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春闺时》
2. 逼婚
“好了,垚垚,你姐姐才刚来呢。”乍一听像责备,但她知道,母亲的下一句不会为她出头,她会说——
“明春也是,垚垚年纪小,你也不知道听她的话让一让她。”
接下来,该她主动罢手,温顺的道歉,再说些漂亮的违心话周全局面。
可是。
可是,她已知道了委曲求全的下场。
是嫁与老夫,是事事为后,是积郁于心早早病逝,是死后亲族为她闹上隔壁,又在隔壁应下诸事后两家重归于好。
李明春如何能再忍而不发?
她伸手去拿最先选中的水仙花,也是在这时,她才发觉自己的手在抖。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身体在委屈的时候会发抖。
见她如此,越行淑意外出声,“明春……你这是?”
她不能理解,像见到猫咪吃五谷、雀儿啄硕鼠,正极力用自己固有的逻辑解释李行春的动作,“是在替妹妹试花吗?”
李明垚和李明筠倚作一堆,听越行淑如此问,她眼里的敌意方褪去些许,撅着嘴轻哼一声,悦然道:“这样的话,那你快取下来还我吧。”
不过她一扫李明春鬓边,瞧清了水仙花的模样,又面露嫌弃,反口道:“二姐瞧你,都把它弄坏了,你还是找人把这花改好了再还我吧。”
原是方才李明春拿它的时候失了力道,叫水仙的花形歪了,原本该贴近发髻的水仙位置下移,罩住了整只耳朵。
美则美矣,水仙却从装饰变成了主体,叫人一眼最先看到栩栩如生的花,然后才是花背后的面容,清秀柔美的一张脸衬着花,两者相映,竟仿佛水仙扎根于脸侧,是由人的血肉孕育而成。
李明垚厌恶这样妖异的美,连带着也对水仙花失去了兴趣。不过这是她的东西,再不喜欢,也没有让给旁人的时候。
李明春摸摸耳边的花,“娘,这是我给自己挑中的花。”
又侧目看向李明垚两姐妹,较之二人寡淡的的脸缓缓浮现出笑,指尖由水仙嫩粉的花瓣尖滑开,经行之处唇角微动,眼眸轻弯,平淡的一幅面容就这么在她们眼前水波渐起又渐消,变得陌生起来。
李明春轻轻垂下头,学着李明垚常做的,蹙起眉,终年含着泪的水眸抬起,生涩的掐着声音,“你们看,我这样好看吗?”
“好妹妹,好垚垚,你看这朵花,我带着好看吗?”
李明垚愣住了。
李明春只是突然想这么做,卖弄完,又觉得没意思。
她放下手,整个人因此“规矩”起来,掩在水仙花背后的脸无甚表情,以一种平铺直叙的口吻道:“妹妹,是娘让我选的,最开始你不也说过分我一朵吗?我现在选好了,就是这朵水仙了,我很喜欢。”
李明垚一时没有接上话,李明春便全当她没话说了,“既如此,那就谢谢妹妹肯让花给我了。”
一锤定音,李明春却心情复杂,原来拒绝这样简单。
李明垚反应过来,面上泛起羞恼,却奇异的并不如何生气,只抓着大姐李明筠同自己一般僵硬的胳膊,露出两眼去盯李明春的背影。
李明筠听见她小声喃喃,“怎么、怎么能这样啊……”
越行淑的位置看不见三姐妹之间的眉眼官司,见此情形一挑眉,视线轮流扫过三个女儿,最后哑然失笑,抬指遥遥一点李明垚。
“你这泼猴终于有点懂事模样了,古有孔融让梨,今有我家垚垚让花,不错,长成大姑娘了!”
李明春没有回头,心下猜测李明垚多半是摆了什么讨喜情状,将越行淑逗得开怀大笑,一双笑眼喜意难抑。
越行淑是个大方的主,高兴了就要送女儿东西,不等笑完就招手唤丫鬟上前,数息之后,那丫鬟端着托盘自内室款款而出,其后跟着另两名丫鬟。
“我儿,快别再想那什么像生花了,这有三盘外头坊市新送来的钗环,你们姐妹一人一份,且慢慢挑!”
