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道白月光绑定谛听儿子后》
1. 惹尘埃
晴空下的圣女殿清冷如常。
空旷的大殿上落针可闻,身着浅金衮服的天帝高坐主位,重重拍向玉座把手,那宝座不堪重负,响起不明显的碎裂声。
“涂汝圣女,你身为无情道第一人,明知天规而犯之,你可知错!”
殿中的空气如同凝成了实质,难寻喘息之机。被称作苏涂汝的女子周身本就凝着清冷的蓝色神力,黛色远山眉微微蹙起时,那片蓝光更是降到冰点,她的身后,尚未到她腰高的一只白色的团子抖了抖:“娘,元阳冷。”
苏涂汝身后蓝光顷刻间化为齑粉,流动的微风吹散了那片令人胆颤的寒凉。苏涂汝收回指尖停止施法,一贯没什么波动的琥珀色眸子静静看向天帝,暗暗地把面前的小团子往身后拉了些:“苏涂汝甘愿认罚。但稚子无辜,望天帝念在往日情面上,饶我儿一命。”
“饶你一命不难,这孽种今日绝无可能走出圣女殿!”
视野被母亲完全挡住,尚不足五百岁的小团子抖得更厉害了,他默默用肉乎乎的小手揪住神女腰间的白色飘带,心下委屈又疑惑:“娘,我当真是孽种吗?”
心中一揪,苏涂汝连忙俯身替儿子擦去刚刚滑落的小珍珠:“非也,你是娘最珍重的小宝贝。”
“娘是骗元阳的吧……我在殿中不能大声笑闹,神仆看我透着嫌恶,娘还要因我受罚。这是为何?”小团子黑曜石般的眼珠不解地看向母亲,泪珠断了线一样扑簌簌落下。
刚刚还能维持冷静体面的苏涂汝慌了神,天帝冷冷补刀:“你母神贵为无情道圣女,自甘堕落与那肮脏鬼族私通苟合,这才有了你,你会给你母神和整个神界带来无尽的灾祸。”
元阳那双漆黑如墨的大眼猛地睁圆:竟然是这样吗?
“天帝!别说了!你有什么怨气冲我来。”苏涂汝看向天帝的目光带着凶狠,如同护崽的母狼,再不复往日温驯乖巧,拿下假面,这才是她真实的样子。
可笑天帝居然才看出那清冷寡情的外表下,藏的是怎样难以驯服的凶兽。
“苏涂汝,杀了这孽种,你还是天界高高在上的圣女,此事我就当没发生过。”天帝循循善诱,他对上古神族一向心怀仁慈:“或者,你们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做个伴。”
苏涂汝沉默不语,金黄神相带着剑啸扑面而来,苏涂汝修长如玉雕般的手捏起法诀,冰蓝色护罩神光暴涨,与另一股力量相撞掀起一道罡风,殿中帐幡狂舞飞扬。
苏涂汝感到力不从心,贝齿轻咬不染而朱的下唇:“天帝,可还记得那日没谈成的交易吗?我给你无情道心,你放过我儿。”
金黄神相一顿,攻势凝滞,天帝眯起眼睛:“当真?”
无情道心伴圣女而生,是温养神魄的神器,非自愿不可剖。
所有神族都传苏涂汝圣女实乃无情道天选之女,在疗愈魂伤方面天赋异禀,天帝却觉得她不过是得了无情道心的机缘,曾与她商量:“若是千万年之后你湮灭,可否将无情道心剖给我。”
果然遭苏涂汝婉拒。
天帝长叹一声,指尖那缕刚引来的天雷由明转灭,深如古井的眼神中适时地涌上悲痛和恻隐:“神族慈悲,念你苦修多年之功留你二人一命,废去神格贬往冥界,永生永世不得飞升。”
梵音念毕,一股悍然霸道的神力带着阴寒裹住苏涂汝的道心,猛地一抽——苏涂汝心口一空,刀绞似的剧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被她强行压下,冰雪护罩应声而碎。
苏涂汝跪坐在地,几乎是立刻回头抱着元阳为他挡住余波,右手托住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不让孩子看见她痛苦的表情,只是……浑身的轻颤还是出卖了她,她听见元阳声音沙哑地哭喊道:“你杀了我吧,别伤害我娘——”
“元阳,别哭……娘没事。”苏涂汝艰难挤出声音安慰儿子。
话音未落,天帝将那莹碧通透的玲珑心放在指尖端详着,既已如愿,这母子二人对他也没什么用了。
周遭一黑,母子二人转眼间便坐在了遍布紫红曼陀罗的河畔,苏涂汝认得,此处乃冥界忘川。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冰雪圣女神相散成齑粉,身体痛到几乎麻木,苏涂汝抱着儿子骤然看见这连天的紫红,神思恍惚间不由得想起第一次看见这花那日。
﹉﹉﹉﹉﹉﹉﹉﹉﹉﹉﹉﹉(回忆始)
有一证道之人飞升却久不至神界,苏涂汝奉命去查,竟在冥界寻到了他的踪迹。
彼时,那人生魂正被一个很漂亮的少女拿锁魂链捆住双手,从黄泉路引向无间地狱。
苏涂汝走近才发现,那并不是少女,而是男生女相的鬼族少年。
嫁衣红似火,皮肤白若雪,两种截然相反的色彩使本就昳丽的五官美得近妖似邪,桃花眼顾盼含情,白色长睫浓密如羽毛般,在浓的似墨的黑瞳中留下一道剪影,抬眼专注看来时,更是引人溺毙其中。
苏涂汝拦下了男扮女装的怪异少年迫他放人,他却轻笑着凑近她,吐气如兰:“神女,坏人好事是要负责的哦~”
他的声音很轻,像蜻蜓拂过湖面,一触即走,而她平静了几百年的神识冰湖竟泛起涟漪、久久不散。
冥界红幡无风而动,苏涂汝听见自己冷静地说:“此人是我要找之人,还请放人。”
那少年勾了勾唇,右手青筋顿起、钩住铁链将那人一扯,男人扑倒在地,轻笑出声:“看到了吗?这人是我绑回来的,你们神界再怎么强势霸道,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吧。”
他说得有理,但既已下界一趟,苏涂汝不可能空手而归,少年看她踟蹰,眼波流转再次开口:“不过,也不是不能商量。”
?
“实不相瞒,我乃受人之托引他结冥婚,但我观神女天人之姿,你若愿以身相替,我倒是乐意之至。”
入十八层地狱,结冥婚?饶是苏涂汝万年来久居神界消息闭塞,也不能信了他这鬼话。
苏涂汝琥珀色眸光闪了闪,她自幼被养在与世隔绝的圣女殿,神族对她恭敬有余亲近不足,所以她也习惯了淡漠着当个看客,突然被这么调笑,竟也不觉得冒犯。
舌尖下意识在唇畔流连一圈,苏涂汝故作无辜地看向少年:“闻所未闻,你莫不是蒙我。”
那少年眼神黏在她身上,目光如蛇般在她脸上流连,不答反问道:“神女与此人是何关系?”
“他是我的信徒。”虽然还没走完飞升流程。
“噢?神女修的是何道?”
“无情道。苏涂汝。”
铁链摩擦的声音一停,少年放下铁链,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眼尾那抹红更深了些。
“无情道啊……那就更有意思了,我还从未尝试过,与无情之人成冥婚是什么感觉。神女,这笔交易,你做否?”少年喉结滚动,低沉的嗓音带了股疯劲。
“我不跟骗子做交易。”苏涂汝浅色眸子中映出冥界血月,像是染血明珠般夺目,她掀起眼皮看向那少年:“不过我还挺喜欢你……这股劲的,听听我的条件?”
苏涂汝倒不是色令智昏,她只是觉得,长得好看的鬼有很多,但能引起她心湖波动的,万年来就这一个。
无情道苦修已久越不得寸进,天界法则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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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趣,好不容易能有个鬼让她有些兴趣,她如何能放过。
“做道侣但不结亲,我可以替他。”苏涂汝那双琥珀色眸子平静地落在少年身上,惊天之语中没有丝毫波澜。
那少年怔愣片刻,意识到她说了什么后眼神忽地亮了,欣然答道:“好啊。”
飞升者被晾到一边后如幻梦初醒,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引诱到无间地狱入口的,但对危险的嗅觉让他立刻选择远离这个地方,临走时看到了火红素白的一对儿丽影消失在鬼街尽头。
苏涂汝在冥界呆了一月有余,在那个飞升者生魂即将消散的前一天,酆曈怎也不愿放人,她只好满足了他的心愿。
冥界客栈,芙蓉帐暖,红烛泣泪,一夜荒唐。
事后苏涂汝看着同榻的酆曈怔愣许久,理智才堪堪回笼,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
她难以接受自己一朝色迷心窍的事实,遂趁酆曈昏睡时带上飞升者溜之大吉。
再百年过去,冥界没有任何消息传来,要不是那个飞升的神使就在她圣女殿当差,她真的会以为那是她春天做的一场梦幻离奇的梦。
直到元阳的降世——
忽然有一天彩云争相挤往圣女殿,而她肚子里飞出一道红金彩光,有着和他生父一样浓黑桃花眼的男童呱呱坠地:她惊得手中刚啃了一口的蟠桃都咕噜咕噜滚落在地,也是那天她才知道——神族甚至不会有婴儿期。
男童脸上还有些婴儿肥,笑起来像极了他父亲般俊秀漂亮,瓷白肌肤、高挑鼻梁和朱色薄唇却是随了她,小团子笑着扑进她怀里喊“娘”,那天金黄晨光温暖了洁白如玉的圣女殿,而这个孩子照亮了她数百年如一日无聊枯燥的神识雪原,她给他取名元阳,即“初生的太阳”。
神人冥三界,自上而下阶级分明,而神界最看重血统,像那神使一般由鬼飞升的注定是闲职,靠近权力中心的可能微乎其微。
身为神冥混血的元阳,自然见不得光,苏涂汝只能帮元阳掩去气息,以自己的神力温养幼子。
幼童时正是闹腾的时候,但元阳却出乎意料地安静乖巧,她这个娘看在眼里却有些心疼:如果可以,她也想自己的小太阳站在阳光下恣意笑闹,如她一般接受众人的祝福,如果三界没有神人鬼之分就好了.....
﹉﹉﹉﹉﹉﹉﹉﹉﹉﹉﹉﹉(回忆终)
“娘!有鬼——”
元阳惊恐的尖叫炸在耳畔、将苏涂汝的思绪笼回现实。
她在元阳的搀扶下咬牙站起,看向元阳手指的方向,忘川河边脸朝下趴着一个生死不知的鬼,了无生息。
苏涂汝不爱多管闲事,尤其是现在她神格被废神力全无,浑身都在叫嚣着痛,实属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又是她并不熟悉的冥界,她便拍了拍儿子:“不用管他,走,娘先带你安顿下来。”
元阳脚下却如同扎了根,他皱起两根浅浅的眉毛,小嘴跟要挂油瓶一样撅起,软着声音乞求道:“娘~你教过我,不能见死不救。”
母子二人僵持片刻,终是苏涂汝长叹一声先妥协。
也不知这孩子如此纯善天真是遗传了谁,明明她和他爹看上去都不像什么老好人……
认命走到“水鬼”旁,苏涂汝扶住那人的肩把人翻了个面,熟悉又久违的容貌与百年前相差无几,只是更加英气了些。
她心下生疑:她不会还在梦中回忆里吧。
“元阳,我们现在何处?”
“我们刚被贬到冥界啊娘,这个血人好漂亮,这难道是话本子中的水鬼吗?”
不,孩子,这好像是你爹。
2. 猛恐吓
如果苏涂汝神格尚在,她一定会毫不犹豫转头就走,谁知道堂堂鬼族少主怎么会出现在这啊,而且还一身污血,臭烘烘的。
在路边捡男人,准有问题。
苏涂汝抬步欲走,袖角却被白里透红的小手抓住,元阳可怜兮兮地:“娘,为何不救他?这个人看上去快死掉了。”
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她儿子一秒读懂了她的想法,苏涂汝知道这是她儿子谛听的能力,任何谎言都瞒不过他,但还是抱着侥幸语气道:“陌生人不能随便救,万一引火烧身呢。”
谁知,元阳百转千回地哼唧了一声,摇摇头:“娘撒谎,元阳能判断出,娘认识这个人。”
面对儿子这番质问,苏涂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只好捏着鼻子靠近那人。
她们母子在冥界地盘,她其实也无信心能保护好元阳……或许酆曈可以,罢了,还是救一救吧。
苏涂汝目光在酆曈身上逡巡一圈,发现他的情况不容乐观,鬼族不死不灭,肉身上的斑驳伤口已经被水跑得发白,看着吓人却可以自愈,要紧的是他魂魄竟也被天界神器所伤,再不处理恐有魂飞魄散的风险。
酆曈运气不错,她神族所有术法中,疗愈术法修得最佳。
苏涂汝周身神力仍在不断逸散,她将残余神力汇于指尖,但那蓝光微弱如萤火,根本不够治愈这么重的魂伤。无奈之下,她向儿子求助:
“元阳,可还记得娘教你的疗魂术?”
