一顺位继承人……”
杜玉琴听杜伯威没有立遗嘱,这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摸着胸口坐下来笑道,“太好了,没有立遗嘱,那大哥的钱全是咱兄妹俩的了!没有什么亲孙子,她乔韵芝要是敢开口要一分钱,我可不敢保证,她肚子里的孩子能活到平安出生。”
杜玉琴嫁的是上海有名的粮油大亨——陈家,前些年虽然风光,政府改革将工厂收回去不少后也没落下来,她空有富太太的名头,兜里的钱却不多,全指望着分走杜伯威一半遗产东山再起。
霍茂谦知道他们做得出这种事,稍稍转过头去,看向仍在默默流泪的乔韵芝。
“乔小姐能肯定,你肚子里宝宝真是文凯兄的吗?”
乔韵芝经不起他发问,眨巴眨巴眼睛摇了摇头。
“什么意思?不是文凯的种?”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嗐,你早说……”
话音未落,她却因为这句话哭得更凶,整个书房里充斥着她伤心欲绝的哽咽声和换气声,“我爱文凯,我真的只爱他一个人……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杜老爷他、他……”
在场所有人的心又被提到嗓子眼,“他什么?”
“他、他逼我……都是他强迫我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文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和他说,他就死了……”
!
整个书房瞬间沉寂下来,落针可闻。
杜伯佑最先反应过来,指着乔韵芝的肚子哆哆嗦嗦半天,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你、你、你说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大哥的?!”
“不可能!”杜玉琴带着不死不休的意味再一次朝乔韵芝扑过来,“你这个满嘴谎言的小娼/妇,我现在就撕了你这张嘴,还有你肚子里的野种!”
如果乔韵芝肚子里的孩子真是杜伯威的,那将意味着他们兄妹俩一分钱也拿不到。
这下整个书房开始热闹起来。
霍茂谦一面护着身后小姑娘,一面招架着杜玉琴的攻势;仆人们不知道该帮哪一边,只好站在一旁抓耳挠腮;杜伯佑止不住唉声叹气,自顾自说着什么“大哥啊,你怎么还是死性不改”一类的话。
好在下一刻,书房外响起有人敲铁门的声音。一群身穿巡警衣服的警察进到馆中,吸引住在场人注意力。
为首的警察看模样最多二十来岁,梳着三七分大背头。一进书房就竖起两道眉毛大声嚷嚷。
“做什么呢,都给我住手!”
杜家也好,陈家也罢,说到底不过是从商的,都知道警署的人惹不起,更何况面前这个年轻警察是警署署长王雄涛的儿子——王天行。
杜玉琴自己跳梁小丑一样弄乱了头发,此刻自觉丢人,稍稍退到一边,整理起妆发来。
“哎呦,这不是王探长吗?何事劳驾你亲自来一趟?”
王天行摸了摸腰间别着的手枪,脸上表情不改,“何事?这栋房子里死了三个人,杜二爷还问我何事?”
“死三个人,那不是我大哥杀了两个之后偶又自杀了吗?这难道还有什么可查的?”
“当然有!”王天行一拍桌子,看屋子里谁也不像好人,“整个上海滩,谁不知道这杜老爷子得癌症都快半年了,却一天也没闲下来,开业剪彩、出入酒宴是一个也不曾落下。他这样性格的人,怎么可能说自杀就自杀了?这其中一定有隐情!害他杀妻杀子后又自杀的人说不定此刻就在这间屋子里!”
“哎呦王探长,这么大罪过我们可不认啊。大哥他一向都是特立独行,谁也不听、谁也不信的,怎么会因为别人几句话就做出这种事,你可别什么屎盆子都往我们头上扣。”
王天行听这些推三阻四的话已经听腻了,“总之我来就是告诉你们,别想着现在就分遗产,说不定你们里头藏着真正的凶手。在我没有找出真相之前,你们最好别动杜伯威的财产。”
杜伯佑在商从商不敢惹王天行,杜玉琴一个妇人可不懂这些。
听到说不让分财产,她立刻急了,“凭什么不让分遗产?探长你可别占理不讲理。当初我大哥一家死的时候你们所有人都肯定这是自杀,既然是自杀哪儿来的凶手?再说要是你一天抓不住这个所谓的‘凶手’,难道我和二哥一辈子等着饿死街头不成?”
“至多一个月,或者俩礼拜……总之现在这桩案子我全权负责,你们都给我挨个接受审问……”王天行看一眼书房,视野、采光都还算不错,“就在这间屋子里问,其他人都先出去,一个个来。”
王天行第一个叫了杜伯佑问话。
其他人走出去的时候,杜玉琴突然转神过来,指着乔韵芝鼻子低声道,“待会儿你可小心点,说错话我撕了你的嘴。”
“撕了你的嘴、撕了你的嘴。”
身后突然的声音吓两人一跳,抬头一看才发现是挂在大厅一侧金丝鸟笼里的一只凤头鹦鹉在学杜玉琴讲话。
不光这只,整个大厅四角分别放置了四架金丝落地鸟笼,里面两只白色凤头鹦鹉和两只黄鹂,据说价值连城。
曾有记者采访杜伯威的时候粗略统计过,整座杜公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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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鸟类二十余种,加起来足有百余只,分别被杜伯威放置在这座公馆的花园、走廊、大厅和他的卧房、书房。从晨起到入夜,整个杜公馆动辄就是连天的鸟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只有别馆用来提供给来客住宿,为此可以不用放置鸟笼,幸免于难。
外头好事儿的人,说不上是眼红有钱人花钱任性,还是纯粹猎奇心理,私下里都管这杜公馆叫“囚鸟馆”,说是杜伯威其实最恨鸟儿,才建了这栋公馆来,发誓要把全天下所有的鸟儿都囚禁起来。
“该死的畜生。”
走到客厅,众人作鸟兽散再没人理会乔韵芝,她慌张又羞怯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作为不速之客,她不敢堂而皇之在客厅就坐,于是只好悄悄在主馆一楼附近转悠。她贴着墙壁悄悄走到书房旁边,原本是想偷听王天行审问杜伯佑,没想到拐过走廊突然被眼前一只巨鸟吓了一跳。
“啊。”
她捂着胸口后退两步,仔细看才发现那是一个立在走廊尽头的铜雕像。那雕像比她还高出一个头,头是一只尖嘴鸟儿的造型,身上被密密麻麻的各色羽毛围满,像是穿了一件用鸟羽制成的衣服。
“这是黄鹂鸟的鸟首。”
霍茂谦温润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韵芝回头,见他不知何时戴上金丝边眼镜、脱下外套,一身白色衬衣外面穿着黑色马甲,一根怀表的链子从他胸口衣兜里掉出来,又连回马甲里面,扣在衬衣上,让她不禁开始猜测,他会喜欢什么款式的怀表。
半卷的衣袖露出好看的手腕线条,男人只身靠近,一伸手竟然将铜鸟首摘了下来,递到她面前说道,“这是杜老爷最喜欢的鸟,他将这些年养的鸟儿掉的羽毛都收集起来,做了一件霓裳羽衣挂在此处。后来恐这衣裳寂寞,有专门打造了这黄鹂鸟的头盔安在上头。”
乔韵芝转头看去,果然发现铜首下面支撑住整件衣服的,是一只撑衣架子。
她大着胆子去摸那铜鸟首,摸到眼睛的时候眼珠子突然转了一下,吓得她赶紧缩手。
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她抬头看向面前斯文俊秀的男人,发现他正直直盯着自己看以后,抱歉地笑了一下,他的眼瞳变得深邃。
“没想到,你笑起来更好看。”
突然的夸赞让韵芝有些无措,就像被鸟儿胸脯上最柔软的毛轻轻扫过脖子,有些痒。
距离拉近,霍茂谦这才看见她左脸颊上还有方才被飞溅的碎石划到的伤口,细细的一条血线,在少女白嫩的肌肤上十分显眼。
他赶紧将铜首挂回去,关切道,“忘了你脸上有伤,我带你去客房处理一下。”
“不用了,”被他盯久了,韵芝自觉脸颊滚烫,“不疼的。”
相比霍茂谦眼中的欣赏,一旁张妈匆匆路过,看雕像的眼神像是在躲避瘟神一般。
“霍律师、乔小姐,快离这东西远些,小心被它沾染上。”
“为什么如此说?”她不解。
张妈神神秘秘,见四下无人才又开口,“这东西会走路,我好几次晚上起夜,听见动静进来,都看见这东西移了位置,白天又原封不动地移回去了。还有一回,我看见这东西真像黄鹂鸟似的,挥着翅膀在走廊里乱飞呢!”
啊?
这可就有些瘆人了。
乔韵芝缩了缩脖子,因为之前哭太久的缘故,说话还有些鼻音,“那怎么不扔了它?”
“老爷不让啊。”她像是打开话匣子,自顾自继续抱怨道,“要我说,老爷、夫人和少爷的惨案多半都是这东西引起的,早就听说养鸟太多不吉利,哎……要不是杜老爷给的佣金实在可观,我家里又有两个药罐子要养活,我就是死也不愿意在这里做活……听说守门的老赵说,老爷夫人和少爷出事儿那晚,他还在门口看见鬼了呢,真是邪门啊……”
3. 惊弓之鸟
“姓名。”
“乔韵芝。”
王天行看清身边巡警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字,面上神色淡淡。
“说说吧,住址,职业,年龄,还有和杜家的关系。”
乔韵芝第一次被如此正式的抓着审问,双手交握叠放在大腿上,有些不安。
“我今年二十一岁,在圣心医院做护士,家住万峰南路,赶车弄堂三十三号。杜文凯……曾经是我的男朋友。半年前我跟着医院的医生出外诊,到杜公馆给杜老爷看病的时候第一次见他,后来在城里又遇见过几次,就……就在一起了。一个月前杜老爷来医院看病的时候,专门找了我,要我同文凯分手……”
“你就同意了,这杜少爷也同意?”
能不同意吗?她在心里委屈地想。
“嗯……文凯他,应该是同意的吧。他从来都不敢违逆杜老爷的意思。从那以后,他也没有再来找过我,我只好当他是默认……”
“所以这就是你的杀人动机。”王天行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视韵芝的眼神带上些玩世不恭,“杜老爷子棒打鸳鸯,美貌小护士怀恨在心,不知使了什么阴险手段,迷得老爷子神魂颠倒,让他回去杀了自己的夫人。结果没想到你棋差一招,他会连杜文凯一起杀了。”
“我才没有!”
“你怎么没有!”他根本不打算给韵芝辩解的机会,继续用传统的审问方法,看一眼韵芝平滑的肚子之后继续恶语相向。目光锐利似剑,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正好听到你们在说什么孙子、儿子,腹中子,那就更对了,你和杜文凯在一起的时候,被杜老爷子强/暴,那杜文凯也是个怕老子的孬种,说什么都不肯替你做主,甚至有可能顺着他老子的意思,让你继续一女侍二夫,你察觉自己怀孕了,这辈子算是毁了,所以忍无可忍,干脆就策划了这一切,利用老爷子把他们一家人全杀了,我说的对不对!”
“你胡说!文凯不是这样的人,杜老爷是自杀不是我杀的!”
“杜老爷死于太过激动后引起的心脏骤停,法医说他生前几个时辰曾经吃过强身健体的补药,你刚好就是懂医也懂药的护士,肯定是你唆使他回去杀人之前给他喂了药,让他在盛怒之下心脏病发,你就可以带着腹中孩子获得杜家全部的财产!”
“自从上个月杜老爷来找过我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再说他既然不喜欢我,就不可能吃下我给他的药。杜家灭门那天我一整天都在医院值班,医生、护士长和病房里的病人都可以替我作证,无论是去到现场杀人还是给他吃药,我都没有时间!而且你方才说的那些,只能证明杜老爷的死法属于意外,根本不能叫做自杀,探长你没必要说一半瞒一半来套我的话。”
王天行没想到她如此冷静且聪慧,不仅对答如流,从头到尾甚至都没有说出任何一句对自己不利的线索,心里暂时排除对她的怀疑,声音低下去。
“你很聪明,他的确不是那样死的……当晚事发时,仆人张妈听见动静从下人房里赶过来,看到杜伯威还活着,他手里拿着滴血的长刀,而官淑兰和杜文凯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那怎么会……”
“据她所见,当时杜伯威捂着胸口,脸色惨白明显已经心脏病发,但是他却从身上掏出速效救心丸扔了出去。发现张妈之后还朝张妈挥刀,所以才把张妈吓得直接从杜公馆跑出去,连夜去警署报了案。众人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没想到还有这么曲折的一段。
王天行意识到自己被小姑娘套了话,有些懊悔,赶紧转移话题道,“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怎么回事,好好说说吧。”
平静下来之后,她后知后觉自己有些没藏住,立刻又换上一副“想起伤心事委屈得不得了”的模样,眼泪落到手背上。
“我知道自己和文凯身份天差地别,所以就算他主动提起要和杜老爷、杜太太说起此事,我也会拒绝掉。和他在一起之后,也只是借着陪医生出诊的机会到他家里来,和他见上一面。”
“那时候杜老爷已经身患绝症,看病就医的次数变得频繁,所以我根本没有察觉到他对我有龌龊心思,直到一个半月以前,我收到杜家的消息让我去一趟,到了之后才发现,屋子里坐着的男人是杜老爷……”
王天行和另一个巡警都是年轻男人,听到这目光闪烁,都不敢直视乔韵芝。她渐渐红了眼眶,反复深呼吸好几次之后,才继续说道。
“我因为这件事冷落了文凯,他以为是我觉得委屈,所以跑到家里向杜家人宣布了我的存在。当然,杜家人对我的态度,探长你已经看到了。杜老爷可能也觉得为我一个女人搞得他们父子不和,不值当吧,一个月前就来找我,让我和文凯分手……怀孕这件事,我根本没有打算让任何人知道。我既然在医院工作,也处理腹中孩子的去留也很容易。”
“可我没想到他会死……”
乔韵芝坐在沙发上低声哭诉,黑色旗袍下露出浮着冷光的腿部肌肤,脚踝因为裸露在外太久,微微泛粉。
“那关于杜文凯,他最近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吗?”
“我已经一个月没有看见他了……”她想了想,又开口说道,“在那之前,他好像遇到什么很高兴的事,跟我说,他终于做了一件能让杜老爷高兴的事。我问他是什么事,他不肯说……”
她双手捂着脸,后面说话已经有些听不清,王天行只能看见她因为激动而发红的十指指尖和垂坠到手边的鬓发,纵使心有不忍,也只好继续问下去。
“那你这次来,有打算借腹中胎儿争夺杜伯威的遗产吗?”
他忐忑不安的一句问话,像是有人伸手,轻轻按下遥控器上标为“暂停”的按钮。乔韵芝低弱的哭声戛然而止,双眼噙泪抬起头,声音轻柔舒缓,带着几分懵懂和单纯开口。
“还需要争吗?”
“什么?”王天行以为在自己听错了。
杏面桃腮的美人眨眨眼,从臂弯里直起腰身,双手交握在膝盖上,像是下定决心一样说道,“我来之前简单了解过,等我生下孩子,验明血统,杜家财产应当归属我孩子一人,对吗?我想明白了,逝者已逝,我总要让文凯看到我过得好,才算不辜负他对我一片真心。”
“砰”的一声,书房门被杜伯佑踹开,他和杜玉琴像是从高空锁定猎物的秃鹫一样,径直朝着乔韵芝就扑过去,双手长伸像极了尖锐利爪。
“好你个小娼/妇,你果然是为了争遗产来的!我才不会让你得逞!”
“住手!警察面前你们也敢动粗!”
“这里是杜家,我们要把赖着不走的外人赶走理所应当,王探长你快让开!”
“啊!救命!”
书房里两侧角落的鸟笼里养了两只玄凤母鹦鹉,被吵到疯狂扑腾翅膀,在笼子里上下翻飞。
霍茂谦听见动静冲进来,就看见书房又乱做一团。乔韵芝看见他,赶紧从王天行身后躲到他怀里,王天行这才空出双手把杜家两兄妹制住。
“好了!”
他问了半天没问到有用的线索,倒陪着这家人闹了两场,心里烦躁,“现在是法治社会,出了人命是要坐牢的!任凭你是哪家公司的老板还是什么富太太,乔小姐和她腹中胎儿有个闪失,其他人都给我抓起来吃牢饭!听见没有!”
说罢他看霍茂谦一眼,所有人因为抓扯都衣衫凌乱,只有他从头到脚一丝不苟,衬衣袖口上一个褶皱都没有。
“你是替杜家处理遗产的律师是吧?那你留下接受调查,其他人都给我出去。”
混乱之中,乔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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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还是被杜玉琴抓伤,胳膊上两条指甲擦刮的血痕猩红醒目。她死死抱住霍茂谦的胳膊,胸口云团般的柔软触感挤得他肌肤发烫。
“乔小姐也出去。”
“不要,杜二爷他们会打死我的。”
男人垂眸轻拍胳膊上那只不安的小手,抬头对王天行笑道,“我和乔小姐初次见面,王探长随便查一下就能查到。就让她待在里面吧。”
面前小姑娘心机深浅尚未可知,但外面豺狼虎豹,放她出去,就算有个好歹,说白了他也不能真把杜伯佑和杜玉琴抓起来枪毙。
王天行翻了个白眼,让身边手下把书房门关上。
“说吧,姓名、年龄,和杜老爷怎么认识的。”
霍茂谦复带着乔韵芝在沙发坐下,见她大腿裸露,又脱下马甲与她遮腿,方温声缓缓说来。
“霍茂谦,二十一岁,武康路平和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家中无父无母,目前一个人住在事务所提供的房子里。”
听到无父无母这句话,乔韵芝和王天行都不约而同看了他一眼。
男人对这样的眼神习以为常,面上温和不改,“没错,我是个孤儿。我自小在慈安孤儿院长大,全靠院长和修女的照拂,我才能成为一名律师。”
“两个月前,我因为处理一件小小的经济纠纷与文凯兄结识,他丝毫不嫌弃我没有身份背景,与我成为挚友。也是他引荐我到杜老爷面前,专门替他处理公司法务相关的工作。”
面对王天行时而随和、时而严肃的审问方式,他对答如流,不管从动机还是不在场证明,他都没有任何杀害这一家人的嫌疑。
反倒因为杜家灭门,他不但失去一份高薪的工作,还失去了杜文凯这样坚实的靠山。
在民国时期的上海滩,有杜文凯做朋友,一个孤儿院出身的小律师基本算是站稳脚跟。
想到他和自己一样失去杜文凯,乔韵芝略带同情地看向他,“你和文凯是朋友,那他……”
霍茂谦面露欣赏,“他经常向我提起你。”
“他都如何说我?”
“他说你漂亮、听话,温柔体贴,像杜老爷养的一只虎纹长尾山雀,恨不得把你日日挂在腰间、拎在手上。我那时就在想,到底是怎样一位娴静端庄的美人,能捕获杜家大少爷的芳心。如今看来,果真是名不虚传。”
男人略带炙热的目光从乔韵芝身上扫过,被他黑色马甲包裹着的腰臀线宛若一把利刃在他心里剜出一条口子,芙蓉泣露的美人面就这样悄然钻进他心里。
他忍不住放低声音,用只有乔韵芝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道,“方才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甚至在心里向上天祈祷,希望你不要是他的女人。这样,我就可以追求你了。”
男人炙热鼻息喷洒在乔韵芝耳畔,痒得她缩脖子。美人微微侧目,看似嗔目剜了他一眼,落在男人眼里却更像撒娇。
目送着两个人走出去的时候,王天行看身边比他还年轻些的小警察看着乔韵芝身段姣好的背影,就差没有流口水,忍不住一巴掌打过去,把他脑袋上的帽子都打掉。
“还看。指不定是披着兔子皮毛的狐狸精,吸男人精血不带眨眼的。”
小警察还在回味方才乔韵芝的一嗔一笑,神魂颠倒,“她要是真能因为我有钱就跟我在一起,我也一万个愿意。她多好看啊。”
“没出息的东西。不过你来晚了,我看这个出身贫寒的小律师倒有些手段,当着咱们的面都敢和她调情。如今这个狐狸精怀的可是个亿万富翁,要真能傍上她,那小子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王天行把他刚戴好的帽子摘掉,一脚把他踹出去,让他找其他人来问话。
窗边角落里,两只玄凤母鹦鹉睁开眼又闭上,仿佛这一切都与它们无关。
4. 鹦鹉学舌
对杜家人的审问从下午一直持续到晚上。
王天行带着手下从书房走出来的时候,杜家兄妹正同家人一起,围坐在长条餐桌上吃饭,仿佛已经是这里的主人一样,只是不见乔韵芝。
“乔小姐呢?”
张妈把最后两道菜端上来,擦擦手小声道,“乔小姐在客房呢,霍律师吩咐我把饭菜直接送到她房里去的。”
说罢还不忘看杜伯佑和杜玉琴一眼。
杜伯佑放下刀叉,身后保镖立刻上前替他拉开凳子站起来,走到王天行面前,意味深长道,“王探长,我们这可是看在您和您父亲的面子上,暂且等着您给我们一个答复,也算是给我大哥一家彻底有个交代。让我算算啊,大哥遇害那天是十四号……这样吧,至多一个月,到下个月十四号,到时候无论结果如何,我大哥的遗产肯定是得有个归宿的。”
“放心吧,要不了一个月。”看着乔韵芝和霍茂谦也从二楼房间里走出来,王天行掂量着手里厚厚一叠证词,说话毫不客气。
“杜老爷子得绝症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全上海滩人人皆知,为财杀人的嫌疑人,目前都在这间屋子里。至于外头还有没有与杜老爷一家结仇,为报仇杀人的人,就等我一个个去查了……对了。”
他转身看向乔韵芝,脸色阴沉不定,“你不是怕他们杜家人活吃了你?坐我们的车一起下山吧。”
不等乔韵芝反应,霍茂谦先开口拒绝,“不用,我会照顾好乔小姐的。她脸上、身上还有伤,总得处理一下。”
动不了她的人,这叽叽喳喳的破房子也没什么稀罕。杜家兄妹默默吃着饭,也懒得管。
巡捕房的人走后,偌大的杜公馆又归于沉静。
杜伯威养的鸟儿大部分入夜之后都不怎么爱叫。少数几只不消停的,霍茂谦带着两个女佣给鸟笼盖上黑布,让他们安静下来。
乔韵芝只要出现在客厅,身上必然落下两道如刀似箭的目光,盯得她浑身不适。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杜伯佑和杜玉琴早就用眼神将她凌迟处死。
她低头站在客房门口,等着张妈在里头把饭碗收拾出来,不一会儿霍茂谦也走上二楼,关切地看她。
“可都吃饱了?”
“嗯。”她伸长脖子稍稍往下看,发现楼下空了,“他们都走了?”
“没有,”霍茂谦吩咐张妈拿来医药箱,耐心地替她擦拭伤口、用药,“他们嫌主馆鸟多、太吵,所以都住到后面别馆去,那边清净。”
乔韵芝脸上和胳膊上的血痕已经结痂,擦上药水冰凉舒适,“可吵闹的鸟不都被你们拿布盖住了?我一声叫唤都没听见呢。”
“那是乔小姐运气好。”
“啊?”这是什么意思?
她还打算追问下去,他已经悄无声息地转移话题,“伤口不深,记得不要沾水。今晚别沐浴了,用水擦一擦就是。”
说到这他突然抬头笑了,“忘了你是护士,我还在这里班门弄斧。总之,晚上你把门关好,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记住了吗?”
男人刚起身,挽起的衣袖再一次被葱段白的小手抓住。
客房昏黄色灯光下,乔韵芝怯怯的,柔柔的,唇瓣因为又抿又咬的关系丰润水红。
“那你呢,你住在哪?”
淡淡的药水盖不住她身上的香气,只是分不清这股香味是从她头发上散出的还是所谓女人的体香。男人眸色转暗,将她的惊怯收入眼帘。
“书房对面的客房。从我为杜老爷做事开始,每次来杜公馆都是住那里。”
看出她的意图,霍茂谦补上一句,“不用怕,有事来敲我房门或者就打开门叫我,我就在楼下,听得到。”
-
入夜之后,凉风萧瑟。
即便是入伏时节,螺峰山里的气温也不高。乔韵芝穿着张妈给她准备的寝衣,外面又披上一条小毛毯,仍然觉得浑身发冷。
杜公馆二楼走廊只有左右两侧尽头两只鸟笼,风过息止很是安静,不过偶一水滴落下或者树叶婆娑的声音都格外明显。
客房里红木家具上雕刻着喜鹊鸣枝的图案,就连烫金蓝的壁纸上印的都是凤凰鸟羽。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目光所及全是华丽繁复的陈设和各种鸟儿的图案,全部挤压似的堆到她眼前,就算闭上眼睛也挥之不去。
就在她最后一次翻身,耳边被子和床褥摩挲的声音消失之后,突然从门外传来一声“咚”的一声,像是有什么金属物品倒地的声音。
她吓得瞬间从床上坐起来,竖起耳朵,凝神静听。
咔哒、咔哒,像是脚步声。未免太过明显且清晰,只要是住在这主馆没睡着的人想必都能听见。
联想到霍茂谦对她说的话,耳边清晰的脚步声更像是在附和,警告她:不要出门,不要出门。
乔韵芝松开被子,从枕头底下掏出自己带来的手枪。那是一把小而精美的勃朗宁,里面可以装七发子弹。黑漆色枪身在昏暗的床头灯灯光下显得沉重而危险。
想着今天上山的目的,她满脑子恐怖画面咽下心头,把枪别在腰上,下床穿鞋。
门外并非一片漆黑。走廊到楼梯的距离,每隔一段都有廊灯,鸽子蛋大小的水滴形灯泡散发着犹如月光一般凄冷暗淡的光。
但一想到这栋房子七天前死了三个人,乔韵芝仍是后脊发凉。
今天还是头七。
她凭借白天的记忆,蹑手蹑脚下到一楼,拐过大厅门廊往书房的位置而去。
大厅里落地金丝鸟笼里的鹦鹉已经被她的动静惊醒,此刻正歪着脑袋,于无声的黑暗之中凝视她。
凤头鹦鹉的眼瞳外粽内黑,像极了人眼。乔韵芝越看越觉得盯着她的这只鹦鹉无论花色还是姿态都与杜文凯的母亲官淑兰很像。印象中她总是一身纯白绣绿萼梅花旗袍,看向她的眼神永远那么冷漠。
“你说话呀。”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吓得她“啊”地叫出声,侧身撞到高几上放置的古董花瓶,差点摔下来。
“你说话呀。”
借手电筒的光,她这才看清楚,说话的是离她不远另一个角落笼子里的凤头鹦鹉。那是一只黄色的鸟,它连着说完两句之后同样歪脑袋看向乔韵芝,仿佛在等待她开口。
都说鹦鹉会学主人说话,或许曾几何时,杜老爷也是这样对着这只鹦鹉,不停地叫它“说话呀”。
她对着鹦鹉做出噤声手势,稳定心神后走向书房。
就在她走到书房门口,手已经扭开门把手的瞬间,她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目光颤悠悠从书房深木色大门上挪移开来,她看见了走廊尽头空空如也的金属晾衣架。
上面的霓裳羽衣和铜鸟首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刚才她听到金属倒地的声音就是这个吗?
一股密密麻麻的恐惧感像蚂蚁一样爬上她的后背,身后空旷的走廊仿佛在这一刻挤满了她看不见的东西一样,因为她没有回头而变得不可预测。
她想也不想,立刻打开书房门钻了进去,关上门之后恍然想起霍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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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就住在对面,于是停在门口好一阵,等确定门外没有声音才开始在书房里四处寻找起来。
白天的时候她已经观察过这间书房,大门正对着窗户,往外看出去是花园和不远处大铁门;东西两侧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放满各类书籍,但大多都蒙上灰尘,无人问津。
她打着手电在屋子里扫一圈,最后在那张又大又高的书桌上停下。
抽屉一一拉开,许多文件都被打开乱翻过,看来杜家人在杜老爷死后也来翻过几次,兴许是为了寻找所谓的遗嘱。
四只抽屉和两只小柜子翻完,她悻悻然关上,站起身来刚好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
“啊!”
她吓得径直倒在书桌后的靠背木椅上。
手电扫过黑影,霍茂谦似笑非笑的脸出现在眼前。
“你在找什么?”
乔韵芝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盯着他看一阵,稍稍平复心情道,“一张合照。”
“文凯有一次带我去仙乐斯跳舞的时候,身边朋友给我们拍下一张合照,我想带走,留作纪念……或者是他的单人照也可以,终归让我有个念想。”
“这样啊。”他表情瞬间变得温和,仿佛刚才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只是她的错觉,“那你找错地方了,这是杜老爷的书房,文凯兄的照片应该不会放在这里。”
“是吗,”她随口附和着,从书桌里走出来,与他面对面而站,“抱歉,我是不是打扰到你睡觉了?”
“没关系,事多冗杂,我也睡不着。”
她想起门口的雕像,“对了,你进来的时候看见没,门口的雕像不见了。”
“怎么会?”男人十分自然地牵过韵芝的手,带她到门口,用手电照向走廊尽头,黄铜色的黄鹂鸟首和五彩斑斓的羽衣就站在红金相间的墙纸下。
“这不是好好在这里吗?”
她又拾起那抹害羞的笑,“大概是我眼花了。”
她抽回手,霍茂谦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唐突,却也不道歉,只是意犹未尽地看着自己空置的掌心,末了慢慢合拢。
“乔小姐不用怕这些鸟,它们很可爱的。”
“是吗?我倒觉得有些吓人。”
霍茂谦又故意牵起她的手,主动带她从书房西边小门走到花园,打开其中一只鸟笼将里面蓝白渐变色的牡丹鹦鹉抓出来躺在掌心,递到小姑娘面前。
“你看,它可以像猫猫和狗狗一样贴着你、粘着你。”
被叫醒的牡丹鹦鹉还有些迷糊,两只爪子朝着天上,尾巴略微翘起十分享受的模样。乔韵芝大着胆子伸手摸了摸它的羽毛,柔顺触感让她放下心来。
“好顺的毛。”
霍茂谦顺势将鸟儿递到她掌心,自己又放了一只更大些的鸟出来站到他肩头。
这是一只会说话的鹩哥,月光照在它黑色背羽上,犹如丝缎一般光滑。
“烦死了”、“烦死了”,它突然开口骂人,霍茂谦和乔韵芝先是一愣,接着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确实有意思。”
说话间,乔韵芝手里的牡丹鹦鹉突然醒了,扑腾着翅膀想飞,吓得她赶紧双手捧到霍茂谦面前,男人也赶紧伸出双手接住。
他的手掌很大,几乎将韵芝的手完全捧在手心。微凉的手背贴在他滚烫的掌心,等她反应过来,两人的脸已经靠得太近,她甚至能感觉到男人眨眼之间带起的微风。
鹩哥最是个机灵的鸟儿,站在霍茂谦肩头添油加醋,“亲个嘴”、“亲个嘴”。
5. 百鸟朝凤
气氛瞬间暧昧到极点。
男人高出她许多,乔韵芝仰起头,披风从肩上滑落,露出圆润光洁的肩头和锁骨肌肤。
他的目光在她肩头和脸蛋来回扫过,喉结上下滚动,嘴唇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
就在霍茂谦浓睫下垂,目光缓缓下落的时候,乔韵芝回过神来,赶紧把牡丹鹦鹉放回他手里,然后起身后退两步,侧过脸去不说话。
霍茂谦借月色看清她脸上红晕,嘴角笑意浮现,转移话题。
“合照是吗?我带你去文凯兄的房间找吧。”
杜文凯的房间自然没有她想要的东西。乔韵芝假意四处翻找一遍,只找到几张他们杜家人的合照之后又放回去,眼睛看向别处,试探着开口,“我能去杜老爷的房间看看吗?”