说是挑,自然是李明筠和李明垚先选。
丫鬟们自觉往大小姐和三小姐的方向去,李明春此时仍独自站在小厅中央,为了避免挡路,她往前一步,自然而然地立在了越行淑坐着得椅子背后。
越行数正慈爱地望着自己大小两个女儿,余光瞥见李明春的动作,顺口安抚道:“你姐姐已定了亲,要多些鲜亮的首饰才是;垚垚又青春年少,正是爱打扮的年纪。明春,我知道你是最懂事的,让你姐姐妹妹先挑,你别有怨气。”
听着熟到不能再熟的话,李明春无意识抠弄指甲,嗯了声“娘,我知道的。”
挑剩的那盘被送去了海棠苑,李明春对此并不关心,她挑拣着早已打好的腹稿,越行淑却突然伸手将她从背后带至身前,别有深意的眼神落在了她身上。
李明筠和李明垚不再黏在一处,她们各自坐在并排的圈椅上,用最先出现过的、同越行淑如出一辙的怪异眼神凝视着她。
这一瞬间,李明春想起了很多,她的呼吸急促起来,直愣愣睁着眼和越行淑对视。
越行淑是慈悲的,她的幻想不是被骤然戳破,越行淑先是以调笑的语气提及李明筠,“转眼间,阿筠已经快要成婚了,仿佛阿筠和那小子相看的时候就是昨日呢……”
李明筠配合的红了脸,越行淑状似无奈的摇头叹息,而后那让李明春害怕的目光挪了过来。
“明春也是,是个大姑娘了,到了该相看的时候。”李明春在心底疯狂摇头,可越行淑看不到,她自顾自道:“我今日去武安侯府赴宴时瞧见了个人,倒觉得不错。”
“也是巧,那人正住在我家隔壁,还是马上就要授官的进士,如此良才,与明春倒是极相配呢。”
是惩罚吗?
眼前阵阵晕眩,李明春脑子里突兀地冒出一个念头,是惩罚吧,惩罚她擅自改变人生,所以和许巍相看的事才会提前那么多摆在她面前。
前世她出嫁匆忙,从知情到大婚只隔了短短数月,几乎是许家下聘当日,才知晓自己的将来被定在了府外。
可再怎么匆忙,那也是十六岁的春天,距今还有一整年!
李明春恍然意识到,原来早在及笄这年,父母就已经有意替她与隔壁相看了,不同的是上一世她默默无闻,父母便也不曾和她说起,只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再行通知。
而重生后她正巧和刚看中许巍的母亲撞上,母亲正在兴头上,见到她,便将这门亲事作闲聊与她提及。
她因此得以提前一整年得知自己的归宿。
“林夫人的夫君官拜礼部侍郎,娘已替你问过她,这许巍在榜上名次极好,今岁授官多半就是京官了。”
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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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对许巍十分满意,她顺手牵过向来柔顺的二女儿的手,以一种揶揄的语气对李明春说,“许相公大有前途呢。”
李明筠道:“听着到很年轻有为,不过二妹性子贞静,配许相公也不算辱没了。”
名门小姐们少有对外接触的渠道,故而李家姐妹只知隔壁性许,却不知具体如何。听越行淑大夸特夸一番,李明筠只以为二妹不说话是怕自己配不上,倒真心实意地劝慰了一句。
若问李明春还愿不愿意再嫁进许家,那她必然只会回斩钉截铁的不愿两个字。
许家精穷,又有严苛婆母和刁蛮小叔子,丈夫也不是个贴心的,嫁进他家与掉进黄连汤里有何区别?
李明春扯动僵硬的嘴角,从喉咙挤出声音,“娘,我还小呢……”
越行淑摇头道:“哪里小了?你姐姐在你这个时候已经和林三郎见过好几次了。”
李明春绞尽脑汁,又道:“隔壁家好是好,可我听说他家大郎虽未娶妻,但已年近而立,二郎又连志学的年纪都不到,不知这许巍是哪一位……”
“女儿将满十五,怕是和许家两位二郎都不甚合适。”
越行淑闻言眉毛竖起,却是将锐利的的视线扫向李明春身边安静立着的采荷身上,“你从哪听的这些,是不是你房里那些懒皮子们在你耳边乱嚼舌根了?”
“我说过多少次,不许把外面的事带进府里,平白脏了姑娘们的心!”
采荷被盯得害怕不已,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俯身叩首,呐呐不敢言。
李明春侧身挡住了蜷作一团的采荷,她站在越行淑跟前,不必回头便能感知到李明筠李明垚二人落在背后的芒锋般的视线。
她不回头,她不能回头,她的身体微不可察的哆嗦着,肩背却努力挺直。
“娘,不必怪她们。”她努力冷静,但失败了。
重生后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挑剔且难以忍受,仿佛前世所有值得赞美的品性都消失了。
她很清楚,依自己的性子,此时她该和采荷一道跪倒认错。
她幻想着这一切,任由想象将心脏贯穿,身体却没有丝毫弯折,反而撕下耳畔的水仙花,完全露出自己和越行淑相似的一张脸。
她一再睁大眼睛,视野却依旧模糊。
小厅一时安静,只有李明春挺着苍白倔强的脸,一字一句道:“娘,我住在府里最偏僻的海棠苑,与隔壁许家仅一墙之隔,许家的事不是丫鬟告诉我的,是我自己听到的。”
“院墙低矮,我每夜躺在床上,都是数着隔壁的声响睡着。”
“娘,我还知道许家家贫,今岁已到了四月,他家才将补足了冬日碳资。不谈诗人老去莺莺在,只说李许两家犹如井浅河深,如何能配?”
“怎会如此……”越行淑惊住,嘴巴张合半晌道不出言语,最后犹豫道:“你还小,不知道许多道理,许家虽有百般不好,但许巍进士及第,前途不可限量,你嫁过去就是板上钉钉的官夫人,日子只会越过越好,何必只看当下一时贫困呢?”