小团子一激灵,忙点点头,学着母亲一样捏了个诀,红金色神力裹着那抹微弱的蓝光送入酆曈灵海处,暗淡的魂魄静默片刻,毫不客气地将那神力全部吞吃,魂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苏涂汝拂过儿子毛绒绒的发顶,音调上扬夸赞道:“元阳做得很好。”
小小年纪就救了你爹。
神鬼混血又如何,她家元阳毫不逊色于神子,刚刚那神力虽然稚嫩、但苏涂汝瞧着力量竟不弱于她少年时,明明前几日还差很多呢,可见事在人为。
小孩最喜欢听亲近之人的夸奖,尤其是苏涂汝其实很少夸他,元阳笑得那双水灵灵的大眼都眯成了一道弯弯的月牙。
苏涂汝看看自己,再看看儿子和尚未转醒的酆曈,蹲下从酆曈身上撕下一片干净的衣料,在忘川河水中沾湿,动作轻柔地擦去元阳白皙小脸上已经干涸的泪痕:“你看看你,男子汉大丈夫,都哭成小花猫了,丢不丢人。”
“此处又无人嘛……”元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好像已经把刚刚的情绪爆发忘掉了一样。
“百年不见,神女怎会这般狼狈?”
酆曈不知何时已经转醒,身上玄袍深浅不一,不知是血还是水,洁白的羽睫因疼痛轻轻颤动,却还是自虐般的双臂撑地坐了起来,一双黑眸静静地粘在苏涂汝身上。
“彼此彼此吧。鬼族少主怎会流落至此?”苏涂汝平静地与那双黑眸对视。
“我无事,倒是你——神力逸散,神格破碎,你是犯了多大的天条啊冰清玉洁的圣女殿下。”
小团子隐约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他奶凶奶凶地冲着酆曈挥了挥拳头:“不许说我娘!”
眼看元阳边喊边打算冲过去,苏涂汝忙揪住他后领口。
“娘?”
酆曈终于舍得分给元阳一个眼神,苏涂汝心中犹如打鼓一般砰砰直跳:他会不会认出来?
男人本来松散轻慢的态度却陡然一变,周围的空气都骤然冷了下来,他偏过头不愿再看,绷着声音问:“百年不见还生神子了啊……你明面上的道侣是谁?”
没认出啊,苏涂汝松了口气,心下却有些莫名的失落。
她压下心头那股无名的焦躁,没好气地应付一句:“死了。”
沉默片刻后,酆曈竟然不顾身上剧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周遭气流涌动,男人伸出青白的手掌,血红藤蔓从掌心飞出,张牙舞爪地捆住那小团子,元阳双脚霎时腾空,害怕得哭出了声。
苏涂汝猝不及防,苍白的脸浮上血色,纯被气的:“酆曈,把元阳放下!”
若是百年前,酆曈不会不听她话。
可今日他竟置之不理,只是收紧拳头,藤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将小团子勒得面色发紫,哭喊声也越来越微弱,他是真的想杀了元阳!
意识到这一点后,苏涂汝咬紧下唇,喊道:“我救你命时,用了元阳的神力,若他死了,魂伤遭到反噬,你也活不了多久!”
藤蔓收势一顿,酆曈的眉轻轻一挑,白色长睫下漆黑如墨的桃花眼中竟然映出星星点点的魂光,嘴角带笑,眼角那抹粉色桃花状印记变成了更妖艳的鲜红,苏涂汝记得——这是他生气时才会有的神色。
“敢威胁我,好啊,那便请你们母子,去我天子殿做个客吧。”
天子殿……冥界之主的殿宇。
苏涂汝反应极快:“你不是鬼族少主吗…鬼王死了?”
“对呀,我杀的。我将他的头颅割下来,就在天子殿门口的灯笼里,你一会应该可以看到。”男人微微一笑,抹去因强行运功嘴边溢出的腥甜,声音透露着残忍的天真。
“你为何如此?王位早晚是你的!”苏涂汝难以置信,她以前从未看出,他竟是这般六亲不认之鬼。
“圣女,你还是那么天真。我们这些鬼并非如此,我们如果想要什么,都是要争要抢的。”酆曈带着一身血腥凑过来,纤长如玉的手想要触上苏涂汝的脸,却被苏涂汝头一偏躲了过去。
酆曈低低地笑出声,苏涂汝这喜恶都形于色的样子倒是从未变过。
苏涂汝下意识后退两步,这样的小动作却被酆曈尽收眼中,他便回过头看向那小孩,湿漉漉的黑发沿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垂落,白睫扑闪、眼尾轻扬,带着白骨扳指的右手放在脖颈间轻轻一抹,薄唇一字一句地比出口型:“杀了你。”
把元阳吓得连“娘救我”都喊不出来了。
此时,玄衣护卫骑马而来,低声对酆曈说了什么。
酆曈将包成粽子的元阳随手扔给一个鬼护卫,苏涂汝正欲阻拦,却觉腕间一凉。
光洁如新的锁魂链一端拷在了她手上,苏涂汝怔怔看向那熟悉又陌生的侧脸:“你之前并非如此。可是对我有怨?”
明明之前,他待她很温柔,现在,完全换了一个人一样,暴戾狠辣,让人心生畏惧。
总听凡人说男人诡计多端,最是善变,看来冥界少主也是如此。
酆曈垂下眼,遮住眼眸中真实的情绪,漫不经心地说:“你别太抬举自己,百年前的事我早就记不清了。鬼嘛,都是会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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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说完,他自顾自向前走去,锁魂链不长,拉得苏涂汝一个踉跄,她只好紧走几步,走得急了,身上那股余痛又卷土重来,疼得她指尖都控制不地颤抖着。
她勉力缀在那清瘦背影身后,走了一会后,前面那人似乎也累了,脚步慢了许多。
行至黄泉路时,苏涂汝并非亡魂,却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判词:罪魂苏涂汝,甲子年生,由百世不嫁前缘飞升无情道圣女,前拆鸳鸯姻缘,后毁误道飞升,着令……苏涂汝屏息以待后文,那判词却再未出声。
大抵是她还未真正亡故的原因吧,她身上更痛了,实在无暇思考这判词背后的含义。
为了转移注意力,苏涂汝出口问道:“酆曈,你可有黄泉判词?”
面前那人停下脚步,垂下白睫睨她一眼:“有。”
“说来听听。”
“弑父夺权,杀孽深重,当永堕十八层地狱。”男人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噗……”苏涂汝忍俊不禁,额头上冷汗涔涔仍不忘打趣道:“那你小心点,千万别魂飞魄散了,十八层地狱,就算能出来也是永堕畜生道。”
“神女还真是五十步笑百步,没了神格,你我归宿并无不同。”酆曈伸手递给她一方丝帕,似是不经意问道:“为何被贬冥界?”
苏涂汝接过帕子沉吟片刻,半真半假地敷衍道:“如你所见,我风流多情道心已失,无价值之人,自然不配待在神界。”
酆曈凑到她眼前,黑色眼眸中只有她的影子,仿若猎豹终于锁定了猎物,他用轻到只有他们俩人可闻的声音问道:“那我于神女,也是无价值之人。”
苏涂汝反应过来他是指百年之前的不告而别。
还说记不清了,分明记得清清楚楚。
“并非如此,你于我意义非凡。”苏涂汝杏子眼定定盯着他,语气认真而郑重,若不是因着这个,她也不会沦落成今天这个结果。若问她是否后悔……
自是不悔的,哪怕道心已空、神格破碎,依然无法否认,那一个月和元阳的陪伴,是苏涂汝千万年光阴里最鲜活的一段回忆。
苏涂汝气质本就清艳脱俗,如今面色憔悴了些便多了些西子捧心的柔弱之美,那双浅色秋水眸却越发明亮动人,看他的眼神十分具有欺骗性。
酆曈与那眼神对上,被那热度一烫,急忙错开视线、不争气地落荒而逃:“神女为了儿子,还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说了他又不信,苏涂汝实在搞不懂酆曈现在究竟在想什么,只能暗暗感叹真是白日苍狗鬼心难测啊。
思及元阳,苏涂汝下意识想回头找到载着元阳的马车,脸却被一双冰凉的手不容商量地扳了过来,还未反应过来,酆曈吹了个呼哨,一匹毛色雪白的马疾驰而至。
“黄泉路上,生魂不该回头,你儿子好好的在后面马车里呢,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酆曈声音淡淡的,不由分说地环住她的腰,带着她飞身上马,两条精瘦有力的手臂虚虚绕过她她拉住缰绳。
“照你这走法,明天也走不到王城,我赶时间,你将就一下吧。”
鬼街之景如走马观花快速闪过,酆曈身上带着些曼陀罗的异香,不知是其迷魂之效还是神力耗尽的原因,她眼前渐渐模糊,直至再无知觉。
3. 无善类
“娘——娘——你快醒醒啊娘,呜呜呜呜……”
在元阳近在咫尺石破天惊的哭嚎声中,苏涂汝睁开眼睛,伸手触到了牢房冰冷的石床,下意识柔了声音:“元阳,娘没事……”
元阳身上勒痕已经都变成了青紫色,乍一看甚是骇人,元阳和她之间隔着一道木栅栏。
牢房?
背后一阵冷香袭来,那不知呆了多久的红衣身影终于幽幽开口:“你醒了。”
苏涂汝吓了一跳,忙转过头看向幕后黑手,酆曈那张近妖的美人面在摇曳的烛火下阴暗交错,眼尾的纹路在一身红衣的映衬下比曼珠沙华还要神秘妖艳,白睫下的黑色瞳孔中难辨神色,他掀起白蝶似的睫毛看她,神性与魔性经历了一番缠斗,在他身上奇妙地平衡了。
他一步步逼近她,说话时冷冷的气息将苏涂汝严丝合缝地裹住,语气中却带着情人的缠绵:“再不醒,你儿子眼泪就要淹了这鬼牢了。”
天道在上,苏涂汝也是神族出了名的第一美人,但她觉得应该是酆曈未生在神族的原因。
苏涂汝刚刚睁开眼就直接遭受冲击,有些不知所措,面上却仍是冷冷的看不出情绪:“你若将元阳与我关在一起,他便不会如此。”
酆曈轻呵一声松开她,又弯又翘的睫羽如白蝶羽翼般轻扑两下,语气没什么波动地:“你知道的,我不是什么好鬼。不杀他已是破例,怎么可能眼睁睁看你们母子情深呢。”
鬼牢内灰尘遍布、烛火葳蕤,灯火下的阴影在墙上张牙舞爪。
儿子脸上泪痕斑斑、白里透红的小脸皱成了苦瓜,苏涂汝蹙起秀眉:“酆曈,百年前不告而别是我过错,可这百年你也音信全无,我们所想当是一致的。如今为何要因当年之错迁怒一个无辜的孩童?”
“当年之错?哈哈哈哈……”酆曈掩面而笑,遮住眼里一闪而过的狼狈。
是啊,圣女有她的阳关道,他有自己的独木桥,他们的相遇本身就是个错误,他不是早就清楚吗?
不过好在,如今与当年终究是不同的境况。
酆曈将脸又凑近了些,食指轻轻触上那不染而朱的下唇,勾起一个邪性的笑:“你若真想与你儿子母子团圆倒也不是不行,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苏涂汝下意识往后一退,背后抵到冰冷的墙壁:“什么条件?”
指尖残留着唇瓣的余温,被她躲开后,酆曈也不气恼,再次靠近。
他锲而不舍地执起苏涂汝的手,轻轻落下一吻,一触即分,再抬起眼时,眸色温柔地仿佛能掐出水来:“你当我名义上的妻,我不但可以让你们母子团聚、还可以帮你养儿子,如何?”
契约夫妻?
苏涂汝看向元阳。
酆曈已是鬼王,若是如此,元阳作为鬼王之子,不但不会有危险,还可能在冥界得到尊重,再好不过了。
目睹全程,已经由哭泣变成愤怒的元阳冲着他张牙舞爪:“你放开我娘!”
苏涂汝这才如梦初醒,抽出手奔向元阳,隔着木栅栏拉住他的小手安慰道:“娘没事的,他就是吓吓你,元阳别怕。”
小手紧紧抓住苏涂汝,在她掌间写了个字,元阳一贯热乎的指尖被冻得发凉,苏涂汝心疼了。
苏涂汝的那双手离开得果断,如同百年前一样,真是一如既往心狠的女人啊。
明明现在是她处于弱势,他只要如之前那样心狠手辣一样就好,可看见这张日思夜想的脸的时候,他所有的强势都成了泡影。
哪怕白莲已经堕入泥沼,他还是不配触碰吗?
酆曈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察觉到那只鬼周身气氛突然变化,像是曼珠沙华花田顷刻枯萎,颓美悲凉。
想到刚刚儿子写的那个“假”字,吃软不吃硬的苏涂汝瞟他一眼,语气平静地开口:“好啊。不过我也有条件,你必须在我和元阳只能选一个的时候,保护元阳。”
小团子:“那不要!”
酆曈:“我不愿。”
这一对父子这时候倒是很有默契……元阳也是,添什么乱;苏涂汝哀怨地看儿子一眼,一对远山眉都皱成了川字。
苏涂汝尝试跟年幼的孩童讲道理:“元阳想,娘好歹也活了几万年,尚有自保的能力,但你不同,未必能保护好自己。”
元阳挠了挠头,他下意识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他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无奈之下,他将目光落在了那很凶的漂亮鬼王身上。
却见那人眼神暗了下去,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苏涂汝,你就这么爱那人的孩子……甚至超过你自己?”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
你要知道这是你儿子,还指不定怎么样呢。
可酆曈却仿佛会读心一般,羡慕地看向元阳,声线清清冷冷,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这是我儿子,我也会优先保护你。”
元阳震惊看向他,他说的是真的。
“你说什么?”苏涂汝只顾着给元阳暖手,是真的没听清。
“没什么。”酆曈轻哂。
苏涂汝看着有多乖巧柔顺,内里就有多一根筋,她认准的事,一般都很难改变,一般都是他妥协,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亦然。
谁知,苏涂汝仍不相信他的口头承诺,硬要他跟那小鬼……不,小孩结生死契,还是单向那种。
“你儿子的命是命,我的就不是了吗?”酆曈苦笑着问。
“我也会与你结同样的生死契,这样,够公平吗?”苏涂汝琥珀色的眸子眸光流转,竟给了他一种她眼中也有他的错觉。
苏涂汝神力早在救完酆曈后逸散殆尽,于是便由她监督酆曈施法绘出两张黑底红字的契书,苏涂汝看着那两张跟神界截然不同的纸,挑剔道:“这纸看着这么瘆人呢,能换种颜色吗?”