年轻的男人听完这话,目光立刻落到乔韵芝平坦的小腹上。她赶忙回神,摆手解释道,“没事儿我就随口一说,时间不早了,霍律师你早点回房休息吧……”
“没事,你想要的不过是一张照片,我带你去找。”
杜伯威的房间很大,让乔韵芝凭空生出几分胆怯,一时间不知道从何搜起。霍茂谦从她身后走出来,以为她害怕,柔声解释道,“杜老爷一家死在大厅,你不用害怕。”
二人先是走过会客厅,温暖的英式壁炉里放着新鲜干柴,两侧四张红丝绒靠椅下是一张虎皮地毯。绕过木质屏风后才是杜伯威的床榻,左右墙壁上挂着四幅国画花鸟图。
最引人注意的是他床头顶上的画,那是一张百鸟朝凤图。
不过这不是一幅画作,而是织品。
上百支形态各异的鸟儿用绣线缝制在这张八尺见方的巨大卷幅上,其中参杂大量金线,是以整张图即便是在如此昏暗幽微的灯光下依然熠熠生辉。
不同于其他百鸟朝凤图,代表着凤凰的万鸟之王——孔雀傲立中心,杜伯威房间这幅百鸟朝凤图中心站着的却是一只黄鹂鸟。
它展翅高歌于枝头日下,其他的鸟儿只或立或蹲,依偎在它脚边。
霍茂谦见她看这幅图看入神,将手电筒的光直接打到这幅图上,“还记得我之前说的吗?这是……”
“这是杜老爷最喜欢的鸟。”她淡淡然接下这句话,没什么情绪上的起伏,把脸转向别处,继续找照片。
男人看着她的背影,看上去那么纤瘦、单薄,表情隐藏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只有语气足够关心,“孩子……我是说你肚子里杜老爷的孩子,你真的打算生下来吗?”
乔韵芝没有回头,目光仍旧在墙壁上到处看着。
“生吧,毕竟他的身体里也流着我一半的血,我会好好照顾他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黑暗中,两人四目相对,霍茂谦眼里笑意难辨。他双手揣进西装裤兜,斜靠在壁炉边上。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和其他的姑娘不一样。”
最终两人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张杜文凯骑马的照片,从相框里抽出来,让乔韵芝揣在衣兜里。
走出房门的时候,乔韵芝最后看一眼那张百鸟朝凤图。
月光与手电光交错的瞬间,她仿佛看到画中央那只黄鹂鸟的眼睛转动起来,于无声的夜色中看了她一眼。她眨眨眼后定睛看去,又发现那只鸟恢复了原样。
“怎么了?”
她摇头,笑自己吓自己,“没事。”
两人并肩走回乔韵芝房门口前,她脸上拾起一个甜笑,“谢谢你,霍律师。”
“叫我茂谦,”男人把手电还给她,替她拢了拢身上的披肩,“如果你愿意同我交个朋友,我也可以改叫你韵芝,好吗?”
手电筒的光调转方向,打在霍茂谦身后白墙,柔和的反光衬得他温文尔雅、英挺白净。
乔韵芝突然想到,若面前这个男人是富豪或者高官的儿子,名声和口碑必在杜文凯之上。
可惜。
她站到门内,将霍茂谦挡在外头,怅然有些不舍,小声答他,“好。”
-
听着皮鞋鞋跟敲在地板上的声音渐行渐远,乔韵芝一个纵身跳到床上,抱着被子打滚。
她突然能理解,为什么许多男人会见一个爱一个,而且自诩每一个都付出过真感情。
霍茂谦的体贴与热情、恰到好处的浪漫,让她根本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一个若即若离的绅士,皮相美丽又身世凄惨的情人。
他无疑是完美的,比起那些流连在百乐门里灯红酒绿的男人,只知道掏出银元和支票,用派克钢笔在上面写下几个难看又腐朽的的数字,他垂眸浅笑时,抖落烟灰的手指和西装袖口露出光洁的手腕更吸引人。
和杜文凯被迫分开的一个月突然变得豁然开朗起来,她为自己的变心找到一个再合适不过的理由:
他死了。
在床上翻滚几圈,她从兜里摸出那张杜文凯骑马的照片随手扔在床边,脱下披风,将手枪放回枕头底下,关灯入睡。
梦里是一只羽毛丰满的黄鹂鸟,揪着“鸡猫子腔”,竟然学着人样,吴侬软语地哼着李叔同作曲的《春景》: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归。
那鸟儿的爪子一下下拍打着面前一只饼干盒做的皮鼓,前一刻还软声软语地哼哼,后一刻突然就发起疯来,在笼子里一边扑腾,一边把里面东西都砸了。
“叫你不要说话,怎么就是不听呢?现在好了吧,被抓住跑不掉了吧!跑不掉了吧!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毛骨悚然,吓得乔韵芝从熟睡中惊醒。她侧头看一眼角落的座钟,显示现在刚到凌晨三点。
月色清明,照得床榻疏影幢幢。她回想起那副黄鹂鸟的画,后悔不该多看那一眼。
就在她翻过身去,准备继续睡的时候,一个巨大的身影突然从身后笼罩过来。那黑影手持长刀朝她扎过来,刚好被她翻身的动作躲过。
“啊!”
乔韵芝尖叫起来,因为她面前站着的不是人,是一只鸟。
黑色身影头戴黄鹂鸟首,长长的霓裳羽衣遮住它原本的衣服和肌肤,就连持刀的手都带着皮手套。
它高举利刃不断向乔韵芝刺过来,每一刀都狠狠扎在床榻之上,被子和枕头里的棉花和羽绒在空中翻飞。
她趁机摸到枕头下的勃朗宁手枪,扣动扳机发出“咔哒”一声,举枪对准它。
它见状停下手上动作,黄铜色的鸟头下不知道什么表情,身上霓裳羽衣的羽毛还在不断掉落,美得像一场霓虹色的梦。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它缓缓放下长刀,用两只根本不聚焦的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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睛看着她,她脑袋里又想起杜伯威房间那幅画上的黄鹂。
“快说!你是谁!否则我就开枪了!”
像是吃准她不会开枪一样,鸟人后退两步,将长刀扔在地上,接着立刻转身,从乔韵芝房间跑出去。
死里逃生的感觉太过磨人,乔韵芝肩膀放松的瞬间,手上乏力,握住手枪的双手垂坠下去,整个人瘫软在地。
那个杀手逃走的时候衣服似乎碰到不少东西,一路上丁零当啷响个不停,动静颇大。
霍茂谦听见声音跑到她房门口,看见她没事也松一口气。
“你没事吧?发生什么事了?”
乔韵芝一把扑进霍茂谦怀中,浑身止不住颤抖,“鸟人……穿霓裳羽衣的鸟人要杀我。”
“什么?”
鸟人逃跑时发出的声音还在继续。
有霍茂谦陪着,乔韵芝鼓起勇气走到窗边,看到了令他们二人都震惊不已的一幕。
漆黑一片的窗外,铜首羽衣的杀手正以飞快的速度跑过主馆与别馆相连接的那条长廊,“在那!就是它!”
羽衣遮住了杀手的脚,让乔韵芝生出一种“它在飞”的错觉。
眨眼的功夫它已经到达别馆门口,转身消失在拐角处。
无数桌椅、古董倒地的声音将下人们唤醒。张妈等人披着外袍走出来,别馆内同样亮起灯光。
杜伯佑和杜玉琴带头进到乔韵芝房间,看着满地狼藉和床上被刀扎穿的被褥,不以为意。
“作孽的东西,多半是嫂嫂的鬼魂回来杀你了,你这个爬儿子床不算,还爬老子床的贱/货。”
看门的老赵带着几个仆人把黄鹂鸟铜首和霓裳羽衣捡了回来,铜首估计是被杀手扔在地上的时候摔坏,此时后脑侧面凹陷一块。霓裳羽衣更是伤亡惨重,羽毛硬生生没了一半,露出里面雪白的底色缎子。
“这、这是在别馆大门口捡到的……”
乔韵芝从霍茂谦怀中略微起身,鼓起勇气说道,“今日别馆就只有你们两家人住着,杜二爷、杜三太太,你们这么想置我于死,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
杜伯佑看一眼杜玉琴,在这件事上两人显然没有事先说好。
“可不敢信口胡说。杀你容易得很,搞这些虚头巴脑的鬼把戏做什么?别冤枉了好人。”
“就是。”杜玉琴始终高扬着头颅,翻着白眼看乔韵芝,“早就告诉你,赶紧从我大哥的房子里滚出去,否则不管是人还是鬼,都迟早要了你的命。”
两人嘴里一如既往的没有一句好话,既不承认他们之中有人动了手,也不关心她是否安全。
杜玉琴带众人离开的时候,甚至禁止仆人们帮她打扫房间。
看着满地狼藉和被佣人扔在地上的铜首、羽衣,乔韵芝又一次感觉到铺天盖地而来的耻辱感和无力感。
霍茂谦留下,一声不吭地帮她收拾床榻,她则蹲在地上,将那件已经被折腾得七零八落的霓裳羽衣抱起来放在凳子上,最终因为伤心,将脸埋进衣服里低声哭泣起来。
破碎、损坏的东西都可以扔在地上,但被褥枕头却还需要新的来换。
男人转身将她从地上轻轻抱起来,抬手擦干她脸上泪痕,温声道,“明日我带你下山报警,让王探长带人来处理这件事。今晚还有几个小时,你……要到我的房间来将就一下吗?”
6. 鸥鸟不下
第二日晨起,杜家兄妹带着自家人,一如昨日,无事发生那般坐在一楼餐厅吃早饭。
杜老爷葬礼已过,他们不用再看死人的脸色,于是指挥下人把那些鸟儿连带一个个鸟笼全部挂到花园去。
杜玉琴喝着美克咖啡,看无数的鸟笼此刻全部被挪到花园里去,神清气爽,“要不是看这些死鸟加起来可能还值几个银元,我早就全部杀来炖汤了……张妈,说了多少回,我早餐只吃吐司和咖啡,你怎么就记不住呢?赶紧把包子馒头端走。”
天亮之前最后几个小时,乔韵芝在霍茂谦的房间里度过。她拒绝男人让出来的床榻,只坐在一张红丝绒靠椅上,睁着眼睛等到窗外黎明破晓。
霍茂谦自然也没有再睡,坐在灯下读他手里的《李尔王》,直到看见乔韵芝支撑不住,在靠椅上沉沉睡去,才把她抱到床上。
此刻女人已经换上昨天那身黑色旗袍,坐在花园正中凉亭里,看着霍茂谦端来一些油条和豆浆。
“吃完饭我就送你下山。”
透过铁门,乔韵芝看见门口的车比昨天她进门时候多了一辆。相比旁边停着的奥斯丁和别克汽车,霍茂谦的车显得旧很多,但她知道,即便是二手车,在上海也要卖出一万元的高价。
“你会开车?”
她其实更想问他为什么会有车。
“嗯,”男人贴心地替她将油条切段,端到她面前,“事务所知道我替杜老爷办事之后给我配的,车是老板的,不是我的。”
两人默默吃饭,听到大门口杜玉琴叫嚷声。
“老陈!老陈呢?那个死老头不会又喝酒了吧?”
老陈是谁?
看出她眼中疑惑,霍茂谦说道,“老陈是杜老爷的司机。这会儿估计是想要他开车送他们下山吧。”
-
赶车弄堂里住的,大多都是从外地来上海务工的外地人。车开到弄堂口就进不去了,乔韵芝抵不住霍茂谦一再坚持,只能让他送自己到家门口。
陈旧的木门上还贴有过节留下的春联,敲开门后,里面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布衣妇人。
“妈。”
妇人看见霍茂谦也在,表情瞬间凝滞片刻,接着擦擦手上前,握住乔韵抱怨道,“你这一整日都去哪儿了?害得我到处打听,医院都去了三四趟。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报警了。”
乔韵芝与妇人寒暄几句后,这才把目光落到霍茂谦身上。
“妈,这是霍茂谦,是名律师。昨天我在山上下不来,就是他收留我的。”
“阿姨您好。”
面对陌生男人,妇人始终有些排斥。即便是在介绍霍茂谦的时候,她的目光也只是落在乔韵芝身上,面露担忧。
趁妇人进屋倒水的功夫,霍茂谦环视一圈。
这间屋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从陈设到摆件都透着寒酸,不过是上海老街弄堂里最不起眼的一户人家。他在墙上看到一张三人合照,开口问道,“那是乔叔叔吗?”
“嗯。”乔韵芝替他倒一杯茶,“父亲在码头搬货,这会儿不在家。”
看她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男人体贴开口道,“那你在家休息好了就去医院上班吧,警察那里我去帮你报案。”
“那多麻烦你。”
“不碍事,刚好杜老爷的司机不见了,想来或许跟这些事都是有牵扯的,我就一块报给王探长,让他找人查去,你安心上班。”
男人转身向妇人告辞,乔韵芝追到门口叫住他。
“茂谦……”
这一声“茂谦”声调小得很,她喊完耳朵就红了,“杜家的事有什么进展……你可以来告诉我一声吗?”
她肯这样叫他,男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韵芝小姐是在告诉我,我可以随时来你家找你吗?”
“啊……”她后知后觉有些唐突,指甲在掌心摩挲不停,“到圣心医院来找我也可以,我就在三楼。”
原以为这事交给霍茂谦,她就可以休息一阵。没想到她收拾干净出门上班,前脚刚换好护士的衣服走出来,后脚巡警出现在医院三楼护士站,当着所有同事和患者的面把她叫走。
她认出面前这个巡警是昨天陪王天行审问她的人,年轻的男人笑着挠脖子,面对美人有些局促,又有些高兴。
“嘿嘿,王探长带人上弘福寺抓人去了,就是那个不见了的杜老爷的司机……所以就让我来带乔小姐去警局做个笔录。”
“是他?他怎么会在寺庙里?”
“这就不知道了……”小巡警悄悄看乔韵芝一眼,被她身穿护士服的样子迷倒,止不住傻笑,“多半是做贼心虚,害了自己主子一家三条人命,怕冤鬼缠身吧……我就知道乔小姐你又漂亮又温柔,肯定不会是凶手,嘿嘿……”
两人踏进警署的时候,王天行也刚好回来,抓着一个浑身沾满香灰灯油的八字胡男人,骂骂咧咧往审问房去。
做笔录的过程十分简单,上海滩警署刚成立没几年,办案查案的多半都是年轻小伙。大家看乔韵芝怯生生的,长得漂亮说话又温柔,让她把事情经过详细复述一遍,又问了些寻常猜测的问题,就告诉她可以签字离开。
她走出来的时候看见王天行和那个八字胡男人还关在房间里,小小的审问房紧挨着他的探长办公室,乔韵芝借口说头晕想要一杯水,在门口长凳坐下来,仔细听里面动静。
抓这个老陈似乎废了王天行不少劲,他热得脱掉外套一屁股坐下,咕嘟咕嘟喝了好多水,一拍桌子冲八字胡男人吼。
“跑啊你,他妈连观音菩萨屁股底下你都敢钻,你怎么不跑了?”
听两人对话,原来这个老陈是个非常迷信的人。杜伯威还在世的时候,他就经常提起说家里养鸟太多不吉利,特别是当杜伯威查出身患绝症之后,更是经常去寺庙求一些符想挂在车里,被杜伯威训斥过不下三四次。
这次逃跑,是因为杜家灭门案当天早上,他开车送完杜伯威去公司之后回杜公馆,进门的时候不小心把杜伯威养的一只仙鹤撞死。他实在害怕得很,就趁没人注意,赶紧把死鸟放到车上带出去,随便找了段无人的山路扔到林子里,对外就谎称看见仙鹤飞走了。
谁知当晚杜家就出事,他每日空闲都必到弘福寺来替杜伯威一家超度祈福,直到昨天王天行带着警察上山来,他才彻底怕了,就赶紧下山躲进弘福寺,一天的功夫就被抓住了。
王天行被他神神叨叨的样子闹得脑仁疼,拍拍桌子道,“你撞死的是鸟又不是人,你怕什么?难道死人还能从坟里跳出来,要你赔他的仙鹤吗?”
“官爷您有所不知啊,”老陈五十岁出头的年纪,还保留着清末时期对官差的称呼,神秘兮兮道,“那撞死仙鹤叫什么?叫‘驾鹤西去’!不摆明是我撞死仙鹤在先,仙鹤接走杜老爷一家人在后吗?他们三个人的死都是我造成的,我能不害怕吗?”
说话间他还不停朝着王天行背后空空如也的墙壁作揖、念经,惹得王天行频频回头,感觉后脊发凉。
“放你爹/的屁!鸟能操控杜伯威杀人?你当我是傻子吗这么好骗。”
“不是,官爷,你别不当回事,我告诉你……”
“行了行了,”王天行不耐烦地敲打着桌子,要他住口,“别说这些。杜家出事那天,杜老爷的行踪只有你最清楚,快详细说来听听。”
乔韵芝手里的温水已经放凉,她一声不吭,生怕自己错过任何细节。
杜家灭门案当天,司机老陈先送杜伯威去公司,公司里的人证明他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可疑的人或者事情发生。老陈撞死仙鹤之后带着死鸟尸体在半道上抛尸,之后下山接杜伯威去福顺德大酒店吃过午餐,下午就到圣心医院去取体检报告。
不过他取完报告之后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一趟平和律师事务所。直到晚饭前从律所出来之后,才回到杜公馆。
接着三四个小时之后,也就是晚上九点左右,悲剧发生。
“他那天去过这么多地方?那他在饭店、医院和律师事务所这三个地方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什么人,赶紧说。”
老陈哆哆嗦嗦,一边回想一边说道,“饭店里……谁也没见,菜都是以前的老三篇,老爷坐在那里吃饭,我就在旁边啃包子;医院那边,老爷每个月都去体检,所以医生、护士都熟,当时我记着他拿了体检报告就出来了,中间有没有碰见什么人就不清楚了……去律所的时候我还跟着上去,在门口坐了会儿。具体聊的什么,不知道。”
“杜老爷子到底得的什么病?”
老陈用古怪的眼神看王天行一眼,咽了咽口水才说道,“肝癌,据说还是晚期。”
“怎么得的?”
“抽大烟抽的呗。”小老头嘟嘟囔囔,一副不甘心的样子,“也不怪官爷您觉得奇怪,旁人得了这病,一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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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富人的命硬些……不过如今也都遭了报应了……老天爷还是公平的……”
听审问房里没了声音,乔韵芝刚想离开,被走出来的王天行逮住。
“站住。”他看她身上穿着护士服,眼神锐利起来,“乔小姐,还是我小看了你。”
“王探长这话,我听不懂。”
王天行拿着证词一点点靠近,想极力将眼前柔弱的女人看穿,“杜老爷每个月都是去你所在的圣心医院做体检,而你刚好就在那里工作!这么重要的事,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医院这么大,医生和护士拢共不下五十人,除那次他来找我以外,我根本就没有同他在医院碰见过!”
“有没有这回事,我自然会查。”想起那份体检报告,王天行决定干脆去一趟医院,“走,咱们这就去你的医院问一问。”
“没有,和我一起,负责每个月带杜老爷做身体检查和开方子拿药的护士是小刘。”
杜老爷的主治医生齐斌扶了扶眼镜,指着身边另一个穿护士服的女孩说道,“杜老爷自从确认患癌之后其实一直都不是很配合治疗,来医院体检也是拗不过文凯少爷要求才来。最开始他还能坐下听我说几句,后来每次拿报告的时候都是直接拿上文件和药就走人。最后一次来医院那天,我连杜老爷的面都没见着。”
“那他怎么拿到体检报告的?”
小刘护士站出来,努力回忆道,“是我给他的。杜老爷平时脾气一向不好,每次拿报告的时候都要占我的便宜,所以我当时直接就从一堆档案里把他的抽出来,他看也没看就直接走了。”
看来这个杜伯威平时人品确实不怎么样,大家提起他时脸色都不太好。
王天行看向医生,询问起杜伯威的病情来。
“会不会是他看到体检报告里写了什么,才回去大发脾气把人杀了?”
“不可能。”齐斌放下钢笔,从一旁档案柜里将杜伯威的既往病例拿给王天行,“杜老爷确认患癌之后,虽然病情不见好转,但至少烟酒一事上也知道收敛,知道惜命。所以每次来体检,最多就时脾气不好引发高血压迟迟降不下去,包括肾上有些虚亏而已。上次带走的报告,也只有这两项上不太正常,没有其他的病症。”
听见肾上亏虚几个字,王天行下意识看了身后乔韵芝一眼。
她立刻感觉吞下苍蝇一样恶心,但碍于众人面前不好发作,只能忍气吞声侧过脸去。
王天行见没什么收获,带着乔韵芝回到她工作的三楼护士站,没想到碰到熟人。
“茂谦,你怎么在这里?”
霍茂谦看见乔韵芝和王天行在一起,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停住与其他护士攀谈,侧过身来笑道,“担心你还会遇到麻烦,所以来接你下班。”
男人长相英俊帅气,护士站其他护士和女患者一时间围在他身后,纷纷投来爱慕的眼神。王天行看着这俩人又开始眉来眼去,翻个白眼,转身去问护士长,有关乔韵芝和杜伯威的消息。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两人只在医院见过一次。
“不对,她既然也在体检科工作,怎么会不知道杜伯威每个月都来体检呢?”
“小乔又不光是只在体检科,再说咱们医院每天人来人往成百上千人,哪能回回都看见杜老爷啊?”
几个巡警带着杜伯威和乔韵芝的照片在医院里里外外走了个遍,都没有人见过他们两个碰面。
乔韵芝轻靠在墙边,用眼神打量身边仍然西装笔挺的男人,“你方才在和其他护士聊什么?”
霍茂谦笑得温润,同她一起靠在墙边,双手抄进西装裤兜,“自然是想知道韵芝小姐平日里工作,有多少男患者会来搭讪。”
小姑娘笑着骂了一句“无聊”。
王天行没问到有用的线索,开口打断墙边调情的两人,“霍大律师来得正好,我正要去你的律所找你。”
“王探长有什么话,尽管问。”
“杜家出事儿那天,杜老爷从医院出来就去了你那儿,听司机说从你那出来的时候情绪很不对劲啊,你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情绪不对劲只不过是警察的惯用手段,问话半真半假,用来激他说出真实情况。
没想到霍茂谦顺着他的话直接耸了耸肩,表示认同,“体检报告上总是说他肾虚,不高兴也是正常的事,因为他想再娶妾生几个孩子。”
7. 饮鸩止渴
在场的人之中,知道乔韵芝怀孕的只有王天行和霍茂谦。
听见这话,王天行又下意识看了乔韵芝的肚子一眼。这次她没能忍住,从墙边站直身体低声怒吼道,“王探长,我说了是杜老爷强迫的我,并非我主动投怀送抱,还希望你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和我的肚子,行吗?”
身后一个小护士看着同乔韵芝似乎很熟,两条长辫子挂在耳后一甩一甩,听见这话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气味,凑上来问“怎么了”、“小乔你在说什么”。
乔韵芝平静下来之后有些后悔,拉着小护士的手走到边上,估计是跟她诉苦去了。
“什么?!你怀孕了!?”
“小九你小点声……”
两个大男人站在一边,王天行又继续问霍茂谦道,“你说杜老爷还想生孩子?他的主治医生怎么没提起这事儿?”
“一个外人天天说你肾虚,你会想告诉他你想要孩子吗?医生只会告诉你,别做梦了。”他换了个姿势靠着,潇洒帅气的模样引得身边路过的小护士频频回眸。
“既然生不出来,自然也不好对外公然说要再娶几房姨太太,杜老爷的脾气上海滩谁不知道,所以也就只是私下跟我说说而已。”
“难怪他会吃那些滋补壮阳的药。”王天行突然豁然开朗起来,“难道是他想再娶几房姨太太,给他开枝散叶的事儿被他夫人官淑兰知道了,所以两个人才吵起来,祸及池鱼,他发起狠来干脆连儿子也一起杀了,一了百了?”
“这个推论非常合理。”
霍茂谦看乔韵芝那边和小姐妹也说完话,站起身往她的方向走去,“不过王探长,按你这个说法查下去,这个案子是不是差不多也可以结案了。”
“没那么简单!”
年轻的探长不会轻易被两三个人的证词征服,“等我把那份体检报告找出来看了再说。”
-
王天行带着巡警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霍茂谦也刚好带着乔韵芝出来。
傍晚的秋桐路上,车辆行人密集,大家来来往往,都赶着回家吃饭。
两人站在路边,等候车流开过再过马路的时候,一只手悄然从人群之中伸向乔韵芝,从身后推了她一把,她立刻失去平衡,尖叫着跌出人群,摔倒在马路上。
“啊啊啊!”
眼看着一辆黑色小汽车驶到面前,就要撞上她,马路对面目睹一切的王天行立刻冲出来喝停司机:“快停下!”
霍茂谦则是飞快冲出马路,一弯腰将乔韵芝拦腰抱起。
幸好王天行这一声喝斥还算及时,小汽车停在了距离霍茂谦的腰不足一尺的地方,差一点就要将两个人一起撞飞出去。
“没事儿吧?”
王天行显然看到了乔韵芝士如何被人推到马路上来的。
他确认两人毫发无伤之后松一口气,接着咬牙切齿向人群走去。
“他爷爷的,敢当着老子的面杀人,老子非抓到你不可!”
短短两天,这已经是乔韵芝第二次死里逃生。
若不是霍茂谦在场,她不敢想象自己此刻已经死了多少回。
“呜呜呜……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男人将她放到地上,大掌在她身上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确认她只是手肘有些擦伤后,捧起女人哭花了的小脸,柔情似水道,“没事没事,我在呢。”
这一次,乔韵芝终于不再犹豫,埋进他怀里低声痛哭起来。
片刻之后,王天行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走回来,看脸色就知道没有逮到那个推她的人。
见小姑娘埋头哭得花枝乱颤,在场的男人都有些丧气。
“乔小姐,你别怕,老子一定会抓住这个人的……我先派人送你回家……”
“不行,”她从男人怀里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回去会连累我父母的,我不能回去。”
“那我去警署给你申请安全屋,只是现在时间有些晚了,恐怕要明天才能办下来。我今晚先给你找个酒店住着。”
“不用了。”霍茂谦用手臂将她圈在怀里,眼神关切,“就去我那里暂住一晚吧。”
“什么,有人要杀你?!”
白天见过的布衣妇人和三人合照里的男人此刻把乔韵芝一把揽过来,拉着她不肯松手。
“妈,你别着急,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转过头去,疯狂向王天行使眼色,男人这才主动上前,拍着胸脯说道,“两位放心,有我们警署的人保护你女儿,一定没事的。”
“那也不行。”乔一栋激动地伸手挡住乔韵芝,不想让她被带走,“这太危险了。”
“她继续待在家里才是最危险的。你们能如何保护她,拿自己身体挡子弹吗?”
“爸。”乔韵芝扯着乔一栋的衣袖,向他递来一个眼神,“相信警察,也相信我,好不好?”
看着警察身上明晃晃的佩枪,乔家父母只好妥协。
她简单收拾好行李,就这样跟着霍茂谦回了他在平和律所楼上的住处。
男人的住处十分简单,家具也没几件,胜在干净明亮。
乔韵芝先洗漱完走出来,看见霍茂谦坐在窗边喝酒,主动走过去给自己倒上一杯。
“别,你怀着宝宝,不能喝酒。”
月色下,女人一身水蓝色斜裁睡衣,袖口两层白色蕾丝像鸟羽一样毛茸纤弱,衬得她温婉动人。
她仍端起酒杯抿下一口,红酒沁润之下,女人的唇瓣更加光泽红润。
“没事,就陪你喝一口。”
屋子里只有一张双人沙发,她不知道自己睡衣的衣角是怎么和男人袖口上的扣子缠在一起的。
霍茂谦嘴里全是暗香的酒气,轻舔慢啄之下又传递到她鼻尖上,好像她也跟着喝醉了一样。
原本长过脚踝的睡裙被推到大腿,一股冷风钻进裙底,激得她浑身颤栗,睁开眼的同时也推开他。
“你、你……”
男人眼里有化不开的浓雾,哑然失笑道,“我如何?”
“你该去洗澡了。”
霍茂谦整个人唇上、脸上还有手上全是她沐浴后的香气。他缓缓抬手,将食指伸进口中微抿,这个举动立刻惹得乔韵芝面颊泛上红晕。
他最终轻笑一声,起身的同时低头在她额头落下一吻,一边拉着领带一边进了浴室。
听着淋浴间传来持续水声,乔韵芝的眼神突然从圆月上移开,起身去了书房。
这间房子不大,男人的书房连着卧室。她在书桌和抽屉里随便翻找一阵,从一堆法律文件中找到两张银行取款存根,上面显示取钱是昨天早上,也就是他出现在杜公馆之前,金额一共五百元。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要知道,八百大洋就能在上海稍偏远的地段买一套小房子。
他到杜公馆参加葬礼之前,就是因为取钱才迟到的吗?他取这么多钱做什么?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那笔经济纠纷吗?”
男人带着水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吓得她手一抖,两张存根掉落到脚边。
霍茂谦用毛巾擦着头发,从地上捡起两张纸继续说道,“事情解决之后,这两张存根今晨才送到我办公室,算是一个了解。后续我会替原告到法院撤销上诉。”
“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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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浅笑,“这上面的钱不是我的,你很失望?”
她摇头,腰身被男人大手揽过,搂到怀里低声,“我洗完澡了,你还想喝一杯吗?”
男人低沉喑哑的嗓音像鸟爪子上勾人的尖刺一样勾着她的心神,她逼迫自己侧过头去,看见床头柜上放着的一只男士手表和一个老旧的怀表。
“那只手表是你的?”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霍茂谦脸上笑意消失。他放开乔韵芝,任由她走过去把手表拿起来。
“你想说,和文凯兄手上戴的那只一模一样,是吗?”
见乔韵芝沉默,他拎着毛巾在床上坐下,“是我到钟表店修怀表的时候,偶遇文凯兄买表,他就顺便买一只一模一样的来送我。”
他眼神看一眼旁边老旧的怀表,“就是那只怀表。”
乔韵芝将怀表拿起来,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半猎人式金色怀表,不用打开表壳就可以读取时间。表壳面上的金漆已经褪色,显得斑驳、陈旧。
她将怀表放在手心看了又看,最后放回床头柜上,起身走出去。
“酒就不喝了,你早点休息。”
霍茂谦拉住她转身欲走的手,滚烫指腹在她掌心轻轻画圈,“我这里入夜风冷,你要不要和我睡,没那么冷。”
她自然听懂了。
轻轻将手抽走,乔韵芝抚上自己小腹,笑得凄婉。
“我配不上你,就不在这房里待了。”
“谁说的?”
男人起身,从身后将乔韵芝环抱,热辣气息喷洒在她颈部肌肤上,呼吸一时微乱。
“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我甚至有种错觉:上帝从来都没有忘记我,他把你赐给我,作为我前半生孤单寂寞的补偿。”
他拉着乔韵芝转身,与她鼻尖相抵,说话的时候唇瓣若有似无地擦刮着她的唇,气氛暧昧到极致。
“就当是可怜我,留下陪我,好吗?”
乔韵芝顺势在他唇上轻啄一下,当作对他的奖励,随后还是选择从他怀里退出来。
“你若真的喜欢我,来日方长,不是吗?”
美人袖口上的蕾丝轻轻从他脸上划过,宛若一片羽毛扫过面庞。他看着她将房间门关上,听着拖鞋啪嗒,缓缓走向对面客房的声音,侧眸看向窗外明月,喃喃自语道,“这来日,未免太长了。”
翌日晨起,霍茂谦起床的同时,乔韵芝也推开门走出来。
她这是准备去上班?
“目前杀你的人还没抓到,还是别去上班为好。”
乔韵芝利落地挽起长发,把包包放在玄关,开始穿鞋,“他要杀我,哪里都是一样的。反正今天就要搬去安全屋,我也就不你这里待了,谢谢你的照顾。”
话语温柔之中带着疏离,好像昨夜炙热的交缠不过是他黄粱一梦。
-
“你说你喜欢霍茂谦?”
乔韵芝看着身边,和自己穿同样护士服的小九,女孩耳后两只大辫子又粗又长。她虽然远不及乔韵芝美丽端庄,却自有一股娇俏可爱的气质。
“哎呀你不要这么大声嘛,”她娇嗔着伸手去捂乔韵芝的嘴,“反正你怀着孕,肯定是不能和他在一起的……我没有别的意思……总之作为好姐妹,你就把他让给我,好不好?”
“怎么让?”