“海棠苑是娘疏忽了,不过你到底已经住了那么多年了,眼看着到了出嫁的年纪,总不好大动干戈,明春,委屈你再忍忍吧。”
李明春却忍无可忍,“娘,我不要一时贫困,许家日后再好也与我无关,我不嫁许家!”
3. 如此忤逆不孝!
“你是女儿家,怎么能这样说话。”越行淑眉心竖起三道痕,十分不满,“谁把你教得这样势利!”
她并不把李明春的的拒绝放在心上,左右二女儿向来听话,不过一时没转过弯罢了,她总会想明白的,自己一番苦心都是为了她好。
眼见越行淑满眼不以为意,李明春不由心生绝望,哀声道:“娘,你一定要我过苦日子才满意吗?”
这话说得就锥心了,亲生母女,怎么就说得跟仇人似的。
“快住嘴,你这是什么话!”越行淑斥责。
“孽畜!”门外听了许久的人已怒不可遏,闷头闯入小厅内,恨铁不成钢地指着李明春骂,“你娘一片苦心都是为了你着想,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倒好,还怨起来了!”
原本默不作声的李明筠李明垚姐妹忙起身,小声唤道:“爹。”
李父挥手让她们坐下,转过头又用一双虎目瞪着李明春,“越来越没规矩了,见到我来都不知道叫一声。”
李明春以一种陌生的眼神凝望李父,她嘴唇哆嗦,那一个字含在嘴里始终吐不出来,最终只低声道:“许家不好,我不嫁许家。”
李父没料到她仍不肯改口,气得背着手来回踱步,“许家到底有哪里不好?”
“离家近,出嫁不必受亲人分隔之苦,娘家也能时时为你撑腰。许巍更是才情出众深得未来上官看重,年纪大怎么了?须知年纪大的才更疼人!家里境况差怎么了,许家要是家资丰厚又儿孙出众,十全十美的人家,什么天仙配不得,如何能与你相看?”
“我的儿啊,你自己也不全然都是好的,性子本就呆板,样貌也不十分出众,以己度人,许家已是极好的人家了。”
从越行淑到李父,千篇一律的劝言。
在许巍这个人被摆在她面前时,她其实根本没有其他选择,因为选择权从始至终都没有给到她手中。
李明春问,“我只能嫁给他吗?”
李父的神情变得松缓:“你放心,许巍是极好的。”
李明春眼里的泪意已然消退,她嗯了声,目光直勾勾盯着李父逐渐放松下去的唇角,突然再一次重复,“我不嫁许家。”
“你!”
李父再绷不住温润君子的面皮,勃然变色。
李明春只觉脸上剧痛,李父用刚扇了她一巴掌的右手指着她的鼻尖骂道:“你竟如此忤逆不孝!”
越行淑平生最好面子,哪能见得如此景象,慌地快步走下来挡住李明春,忙去按李父高高抬起的手,急声道:“何至于此!”
“明春,快别犟了,你今日怎得如此糊涂!快跟你爹认错,说你知道错了。”
李明春口中传来咸腥血气,她双眼亮得出奇,咬牙盯着李父,只重复道:“我不嫁、许家!”
李父大觉失望,恨铁不成钢道:“我与你娘为你筹谋良多,你连这都看不透,逆子,滚回你的海棠苑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李明春转身就走,越行淑本欲伸手拦人,却不想她动作太快,竟也没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明春的背影迅速远去。
采荷默默跟在自家小姐身后,两人都不说话,只一路急行,浅色裙角蝶翅般翻飞,最后在小径上跑了起来。
海棠苑众人惊诧的望着她们,尤其是脸颊肿胀的小姐,李明春冲入房内,并严禁任何人入内,连从小伺候的采荷也不例外。
海棠苑气氛压抑,天应景的阴了数天,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在这晚骤然转大,雷击照亮半个夜暮。
李明春辗转反侧,她瘦了许多,越发纤细的手碗垂落床沿,锦裘一角搭在腰上,聊胜于无罢了。
屋外雷霆越发狂怒,她安静听着,蓦地从仿佛要毁天灭地的雷声中分出串细碎脚步。
门扉被推开,采荷提着盏光芒微弱的烛台,湿漉漉立在门口。
“小姐。”采荷被雨打得苍白的脸露出一个笑,而后提灯入内,熟门熟路的从箱笼里翻出件半旧柔软的衣裙换上。
她包好头发,爬上床,在李明春的注视下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抱住她,“小姐,我来了,别怕。”
鼻端尽是女儿家的甜馨香,李明春枕在柔软的胸口上,冰凉躯干汲取着采荷身上的热源。她想起来,前世自己确实是害怕打雷的。
什么时候开始不怕了呢——出嫁后数夜孤枕难眠,夜晚的雷打得再响亮,也无人如此刻般安慰,采荷倒是来寻过她,只是被挡了回去,久而久之,她便也习惯了。
此时再被人搂在怀里轻声安抚,窗外雷霆仿佛也重回十五岁时的可怕,李明春埋进采荷怀中,后知后觉发起抖来。
“采荷,我做错了吗?”她问。
这次采荷没有对李明春沉默,她毫不犹豫道:“小姐没有错。”
“可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我没有错,错的又是谁?”李明春语气幽幽。
“这……”采荷迟疑着,她想起当日夫人步步紧逼,老爷面孔狰狞,咬牙道:“自然是夫人老爷的错,许家一团污糟,可他们却不肯听,小姐只是说了事实,他们还……”
李明春道:“还对我动手了。”
“对!”说及此,采荷语带恨意,但到底不敢咒骂两人,只道:“小姐又有什么错!”