酆曈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元阳已经被从隔壁带了过来,眼中带着戒备和敌意,一进门就松开酆曈迈着小碎步奔向苏涂汝,小手一伸,紧紧抱住苏涂汝的小腿,紧闭双眼地软着小奶音说:“娘……元阳不要跟鬼叔叔结契,他要跟我抢娘!”
酆曈无奈耸肩摊手:这我可没办法。
苏涂汝用眼刀剜了酆曈一眼,连忙抱起小团子一边拍背一边柔声哄着:“胡说什么呢,结了契叔叔不但不能伤害你,还会保护你,你跟他抢娘胜算不就大了吗……”
“元阳不要胜之不武!男子汉要堂堂正正!”
说完这番豪言壮语,元阳却把头埋进她颈窝不动了。
无奈之下,苏涂汝只好趴在他耳边用只有母子二人能听懂的加密神语轻轻开口:“其实你知道了吧,这个鬼叔叔是你爹。”
元阳抬起了头,一脸震惊不解地与同样疑惑的酆曈对视片刻,复又趴在苏涂汝耳边用神语回:“娘没撒谎。那爹为何要杀我?”
“因为他笨,没认出你,元阳别跟他一般见识。”苏涂汝捏了捏儿子高高的鼻梁。
听见这话,小团子想:嗷,原来漂亮的皮囊并不一定都聪明啊,神赐你美貌,就会拿走你的聪慧,很合理。
元阳终于是勉强点了头,不大情愿地挪到酆曈身侧,苏涂汝眼疾手快地取了滴儿子的指尖血,将其滴在了契书上,酆曈也干净利落地取出匕首在掌心重重一割,用力握紧拳头才滴出了几滴暗红的鬼血。
酆曈身上一道红线从右手腕间钻出,一头扎进元阳左手手心,随后消失不见,两人间单向生死契已成,元阳若死,酆曈亦然;酆曈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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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阳无恙。
等到苏涂汝将自己指尖划开,滴到另一张契书上后,酆曈却只是把契书收回了袖中,淡淡地:“鬼族活血少,改日再说吧。”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达成合作后,酆曈让鬼护卫把元阳从牢房带出,自己却带着苏涂汝出去了。
小团子在酆曈气场下敢怒不敢言,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委屈巴巴的样子最终也没能换来娘亲的回眸。
酆曈漫不经心地用右手食指勾住她锁魂链上的铁链绕了一圈,那铁链细长,在他修长有力的手上像银色的指环。
苏涂汝的反骨也被激出来了,她暗暗用力,将锁魂链往回用力一拽。
酆曈没想到她会突然发力,手指一痛,眼看要以诡异的角度折断,他立刻抽出了手。
“原来你知道疼啊。”苏涂汝轻飘飘地开口:“那你为何会受那么重的伤?”
当时不问,不代表她不在意。
“你关心我?”酆曈挑眉,眼尾一点红带着点矜贵的傲气。
“身上那么多伤口,很丑。”苏涂汝看着冷心冷情,其实现在回想起来,只是因着自己十分看脸,对于看不上眼的连个眼神都懒得给。
“噗。”酆曈笑出了声:“神女啊,有多少人知道你清清冷冷的外表下竟然如此……”
“什么?”
他思索良久,终于挤出一句:“没什么。八百年来你看谁都如此吗?”
苏涂汝沉默了。
其实没有,甚至自诞神万年以来,也就在看见他的时候,她那片雪原才会彻底失了序,她都有些怀疑,酆曈是不是天道专给为设的一道情劫。
但她并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处理这种情愫,不论是百年前还是现在。
如今她道心被剖,神格破碎,也不知还有多少寿数,那种情绪失控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对这种感觉的厌恶超过了心间的悸动,现在这样各自安好就不错。
一神一鬼走过静谧的小道,走入了挂着两排白灯笼的鬼街,鬼街尽头静静伫立着红砖碧瓦、鬼火憧憧的酆都王城。
刚刚入午夜,鬼街上热闹非凡。肉铺的伙计正在剁着一只猪蹄,血肉模糊的让苏涂汝有些反胃,那伙计却跟没看见一样声情并茂地推销道:“此畜生作恶多端,便宜好价咯喂,姑娘,来一块吗?”
苏涂汝微笑婉拒,催着酆曈往前走。
这条街除了卖肉的,还有青楼、首饰铺、面馆、客栈之类,一应俱全。
苏涂汝只在那个她曾住过的客栈前停留了片刻,酆曈垂眸看她:“故地重游,进去看看?”
故地重游又如何,那一个月的时光,终究留在了过去,现在他们与百年前一样,并肩站在这里,只是那时天真单纯只为一时心动,如今早已物是人非。
“不了,向前走吧,你不是要带我去看王城吗?”
酆曈不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长叹一口气后,还是带她向前走了。
天子殿檐上站着几只苏涂汝不认识的凶兽,牌匾两侧还雕着两个栩栩如生的“金童玉女”,檐下挂的灯笼也跟鬼街上的灯笼完全不同,是暗沉的红色圆灯笼——不对,沿着灯笼底一滴滴落在地上的,鲜红的那东西,是血吗?
“这是谁?”苏涂汝的声音出奇冷静,但内心第一次对身旁这人生出了惊悚和恐惧。
“我不是说过么。”
我将他的头颅割下来,就在天子殿门口的灯笼里——上任鬼王?!
苏涂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转身就往回走,肩膀却被一道不容反抗的力量扭了过来,被迫与那双黑沉的眸子对视。
荧荧鬼火下,酆曈如暗夜修罗般眯眼看向她,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生死契已定,现在才想逃,是不是晚了些?”
4. 飞升劫
苏涂汝长睫颤了颤,移开视线,发丝在奔波中有些凌乱地散在一边,薄唇紧紧抿着,浑身写满了抗拒。
好没意思。
酆曈没得到想要的回应,松开了人,脸色不虞。
肩上钳制松开后,苏涂汝先是动了动酸疼的肩颈,之后上前一步,站在那灯笼下阖上眼眸,右手捏出法诀,默念超度佛经。
她自然看不到,身后酆曈哀怨眼神中,还夹杂了一丝痛意。
她怎么能这样?
天界怎么敢如此对她?
但凡她还有一丝神力,绝对能看得出,那灯笼里不过是个球状的血袋,并非什么冥王头颅。
“别念了。”
手腕被人强势又轻柔地拉起,苏涂汝睁开眼,看见了酆曈青白好看的左手正拉着她的右腕,带她进入天子殿。
前面红色的身影脚步未停,越过尖啸阵阵阴森空寂的大殿,朝着后院而去。
“去哪?”
“带你见见故人。”
后院尽头,酆曈松开苏涂汝的手,蹲下身在地上摸索片刻,只听“咔”一声,石门打开,一条向下的石路显现出来,石路的尽头发出幽幽绿光。
酆曈眼神往下撇了撇,意思是让她下去。
苏涂汝摆了摆手,抱歉一笑:“就不下去了吧……”
“害怕?”酆曈挑眉。
“脏……”苏涂汝小声嘟囔。
原来是洁癖,酆曈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一身素蓝已经变得灰扑扑的神女,故意逗她:“你现在也不干净啊。”
苏涂汝蓦然抬头,美眸里是震惊和不解。
酆曈指了指她的衣服,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有些窘迫地攥紧了衣料。
“娘才不脏!”元阳人未至,稚嫩的声音先在耳边炸起,惊得苏涂汝和酆曈不约而同拉开距离,齐齐朝着声源处看去。
雪白的天丝同样是脏的不成样子,就像是芝麻雪团一样,苏涂汝看元阳急急跑来,不免担忧:“跑慢些,别摔了。”
不及腰高的小神子活力满满,这一路溜得鬼护卫叫苦不迭,有气无力地在追来:“小祖宗,求你别跑了。”
人小鬼大的元阳看见娘好好站在眼前才安心,拍着胸脯气喘吁吁。
酆曈却不悦地看向他身后的鬼护卫:“无用。连一个小鬼都看不住。”
元阳更不高兴,拨浪鼓一样地摇摇头,纠正道:“我不是小鬼,娘说我是神兽。”
这孩子,怎的如此童言无忌,不是告诉过他要遮掩自己真身嘛。
苏涂汝面上八风不动,却站到了元阳身前,挡住了一大一小的大眼瞪小眼,解释:“孩子闹人,可不就是像未驯化的神兽。”
酆曈收回视线转身,抬步向地牢走去,青光幽幽,深绿背景拉出修长的剪影。
“还不跟上。”
苏涂汝用大手裹住元阳的小手,拉着他跟在酆曈身后。
鬼护卫在原地呆愣片刻,挠了挠头:这可是天子殿关押穷凶极恶犯人的地牢,你们就这么下去了,还带着一个幼童?!
少主疯了吗???
酆曈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右手凝出一捧摇曳生姿的火焰,在一众绿光中尤其瞩目,带他们走过有些昏暗的连廊。
不知是不是知道了他是生父,还是孩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好奇心作祟,元阳拉着苏涂汝走近了些,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红色的火焰,甚至伸出了手。
“小鬼,别碰。”酆曈眼神落在猫猫祟祟的元阳脸上,凉凉道。
是真话,元阳有些失落地收回了手,跟他母亲极为相似的眉眼齐齐耷拉下来,看着很可怜的样子。
这张脸上不该有这种表情,酆曈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五指向内收拢,将那火焰拢住、直至消失殆尽;片刻后再度展开,手中烈焰相差无二。
他把手伸到那小鬼面前:“碰吧。”
声音拽拽的,跟人欠了他钱一样。好在小团子并不在意,他再次伸出小胖手,试探着用食指碰了碰那火焰,双眼睁大、语气惊喜:“温热的!像神界的温泉水~”
把火比作水,有意思。等元阳过足了瘾,这三位才又继续向里走。
看清里面的场景后,苏涂汝身心剧颤。
不同于神界人界牢笼的满眼的血腥、刺耳的哀嚎,这里既干净又安静:穿过石廊后的道路依旧仅容两人并行,两侧是布满荆棘藤蔓的玄铁笼,藤蔓绿意深深,每一株上都长着蓝色的小花,远看像满天的星星;这些花散发出迫人的香气,跟酆曈的气质很像,牢内的犯人身形各异、种族也不同,刚进来关的是鬼、之后是妖、再之后是人、最后是神族。
神族牢笼里,苏涂汝看到了自己失踪已久的神使苍耳,和其他犯人一样,他也无知无觉地在牢笼昏睡着。
苏涂汝拧眉:“你跟苍耳竟然有这么深的仇怨?”
都几百年了,不至于吧。
“圣女误会了,与他有仇的另有其鬼。你可还记得,我们初见时,我穿得是.....”
怎么可能不记得,苏涂汝想也没想抢答:“嫁衣。”
酆曈深深看她一眼:“那并非我的嫁衣,而是一女子的,我那日亦是受人所托。圣女可知,苍耳因何飞升?”
飞升之人不问来处,这是神族传下来的规矩,苏涂汝自是不知的,她只知道苍耳总是心事重重、眼下常常是一片青黑,似有失眠之症,总归修道也并不必需睡觉,她也懒得过问。
看她皱眉沉思的样子,酆曈扯了扯嘴角:“他成婚三次,皆是大凶之时。三个妙龄女子本有大好前程,就这么被他送往了冥界,得证大道。圣女,这便是你的无情道吗?”
三界众生,没有不想飞升的,得到的人如过江之鲫不可计数,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占多数,但不择手段的也不少,只要不触犯天界的底线,皆能顺利飞升。
苍耳这事,她确实不知,苏涂汝张了张嘴,正打算开口辩解,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元阳突然浑身战栗,似是感觉到什么,迈起小短腿朝着前面跑去。
苏涂汝急忙追上去,她不敢开口叫儿子,她怕阳魂在此处依旧不能回头。
酆曈看着母子二人的背影,轻轻闭眼摇了摇头,唇边笑容消失:“好戏,开场了。”
母子二人穿过这片死寂的区域,推开门进了另一个更符合刻板印象的“地牢”。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哭嚎着,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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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上都带着沉重的镣铐,已将他老树皮般的皮肤磨出了血。
而她的热心肠好大儿正紧紧抓着那老者,不让他往那扇红光乍现、名为无间地狱的门里冲:“老丈,那边怨气冲天,危险!”
眼看小孩角力不过那老者,苏涂汝急忙拉住儿子的手,使上了浑身的气力把两人往回扯。
她力不从心时才想起来:酆曈人呢?!
“阿爷,我是阿菱啊,阿菱不需要申冤,求您飞升吧。”
苏涂汝抬眼,那扇常闭的石门此刻半开,红色嫁衣如火,少女凄然垂泪,风眼盛满了不舍和不甘。
酆曈姗姗来迟:“这便是你那苍耳神使三次杀妻证道中被他坑害至死的一个鬼新娘,阿菱。”
他抱胸站着,俨然一副袖手旁观看好戏的样子。
苏涂汝闻言,有些惋惜:怎么百年过去,她还未轮回,半个身子还入了无间地狱的门。
无间地狱,受尽酷刑后魂飞魄散,永堕畜生道。
而那眉清目秀的少女眼中再无仇恨,听见酆曈的声音后,冲着他微微一福身子:“少主,求您引渡我阿爷飞升。”
苏涂汝看向天边那一缕金,那并非老者的机缘,是少女的。
“本少主不管家事。至于你阿爷,你何不自己劝他。”酆曈没动。
一个寿终正寝的老人,力气大得连苏涂汝都有些拉不住,幸亏闻声而至的鬼护卫们也上前搭了把手,她听到那老人魔怔一样的念叨着一句话:“要给阿菱申冤,要给阿菱申冤。”
明显是已经失心疯了。以她对天帝的了解,引渡鬼已经是破例,神界不可能会要一个失心疯的鬼!