“就是……他应该还要来找你处理杜家遗产的事,免不了还要再见面吧?到时候你就带上我好不好?求你了小乔姐……”
听见这话,女人方才还明亮灵动的眼神黯淡下来,她轻轻抚上小九的手背,嘴角笑容未能直达眼底,“好啊。”
8. 劳燕分飞
是夜。
乔韵芝从医院下班之后,直接被候在医院门口的警车接走,向着王天行口中所谓“安全屋”驶去。
“王探长,我今天一天待在医院里都很安全,什么事儿也没有,想来凶手可能已经放弃杀我了……你看,我可以不可以不要去安全屋啊?”
王天行与她一起坐在后排,正透过车窗左右观察路过的行人。
“安全个屁。那个小白脸律师的房子今天被贼走空,砸了个稀巴烂,你知道吗?”
“什么?!那霍律师他……”
“他因为在律所上班,躲过一劫。”
男人收回目光,将她的错愕看在眼里,“经过这两件事儿,我算是彻底肯定,杜家灭门案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我一定要把这件案子破了,在我爸和警署这么多手下面前好好长长脸。”
“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
乔韵芝突然沉下声来,摸着肚子缓缓开口道,“要杀我的人,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因为我怀了杜家人的孩子。不管这个孩子是杜文凯的还是杜老爷的,杀我的人很明显,他想让杜家绝后。所以凶手要么和杜家三口灭门案是同一个人,要么……”
她故意将尾音拖长,让王天行把剩下的话说完。
“……要么,就是杜二爷和杜三太太那两兄妹。”
“王探长好胆色。”
王天行傲气地“哼”一声,招手示意驾驶位巡警停车。
“老子这就回去,安排人那两兄妹盯住,你就放心跟着他们去安全屋吧。”
所谓安全屋,不过是紧挨着城区一处僻静乡村里的小屋子,距离有多近呢?就算不坐警署的车,黄包车也能把她拉到这里。
为节省人手和方便布控,这间屋子小得连个院子都没有,四四方方一层独栋小楼,三面石墙,仅大门旁边有一扇窗户。
门口两个巡警抱着枪,打开门放乔韵芝进去,表示他们会轮流守在门口,保证她的安全。
刚进门坐下,方桌上放置的电话就叮铃叮铃响了起来,吓乔韵芝一跳。
“这个电话只有内部人员知道,乔小姐尽管接,我们在外头的。”
她这才把电话听筒拿起来,那一头立刻传来霍茂谦温润的嗓音。
“你安全抵达了吗?”
“嗯。”
“那就好。”
想起白天小九的话,和她脸上因为思春泛起的红晕,乔韵芝闷闷开口道,“你家里遭劫的事儿,我听王探长说了,都是我的原因……”
“没事,”那头的声音温柔极了,“你也是受害者,不要觉得内疚。”
“那你今晚住哪儿?要不要来安全屋同我一起,这里离平和律所也不是很远……”
那头的声音顿住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哑然,带着期待,“你想要我来吗?”
女人纤白食指将电话线绕在指尖,垂眉低头之间,眼波妩媚婉转,“想。”
“好,那我忙完就过来。”
挂断电话,她又从包里掏出纸和笔,在上面洋洋洒洒写下几句话后折好,开门交给门口的小警察。
“探员大哥,能帮我带个人来吗?”
小警察被她抛来的媚眼迷得七荤八素,摇摇头用仅存的理智拒绝,“不行,探长说了,得保护你的安全,要是带来的人伤了你,我们可没法交代。”
“我自己找来的人又怎么会伤害我,你当我是傻子吗?这屋子又冷又黑,荒郊野外的我根本睡不着,你就行行好,帮我把人找来吧。”
见他仍旧无动于衷,乔韵芝收敛媚色,娇气起来。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探长如此安排,不过是想牢牢控制住我,借我来引出他想抓的凶手,独占头功,本意根本就不是为了保护我的安全。你们若这点要求都不满足我,我这就收拾包袱走了,或者就是要坐在里面大喊大叫,扰得这附近的人都知道,你猜探长会怎么说?”
那遭罪的自然还是他们两个。
“那行,我帮你带过来……不会又是你的相好吧?”
“什么叫‘又’?霍律师跟我一样是受害者,你们王探长是知道的。所以叫他过来,不过是跟你们一样,待在一边,不是叫他来谈情说爱的……至于这个,是我的好姐妹。”
她把纸条递给小警察,还向他抛了个媚眼,“可漂亮了,待会儿来介绍给你认识啊。”
“那敢情好。”
小警察嘿嘿一笑。
一个小时以后,小九抱着包袱从警车下来,娇笑着冲过来一把抱住乔韵芝。
“这地方可真偏僻,要不是来接我的真是警车,我都不敢出来。”
说罢她抬起头,看一眼空荡荡的屋子,神秘兮兮道,“他还没来吗?”
“没呢。叫你带的东西带来了吗?”
“当然带了。”
小九从包里掏出一瓶红酒放到桌上,因为激动的缘故两腮粉红,“我家可喝不起勃艮第和波尔多的酒,只有这瓶王朝。”
“有就很好了。”乔韵芝一边找东西开酒,一边问她,“待会儿见着大律师,你准备怎么说?”
“唔……没想好。”
她在包里翻找片刻,看见自己包里那把手枪眼神微暗,旋即又别过脸去,将桌上削水果的尖刀拿起来钻开红酒塞子。
“那就别说,先喝。俗话说‘酒壮怂人胆’,你喝上几杯,待会儿见了他就什么话都敢说了。”
“好主意。”
两个人打开红酒醒上一阵,开始一杯接一杯喝起来。
小九平时不怎么喝酒,三杯红酒下肚已经是面红霞飞。她趴在桌子上,眼神迷离地看着乔韵芝,“我要是长得像你这么好看就好了……”
恭维的话带着妒忌的酸臭味,乔韵芝摇晃杯中红酒,面不改色,“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配不上霍律师。”
“也对。”喝醉的女人嘻嘻笑着,红着脸又翻了个身,说起了心里实话,“身子都被人糟蹋了,哪里比得上我这样清白的女孩?霍律师一定会选我的,毕竟你不干净……”
乔韵芝脸上笑容彻底消失。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停车的声音。霍茂谦被门口巡警搜完身后放进来,看着面前醉醺醺的两个人,疑惑不解。
“你们这是……”
“霍律师。”小九看见心仪之人立刻来了精神,伸手直接拉着霍茂谦坐她身边坐下,“你来啦……我还没自我介绍,我叫顾念九,大家都叫我小九。”
“你好。”男人不动声色抽出胳膊,“此处不同于别处,还是少喝些。”
他起身把乔韵芝拉到角落,皱着眉从女人手里把酒杯抢过来,沉声质问她,“你到底想做什么?”
酒入愁肠,乔韵芝双眼泛泪,雾蒙蒙地看着眼前玉质金相的男人,伤心起来,“被男人糟蹋又不是女人自愿的,为什么说她不干净……为什么……”
霍茂谦的眼神变得怜爱。
他伸手将乔韵芝揽进怀里,小声哄她,“没人这样说……”
“有……好多人都说了……”
“那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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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胡说。”
“可他们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我从不这样想。”
他坦然干脆的一句话震动她的心。死水微澜,乔韵芝的眼神稍稍清亮起来。
她吸吸鼻子,看着远处桌上趴着的小九,开始后悔,“是我的问题。我不该把你和她约到一起。”
“怎么,她喜欢我?”
“原来你能看出来。”她心里酸得很,“你是不是已经习惯周遭人热烈拥趸的目光了?”
“并没有,”他伸手替她整理头发,动作温柔深情,“皮囊再好,在这人吃人的上海没有金钱和地位,就只能沦为被人啃食的鸡肋。比起拥趸,我更了解轻蔑和鄙夷的目光都是什么样的。”
她从他怀里探头,“空有皮囊,无权无势……你这是在说我?”
霍茂谦溺爱地刮一下她的鼻子,进屋这么久第一次笑了,“放心,以后你我都不会再看见这样的目光。”
“哪儿来的自信?”她摸着肚子,意味深长道,“不会是我给你的吧?”
“自然不是。”他低头,这一次,他的吻落在了乔韵芝脸上。
这一吻并没有将萦绕在乔韵芝脑海的愁云拨散,她只是收敛情绪,起身走到小九身边,将她扶起来,“扶她去床上躺着吧,我们单独说说话。”
两人刚把小九放到床上盖好被子,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枪声。
乔韵芝吓得立刻蹲在床边。
霍茂谦趴在床沿探头,看见门口两名警察已经倒了一个,剩下那个拔枪与来人射击,成功击倒一个之后,自己也中枪倒地。
“快藏好!”
两个蒙面男人持枪推门进来,看见床上高高隆起的人影就开枪射击。乔韵芝来不及细想,惊惧交加之中她从包里掏出手枪,连开三枪放倒第一个男人,接着又朝第二个男人肩膀打去。
两个杀手没想到真正的目标藏在床脚,想换个角度射击为时已晚。
第一个男人被打中腰腹瞬间毙命,第二个男人则是被子弹打穿右肩肩膀,持枪的手再使不出力气扣动扳机,接着被霍茂谦飞扑过去,死死把他按在地上。
一个小时以后,接到电话的王天行带着警队和从医院找来的医护人员急匆匆赶来,巡警一死一伤,被第一辆小汽车接走;小九被打中两枪,索性当时她在被子里抱膝而眠,被打中的两处都在腿上,暂时保住一命。
杀手同样一死一伤,死的那个被警车拉走,剩下那个抬上车之前,王天行上前揭下他的面罩。
“怎么样,你认识吗?”
乔韵芝因为开枪的缘故,被后坐力伤了虎口,此刻还在流血,她却好似浑然不知一般,冷眼瞧着担架上身材魁梧的男人,眼中泪花闪烁。
“认得,他是杜二爷身边的保镖。”
王天行闻言眼中同样有泪光闪烁。一想到自己牺牲了一个兄弟,他就恨不得把杜伯佑千刀万剐。
“他妈/的杜伯佑、杜二爷,真肆无忌惮啊,把老子眉毛下面当两窟窿眼,把警署和律法当摆设是吧?算盘打到你爷爷我头上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一个教唆杀人就够你吃十年牢饭了,老子还要顺便查一查你公司里那点烂账,叫你们一家都替你把这笔债还了!”
乔韵芝愣愣地看着小九满身鲜血被抬走,愧疚与恐惧依旧笼罩在她心头,久久挥之不散。
还有一个杜玉琴……还有一个杜玉琴……她不能放松警惕。
浑身颤抖之余,她终于失去最后一点力气,双腿发软,昏倒在霍茂谦怀里。
9. 翙翙其羽
“姓名。”
“王探长,咱都这么熟的人了,还跟我玩这一套啊?”
杜伯佑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嘴脸,一身黑色缎面长衫,手里盘着文玩核桃。王天行“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怒火熊熊燃烧。
“谁他/妈跟你熟?你派的杀手杀死了老子的弟兄,老子一定要把你们全部枪毙了给我兄弟赔命!”
“可不敢胡说。无凭无据的事儿,王探长可别冤枉好人。”
“少给我装傻。昨晚在安全屋杀人的人我都调查清楚了,一个是你的贴身保镖,一个是你家中管家的儿子,全靠你拿钱养大的。不是为你杀人还能为谁?我劝你早点承认,留着精力请律师多研究研究,怎么少判几年,而不是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杜伯佑也没想到昨天安全屋莫名多出两个人来,还杀错了目标。他一边用指节轻叩桌面,面上不动声色,一边想着如何解释。
“我的保镖和下人杀人,就一定跟我有关系吗?早前我去我大哥家,看见乔韵芝那个狐媚子和我侄子眉来眼去,如今我侄子尸骨未寒,她又声称自己怀上我大哥的种,当着大家的面和那个霍律师纠缠不清。是个男人都会感到愤怒吧?我那保镖的老婆才刚跟外头野男人跑了,他祸及他人,就想杀个人来泄愤,会挑中乔韵芝也不奇怪。别的不说,这人可不是我杀的,找谁也找不上我,还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王天行要的就是他这几句撇清关系、弃车保帅的话。
杜伯佑话音刚落,年轻的小警察站直腰身,一扯嘴角突然笑了。接着他走到审问房门口把门打开,就看见杜伯佑的保镖被警察押解站在门口。
看他宛若丧家犬一样悲愤交加的神情,就知道他已经把杜伯佑方才那番话全部听进去。
王天行走到保镖身边,目光游移在他和杜二爷之间,表情玩味,“我想,你应该知道要招些什么了。带他下去。”
“你……”杜伯佑被摆了一道,气得站起来用手指着王天行,小警察走到他身边把人重新按回凳子上,示意另一名警察把桌上文件翻出来,在杜伯佑面前摊开。
“杜二爷,你不是说,你没有杀害杜老爷一家的嫌疑吗?可我在你公司查到上个月你因为一批货砸手里,账面上空出一笔五万元的漏洞,这个漏洞卡在那里已经很久。可上上周,你突然有了一笔不明来历的货款到账,账面上显示有八万元,立刻填补了这个漏洞。你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文件放在杜伯佑面前,他只扫过一眼就不再看,脸上吊儿郎当的神情收敛起来,变得阴沉。
“是又如何?那笔钱是我夫人之前一笔海外投资回款,刚好拿来救急。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杜二爷就算一时做生意有亏空,也绝不是填补不上的主。”
“那就有意思了。”
王天行把文件翻到下一页,将之立起来几乎怼到杜伯佑面门,要他好好看清楚。
“刚好也是上上周,你大哥杜伯威的公司谈成一笔买卖,货款不偏不倚,正好也是八万元。这合作的公司我已经查了,根本查无此人,是个假有名头的皮包公司,货款打过去之后,目前迟迟联系不上人。你猜,我顺着这条线查到谁?又是谁,害怕东窗事发,会对杜老爷起了杀心呢?”
杜伯佑见自己已经漏了底,急得抓耳挠腮,忽的仰起头来,开始胡说八道。
“王探长,我大哥什么样的人,有多招人恨你不是不知道。他……他精神都是有问题的啊!谁家房子安安静静的不好,养一百多只鸟来吵得天翻地覆?我还经常看见他对着笼子里那几只黄鹂鸟神神叨叨,问那鸟儿‘你怎么就是不肯说话’,那不是神经病是什么?至于想杀他的人,那是多了去了。”
他放低声音,故作姿态道,“我实话跟你说,二十几年前,我们杜家三兄妹从哈尔滨到上海来打拼的时候,他就没少沾花惹草。专门抓那些脸蛋漂亮的小姑娘回家,像养鸟儿似的养在公馆里,这些事儿当时要不是我和三妹给他兜着,早就传回当初还留在哈尔滨生孩子的大嫂耳朵里去了!”
“还有这些龌龊事儿?”
“那可不?”他来了兴致,翘起二郎腿继续说道,“后来就是因为那个女人逃跑了,他才跟发了疯似的,非要说是自家笼子没关紧。这些年抓了好多鸟来,且当成玩物来养呢!听说你们调查到,我那个好大哥死之前,还在想着纳妾给他生孩子?难怪他前阵子老跟我提,说当初那个女人逃跑的时候似乎已经怀孕了,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把那女人和他的儿子都找回来……至于官淑兰那个女人,也不是什么好鸟。听三妹说,她也在外头养汉子、玩男人呢。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王天行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几个关键信息,开口发问道,“杜老爷在找私生子?他如何确定自己真有一个儿子流落在外?”
“所以我才说他脑子有病。”杜伯佑换了条腿,继续翘脚大放厥词。
“当初他背着大嫂养在公馆里的女人我也见过几回,确实不听话,光我在的时候回回都又吵又闹,全都是仗着怀了儿子,才没人敢惹她。现在想起来,估计乔韵芝那个女人也是把这个传闻听了去,才学着当年那个女人一样,以为怀了孩子就等着坐享其成了,呵……”
王天行问得差不多,抬手示意警察带他下去。
“行了,总之你骗取杜伯威公司款项在前,教唆杀人在后,两项罪名板上钉钉,这牢饭无论如何你是吃定了。带走。”
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把杜伯佑架起来往外走,他这才开始慌乱,“不是,那笔钱我能还上,下个月新项目就能看见回头钱了……至于教唆杀人这事儿我真没有,诶王探长你别走,你听我说啊……王探长……”
-
圣心医院住院部。
王天行推开六零二号病房门走进来的时候,看见乔韵芝病床前摆满各类鲜花和零食。
“家里人都来过了?”
“是医院同事送来的。”乔韵芝伸手触碰花瓶里的鲜花,王天行能看见她右手虎口处缠满纱布,“如何,杜二爷认了吗?”
“他认与不认,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些老狐狸身上腥臊多得很,牵一发而动全身,他这次算是栽了。”
“那杜老爷死那天从医院拿走的体检报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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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杜家找到了吗?”
“嗯。”王天行看上去对那份报告没什么期待,“和医生还有霍茂谦那小子说的差不多,肝癌晚期已经是不可逆的情况,还写了些乱七八糟的毛病。噢不过能看出杜伯威的确是动了想再生孩子的念头,他专门做了这方面的检查,得出结果嘛……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这些,反正你肚子里这一胎能怀上,也算是杜老爷家祖坟冒青烟了……”
“王探长?”
霍茂谦拿着一张报告走进来,与王天行撞个正着。
“杀手和杜二爷都认了吗?”
“嗯。你手上拿的是乔小姐的病历?她肚子里的孩子还好吗?”
说到这个,霍茂谦原本面带喜色的脸微微怔住,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女人。
乔韵芝低头松一口气,干脆直接承认道,“我没有怀孕。”
“什么?”王天行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
“与杜文凯在一起的几个月里,我从来都没有和他在外面留宿过。至于杜老爷对我做出的那些事……也是我编的。”
她目光看向窗外,医院草坪上的喷泉正往外涌出涓涓细流。
“当初能和杜文凯这样的人在一起,我总是心怀感激,感谢上帝能让我遇到一个这么完美的男人。就算后来被迫和他分手,我也十分珍惜曾经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当我得知他被杀身亡的消息,满脑子都是想替他报仇的念头,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害死了他。所以当杜二爷和杜三太太质问我是不是怀孕的时候,我就顺势承认下来,但求留在杜公馆里,能找到文凯死亡背后真相。”
霍茂谦从头到尾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一刻也不曾从她脸上移开。那目光里参杂怜爱、疼惜、羡慕,或许还有更多。
他走到乔韵芝病床边上,默默将那张女人的病历放在床头,旋即坐在床边,替她掖好肩头被子。
王天行眼里则是藏不住的欣赏,直接开口夸赞道,“乔小姐果然好胆色,竟然敢以身入局,冒这么大的风险也要为杜家少爷查明真相。一般的女人可不敢这么干。”
“多亏王探长和茂谦肯帮我,不然我早就被杜伯佑杀了。”
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主动握住霍茂谦。男人脸色始终阴沉,只是手上稍稍用力,用滚烫体温将她缠满纱布的手包裹。
“医生说你只是受了惊吓,皮肉上除了虎口撕裂,要多加保护以外,倒也没有住院的必要。你若是不想住院,我这就去给你办理出院手续。”
看着他为乔韵芝忙前忙后的身影,王天行啧啧看戏,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从杜二爷的家里除证实杜老爷的确有再生孩子的想法以外,他好像也在寻找着自己的私生子。这件事你听说过吗?”
“私生子?杜老爷在外面还有孩子吗?”
一些散碎的回忆浮现在她脑海,乔韵芝下意识咬着唇瓣,轻声开口道,“我记得分手之前,文凯曾说过,他终于做了一件能让杜老爷高兴的事。”
王天行的眼睛亮起来,“你是说,杜文凯那时候其实已经在杜老爷找私生子,甚至有可能他已经找到了?!”
10. 鹣鲽情深
“想回家吗?”
乔韵芝摇头,“王探长已经去家里替我报了平安,回家估计免不了挨一顿骂。还是晚些再回。”
她换下病号服,霍茂谦帮她提上箱子,两人并肩从医院走出来。
“那正好,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今天天气晴好,疏朗的阳光打在女人脸上,劫后余生带来的新鲜感将她包围。
霍茂谦把她的行李箱放上车,另一只手托着女人的腰扶她上了小汽车,“到了你就知道了。”
早在医院的时候,乔韵芝就看出男人脸色有些不对。
对于自己没有怀孕这件事,他最初脸上还挂着几分欢喜,但听到她不惜以身涉险也想为杜文凯报仇的时候,男人脸上的光彩又黯淡下去。
他不主动提,她也懒得问。
小汽车平稳地开过闹市,转道向北进入一片安静的林区。
看门的大爷似乎与霍茂谦很熟,男人只远远同他打了个招呼,他就走出来打开铁闸门,放霍茂谦的车进去。
待乔韵芝看见不远处教堂尖顶上醒目的十字架时,车已经停下。
“慈安孤儿院?”
“嗯。”霍茂谦牵她下车,原本带着几个孩子在草坪上玩耍的修女立刻朝他们走过来。
“小霍。”
“玛丽修女。”他牵起乔韵芝的手,温润含笑介绍道,“这位就是从小带我长大的修女玛丽。当初也是她在孤儿院门口捡到我。如果没有她,我应该早就死了。”
“玛丽,这位姑娘是……”
“小乔护士?”
一身黑袍的修女脱口而出乔韵芝的名字,霍茂谦有些惊讶。
“你们认识?”
乔韵芝把鬓发别到耳后,笑得腼腆。
“之前随医院医生给孩子们做体检的时候来过,你忘了我在体检科工作?”
那便是了。
金发碧眼的中年修女面露慈祥地握住乔韵芝的手,目光在她脸上、手上来回打量,“你脸上怎么有伤?这手上也有……怪可怜的……”
“一点小伤,不碍事。”她扫过孤儿院背后那座教堂一眼,随口说道,“或许是流年不利,运气不好吧。”
“那便随我一起去教堂祷告吧,孩子,上帝会保佑你的。”
她牵着乔韵芝的手就准备往教堂方向走去,被霍茂谦开口拦住,“不了,修女,我带她来只是想让她见一见你和孩子们……”
“你也一起。”修女玛丽二话不说,拉上霍茂谦的手一起往前走去,“你也要去耶稣面前向他祷告,祈求他宽恕你的罪。”
她莫名说出这一句,霍茂谦笑得无奈,同乔韵芝解释道,“玛丽总是怪我不来看她。”
“这样啊。”
乔韵芝娇媚的脸露在太阳下,眼尾笑意如水波般漾开,“那便去祷告一下,刚好我也要向上帝祈求他的宽恕。”
男人眸色深不见底,“你何罪之有?”
两人一左一右被修女拉着,落在外人眼里颇有些金童玉女的模样。
女人视线越过玛丽的肩膀直直落在霍茂谦脸上。她知道,他脸上的胡渣是为彻夜照顾自己才没来得及刮去,她幻想自己若是亲吻上去,那胡渣到底是扎人还是痒。
“情字当头,没有人是清白的。”
他们就这样被拉进教堂做祈祷。
礼拜结束之后,霍茂谦带着她在院里散步,指着每一处有孩童嬉戏玩耍的地方,告诉她,自己曾经是如何在秋千上荡高,在泥坑里被修女训斥,在池塘里抓鱼。
乔韵芝在纯白色长椅坐下,脚下立刻围过来几只乞食的鸽子。她随手逗弄着它们,心情舒畅。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我你的过去?”
下一瞬,女人的脸被轻轻扳正。霍茂谦双手将她捧在掌心,眼神炙热而温暖。
“还记得我说过,我第一次见你那天,心里的想法吗?感谢上帝把你带到我身边,你的出现弥补了他对我的亏欠,让我前半生所遭受的孤独和寂寞都变得可以忍受。”
“嗯。”
“我承认我喜欢你,喜欢得快要发疯了。但我也只是个普通又保守的男人。所以当我拿到那份你没有怀孕的报告,听见你说你和杜家父子的瓜葛都是编造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说到底,他还是在意她的贞洁。
乔韵芝眼中没什么情绪,淡淡地看着他继续吐露着自己的情愫。
“我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所以我带你来这里,让你了解我的过去、参与我的现在,然后再等你做决定,要不要参与我的未来。”
“可刚才在医院,你听过我说为了杜文凯以身涉险的时候,你脸上分明就挂着不高兴。”
“我不高兴是因为,我恨自己不是杜文凯,恨你这么好的女人,心里装着的为什么不是我……如果是我的话,我一定不会辜负你。”
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久久地凝视着他。
夕阳下,男人宽阔的后背洒上一片金红,鬓角通透黑亮,从头到脚一丝不苟。
但他此刻渴求的眼神却将他出卖:他在祈求面前这个女人的爱。像一只死里逃生的狗,放手一搏,摇尾乞怜要她爱他。
心口上仿佛传来什么东西撕裂的声音,乔韵芝眼眸婉转,长睫低垂,伸手扶上霍茂谦的脸。
是扎手的触感。
“那你觉得,上帝会宽恕我们吗?”
像是得到心爱的礼物,霍茂谦嘴角扯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伸手将乔韵芝搂入怀中,在她耳畔低声,“会的。”
带出来的睡衣没洗过,不能穿。
乔韵芝洗完澡出来,身上穿着霍茂谦的衬衣。
盛夏时节虽然不冷,她双手放在大腿两侧却不自在得紧,怯生生站在书房门口往里面看。
只一眼,霍茂谦高大身躯轻压下来,一堵石墙般将她面前零星的灯光全部挡住。
男人声线喑哑,低沉而魅惑,“上次被走空贼砸掉的东西都堆在客房,你今天,就只能委屈一下跟我睡了。”
湿长黑发披在肩头,身体来回晃动的功夫又全部甩到身后去。
乔韵芝咬唇忍耐,最终还是将那一声银雀似的嗔啼释放在氤氲水汽之中,唇瓣随后被男人俘获,同这娇媚的夜色一起悉数含入口中,拆解入腹。
后半夜她哭得厉害,霍茂谦抽身喂了她一回水,直至天际线鱼肚白才抱着佳人沉沉睡去。
乔韵芝被他抱在怀里有些热,刚挣脱开又被男人一把拉回来,死死圈在臂膀里。
她双手撑在霍茂谦胸膛,嗓子因为哭喊过度的缘故,说出来的话又软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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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我没有怀孕,杜家财产注定是一分钱都拿不到了,你会失望吗?”
霍茂谦吃饱喝足,听见这话眼皮没抬一下,大掌扣住女人的后脑勺往自己胸前靠,声色也有些哑。
“不会,杜文凯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快睡吧。”
-
王天行来到圣心医院三楼,在护士站周围转上一圈,没看见乔韵芝。
“乔护士呢?”
戴着黑框眼镜的护士从一堆报告里抬头,伸手指向楼下。
“在二楼。”
“为什么?她不是在体检科上班吗?”
“还不是之前枪击案闹的。”那护士扶了扶眼镜,透明镜片稍稍反光,“小九的爸妈来闹了不下三四回了,就算警署和医院都出面把这事儿解释得清清楚楚,该赔的钱也都赔了,他们还是隔三差五就要到这儿来找小乔的麻烦。护士长怕她受影响,就把她调到二楼内科帮忙去了。”
小九?
王天行恍然想起,那天在安全屋里替乔韵芝挨了两枪的护士顾念九,最终因为没有度过危险期,还是死了。
他刚准备下楼,又被小护士叫住,神秘兮兮问道,“探长,我能问问,杜家的私生子找到了吗?”
“你怎么会知道!?”
她一副“别大惊小怪”的表情:“那天你们在病房里说的啊,这么大声……别说医院了,现在估计整个上海都在议论这事儿,就等着看杜家这笔巨额遗产花落谁家呢。”
来到二楼,刚好碰到乔韵芝准备离开。她换下护士服,一副急匆匆的样子,被王天行叫住。
“你去哪儿?”
“王探长?”她转过身来,同时扶了扶包包的肩带,“我现在要去一趟平和律所。早上下楼的时候看见律所门口好像被泼了油漆,我担心茂谦的安全。”
“泼油漆?难道还是杜家兄妹找人做的?”
两人坐小汽车来到律所,门口红色的油漆已经被清理得七七八八,但各个角落和地板缝隙里仍残留着醒目的红漆,无法刮除,只能用其他颜色覆盖掉。
霍茂谦正带头收拾残局,抬头看见乔韵芝和王天行,眼前一亮。
“你们怎么来了?”
她不顾周遭站满了人,走到霍茂谦面前上下打量他,确认他没事儿才松一口气,“白天路过的时候看到门口被泼油漆,你非不让我看,我当然担心啊。”
“又脏又臭的东西,没什么好看的。再说这是律师事务所,接的案子多了,难免遇到难缠又不讲理的人,被泼油漆发泄是常有的事。”
正说着,一个里面穿护士衣服,外面披了一件长袖短衫的年轻女人从律所里面走出来,指着里面朝霍茂谦告别,“霍律,东西我放桌上了,你记得收好。”
乔韵芝一眼认出她是血液内科的护士小敏,也同她打起招呼来。
“你怎么会在这?”
小敏摊开手,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
“送检验报告过来啊。”
她见面前黑压压一圈人围着有些不自在,冲霍茂谦递个眼色就匆匆离开。
王天行见又是陌生面孔,挠了挠后脑勺,“这人谁啊?”
“她是负责家事法庭里将血亲样本送去检验的护士。”
乔韵芝说完,双眼微眯,意味深长地看向霍茂谦,轻声问道,“你们认识?”
11. 鹤立鸡群
“在律所工作的人,会认识家事法庭的护士,不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吗?”
霍茂谦的目光坦坦荡荡,乔韵芝与他对视的几秒也丝毫不见退缩。她收回目光,这才想起身后还有个王天行。
“对了王探长,这一路上忘了问你,来医院找我做什么?”
王天行“啊”的反应过来,一拍脑门说道,“你提醒我了,我是来找你问杜家私生子的事儿。”
乔韵芝闻言又看了一眼霍茂谦,男人表情平静,面不改色。
“这里人多口杂,还是到我办公室去说吧。”
三人刚走进律所门口,几个巡警从拐角街上发现王天行的身影,边喊边追上来。
“做什么?没看见老子在查案吗?”
小巡警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道,“不是,探长……是那个杜家……”
杜家两个字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乔韵芝三人僵直后背,紧张起来。
“杜家,杜家怎么了?”
“杜公馆里人来人,说是杜三太太赖在杜公馆不走不说,还要把杜老爷养的那些鸟全放了,要么就一把火全烧死。那宅子里如今没个管事儿的主心骨,所以就派了仆人下山来、来报警。”
“怎么没有主心骨?说好了在查清杜家灭门案之前谁也不准动杜家的东西,当老子之前说过的话是放屁是不是?”
王天行怒火中烧,眼看着就要被巡警拉走,霍茂谦赶紧把人又拉回来,“我也一起去吧,毕竟杜老爷的房子和鸟一直都是我在打理。”
乔韵芝古怪看他一眼,开口附和,“我也去。”
小汽车不到二十分钟就在杜公馆门口停下。
王天行带头走进去的时候,整个大厅已经全乱套。金丝鸟笼全部打开,里面的鸟儿在主馆三层楼之间上下翻飞,引起花园里尚关在笼子里那些鸟叫个不停。沙发上、茶几上落满鸟羽和粪便,全然没有当初她初次踏入时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的模样。张妈和老赵带着下人们上蹿下跳捉鸟,整个屋子里一片狼藉。
“住手!都给我住手!”
杜玉琴一身碧绿色绣牡丹丝绒旗袍,正靠在一只落地金丝鸟笼旁边抽烟。看见王天行身后还跟着霍茂谦和乔韵芝,脸上满是讥讽。
“不过是放几只鸟儿罢了,也能惊动警察?要我说,还是咱们上海的治安太好,警署里面的人都没事儿干,太闲了。”
王天行走到杜玉琴面前,居高临下瞪着她,“前几天来警署没闹够,现在又来这里闹是吧?”
“我有没有胡闹,王探长你心里清楚。”她一口烟圈吐在王天行脸上,冷声质问他道,“前几天我来警署保释我二哥,你非扣着人不让我带走,害得我们杜家仅剩的顶梁柱如今也倒了。陈家人又给我气受,我还不能回我大哥的房子里住两天吗?”
“杜伯佑多条罪行压身,这种情况是不允许保释的,当时我就解释过了……”
“那又怎么样?你们就是看我们如今拿不出钱来,不肯放人而已!我这就去把我大哥的保险柜打开,拿里面的钱把我二哥保释出来!”