得到满意的回答,李明春终于安分了,她回抱采荷,采荷也因她依赖的动作安静下来。
一夜狂风骤雨,到了次日清晨,连绵小雨终于暂歇,给人以喘息的间隙。
李明春好不容易睡了个整觉,醒时天已大亮,她支起身子,略一偏头,瞧见采荷正伏案不知忙些什么。
桌案前就是大开的东窗,春风裹挟雨后湿气闯入,她想起采荷昨夜淋雨而至,浑身俱湿透了,不由心生担忧,怕她因此受凉。
李明春起身下床,伸手捡起架子上的外衫,悄悄上前,无声为采荷披上外衫。
她动静极小,一路悄无声息,采荷吓地骤然转身,才惊觉身后立着的是未着履的小姐。
“呀!”她低呼,下意识伸手去挡桌案,但一切为时已晚,李明春已看清楚桌上的东西了。
采荷亦知为时晚矣,她放下手,垂下脑袋,失落道:“这像生花太娇贵了,我怎么弄花形都是歪的,可这是小姐亲自要回来的……”
案上正放着当日引人相争的水仙花,采荷两手指腹殷红,对着这花不知摆弄了多久。
奇怪的是,最初如何势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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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当日的情景后,李明春对件战利品已全无触动。
见它令采荷烦忧,她只心生厌恶。
说与采荷听后,采荷却以为这是小姐怕她继续担心才这样说。
李明春无奈,折腰去取桌案旁侧烛台下存放的火折子,一手拿花,一手点燃,扭曲变形的花枝燃起白烟,她把头搭在采荷肩上,轻声道:“你看,我是真的不喜欢它了。坏了没关系,烧掉也无所谓。”
采荷目瞪口呆。
短短数日,小姐给她的印象一变再变。
她们起得晚,便将早膳作午食用。
待到午食用毕,李明春本想开箱整理自己往年的衣裳首饰,海棠苑却罕见的来了客人。
“二妹,这几日倒春寒厉害的紧,母亲怕你着凉,雨一停就让我来问问你如何了?”李明筠言简意赅,一进海棠苑就道明来意。
可李府不过四进之家,就算下着雨,来一趟海棠苑又能废多少功夫,为何偏要等雨停?
海棠苑已数年未进新皮袄,怕她着凉,又为何两手空空?
重来一世,仿佛拨得云开见月明,许多参不透的事情皆明悟了。李明春心底泛冷,她看见李明筠衣着厚实,这不是年轻女子爱穿的装扮,显然是越行淑特意嘱咐。
她将大女儿照顾妥贴,又在春雨落尽时记起二女儿的存在。
妒嫉如此轻易,心口和往日太多次一样沉闷隐隐作痛,李明春才明白,原来她是在不甘心。
李明筠带着目的而来,她微蹙眉头,用关怀的目光柔柔望着李明春,自然而然拉住她的手,轻轻一叹气,惆怅道:“二妹这几日还好吗?那日你的样子可吓坏我了,爹很生气,娘也气,但娘又怕你是因为出了什么事才左了性子。”
“二妹,你若有事千万要告诉我,不然憋在心里自己难受不说,也会让爹娘为你担心呢。”
李明春带李明筠入到内室,丫鬟们都被拦在帘外,内室东窗在之前被采荷关上了,她在一室昏暗中拉着姐姐坐上软榻,又软身垂首,半张脸埋进母亲为姐姐安置的软毛领里。
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也莫名期盼起来自母亲的柔软。
“姐姐,我什么事也没有。”她的声音莫名低缓,仿佛这几日的怪异是场幻梦,在此刻,她回到从前安静柔弱的模样了。
浅而缓的声音拂过耳侧,李明筠因突然被人靠上肩头而僵硬的身体一忪,她不太熟练的抬手轻拍妹妹的背,问:“既如此,你那日怎么不愿意和许家结亲?”
静默。
漫长的静默。
李明筠许久才得到回应。
“姐姐,我说过了,许家家贫,且许巍已年近而立,与我太不相配。”
李明筠不解,“可爹娘也说过,许家穷困不过一时,许巍本人极有才华,年龄大不过是白璧一点瑕,根本不值一提。”
李明春倚着李明筠的肩不再言语,她把玩着李明筠的袖口,瞧见她白腕上用红绳系了颗香珠,还未看清楚,那截手碗便骤然离开。
李明春抬起头,露出的瞳孔格外黑沉,李明筠不自然道:“这是爹替我向道观求的辟邪珠,说是不能教旁人碰着……”
“李明垚有这个辟邪珠吗?”