那一缕金光,怕也只是场面功夫。苏涂汝猛地回过神来,冲着那名为阿菱的鬼新娘喊道:“回来,即使你不飞升,你阿爷也无缘神界。”
阿菱笑容凄美,眼尾落下血泪,却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这无间之门是为阿爷而开,他为了替我申冤做了太多错事,我要替阿爷赎罪。若他当真无缘飞升,那便求这位神仙一样的姑娘,让我阿爷饮下孟婆汤入下一世轮回吧。”
可是如此,她便永堕十八层地狱,直至魂飞魄散后才能再入畜生道。
如苏涂汝般淡漠之人,仍然忍不住相劝:“可你若飞升成神,或许可以救你阿爷出畜生道。”
“可我本就....不愿成神啊。神高高在上,可在我看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我的夫婿为了成神造了那么多杀孽,这样的人凭什么能够飞升?!他难道不才是该永堕地狱那个。”
苏涂汝哑口无言。
“他只是一个洒扫的神使,再无向上爬的可能。”她试图给这个心意已决的姑娘一些安慰。
“哈哈哈哈哈...”阿菱开怀一笑,并无惊惧的浅色眸子中映着熊熊业火,将她的嫁衣染的更红。
“天道之下条条框框,还不如我一个散鬼清醒自在。众生都说神界好,可我只觉神界脏。我偏要闯闯这无门的地狱,杀出一条新的路来。”
随着石门闭上,女孩的声音也消失了,苏涂汝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留下了几条血印。
“娘,您不是说,众生皆想飞升去神界,竟也有人不想成神吗?”元阳问她。
5. 众生相
没有人回答元阳的疑问。
那扇门彻底关上后,那道弯曲的苍老的背影呆呆伫立在那,像是魂儿也随着女儿而去了一般。
天上的金光打在他身上,他岿然不动。
“呀,今天这是什么运气,百年难得一遇的鬼族飞升。”百转千回一句话每个字都转着好几个弯的女声从不远处响起,接着道:“哎哟哟,原来是假的,白高兴一场,我还以为要有好戏看了呢。”
这声音怎么跟那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狐狸一模一样,苏涂汝转过脸,看到了那双上挑魅惑的狐狸眼,跟初见时并无差别。
(回忆分界线始)
那双眼睛,是苏涂汝千百年来见过的,最为多情的一双眼睛,看狗都是深情。
很多年前,苏涂汝去人间历练,深更半夜在小树林里闭目冥想的时候,听到了一只妖的呼救声。
她没动,修行正在关键时刻,就算是平常,她也包不爱多管闲事的。
万物各有命,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天帝为了给她积累香火供奉,对外皆说她悲悯众生、心怀天下,这才有了三界众生口口相传的“无情道白月光”;但真正和她相交的人都知道,她小事懒得管,大事是工作不得不管,真要说起来,她觉得自己其实当得上一句冷心冷情,心硬如铁。
但是有些缘分是命定的,她都冷漠至此了,还是见到了苦主。
呼救的小白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浑身带伤地逃到了她这里,声音细若蚊蝇地喊“救救我”。
好巧不巧地,脱力晕过去之前还用尖尖的狐爪勾住了她的裙边,勾出丝了都。
苏涂汝看着罪魁祸首无知无觉,不由有些气结:这是她用人间的银子买的衣服,很贵的!
为了让它还债,苏涂汝用神力帮它疗愈伤口。
淡蓝色神力映照出狐狸斑驳吓人的伤口,它那么瘦瘦小小的一只,伤口却狰狞得吓人,苏涂汝给她疗伤的时候发现,如此坚强的,竟还是只雌狐。
苏涂汝对她有些刮目相看了,甚至单方面给她起名叫狐坚强。
狐坚强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苏涂汝关切的眼神,心中那股感激还未能表达出来,面前的人却已经冲她摊开了手:“醒啦?赔我裙子。”
把丽夭一腔感激搅得稀碎。
丽夭还未化形自然没有人族的银钱,只能窘迫地羞红了脸,却又咬咬牙,把狐狸尾巴摇得跟哈巴狗一样:“我暂时……没钱。但我马上就能修成人形了,等我修成人形,我便赚钱还你。谢谢你救我,我叫阿夭,你叫什么?”
那时候的丽夭,还是个很纯粹又真诚的狐狸,没有之后的那些花花肠子。
“我叫苏涂汝,我看你化形也就这两天了,那你就先跟着我吧,我为你护法。”
本以为这个人族小姑娘只是客套,谁知丽夭化形那天痛不欲生,恰有其他妖类闻风而至,想要取她妖丹,是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苏涂汝,死死拦在她身前,不让其他妖类近她的身。
也是在这时,丽夭认出了,苏涂汝用的是神力,是高高在上的神族。族中长辈从小就告诉她,神族贵为三界之主,并不愿与他们这种低等妖类为伍,而她不但救了自己,还愿为自己护法,丽夭耳朵尖动了动。
丽夭化形的时间很久,觊觎她妖丹的杂碎被赶跑之后,她听见苏涂汝在她身边念念叨叨“小狐狸,你要化成个姑娘,一定很漂亮,我最喜欢漂亮的容貌了。”
于是,丽夭放弃了化男身的想法,真的成了一个姿容双绝、媚骨天成的美人。
苏涂汝欣赏她的容貌好久,然后又冲她摊了摊手:美人也得还钱。
妖真的很讨厌,要交朋友的时候苏涂汝就不同意,她只想拿到补偿走人;后来白云苍狗,苏涂汝好不容易在天长日久的相处中接受了这个引人注目画风极其浮夸的妖君朋友,阿夭却问也不问地与她渐行渐远了。
(回忆分界线终)
怎么每次见她,她都能把自己搞得这么惨兮兮的,这次也是,她那张引以为傲的美人面倒是保护的好好的,身后的三尾却只剩下两条,看上去很不对称。
“阿夭。”苏涂汝皱眉,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她:“你怎么会在这?你这尾巴……是怎么了?”
看见苏涂汝,丽夭嘴角的笑容僵住了,装作没听见般转过了身,留下一个孤高的背影:“我们已经绝交了。”
单方面的绝交,也叫绝交吗?苏涂汝感觉不太对,但千百年来她也没有别的朋友,便只能顺着她说的问:“绝交……因为什么,可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面前的背影默不作声。
想到这些年丽夭的相伴,烦闷时她会给她唤来百鸟欢歌,失意时她会带她去她族中禁地看月亮,苏涂汝有些不甘心、主动继续道:“若是我做了什么不妥之事,你说出来,在理的话我可以改。”
她其实,真的把这个朋友放心里了,丽夭也成了她这些日夜以来的习惯,她离去的这些日子,她每每看到明月都会想起她,索性再也不观月。
丽夭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手指缩了缩,眨眼间身形便消散了。
又跑、胆小鬼。苏涂汝想。
反而是酆曈揶揄道:“圣女的熟人还挺多。不过我的犯人,好像不想看见你呢。”
犯人?
丽夭这来去自如的样子,可不像被羁押在牢狱的犯人。
以苏涂汝对她的了解,若是她想逃,全盛时期的无情道圣女都只能困住她一炷香,枉论现在还受着伤的酆曈。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她是甘愿被囚于此处的。
酆曈和元阳生死契在身,她如今走不了也不想走,阿夭既然不想让她管,苏涂汝便不会管,来日方长,看到丽夭还活蹦乱跳的就好。
“你没看吗,算不得熟人了。”苏涂汝轻声答,拂袖走向那老丈。
元阳正在那老丈身边苦苦相劝,折合人类孩童六七岁的小娃娃苦口婆心蹲在在六七十的老人身旁絮絮叨叨,这场面不免有些让人忍俊不禁。
小奶娃哪懂怎么劝人啊,苏涂汝开口解围:“老丈,若是阿菱还在,定不愿看您如此。”
听得这话,老人单薄的背影颤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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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了动作。
苏涂汝倾身搀扶老丈站起,元阳也在另一边帮忙,待老丈直起身来,他带着崇拜看了娘亲一眼。
“你这儿子倒是个热心肠,看来是随了他爹。”
听得酆曈此言,母子皆侧目看向他,眼神一言难尽。
元阳更是在心里骂骂咧咧:娘说的果然没错,这爹怕不是个傻的。
酆曈纳闷,难道他说错了吗?就算别人不知道,他可明镜一样知道苏涂汝可绝不是什么慈悲热心之辈,顶多算是个勉强有些责任心的神族。
苏涂汝不知这对父子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的目光落在了那道越来越浅的金光上。
“老丈,斯人已逝,若您想要飞升,我有法子。”或许是老人的身影让苏涂汝想起了还未飞升时与她相依为命的祖父,她主动问。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刺激,老丈瞧着竟比刚开始意识清醒了些,他感激地看了苏涂汝一眼,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必。唯一的念想都没了,我这一把老骨头活着也没啥意思。”
老丈要自杀?!苏涂汝和元阳齐齐吃了一惊。
“这怎么可以,老丈你别死!”元阳着急地拉住老丈衣襟,求助似的看向苏涂汝和酆曈。
如果阿菱没有早逝,她的孩子也该这么大了吧。
老丈轻柔地摸了摸元阳的头:“傻孩子,说什么呢,老头子我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地上只有两道影子,一道是苏涂汝的,一道是元阳的,鬼族没有影子。
元阳大眼睛扑闪扑闪,后知后觉:“对哦。”
一直在冷眼旁观的酆曈终于舍得开口:“都市王,你女儿都入无间地狱了,父女情深的戏码你还要演多久?”
那老丈慢慢地摇了摇头,暗骂了一句“毫无情趣”,嘴角的笑越扯越大,他摸了摸自己的短短的胡茬,站直了身体:“不演了不演了,重新认识一下,老头子我名薛,是十殿阎君之九,专审不孝不悌之人。”
苏涂汝不管心中如何惊涛骇浪,面上都看不出什么,但元阳年纪还小啊,明显是个藏不住事的。
他的小嘴张大,完全能塞下最大的鸡蛋,不可置信地冲着苏涂汝:“娘,好怪,他刚刚没撒谎,现在也没撒谎。”
一次也就算了,这都第二次了。酆曈打量这小鬼片刻,对着苏涂汝发问:“你这儿子,还是只谛听啊?”
苏涂汝紧抿着唇不回答,但酆曈心中却有了答案。
他瘦长的指节攀上元阳圆润Q弹的小脸,附身贴近他,没有血色的唇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元阳面色骤变,瞳孔地震,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让人恐惧的事般连连后退,却没人注意到身后的地狱之门不知何时又开了一条缝。
等到不详的红光再度泄出,三个大人皆是面色剧变,却已经来不及了。
在儿子被那扇无间地狱之门吞噬前,苏涂汝只来得及抓住元阳的小手,和他一同被拉入深渊。
酆曈动了,红色身影一闪,竟也随着跳了下去。
“你们这一个一个的,跟下饺子一样,那便都去陪我女儿吧。”
6. 镜中花(一)
没有预料中的哭号,没有刺眼的火光,无间地狱安静得吓人。
苏涂汝把手放在儿子眼睛上,自己先睁开了眼。
她眨了眨眼,紧紧闭上,再睁开。
还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她留心聆听,似是听到了十分细小的水流声,隔着一层膜一样。
苏涂汝下意识左手捏诀,却因着神力已散,无事发生。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凝出神力了,不由得苦笑一声,放下了遮住元阳眼的手:“元阳,点个灯。”说完,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你若害怕可以先闭上眼,娘叫你再睁眼。”
“不用,元阳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元阳才不怕呢!!!”小孩子的声音还是那么活力满满,吹散了些苏涂汝心中的压抑。
一簇金光从小小的掌心燃起,越来越亮,借着这亮光,苏涂汝抬眼向远处看去:悬浮的气泡、能吞食所有光线的边界菱角分明,是个四四方方的小天地。
“水镜。”苏涂汝笃定道。
身后突兀地响起熟悉的清冽声线:“就是不知,此处是谁的记忆。”
酆曈轻轻抚平有些褶皱的衣角,待它自然垂落后才舒展了眉心,掀起眼皮看向母子俩,眼尾下至的那一抹红艳丽地仿若地下爬出的妖鬼:“你们母子胆子挺大啊,无间地狱独立于三界外,不受三界规则管束,如此危险之地、说跳就跳,真是不怕死。”
元阳一直有些看不惯他这装腔作势的样子,哼哼着反问:“你在说你自己吗,鬼王叔叔。”
酆曈拧眉看向元阳:“鬼王叔叔?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小鬼。叫我少主哥哥。”
元阳撇过头,无声拒绝:那可不行,他叫亲爹叫哥哥,这像话吗。
还好苏涂汝清清冷冷的声音插了进来:“你别逗他了,我们该如何破这水镜。”
“破水镜不难,圆了镜主执念即可破之。只是破完水镜之后的无间地狱可不好出。”
“走一步算一步,你说得太远了。”
被苏涂汝冷言回怼,酆曈剑眉轻挑,略一思忖道:“若只是想破此幻境,那便静等着吧。”
元阳:“等什么?”