说罢她立刻转身就往楼梯口走,王天行和霍茂谦上前花费好些功夫才将人按住。
她抬头看见霍茂谦,一口口水吐在他脸上,“哟,这不是霍大律师吗?怎么几天没见,如今摇身一变,成了那个贱/人的走狗了?听说你还不止一次救了她,真是一对臭不要脸的狗男女!”
“别怪我没提醒你,警察可都说了,乔韵芝肚子里根本没有我大哥的种,你别指望能通过她得到杜家一分一毫!麻雀是飞不上枝头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像个疯子一样,坐在大厅沙发上发癫,王天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看着下人把鸟全部抓回笼子里关好之后,带着乔韵芝和霍茂谦坐下来,同她问话。
“今日既然见着你,就顺便问一问你。关于杜老爷外头还有个私生子的事,你知道多少?”
下人给她拿来烟灰缸,她抖抖烟灰,敷衍答道,“没听说过。”
“撒谎!杜二爷都说了,当初你们兄妹三人从哈尔滨到上海打拼的时候,被杜伯威关在杜公馆里的女人你们兄妹二人也是见过的。”
“噢,你说那个女人啊。她叫什么来着……”
夹着烟的手在脑门上点两下,杜玉琴抬起头来,“想起来了。她说她叫……黄鹂。也不知道是不是黄鹂鸟那个鹂,问她也不答,特没劲。”
“二哥常来,我来得少。后来那女人就怀孕了,总算肯开口跟我大哥说话,提要求说要吃酸枣、酸角糕和糖葫芦。结果孩子还没生呢,人有一天突然跑了,气得大哥在家里把所有她用过的东西砸个稀巴烂,后来还是大嫂带着文凯从哈尔滨搬过来之后,他的脾气才稍稍好些。不过这些鸟儿啊、画啊,很明显我大哥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嘛,大嫂住在里头别提多憋屈,却又没办法,只能忍。”
听到这,乔韵芝侧眸扫过霍茂谦,发现他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双手其实一直攥紧拳头,大拇指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几乎见血。
王天行怕她再往自己脸上吐烟,赶紧往边上又挪了挪才继续说道,“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杜二爷说,杜伯威的夫人官淑兰在外头也给他戴了绿帽子,这话不是你传出去的?”
“是又怎么样?我大哥都能在外头找小姑娘生孩子,还瞒着大嫂找那个黄鹂的私生子,难道我大嫂就不能趁年轻出去找点乐子吗?你们男人在这些事情上真是太不公平了……”
“我是这意思吗?”
王天行打断她的话,“我的意思是你造谣生事,摆明咬挑起杜伯威和他夫人之间的矛盾,据下人的证词,案发当天你还来单独找过官淑兰。看来你大哥灭门惨案,就是你一手造成的!”
“胡扯!”
杜玉琴扔掉烟头站起身,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喊冤。
“我何曾造谣了?我大哥拜托电话那头的人帮他找人,说什么‘二十岁出头,符合年龄的都问一问’,这可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家里好多人都听见了。我不过是把他准备纳妾再生几个孩子的事儿悄悄告诉大嫂,想让她早做打算,谁知道他们会不会这个吵起来?再说就算吵起来,这事儿也是大嫂占理,大哥他就算脾气再大,对大嫂下得了手,对我侄儿也是下不去手的,所以肯定跟我没关系!”
说了半天,全是为自己开脱,王天行突然也起了烟瘾,烦躁着起身,总结道,“所以你不知道杜老爷的那个私生子如今在哪儿。”
“什么私生子?生没生下来,生下来死没死都不知道,光凭他一个念想,你们这些人还真就准备满大街找私生子啦?天大的笑话。”
见王天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霍茂谦开口说道,“杜老爷也没有同我说过此事。或许在外头另找私家侦探在帮他找吧。”
“那杜文凯这边还有什么线索吗?”
乔韵芝摇头,但又立刻补充道,“但是他的确在帮杜老爷找什么人。那段时间我经常能听到他抱怨说什么大海捞针、绝无可能之类的话。”
看来还得继续找线索。
王天行环视一圈,把目光落到杜老爷书房位置上。
“我们再去翻一翻,看还有什么遗漏没有。杜三太太,你不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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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杜玉琴闹也闹够了,此时敌众我寡,她一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见乔韵芝和霍茂谦还在这坐着,杜玉琴骂了句“晦气”就起身,让张妈把晚饭给她送到别馆去吃。
“随便你们吧,我不掺合,省得跟这些人还有满屋子乱叫的死鸟待在一起。”
时隔多日,乔韵芝再看见这座披着霓裳羽衣的铜鸟首,心情复杂。
鸟首后脑勺处的凹陷依旧,整件衣服零散破败,展示着囚鸟馆人死魂销之后,无人打理的凄凉。
书桌上放着一个文件袋,打开来里面是杜伯威最后一次体检的报告。上面除常规检查以外,正如王天行调查的那样,还专门做了有关生育方面的检测,显示精子活跃度不高,但患者身患肝癌又不宜长时间剧烈运动,要静心静养,所以注定他想再生孩子的想法无法实现。
把文件放回袋子的间隙,她突然看到牛皮纸色的文件袋一角上沾上了什么东西,颜色暗绿,闻来有淡淡的药水味。
“是绿色的墨水?”
可书房里并没有看到其他颜色的墨水。
把仆人张妈叫来,她看上一眼,立刻答道,“这是花草的营养液,每逢初一和十五都要洒一次,沾在手上和那些个桌椅板凳上的时候就是绿的,一般我们都是静置一整夜,待药效过去之后,第二天才去打扫。”
杜伯威的书房里有一扇门打开来直接就能到达花园,王天行瘪了瘪嘴,放张妈继续忙去。
只有乔韵芝死死地盯着这封报告,越看越觉得浑身发冷。
“在看什么?”
霍茂谦从身后靠过来,想看她在看什么,“这份报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没有。”
“没有你结巴什么。”
虽然是问句,霍茂谦说完却也没打算要她回答,起身又去搜别的柜子。
每当这种时候,她总有一种被眼前这个男人看穿的恐惧感。
-
王天行在屋子里转上两圈,回想起方才杜玉琴的话,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诶,听杜三太太的意思,杜老爷子这房子里是有保险箱的。我们也许能在他的保险箱里找到线索。”
两个男人爬上书架上层,沿着书柜摸索有无机关。乔韵芝掀开地毯,仔细搜查是否有可以打开或者向上提的地方。
就连书房里仅有的三幅花鸟图都被摘下来,墙壁上空空如也。
四处翻找的时候,书桌上那架镶金嵌玉的电话引起王天行注意,他啧啧称奇,拿起电话听筒细看,“要么说还是商人最有钱,这电话都是金子做的,啧啧啧……”
放下听筒之后,他才感觉到手上沾了什么,拿到鼻子前面一问,一股变质奶油的气味扑面而来。
霍茂谦抬头看向天花板:“保险柜会不会在杜老爷卧室?我上去看看。”
他起身离开的间隙,乔韵芝的目光从书柜上一张杜伯威的老照片上面扫过,看清照片上人佩戴的物件时,双眼瞬间瞪大,呆愣在原地。
“怎么了?”王天行凑过来,拿起那张老照片上下翻看,“这上面没有字也没有机关啊。”
“怀表。”
她轻轻吐出这两个字,引王天行看向照片。
泛黄的老照片里,杜伯威手上正好拿着一只怀表。那是一只半猎人式怀表,因为照片陈旧的缘故看不出颜色,但无论款式还是大小,都和她在霍茂谦家里看到的那只金色半猎人式怀表,一模一样。
“你是说,霍茂谦家里也有这只怀表?”
两人背后,无人在意的拐角处,一抹碧绿色旗袍衣角一扫而过。
12. 鸦雀满天
“这只怀表是杜老爷送给我的。”
一只大手从乔韵芝和王天行中间穿过,将那张老照片接过去。
霍茂谦凝视着照片里年轻时候的杜伯威,表情平静如水。
“他虽然脾气不好,知人善任的本事还是有的,对人也不算抠门,否则也赚不了这么钱。我能拥有如今这些,多亏他看得起。”
看样子,他应该是偷听到乔韵芝和王天行对话。
自己刚才那番话像是在故意引导王天行怀疑他,乔韵芝赶紧解释,“我只是看到照片就想起你家里那块怀表了,并不是要怀疑你的意思……”
“我明白。”他笑得温润,抬手把照片放回去,“你一向有什么说什么,我很喜欢。再说,让别人知道你到我家来过,我也很高兴。”
他的话立刻让乔韵芝想起他们耳鬓厮磨的那一晚,床头怀表声音嘀嗒有序,让她在沉沦之中偶然回神,能看到月光洒满床榻。
身旁小姑娘的脸刷的红起来,王天行呆楞一阵反应过来,甩给他们一个鄙夷的眼神之后走出书房。
“这杜老爷倒小气。那怀表一看就带了十几二十年了,还拿来送人。怎么不买一块新的送你?”
刚到门口,他才看见杜玉琴站在门外,也不知他们的对话,她听进去多少。
杜玉琴脸色煞白,原本正低头咬着自己的手指甲,见王天行走出来有些狼狈地看他一眼,转身走开。
见霍茂谦带着乔韵芝也跟他走出来,王天行抬头往楼上看,“杜老爷的书房里有发现吗?”
碧绿色旗袍的身影霍茂谦自然也看见了,放低声音说了声“没有。”
“那陪我去别馆看看。”
三人走出主馆,在通往别馆的檐下长廊里站定。
发生命案之后,原本就人丁凋零的杜公馆更加冷清。主馆与别馆之间的花园无人打理,花肥、农药和工具全部堆在边上,任其生锈、发霉。
据张妈说,如今杜公馆里这些下人都担惊受怕,不知道下个月,杜老爷的遗产归属结果出来以后,他们还能在这里做活做多久,所以大多都有些消极怠工,私底下悄悄出去打听别的活干。
这里野草丛生,许多花枝、树木的生长倒是繁茂起来,攀藤寻枝地向上疯长,宛若一只只带刺的触手爬满杜公馆外墙,看上去更加阴森恐怖。
乔韵芝想起那晚飞过的铜雕像,忍不住打个寒战,往霍茂谦身边又站近些,下意识有些排斥这个地方。
“探长带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王天行一会儿抬头看廊檐下,有些陈旧的钨丝灯,一会儿又低头去看断裂的长廊地板,像是在寻找什么。
“在找那个要杀你的人。”
“不是杜二爷身边的保镖吗?他还没认罪?”
“那倒不是,安全屋枪击案和马路上推你下去这两件事,他都认了,唯独你在杜公馆里被鸟人刺杀这件事,他不认。”
乔韵芝稍稍放开男人的胳膊,上前说道,“可那天在场很多人都能证明,杜二爷参加葬礼和夜晚留宿的时候他都在杜二爷身边,不是他,难道是杜三太太做的吗?”
“有可能……诶,这是什么?”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一个纵身往上跳起,从廊檐下的钨丝灯上扯下来一段透明丝线。
这卷丝线缠绕在灯罩的电线上,看上去好像只有一段。
“是鱼线。”
“杜公馆里哪儿来的鱼线?”
霍茂谦指向主馆,“一楼工具房。杜老爷偶尔也会约上三五好友出去钓鱼,所以钓鱼的装备十分齐全。不过那是公共区域,平时从不上锁。”
“又他/妈是公共区域。”
王天行骂了一句,“杀你的那把刀原本放在厨房,杀手穿戴的鸟头和衣服也是放在书房走廊尽头的公共区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线索,这可怎么找?”
“那我在大门口遇险那次呢?也找不到是谁做的吗?”
“大门口?什么时候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
乔韵芝这才想起,在录口供的时候都是他问她答。王天行不知道她在门口差点被巨石砸中,乔韵芝也就忘了说。
她原原本本把那天的遭遇又复述一遍,王天行越听越生气,手里鱼线被他又拉又扯。
“太不是东西了!那时候他们根本就还没确定你有没有怀孕,就捂个肚子都能被盯上!这算什么?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走,带我去你出事的地方看看。”
从山上滚落的巨石已经被杜家下人从路边挪开,想来应该是怕有人开车上山的时候不小心撞到。
时隔多日,路边脚印早就一层层被覆盖掉,他们转上一圈没发现什么线索,便沿着巨石滚落的斜坡往山上爬。
“在这。”
三人在接近山顶的一个断崖边停下,离山坡不远的一片土地上,原本长满杂草的绿色草坪中间突兀地缺了一块,露出底下粽黄相间的泥土,很明显之前这上面覆盖着什么东西。
且这块土皮微微凹陷,覆盖其上的东西想必有一定重量。至于是什么,在场三人都心如明镜。
“果然不是意外,杜家这帮人,真是让人一言难尽。”
乔韵芝还想往前走,王天行在草丛里看见了几个脚印,赶紧叫她停下。
他朝着脚印走过去,蹲下身用手简单丈量一下长度,蹙眉“诶”了一声。
“这个杀手的脚怎么这么小,才刚好七寸的样子。”
一个恶毒的面孔从乔韵芝脑子里闪过,“是女人做的吗?会不会是杜三太太?”
“或者是年岁不大的青年。”霍茂谦一边回忆一边说道,“葬礼当天,杜二爷和杜三太太都带有家属上山,我记得他们的孩子好像年纪都不大,十五六岁的模样。”
“那可就复杂了,教唆自家小孩来做这事儿,莫不是真打算一家三代全养成恶人。”
王天行说完,带着责备的眼神看向乔韵芝,“你也不早点说。要是当天就说了,我也好马上派人把杜公馆里所有人的鞋子都检查一遍,真相不是立刻就知道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乔韵芝愧疚低下头,霍茂谦也只好暗暗握住她的手,给她一点关心,“不必介怀,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别说姑娘家,就算是男人,接连遭遇四次谋杀,恐怕早就吓得离开上海,或者已经崩溃,住进精神病院了。”
兜了一大圈,两次谋杀未遂都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但可以确定的是,杜家灭门案背后一定还有隐情。
目前浮上水面的人都只是为了杜伯威的遗产才动手,至于杜伯威当初为何会选择杀人之后自杀,王天行仍然一头雾水。
“他/妈的。到底那天这三个人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谁能来告诉老子啊!”
对啊,他们那天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难道就再没有第四个人听到了吗?
乔韵芝被牵着一步步往回走,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件事。
“我知道还有谁听到那晚的情形了!”
“谁?”
-
入夜之后,整座螺峰山只有半山腰的杜公馆里亮起零星几个光点。
夜幕下,这座富人庄园褪去庄严华丽的外衣,里面上百只鸟儿同时引吭高歌,仿佛要印证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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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这其实是一座“囚鸟馆”的说法。
所有的鸟儿都被挪到大厅。
有名贵一些的,例如凤头鹦鹉和白斑黑石鵖,单独关在一个个或是金丝或是紫檀木鸟笼子里;稍次些的,两三只或者四五只一起关在两三层的大铁笼子里,叽叽喳喳吵个没完。
所有鸟笼里,最贵的居然不是乔韵芝之前在书房看到的金丝笼,而是杜老爷房间里装着黄鹂鸟的竹鸟笼。
一向对鸟及其厌恶的杜玉琴一反常态,此刻眼里只有那只竹子做的鸟笼,看张妈拎着笼子走出来的时候赶紧上前去接,“你可别小看这鸟笼,据说是什么全镶竹青嵌丝工艺,选的都是生长三年到五年的楠竹,光是阴干就得花上一年,在四川专门找手工匠人做的。花了上千块大洋呢。”
“上千块?”那不是可以买好几套房子了?
在今天之前,大家或许还不知道,为何杜伯威这个老头会在这么多美丽的鸟儿里独对黄鹂鸟情有独钟。今日听杜玉琴说起二十年前那个叫“黄鹂”的女人,这才明白过来。
王天行算是男人里还不算那么恶臭的那一类人,对于杜伯威几乎病态的思念之情嗤之以鼻。
“嘁,人跑了,就把名字一样的鸟关起来,还专门挂在床头,什么毛病?”
乔韵芝不敢接嘴,只是侧过头去,偷看站在身边的男人。
霍茂谦的表情依旧平静似水,目光只在黄鹂鸟身上淡然扫过便挪移到别处,但乔韵芝还是看见了他因为攥紧拳头而青筋突起的手背,和咬牙造成的腮帮抽动。
“王探长,所有的鸟都在这里了。”
乔韵芝朝他递去一个眼神,王天行立刻随机大声吩咐道,“现在在场的杜家人,不管是佣人还是保姆,只要是平时帮杜老爷照顾过这些鸟儿的人,全都去给我逗这些鸟,让他们把会说的话全说出来,说不定会有鸟儿记得,灭门案的当天,杜老爷一家人都说了什么话。”
众人虽然觉得离谱,但警探发话,只能照做。
他们各自走到一只鸟笼前,开始学着杜老爷平时逗鸟的样子,逗诱面前鸟儿开口叫唤。
一时间整个杜公馆里鸟叫和人声此起彼伏,其中大多都是简单的“你好啊”、“哎呀哎呀”、“妈妈”、“主人”,乔韵芝之前见过的鹩哥站在霍茂谦手上,还在说着那句“烦死了”、“烦死了”。
有一只牡丹鹦鹉会背诗,“床前明月光”那四句说得十分流利。
王天行在这些人和鸟之间穿行,只觉得脑瓜仁都快要被吵炸了。他拉着乔韵芝走到一边,严重怀疑他们这么做到底有没有意义。
“我一句有用的都没听到,你是不是听错了?”
“绝对没有,”乔韵芝努力回想那晚的情形,“那晚我偷偷溜出来的时候,大厅里那只凤头鹦鹉就是在问我‘你说话呀’、‘你说话呀’。听杜三太太的话我才知道,原来很多年前杜老爷因为那名叫‘黄鹂’的女人,不爱说话,经常会叫她说话。这些话被鹦鹉听去,学会了,我才会听到这样的话。所以这些鸟就算不用教,也是可以学会人说话的。”
霍茂谦在走廊角落里找到他们,扶了扶眼镜笑道,“鸟的听力范围比较窄,低于两百赫兹的声音是听不见的。”
年轻的探长挠耳朵:“两百赫兹?那是什么东西?”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笑着看她,而是垂眉低头,兴致不高的样子。
“简单来说,就是太小的声音它们听不见。例如低声细语、敲桌子、剥花生,所以如果想探听事发当晚大厅的情形,只需要把大厅和一、二楼走廊,离得近的鸟儿留下问一问就行。”
13. 乌鸟私情
夜里九点多,吵闹了一整晚的鸟儿们终于都回归原位,整座杜公馆渐渐安静下来。
王天行坐在小汽车里打呵欠,侧脸看到乔韵芝和霍茂谦还没有上来。
“不跟我下山吗?”
“我……”
乔韵芝刚想上前,被霍茂谦拉住。他掌心的温度传递到女人肌肤,炙热焯烫。
“太晚了,我们留宿一晚,明天再让杜老爷的司机送我们下去。”
说罢他低头,贴在乔韵芝耳边悄悄道,“留下陪我一晚,好吗?”
从今天见到杜玉琴,听她说起有关那个叫“黄鹂”的神秘女人开始,她就注意到霍茂谦一直情绪低落,心里生出几分怜惜。
“可是,我如今没有怀孕,杜三太太恐怕不会允许我留宿。”
“不用管她。”男人眼中划过一丝狠戾,虽然转瞬即逝,但仍然被乔韵芝捕捉到。
接着他莫名高傲起来,信誓旦旦道,“我有让你留下的资格。”
王天行看乔韵芝不再说话,挥挥手关上车门,准备离开。
乔韵芝赶紧说道,“王探长,对不起,害你忙了一晚,什么收获都没有。”
他们听完霍茂谦的建议之后,单把大厅和主馆一、二楼里的鸟挑出来:两个凤头鹦鹉、两只牡丹鹦鹉、三只鹩哥和两只黄鹂鸟。
凤头鹦鹉会的最多,学着杜老爷和杜文凯的样子说了几句“爸我错了”、“不争气”、“不争气”;牡丹鹦鹉平日里养在走廊靠窗的位置,没什么人教也没什么可模仿的对象,所以怎么都也不说话;鹩哥倒是大方,除了背诗,还会唱两句《红玫瑰》。
而两只黄鹂鸟明显不会说话,杜老爷把它们养在目光所及之处,不过是出于极度的偏爱。
王天行没有从它们口中听到任何有可能是案发当晚,杜家三人可能会进行的对话,最多把“不争气”和“爸我错了”放在里面。
可并没有任何线索和证人能够证实,在那段时间,杜文凯做了什么会让杜伯威生气的事。
反而下人和杜家公司里的人都说,那段时间杜少爷出入公司次数频繁,有人甚至听到杜伯威夸他“终于开窍”了。
王天行已经有些困倦,打着哈欠摆摆手,让乔韵芝别往心里去。
“你又不是警察,道哪门子歉?要住下也行,千万别放松警惕,懂我意思吧……行了,我走了。”
杜玉琴看见两个人走回来,少见的没有开口赶人,只是依旧傲慢地翻个白眼,从沙发上起身回了别馆。
领乔韵芝到之前她遇到刺杀的那个客房门口,张妈看出她的表情仍带着怯色,显然还在害怕当晚发生的情景,于是给她另外换一间离下人们更近些的一楼客房,拿出换洗衣物放到她房间。
水雾蒸腾之下,她的思绪渐渐飘远,温水洗去一身倦怠,她开始坐在浴缸里假寐。
“咚咚”,是轻缓的敲门声。
她吓得立刻从浴缸里站起来,一边去抓衣架上的衣服,一边慌张问道,“是谁?”
“是我。”
门外头的男声低沉温柔。
也对,如果是杀手,应该不会敲门。
她穿好衣服走出来,打开门看他,“有什么事吗?”
男人的视线赤裸裸,丝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歹念,沉声说道,“我睡不着,来找你说说话。”
说话间他的手已经伸到女人腰际,像捏一只小猫一样轻轻掐住她腰间软肉。
“我不能放你进来……”
乔韵芝看一眼不远处下人的房间,里面灯还亮着,“我们没订婚更没有结婚,我总要在意外人怎么看我。”
他将人搂进怀里,贪婪地吮吸着她颈窝里沐浴后的香气。
“我们动静小一点就行。”
“不行。”
“为什么?”
“我忍不住。”
霍茂谦被她这句话逗笑,一弯腰直接把人抱起来,往自己房间走,“那去我那里,你要睡了我再抱你回来。”
走进房间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上衣和长裤一路从门口扔到床脚。男人的皮带挂在床柱子上,锁扣的部分随着床榻摇晃不断撞在钢架上,丁零当啷响个没完。
没一阵乔韵芝身上的香气已经全变成津汗渗透出来,沾湿香槟色印花床单,在上面侵染出一个个深色渍迹。
她搂着自己的膝盖,仰面呼吸的同时只感觉头顶水晶吊灯迷了眼似的,在霍茂谦黑压压的头顶上晃动不止。
两道浅影从床边一直挪移到桌上,映照出一个“十”字形剪影。只是这“十”字的第二笔偶尔卷曲双腿,又被霍茂谦按回桌上。
十二点已过,房间里座钟当当直响。
乔韵芝被迫在霍茂谦的房间又洗了一次澡,男人从地上把她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拍干净,却又在递给她的时候,故意走进浴缸里面,害得她不但晚了一个小时穿衣服,还因为头发打湿的关系,不得不连头发一起洗。
收拾好一切已经一点多。她软成一团,没了回自己房间的力气,被霍茂谦抱着靠在床头,侧过脸就能看见窗外的月亮。
此刻只有他们二人,乔韵芝大起胆子,轻声开口问他,“你今天,似乎不是很高兴。”
她看出来了。
搂住女人的双手又紧了紧,霍茂谦用脸轻蹭她,舒服得叹气。
“不过是将自己带入孤儿的角色,为那个叫黄鹂的女人生的孩子,感到愤愤不平罢了。”
她转过身来看他,男人两鬓的头发还没有干透。
“你几岁去的孤儿院,在这之前有见过你的妈妈吗?”
大概连霍茂谦自己都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截了当。男人的眼神忽然变得危险起来,她却装作浑然不知,依旧直直地凝视着他,仿佛在告诉他:我在等你的回答。
温存过后的男人总是好脾气。他率先败下阵来,低头说道,“没有。玛丽修女说她捡到我的时候,我只有不到两岁,被装在一只纸箱子里。大冬天我穿得很少,还在发烧。纸箱子里只有一张纸条,写着几个字。”
“什么字?”
他漆黑的眼眸不明就里地盯着她,盯得乔韵芝浑身发毛,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恐惧感又起。她动了动嘴唇,刚准备转移话题,男人开了口。
“如果可以,请救救他。”
所以他是因为生病才被抛弃的?
乔韵芝突然觉得肩头发冷。她把被子又拉高些,宽慰他道,“都过去了。玛丽修女是个很好的妈妈。你看你现在,被他们养得多好。”
霍茂谦将她重新搂回自己怀抱,下巴搁在她毛茸茸的头顶,表情又变回方才的好模样,“我以前挨打的时候也想过,同一件事如果换做我亲生母亲,她会不会也像修女那样惩罚我。”
“你还挨过打?”
“不少呢。”
“为什么挨打?偷吃东西?上学逃课?还是和小伙伴打架?”
“我和孤儿院其他人一起玩纸牌的时候,把他们的钱和零食全赢走,他们就把我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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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韵芝没忍住咯咯笑出声,他掌心里的软肉直颤。
“那你很聪明啊,或者说你运气好,打牌才能一直赢。”
“既然是运气,就注定时好时坏。”他的声音又哑下来,在她耳边轻声感叹,“要是运气一直这么好,应该有机会能和亲生父母再见才对……可惜,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也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她一定是个大美人。”
“为什么?”
“因为你很好看啊。”
他这才明白,原来男人也吃甜言蜜语这一套。霍茂谦在她头顶落下一吻,抱她抱得更紧,“你也很好看。阿姨年轻时候也一定很漂亮。”
他只记得她父母大致的样貌。因为过于卑躬屈膝和平平无奇,他没有记住他们的长相。
“我妈啊……年轻的时候的确很好看,后来她有了我,渐渐就不怎么喜欢打扮、也没时间打扮。大家就忘了她曾经也是个大美人。”
“是吗。”
“嗯。我小姨说她俩一起上高中那会儿,一直形影不离,被同学们称为姐妹花,不少男同学都说以后要娶我妈回去做老婆。后来每次小姨提起这件事,她还会脸红呢。”
“那她如今看到你成了护士,救死扶伤,一定很高兴。”
“或许吧……她很少夸我,或者说我几乎从来没有听她夸过我。”
霍茂谦想起他与乔母仅有的那两次见面。她的脸上始终带着警惕和担忧,不曾有一丝笑模样。
“那你今晚不回去,不怕她骂你?”
“她呀……她相信警察,以为我不回去,就一定是住在安全屋吧。”
两个人顿声沉默一阵,乔韵芝耳边响起男人打趣的声音:“严厉些挺好的,这样才把你留到现在。不然,前几年你早早被身边那些男同学娶回家,我就只能躲进被子里哭了。”
“要你开我的玩笑。”
她伸手去挠他痒痒,又被他扑倒在床上。两人打闹一阵又安静下来,乔韵芝趴在他肩头困得睁不开眼,被他搂进怀里,盖好被子。
沉沉睡去的前一刻,她感觉到一双湿润的唇瓣落在她眉心,男人低哑而坚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们欠我们的,是时候该全部还给我们了。”
-
乔韵芝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依稀想起,昨晚睡得迷迷糊糊,怕早上张妈会来敲她的门,所以还是决定回自己房间睡,于是霍茂谦又把她抱回了她那间客房。
披上外衫下床,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门口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杜玉琴的声音便从门外传来。
“张妈,你确定大哥那块怀表已经丢了二十年了?”
“对啊……当年老爷买回来的时候特别宝贝,就算在家都会戴着它。后来不见了的时候差点没把我们几个收拾屋子的下人全部抓起来,为这事儿闹了好几天呢。”
“那你仔细想想,怀表不见是那个叫黄鹂的女人跑之前,还是她离开之后才发生的事儿?”
躲在门背后的乔韵芝感觉自己的心跳已经快到极限。
她凝神静气,和杜玉琴一起等待着张妈的答案。
“这个……应该是之后的事儿。我记得那个姑娘跑掉的时候,老爷几乎有整整一周的时间都疯疯癫癫,蓬头垢面的,衣服也不正经穿,连胡子都不刮,哪里来的功夫管一块怀表?后面发现的时候大家都在猜,是那个姑娘偷走了,只是谁也不敢提。”
14. 鸠占鹊巢
霍茂谦走出房间的时候,透过书房打开的门,看到花园里乔韵芝的身影。
女人身上披着一条蓝白相间的羊绒围巾,抬头去看树枝上鸟笼里的鸟儿时,露出纤长的脖颈曲线和圆润小巧的下巴。
清晨薄透的日光洒在她乌漆的鬓发之上,一如她正在逗弄的那只虎纹长尾山雀,背毛光滑柔顺,闪闪发亮。
杜文凯形容得没错,她确实让人有一种想要焚金为笼,将她圈在金丝鸟笼里,时时刻刻托在掌心的冲动。
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传入乔韵芝耳朵,她侧眸看来,朝着他笑得灿烂。
“你醒了?”
霍茂谦径直从书房走到花园,站在她身边,温柔的目光将她包裹。
“吃早饭了吗?”
她摇头,随后有些为难地看向大厅的方向。他跟着看过去,餐厅乌木长条餐桌边,杜玉琴正穿戴整齐,独自坐在那里享用早餐。
这一次,霍茂谦没有让张妈单独把他们的早饭端到花园来,而是牵着乔韵芝走进餐厅,在餐桌的另一头坐下,开口唤张妈热两份早餐过来。
杜玉琴一口面包咬下去,细嚼慢咽的同时,抬起头意味深长地看着霍茂谦,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待两份早餐端上桌,她嘴里那口面包总算咽下去,一反常态没有恶言相向,而是双眼微眯,嘴角勾起一个看上去还算友善的笑容。
“霍律看人的眼光倒跟我那个侄子有些像,不然也不会和他喜欢上同一个女人。”
霍茂谦一如往常那样,低头替乔韵芝把油条切段,端到她面前,并不打算看杜玉琴一眼,声色平静。
“我会喜欢乔小姐,只是因为她是她,而不是因为她曾经是谁的女朋友。杜少爷待我如兄弟,但是兄弟和爱人,我还是分得开的。”
“噢?真不是因为,你只是单纯的想把我侄子的东西,全部抢过来,就连他的女人也不放过吗?”
这句话引霍茂谦斜了她一眼,“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东西本来就不属于他。杜少爷曾经短暂拥有,可惜福薄,留不住。所以在他身死魂销之后,所有的东西都回到了它原本该在的地方,找到了它最终归属。”
“不愧是做律师的人,霍律这张嘴皮子,整个上海都找不出能说得过你的人。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这个女人可不是只乖巧听话的小白兔,等她伸出爪子来,你再想要躲,可就来不及了。”
男人不以为然道:“我有时也在想,同为女人,杜三太太为何总是对韵芝抱有这么大的恶意?是否是因为,你看着她即将苦尽甘来,而你自己的气运已尽,好日子即将到头所产生的妒忌?”
“你……”
乔韵芝听着他们阴阳怪气的对话,嘴里味同嚼蜡,赶紧摆摆手劝道,“别吵了……茂谦,我们赶紧吃完饭下山吧……”
长条餐桌一头一尾,正如中国式家庭传统的摆放方式一样,杜玉琴坐在正对餐厅大门的位置,而他们二人则刚好背对门口。
这样的就坐方式,倒有几分一家人同桌吃饭,吃到一半长辈和晚辈吵起来的样子。
杜玉琴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擦擦嘴站起身来。想了想又换上方才那副好脸色,冲着霍茂谦柔声道,“没事,年轻人总有自己的主意。要是以后霍律真能出人头地、人财两收,说不定我以后还可以仰仗着霍律的面子,在这上海滩分得一点好处。”
她开口让张妈把一瓶新的麦乳精拿来,放到霍茂谦和乔韵芝面前。
马口铁的盖子旋开,一股浓郁奶香扑鼻而来。
“这乐口福麦乳精用的牛乳是全上海最好的,用来抹吐司或者馒头,又或者是加进豆浆、咖啡里,香得不得了,乔小姐可要试试?”