4. 为何不再爱我
“这、明垚有是有。”李明筠不明白为什么从来不追究的二妹开始变了,她甚至想不出好的解释,只能干涩道:“你不要乱想。”
她有些委屈,辟邪珠又不是她带回来的,问她有什么用?
李明春却已从她这三言两语中知悉了,她唇角往上,露出个明显的笑,怪异的是眉眼未动,只有下半张脸的皮肉是笑模样。
李明筠察觉到了她平静面容下掩藏的波涛汹涌,不合时宜的,她想起那日在小厅时,二妹鬓边簪着和衣裳同色系的水仙,分明从头到脚的俏丽色彩,却从她身上看不出分毫如见春风的柔美。
小妹当时感叹,非人是妖鬼矣。
思及此,再看这几日性情大变的二妹,李明筠脊背发麻,只想立马离开这密不透光的卧房。
她正欲起身,不想腰上一沉,竟是李明春伸手紧紧揽上她的腰不肯松手。
李明春先是笑,“姐姐要走了吗?”
又敛眉作哭状,声音却压的低沉,厉呵道:“不许走!
眼见原本从前面团一般的人此刻疯了般时笑时哭,李明筠只以为心中猜测是真,吓得不顾仪态连连拉扯腰上的手,“你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快松开!”
李明春面带哭痕,明明身量瘦弱,一瞬间却爆发无穷力气,直接爬上去将人压在身下。
她用手捂住李明筠吵嚷的嘴,微微垂首,两张相似的面容上下交叠,她能听见李明筠惊恐的呜咽,李明筠也能看见她潮湿的眼睫。
再压抑不住,李明春鼻尖酸涩,滚滚泪水凭空落至李明筠眼角。
“你是我姐姐。”她含泪低吼,前世积压的怨愤在此刻流露一角,“你是我姐姐!辟邪珠的事怪不到你,我也不会怪你,可你怎么能和他们一样,也觉得我就该乖乖听话,就该嫁给许巍!”
“你知道女子婚姻不易,你知道老夫少妻惹人笑话,前者母亲已为你招赘,使你不必去外面寄人篱下,后者你曾借我之口向母亲施压,如愿招林家比你还小三岁的三郎上门。姐姐,你处处不肯吃亏,你明明什么都明白,可为什么在要和他们一起劝我吃亏?”
“是因为不在意我吗?是因为我的后半生对你而言,远没有让爹娘顺心来得重要是吗?”
李明春捂嘴的手没有松开,她不需要李明筠回答,她心中已有答案,此刻只是宣泄。
她想,到此为止。
无法再继续自欺欺人,她必须承认,她在这个家并没有多重要。被遗忘在角落,成为唯一的出嫁女,死亡是可以用利益收买的短暂伤怀,都是寻常。
只是姐姐,你从何时开始不再爱我。
明明幼时李明筠也会揽她入怀与她说亲密话,更会为了她在父母面前据理力争。
岁月磨人心,幼时无话不谈,少时离心离德,壮时形同陌路。
“姐姐,你从何时开始变得和爹娘一样了?”李明春枕着自己的手,耳下就是长姐被她封禁的唇舌,她靠着答案,温热泪迹浸染指缝,自顾自道:“姐姐,我会恨你。”
质问过后,她和挣扎渐弱的李明筠一样失了力气,安静伏在李明筠身上,手被挪开也没有反应。甚至还有心情想,她会说什么呢?
李明筠已经彻底没了官员小姐的体面,她穿得本就厚实,又被人捂着嘴压了许久,此时发髻松散,面带潮红。
“你……”她吐息略急,平复了片刻才道:“阿妹,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李明筠摸索着攥住李明春湿漉漉的手,动作安抚,却道:“是不是被魇住了?明明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胡思乱想起来了。阿妹,明春,你作何要钻牛角尖?是我叫你生气了吗?”
“明春,你是不是知道了小妹也要招赘的事?”她小心翼翼地问。
家中三姐妹只有老二是要外嫁的,这件事除了李明春,全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李明筠模模糊糊知道外嫁是不如招赘自在,却说不出让二妹也招赘的话,李府就这么大,哪能容得下三个女儿同时招赘呢?
越心虚,就越想要辩解。李明筠想对二妹说外嫁也很好,家人没有偏心,父母为她精挑细选得许巍就很合适,大家都没有亏待她,叫她舒心,叫她听话,叫她不要再闹了。
可李明春问得一针见血,“当年作诗招赘,榜首者才华横溢,次者亦学富五车,可你见过二人后就终日以泪洗面,爹娘无法只得替你上门赔罪,盖因那二人前者长髯须,后者旧襕衫。”
“最后你选了排名不显,却家资丰厚又小你三岁的礼部侍郎林大人的第三子上门,这也没什么,说明你对亲事慎重罢了,这很好。”
李明筠已经明白李明春的未尽之言了,二妹从来都安静顺从,从未有过如此犀利的时候,她措手不及,一时难以回以辩驳。
“母亲辞去了教我作画的赵先生,却在今岁替你加设了词赋先生,姐姐,你日学夜学,难道只学会了己所不欲施于人的道理吗?”