酆曈出言嘲讽:“等镜子主人出生啊,你不是你娘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吗?看不出这是娘胎吗。”
元阳气鼓鼓:“神族没有娘胎,我是在娘的神池冰湖里孕育长大的。娘怀我生我的时候跟没事人一样,我记得可清楚了,娘一个蟠桃没啃完我就出来了。”
这孩子,怎么什么都往外抖落,苏涂汝脸色黑了些,暗戳戳地拍了元阳一巴掌。
元阳幽怨回头看她:怎么了嘛,这是他爹,又不是外人。
但最终,小团子还是不忍娘亲尴尬,紧紧闭上小嘴巴,不说了。
苏涂汝的冰湖吗?他见过的。
薄薄的冰面像个透明的壳子,里面展示的是万千湖中生灵,她总说那是冰封的标本,可他分明见过一尾锦鲤瞪着一双鱼眼在岸边停留片刻、俶尔远逝,好像和他逗趣一样。
生机勃勃之地,才能孕育新生。不像无间地狱,只能滋生罪恶。
酆曈陷在回忆里,目光逐渐没有落点,元阳以为他在发呆,还没人这么忽视他呢,元阳不满地撅起嘴,两手并用在他面前挥舞。
酆曈眸子微微暗下来,伸手握住了元阳的爪子:“别动,镜主要出生了。”
不是吧,这你都能知道?
刺眼的天光照亮无边的黑暗,苏涂汝、酆曈、元阳三人终于落到了实地上。
一股雨后的草木香袭来,天边幽暗,血月高悬。
这是片野外树林,低矮的灌木丛中传来细细碎碎的声音,不知是兔子还是松鼠,夜风清清凉凉,吹散了本有些闷热的空气,是雨后初夏的夜晚,看上去很宁静。
也就看上去而已,很快,便有一粗布衣衫、身形魁梧的男人踩碎了这片宁静,他面色惊惶、肚子鼓起,看着油光满面的,巨大的鞋底碾过灌木,发出吱呀吱呀声音,或许他还刻意放轻了脚步,却依旧存在感极强。
苏涂汝眯眼细看,发现了不对:这男子过分魁梧了,他怀中,挂着什么东西。
元阳兴奋地压低声音:“娘,是个妹妹!”
元阳眼力一向不错,那男子的怀中,是一位刚刚诞生的女婴,大抵也就是,这个水镜的主人。
三人对视一眼,酆曈当机立断:“跟上。”
因着这里太过安静,那男子走得匆忙、却不忘谨慎地一步三顾,为防止打草惊蛇,三人只好隔着一里的距离缀在他后面,好在酆曈耳力不错、元阳眼力不错,竟也没跟丢。
那男子穿过树林后,进了个村子,敲响了村头从东数第五户的柴扉。
“谁啊——”门内传来苍老的询问声。
“娘,是我!”男子压低声音回应。
门向内而开,方脸的老妪看见满头大汗的儿子吃了一惊,再看向他怀中的襁褓更是不敢相信。
她向门外环顾一圈,苏涂汝一手一个,把三人的头压了下去。
那边传来了木门关上的声音。
“你还能听到吗?”苏涂汝贴近酆曈耳边,说话间热气扑在酆曈脸上,他有些不自在地后仰:“能,你先别说话,影响我听。”
苏涂汝闻言乖乖噤声,看酆曈耳朵微微动了动,顿觉有趣。
而元阳身量小,仰头看着酆曈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又看了看苏涂汝精致秀美的骨相,双手捧起自己婴儿肥的小圆脸,十分苦闷,小谛听开始自我怀疑:自己真的是这两人亲生的嘛,怎么一点好看的容貌都没有继承到啊。
酆曈闭上眼,全神贯注听着那边的动静。
苏涂汝收回目光,眼神下意识落到酆曈微阖的双眼上,他眼神细长、浑然天成地带着些魅惑性,眼尾那一点红藏在长睫根部,不仔细看发现不了,但当这双眼睁开看人的时候,这便成了锦上添花,分明是冷绝傲然、桀骜不驯的狼,却因着这花有了种优雅勾人的媚,鼻梁高挺、唇色很浅,唇珠却饱满,没有表情的时候,真的很像个貌美风流、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这人的目光太强烈,实在让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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曈难以专注。
“圣女看够了吗?”他只睁开一只眼,撇了苏涂汝一眼。
苏涂汝的脑子可能和寻常女子不一样,她坦然地摊摊手,面无表情、理所当然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长得这么好看还不让看了,不讲道理。”
酆曈气笑了:哈,什么劳什子无情道圣女,都是假的,她不过就是喜欢所有美丽的皮囊而已。
“娘,他脸好臭,好像在骂你。”元阳提醒道。
“夸你还不行吗?”苏涂汝愣住,在内心吐槽道:真难伺候。
元阳被两人挤在中间,左看看又看看,疑惑极了:娘怎么也开始骂骂咧咧了,看不懂大人的世界,好复杂。
院内母子也正激烈得紧。
老母:“什么,你媳妇跑了?!那这孩子,嗨呀,真作孽啊。”
男子:“是个女娃,不足八月,娘,我不能带着她在外面,会影响我考取功名的,对娃也不好。”
忽然插进另一个男声,听着有些耳熟:“你媳妇安分守己,你们成婚一年,她很少说你不是,怎么孩子生了就跑了,营子你老实说,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男子:“爹,我没有!是那女的不知好歹,抛夫弃女。娃一岁都不到啊。”
老汉:“这孩子你自己生的,自己带走养就是。”
男子哀求:“爹,我仕途还未有起色,怎能....娘,你劝劝爹啊。”
老母:“老头子,孩子也不容易,你看这女娃白白嫩嫩,这双招子多喜人啊,你天天念叨着想孩子,这女娃高低也是咱孙女,陪着咱,多好哇。”
沉默,像是在对峙。
最终,老丈叹了口气,没再言语。
那男子出来的时候,怀中已没有了那只襁褓,他深深呼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伸了伸懒腰,念叨随风飘散,传进了三人的耳朵里:“可算解决了这个拖油瓶了,去青楼快活快活去。”
元阳听到酆曈没什么感情的转述,结合刚刚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哪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成功把自己气成了一只圆鼓鼓的河豚:“把孩子抛给爹娘,当真不孝不悌,这人真坏啊,真该把他交给都市王老丈审判。”
都市王?
电光火石间,酆曈脑中回想到刚刚那个耳熟的声音,心中有了猜测:“你们在此等一下,我进去看看。”
人多目标大,会被一窝端。苏涂汝了然地颔首,拉着元阳找了个干净的空地坐下,好心提醒酆曈:“小心些。”
酆曈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
母子二人坐在空地上,用神语闲聊。
“娘,为什么不让父亲与我相认啊?你不是都要和他成亲了吗。”
“你父亲并非善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成亲,一纸契约,可算不得成亲。你父亲与我之间,不过是交易,并无感情,元阳以后若有了心仪的女子就懂了。”
“可是你们......”
"哎。别说了,他回来了。"
分明有感情的啊。
7. 镜中花(二)
回来时,酆曈身上带着些甘草碎屑,离得近了能嗅到淡淡却引人沉溺的花香。
元阳皮肤白,不是酆曈那种有些病态的苍白,是天庭饱满、珠圆玉润的透露着生气的白皙,像个精致的小汤圆,此刻,他一双大眼睛没什么精神地耷拉下来,下唇包住上唇,欲言又止地看看苏涂汝,又带了些不明显的怨怼看向酆曈,把酆曈看得莫名其妙:他好像没惹他。
“那女婴确是阿菱,都市王是她的祖父。”酆曈朝着元阳走近了些,想看看这小孩为啥突然对他生埋怨,却被另一道倩影挡住了去路。
“都市王也进入这水镜了?”苏涂汝问。
酆曈刹住脚步,语气难以控制地紧绷片刻:“我并未从此人身上感受到十殿阎君的鬼气,百年前的他应当只是个凡人。”
“看来你手下的故事,比想象中还要丰富。”
“鬼界不分上下级,皆为同僚。同僚之间,公事公办,我不知晓实属平常吧?”
酆曈的反问刺刺的,让苏涂汝无言以对,她眼神飘忽了刹那,贝齿下意识轻咬下唇,随后张口解释:“我并非此意,只是……”
“只是试探?大可不必,‘我怀疑你可能知道内幕’并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你现在不信任我也正常。只是神女,真诚些有那么难吗?”
字字珠玑,像利刃一样,残忍剥开粉饰太平的躯壳,苏涂汝哑然熄火,脸上飞上一层红晕,有些窘迫。
空气中死寂般安静。
元阳刚刚还在生气,看娘这尴尬的样子,忍不住探出头:“这位少主叔叔,你想多了,我娘只是自言自语而已。”
随后他抬头又看了苏涂汝一眼,更加笃定地点点头,黑色的瞳孔直直看入人心里:“你既看出我是谛听,便知我说的皆是真话。”
谛听原身是一只浑身雪白无一丝杂质、毛发顺滑及地的神兽,成熟得道的谛听只需要附耳在地上,便可以聆听三界众生心声,辨识世间一切真伪、善恶,故称“地听”或“谛听”,元阳神相仍是幼兽,没有成年谛听的通晓三界之能,但有一点不会变——他能辨真伪,且不会说谎。
酆曈听到这话回过神来,乌鸦羽毛般浓密的眼睫轻轻扇动,带起了一阵不明显的流风。
是这样吗?
他误会她了。
酆曈看向苏涂汝,她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抱歉,我想当然了,不该打断你解释。”酆曈果断低下头,干脆利落地认错。
苏涂汝眼睛都忘记眨了,定定地看着那个俯身认错的颀长身影。
这是极罕见的,与她记忆中有着巨大反差。
几百年前酆曈整日流连花街柳巷,冥界鬼王....如今的前鬼王被气得吹胡子瞪眼,调了天子殿武力最为高强的侍卫分批出动,从礼到兵车轮战一样,血流满巷子的每一处水渠,里面还混着些早已僵化的肠子碎块,到底也没能将正年少轻狂的小少主带回来,她永远记得那双杀红了的眼,像是一只初闻荤腥的野兽,瞳孔深若黑潭,任何光照进去都被吞噬殆尽。那个场景成了压垮苏涂汝的稻草之一,没过两天她就跑了。
鬼族少主永远是说一不二、桀骜不驯的,这煞有介事地认真道歉的模样,她从未见过,举手投足间尽显清雅谦和,仿佛她记忆中那股戾气只是错觉。
就算几百年的光阴真的能改变很多,现在酆曈这个乖顺的模样,苏涂汝并不愿意相信他是真的金盆洗手了,毕竟他刚刚弑父夺权,还将父亲的首级放进了灯笼,这样心狠的人,怎么可能忽然就改变?其中必有妖。
与虎谋皮,总归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更何况还是一只极善伪装的虎。
苏涂汝无声地将元阳挡的更严实了一些,没有注意到小汤圆若有所思的目光:“无事,我并不在意。既然已经确定了镜主,那便好办了,天色已晚,我们在这村里住下吧,看看此水镜因何念而生。”
南街村深夜迎来了三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女子一身白衣飘然若仙、男子红衣烈烈鬼魅近妖,身后还跟着一只屁颠屁颠、白白胖胖的稚子。
村长披着外衣拄着拐杖来到村口,凑近了打量这三人,夜晚更深露重,他“阿嚏”一声,把鼻子揉的通红,盯着惺忪的眼睛开口:“你们一家三口当真要定居于此?”
三人纷纷点头,元阳看出了村长对深夜造访之人的顾虑,上前两步抱住老头子的胳膊,细声细气撒娇:“爷爷,我和爹娘日夜兼程,累得腿都胀胀痛痛的,您不同意的话,我们就只能露宿荒郊野外了,阿阳刚刚好像还听到了狼叫声呜呜呜......太可怕了,您就让我们在村里休息一晚吧,可以嘛~”
男孩大大地眼睛水汪汪盯着他,说话时腮边的软肉一动一动的,活像野兔般娇俏可爱,稚气未退的小奶音尾音拖得长长的,听得老头子困意都消散几分。
村长忍不住捏了捏元阳的脸颊,慈爱地笑了,眼角的笑纹绽放如花:“行,附近有个没人住的佛堂,里面有些空置的僧房,你们去那里先对付一晚吧,余下的事明日再说。”
繁星闪烁,三人披星戴月地进了那佛堂。
这佛堂废弃的时间应当不断,蛛网密布,吞吐间一股灰尘味,苏涂汝有些嫌弃地挥挥手:“我们还是换个地吧。”
眼见她转头就打算离开,酆曈伸手拉住她:“大晚上的还要往哪去,就算你受得住,你儿子受得了吗?”
元阳可怜巴巴地扯住苏涂汝衣角喊:“娘——”
“不行,要不你负责打扫。”
听见这话,元阳不吭声了,没人喜欢打扫,还是深更半夜。
反倒是旁边的酆曈忍俊不禁:“在这水镜中也没办法用法力,我打扫吧。”
苏涂汝惊异看向他:“你?”话语中满是质疑。
酆曈淡淡扫了她一眼,丢下一句冷冰冰的“等着”,转身进了一个看上去最干净的僧房。
少顷,那房子中飘出些灰尘,鬼界少主在破屋中忙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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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声,苏涂汝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拾级而上,打开木窗——
“小心!”