乔韵芝手里的勺子还没伸进罐子,霍茂谦伸手把麦乳精连带杜玉琴的手一起推开,冷声道,“不用了。从前如何划清界限,如今自然依旧还在界限之外。我们同杜三太太不是一路人,自然不吃一样的食物。”
他口口声声都在划清界限,摆明了不给杜玉琴台阶下,更没有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
杜玉琴气得鼻孔放大,“咚”的一声把玻璃罐子重重摔在桌上,转身离开。
乔韵芝缩头乌龟似的,从头到尾只是低头喝豆浆,不敢掺合到两人的争吵中去。
看杜云琴的身影走远些,她这才又忍不住劝道,“她其实也挺可怜的,娘家人死的死,坐牢的坐牢,陈家如今又远不如从前,她夹在中间,没少受气……”
“你心软了?”霍茂谦拿餐巾擦去她嘴角残留的豆浆渍,眼里满是笑意,“别忘了你曾经四次遇险,哪一回不是在鬼门关前面走一圈?她再可怜也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敢作恶就要有随时被报复回来的心理准备。”
“可那些都是杜二爷做的,不一定和杜三太太有关系啊……”
“若是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为何如此急着把杜伯佑从牢里捞出来?如果只是缺个杜家人做主,杜二爷的儿子如今也出来在自己公司做事,她有事找自己嫂子和侄子商量不也是一样?只怕也是演戏给杜伯佑看的罢了。”
两人吃完早餐休息一阵,乔韵芝打算回房收拾一下,就和霍茂谦下山去。
她开着房门正梳头,就听到外头二楼正在打扫的下人突然“咦”了一声。
“这笼子里的鸟怎么不见了?”
杜公馆主客厅又大又高,下人的声音回响在大厅里十分清晰。她循声走出来,看见霍茂谦已经上到二楼。
“怎么了?”
“是二楼走廊窗户边挂着的鹩哥。”
“好端端的怎么不见了?”
杜公馆里所有的鸟都价值不菲,所以除开特殊情况,下人们只能喂食,不得触碰。
因鸟笼挂在窗檐上方,张妈从工具房搬来梯子,霍茂谦就爬上梯子,伸手准备把鸟笼子取下来。
岂料他刚把鸟笼顶端钩子取下来,乔韵芝上到二楼还没走近,只听得窗户旁边另一面墙上挂着的巨幅油画画框突然发出一声闷响,接着足有两米高的巨幅油画连画带框掉落下来,斜斜地朝着梯子上的男人和下面手扶梯子的下人砸去。
霍茂谦闪躲不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能用胳膊挡在自己面前,接着下人一声尖叫,梯子摇晃之中也跟着往后倒去,霍茂谦就抱着鸟笼从梯子上摔下来,画框与鸟笼同时砸碎的声音盖过血肉摔到地上的声音,让人分不清地上无数碎裂的木块到底是鸟笼的、画框的还是木梯子的。
“茂谦!”
乔韵芝喊着他的名字扑过去,发现人已经摔晕过去,脸上、手上全是伤痕。身边下人也被重达上百斤的油画框砸中后腰,趴在地上痛苦呻吟。
“来人!来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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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男人抱在怀里,一边不断拍打他的脸,一边喊其他人来帮忙。
张妈带着下人、陆陆续续赶过来,合力把两人抬起送到房间床上躺好,找出医药箱给乔韵芝,让她赶紧先看一看他俩的伤势。
杜玉琴最后一个到场,凑到床边蹙眉。
“这好端端的怎么又出事儿了?真是邪门。”
一旁老赵哆哆嗦嗦,眼珠子不停地看着这房子四周,好像墙上有什么东西一样。
“鬼……有鬼……一定是老爷、夫人和少爷又回来了……”
乔韵芝满手都是霍茂谦手臂上的血,哭哭啼啼转身过来吼他,“你胡说!杜老爷他们为什么要伤害茂谦?”
“他哪里是针对霍律师,是要这杜公馆里所有人一起陪葬啊……我不能待了,我得走……”
他胡言乱语一阵,撇开众人夺门而出,其他人围在床边,看着满头是血的霍茂谦和后腰受伤的下人也是一脸恐惧。
一个小时后,接到张妈报警电话赶来的王天行带着手下和医生护士走进来,吩咐人去勘察现场之后,赶紧进到房间里来瞧人。
“他们俩怎么样了?”
乔韵芝刚替下人处理好伤口,见医生护士都来了,便把后续工作交给他们,起身走到一边,低声哽咽道,“下人还好,只是被油画框砸中后腰,连带梯子倒下砸烂的时候被木刺刮伤胳膊。茂谦从梯子上摔下来,手臂应该是骨折了,加上又被油画框砸中脑袋,现在还昏迷着,怎么也叫不醒……我该怎么办啊……”
救人治病他王天行不懂,安慰女人更是生疏。他拿出手帕递给乔韵芝擦眼泪,目光移向别处。
“别急,我一看他俩这样子就死不了,你在这好好照顾他,我去二楼看看。”
凌乱不堪的二楼走廊,两个警察穿行在无数碎裂的木块、木条和撕裂的画布中间,寸步难行。
王天行走上来的时候,手下捧着油画框一角到他面前,他立刻看见原本固定画框左上角的钉子上缠绕着几圈像是麻绳留下的碎屑。与之平行的右上角另一颗钉子虽然也有松动,但上面什么都没有。
“有在这附近找到绳子吗?”
“有。而且被砸伤的下人说,他看到油画倒下来的时候,一根麻绳从画后面断开,飞快地从窗户被抽出去了!”
“他/妈的。有人用绳子拉拽,难怪画会砸下来。”
手下带着他往窗户看去,发现就在窗户下方的花园里站着另一个警察,他脚边正散落着一捆细绳。他在窗框上四处摸索,果不其然在窗檐与窗户之间的缝隙看到有类似绳索摩擦过,产生轻微掉漆的痕迹。
他赶紧扔下东西,让手下盯着地面不要离开,自己跑到主馆与别馆中间的花园里去,弯腰将这捆细绳捡起来。
绳子虽然打着卷,但其实完全是松散开来的,像是有人用过之后来不及绑好,只随意收起来藏在草堆里。细绳一端略有磨损,与固定油画框的那颗钉子上缠绕的绳索碎屑不管从材质还是颜色上都一模一样,绳子每隔一段摸起来还有些黏手,他在其中一段绳子上找到了没撕干净的胶带。
“事发的时候谁在废弃花园附近?”
张妈等一众仆人被问住,谁也不敢搭话。
乔韵芝听着这话愣愣抬头,想了想答道,“我记得,杜三太太是最后一个到的。”
15. 尽鸟投林
“这话是在怀疑我?”
杜玉琴看着王天行手上那捆细绳,情绪没什么起伏。
“我也是听到你们在前面鬼哭狼嚎的,吵得我看书都看不进去,这才从别馆走出来想看看怎么回事,怎么就突然赖到我身上了?”
“砸伤霍茂谦和下人的油画是在我手上这根绳子的带动下才会掉下来,而经过我的调查,这根绳子从油画框背后的钉子穿过旁边二楼走廊的窗户向下延伸,长度足够延伸到你位于别馆二楼的房间里去。加上我在废弃花园中央的喷泉柱子上也找到了曾经绑过绳子、贴过胶带的痕迹,当时在别馆的人只有你,不是你还会是谁?也只有你有时间,从别馆走过来的时候还可以把绳子收好藏起来!”
“有可能是我,不代表就是我。王探长,如果你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就是我干的,直接抓我走就行了,何必在这里咄咄逼人?”
她目光转向床上双眼紧闭的霍茂谦,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
“那幅油画少说也在那地方挂了七、八年,就算地震都纹丝不动,怎么他一上去立刻就掉了下来?要么就是有鬼,要么就是有人搞鬼。要我看,多半是霍大律师自己,自导自演,演这么一出戏来栽赃我!”
乔韵芝忍无可忍,起身站到杜玉琴面前,泛红的脸蛋上带着愤怒,“你不能这么说茂谦!他都伤成这个样子了,你为什么就是不放过他呢?”
“这话我听着新鲜。什么叫我不放过他?分明是你们不放过我!谁不知道这两天别馆只有我一个人住着,偏那根绳子还就出现在了废弃花园里,你们不怀疑花园附近的下人,上来就死咬着我不放,怎么,你们真当自己是这里的主人,下人和仆人都只会喜欢你,独我一个人讨厌你们是吗?要我看,霍茂谦不但口才了得,演戏的功夫也真真是不得了,包括他抢我侄子女朋友这件事,也不知道随了谁……多半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我不准你这么说他!”
杜玉琴最后这句话,乔韵芝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七八分,但这件事归根结底轮不到她说出来。
她回头看一眼床上脸色惨白的男人,冷然开口对杜玉琴说道,“我和茂谦的感情,与你们杜家一点关系也没有,文凯那里我自己会去他的墓碑前解释清楚。不管这座馆里有没有鬼、有什么鬼,都冲着我来!我一定会保护好他!我已经失去了文凯,绝不可以再失去他!”
“你这个疯女人……”
“我就是疯了!我早就被你们杜家人逼疯了!”她上前两步,气势上第一次压杜玉琴一头,眼中闪烁熊熊怒火道,“杜老爷拆散我和文凯,害得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而如今你又要杀茂谦……有时候我都忍不住会想,会不会你们一家人恨的其实是我……如果你们继续针对茂谦,我就杀了你。”
“你还敢杀我?不要脸的小娼/妇,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住口。”
带着怒气的男声传入众人耳朵,乔韵芝转身才看见霍茂谦已经醒了。他有气无力地看着杜玉琴,眼神却冷到冰点,“杜三太太说话最好注意一点。”
“茂谦!”
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男人能看见她眼中有泪花闪烁,“我没事……”
见他总算醒了,王天行松一口气,脸上表情复杂,“总之今天这件事儿肯定是人为,不是意外,行凶者是谁,自己心里有数。现在所有下人,都跟我到外头来,我要一个一个问,其他人,继续到花园和二楼走廊附近,去给我找线索!”
众人接连离开,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和医护人员。
乔韵芝关上门的间隙,听到王天行在问张妈,灭门案当天,杜家三口的晚餐都吃了什么。不过她此刻顾不上去了解他问这些问题背后的意义,还是轻轻把门关上。
医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向两人道,“霍先生左肩膀软组织挫伤很严重,加上右腿和脚踝也有不同程度的扭伤,需要尽快去医院住院治疗。手臂上的伤口出血也只是暂时止住,要赶快去医院缝合才行。”
“那我们这就跟你下山,去医院。”
乔韵芝向王天行匆匆告别,带着霍茂谦坐上其中一辆警车,办理手续住进了圣心医院。
为确保他的安全,王天行又安排了两名警察守在门口。
她从头到尾都陪在他身边,看着护士给他清创,医生给他缝合伤口,然后又是治疗挫伤、涂抹药膏。
忙完这一阵,等缝合伤口时打的麻药效果褪去,霍茂谦睁眼醒来,才看见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她趴在床边睡得正香甜。
霍茂谦稍稍用力想坐起身来,肩头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才想起自己左肩膀有伤。于是他缓缓挪移身体,将没有受伤的右手臂抬起来,够到床头放着的她的外套,拿起来想要搭在她身上的时候,忽的瞧见有什么东西从她口袋里掉出来。
男人定睛细看,发现那是一团鱼线。
他轻微的动作将她弄醒,乔韵芝从臂弯里抬起头,看见他醒了,赶紧凑上来瞧他。
“你醒了?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头还疼不疼?让我摸摸还在发烧没有……”
霍茂谦把她伸过来的手握在手里,淡然扫地上一眼,示意她看向脚边。
“你身上怎么会有鱼线?”
“那天从钨丝灯的电线上解下来的,王探长随手就递给我了啊。”她表情自然,仿佛在疑惑他为何要明知故问,“你忘啦?”
男人的眼神缓和下来,松开她,给她披上外套。
“没忘。你睡觉怎么不多穿些,小心着凉。”
乔韵芝乖乖把衣服穿好,又把他身上的伤口从上到下全部检查一遍,才安心地坐回凳子上。
但他方才因为一卷鱼线就对自己起了疑心,让她感觉还是很不舒服。
心情放松下来,她这才察觉到自己一整天都没有吃饭。霍茂谦听到她肚子打鼓,让她赶紧去吃饭。
“不去,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想到霍茂谦也饿着,她起身到门口,拜托警察去找她在三楼的同事,帮她带一份饭和一份白粥上来。
“你和杜三太太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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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韵芝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接着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口带。
“我一直以为,你刚和杜文凯分手不久,哪怕对我有过心动的感觉,但要论喜欢,我喜欢你也远远超过你喜欢我。”
“不过现在,我真的很开心。我不需要你为我出头,也不需要你替我挡在前面,这些都是我应该为你做的才对。”
她把手轻轻按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里面那颗心脏强有力的跳动,声音有些哽咽,“那个杜公馆,我们不去了,好不好?躲杜三太太躲得远远的,再不去招惹她。这样,你就不会有危险。”
“可是你甘心吗?”
“什么?”她一时间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空有皮囊,无权无势,做个被人啃食殆尽的鸡肋,你愿意吗?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从一个被所有人遗弃、没有身份没有背景的孤儿,成为上海最有名望的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无数个无法入眠的日日夜夜,我都在不停地自我怀疑,为什么我的母亲会把我丢掉?就仅仅是因为我生病了?那为何我活下来以后,她也一次都没有来看过我。”
他因为激动而声嘶力竭,牵动伤口又开始出血。他却置若罔闻,还在继续说着。
“我如今终于可以为她对我的抛弃找到一个完美的解释,那就是她爱我。她因为爱我,所以更不愿意让我和她一起承受伤痛,她宁愿自己一个人痛,一个人困在过去的桎梏里无法逃脱,她也不愿意把这残酷的一切告诉我。把我送进孤儿院只是迫不得已,她不希望有一天,当我知道她是如何在我父亲的折磨下,怀着痛苦与挣扎才生下我的时候,我会有多痛苦。她是爱我的……我的母亲是爱我的。”
乔韵芝听出这段话的含义,稍稍顿神,转过头去看他,“你是说……杜三太太会想要对付你,是因为……”
“没错。”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像是握住雪地里唯一燃烧的火把一样,眼中闪烁着欢喜的光,“你很聪明。你注意到了那块怀表。”
她自然不止注意到这么简单。可是她没有直说。
“可你当时已经解释过了,她为何还会怀疑你?”
“因为那块表跟着当时把我送去孤儿院的纸箱子,已经在我包里放了快二十年。所以按道理来说,杜三太太应该至少有二十年没有见过那东西,不会记得它的存在。如果是杜老爷最近送给我的,那她在这之前,再怎样也会在杜老爷身上见过才对。”
感觉到她的手有些发凉,霍茂谦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恐惧看在眼里。
“你在害怕什么?”
或许是这段时间的遭遇让她望而却步,她甚至开始希望他不是那个人。
“你真的能确定,自己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个人吗?我的意思是,杜老爷如今已经死了,你要如何向所有人证明,你就是那个人呢?”
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个。
男人自信一笑,伏在她耳边悄声道,“你拿着我的钥匙,去我办公室里取一样东西到医院来,记得不要跟任何人说,也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16. 声名鹊起
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
对于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让乔韵芝已经对于有月光的晚上产生了一种潜意识的恐惧,这种恐惧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来得更加毛骨悚然。
她按照霍茂谦的要求来到平和律所,拿出他给的钥匙开门进来,找到门头上标注有霍茂谦三个字的那间办公室。
二楼窗户没关,月光明亮到她根本不需要开灯。她心里默念着男人告诉她的方位,摸索到窗户正对着的书架第三层,把所有的书都挪开,露出保险柜灰黑色的柜门。
壹壹贰捌,这是保险柜的密码,她知道是他的生日,和自己只相差不到二十天。厚重的铁门打开,里面孤零零地躺着一只看上去还算崭新的牛皮纸袋。
她略顿了顿心神,把它拿出来。月光下两道醒目的封条出现在文件袋封口处。
一条是上面写着家事法庭相关单位,一条则是平和律师事务所公证处。
这代表着这份文件绝对的公信力,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开。
至于里面装的是什么,她光是从家事法庭四个字便已经能猜得七七八八。
难怪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面对她腹中可能会出现杜文凯的遗腹子,霍茂谦已经能精准地说出家事法庭、抽血验亲这样的应对方法来。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有可能是杜伯威私生子的?那块怀表吗?”
经过整夜休息,霍茂谦状态好转许多。他不用搀扶就能自己从病床上坐起来,低头吃下乔韵芝喂来的白粥。
“杜文凯找到我的。他按照杜伯威给的出生日期范围,原本这段时间一直在全上海好几个孤儿院里寻觅。联系上我的时候,通过怀表他进一步开始怀疑起我的身份来,就主动提出带杜伯威到医院做全身体检,借此机会让我和他做了血液比对。说起来,他拿到结果的时候,比我还激动。”
乔韵芝看一眼床头贴着封条的文件,小心翼翼抬头看他,“那这份结果你自己看过吗?”
“当然。这么重要的事我自然要亲自确认。”
“那它上面怎么还……”
“我是律师,自然知道日后如何让这份文件生效。所以又立刻带着文凯,让他作为公证人,在其他律师那里做好法律意义上的公证,如此才算彻底安心。”
心里这块大石一旦落地,她紧绷许久的神经终于可以松懈下来。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我那些人都找来,直接宣布你就是杜老爷私生子吗?”
“还差一个人。”
“谁?”
“全上海所有报社的记者。”
乔韵芝没想到他会如此大张旗鼓,“你要登报?”
白粥喝完,嘴里实在淡得不行。霍茂谦从床头又拿了一颗香梨,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不错。”
“为什么?”
“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没有明说,乔韵芝明显有些不高兴。
见她低下头去,男人谦和一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现在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陷入危险。毕竟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会很危险吗?那你还是别做了,我们等你病好了之后,再私底下把事儿说明白就行了,不要太过张扬。”
霍茂谦眼眸深邃,带着坚定的神色开口,“不大张旗鼓,就没有意义。”
他不愿再多说,旋即转移话题道,“你这样天天来陪我,不用工作吗?”
“住院部离我那边不远,我这是趁着午休时间来的。”
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男人,他因为受伤住院的缘故消瘦不少,病号服衣领里露出凸出的锁骨线条,脸颊显得更加紧绷、性感。
“你还是不愿意管杜老爷叫父亲。”
刚才对话之中,他提起杜伯威全是直呼其名。霍茂谦无声凝她,半晌后才哑然开口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姓霍吗?”
说起这个她也好奇。这孤儿院里的孩子姓赵钱孙李的都有,也不知道他们都是如何起名字的。
男人略向后仰躺靠,靠在枕头上,目光飘远,像是陷入回忆之中,“在孤儿院里,每个孩子在学堂里开始学习认字和写字之后,要做的第一件功课就是给自己选一个名字。我那时刚六岁,因为争强好胜,做事又喜欢带头,一直都被人喊‘小将军’。所以我选了霍去病的霍字作为我的姓氏,并发誓以后不管会不会遇到亲生父母,都不会改掉这个姓氏。我要像他一样,十八岁当骠姚校尉,勇冠全军,做最年轻的冠军侯。”
“可你好像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她眼里满是促狭。
霍茂谦脸上笑意消失,表情变得冷漠起来,“杜伯威找我,并不是因为爱我。就好像我之前同你讲的,我的母亲抛弃我,也并不是因为不爱我一样。有时候,人的思想和他做出来的事情,是背道而驰的。所以我不会叫他父亲,他不配。”
知道自己戳中他的痛处,乔韵芝凑上前去亲了他脸颊一口,“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
“当然。”
“那你现在亲我是因为不喜欢我吗?”
“被你发现了。”
“好哇。看我怎么收拾你。”
“哈哈哈……好痒,我投降了、投降了……”
-
三日后,原本清净的圣心医院住院部二楼挤满黑压压的人群。
以杜玉琴为首的杜家家属、公司代表以及王天行和另一名律师站在霍茂谦病床前,两侧站满各大报社慕名而来的记者,有的手持笔记本和钢笔,正焦急等待,有的则是高举相机,准备随时拍下最劲爆的独家照片。
再往外的过道里站满了来看热闹的医生和护士,其中不乏其他病房的患者,踩着拖鞋、打着吊针,不愿错过这轰动上海的一刻。
乔韵芝心里却五味杂陈。
她静静地坐在过道长条凳上,听着里面一片喧哗之声此起彼伏。
突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接着她听到纸张撕裂的声音,以及陌生律师宣读许多她只能听个一知半解的专业术语,最后一语落毕,人群之中拍照声、祝贺声混成一团。
霍茂谦宣布自己就是杜伯威失散二十年私生子一事震惊上海滩,成为所有上海有头有脸的家族茶余饭后的谈资。流言纷沓而至,渐渐衍生出许多个不同版本。
有“私生子死里逃生,苦寻生父二十年”的励志版本,也有“父亲、弟弟一夜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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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生子意外获得上天垂怜,将全部家产收入囊中”的好运版本,更多的则是“私生子为母报仇,精心谋划灭门案,手刃生父胞弟的同时人财两收”的阴险版本。
王天行带人在杜公馆搜了又搜,种种线索只能确定霍茂谦受伤是人为造成,具体是谁不得而知。油画倒下的时候,牵动绳索之人若是站在花园里,刚好能看见霍茂谦站在梯子上取鸟笼,所以他只能排除乔韵芝、张妈、一同受伤的下人和几个能互相证明之人。其他剩下几个人包括杜玉琴在内,仍然在他的怀疑之中。
自从宣布自己私生子身份之后,两名值守的警察也撤走,各种攀亲带顾,想要巴结霍茂谦的人也随之而来,一时间原本无人问津的小小病床前人来人往、门庭若市,直到左右两边病房的人都不堪其扰,纷纷跑到医生和护士那里控诉,来看他的人才少些。
可是对于自己在上海的名声,他却始终不愿意甘居人后。只要他发现哪天报纸上没有了自己的名字,他甚至会花钱找一些小报记者专门来采访自己,直到自己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报纸上或者杂志书刊上为止。
这天中午,乔韵芝一如往常带着自己在家亲手做的饭菜到病房看他,推门进来才发现房中空空如也。
男人仗着年轻,恢复能力强,前几天已经可以下床四处走动。她没做他想,放下饭盒走出来找他。
花园里走上一圈,再到复诊的医生办公室附近走上一圈,都没看见人。正当她拉着住院部同事,询问可曾看见男人去了哪里时,两三个病患突然从楼上慌慌张张跑下来。
“这是怎么了?不知道医院不可以大声喧哗,也不能搞出这么大动静吗?”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病患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指着楼顶说道,“有人、有人在天台闹事儿呢。”
这几日,原本就有好几个小记者在住院部蹲守,就等着拍到霍茂谦和乔韵芝在一起的照片,拿什么“兄夺弟妻”的文章抓人眼球。此刻听到这个消息更是眼前一亮。
乔韵芝脑海中立刻浮现一个不好的念头。她立刻撇开众人,提上裙摆往五楼天台而去。
临到天台门口的时候,她听见里面动静反而停下脚步,拼命拦住身后跟上来的两个小记者,阻止他们上天台。
里面传来一个男人嚣张的声音:“不愧是有钱人的儿子,支票写起来就是顺手。不过这只是开始,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接着里面传来霍茂谦一声闷哼,她冲上天台才看见他被三五个混混打扮的人推倒在地,赶紧上前把他扶起来。
“不准你们伤害他!”
为首的混混年龄稍大,看上去约莫三十岁上下,其余几个都是十来岁的半大青年。他把一张纸条塞进荷包,得意地拍了拍,旋即抬起头来,冲着乔韵芝和霍茂谦笑得淫/荡。
“好一对儿暗度陈仓的苦命鸳鸯。全上海都知道你俩一个无情无义,男朋友刚死就勾搭上别的男人,一个不顾及家人和身份,在亲弟弟的葬礼上勾搭弟妹,真是绝配啊。不过如今你们也算是苦尽甘来……”
他啧啧两声,身后不断有相机拍照的声音响起,刺耳异常。
“这出好戏我算是看够了。霍少爷,咱们改日再见。”
17. 鸢飞戾天
赶走记者花上好些功夫。
等乔韵芝关上病房的门,转身回来的时候,居然看见霍茂谦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坐在沙发上喝水。
“他们是谁,来找你做什么?”
“以前一桩刑事案的客户。他们之前就对法院判罚不满意,老是找我麻烦,如今听说我的事,干脆以此要挟我,找我拿钱。”
大多数时候,律师的确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乔韵芝在他身边坐下,心里仍有些后怕,“你若是问心无愧,大可以不用给他们。反正这件事抖落出来,你向记者解释清楚就行。”
“能用钱解决的事,不用这么麻烦。我宁愿那些报社记者多报道关于你和我的事。”
她怔怔地看着男人春风得意的面庞,有些恍惚。
不过短短几天,他就变了。变得铜臭味十足,变得市侩、挥霍。
她刚才明明还看见那几个人对他动手。
如今一切尘埃落地,她也不可能再去找王天行派人保护他。
乔韵芝起身,在衣架上拿下自己的包,从里面取出她的那把勃朗宁手枪,递给霍茂谦说道,“我不在的时候,你带好这个,以防万一。”
她有枪这件事,他似乎并不惊讶。接过手枪的同时,他将女人拉到自己膝上坐好,抱着她的腰略抬头仰视她,唇角上勾道,“你对我真好。”
护士服的裙子刚到小腿,撩起来只需要打几个卷。他抓着她放肆上下抛动的时候,乔韵芝庆幸自己提前关上了门。
想着他身上还有伤,她紧咬下唇求他快些,反倒被他提了别的要求。
最后她面颊绯红回到门诊部三楼,第一时间就去换了裙子和袜子。
-
没想到她两天之后又在医院见到王天行。
“怎么没想到?杜家灭门案还没破,害你和霍律师的人也还没抓到,我自然还要来找你。”
年轻的探长一脸不服气,乔韵芝只好笑着问他到医院来找自己做什么。
他闻言把她来到边上,神神秘秘道,“你还记得咱们上次回杜公馆,在杜老爷子书房里看到的电话吗?”
乔韵芝“嗯”了一声。
“那当时我在电话听筒上摸到变了味的奶油这事儿,你还记得吧?”
“那怎么了?”
“伺候杜老爷的张妈告诉我,灭门案当天官淑兰专门买了奶油蛋糕回去,一家人吃饭的时候好好的,杜老爷贪嘴还多吃了一块。你知道这说明什么?说明灭门案当晚杜老爷接过电话!这些人的证词里都没有提到他接过电话,只能证明他接这个电话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很晚,下人们都睡了!所以电话很关键!找到谁打的这通电话,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这案子就能破了!”
“那你能查到是谁打的这通电话吗?”
这话把他问不高兴了。
“能问的全问,都说不知道。所以我更确定,打电话的一定是凶手,所以这里面肯定有人说谎。”
乔韵芝眸色暗下来,放低声音道,“你也问过茂谦了?”
王天行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一句,抬头用异样的眼光看她,“没有,顺路先来问问你。”
“出事那晚我在家,家里没有电话。”末了她还补充一句“安装电话太贵了”。
王天行还准备说些什么,不远处住院部防线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怎么了?”
“住院部着火了!”
啊!?
两人冲到住院部的时候,浓烟已经弥漫至整个一楼走廊。王天行随手抓住一个护士询问情况,她竟然说有人在二楼放火。
“二楼?茂谦就住在二楼!”
不详的预感快要将她吞噬,乔韵芝不顾王天行阻拦,甩开他的手就往二楼跑去。
一路上全是从楼上逃下来的医护人员和病患,因为二楼住的大多都是腿脚不便的病人,所以这些人跑下来的时候后背都还背着一个人。
她一面爬楼,一面不住地呼喊男人的名字,生怕刚好与他错过。
好不容易挤到二楼,只见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用衣袖捂住口鼻,往二楼过道上一个不断冒出浓烟的皮箱上泼水,显然那就是火源。可怎么还有浓烟从窗外飘进来?
从楼上还有人源源不断跑下来,见她疑惑神情赶紧解释道,“天台也着火了,快跑吧!”
这火烧得未免太蹊跷。
她赶紧也捂住口鼻继续往前,打开霍茂谦所在病房发现病床上没人,急得她又走出来。
“看见二零六号房的病人没有?”
没人理她,大家逃命的逃命,救火的救火。
王天行随后也终于挤开人群上到二楼,看见空空如也的病房,转身和乔韵芝一起到处找起来。
一个多小时后,天台和二楼走廊里的火被扑灭,大部分人这时候都逃到医院空地和花园里。乔韵芝和王天行没有找到霍茂谦,只能又倒转回到病房。
“地上有血。”
在看见病床旁地面上一些星星点点的血迹时,乔韵芝终于还是被击垮,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泛红。
王天行顺着血迹,在病床下面找到一个保温杯,在上面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凹陷和粘带的血迹,显然是有人用这个保温杯砸破霍茂谦,将他带走。
病床和床边的东西散落得到处都是,明显有打斗痕迹,地上还散落着一只拖鞋。
“霍律师如果是被打昏以后让人带走,怎么会没人发现呢!?”
人是从医院不见的,专门负责照顾霍茂谦的医生和护士此刻也围过来,看着病房里两人无助地蹙眉。
站在最前面的小护士的脸被烟熏得漆黑,咬着下唇,不安说道,“方才好多人都在帮忙把腿脚不便和刚做了手术的病人背下楼,霍少爷如果是那时候被人背下去的话,我们确实没有注意到……”
“那这火又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医生站近一步,答王天行的话说道,“最开始是去天台晒衣服的病人发现床单被褥起火,后来我们在疏散病人的时候不知道过道上怎么突然冒出一个皮箱子,以为是谁慌乱之中留下的。结果刚拿起来,就被箱子提手烫到赶紧扔掉,接着它就开始往外冒烟,一点一点就烧成现在这样。”
就连外行人也能看出来是故意纵火。不过他们没有想到,纵火者真正的目的是趁乱将霍茂谦带走。
“真他/妈没完没了。”
王天行恨透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手上力气之大,恨不得把保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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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捏碎。
“霍律师那么大的个头,来抓他的人想必不止一个……快,给我到处去问,看有没有看到两个以上男人背着昏迷的男人下楼!再来个人,给我到陈家去找杜玉琴,看看她这段时间都在哪里,见了哪些人,查查她跟这件事儿有没有关系!”
男人带着警察走出去,其他人也渐渐散去,小护士安慰乔韵芝几句,奈何外头还有一大群病人等着安排,也只好踟蹰着离开,留她一个人坐在地上落泪。
-
“之前有人勒索过他?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再次回到霍茂谦的病房,凌乱不堪的现场已经被稍稍收拾一下,可以下脚。
王天行让乔韵芝又把那天天台上的事详细复述一遍,顺带问走了刀疤男人的大致长相,嘱咐手下寸步不离地跟着乔韵芝,以防她再有危险。
“他们会对茂谦做什么?”
“谁知道呢?枪打出头鸟,那小子得了遗产就如此嚣张,保不齐会被人盯上,不死也要扒层皮。”说完他看见女人眼睛又红,赶紧找补道,“但是这些人也好解决,大不了就是花钱嘛,杜家财产取之不尽,他只要舍得花钱,死不了。”
霍茂谦的失踪在一日之内传得沸沸扬扬,不少好事儿人都在等着看戏,看这出闹剧最后会以怎样的方式收场。
乔韵芝在家里苦等一夜,终于等到警署的消息。
“什么?那些人也不见了?”
年轻的探长此刻下巴布满胡渣,一看就是忙了一夜都没有休息。他喝一口浓茶,强行打起精神点了点头,“昨晚我根据线人提供的线索,在江边码头找到其中一个小混混,他说他们老大已经消失两天了。失踪之前说是要去干一件大事,让小弟等着他回来,带他吃香喝辣,说完就带着稍稍年岁稍大些的小混混一起走了。”
“没说去哪儿?”