可你怎能和我作比?
李明筠下意识这样想。
她勉强道:“你与我不同……你性子安静,要找年龄大会照顾人的才好,况且外嫁低门才好挺直腰杆,明春,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啊!”
“我宁愿你对我不闻不问,总好比现下在我面前假模假样!”
她言辞急切,李明春竟也寸步不让。
李明垚胸口不断起伏,已然理屈词穷,最后一把甩开交握的手,学着母亲的口吻呵道:“你的礼仪孝悌都白学了,我是你长姐!”
我是你母亲,我是你父亲,我是你姐姐——这是李明春常听到的话,这之后往往会跟着,明春,听话。
就连前世病得起不来身时,母亲来寻她,都与她说得是“明垚是你妹妹,她有孕在身不好叫丧事冲撞,明春,听话,你再坚持几个月吧。”
顺从刻在骨子里,于是骷髅架子又熬油似地熬了许久。
她早已打算不再顺从,而经由数日前那遭,李明春又明白,妥协无用,说理亦无用。
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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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捂住耳朵,蒙上眼睛,不听不看不沉默,以最激烈的情绪去抗争所有。
李明筠从前送了妹妹许多小物件,后来两人往来渐少,李明春只对那些物件越发珍视,便常年摆在床榻边把玩。
此时她眼一瞥,就瞧见软榻边角掉了只李明筠曾送的蝴蝶白贝簪。
顺着她的目光,李明筠同样看清了那只簪,只是她已忘了簪的来历,只瞪大了眼,眼睁睁看着李明春抽过那簪狠狠朝地面掷去!
簪子应声而碎,迸溅的碎片四射。
李明春脸带血痕,用手指着蝴蝶断开的翅膀,回过头以沉沉双眼与人对视,冷声道:“蝶簪生六翼,你我分二心,此生不复旧时意!李明筠,往后不必和我惺惺作态。”
李明筠坐起身,怀疑自己看错也听错了,等了一会见李明春态度依旧坚决,她不可置信道:“你简直疯了!”
李明春眼角泪痕犹在,她本身量纤瘦,五官淡雅,激烈一番后白肤盈盈浮起粉意,整个人如同雨打春花般。
偏眼神极冷漠,锥骨恨意铺满眼底,叫李明筠心惊胆战。
“出去!”
分明已得自由,面上却仿佛依旧被五指紧紧覆住。李明筠喉口难张,呼吸也艰难,最后只复杂地凝望李明春一眼,便匆匆逃离这处昏沉地了。
闯开得房门嘎吱作响,暴雨随即倾盆而至。
狂风趁机卷入屋内,帘幕乱飞间,可窥内室混乱,等候已久的采荷心中一惊,寻到她的小姐久久僵坐榻上不曾动弹。
她忙关上房门,欲将风雨拦于门外,可小姐不知是不是觉着这样太闷,倚向窗边,伸手大大推开窗扇。
将平复下来的帷幕又高高扬起,最受影响的却是趴在窗沿处的李明春,几乎顷刻间,便被凉雨浇了个透彻,发丝贴着脖颈,原本血色充盈的脸迅速苍白下去。
她垂着秋水般清浅的面容,面上只有纯粹的黑白两色交映,叫人望之触目惊心。
采荷何曾见过小姐这般了无生气的模样,她扑上前阻拦,语带哽咽,“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啊!”
李明春捋顺额发,微微一笑,“我在清醒。”
窗户在眼前合上,李明春胸中燃着一团火难以抒发,浑身又遭冰凉雨水洗净,冷热交叠,很快头昏脑胀起来。
采荷寻了条长巾为小姐汲干头发,湿透了的软榻是不能待了,她哄着李明春躺去床上,伸手替她换衣时突觉触手滚烫,低头一看,小姐神色恹恹,显然受凉后发热了。
苑里常备驱寒药,采荷正欲喊人去取,就闻门外传来急切脚步声,有人敲门后喊:“采荷姐,流珠姐姐煮了驱寒药,叫我来问问小姐有没有需要!”
来得正是时候呢,采荷大松一口气,忙开门取过药喂给小姐。
原以为小姐吃过药后很快就会退热,不想烧刚降下去,到了傍晚又反复起来,丫鬟们又煮了汤药来灌,却始终不见不再见好转。
流珠急得团团转,采荷咬牙道:“我去前院找夫人!”
5. 恨意如东水
天光散尽,采荷提着灯笼快步走在廊下。
风声雨声雷击声,不闻人声。
大雨下前院门窗皆紧闭,采荷贴着门房窗扇使劲往里看才能分清微弱黄光,昭示着守门人还没睡,还有人替她通传。
她砰砰敲着门,守门的婆子叫她吓了一跳,她捂着胸口,小而精的眼睛转过来看清来人,抬到一半的屁股又慢悠悠落了回去。
“是二小姐院里的啊,这么晚了来做什么?”
“小姐病了,我来请夫人传大夫!”