浮尘扑面而来,她反应极快,拉住元阳侧身靠近墙根站着,直到那阵粉雾消散,她才看见酆曈的脸:他脸上不知从哪里蹭了些灰色的脏东西,又挺又翘的鼻尖上也被点了墨一样的黑,整个人平添了几分亲和可爱,十分有人间的烟火气。
逗得苏涂汝忍不住用手掩住唇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喂,你是来嘲笑本少主的,还是添乱的?”酆曈拿着一块破抹布,有气无力地问。
苏涂汝强压下疯狂往上翘不听话的嘴角,拉着元阳走近了些,从袖中拿出自己干净的丝帕,好心递上去,让他擦擦。
酆曈懒懒抬眼看她,左手拿着抹布,右手撑住桌面,没接那块丝帕,倒是把脸伸了过来。
苏涂汝并不买账,后退一步:“你自己擦。”
酆曈冲她摊开手,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好看,但就是脏兮兮的:“我怎么擦。”
苏涂汝僵了僵,怎么,她不嫌脏是吗?
洁癖犯了的神女低头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正在打哈欠的元阳身上,拉起儿子刚从嘴边放下的右手,把丝帕放在上面:“元阳来给鬼王叔叔擦擦脸。”
猝不及防的小汤圆懵懵地被安排了任务,已到深夜,往日此时他早已入眠,此刻人虽是清醒的,但脑子到底有些浆糊一样的迷茫。
他看看手里的丝帕,再看看酆曈的脸,竟也没能想起自己从母亲那继承的洁癖,拿着丝帕靠近酆曈,动作轻柔地拭去他鼻尖和侧脸的脏污。
这小鬼身上带着些甜甜的麦芽糖味,温热的气息和他娘如出一辙,让习惯了鬼族孤寂的酆曈有些无所适从,颇有些不自在地颤了颤。
元阳脑子已经相当不清醒了,他都忘记了白天对这位的恐惧与害怕,紧皱眉头用双手卡住那张乱动的脸:“别动!”
酆曈第一次受制于一个小孩,肉肉的手传来了源源不断的热度,他眼睛瞪大、一脸不可思议看向元阳,震惊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苏涂汝看见这场面也是扶额,在心中却给儿子竖起了大拇指:她儿子就是勇敢,直面恐惧、战胜恐惧。
元阳一边继续擦拭侧脸的灰尘一边嘟囔:“看什么看,你长得好看就能随便瞪人嘛。”
酆曈气急反笑,让苏涂汝意外的是,他竟也没将脸移开。
终于,小娃娃细致地擦去了每一片影响这张脸的痕迹,捧着酆曈的脸满意地点点头,点评道:“不错。”
酆曈这才站起身,俯身太久,他站起的时候腰间一阵酸麻,身体有些控制不住地一晃,手臂突然被另一只稍凉些也微微大些细一些的手扶住。
“打扫个房间而已,不至于累得站不住吧?正值壮年,要多健体啊鬼族少主。”苏涂汝的声音染上了些促狭的笑意。
酆曈默然片刻,将小臂从她手中抽出:“不干活,别说话。”
8. 镜中花(三)
南街村来了神仙一样的一家,男俊女美儿子俏,羡煞旁人。
村里的百姓都是些热心肠,短短几日,狭小逼仄的僧房里就摆满了乡亲们送来的粮食,他们三人虽都已经辟谷,但还是笑着谢过了这里人们的好意。
就连都市王都闻风而来。
如今合该叫他薛黄,因着他确实没能认出他们三人,像个弥勒佛一般,全然没有都市王的凄绝。
他的容颜不似百年后苍老,让人很难想到这人按人族寿数已经到了天命之年。
苏涂汝微笑从薛黄手中接过那篮散发着香味的炊饼,状似不经意问:“老丈,您瞧着很是亲切,让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亲,不知您膝下可有儿女?”
薛黄神色微微耷拉了些,随后又挤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声音憨憨地:“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还有个刚出生的小孙女。等她长大了,应该是与你家儿子同辈。”
元阳听见提到自己,湿漉漉的黑眼睛荡起了笑意:“妹妹,好哎~”
以前怎么没发现,元阳还是个自来熟,不过薛黄听见这孩童天真善良的感叹,不由将目光落在元阳身上,神色柔和下来。
他蹲下身问元阳:“这孩子真招人喜欢,孩子,你们从哪来啊?”
闻言,三人皆是一惊,元阳心中慌乱极了,求助般看向苏涂汝。
为不让元阳说出真话,苏涂汝抢着答:“我们来自天子脚下。”
“京城?那你们来我们这偏远之地做什么。”
一个谎言,要用好多个谎言来圆。
苏涂汝心念飞速运转,目光有些焦急地逡巡片刻,最终凝在酆曈身上。
她上前,主动挽住了酆曈的手,在酆曈诧异的目光下,她低头掩面、故作忧伤道:“不瞒您说,我本是世家小姐,却看上了这没出息的小倌,家中自是不同意,便把我们母子二人逐出家谱,无奈之下只能来这里隐居,老丈,这世道女子名声大过天,我也是看您与我儿有缘才愿和盘托出,您能否帮我保守这秘密。”
声调婉转,仿若发自肺腑。
元阳小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而酆曈简直要为圣女精湛的演技鼓掌了。
小倌?亏她想得出来。
一个敢说,另一个眼神依次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一男一女,竟然信了。
薛黄郑重点点头,突然想到什么,一拍脑袋、转向苏涂汝:“看你们言行举止,我便猜你们并非我们这般的乡野村夫,我这回来,还有个不情之请。”
老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什么事,您尽管说。”
“你们从京城而来,肯定比我们有文化,能否帮我幼女起个名字?”
镜中正值仲夏,苏涂汝昂首看向有些灼人的太阳。
“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薛菱,菱花的菱。”
薛黄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神色激动、被晒成小麦色的皮肤像千年树皮一样皱成一团:“薛菱薛菱、和灵气的灵还同音,果然还得是文化人,多谢你们!”
目送老人背影离去,酆曈走近苏涂汝,语气中似有不解:“薛菱的名字是你起的?”
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因果循环,难以追溯源头,苏涂汝摇摇头:“谁知道呢。”
老丈走后不久,苏涂汝抬步走向僧房内,拿着两个鸡蛋走了出来,酆曈挡住了她的路,一脸戒备:“你作甚。”
苏涂汝理所当然指了指东边:“做饭啊。”
酆曈半信半疑:“你会?”
苏涂汝心中有些发虚,在人间的时候她千秋万代地孤独终老,自然是掌握了相当精湛的厨艺,千年来不食人间烟火、技艺必然会生疏。
但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吧,底子在那呢,想到这,她又重拾了自信:“当然,拿着你想吃的菜,跟上,元阳别跑,你也一起!!”
正打算脚底抹油开溜的小汤圆被迫刹住往外跑的脚步,讪讪地跟在酆曈身后进了厨房。
最终,三人对着那一锅颜色浑浊的蔬菜蛋花汤,陷入了可疑的沉默。
元阳:“那个,我刚学会辟谷,其实不饿。”
酆曈:“我亦然。”
他们两人刚刚起身,就被一双纤细但不容反抗的手双双按回了桌子边:“粒粒皆辛苦,不准浪费粮食。”
随后,苏涂汝收回手,端起自己的碗,视死如归地抿了一口。
“卖相不咋样,味道还行,喝吧。”
酆曈不太信,但苏涂汝目光死死盯着他们俩,他喉结一动,还是端起了碗,试探着将那勺菜汤送入口中。
咸淡得宜,还保留了蔬菜的清香,一尝就是土生土长的农家菜,温热由口入腹,不知不觉间,酆曈的碗见了底。
元阳看酆曈的第一口没什么反应,也端起自己面前的小碗咕咚咕咚,不知是不是契合了三人口味都清淡的原因,最终一滴都没剩。
苏涂汝把空掉的餐具堆到酆曈面前:“做饭的人不刷碗,少主请吧。”
酆曈冷哼一声,一脸不屑地拿起那几个堆起的碗去了厨房,留下一个不语的背影。
“娘做饭,爹刷碗。咱们确实在一起过日子呢吧娘?”元阳凑在她耳边问,苏涂汝拍拍他的头,但笑不语,倒也算作一种默认。
婚约虽未正式拟定,但生死契已定,她一向守约。
趁着酆曈去刷碗的间隙,苏涂汝看着满屋的粮食,总觉得这么干等着薛菱长大也不是办法,不如.....解决肇始那人。
人不论飞升还是逝去,容貌都会停留在最后一刻。
苏涂汝记得她的神使年纪看上去比阿菱大上很多,现在想来确是老牛吃嫩草无疑了。
不要脸。
她越发笃定阿菱的执念就是那负心汉神使了,虽说水镜之中的历史是一种重演,在见到活着的执念镜主前都无法更改,但多了解些总归多一手准备。
“元阳,你要跟爹还是跟娘?”
听到这猝不及防的送命题,正往床上爬的元阳动作顿住,那条小胖腿都忘记收上去了。
没听到元阳的回答,苏涂汝继续说:“算了,你还是跟酆曈吧,这样娘能省些力气。”
真话。但元阳宁可这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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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元阳从床上跳下来,急急跑到苏涂汝身侧熊抱住苏涂汝:“娘不要元阳了吗,是元阳做错事了吗。”
苏涂汝愣了须臾,这才哭笑不得地掰开元阳紧紧禁锢住她的手:“你这小脑袋瓜又想到哪里了,娘怎么舍得。娘要去查查水镜里的神使在哪里,反正酆曈叔叔有生死契,你跟着他娘也放心些,好不好?”
“不好。”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反驳。
酆曈从阳光下走入,额头上有些水渍,不知是累的还是清水,眉毛下的眸子有些阴沉,脸上的表情也不怎么好看:“你又擅作主张,是不是我最近太和颜悦色,让你忘了谁才是阶下囚。”
他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凉,像是在地窖冰水中浸过一样,有些阴恻恻的。
苏涂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白纱下面的小臂上鸡皮疙瘩冒起,为遮掩住心中的恐惧,她移开了眼睛。
空气中传来一声让人神经紧绷的戏谑的笑声,随后:“娘!”
元阳声音中恐惧都快溢出来了。
苏涂汝猛地抬眼看去,酆曈不知何时贴在了元阳身侧,用一把长长尖尖的匕首对着元阳的胳膊比划着,那匕首舔着孩童吹弹可破的肌肤,它每贴一下,元阳就颤抖一下。
“酆曈,你疯了?!你跟元阳可是有生死契!”
匕首一停,酆曈微微侧了些身子,眼珠转动,细长而黑的眉毛微微上扬,向苏涂汝撇了一眼:“你第一天认识我吗?生死契....你居然真以为这东西能控制我,不不不,只要我想,魂飞魄散又何妨。”
疯子!
苏涂汝下唇都要咬出血印来,生生按住起伏的心绪,逼迫自己冷静下来:“那你要如何?”
酆曈勾起左边唇角:“要不.....你猜?”
那把匕首又贴在了元阳的胳膊上,这次是刀尖向内:“猜对了,我放过他;猜错了,我们一起死。有你儿子陪葬,我不亏。”
苏涂汝眉心狂跳,太阳穴突突的,鬓角的秀发黏在脸上,一向爱干净的她却没想起将它拨开,整个人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
不要急,冷静,想一想:擅作主张?
只因为她要单独去查神使,便能让他生这么大的气吗?酆曈倒也没有这么小心眼,大是大非面前,作为将来的鬼王,怎么可能不知其中利害。
查神使这事定是可以做的。
那问题出在.....她?
酆曈记仇恨她,不信任她。
除此之外,这次相见,他好像.....有很强的控制欲,既然说了是她擅作主张、那便是挑战了他的底线。酆曈要乖顺的表面妻子,不要有自我意识的苏涂汝。
怎么可能?
面前的人耐心逐渐减少,阳光打在那匕首上,在墙上投下颤动的光斑,渴血的刀锋让人心惊。
算了,装一装吧。
苏涂汝深吸一口气,眼睛闭上后再睁开,目光中水光流转,满含哀愁讨好地看向酆曈,出口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想去查神使,我和元阳在家等你,可以吗?”
光斑颤动更加厉害,“当啷”一声,匕首落在了地上。
9. 镜中花(四)(修)
俗语言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当真不错。
门外的天光在苏涂汝一身素衣上勾勒出斑驳的树影,竹叶伴着风擦过她低下的肩,苏涂汝亦是轻颤着,低垂的浅色眸子中却无声无息汇聚了一层风暴。
“那便这么办吧。”酆曈捡起那把掉落在地的匕首,再度将它收入紧贴手腕的刀鞘中:“你们好好看住薛菱,我去查你那神使。他叫什么,家住何处?”
一片静默,酆曈瞄了那边一眼,却见苏涂汝秀眉紧紧蹙起,瞧着十分伤脑筋地陷入沉思。
“你不知道?”
“……在天界,名讳和来处并不重要。”
不像是假话。
酆曈唇角难以抑制地上扬,心中阴霾散开了些,油然而生一种奇异的愉悦。
他心情很好地一挑眉,回眸看向惊魂未定的元阳:“小鬼,你知道吗?”