“没有。但是根据你所说,我查了霍茂谦的账户,刀疤脸勒索霍茂谦当天,确实有人用支票从他那里取走一千块大洋。不过只是短短五天时间,三个人就把这些钱花得七七八八,没剩几块大洋在兜里了。”
看来这些混混永远喂不饱,一千大洋已经不能满足他们。
“那王探长你可查清楚,那些混混到底是做什么的?”
“这个还在查。他们这些人都没有固定的。什么地方都住、什么活都干,打架、骗人、勒索、追债、赌钱,无恶不作。我们昨天见到的那个小混混也说,只是跟着刀疤脸去找霍律师,两人具体有什么瓜葛,他也不清楚。他跟着刀疤脸做事也只求一天能有一块钱吃饭。”
两人正说着,一个巡警那这一叠书信走到王天行面前,把最面上一封信交给他道,“探长,刚才有人送了这封信到杜家的公司,上面写着杜家人收。里头员工猜测多半是绑匪寄来的信,杜玉琴又表示不参与,他们就把信送到警署来了。”
“绑匪?”
乔韵芝心头咯噔一下,两人赶紧把信拆开。
只见里面用报纸上剪下来的字拼接成一封简短的勒索信:
准备好五千元钞票,不要银元,不要支票,分两个箱子装好,在三日之后的上午十点,一个人带钱到三线钢厂里交钱赎人。不要惊动警察,否则你们只会收到霍茂谦的尸体。
18. 鸟为食亡
三天之后,乔韵芝一身轻便着装出现在警署街对面的拐角,看着一辆眼生的黑色小汽车开到她面前停下,里面同样身着一身便衣的王天行冲她招手,示意她上车。
“坐警署的车去不会被绑匪看见吗?”
王天行接过她提上车的两只箱子,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放满了钞票,无所谓道,“这是我家中用车,跟警署一点关系也没有。倒是你,提这么多钱满大街走,不怕随便冲出来一个人把箱子给你抢走了?”
“我看着哪里像是有钱人,他们盯行来过往的阔太太、富小姐还来不及,没人在意我。”
虽然绑匪的勒索信上点名要杜家人带钱赎人,可惜如今就连走街窜巷卖报纸的八岁孩童都知道,这位被绑架的杜家少爷不但是个私生子,更是现在杜家唯一的人丁,杜三太太杜玉琴在收到信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拒不参与,大家心里估计,她可能更希望绑匪收到钱以后赶快撕票,好让杜家的决遗产最终落到她一个人身上,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乔韵芝只好在律师的陪同下到银行取了五千元钞票来装好,今日按照约定,由王天行便衣陪同她去勒索信上写的三线钢厂交钱赎人。
她眉心仍是蹙紧,忐忑不安地低头道,“三天了,不知道茂谦这三天有没有吃饱饭,有没有挨打?”
车子驶出城区,道路两侧逐渐开始出现成片的树林。
王天行还在确认自己腰上枪套是否别好,目光透过车窗向左边看去,“这一类绑匪我见多了,都是要钱不要命的,不用太担心,到了地方看我眼色行事……要我说,还是霍茂谦这小子太招摇了,从宣布自己是杜老爷子私生子开始,就没有哪天的报纸上没看见他的,不招来这些个眼红的贼头子才怪……”
乔韵芝把头探出去往后看,瞧见身后还有三辆黑色小汽车跟在后面,里面坐着她眼熟的警察,不禁担忧道,“王探长,你们这样跟着我去,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就我跟你进去,其他兄弟在附近分三个方向包围式埋伏在附近,不会跟太近,你放心。”
小汽车弯弯绕绕,看见一块生锈的铁牌上写着“钢厂旧址由此去”便顺势左拐,从大路下道驶进偏僻小路。
或许是常年无人踏足的缘故,就连小路上也长满杂草,车子开出去一小段便无法再走,两人看着不远处就是三线钢厂大门,王天行便招呼司机停车,下车前他还就着后视镜戴好灰色贝雷帽,遮住他标志性的那双粗眉和大眼,看上去与平时浓眉大眼的样子着实不像,乔韵芝这才稍稍放心。
下车回望,她看见身后的三辆小汽车甚至没有跟进小路,这时候估摸着应该也都已经下车埋伏在附近,于是努力深呼吸几下,拎起其中一只皮箱,带头往前走去。
她来上海的时日并不算长,三线钢厂这种地方还是头一次听说。从其他警察口中她知道这里已经荒废许久,且因为离市区较远的关系也无人踏足,里面能卖钱的早被附近村民和流民搬了个精光,蛇虫鼠蚁太多,以至于一些流离失所的人在这里住上几日都会因为忍受不了而搬走,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荒废禁地,甚至传出闹鬼之说。
钢厂大门口的铁皮看上去已经斑驳脱落,门头上的大字零零散散挂在钢条上看不真切。两人走过一棵缠绕着绞藤的枯树后,瞧见无数砖红色建筑的中间,两个身穿黑色斗篷,面容完全被斗篷上连着的兜帽遮住的人出现在门口“三线钢厂”四个锈红色大字底下。
晴好的日光下,两个从头到脚一身黑的人宛如凭空出现的死神,就这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身后砖红色建筑二楼的钢筋上还挂着大片绿色篷布,不知道在遮掩什么。
乔韵芝在看清不远处这两个突兀黑影的一瞬间立刻感觉腿脚发软,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
“就是这两个孙子,还是说里面还有同伙?”
王天行反倒是血气上涌,提着箱子加快脚步往前走,恨不得立刻杀到两个绑匪面前,与他们来一场正面对决。
“让老子来会会你们。”
乔韵芝看着他不顾一切地往前,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越发强烈。
她左顾右盼,既渴望看见隐藏在这附近的警察,又害怕看到草丛里再有其他的劫匪跳出来。
就在道路更远处,接近大门的一棵树下,她突然发现翠绿成荫的树干底下似乎挂着一根颜色不同的藤条,仔细一看更像是两根手指粗的麻绳,从树干上一直掉落到地面,最后藏进地上成堆的树叶里,不见踪影。
“王探……王大哥!”
女人低弱的呼喊声唤王天行回头,却为时已晚。
下一秒,王天行踩中树叶底下的天罗地网,脚下打滑直接被粗麻绳编织的大网从地上捞起来,拴成一团悬挂在空中,手中箱子应声掉落,里面崭新的钞票受到撞击洒落出来,仿佛下起了一场钞票雨。
乔韵芝赶紧放下箱子跑上前去,手刚触碰到用于悬挂王天行的那棵粗壮无比的树,还没来得及将绳子解开,左脚立刻踩中机关。王天行透过网洞,看着她也同自己一样被兜网困住,像是一条从海里被打捞起来的鱼一样,被悬挂在这棵树的另一根枝干上。
意识到他们中了陷阱,王天行第一反应是那些埋伏在附近的警察千万别出现。于是他无暇安抚身旁的女人,赶紧冲着小路两侧大喊“都不准动”。
清风徐徐吹过,两个绑匪终于开始有了动静。他俩迈步缓缓朝乔韵芝和王天行二人的方向走来,边走边从腰后掏出手枪,一个对准王天行,一个对准右手边有细微响动的树丛。
最终他们走到二人脚下,一个人开始拿箱子、捡钱,另一个人的枪始终对准王天行的胸口。乔韵芝心快跳到嗓子眼,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钱你们拿走,把放了茂谦吧……求求你们……”
持枪的那人稍稍抬头,原本王天行还指望如此行径能看清他的长相,却不想最终只在黑色兜帽下看到一张最寻常不过的孙悟空脸谱面具。
“孙悟空”抬头看看乔韵芝,两只眼睛在面具后面微微眯缝,看不出情绪。他没有回答乔韵芝的话,而是片刻之后将目光回落到同伙身上,看着他将两只大箱子里所有的钱全部装好之后,突然伸手狠狠打了吊在半空的王天行一拳,男人胸口顿时吃痛,喘着粗气,表情痛苦。
“孙悟空”又不解气地伸手打了王天行几下,满意地看着他狼狈不堪,隔着面具,终于闷声开口道,“说了不要惊动警察,看来你们是真想让霍茂谦死。”
“不是的!我们……我们……”
她猜到绑匪已经认出王天行,否认也不是,承认也不是,急得直掉眼泪,“求求你不要伤害茂谦……求求你……”
王天行被这几拳打得想吐都吐不出来,捂着肚子缓缓道,“只要你们把霍茂谦交出来,老子放你们走还不行吗……我说到做到。”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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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匪替同伙拎起一只箱子,掂了掂皮箱的重量,语气得意道,“现在可不是你们谈条件的时候。再加五千元,只要钞票,不要银元也不要支票,时间地点我另行通知。我再说一次,只允许霍茂谦的家人来交钱赎人。要是再让我看见王探长你出现在我眼前,霍茂谦就死定了。”
说罢他朝身后同伙示意,对方立刻抱起箱子往钢厂里面跑去。
不一会儿,乔韵芝就看见钢厂里那栋砖石建筑二楼上有人影闪动,接着绿色篷布被绑匪伸手揭下,臂膀粗的钢筋上悬吊的男人身影出现在三人眼前。
“茂谦!”
霍茂谦双手双脚被绑住,倒吊在钢筋上,不管乔韵芝喊多大声他都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他身边的绑匪朝着他肚子打上一拳,他才咳嗽着醒过来,在半空中挣扎不已。
确认他还活着,乔韵芝和王天行才松一口气。
手枪直直抵在王天行脑门,他们面前这个绑匪一边拿兜网里的两人做人质,一边看着自己的同伙把霍茂谦从钢筋上放下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带走。
直到两人完全消失在众人视线,他们身边的绑匪才持枪缓缓后退,退进钢厂大门口消失在拐角。
枪口从自己脸上挪开的瞬间,王天行立刻吩咐两侧树丛里潜伏的警察追上去。
乔韵芝被这一系列的意外打个措手不及。等她和王天行被警察救下来,刚走进钢厂还没来得及上二楼,就听到不远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
“可恶,让他们给跑了。”
经过勘察,他们在二楼没有发现任何房间近期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根据钢筋上被绳索勒出来的痕迹,猜测霍茂谦最多也就是今晨才被绑匪带到这里。
至于再下一次交赎金又是什么时候,她还能不能看见活着的霍茂谦,无人知晓答案。
乔韵芝心里一阵揪痛。
-
没有救到人,五千块的钞票也没了。这件事不到一天就传遍了整个上海,王天行只觉得所有人都在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他在乔韵芝的哀求下陪同她找到杜玉琴,看着乔韵芝低声下气地求她参与到下一次的救人行动中去。
杜玉琴似乎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端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嘴角勾笑道,“王探长,乔小姐,你们可太看得起我了。听说你们昨天十几号警察去都吃了瘪,我去了还不立刻死在那儿吗?我可不去。”
“杜三太太,茂谦是你亲侄儿,也是杜老爷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
“我呸!我只有杜文凯一个亲侄子,他霍茂谦算个什么东西?”
乔韵芝知道她蛇蝎心肠,自然是不吃这一套,痛心疾首道:“你就是盼着茂谦死是不是?他死了,杜家财产就全是你的了!”
这话正说到杜玉琴心坎。她忍不住轻笑一声,咖啡的热气稍稍隐去她得意的眉眼。
“随你们怎么说吧,总之我是不会去的。霍大律师若是有这个富贵命,自然能活着回来;若是没有嘛……我也一定会替我大哥好好守住杜家产业的。”
她这副嘴脸,连王天行都见之生厌。
他干脆站起来,冷声说道,“怕是不能让杜三太太如愿了。收到歹徒绑架信当天,我也重新调查了一番霍茂谦当时财产过继的情况和进程。我发现,他在接受遗产的同时也立了一份遗嘱,上面说明,如果他意外死亡,那么他的遗产将全部由乔小姐继承。”
19. 倦鸟知还
“什么?”
乔韵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天行见她表情震惊之中带着惶恐,方知她也是现在才知道,笑着打趣道,“是啊,我当时知道的时候也吓一跳,这小子……不过看杜三太太对他这个侄子的态度,他会立下这样的遗嘱,我也能理解。钱嘛,自然是要留给在乎自己的人……”
男人话音未落,原本坐在沙发上的杜玉琴突然发起疯来,起身一把将乔韵芝推倒在地,接着用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就穿着的那双高跟鞋不住地往乔韵芝身上踩,边踩还边骂。
“还说你不是为了钱?文凯前脚还没下葬,你就急着到杜公馆里来勾搭霍茂谦,我看你早就知道霍茂谦是我大哥私生子,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这个狐狸精心思不浅,果真是好手段。如今他被绑架也是你指使的吧?等他也死了,这些钱就全是你了的,你这个贱人!”
乔韵芝被她抓得头发散乱,却罕见地不哭也不闹,而是一味忍着,脸色冷若冰霜,好像被杜玉琴踩在脚下的不是她一样。
王天行见状赶紧和身边的仆人上前把杜玉琴拉开,扶着乔韵芝站起身来,指责她道,“好好说话,动什么手?现下最要紧的还是赶紧把霍茂谦救回来,只要他不死,你不还是可以靠着杜老爷子留下的遗产过你的富太太生活吗?怎么说,你去还是不去?”
现在的情况,如果不去就等于看着霍茂谦被绑匪撕票,所有财产落入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手里。杜玉琴又气又觉得憋屈。
说去吧,那可是要冒着生命危险的事,她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要说不去吧,万一霍茂谦真死了怎么办?
她涂脂抹粉的一张脸胀成猪肝色,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身旁沉默了许久的乔韵芝突然说话了。
“如果杜三太太愿意去,我可以立刻与你签订协议,自愿放弃霍茂谦名下所有财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立刻吸引在场所有人注意。
那可是一笔能改变整个上海商业未来的巨额财富,获得它就等于获得了改变命运的钥匙,打开的将是未来世世代代尽享荣华富贵的大门。
可即便是被众人用诧异的目光盯住,乔韵芝也置若罔闻。她脸上是比冰雪还冷上三分的寒意,说出这话时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
见杜玉琴愣在一旁,她即刻转过头去看她,目光锐利如刀似剑,让杜玉琴生出一种陌生感。
“如何?你现在答应,我现在就签,不用等到茂谦回来。”
这还是那个只会躲在男人背后抹眼泪的女人吗?
感觉到自己在气势上输她一头,杜玉琴竟然有些底气不足,想了想答道,“好啊,你既然都这么说了,我哪有不肯的道理?”
王天行愣愣地看着两个女人,心里忍不住感叹:杜老爷子这笔财产还真是块烫手山芋,短短一两月的时间不知道已经转手多少次。
他在一旁见证杜玉琴将平和律所里负责霍茂谦遗嘱的律师请来,在他的协助下乔韵芝签署了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放弃声明,宣称若是霍茂谦不幸亡故,她自愿放弃从属于他的一切财产。
从陈家走出来已经是日暮黄昏。
王天行看着身边个头只到自己鼻尖的乔韵芝,心中感慨。
从身后望去,女人清雅英挺的背影看上去宛若暗夜里悄然绽放的一朵水仙,可当她转过身来,妩媚甜润的面容又像是春日枝头傲然开放的一枝桃花。
这段时日他见识到她太多面的样子,敏锐的、脆弱的、柔情的、果断的。
乔韵芝迎着微风,在街道走上一段,身侧传来王天行的声音。
“我没想到,你会主动提出要放弃继承遗产。”
薄暮余晖之下,女人平静的面容镀上一层暖黄色的光。她浅笑低头,柔声回应道,“那确实是一笔让人无法拒绝的财富。”
“可你还是拒绝了。”
“当初霍茂谦拿出那份家事法庭出具的验血报告,我看见上面的日期才知道,原来在杜家出事前两个月,杜文凯口中说的‘他终于做了一件令杜老爷高兴的事’是指什么。现在想来,茂谦知道‘杜老爷的钱也有他的一份’这件事,也已经有好几个月,不也只是默默地继续帮忙打理着杜家的家业,做好自己律师份内之职?他和我是一样的人。”
王天行听完陷入沉思,半晌复开口问道,“你是说,霍茂谦在杜家灭门案发生前两个月就已经知道自己私生子身份了?”
“应该是吧。家事法庭的检验结果至多半个月内就可以拿到。”
乔韵芝说完,见王天行还蹙眉沉思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追问起上次,在医院天台与霍茂谦发生争执的那几个混混的下落来。
“还在查,人也还没找到。你昨日听那绑匪的声音,与那天在天台上几个混混的声音是否一样?”
她认真回忆一阵,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当时我只顾着查看茂谦有没有被打伤,如今乍一回想,脑袋空空,记不清了。”
同一天夜晚,第二封勒索信送到杜公馆,辗转两个小时之后送到王天行和乔韵芝手里,上面内容与第一封相差无几,只有时间变为两天之后的下午五点,地点改为位于上海东郊的一座名为“艺海”的戏院。
相比三线钢厂,那里离市区近得多,唯一相同的是同样已经废弃多年,不时有闹鬼的传闻,不禁让人感叹,绑匪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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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乔韵芝与杜玉琴同乘一辆汽车,出发前往艺海戏院。
她还是那身便于走动的轻便着装,白色刺绣平底鞋的鞋面略有磨损;杜玉琴却包着头巾、戴着墨镜,俨然一副要去郊外野游的架势。
有了第一次交赎金惊心动魄的经历,乔韵芝更加紧张。她不停擦拭着手心细汗,看杜玉琴气定神闲的样子叮嘱起她来,“杜三太太,待会儿见了绑匪,你千万别同他争执,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只全依着他就是。经过上次的交手,我感觉他们手段狠辣,是真能干出拿钱撕票这样的事的!”
她絮絮叨叨的模样惹杜玉琴心烦,嫌弃答道,“哎呀你慌什么?叽叽喳喳的,吵得我都晕车了。”
不过拿钱撕票四个字她倒是听进去了,顿了顿声复开口道,“绑架不是一般只要钱吗?”
“那也有要命的。旁的不说,我在报纸上就读到过好几起绑架案,最终人质被撕票的报道。一个说是那绑匪被人质看到长相容貌,不能留他活着,于是干脆直接杀人灭口;还有一个说是在赎金里掺了假/钱,被绑匪看出来,恼羞成怒才杀的人。总之存在许多不可控的情况,所以杜三太太你一定要小心,茂谦的命就握在你我手里了。”
杜玉琴听完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而是自顾自侧过脸去,戴着墨镜假寐。
没过多久,王天行停车走下来,将放在副驾驶位的两只皮箱子交给两个女人,表情严肃道,“放心吧,这次我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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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没那么多,都是昨晚就偷偷在这附近住下,如今穿着便衣在附近溜达,绑匪认不出来的。你们只管进去,有什么事大声呼救,我们立刻就能赶来。”
接过皮箱,杜玉琴说什么不愿意走在前面,硬是嚷嚷着要乔韵芝带路。
推开已经腐朽的戏院大门,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废弃戏院,漫天灰尘遮住他们的视线。加上室内光线昏暗,看不清两米开外的场景,乔韵芝心里惦记着千万别再踩到地上陷阱,走得很慢。
已经废弃的检票口进来之后更黑,几乎完全看不见。乔韵芝摸着墙壁一点点往里进,终于摸索到戏院表演大厅的大门。
红丝绒的触感在此刻显得格外瘆人,她用力推开大门,空旷的表演大厅里即刻响起刺耳的开门声,仿佛是在向无数飘荡在戏院里没有离开的鬼魅宣告他们的到来。
感觉到原本紧跟在自己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乔韵芝回头查看杜玉琴是否有跟上来。转身的瞬间脖子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被什么硬物击中一般。她两眼一黑,顺势向前扑倒,落入一个漆黑的怀抱之中,消失在门口。
杜玉琴原本就被这些灰尘呛得咳嗽不止,加上室内光线微弱,她还戴着墨镜,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停下脚步,将皮箱子放到地上,自顾自在原地摘下自己价格不菲的墨镜放进随身携带的包包里。
拉上拉链的一瞬,微光映照之下,女人包里一把小巧的银色手枪闪过一道白光,恰如杜玉琴眼中一闪而过的狠意。随即她重新提上皮箱子,追着那声刺耳的开门声而去。
谁知等她进到表演大厅,极目望去却发现乔韵芝不见了。一股深深的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她又不敢出声叫人,只好抱着皮箱子,在离自己最近的一排座位坐下,冲着漆黑的空气颤巍巍开口道,“小乔、小乔你在哪儿?”
不喊还好,一喊她便瞧见门的另一侧地上正放着乔韵芝先前提在手上的那只皮箱子,那只能说明带走乔韵芝的不是绑匪,难道真是这戏院里的幽魂干的?
不行,她不敢在这待了,先走出去找王天行求助再说。
打定主意,杜玉琴抱着皮箱子站起来,刚转身走到门口,只听见身后哗啦啦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传来,吓得她腿软。
她战战兢兢转过身去,发现原本整座戏院面对舞台的窗户玻璃碎裂开来掉在地上,黄昏的余光全部钻进来,将整个表演大厅照亮。
杜玉琴顺着光的方向朝舞台看去,就看见乔韵芝和霍茂谦被绑住双脚,双手反绑在身后,塞住嘴并排坐在两张凳子上。
乔韵芝双眼紧绷,看上去像是遭到袭击之后昏迷过去,霍茂谦脸上布满伤痕,眼中还带着深深的恐惧。
而他们身边,站着之前乔韵芝提到过的身穿黑色斗篷,戴黑色兜帽的人。
那人摘下兜帽,脸上恐怖的孙悟空面具立刻出现在杜玉琴面前,似笑非笑的表情吓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
可他并没有如乔韵芝所说第一次要赎金那样直接开口,而是先向观众席深深鞠躬,然后伸出带着黑色皮手套的双手指向乔韵芝和霍茂谦,像是在向所有观众介绍身旁两位搭档。紧接着他独自走到幕帘后面,将一个高约两米的魔术箱推开来,打开箱门,指着空空如也的内部给杜玉琴看。
这诡异又安静的场景实在瘆人,杜玉琴此刻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她终于在万分惊恐之中稍稍回神,意识到了什么。
绑匪这是要……表演魔术?
20. 作鸟兽散
面对如此诡异的表演场景,杜玉琴不敢吭声,也不敢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抱紧自己腰间的包包,缓缓拉开拉链,去够里面那把银色手枪。
台上绑匪已经展示完空空如也的魔术箱。他重新戴上兜帽,将霍茂谦连人带椅子推到箱子正中,期间霍茂谦拼命呜咽挣扎,换来的是狠狠两拳,打得他没了声音。
绑匪把昏迷的男人推到箱子正中间后,又朝观众席致意,表示请大家准备好,他精彩的表演即将开始。随后他就这样当着杜玉琴的面,关上箱门。
咔嗒一声,箱门上锁。他伸出五根手指,一秒后收回一根,一秒后又收回一根。杜玉琴简直魔怔了一样,跟着绑匪的动作在心里默默倒数“五、四、三、二、一”,然后箱门再次打开,里面就只剩下一把空椅子。
霍茂谦不见了。
杜玉琴看得心里发毛,这时台上绑匪双手展开,示意第一阶段的魔术完美成功。他立在原地迟迟不动,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
台下经常出入于各大歌舞厅和歌剧院的女人立刻明白过来,抬起双手开始鼓掌。
啪啪、啪啪、啪啪。寂静无声的废弃戏院里回响着她一个人的掌声。
台上绑匪终于满意收手,又自己站了进去。
什么意思,他要把自己变走吗?
杜玉琴吓得连吞咽口水的声音都尽量压低,呆坐在台下,看着绑匪将箱门从里面关上。
五、四、三、二、一。她在心里默念,随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诡异的风,箱门自动打开,一身黑色斗篷的绑匪就这样消失在台上,只剩下一旁眼中惊恐不退的乔韵芝。
就在她鼓起勇气,准备起身上前查看一番之时,身后竟然传来了掌声。
她立刻抱着自己的包包转过身去,发现原本消失在舞台上的绑匪就这样出现在她身后表演大厅门口,一边鼓掌一边朝她走过来。
路过门口时,他先是提起乔韵芝的那只皮箱子,待靠近杜玉琴之后,他又伸出手来,示意杜玉琴把另一只皮箱子交给他。
杜玉琴这时已经完全吓傻,未敢有片刻迟疑,立刻把脚边装满钞票的箱子交给绑匪。
男人提着两只箱子走回舞台中央,将两只皮箱子打开来检查一番,确认全是真钞便重新关好,外面包上一层黑布之后放进魔术箱中那张空椅子上,锁上箱门。
五、四、三、二、一。
箱门再次打开,黑布包裹着的皮箱子变成了霍茂谦,男人仍旧双手双脚被捆住,肩膀颓废地耷拉着,只是因为脑袋被黑布包裹看不见脸上表情,想来应该还是惊恐与害怕。
绑匪将霍茂谦连人带椅子从魔术箱中推出来,重新与乔韵芝肩并肩而坐,最后弯腰朝观众席深深鞠躬,杜玉琴立刻开始鼓掌,生怕迟上一秒就会招致杀身之祸。
短暂的鼓掌时间,于她而言却漫长似寒冷的冬季。等到绑匪重新抬起头,她意识到他刚才是在谢幕。
所以这个表演结束了?
对了!两个皮箱子通过魔术箱落入他手中,霍茂谦也已经回来,看上去他们之间的交易已然完成,是这个意思吗?
绑匪鞠躬致谢之后双手垂落,开始面对着杜玉琴往后退,眼看着他就要退到幕帘后面,杜玉琴忍不住开口道,“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退场的脚步声顿住,绑匪透过黑色兜帽转过头来,帽檐方向正对观众席,表示他在透过黑暗注视着她。
她再次咽了咽口水,侧眸看一眼仍处于昏迷之中的乔韵芝,下定决心道,“我想请你,拿钱撕票。”
短短八个字说出来,她颤抖之余差点咬到舌头。
而台上绑匪听完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帽檐的方向仍旧朝着她,让她感觉如坐针毡。
“我知道你有枪。撕票吧,我保证不会追究,可若是他还活着,天涯海角,一定会到处找你。而且你们一起待过这么长的时间,你真的以为,他没有通过蛛丝马迹认出你,或者记住你的特征吗?”
补充完这一句用尽她全部力气。
等候台上人反应的几秒钟时间,漫长更甚方才。就在她感觉到自己胸口的心脏已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想了想还是决定放弃之时,绑匪突然动了。
他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霍茂谦和乔韵芝身边,先是伸手指了指杜玉琴,然后模仿杜玉琴抱着包包的姿势,在里面摸索一阵,接着将手抽出来的时候用手比出手枪的姿势,轻轻侧移到凳子上两个人脑门上,做出开枪的手势。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有枪?
不过经过刚才那几幕匪夷所思的魔术,她现在对于台上发生的任何事都不觉得奇怪。
她模仿绑匪的动作,从包里掏出自己那把银色手枪,就看见绑匪再一次弯腰,双手做出“请”的动作指向霍茂谦和乔韵芝,自己慢慢后退,随后转身快步消失在幕帘后面。
他的意思,是要她亲自动手。
杜玉琴握着手枪瞄准霍茂谦,因为激动和恐惧的缘故双手止不住颤抖。她的枪口对准台上的人,缓缓走上前去,想要确认霍茂谦此刻是醒着还是昏迷。
但她从未杀过人,更何况这次要杀的还是她认识的人。
不行,不能再上前。看得越清楚,就越不敢下手。
浓妆艳抹的女人停住脚步,握着手枪在乔韵芝和霍茂谦之间来回犹豫,迟迟没有扣动扳机。
她脑子里闪过乔韵芝签下的那份协议,鲜红的手指印上带着她的指纹,显示在法律面前,她只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而她杜玉琴马上就要不一样了,她会是继承杜伯威决遗产的唯一亲属,是大上海数一数二的富太太,是她的先生、孩子,甚至整个陈家都再也不敢欺负的商界富豪。
一种几乎癫狂的喜悦充斥在她脑海。杜玉琴脸上的惊恐和犹豫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笑容。
她停住脚步,将枪口对准霍茂谦,小声说道,“做律师有什么不好呢,至少不会丧命。要怪,就怪黄璃当初非要生下你吧……哦对了,既然你死到临头了,我便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母亲原名黄璃,是玻璃的璃。下去之后在阴曹地府向牛头马面寻人,别写错了名字。”
说罢她扣动扳机,枪口发出一阵刺眼火光的同时,子弹“砰”的一声射出,狠狠钉入霍茂谦胸口,一股鲜血从弹孔位置缓缓流出,顺着凳子腿儿流到舞台上,蒙着黑布的脑袋彻底耷拉下来,没了动静。
银色手枪的枪口正冒烟,杜玉琴还没有从第一次杀人的快感中抽离,她的身后突然传来许多细碎的脚步声。
接着表演大厅三面出入口的门全部被撞开,无数警察持枪冲进来,瞄准杜玉琴。
王天行从舞台右侧大门冲进来,正好将杜玉琴枪口上最后一缕白烟收入眼帘。他立刻掏出手枪对准她,用难以置信的眼神将她锁定。
“放下枪!”
怎、怎么会这样?
杜玉琴愣在当场,久久反应不过来。王天行趁她看向自己,眼神示意对面的警察从她身后袭击,一个纵身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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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她扑倒在地,手里银色手枪滚落到舞台边缘,被王天行缴获。
“杜三太太,我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为了钱,连亲侄子你都要杀!”
反应过来的杜玉琴开始狡辩,“不是的!那枪是我捡的!刚才绑匪开枪杀了霍茂谦之后扔枪逃跑,我是因为害怕他折返回来用那把枪杀我,我才去捡起来的!不是我!”
王天行哪里顾得上反驳她拙劣的谎言,赶紧冲到舞台上查看霍茂谦的伤势。
头上黑布还没解开,摸到凳子上人冰凉的脖子,他的心已经凉了半截。
“你小子不准有事……”
话没说完,他解开绕在霍茂谦头上黑布,却愣住了。
“这、这……这不是霍茂谦!”
乔韵芝在一片嘈杂之中醒来,侧眸看去,身旁坐着的尸体穿着霍茂谦的衣服,脸上一条刀疤在手电筒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恐怖。
“是他!是那天在天台上和茂谦起争执那三个人中的那个刀疤脸!”
“怎么会是他呢?!他不是绑匪吗?那他带走的那个手下呢?”
“茂谦呢?!”
手脚上的绳索一解开,乔韵芝立刻开始满戏院寻找霍茂谦的身影。
杜玉琴被警察押解着站起来,看清尸体的脸不是霍茂谦的时候双眼瞪大,张着嘴巴久久发不出声音,像是见鬼一样浑身发抖,片刻后突然疯狂挣扎起来。
“他是霍茂谦!他怎么会不是霍茂谦呢!?他就是!我刚才明明看见他的脸的!”
王天行循着舞台地板上的脚印跟到后台,带着手下兵分三路,朝戏院后面搜寻。一个小时后,终于在后台通道外不远的一处小树林里找到踩中捕兽夹的另一个绑匪,摘下兜帽和面具之后确认他就是那日与刀疤脸一起消失的另一个小混混。他被捕兽夹夹住的小腿几乎完全断开,与身体只有一块皮连着,伤口失血过多,已经死亡。尸体手边是两只装满钞票的皮箱,鲜血将箱子染红,幸好没有渗进皮箱内部,里面的钞票一张不少。
乔韵芝从戏院三楼一路往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找。一片混乱的脚步声中她似乎听见有东西敲击金属发生的声音,立刻示意所有人安静。
咚、咚、咚,像是敲击金属管道的声音。
众人蹑手蹑脚,循着声音的来源走到舞台后门,化妆室左侧小门打开来竟然是一个地下室,最终他们在地下室里找到浑身湿透,凭借最后一丝意识,拿着碎玻璃不停敲击金属板的霍茂谦。
“茂谦!”
乔韵芝不顾男人浑身湿透、布满伤痕,径直冲上抱住他,感受到他心脏有力的跳动,小声呜咽起来。
看到活着的霍茂谦被众人搀扶着走到自己面前,杜玉琴双眼几乎要瞪出血来。
她情绪激动,被警察拉住也拼命往前扑过来,大喊道,“不可能!刚才绑匪变魔术的时候我明明见过你的脸!那时候你分明还醒着,怎么会在地下室里!你们耍我!”