“病了?”婆子怀疑地看了过去,但见采荷焦急模样不似作假,还是道:“既如此,你且等我片刻,我去禀明夫人。”
门房婆子面相虽差,腿脚倒很利索,采荷转个身的功夫就见人又出来了,她忙迎上去问:“如何?夫人怎么说?”
婆子面色难看,挥开采荷搭上来的手,啐她一口骂道:“快走快走!你家小姐下午还有力气气走大小姐,怎得晚上就病了,必是装病想给大小姐难堪!我好心看你可怜才替你带话,还连累我也被揪着脸皮骂一通!”
“怎么会?”采荷几乎听懵了,“小姐的性子夫人再清楚不过,怎么会不信小姐?”
婆子已然没有了耐性,将人推搡出房内,“瘟神!还不快走!”
采荷只得空手而归。
流珠知晓缘由后虽急得上火,却也没有办法,只好又去翻之前剩下的风寒药,不想一拿起来才发现药包簌簌落下虫粉,原是这药放了太久,不知何时叫虫蚁盯上吃了许多。
小姐病情反复时喝药不见好转,想必就是因此。
这下药也喂不成了,年龄更小些的揽云建议用湿帕子擦身,采荷流珠照做了,如此忙碌半夜,熬至丑时末,小姐身上的温度终于开始往下降。
采荷几人早已累得头晕眼花,听见好消息后提着的那口气便散了,连路都忘记如何走,三三两两坐在地上,软着手脚靠上桌椅床沿。
次日李明春醒时看见得就是这副场景,春光盈室内,帷幕遮掩间,地砖上生出许多豆蔻少女。
她的头还昏沉着,但还依稀记得昨夜忙乱的动静。
喉咙干渴的厉害,李明春小心起身,绕过三两沉睡的丫鬟去桌前倒水。
倾倒茶水的动作也克制,她端起水杯小口喝下,又怕室内人多了会憋闷,便去将关严实的窗户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早春寒凉,李明春却循着凉意倚上窗扇,微弱的风扑了满面。
她其实更喜热,只是觉得寒冷叫人清醒,理智随之而生,在近乎自虐的寒冷中,她才能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心软。
不要走回头路。
李明春心里想着事,垂着眼睑,无焦距的视线落在外面的海棠树上,由低至高,院墙外的小径在花与墙的缝隙里探出。
那是连通海棠苑和其他院落的唯一路径,海棠苑位置偏,地方也小,和她这个主人一样沉默的贴着墙角生活,供人行走的路也这样曲折幽微。
渺小的,寂静的,就这样消失也不会有人很快就注意到的。
李明春已经忘记母亲上一次出现在这条小路上是多久了,或许除了前世在出嫁那日来为她梳妆时,就再没有过?
她迟缓地闭上眼,又睁开,眼前的画面没有改变,小径突然活过来了。
母亲出现在海棠花下,长姐和小妹的脸随之消失在围墙边上,她们身后跟着位身披道袍的女冠。女冠穿着极正式,束发戴巾,左右各有一名捧剑拿符的小道士。
寂静许久的海棠苑一瞬间挤进太多人,房内睡着得丫鬟们惊醒了,她们不明所以地互相对视,而后声声叫着小姐围了上来,数张少女娇面齐齐窥视窗外,急躁而又紧张。
揽云最小,十一二岁的年纪,脑袋刚到李明春的胸口,她恐惧的望着桃木剑和符纸进了海棠苑,声音发虚:“小姐……她们,要做什么……?”
揽云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很怕怪力乱神。
李明春揽着她,记忆从昨日和李明筠的对峙中收回来,默然片刻后认真回道:“是打算除掉让我发疯得邪祟吧。”
“什么?”揽云不懂。
窗户已经看不见人了,她们进了苑内,隔着一扇门,能听见一厚重女声道:“越夫人,贫道已看过了,此处前有山丘挡风水,内有高树遮阳气,确是一处极阴之地,最易滋生阴气邪祟。”
“如何解?”
“……伐树,移门,贵府小姐若邪祟入体,便戒食数日,待身体虚弱濒死之际,入体的邪祟自会离体以求生路。”
采荷听得迷茫,“什么意思?”
李明春又腾出手去摸她的脑袋,温和道:“是要饿死我呢。”
说话间,随侍越行淑左右的大丫鬟已寻入门口,她推开门,院子里立着的几人随之瞧见屋内挤挤挨挨的数人。李明筠李明垚两姐妹低声惊呼,越行淑皱眉挡在她们身前,隔着数丈远,李明春听见她说“不成体统”“没有规矩”。
两人遥遥相望,一人隐含嫌恶,一人面无表情。
“你都听见了?”越行淑沉声道:“昨日明筠刚来劝过你,转头你就病得不行了,这要传出去让外人如何想你姐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恶毒,对亲姐姐不怀好意?”
“刚才你也听见道长说了,此地多生阴邪,我姑且当你是叫邪祟迷了心智,你自己听从道长的话,好自为之。待邪祟除尽,我再来看你。”
若是邪祟没有除尽呢?