元阳一口小小的乳牙都要咬碎了,闻言本赌气地转过身不想回答,可谛听的天性还是让答案从他紧紧合住的唇齿间溢出。
“孔安……北乡飞升人。”
得到想要的答案后,酆曈眼角的笑意终是蔓延入瞳子里,他像是已经忘记了刚刚的不愉快,伸手轻拍元阳的肩膀,手下的肩膀僵硬得吓人,吓得元阳下意识如惊弓之鸟一样弹起,又被那双骨感又有力的手掌生生按下。
“谢啦小鬼,乖乖跟你娘在家等我。”
说完,那阵幽香逐渐远离,却又在门口停住,苏涂汝只能看见酆曈那张天妒人怨的侧脸:“别再自作主张,若是不听话,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明明是午后,凉意却自下而上蹿起,苏涂汝松开紧握的拳,掌心已是冷汗密布。
待酆曈走后,苏涂汝急忙上前抓住儿子的肩膀,朝他胳膊上看去:“没事吧元阳,有没有伤到……”
元阳轻轻摇头,有些委屈地抱住苏涂汝的肩膀,在她耳边嘟囔道:“错付了,爹真的不是好人……元阳再也不要认他了。”
苏涂汝忍俊不禁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现在知道听娘的了吧。”
苏涂汝带着一些山间摘下的新鲜野果子做礼物,抽空去看了眼尚不足周岁的阿菱。
母子二人相携而至,却在孩童震天响的哭声下,停下了脚步。
八个月的阿菱应当是十分健康,哭声尖利、声传五里,听着中气十足,一看就是祖父祖母喂养得好,没让她吃一点点苦。
阿菱祖母是个很和善的老妪,她的眼睛并不大,脸型有点方,嘴唇很厚,笑起来还有深深的酒窝,是个和蔼亲切的好面相,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
如今有客到,却只能让客人吃个闭门羹,还是个天仙似的姑娘和雪团子一样的男孩,老妪有些歉然,心中吃了蒜瓣一样烧着要回去安抚孙女,只好弯腰:“招待不周,真对不住……今日不便待客,姑娘改日再来,若是不嫌弃,老太婆一定好肉好菜招待。”
“不用这么客气的阿婆。只是我们初来乍到,有些事想跟您打听一下……”
苏涂汝有些不甘心地拉住老妪,来都来了哪有无功而返的道理,抛出了她早已准备好的问题:“我家那口风流成性,怕是又去那花柳地耍了,您可知这附近最大的青楼是哪家?”
老妪指了指西方:“村子西边有一处荒废的大戏台,旁边就是村里唯一的青楼,你可去那里找找。”
“好嘞,谢过阿婆,您去忙吧。”
拉着元阳从薛家出来,小汤圆抬起头:“娘,你又撒谎,这都第几次了。”
苏涂汝有些窘然地笑了笑:“这不是情势所逼嘛,娘下次注意。不过,你怎么这么敏锐呀,有点向着那坏蛋的意思哦。”她故意打趣元阳。
元阳立刻否认:“我没有!谁管他个坏到透顶的鬼族,我只是不想让娘撒谎而已。”
“你才见过几个鬼族,就坏到透顶了。”
“……元阳见过的鬼族里,属他最坏。”
谈笑间,母子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阡陌田间。
本来想着,去看阿菱的时候,能把元阳寄养在薛家一天,苏涂汝自己来青楼找阿菱父亲的踪迹。
但眼看薛家忙得不可开交,让没有法力的小神子独自在家这事苏涂汝干不出来,只好带着元阳去了。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今天专门穿着一身乡亲们给她送来的粗布短打,洗了三遍布料还是有些发黄,她忍住内心的嫌弃,给元阳也换了一身。
把及腰的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干净的发髻,她带着元阳往西边的青楼去。
此时是晌午,红绿相间、跟天子殿的招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牌坊上草草写着“如意楼”三个大字,套的还是个酒楼的壳子,看上去挺像那么回事的,生意也相当红火。
大堂人声鼎沸,男人们喝酒行令的声音都快把屋顶掀翻,青铜酒樽和玉杯相撞,叮叮当当的声音夹杂其中,好不热闹,在这样的氛围里,有一桌人格外与众不同。
四人居于上位的包厢里,居高临下,睥睨众生。
木门大开,珠玉串成的纱帘遮住他们的脸,两个女人一个正在给一个男人喂酒,另一个则伏在另一个男人的肩上,香肩半露,衣不蔽体。
这场景,有伤风化。
怕孩子长针眼,苏涂汝急忙挡住元阳随她而去的视线,却没有挡住周遭讨论的声音。
好奇的人不止元阳一个。
“那是谁啊,如意楼的天字号间不是号称只接待神族吗?”
“哎你可别说,那就是神族!你瞧瞧那周身的气度。”
“也不咋样啊,怎么就选中了他们。”
“嘘,天机哪是你我这种卑微尘埃能窥得的。”
真神族元阳听到这,是真的有些按捺不住了,自从被贬到冥界,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天界来的人了,虽然他对神族也没什么感情,但许久未见、还是有些想念的。
他不顾苏涂汝的阻拦,悄悄探出头,睁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朝着那边看去:外侧坐着的男人挺着个大肚子,右脸有个痦子,头发瞧着有些稀疏,除了一身华贵但更显油腻的衣裳,没有一点神族的样子。至于里面那个就更不用说了,眼睛小小、肚子肥肥,想必里面装得都是些花花肠子,不是刚来水镜那晚见到的阿菱爹又是谁。
小神子元阳当然看得出来,他们没有神相,绝非神族。元阳收回视线,肉肉的指头轻轻戳了戳苏涂汝提醒道:“娘,他们不是。”
听到元阳的判断,苏涂汝丝毫不意外,在这种穷乡僻壤,还是百年前,能看见真神族才奇怪。
不过,酒楼中所有人投向雅间内的目光,有敬畏,有忌惮,有恐惧,更多的是艳羡,独独没有怀疑。
阿菱这便宜老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村民如此坚信他会飞升。
酒楼里,年岁稍大的女老鸨看着在门口站定的这对母子,阅人无数的她心下有了主意:一母一子来青楼,多半是为了找夫君的。
不能让他们闹事。
苏涂汝放下遮元阳眼睛的手,拉他进门,却被身着竹青色长裙的细瘦女子撞得一个踉跄。
她停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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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垂下眼睫看向扑到她面前的那位身量瘦小的妇人,语气古井无波:“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那妇人揉了揉太阳穴,腰肢风情万种地一扭,就要继续往苏涂汝身上倒,苏涂汝指尖一动,冷眼往右前侧迈了一小步,那妇人重心不稳,差点趴到地上,却又摇晃着扭了回来,看得苏涂汝佩服不已。
“失礼失礼,姑娘可是来寻人的?”脸涂白粉、笑起来带起了丝丝皱纹的妇人抬头便问,唇间口脂红得吓人,却遮不住老态。
苏涂汝顺着她的话说:“正是,我来寻夫。”
浓妆艳抹的妇人打量了一番苏涂汝的脸,感叹现在的年轻姑娘当真如出水芙蓉般,皮肤细腻有光泽,比她不知好上多少,心中又羡又妒;脸上堆出了一个更谄媚的笑,腿却上前一步、彻底拦住了苏涂汝的去路。
“啧啧,奴自是想帮姑娘的,但今日着实不巧,楼里天字号间正坐着准能飞升神族的贵人,奴若是擅自放姑娘进去,冲撞了贵人,那便是大罪过。”妇人一边说一边摇头,似是很惋惜的样子。
第一句假,剩下为真。
元阳用神语嘟囔了一句。
“姑娘不若带孩子先回去,男人哪个不三妻四妾,你年轻貌美、又为你男人诞下子嗣,好好相夫教子,不愁你家爷有浪子回头的时候,都留些体面。”她上上下下打量的眼神让苏涂汝心中被蚂蚁爬过一样的恶寒,语气却十分诚恳、似是真心相劝。
元阳:真话。
听到这句话后,苏涂汝眼神黯了黯,心下不免有些悲凉,这便是现在的人间吗?与她飞升之前,还真是毫无区别啊。
男人能够流连花丛、女人却要守着三从四德,就算淡漠且豁达如她,寡居的那些日子也没少遭遇白眼非议,堆在她一个寡妇门口的唾沫星子都够蓄个池塘了,她要为每句话都黯然神伤,那她还活不活。
见苏涂汝没什么反应,乔装成女伙计的老鸨心中有些焦急:这姑娘看着清冷好欺负,难不成还是个硬茬子?
苏涂汝终于开口:“天字号房的,是何人?”
老鸨瞬间警觉:“你认识?”
苏涂汝:“不认识。”
老鸨这才拍拍胸脯,伸手把苏涂汝拉到一边,向里面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你不出门大概不知,村里共有三位痴迷于修仙一途,我们这小地方哪出过神仙啊,本来没人信。谁知前些日子天降红雨,居然当真有位慈眉善目的菩萨下凡,说七七四十九天后要引渡此三位飞升,那可是神族啊,哪个凡人不想飞升成神。”
元阳听到这,连连点头,对嘛对嘛,这才对嘛,他听说的一直都是这样。
听到这话,苏涂汝脑子中却忽然浮现出阿菱那个凄凉但释怀的笑容,说着她不想成神。
“你们为什么都想飞升?”苏涂汝突然抛出这一问。
听见这话,老鸨的表情困惑极了,似是想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舌灿莲花的她一时竟哑口无言,只能顺着喃喃道:“不都说成神好吗?为什么.....”
老鸨神色认真地思忖片刻,苦笑着给出了一个苏涂汝没想到的答案:“可能是如果成神了,我便不必为三餐烦忧、为琐事所累、为自保屈膝吧。”
苏涂汝愣住,还想再问这是何意。却听见身后传来毫无章法的脚步声,然后就见面前这位老妇视线移开,眼神一怔,实打实地跪了下去,双膝嗑在地面上“咚”地一声。
听着就疼。
这是皇帝来了吗?苏涂汝转过身,映入眼帘的两人让她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10. 镜中花(五)
低眉顺目的神使孔安、冷眼盯人的少主,时隔千百年再度站到了一起。
一如苏涂汝初见二人那面。
看上去相同的壳子里,灵魂一个是那面之前,一个是如今。
苏涂汝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怎么把他带回来了?
少主不知是不是还在记仇,骄矜地一转头,冷漠的侧脸对着她,瘦削的腮帮子微微鼓起些弧度,让人不由得怀疑这鬼上辈子是不是个河豚。
这边两位的眼波流转被孔安尽收眼中,带着轻蔑掠过苏涂汝,又审视地看向她拉着的元阳,从鼻子中哼出一声:“尔等何人?见到本准神族竟然不跪。”
苏涂汝在心中冷笑,没急着反驳他,反指向酆曈:“他不也没跪?”
刚打算开口帮忙解围的酆曈:......
孔安踮起脚尖,好哥俩地伸手搭上酆曈的肩,那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酆曈浅淡漂亮的眉毛几不可闻地抖了抖。
“大胆愚民,此乃本神知己,岂能和你们同日而语!”
他的知己斜眼睨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悦,薄唇朝一边微勾,虽是个笑模样,笑意未达眼底。
苏涂汝还从未见过她这神使如此小人得志的一面,他见这母子二人没有动作,心头火顿起,气急败坏地:“给我跪下!”
跪?想得美。
苏涂汝正打算开口,手中牵着的小人却抢了话头冲着酆曈喊:“爹!为什么装不认识我们?!”
神来之语,这下不只是酆曈和孔安,就连匍匐在地的老鸨和其他人都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抬起了头。
酆曈猝不及防被强行拉入战场,狭长眼睛中酝酿了些兴味,不着痕迹地甩开孔安的胳膊,歉然俯身低头:“孔兄,见笑了。”
孔安张大嘴巴,五官舒张,眼眶都被扯大了些:“这两位竟真是你的人?”
酆曈直起身,贴近苏涂汝,挤掉她身边没设防的元阳,胳膊探出,大掌死死扣住苏涂汝的左肩,传来一阵痛意:“正是,内子正和我闹脾气,本想着家丑不可外扬,还是让孔兄看笑话了。”
元阳昂首瞪他,他视若无睹。
“嗨呀嗨呀,没事,这算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老弟,你这媳妇.....当真艳福不浅啊。”孔安揶揄地咧开嘴笑了,转向苏涂汝后语气都放轻了许多:“弟妹,既然是自家人,便不必拘礼,一起进去玩玩?”
苏涂汝看向乌烟瘴气、无比嘈杂的楼内,正打算婉拒,肩上力道一重,酆曈开口:“好啊,沾孔兄的光,带他们见见世面。”
言下之意是她须得在场,苏涂汝拿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默认。
在进门的时候,她不忘用神语警告元阳:必要时封住五感,别乱听别乱看别乱闻。
元阳:行啦知道啦明白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苏涂汝:按神族年龄,你就是个小屁孩。
元阳:.......行,娘说的都对。
肩上紧的发疼的力道松开,苏涂汝和酆曈并肩进了楼里,孔神使自我感觉非常不错,径直朝着那最高的雅间而去,这倒遂了谢雀知的意。
她真有些好奇了,三个真假参半的冒牌货,居然还是认识的?
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假扮神族在这个水镜世界里竟这般时兴。
雅间里云雾缭绕,脂粉味、汗味、燃烧的异香、甚至还有馊饭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苏涂汝喉中涌上一股强烈的不适,元阳已经自觉封住了嗅觉,酆曈脸色也有些发青,指尖轻点苏涂汝的背,封住穴位那一瞬,苏涂汝闻不到了,但是心里还是膈应得慌,呼吸频率都有些乱,瞧着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般不安。
酆曈刚刚封住自己的嗅觉,轻声在苏涂汝耳边咬耳朵,他的声音自带安抚人心的效果,送来了些许凉意:“忍一忍。”
伺候的侍女急忙散开,那边的两人甚至屁股都没从凳子上起来,里面那位便宜爹的声音听着萎靡至极:“哟。稀客啊,什么风把孔神仙也吹过来了?您老不是自视甚高、不屑于与我们相交吗。”
孔安嫌恶地看了一圈,对这屋内的环境也是有些微词,但他此行目的并非为着这个,强忍恶心靠近些,双手不怕疼一样拍上桌案、撑住后探身,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问了一句话。
“你们招摇撞骗我没意见,但井水不犯河水是早就说好了,怎么……现在眼红我,专门跑我们村挖我的信众?胆子是不是太肥了点,不怕我拆穿你们吗。”
孔安本以为这两个软骨头又会像从前那样,但直到他离开桌案,那两人都无动于衷,脸上还挂着死皮赖脸的笑。
“想拆穿尽管去试试,我可是有天赐旨意在身,你大可看看他们信你还是信我。”
孔安愣住:“什么天赐旨意?”