王天行虽然知道杜玉琴不是什么好人,但她会开枪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认为凳子上坐着的人是霍茂谦。
更何况刀疤脸身上穿的衣服的确是霍茂谦的。
这一切都太过诡异,让他琢磨不透。
乔韵芝表示自己刚走进来就被人从身后打晕,直到王天行带人冲进来才醒,没有看到魔术表演的过程。
无妨,还有个人肯定知道。
王天行意味深长地看着霍茂谦,抬了抬下巴道,“说说吧,这都是怎么回事。”
21. 鸟尽弓藏
躺回医院病床上,霍茂谦终于说出了那两个匪徒的名字。
刀疤脸江湖人称他柴哥,年轻点的那个,霍茂谦曾听见柴哥叫他“虎七。”
“在医院那天,我跟往常一样吃完药在病房里睡觉,隐约似乎听到病房外有人喊什么‘着火了’,就赶紧起身打算出来看看。还没走到门口,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一个全身穿着黑色斗篷的人从灰蒙蒙的浓烟之中走进来,抄起桌上保温杯就朝我砸过来,我昏过去之前就感觉到有人把我扛在肩上走出去。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身处这个废弃戏院里面了。”
“他们把我关在这里,我也是在吃饭的时候,看到他们两个摘下斗篷才认出他们。他们说想坐船去香港,所以准备拿我换五千块大洋做跑路费。后来第一次约你们在三线钢厂见面那次,他们也只是把我带过去吊在钢筋上。我以为他们会把我放了,却没想又被打晕带了回来,是说他们反悔了,他们要一万元。”
“刚才韵芝摸黑进表演大厅的时候,我正是被他们绑在台上。我以为他们拿到这五千之后就会放人,没想到他们会内讧。”
“内讧?”王天行想起两个匪徒一个被杜玉琴枪杀,一个逃跑的时候踩中捕兽夹身亡,实在诡异,追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内讧,你看见了?刚才的魔术又是怎么回事,杜三太太口中一直在说的那个魔术又是什么?”
在霍茂谦的讲述下,所有人才知道原来戏院里竟然还上演过一场魔术表演。
柴哥先穿着斗篷将率先进入表演大厅的乔韵芝打晕绑在台上,与同样被绑在凳子上的霍茂谦并排而坐,接着杜玉琴走进来,自然顺理成章的变成了这场魔术表演的观众。
他把霍茂谦推到魔术箱内关上门,踩下机关,魔术箱所包裹的那块地板就会下降,而早就等在舞台地板下方的虎七就会立刻把霍茂谦从凳子上推下来,接着地板上升,杜玉琴才会在这一个环节看到霍茂谦从魔术箱内消失。
接着他自己站进去,用同样的方法消失在舞台上。
魔术进行到这一步,倒在一边的霍茂谦听到柴哥和虎七说,要虎七上去把两个箱子再变下来,而他要留在下面看着霍茂谦,以免人质逃跑。
但是虎七不同意,他说如果柴哥一个人在底下,接住两只箱子之后带着钱逃跑了怎么办。两人就这样开始争执起来。
霍茂谦没想到一向任打任骂的虎七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他抄起原本用来打霍茂谦的棍子一下敲在柴哥头上,柴哥就昏倒在地上。
接着虎七朝他走过来,扒了他的衣服给柴哥换上。
因为两人原本就都穿着黑色斗篷且戴着皮手套,所以虎七把换上霍茂谦衣服但陷入昏迷的柴哥套上黑头套,绑在凳子上。一切准备就绪,他自己只需要把孙悟空的面具戴好,再返回表演大厅,就可以完美假装是刚才一直在台上表演魔术的绑匪。
隔着木地板,霍茂谦听到有人回到表演大厅,猜测虎七应该是去取两只皮箱子。果然等了一会儿,两皮箱子就从舞台上降落到他面前。接着机关带动木板旋转,将凳子上昏迷的柴哥送了上去,他趁没人的间隙艰难站起身,看见后台化妆间一旁有个小房间门是开着,就赶紧躲了进去。
谁成想他刚走进去关上门,外头就传来一声枪响。他担心柴哥和虎七会伤害乔韵芝,想打开门却发现这个门里面的把手不知道被谁拆掉,此刻只能从外面打开。接着他听到有脚步声返回后台,猜测应该是柴哥或者虎七回来拿那两只箱子,吓得不敢出声,因为太过紧张就昏倒过去。
最终他醒来后靠着敲击金属板被乔韵芝发现,这才得以脱身。
王天行默默听完,勾起嘴角冷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两个狗东西机关算尽,却低估了金钱的诱惑。。”
霍茂谦说太多话,躺在病床上开始咳嗽,乔韵芝给他倒了杯水。
一口热水下肚,口干舌燥稍稍缓解。男人叹一口气,缓缓开口道,“所以当时我听到的那一声枪响……死的是虎七还是柴哥?”
“柴哥,”王天行斜他一眼,眉眼间带着讥讽的笑,“不过杀他的不是虎七,是杜玉琴。她把凳子上的人当成是你,开枪把他杀了。”
“什么?”霍茂谦想从床上坐起来,被乔韵芝按回去。他一脸难以置信,侧过脸去追问道,“那虎七呢?他带着钱跑了吗?”
乔韵芝显然不想再提起这件事,脸色阴沉道,“没有,他也死了,带着两只箱子从后面逃跑的时候踩中捕兽夹死的。”
真是报应。
经过检查,警察在废弃戏院内一共找到四只皮箱,一万元大洋一分不少。霍茂谦虽然被带离医院时腿伤基本已经痊愈,但整个绑架勒索案中脑子和胸口都受了伤,加上营养不良和轻微脱水,还需要继续住院。
给霍茂谦录完口供之后,乔韵芝把王天行送到医院门口,临走之前开口叫住他,脸色仍旧阴沉。
“王探长,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茂谦所说的那个魔术,一个人可以完成吗?”
王天行从她脸上看出,她心里憋着这个问题已经憋了很久。她又变回了王天行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个能从他嘴里套话的聪明女人。
“应该不行,毕竟霍茂谦最开始和你一起被绑在舞台上,这是杜玉琴最开始看到的。你们两个人的身边的确站着一个匪徒……但我懂你的意思。”
乔韵芝走下台阶来到王天行面前,温柔的脸上满是担忧,“他曾经说过,要杜家人把欠他的一切都还给他,还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和我再无后顾之忧的在一起。我担心他会被仇恨蒙蔽,做出出格的事来。所以还请王探长帮帮我,在他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之前阻止他,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就怕他已经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王天行自言自语完这一句后抬头,清了清嗓说道,“你照顾好他,我也会派便衣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守在病房外,算保护,也算看守吧……有些事情我还想不通,得回杜公馆一趟。”
“你还有哪些事想不通?”
“太多了。从杜老爷子一家灭门惨案开始到现在,一共发生了七件案子,我脑仁都快炸了。”
王天行不提,她都快忘着还有杜伯威一家三口的案子悬而未决,至今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她叹一口气,复开口道,“那我可以最后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说。”
“可以麻烦你去茂谦的家,给他拿些衣服过来吗?事情发展到现在,我不敢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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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步。拜托别人去他家里,我又不放心。另外再顺便下楼到他律所办公室里取他的那副备用眼镜来,应该就在他办公桌上,原本的那副在被柴哥绑走的时候摔坏了。”
“这个没什么,我派个手下去取了拿来给你就是。”
“我只相信你。”说罢她拿出一把钥匙放到王天行手中,面色凝重,“还请王探长亲自走这一趟,拜托了。”
她有这样的顾虑也是人之常情。
经过绑架案一时,若真如王天行和乔韵芝心里想的那样,霍茂谦此举说不定已经得罪了上海的□□,柴哥和虎七身后若是还有更大的势力头目,想必不会放过这个男。毕竟前有豺狼后有虎,如今的霍茂谦就像是悬挂在所有人头顶上一块晃眼的金子,所有人都躲在暗处,准备趁人不备之时伸出手去薅上一把,就算没办法将金子收入囊中,哪怕只掉落一点金粉也算是渔翁得利。
王天行接钥匙放进衣兜,隔着衣服拍了拍,示意乔韵芝安心。
“行,我明天从杜公馆回来就去一趟,晚上再来找你。”
-
王天行揣着满脑子疑问,一夜无眠。
所以天不亮他就撇开警署众人,让自家司机开着车送自己上山,来到杜公馆门口。
走进去之后,一切如常。听张妈说,霍茂谦让杜公馆所有东西都保持原封不动,等他和乔韵芝住进来之后,再由乔韵芝来决定做哪些修改,只一件事,就是把杜老爷夫妻俩的卧房封闭起来,弃置不用,主卧的位置另外再选。
霍茂谦不想住死人的房间合情合理,王天行让张妈继续去忙她的,自己在这杜公馆里四处转转。
书房里陈设未变,被仆人打扫得一尘不染。目之所及,桌上的照片、文档、电话,鸟笼里昏沉欲睡的鸟,窗外红绿相间的花园和鸟笼架,杜伯威一家三口惨死在这座诡异的“囚鸟馆”这件事正在被世人所遗忘。
他呆坐一阵后起身,走出来到前馆与别馆之间的回廊里,漫无目的地散步,看到张妈和几个女佣人端着木盆、牵着绳子往回廊末端走,盆子里还装着洗好的被褥。
“这是做什么?”
张妈一边指挥其他人把绳子挂在回廊屋檐下的挂钩上,一边转过头对王天行笑得局促,“我们在这牵绳晒被子呢。”
“在这里晾被子?杜老爷和杜夫人会允许你们在花园里晒被子?”
不愧是警署署长的儿子,他一眼就看出这里若是换成平时,是连接前馆与别馆最为显眼的连廊,且旁边就是花园,都是会被宾客一眼就看到的地方,怎么可能会用来晾晒被褥?
张妈听完并未停下手上动作,解释道,“平时肯定不行,平时我们都是挂到连廊上面去,可是这坡度很是烦人,挂上去的被子老是要往下滑,所以我们就……哎呀,这不是看霍少爷和乔小姐都没住进来嘛,连廊下头很平,晾晒被子也不会滑来滑去的,空着也是空着嘛……”
“滑来滑去……”
王天行转头向身后看去,长长的连廊从前馆到别馆,自己身后的长廊的确像是一条有斜度的滑坡,若是有小孩儿在这里骑四轮车,不用踩脚踏板就可以从上面滑下来。
回想起他始终解不开的那桩案子,他突然豁然开朗,打了个响指道,“我知道了!”
22. 卵覆鸟飞
日暮西山。
通透的火烧云逐渐消散,医院病房里早早亮起了冷白色的白炽灯。
王天行提着一包衣服走到霍茂谦所在病房门时,并没有立刻敲门进来,而是选择站在门口,透过门上四方的玻璃小窗往里看。
病床上的男人虽然苍白消瘦,胡子却刮得十分干净,好像伤病没有使他变得邋遢。他此刻正坐在床上,将病床上用来吃饭的小桌搭好,伏案专注地写着什么。
床尾白底印花的沙发上,穿着护士服的乔韵芝正手持水果刀削一个红苹果,细长的果皮在她手里一点点变长,最终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落到茶几水晶果盘里,露出略微发黄的果肉。
她抬头将苹果递给霍茂谦的时候看见门外门上露出的脸,起身开门走出来,看到他手里提着的包。
“辛苦你了王探长,原本我下午忙完想去平和律所找你来着,可惜下午也没空出时间。”
“没事,你拿进去吧。”
乔韵芝接过手提包,王天行又从荷包里掏出一副金丝边眼镜,“我还有事,就不进去了。”
“忙哪一桩事?杜三太太吗,她会怎么判?”
王天行双手抄兜,目光没有从霍茂谦身上离开过,“杜玉琴被抓回去之后就不太清醒,一直吵着说自己上当受骗了,要见霍律师。虽说她开枪杀的是绑匪之一的柴哥,陈家人以绑匪威胁到杜玉琴性命,宣称她开枪属于正当防卫,不会被判重刑。可在场所有的警察都听到她当时嘴里喊的是霍茂谦的名字,知道她是把换了衣服的柴哥当成霍茂谦杀的,这可就是故意杀人罪了。
也不知道警署里哪个大嘴巴把这事儿说了出去,全上海现在都在疯传这些事儿,所以我估计她最后还是免不了要坐牢。”
说到这他深深地看一眼乔韵芝,意有所指道,“你男人真是个狠角色。”
乔韵芝回忆起,自己听见枪声的时候醒来,刚好看到杜玉琴举枪对准身穿霍茂谦衣服的套头男人,任谁看了都会以为那是霍茂谦,所以她企图枪杀霍茂谦的罪名不冤。
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唏嘘。
“要是我一直都跟杜三太太待在一起,一步也不离开她,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那可不一定,如果霍律师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杜玉琴,所做这一切就是为了引杜玉琴上钩,就算你形影不离地跟着她,到了绑匪面前你也只能照他说的做。”
他丝毫不遮掩,乔韵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蹲下身打开手提包,把里面的衣服检查一遍说道,“这一切都只是王探长你的猜测。如今两个绑匪都死了,事实到底如何,还请王探长用证据说话,否则咱们这些时日建立的革命友谊就算是付诸东流了。”
他要是有证据,早把病房里那个男人抓起来了。
王天行有些气馁,从窗户看过去霍茂谦还在伏案着笔,随口问了句,“他写什么呢这么认真,又在改遗嘱吗?”
乔韵芝假装听不懂他话中讥讽,抬头一同看去说道,“被绑架之前他手里的案子还没弄完,如今都堆起来了。他又是个闲不下来的,嫌桌子比自己办公室那张还硬,随手拿着我平日里看的几本书垫在下面也要继续写。”
“当律师能挣几个钱,他继承下来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
“他爱那笔钱,却又恨那笔钱。王探长你没当过孤儿,不会懂的。”
“你就懂。”
王天行斜她一眼,想起自己今天去霍茂谦的办公室,桌上除了那副金丝边眼镜,还放着一本与公文纸差不多大小的软封皮笔记本,“他平时写东西也喜欢找东西垫着?”
“嗯。钢笔划过桌面的声音太明显,又很刺耳,难道王探长你不觉得吗?”
两人正说着,另一个身穿护士服的女人抱着一件蓝色衬衣和一条西装裤走到他们面前,王天行一眼就认出那是霍茂谦获救那天,柴哥身上穿的他的衣服。
“小乔,天台上正刮大风呢,我看见你昨天挂的衣服差点被吹走,就赶紧给你收回来了。”
“谢谢你小西。”
王天行楞楞地看着那两件衣服在自己面前划过,最后落入乔韵芝手里。蓝色衬衣与黑色西装裤在他眼中渐渐模糊、变得抽象,好似两个带有颜色的云团在他眼前飘来荡去。他突然惊觉自己之前一直遗漏的某件事,抢过乔韵芝手里的衬衣和西装裤,留下一句“借我一下”就快步离开,留下乔韵芝在身后追着他问“你拿那个做什么?王探长、王探长!”
门外不小的动静引霍茂谦抬头,他看见乔韵芝提着自己家中的行李袋走进来,面色沉静。
“你何时去我家拿的衣服?”
“我拜托王探长去的,他刚送来。”
“刚才门口你喊的是他?”
“嗯。”
“那他怎么不进来?”
乔韵芝不敢说他的衣服被抢走了,“他说他忙。”
霍茂谦搁笔,温声开口唤她过去。
女人刚到床边,就被他抓住胳膊搂进怀里,半边身子斜靠在床边,脸颊贴在男人下巴,显得亲密极了。
“高兴吗?以后再也没人会出来碍我们的眼了。”
的确如此,杜玉琴的被捕,预示着最后一个杜家人彻底失去继承杜伯威遗产的资格,所有人都可怜霍茂谦刚继承遗产就又成了孤家寡人,可所有人也羡慕他可以一个人独吞杜伯威留下的金山银山。
女人睫毛不安地抖动着,双臂环住霍茂谦的脖子,紧紧回搂住他道,“其实你不用做到这样的地步,他们成不了什么气候。”
“怎么成不了?你忘了替你挨子弹的小九,还是忘了我是怎么从楼梯上被油画砸下来的?还是说,你忘了我的母亲当年在杜公馆悲惨的遭遇?只要他们还在杜家一天,你我就永不安宁。”
说完他将乔韵芝身体扶正,盯着她的双眼,自信地说道,“你放心,等他们都蹲了大牢,我立刻开始着手找人想办法在监狱里悄悄杀了他们。就算在监狱里做不到,我也会找人一直盯着他们两个,等他们出狱就立刻将他们悄悄解决,不会让他们再活着回到杜公馆。”
乔韵芝为难地看向他,“你还要留着那座馆?”
他们在那里遇刺,也在那里撞鬼。如今一想起那座囚鸟馆里此起彼伏的鸟叫声,她就不寒而栗,总觉得那些叫声更像是来自地狱的催魂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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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不留?我很早就打听过那栋宅子,它远比你看到的值钱得多。而且那里的确远离城区,环境优美。等你我的孩子出世,我们春天可以带他去赏花,夏天可以带他在树林里捉萤火虫,秋天去摘板栗,冬天就坐在壁炉边喝茶。你说好不好?”
怀中女人没有出声,霍茂谦还在自顾自地畅想着属于他们美好的未来。
“我要把杜伯威的坟墓迁出去,随便扔在哪个乱葬岗,然后把别馆单独隔离出来,供以后上山的朋友们居住、歇脚。韵芝你以后也不用再来医院上班,就待在家里好好做你的富太太。”
他感觉到怀中女人的眼睫毛微微颤动,挠得他脖子有些痒。接着乔韵芝闷闷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
“我没有朋友。”
“我有,我以后再带你们认识。”
乔韵芝默默地听着,脑海中闪过天台上那三张嚣张跋扈的脸,和律所门口鲜红的油漆。
趁她愣神的功夫,男人空出一只手去关灯,整个病房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乔韵芝还没反应过来他这样做的目的,一只温热又带着些许急切的大手就摸黑钻进她裙摆。
“茂谦你……”
“我好想你。你难道一点也不想我吗?”
撇开一切不谈,他其实是个很好的床伴,“可外面还有人。”
他身上多是内伤,双腿干脆利索,跪在床上忙活起来,“我关了灯了,你不用害羞。”
“慢点……唔……”女人余下的话被男人含入口中,没了声响。
-
七日后,霍茂谦出院。各大报社记者都在蹲守在医院门口,等着拍下上海新任富豪携准太太回家的场面,作为第二天的头版头条。
乔韵芝被一身素白色定制西服的男人牵着上了车,头一回觉得手脚不知道该怎么放,窗外的眼神让她想起了杜公馆里那些鸟笼里的鸟。
它们最初被人掀开帘子注视着、评头论足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和她一样没着落?
车前站满围观的人群和不断闪烁的镁光灯。乔韵芝坐在车上,手心里的汗老擦不完。
还没等车开离医院门口,车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王天行扬起下巴示意乔韵芝下车,“乔小姐,我有话单独跟霍少爷说,能劳烦你坐后面那辆车吗?”
她从王天行略带礼貌的微笑里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严肃,回头看向霍茂谦,发现他也正看着面前一身警服的王天行。
“去吧,待会儿在杜公馆见。”
她顶着车外无数探究的眼神下车,快速跑到后面一辆黑色小汽车关上车门,就看见前面杜家的车里,两个男人的后背出现在她面前。
王天行听着汽车发动的声音渐渐盖过身后远去的人群,脸上笑意消失,沉声说道,“霍少爷,从这里到杜公馆之前的这段路,是我给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能自己向我坦白所有的事情,我可以向法官替你求情。否则……”
霍茂谦早就料到。他低头轻笑一声,低头看见自己崭新的牛筋底皮鞋一尘不染,闪着新生活的光。
“否则王探长准备如何?”
“否则,你就会是杜家最后一个被关进监狱的人。”
23. 鸟惊鱼溃
隔着一段距离,乔韵芝只能远远看见前方车内两个男人的后脑勺。
他们既没有回头,也没有相互对视,让乔韵芝无法知晓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等车开上了山,车里王家司机突然停下来不走了。乔韵芝撑起身子问他为何停下,司机附在乔韵芝耳边说了一句话。
-
听完王天行赤裸裸的威胁,霍茂谦嘴角上扬,不以为意地笑笑,恢复一言不发的模样坐得笔直。
王天行说到做到,他也不再开口,任由汽车继续行驶,一点点朝着杜公馆而去。
等车子开进公馆大门,在花园外停下,霍茂谦像一个在这里待了许多年的主人一般高昂着头颅走下车,正准备叫仆人将王天行请出去,走进一楼大厅却看到原本摆放在书房走廊尽头的铜黄璃鸟首和那件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霓裳羽衣不知道被谁摆放在了大厅正中间。
这一刻,整个杜家与他之间从初次踏足这里到如今他成为这里的主人,过往种种在这一瞬间浮现在他眼前。
霍茂谦正准备抬起手抚摸那只鸟首,被身后一个戏谑的声音打断。
“不戴手套就摸作案工具,不像是你霍大律师作案的风格啊。”
男人回头正对上王天行笑中带着愤怒的眼神,脸色沉下来道,“王探长信口胡说的本事渐长。”
“事到如今你还以为我在跟你打哑迷吗?”
王天行一拳打在桌子上,震得整栋楼里偷看的仆人全部缩了回去。
“好,那我就明摆着说:杜家葬礼那天,乔小姐当晚被身穿青铜鸟首和霓裳羽衣的人刺杀,那个人就是你。”
“我问过张妈,也与她核对过日期,基本上每一次她深夜发现鸟人在一楼书房外四处走动之时,都是你刚好留宿在杜公馆里的日子。所以那时候你就已经多次穿戴过这身衣服和头像,知道如何驾驭它们。当夜你穿上这身衣服去刺杀乔小姐,却没想到她带着枪。情急之下你只好离开,暂时放弃刺杀她。”
霍茂谦听完冷笑,坐在沙发上慢悠悠道,“等一下,王探长似乎忘了,当晚我可是和韵芝一起看到杀手穿着衣服带着鸟首的头跑向别馆的。”
“那不过是你的诡计。”王天行从兜里掏出一卷鱼线,上面还有些黏糊糊的痕迹,“霓裳羽衣长到拖地,当时你穿着它的时候便已经将你整个人从头到脚遮挡住,所以就算你脱下它单独挂起来,别人也不会认为里面是空的。然后你把鸟首和衣服用鱼线挂在走廊悬挂钨丝灯的木杆上,顺着整个连廊下面略微向下倾斜的木杆直接滑下去,松开手,然后飞快赶到乔小姐屋子里,与她一起目睹了看似杀手飞一般的跑向别馆的场景,消失在别馆拐角。仆人听到那声巨响就是铜首掉在地上发出的声音。而那时,需要伪造凶手跑向别馆躲起来的人,只有住在主馆的你一个人!”
“张妈的下人房也在主馆一楼边上。”
“她没有杀死乔小姐的理由。”
“我也没有。”
“你有!”王天行站到他面前,有些不忍道,“早在那天之前,你就已经知道杜伯威是你父亲,他们全家死后继承家业的人原本是你。可那天乔小姐突然跑出来,还说她怀了杜老爷的遗腹子。表面上看你是最没有理由杀死她的人,但只有你自己知道,那时候的你,才是所有人之中最希望乔小姐死的那个。”
“我有动机不代表我会杀人。王探长,你还是没有证据。”
“那你看,这是什么。”
王天行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霍茂谦看清那是一双黑色皮手套。他眼神微微闪烁,王天行见之笑道,“你原本是打算杀掉乔小姐之后再启用这个装置,与仆人一起看到鸟首和衣服朝别馆跑去,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却没想到乔小姐的枪打乱了你的节奏,你只来得及脱下衣服,启动装置,这双杀人戴的皮手套来不及放进衣服里,只好被你藏起来。我前几天趁你住院的时候又来到处翻找过,终于找到这双被你只来得及丢弃在树林里的皮手套。”
“你当时用来杀乔小姐的那把刀当天被厨子拿来刮过鱼鳞片,上面还留有明显的血腥味,而你的皮手套外面就沾着这股味道,且我找法租界同仁们用国外查验指纹的设备,与你平日里办公的物品上的指纹做过对比,表面的确沾有你的指纹。”
霍茂谦想起刺杀失败的第二天早上,他着急陪乔韵芝一起下山再次寻找机会杀她,以至于走到院子里才想起那双皮手套忘了销毁,那时还揣在他兜里。
要是等警察上来之后搜他的身就完了,于是才趁车子开出去一段之后,他趁司机和乔韵芝不注意,用手拿着那双皮手套扔出车窗企图毁尸灭迹,估计指纹就是在那时候沾在皮手套表面的。
验证指纹的设备,霍茂谦在念书的时候曾听老师提到过,这是一项在十九世纪由西方国家发展,二十世纪初传入中国的先进技术。没想到法租界警务系统里会有。
他缓慢呼吸,尽量保持镇定道,“那又如何?我很早之前就丢了一双皮手套,应该就是被凶手头偷走了拿去做案,然后栽赃给我也说得过去。再说,那时候韵芝的肚子甚至没有显出来,等她生下孩子做血统验证足足有半年之久,我要是真想杀她,有的是机会,根本不用急在这几天动手。”
“不,你很着急。因为柴哥和虎七已经不是第一次向你要债,你当初参加杜老爷的葬礼之所以会迟到,就是因为那天你被他们三个催债的堵在门口,逼迫着你到银行取了五百大洋还给他们,他们才放你走。
我根据你家里那两张银行取款存根询问了银行当天的工作人员,他们能证实当时的确有三个人跟着你一起到银行取的钱,而且你走出银行之后就把钱全部给了他们三个,所以葬礼你才会迟到。我查过你的账户,那五百大洋是你全部的积蓄,如果你短时间内拿不到钱,那之后的债主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
霍茂谦没想到他会查得这么深,额头微微冒汗,略停顿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难道我还钱还有错了?王探长,柴哥和虎七他们几个后来是怎么绑架我的,你可是见证人。就算你把这件事拿到法官面前,他猜他会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那几个混混那边?”
王天行气得吹胡子瞪眼,伸手一把拎着霍茂谦的衣领把人提起来,与他面对面道,“你还好意思提绑架案?那根本就是你自导自演,想要引杜玉琴上钩的把戏!”
“我当时被绑住双手双脚和韵芝一起坐在绑匪面前,她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再说那个大变活人的魔术,王探长认为我一个人能做到吗?”
“你一个人做不到,再加一个人就行了。”
王天行松手将霍茂谦放下来,随手拿起桌三颗葡萄和一个杯子,模拟起当时的情况来。
“早在三线钢厂那一次就能看出来,柴哥和虎七是你这出戏的帮凶。当初他俩一个在医院走廊放火,一个在病房里假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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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你打晕扛走,这一次在荒废戏院也是如此。你当时吩咐柴哥先把你绑在凳子上,当然绑的是活结。然后他走下台去把乔小姐打晕,与你放在一起。当着杜玉琴的面用机关把你放到舞台下方去,消失在她面前。”
“接着他自己也按照计划落下来,没想到刚下来就被你打晕。你替他穿好你的衣服,你自己则是穿上黑斗篷,戴上兜帽、面具和手套出现在舞台门口。杜玉琴不知道此刻她面前的绑匪已经变成了你,你再当着她的面将两只箱子拿走,以同样的手法把箱子变走,把已经昏迷之后被你蒙上黑布的柴哥升上来,放回乔小姐身边。”
“你故意把两个人质留给杜玉琴,就是为勾起她的杀心。当她果不其然提出要你杀掉人质的时候,你顺理成章把这件事交给她来做,然后你赶紧回到后台把箱子扔到树林里虎七的尸体旁边,自己把自己反锁在地下室,等待大家发现你。”
“虎七嘛……应该在行动开始之前被你随便找了个借口骗到树林里面,引他踩中捕兽夹昏迷过去之后慢慢失血过多而死的。我问过法医,他说踩中捕兽夹不一定会当场死亡,也有可能慢慢流血过多而死。对于虎七突然消失,你可能随便找了个理由就搪塞过去,让柴哥陪着你演完这出戏以后,就算杜玉琴不动手,你也会在他供出你之前把他杀掉。”
霍茂谦这时候已经有站立不稳。他佯装镇定,咽了咽口水道,“很精彩的推理,可惜还是那句话,你没有证据。”
那场戏他策划了很久,自认为天衣无缝,王天行不可能在现场找到任何证据。
王天行轻蔑一笑,从桌子下方拿出一套衣服,“这衣服你还眼熟吗?”
霍茂谦自然认得,那是他“被绑架”那几天穿的蓝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裤。等一下,难道是……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双腿发软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双眼死死地盯着王天行手里那套衣服,像是见了鬼一样。
看着他心虚的模样,王天行嘴角讥讽的意味更深,他抬脚往桌子下方一踢,一只脸盆被他踢出来,里面装着一堆几乎已经快要看不出颜色的赃布,还不断有腥臭恶心的气味从盆子里飘出来,恶臭难闻。
王天行戴上手套把盆子里的脏布在桌子上铺平,除里面还藏着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以外,上衣和裤子竟然和那套干净的衣服一样,是一件蓝色衬衣和黑色西装裤,只是又脏又臭。
年轻的探长终于有了一丝做警察的成就感。他缓缓起身,看着低下头去的霍茂谦说道,“当我猜测这一切都是你自导自演的时候开始,我便开始幻想,如果我是你,我会做哪些准备。别的不说,把柴哥打晕之后你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应该就会花费不少时间。所以如果是你们事先约好,那你一定会在这件事为了节省时间,让柴哥提前穿好和你一模一样的衣服,这样你们交换身份的时候,你只需要把他的黑斗篷和面具摘下,你自己再穿上就行。”
“那么你为了防止诡计被拆穿,一定会趁警察到来之前把衣服脱掉藏起来。你从被我们带回医院到现在,都找不到机会回到戏院把这套衣服销毁,所以我断定衣服一定还在戏院里。我找遍了地下室和附近所有的地方,终于在地下室连通下水道的管道里找到了这套衣服。而且上面还沾着血迹,我们已经验过,那是虎七的血。照你所说,虎七是在做完这一切才逃跑的,那这套衣服上怎么可能会有虎七的血?如何,你就算这样还不肯承认吗?”
24. 黄雀伺蝉(上)
从绑架案最后的结果来看,的确是霍茂谦作为人质最终双赢。绑架他的罪犯双双殒命不说,与他交恶的杜玉琴也最终被捕,锒铛入狱。
霍茂谦的手法颇为费力,却算不上有多高明。但王天行在他眼里不过是一个靠署长老爸上位的草包探长,如今却将他两次作案的手法都破解开来,看来还是有点脑子。
男人在心里暗自盘算着自己法律意义需要承担的罪责,如此一想他又松一口气,脸上重拾笑容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虎七死于捕兽夹,柴哥死于杜玉琴枪下。那王探长你要我认什么罪,是我自导自演,让人绑架的人是我自己?还是你们和杜玉琴交来的的赎金,不过是从我自己的账户上取来一万大洋赎我自己的命?”
即便是葬礼当晚意图用刀杀害乔韵芝的人坐实就是他,那也是杀人未遂。且不说就目前乔韵芝对他的感情和来之不易的富贵生活看来,乔韵芝根本就不会对他杀人未遂的行为过度追究,就算王天行非要乔韵芝追究,最后结果不过是他在牢里呆上一段时间之后花钱保外就医,他仍然是这场杜家遗产争夺战最大的赢家。
王天行又从他脸上看到了自己做警察这些年来,最讨厌的表情。那是一种坏事做尽,自以为能逃脱一切责罚的,属于恶人的笑容。
他后退两步与霍茂谦拉开距离,重新站在阳光之下,突然也跟着笑起来。
“我当时是要让你承认,你设计杀害杜伯威、杜文凯和官淑兰三人,犯了故意杀人的罪名。”
听到这句,霍茂谦眉头皱了一下又松开,脸上笑意消失。
两人一个站在阳光下,一个站在被名贵古董家具、文玩字画和金丝鸟笼包围的客厅之中,就这样无声的对视着。
霍茂谦没有自王天行眼中看到任何试探或者闪躲的意味,而是透着满满自信,率先败下阵来,开口说道,“杜伯威拿刀砍死其他两人的场景是张妈亲眼所见,他自己最终也是死于心脏病发,何来我故意杀人一说?”