李明春想,如果一直等不到她低头认错,她是被送去乡下,还是就此饿死在这偏僻的海棠苑呢。
没有答案。
李明春前世一直忍耐,从没有忤逆长辈的时候,因此和家人一直维持着友爱的表象。
直到越行淑带人来此要将她贬为邪祟,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母亲竟真的心狠至此。
道长侧身与越行淑说了什么,见她颔首,便转身示意身后小道士,小道士们连连点头,领着一众膀大腰圆的仆妇围上静默矗立的海棠树。
另有三五人持宽刀走近,意欲砍伐门扉。
苑内一片狼藉。
隔着重重人影,李明春见越行淑背过身去安慰李明筠两姐妹。
是了,她们都是闺阁娇小姐,何时见过这般糟乱景象,此刻必然不适,正需要母亲柔声安慰呢。
她已是活过一世的人,应该心神通明,不必受困于过去,她应该释然,醒悟曾经的委屈只是过眼云烟,她应该……
然而,无法做到应该。
她无法不在意。
即使重生过,可她依旧是她,渴望亲情关爱的本能从未消失,前世她被亲情牵制一生,重生后她的目光依旧追逐她们。
委屈在长久地折磨下悄然变质。
嫉妒,不甘,愤恨。
尖刻的恶意蓬勃生长,如毒药腐蚀,如烈火灼烧,催促她还以相同的折磨来得到救赎。
李明春很早就知道自己被冷落的真相,大姐李明筠出生于父母新婚燕尔时,小妹则是两人冷战后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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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小妹时母亲身子虚弱已久,难产后再无法孕育子嗣,他们因此宠爱最后的女儿。
而她,就是那个导致母亲身体虚弱的孩子。
大姐出生后祖母催促母亲再生个男孩,恰逢父亲遭贬心情不顺冷落了母亲,母亲本不欲向祖母低头,可不合时宜的有孕叫她丢了面子,两人便认定了是这个孩子与他们家犯冲。
对二女儿不喜的缘由如此草率,他们却对此深信不疑了近四十年。
采荷紧贴着她的胳膊,瘦弱的身躯颤着,像是怕极了。
这样的大阵仗,采荷也第一次经历。
衣袖下两人的手悄然握紧,复又松开。
从始至终没有说话过的人骤然动作,少女散着发,身着白色寝衣,未穿鞋履,一身如同众多志怪小说里的鬼物,她拨开人群,行为也如同疯子般不顾常人目光。
作装饰用的花瓶被砸在地上,她捡起碎片,知道自己没有其他可以当作威胁的东西,便将尖利瓷片抵至脖颈,以自己的性命做筹码。
母亲的视线如愿落在了她身上,李明春轻勾嘴角,手碗略一用力,白皙的皮肤便裂开长长缝隙,从中流出鲜红刺眼的温热液体。
越行淑下意识左右望去,见请来的道长及家中仆从无不好奇窥视这处。
她面色扭曲了一瞬,忙高声唤:“你做什么!明春,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样对自己是要锥我的心啊!”
李明春只用漆黑的瞳孔望着她,唇肉发颤,刚烧过的喉咙还哑着,她狠声道:“你是要锥我的心!”
“她们是你女儿,难道我就是路边捡来的吗?昨夜我病的厉害,你却想让我就此病死,今日见我安好还要说我见不得李明筠好……你是想将我送人换名声的恶鬼,李明筠是意欲助纣为虐的伥鬼,李明垚又好似出水莲花般清清白白,我看在眼里,怎么能不恨?我不是圣人!”
恨意如东水,寒雪缕缕化,绵绵无绝期。
可恨来恨去,是恨她不爱她。
李明春红了眼眶,泪眼执拗地和越行淑对视,哽咽道:“娘,放过我吧……今日若想当着我的面伐树除门,除非我先死了。”
她的话语并不掷地有声,可无人敢轻视,只因她的手也不稳,脖颈处裂口又添几道,染红了半面臂膀。
这下墨发披散,白衣染血,巴掌大的面孔血色尽失,又一副自尽模样,真真是人鬼难辨了。
越行淑从未听过二女儿说过这么长的一段话,且字字珠玑。
她一时怔住,可苑内其他同样被震慑的人又使她回神。
“住嘴!”她指着李明春,浑身发抖,却不是因为担忧女儿,只听她厉声道:“你是真的疯了,在这里胡说什么!”
“什么死不死的,方才道长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海棠苑的布置易生邪祟,我分明是为你好,你只管自己委屈,却看不见我的用心。”
李明春不信,“山丘挡风水,高树遮阳气,若真为我着想,怎得不说挖外面的山丘,只说改苑里,非要闹得人心惶惶。”
她正说着,突然背后一重,有人从背后扑倒她,手中碎片也因此滚落了,越行淑见状神色一松,忙招呼人道:“去!去拿绳子把她绑起来,别再让她闹事了。”
仆从一拥而上,采荷她们欲上前救人,又被打了回去,房内顷刻间乱作一团,哭叫与呵斥声绵延耳畔。
李明春被不知是谁按在地上,侧脸贴着浸凉地板,有人扯落帷幕将她裹住,她的视线穿透众人裙摆,是越行淑明灭不定的冷漠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