“因为是你引导杜老爷对其夫人和儿子的误会,导致他最终动手,且他自己的死与你也脱不了关系。我在书房那座电话的听筒上找到腐败的奶油残渣,据张妈交代,杜伯威动手杀人那晚,三人的晚餐里就刚好有官淑兰从外面买回来的奶油蛋糕。
由此可以推断杜伯威在晚餐之后接到过谁打来的电话,那个人就是你。你在电话里告诉他某件事,激发他对官淑兰和杜文凯的杀意。”
“空口无凭,我何德何能可以让他把自己夫人和亲生儿子都杀了,王探长未免太看得起我。”
“因为那封体检报告!”
霍茂谦轻蔑一笑,自顾自转身走到书房,把那份放在抽屉里的牛皮纸袋拿出来,打开之后将写有结果的一页举到王天行面前,目光锐利道,“这封体检报告上面的内容和医院存档一模一样,如果杜伯威当晚当真是因为这封报告才杀的人,那他在医院听医生大致说完就可以直接去找官淑兰和杜文凯动手,又何必等到我再打电话来?”
“因为杜老爷当初在家里看到的,并非你手上这封体检报告。”
“你什么意思?”
王天行一把从霍茂谦手上抓过那张体检报告扔在桌上,转而将一旁的牛皮纸袋子拿起来。
这次,换他把牛皮纸袋举至霍茂谦面前,神色笃定道,“杜伯威杀害妻儿一案发生在十四号晚上,根据杜公馆内仆人的口供,馆内每逢初一和十五都会使用特制的花草营养液给花园里的植物进行喷洒,等到第二天才进行残余物的清洗工作。
可装有这封体检报告,原本十四号就被杜老爷带回书房的牛皮纸袋上为何还会沾有喷洒在花园里的营养液留下的绿色痕迹?只能说明这封体检报告根本就不是杜老爷十四号带回来的那封!”
“根据杜家司机的证词,杜老爷十四号当天从医院带走的那份体检报告尚未拆封,在回到杜公馆之前他只去过你的办公室,所以将体检报告掉包包就只能是在这期间发生的!
可这件案子实在太过诡异,杜老爷动手杀害妻儿背后的原因如果一直查不出来,警察迟早会查到那封被你掉包过的体检报告。所以惨案发生后第二天,你作为杜家律师顺理成章来到杜公馆,打算趁所有人睡着之后偷偷把这份正确的体检报告换回去,再把假的那份拿出销毁。”
“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牛皮纸袋上的绿色痕迹有可能是某个仆人提前一天准备好营养液的时候沾到手上,然后又在伺候杜伯威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这只袋子才留在上面,并不能证明这份报告曾经被掉包。”
“的确。但还有一个铁证可以证明,这封体检报告一定被掉包过。”
“什么?”
“指纹。”
经过刚才皮手套一事,霍茂谦对于法租界的这套设备已经有所了解。
“你说这个。你可以把这份报告带走去验,纸袋上面一定会有杜伯威的指纹。”
“我是说纸袋里面,报告上面的指纹。”
霍茂谦突然感觉自己的脑门被人揍了一拳。
他不敢接话,低头正沉默,王天行放下手里的东西,眉毛上扬道,“惨案发生之后,警察曾调取过书房所有物品并一一记录。我翻看过记录,当时这个牛皮纸袋被打开过,说明杜老爷一定在回来之后还打开看过。如果当时他看的那封体检报告并非如今你我面前这份,那么这一份的纸上就一定没有杜老爷的指纹。你说,我要不要送去检测一下?”
见面前西装革履的男人仍是沉默年轻的探长继续说道,“再说回你换报告那天吧。我当时还在猜想,你要是打算用这份真的把那份假的换走,应该是直接从自己房间出来,打开书房门走进去掉包即可。
但这样做不会经过花园,为何这份报告上又沾上了属于花园的营养液呢?那便是你害怕深夜走出来的时候会被下人看见,于是提前开始谋划,穿着霓裳羽衣戴着铜鸟首在杜公馆里装神弄鬼。仆人见过你一次,被你吓到,后来听见书房附近有什么动静反而只会敬而远之,不会主动上前查看。
你借机绕过书房从外面进来,这样就算是被人看见,也只会有人说看见有疑似外来人从花园外面闯进书房,而不会怀疑到你这个就住在书房对面的人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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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猜到你就是葬礼那晚企图杀害乔小姐的人之时,我还在疑惑。乔小姐怀有身孕是葬礼当天爆出来的消息,为何你会提前这么久就开始在杜公馆里装神弄鬼,制造恐慌?现在想来,你真正的目标一直都是杜家三人,乔小姐不过是顺水推舟,将闹鬼、闹鸟怪的把戏又玩了一遍罢了。”
说到这他双眼眯缝,盯着一言不发的霍茂谦,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你是不是又要说,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即便我能证明体检报告被人换过,可原本假的那份如今已经找不到,我也没办法直接把杜老爷一家三口的死与你直接挂钩。”
“难道不是吗?”
王天行从玄关处拿来一只公文袋,从里面掏出一本笔记本。霍茂谦一眼就认出那是他放在办公室桌上的笔记本。
“这便是证据。”
他翻开笔记本,原本空白一片的内页上,每一页被王天行用铅笔涂满铅灰色痕迹。他翻到其中一页停下,霍茂谦立刻看见上面灰黑色的涂画痕迹之中,隐约可以看到拓印出来的字迹。
“我知道你写字有随手拿起桌上物件垫在下面的习惯之后,猜测你既然准备了一份假的体检报告,那么如此重大的事情你必定亲自完成,报告上面的内容也一定是你亲笔所写。
我找遍了你家里、办公室和病房所有的书和笔记本,一页页拓印下来,终于让我找到这一页的内容,上面是你照体检报告抄写杜伯威体检结果各项内容的笔记,让我在其中一句话上,与原本真正的报告对比之后,发现了出入。”
他手指向某处,上面赫然显示着“无精症”三个字。
接着他在敲了敲桌面,上面那一页报告,同一个位置写的则是“弱精症”三个字。
“你就是将弱精症换成了无精症三字,在当天晚上打来电话告诉杜伯威,其实医生和你,白天当着他的面支支吾吾、有所保留的真正意思是想要告诉他,他根本没有生育能力。
加上那段时间杜玉琴正好在他面前吹耳旁风,说官淑兰在外头找小白脸给他戴绿帽子,他自然而然会联想到杜文凯也是官淑兰跟其他男人的孩子,而并非他亲生。
由这件事他甚至有可能会想到,他原本想要寻找的,当年被他抓回家的那个名叫黄璃的女人当时腹中怀的孩子也不是他的,有可能是馆里哪个仆人,甚至是他弟弟杜伯佑的,更加怒火中烧。加上他身患绝症,命不久矣,这一切像是洪水一样向他扑来,愤怒也烧尽了他的理智,让他最终动手杀害了自己的妻子、儿子之后,心脏病发而死。
此计虽险,胜算却大。没想到他真如你所愿,犯下这一切罪行之后病发身亡。”
偌大的杜公馆一楼大厅,此刻只有王天行一人的声音。他说完之后静静地凝视着面前无所遁形的男人,等待他承认罪行的时刻。
日出渐响,太阳已经升至天空正上方,整个大厅也热起来。
霍茂谦的脸被窗外透进来的日光照亮,脸上表情骤然狰狞,咧开嘴笑了几声,歪着脑袋轻轻开口道。
“当然不止如此,我从来不打没有胜算的仗。”
25. 黄雀伺蝉(中)
“那段时间,杜文凯正好因为几个项被杜伯威训斥过,父子俩闹得很不愉快。所以那天在律所送走杜伯威之后,我就去了一趟杜文凯的公司,告诉他今天就可以找机会,把他替杜老爷找到私生子这件事先拿出来邀功,借此机会讨好杜伯威。
当然,我让他先不要直说找到的私生子就是我,而是先说他自己已经有了眉目,等过几天就是杜伯威生日的时候再带着我,到他面前邀功。”
“然后我算着时间,等他们一家人吃过晚饭之后打电话到书房,让杜伯威把体检报告拿出来,把写有无精症三个字的那一行再确认一遍,假装为难的样子告诉他,我查过无精症的意思就是没有生育能力,暗示他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我为保证他对杜文凯必须要起杀心,还告诉他,其实官淑兰和杜文凯早就计划好要找一个他们的人回杜家来冒充私生子,这样就可以确保所有的钱都全部落到官淑兰和杜文凯两个人手里。
杜伯威自然相信我这个毫无利益纠葛之人的话,接着他猛地挂断电话,我睡到半夜就等到了他们全家灭门的消息。”
霍茂谦的眼神从桌上瞟过,脏衣服中间藏着的那把勃朗宁手枪在阳光照射下露出一截枪把。
“哦对了,还有他身上那瓶药。”
王天行看着他状似随意地上前两步,用身体挡住桌子,继续说道,“我知道他一向都随身带着药,那是官淑兰给他准备的。要是他心脏病发之后吃了药,没死,怎么办?所以我趁他到我办公室来的时候故意把窗户打开,正午的太阳照得他一直出汗,就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
我趁机把他口袋里的药也换了,确保他就算是心脏病发的时候吃了药,也会死。那瓶速效救心丸里所有的药丸都被我用毒药浸泡过,表面看上去与正常药丸无异,吃下去就不知道了……就算是最后被查出来,你们也只会怀疑是官淑兰给他下的毒,而不是我。
没想到你们因为杜伯威没有吃药的缘故,反而没有仔细检查,在结案之后就把药瓶连通其他证物一起还了回来,所以那瓶药如今也被我换走,你们警察再也找不到了。”
“你……”
王天行正疑惑他为何突然开始坦白,霍茂谦双手突然从身后亮出来,那把勃朗宁手枪被他牢牢抓在手里,银白色枪口对准了他。
“把笔记本给我,否则我就开枪。”
毁掉笔记本,他就没有任何证据可以定霍茂谦的罪。
王天行没别的本事,就是骨头硬。他听罢反而将笔记本关上,当着霍茂谦的面藏到身后,别在自己皮带上,脸色沉郁道,“乔小姐的车马上就会到了,你跑不了的。”
“她会替我隐瞒的。我做这一切不光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她。”
“呵,听上去你似乎很伟大。但如果被乔小姐知道,你根本只是表面看上去光鲜,背地里却是个嗜赌如命的赌徒,她还会像以前一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吗?”
霍茂谦原本还在左右晃动脑袋,两侧筋骨被他掰得咔咔作响。听见这话他眼中凶相毕现,举着枪朝王天行大吼,“你胡说!”
“我胡说?柴哥那三个人的身份只要随便找个码头稍稍打听就知道他们主要的业务就是替赌场要债,你律所门口被人泼红油漆写着醒目的‘还钱’两个字也是铁证!当初从银行里取出来的那五百大洋应该就是你全部积蓄,可你的债务远不止那点。
所以在得知乔小姐怀孕的时候,你才会如此着急想要杀害她,跳出来继承遗产。否则你等不到第二个月就会被讨债的人打死。这些事情,你敢告诉她吗?”
“住口!”
与此同时,跟着二十几个警察埋伏在花园周围的乔韵芝默默听着里面两人的对话,低头不语。
霍茂谦气急败坏,端着枪的手止不住颤抖。他目光直直地落在王天行身上,伸手轻轻握住枪管上膛,发出咔哒一声。
“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夺走……”
门外的警察听见这句话瞬间明白过来,像是听见了什么指令一样全部起身拿着枪往门口冲过去。众人出现在门口的同时,屋内传来一声枪响,带头的警察下意识上前扑开王天行,起身之后却发现他身上并没有中枪。
霍茂谦看着地上平安无事的年轻探长,表情突然慌张起来。他放下手枪,弹出弹匣,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怎么会这样……里面怎么会没有子弹呢……”
见探长平安无事,余下警察一拥而上,将霍茂谦扑倒在地。男人余光最后一眼,穿过无数警察黑压压的身影看到了乔韵芝的身影。
女人一如他第一次看见的那样温柔无害,长发披肩下一身素青色半袖旗袍,黑色丁字皮鞋鞋面上略有磨损。
她从大门口走进来之后并没有第一眼从黑压压的人群之中看到霍茂谦,只是像身处一片密林之中的一只鸟儿一样迷茫四望,目光一会儿落在王天行身上,一会儿又落在不远处那件破损的霓裳羽衣身上。
他突然好想让她看看自己,被警察按在冷冰冰的地上,开口唤她道,“韵芝……韵芝……”
乔韵芝终于看见他。
他以为她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哭着朝他扑过来,哀求身边的警察放开他、不要让他受伤了。
可她没有。
她步履轻盈走过来,隔着警察与他对视,眼神淡漠地像是不认识他一样,只是眼圈泛红。
霍茂谦心里最后一根稻草差点落下。他不顾身边警察的阻拦站起身,在双手马上就要触碰到乔韵芝的瞬间又被抓回来,双手反绑戴上手铐,只能看着她的脸,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
“乖,别害怕,我不会有事的。我知道怎么给自己定罪,怎么减刑,怎么申请保外就医,怎么拿钱贿赂上海滩这见钱眼开的权贵高官们……你就在这里安心等我,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出来了,我的钱都是你的,你随便花……”
近乎哀求的语气并没有打动面前容姿冠艳的女人。
她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嘴角突然勾起,从鼻腔里发出几声轻笑,显得娇俏又伶俐。
众人被诡异的笑声吸引,配合这样的场景只觉头皮发麻,吵闹的一楼大厅瞬间安静下来。
乔韵芝笑完收声,朱唇轻启,缓缓说道,“自然是随便我花,不过,这些钱不见得是你的。”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霍茂谦反应过来,乔韵芝侧脸看向王天行,斩钉截铁道,“王探长,我现在怀疑霍茂谦身份有假,请求家事法庭再次抽血验亲。”
末了她细眉上扬,补上一句,“顺便也验一验我的。”
王天行被惊得说不出话,霍茂谦则是已经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被警察架住疯狂地朝她喊话。
“韵芝,你在开玩笑是不是?你说话呀……韵芝!韵芝!你们放开我,我不验血,我不验!”
乔韵芝面不改色,平静地看着男人被警察带出去。
随着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渐行渐远,喧闹的杜公馆又再一次归于宁静。
王天行离开之前转身看她,眼中是难以言表的复杂神色。
“我早该在第一次被你套话的时候,就察觉到你其实很聪明。”
女人移开目光,长睫低垂掩盖住她眸子里淡淡的忧伤,“我倒宁愿我笨一些。”
-
第二天,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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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馆后山。杜伯威的棺椁从墓地中抬起,送往法租界家事法庭。
已经入土为安的人以这样的方式被打扰,周围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或者哭泣出声。
他所有的家人都已经不在这里。
七日之后,检测结果揭晓:霍茂谦与杜伯威无血缘关系,杜伯威真正的孩子是乔韵芝,鉴定结果最终确定两人亲自概率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支持被乔韵芝与杜伯威之间存在生物学亲子关系。
消息一出,全上海哗然。
所有人都在猜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人说霍茂谦和乔韵芝是一对苦命鸳鸯,两人携手上演这一出复仇大戏,为的就是向杜家报仇,夺回属于他们的一切。
也有人说乔韵芝是真正扮猪吃虎的狠毒女人,她为了复仇先后不惜利用自己亲哥哥杜文凯、年轻的律师霍茂谦,为她所用,就连警署王探长都成了她裙下臣,甘愿东奔西走,设圈套抓捕杜伯佑和杜玉琴,不惜一切替她卖命。
可惜这些精彩的坊间传闻和报纸期刊,霍茂谦如今都接触不到,也无缘知晓。
他像失了魂的行尸走肉一样在牢里待了整整七日,等待他的将是一切尘埃落地之后的上庭审判,和余生数不尽岁月几何的铁窗生涯。
这期间他也在监牢里见到过杜伯佑,对方知道他入狱的原因之后只是冷笑,当晚他就被人蒙上被子揍了一顿,若不是狱警及时赶来,他恐怕还要多折两根肋骨。
杜伯佑被指控教唆杀人,一旦判刑轻则十年以上,重则无期徒刑,至少三年以内不得假释不得保外就医;杜玉琴虽然杀错了人,但主观意愿上仍然是犯下故意杀人罪,也将面临至少十年以上的牢狱生活。
至于霍茂谦,由于那份最有力的假体检报告和毒速效救心丸都没有找到,霍茂谦拒不承认笔记本上“无精症”三个字与杜家灭门案有关,无法成为给他定罪的第一证据,加上之前的谋杀未遂和自导自演绑架案,最多只能告他藐视警察、报假案。余下诸多罪证,遇上一个律师犯人,王天行恐怕还有很长的时间药花在打官司上面。
霍茂谦坐在探视室冰冷的凳子上,看着狱警把门打开,王天行和乔韵芝出现在门口。
这是他苦苦哀求狱警数次,请求与乔韵芝见一面的结果。
没有了优渥的生活与裁剪得体的西装,清瘦的男人看上去依旧俊朗,只是没什么精神,眼中总带着若有似无的哀怨,显得死气沉沉。
看见乔韵芝隔着桌子在他面前坐下,霍茂谦渴求地看向王天行,随后乔韵芝也给他递了个眼神,王天行便带着狱警一同离开,只留下两人在探视室里。
“好久不见,你继承遗产的手续办完了吗?”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乔韵芝想起王天行曾告诉他,他前几天被杜伯佑找人打断了肋骨,现在每说一个字都疼。
“办完了。”
“以后出门记得请个保镖跟着,上海如今不太平。”
“我知道。”
“杜伯威有一部分财产还留在哈尔滨,你需要找个信得过的人跟你一起去一趟,当面查清,才不会让人钻了空子。”
“好。”
“他名下公司结构有些复杂……”
乔韵芝突然开口打断他,“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男人旋即闭口,久久地凝她,半晌才又开口道,“是什么时候盯上我的?”
早猜到他会问这个。
她挪了挪腿,直截了当答道,“半年前。”
“怎么会选中我?”
“我从你的体检报告上,发现你的生日和我只差十天,且你是个孤儿。”
26. 黄雀伺蝉(下)
原来她这么早就盯上他了。
霍茂谦想起自己半年前入职平和律所的时候,就是在圣心医院做的体检。而她在体检科工作。
“原来如此……那,那块怀表又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愧疚,被霍茂谦捕捉到。
“我选中你作为目标之后,就找了个机会,跟着去孤儿院做义务体检的医生一起去到你曾经待过的孤儿院,只是花了几块花生糖,就让两个孩子带我找到档案室,查找到你来到孤儿院的时间,和当年负责照顾你的修女的名字。之后我找人把怀表送回孤儿院交到玛丽修女手中,声称这是一个穷困潦倒者当年路过孤儿院的时候,从装着你的篮子里把怀表偷走的无奈之举。如今脱离窘困,只想将此怀表物归原主。”
“所以,我之后会认识杜文凯也是你牵的线?”
“嗯。他那时候正好在替杜伯威寻找他可能存在的私生子弟弟,于是我从中牵线,让他故意接近你,并提出要让你和杜伯威上家事法庭验亲。”
“然后你把我和杜文凯的血换了?”
“没有。让杜文凯也抽出一管血来,他肯定会起疑,所以一开始就是用我自己的血。在杜文凯拿到你和杜老爷的血之后,我以认识家事法庭的护士小敏为理由让他把样本交给我,然后将你和我的血进行调换,送去检测。”
他的韵芝真聪明。
男人心里升起一股苦涩的甜蜜,喑哑着继续开口问道,“所以,当初在杜公馆第一次见面,落实滚下将你砸伤的戏码全是假的。”
“差不多吧,”她将碎发撩至脑后,这个动作在男人眼里妩媚极了,“落石是我自己安排的,为的就是留在杜公馆里。当时王探长带着你我到半山腰找线索,那枚鞋码较小的脚印是我留下的。我原本想栽赃给杜三太太,但想起她那天穿的是高跟鞋,所以没有出声。”
“你想留下的原因是什么,不怕我杀了你吗?”
她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眼里是说不出的复杂,“原本我做这些事,只是想让你以私生子的身份进入杜家,将杜家搅个天翻地覆,或者与杜文凯兄弟相争,并没有指望你能一次性把他们从根本上解决掉。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就需要找个理由在杜公馆留下,方便我找到你杀人的方法。”
“你是在夸我吗?”
见她不说话,霍茂谦笑得温柔,“早在知道你没有怀孕的时候,我就很后悔当初竟然对你动了杀心。现在知道当初那个想杀你的人是我,你会生气吗?”
“我早知道是你。”
男人心里咯噔一下,“什么时候?”
“葬礼当晚。我闻到霓裳羽衣里面那件白色绸缎上的气味,和你当时冲进来抱住我,怀里的味道一模一样,我就知道凶手是你。”
原来她这么早就知道了,而他还像个小丑一样在她面前继续演戏。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可笑?
“所以那时候,你的父母也早就知道你的计划?不对,那对夫妻不是你的父母。”
“嗯,他们是我姑姑和姑舅。”
回忆不断在脑海浮现,他后知后觉才察觉到,当初与乔韵芝所谓“父母”见面的那几次,他的确没有听到那对夫妻叫乔韵芝“女儿”,反而是她在不停地喊“爸”、“妈”,像是在提示他们什么。
“那你还愿意跟着我回家,让我去安全屋找你,不怕我再对你起杀心吗?”
乔韵芝稍稍后仰,背靠在椅背上,与霍茂谦拉开距离说道,“和你在马路上,差点被杜二爷派来的杀人从马路边推下去被车撞死那次,我意识到不能坐以待毙。那时候刚好你也在查我,向医院同事打听我怀孕的事情。所以我偷偷去了一趟杜二爷的公司,以询问的方式告诉他,我准备立刻就做羊水穿刺,继承家产,然后打电话把你找来。但是那时候我意识到,比起拉你做替死鬼,倒不如让你进一步确定我没有怀孕之后,成为我的盟友,一起对抗杜家两姐妹。所以我后面又找来了小九,同时假装不知道你赌钱的事,继续和你在一起。”
真是心肠歹毒的女人。
霍茂谦脸上仅剩的笑容消失,忐忑道,“这件事你又是何时发现的?”
如果单凭那两张银行取款存根,应该不会直接联想到他赌钱这件事。
“那两张存根是一方面,还有泼在你办公室门口的红油漆。虽然当时你不准我去看,但我来上海也有半年多了,自然知道什么情况才会被人泼红油漆。再加上,你还告诉我,你曾因为打牌出老千被修女责骂,我顺着柴哥和虎七的线索,一问就问出来了。”
乔韵芝毫不在意,双手环在胸前继续说道,“包括你自导自演的绑架案,我也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如何知道的?”
“手枪。你被抓走之后,我立刻检查了病房里所有的抽屉,发现我当时给你防身的那把勃朗宁手枪也一起不见了,所以知道就是你做的。”
男人突然感觉浑身没了力气。他肩膀跨下去,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显得颓废而失落。
苦笑道,“你这样说,我原本心里还留有对你的愧疚都快没了。”
“不用觉得愧疚……既然如此,我一并说了吧。油画砸伤你的事,也是我做的。”
“什么?”
即便知道她一直在利用自己,霍茂谦还是有些震惊。
那幅油画当时将他直接从梯子上砸晕过去,脑袋、手臂、肩膀和脚都有不同程度受伤,骨折的那条腿上手术缝合留下的疤痕至今仍然十分醒目。
她可曾想过,这样做有可能会要了他的命?
乔韵芝无视他受伤的眼神,侧过脸去缓缓说道,“还记得我口袋里当时被你摸出来的那卷鱼线吗?前一晚在你的屋子待了一阵,我坚持要回自己房间睡,就是为了提前布置这个陷阱。我趁鸟笼里那只鸟睡着,偷偷把它放走,然后将油画框上方两颗钉子都拧松,把粗麻绳绑在左边那颗钉子上,另一头从窗户边穿过缝隙扔出去,在花园里盘成一圈,造成好像是有人收拾过的样子。其实那根绳子从头到尾都只是障眼法,一点作用都没有。”
“真正起到作用的是右边那颗松动的钉子。我在上面绑上鱼线,顺着墙边一直拉到二楼楼梯口的栏杆上固定住。在第二天看着你爬上梯子去查看鸟笼的时候,我走上二楼撕掉固定鱼线的胶带,抓着鱼线用力往外拉,画框便顺势掉了下来。而后我只需要吩咐下人们把你们送回房间,趁二楼没人的时候把鱼线取下来带走就行。”
“为什么这么做?”
他的声音已经低沉到乔韵芝以为他快哭了。
“为了激起你与杜三太太的矛盾,借你的手彻底除掉她。事实证明,你做得很好。”
这算是对他的夸奖吗?
霍茂谦在近乎崩溃的边缘抬起头,猩红眼眶里隐约能看到泪光闪烁。他带着手铐的双手放到桌面,攥紧双拳,青筋凸起道,“告诉我,你爱我吗?”
他终于还是问了。
这一次,乔韵芝有些狼狈的收回眼神,伸出舌头不安地舔着嘴唇说道,“也许爱过吧。”
听到她轻描淡写的一句“爱过”,他松一口气。但这个词同时也代表,她现在已经不爱了,为什么?
男人拳头握得更紧,小心翼翼道,“早在你我第一次见面的当天你就知道我要杀你,你却还是爱上了我,那为何现在又不爱了?”
乔韵芝突然翻了个白眼凝他,看得他喉头一紧。
“当我知道你留下遗嘱,让杜玉琴以为我会在你死后继承你全部遗产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所谓的爱我只不过是想要把我留在你身边的借口。如果你真的爱我,你怎么舍得将我置于如此风口浪尖的危险境地?当初我和你一起被绑在舞台上的时候,你可曾想过,杜玉琴会直接开枪把我和你一起杀了,一了百了?抛开你是个赌徒不谈,我绝不会爱上一个没有把我放在第一位的男人。你或许爱我,但你更爱你自己。”
“我没有!我走的时候已经看到王天行带着警察围道戏院门外,否则我绝不会丢下你独自离开的!”
他越是激动,乔韵芝越是平静。
她揉了揉太阳穴,表情烦躁,“好了,别说这些情情爱爱的,听着让人恶心。”
“恶心?”他重复着这个可怕的词,确认自己在她眼里就是个笑话。
“你以为,你就不让人恶心吗?我那么相信你,带着你给我的手枪与柴哥和虎七周旋,那时候我都一直坚信,如果和他们生了嫌隙,你给我的手枪可以保我一命。但那天在杜公馆我才知道,那里面竟然没有子弹!你一开始就想让我死!”
“对。那天在废弃戏院,不管是杜玉琴开枪打死你,还是你最终因为她没有开枪而选择杀了她,于我而言都是双赢,同时解决了她又解决了你。爱我并不会让你好过,恨我也许还是个方法。但我还是要提醒你,那把空枪也救了你。如果那天你真的开枪将王天行打伤或者打死了,你的罪行远远不止现在这些,即便出狱,警察署署长也有一百种方法让你余下的人生生不如死。”
“那又如何?即便是生不如死,也好过现在让我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人爱我!你不爱我,我的母亲也不爱我!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来找我,也从未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关于黄璃的那些记忆全都是你和你母亲的,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歇斯底里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可怜。可她不能安慰他。
让他恨她,于他们两个都好。
于是她继续添油加醋道,“所以我才说你蠢。”
男人有一秒钟的呆滞,“什么?”
“试想一下,如果你母亲真的爱你,那她留下的那句话又怎么会是‘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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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可以,请救救他’,应该是‘请一定救救他,拜托了’之类的话才对吧?玛丽修女或许爱你,可你用你的贪婪、你的嗜赌伤了她的心;杜文凯或许真的把你当兄弟,可你却被仇恨蒙蔽双眼,明知道他是无辜的,却还是引导杜伯威对他下了杀手。所以你根本不配得到爱,就这样孤独终老,注定是你的宿命。”
说到这,她觉得再争论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这世上比男女情爱重要的事太多了,她不能为谁停下。
乔韵芝推开凳子起身,离开之前又看了一眼颓废在椅子上的霍茂谦。
撇开卑劣的性格不谈,他真是个容貌上等的漂亮男人。
“其实杜文凯很早之前就暗示过你。还记得我问你,他都是如何形容我时,他说的话吗?他说我像杜老爷养的一只虎纹长尾山雀。那只鸟可不是什么山雀,它叫伯劳鸟,也叫屠夫鸟,体型娇小却生性凶猛。它们会把捕来的猎物弄死之后挂在树上。所以你们这些男人啊,就算不了解女人,哪怕多了解一点关于鸟的知识,也会知道,我不是一只乖乖听话的鸟。”
她回头的同时,身后男人终于站起来,不可遏止地朝着她大喊起来。
“贱人!”
推门出来,乔韵芝告辞王天行,坐上汽车回到杜公馆。
她一个人走静静地走上台阶来到二楼,将那扇尘封许久的主卧房门打开,站到床上凝视那幅百鸟朝凤图。
画上,黄鹂鸟明亮的眸子,一如母亲死前看向她那清澈而留恋的眼神。她疯了一辈子,死前最后一刻却抓着自己的手,不停地重复着“杜公馆”和“保险箱”两个词,然后就在她和姑姑、姑舅的哭泣声中咽了气。
乔韵芝呆愣一阵,最终缓缓抬起手,触碰到百鸟朝凤图上黄鹂鸟的眼睛重重地按下去,只听得嘎吱一声,百鸟朝凤图连带画框弹起,像一扇门一样缓缓打开,露出里面镶嵌在墙内的保险箱。
当初他们三个人回到杜公馆来找线索的时候,霍茂谦提出一个人来搜杜伯威的卧房,并说房间什么都没有发现的时候,她就猜到他应该也发现了这个保险箱。
他不希望这个秘密被她和王天行知道,只等着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打开来,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宝贝。
她知道,她母亲的宝贝也藏在里面。
乔韵芝缓缓抬手,用母亲的生日打开保险箱,将里面唯一一张已然泛黄的纸拿出来。
那是一张录取通知书,上面写着黄璃于一九一零年被金陵大学文学相关专业录取,请于一九一零年八月二十七日凭此通知书入学报到。
根据姑姑回忆,母亲那年八月离家,就是为了去往南京读书。那时候的金陵大学才刚刚从书院升格为大学,她说要去南京念大学的同时,和同学们一览鸡鸣寺和玄武湖的美景。
乔韵芝抓着那张过期的录取通知书,只觉得心脏一阵绞痛,随即缓缓蹲下身来,眼泪一颗颗落下,将泛黄的纸张浸湿。
“母亲,这就是你生前最放不下的东西吗……母亲……”
后来,尚在狱中的霍茂谦听闻,杜公馆继承人在继承了杜伯威所有财产之后,将杜公馆内所有鸟儿尽数放飞。无法在野外生存下去的那些,交给那些爱鸟的自然保护机构去处理,并留下相当可观的一笔钱供他们做养鸟花销。
在鸟儿全部消失的第二天,一场诡异的大火将整个杜公馆付之一炬,即便是远在山下都能看见螺峰山上冲天的火光,烧了三天三夜才熄灭。
乔韵芝处理完财产过继手续之后就从上海消失,带不走的财产据说全部捐给红十字会,单独成立黄璃女性互助基金,在上海警署探长王天行的监督下用于帮助那些需要救助的女性。
她冲破过往的枷锁,打开身世的牢笼,就像是一只鸟儿一样,飞走了。
尾声
一九三二年夏,八月二十七日,金陵大学入学报到处。
戴黑框圆眼镜的青年抬起头,看见面前站着一个提着行李的女人。
她看着年岁似乎比自己稍长几岁,一头伶俐的短发下衬蓝底刺绣旗袍,白色玛丽珍鞋干净锃亮,整个人显得优雅文静。
青年翻开面前入学名单,在上面寻找还没打勾的名字,“同学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黄璃。”
“黄鹂鸟的鹂吗?”
“不,是琉璃的璃。”
青年一边翻找花名册,一边小声嘀咕,“如今甚少有人用这个字取名字的,琉璃……那可是种非常通透又美丽的材质,你的母亲一定很爱你。”
说完他找到花名册上“黄璃”二字,在后面轻轻打勾,复抬起头来,向面前女人友好地伸出手,“黄璃同学,金陵大学欢迎你。”
乔韵芝将短发撩到耳后,伸出手去握住青年的手,声音清脆而甜润。
“谢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