“哟,孔神仙没收到呢,您不会才是贼喊捉贼吧。”阿菱她爹故意扯着嗓子说,生怕别人听不到一样。
外面的窃窃私语声音越来越大,逐渐演变成小声的讨论,在说前两日天边红雨异象临世,村头荒废已久的茅屋顶上站着一头顶金光的女菩萨,说这村里将有两位仙人降世,待引渡完成,将降下甘霖和财宝以馈乡亲父老,当时很多人有目共睹。
人都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至于这个一直苦修无情道的孔安,则被抛诸脑后了,今日他突然造访才想起有这么个人物,下意识也当神仙处理了。
但眼下真神仙这么一问,质疑的目光不断落在孔安身上,让他难堪极了。
“他们是胡说!”孔安对着人群喊。
没人理会他,亦没人信他。
从来没受过这种冷遇的孔安恨恨跺脚:“你们等着,我会让你们看到,谁才是真的。”
随后带着气,也顾不上跟知己好兄弟告别了,带着愤恨跳着脚就出去了。
酆曈拉着忍耐已久的苏涂汝正要离开,却被那道发虚的老鸭男音喊住:“等等。”
阿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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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跟她长得一点都不像,他猥琐多了。
“长得挺水灵的,别跟着这小白脸了,跟我吧。”
油腻腻的目光自下往上仔细端详着苏涂汝,这种看货物一样的目光看得她烦躁非常,捏着拳头正打算给他点颜色,酆曈按住了她,冲她摇摇头:“别脏了你的手。”
酆曈下意识张开手施法,那只手却被元阳打了回去,奶声奶气提醒:“你的藤蔓在此处召不出。”
小孩子没什么力气,但少有能如此不问一声就动手的胆大妄为之徒,酆曈的眼神有些呆滞和困惑。
而那边被忽视的阿菱爹不满开口:“喂,我说......”
话音未落,一阵劲风由远而至,迅猛有力的拳头迎着男人肥硕的脸而去,这胖子看着憨厚,反应还算得上敏捷,连扑带爬地瘫在地上,飞速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墙壁,豆大的冷汗从他额间滚落,滴在地上,一旁的三人见情况不对,纷纷奔逃而出。
酆曈一步步逼近,白睫下的瞳孔在红烛映照下添了分血腥,那双眼睛睥睨着他,和看杂碎没什么两样。
阿菱爹猛地吞下一口口水,才勉强找回声音:“来人呐,杀人啦!!!!!!”
外面起初一片寂静,少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靠近,那个老态难掩的妇人闯了进来,看到这僵持的场景,还没等苏涂汝反应过来,噗通一声就跪在了苏涂汝面前。
“姑娘,勇郎是天定的准神族,他不能有事,求求您,让您相公住手。”女人的发间藏了好几根银丝,浑身止不住战栗,却还是孤单又坚决地跪在了那里,苦苦哀求的样子让苏涂汝想起了一些故人。
苏涂汝并不买账,反问道:“有趣,整座如意楼,只有你站出来为他求情。敢问这位,可是您的情郎?”
那妇人死死咬着牙,抿唇不语。
虽然元阳没法施展他的天赋,但这几秒的沉默,苏涂汝已经知道答案了,她不由得想起刚刚妇人那番话,自嘲地摇摇头:“眼睁睁看自己的情郎找别的女子痴缠,大姐便是这样抓住他的心吗?那您可真是大度。”
妇人张了张嘴,嗫嚅道:“他是神族,我是平民......况且,哪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没有三妻四妾的....”
苏涂汝气结,有句老话说得好,你永远唤不醒一个假寐之人,她索性转过身不看地上这人,冷冷道:“巧了,我驭夫之术没有大姐你这般精湛,他不愿听我的,求我没用。”
闻言,妇人不愿去看那个满身杀气的人,只是跪行几步、死死抱住苏涂汝的腿,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算我求求姑娘,你自谦了,你男人的眼神甚少从你身上移开过,一句话的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姑娘。”
妇人的声音并不大,却足够这间厢房内所有人和鬼听见,酆曈下意识看向苏涂汝,和苏涂汝看过来的眼神相交片刻,随后同时错开。
苏涂汝慌忙看向那大姐,不知怎得说出了心声:“我佛不渡痴情傻子。”
11. 镜中花(六)
话虽是这么说,但苏涂汝与那女子僵持片刻,还是叹了口气,转向酆曈:“别把事情闹大,不然咱们连这如意楼都不好出。”
红衣男人置若罔闻,不知何时手上多了柄小刀,嘴角翘着走向瘫倒在地那个胖子。
那只青白干净的手青筋喷张,捏着男人的腮帮子强迫他张开嘴,随后那柄小刀探进那张嘴里,男人瞳孔巨震,下身如牲畜一般抽搐片刻,嘴中传来“嗷嗷呜呜嘶嘶嗬嗬”含糊不清的叫声。
“不能杀他!”苏涂汝见状,急忙扑上前按住酆曈的手。
洁白的羽毛颤了颤:“放手。”
苏涂汝这才发现,她握住的这只手并没有死命往下按着匕首,反而有一股力阻止她将刀向下按,她缓缓朝着阿菱爹那里看去:红红的舌头安然无恙,只是上面多了两道交错的刀痕,组成一个大大的叉。
苏涂汝:……
“今日不杀生,不过你若还管不住你这张嘴,我会来取你这舌头。”酆曈手劲一松,那男子捂着嘴,堂堂三尺男儿包了一泡泪,闪着盈盈水光,舌尖的剧痛让他想叫又不敢叫,只能窝囊地倒吸冷气。
既然占了上风,便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时机,苏涂汝沉吟片刻,俯视着那男人开口道:“你弃养的那个女婴,她母亲现在何处。”
“什么女婴……”那男子痛的似乎都不能思考了,反应了片刻骤然意识到什么:“你们是那婆娘那边的人?”
苏涂汝沉默不语,那男子却突然咧开嘴、笑起来满脸横肉都在抖动:“她?她跑了!个没出息的,腿倒是快。不过我怎么没在她婆家人里见过你们。”
酆曈面不改色道:“远亲。她欠我们银钱。”
闻言,那男子面色大变,慌忙摆手,一副急于和阿菱母亲撇开关系的样子:“她欠你们债,我可没有,还把一个累赘丢给我,贱女人!那天晚上她往北边跑了,现在不知道在哪儿逍遥快活呢,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找她去、快找她去。”
眼见再问不出什么,酆曈俯身将一直无所事事转圈的元阳单手扛在肩上,众目睽睽下大步出了如意楼,苏涂汝看着在他肩上疯狂挣扎的元阳,生怕孩子头朝下掉下来,面色焦急地跟了上去,没看见酆曈余光里的得意。
他算是知道这小鬼的作用了,苏涂汝的诱饵,一钓一个准。
身后的身影不断靠近,苏涂汝气喘吁吁问:“我们现在去找阿菱母亲吗?”
酆曈否认:“不急,先看看这假神族到底是怎么个事。我们不如去他们口中那神仙显灵之地看看。”
“那你先放下元阳。”
“就不。”
苏涂汝哑然,沉默着站定了脚步,与此同时,元阳鼓起勇气边拍打着酆曈的肩边怒吼:“难受……我要吐了,放我下来!”
酆曈回眸看了执拗沉默杵在那里的苏涂汝一眼,拉住元阳不断攻击他的小手,蹲下身把他放了下来。
小团子脚一落地,就迫不及待跑向苏涂汝,伸手紧紧抱住女子双腿,留给酆曈一个赌气的后脑勺。
苏涂汝正轻拍安抚元阳,忽地听见元阳神语传音:“娘!他欺人太甚!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母子连心,苏涂汝几乎下一秒就知道元阳要做什么,她急忙蹲下身阻止他施法的手势:“别……他现在不能……”
小孩反应快,疗魂术的反噬法印又不复杂,所以苏涂汝没能阻止元阳不合时宜的“报复”。
“咚——”一声
男人的背影如大厦倾颓般颤抖片刻,随后脱力跪在了地上,要不是左手死死撑住,几乎连跪姿都维持不住,他压下喉咙涌上的腥甜,低低地笑了。
苏涂汝却冷了脸,用了几分力气朝着元阳屁股扇了上去,响声清脆嘹亮,她对元阳发了火。
“他现在法力被封,你这样会要了他的命的。治他。”
屁股上火辣辣的疼,自从元阳出生以来,母亲从未这么严厉地吼过他,更别说打他了,元阳几乎下意识地眼睛一酸,梗着脖子道:“我不要。”
那道身影摇摇晃晃,苏涂汝提高声音:“元阳!”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凭什么救他,他对我和娘那么差!我讨厌他。”
“那你就要杀了他吗?”
“……”乌黑的发顶沉默对着她,苏涂汝有些失望地看了元阳一眼,头也不回地跑向酆曈。
面前的人面色苍白如金纸,双眼紧闭,白色睫毛连着整个身体都微微战栗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苏涂汝伸出手想扶住他胳膊,触手却是冰凉的冷汗。
“别碰我。”酆曈咬着牙道。
苏涂汝依言放开手,担忧地紧盯着他:“你还能站起来吗?元阳不是坏孩子,我喊不过来他,你过去哄哄。”
酆曈心中生出一股无名火:“不可能——”话音未落,噗地一声,苏涂汝的衣角、侧脸都溅上了红点,像是白色的莲花瓣沾染了污血,色差鲜明。
苏涂汝呆滞看着酆曈喷了她半身血后,艳丽浓稠的血铺了满地,面前这人再支撑不住表面的体面,直直向一侧仰倒,苏涂汝眼疾手快接住了他,伸手颤抖去试他的鼻息,一刻、两刻、三刻,一道微弱的气息打在她指尖,她心中的大石头落了地,长长舒了口气。
还好,没死。
她这才有心情处理刚刚急匆匆靠近的脚步声,她扭过头看向没来得及掩饰眼中担忧的儿子:“还活着,救吗?”
元阳咬了咬下唇,什么都没说,只是向前几步,将小手放在酆曈冷汗遍布的额间,又念了个治愈的法诀。
看着暖暖的金红光在怀中男人漂亮的额间亮起,苏涂汝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元阳,你可以在这里施法?”
元阳眼神仍然落在手上,却轻轻点点头:“我也是刚刚气急了才发现,我一直可以使用法力。”
水镜一般情况,会封印所有入镜之人的法力,据苏涂汝所知,并无特例,但是为什么竟然没有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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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阳的。
难不成元阳真是什么天纵奇才?那也不会啊,法力高强如酆曈等鬼族元老,都不能免除,怎的偏偏一个孩童就可以。
正当苏涂汝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元阳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好了娘,不过他受伤过重,一时半会醒不了。”
苏涂汝思维回笼,深深看了元阳一眼,正色引回之前的话题:“你还未回答娘,就因为你讨厌他,所以便要杀了他吗?元阳,我何曾教过你这个。”
“我并未想杀他。我只是,想让他吃点苦头。况且他不是没死吗。”元阳有些窘迫地搓了搓衣角,左一狼锤右一棒头地解释。
“那他若死了呢?”苏涂汝却并不打算因此放过他。
元阳瞥那人一眼,瓮声瓮气:“我错了,对不起娘。”
苏涂汝摇了摇头,她敏锐觉察出儿子的重点并不对,出声纠正道:“你应该跟他道歉。”
“为什么?他是坏人,我讨厌他。”元阳想到之前自己还觉得他是真心对娘的,不免觉得有种上当受骗的冤枉,更不愿意松口了。
苏涂汝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元阳带着恼恨的黑色眸子,轻声开口:“元阳,好坏并非由言语来分说的,要用眼睛去看他做什么,用心去感受他想什么。你好好想想,这么久了,酆曈作为爹是不称职,但在他看来,你不过是个陌生人,他估计也讨厌你,但他真的伤到过你吗?”
元阳抿着唇,眉头都皱成了一团,眼神聚焦于一处,似是在思索,又像是在发呆,良久,他开口:“没有,生死契从未生效。”
“草率断人善恶乃愚蠢,私念定人生死乃杀孽,元阳,娘最讨厌蠢人和满身杀孽之人。我的儿子,不能是这样的人。”苏涂汝拍拍儿子肩膀,紧皱的眉眼终于舒展,浅色的眼眸是那么清冷脆弱、又那么坚毅果断。
元阳小鸡啄米一样点点头:“娘,儿知道了。”
苏涂汝不可能就在此处坐等酆曈醒来,太丢人现眼了些,只是还没等她和元阳将酆曈架起,就迎来了一群去而复返的“满身杀孽之人”。
阿菱爹带着几个打手姗姗来迟,在暗处观察许久,终于能够确定那个让人胆寒的男人昏过去了,他和他带来的几个武艺高强的蒙面人便开始蠢蠢欲动,形成八面包围之相将苏涂汝和元阳围在其中,狞笑着靠近,那个包围圈不断缩小。
苏涂汝冷笑一声,将酆曈安安稳稳放在地上,扭了扭有些酸痛的手腕和肩膀,暗暗伸手拨出袖间的暗剑,老虎不发威,真当她无情道第一人是纯靠机缘啊?
生生世世百年间,她也是从普通武功修得大成的,只是已经有好久,她没有活动过筋骨了,不是她堕怠,而是能打到她门口的人越来越少。
有一人突然如饿狼扑食般上前,苏涂汝正打算迎面而上,却见那人被定在了半空,然后直直追下,一声清脆的骨裂声后,惨叫声惊起了周围的林雀。
“娘忘了?我还有法力。”元阳得意洋洋开口。
12. 镜中花(七)
几个膀大腰粗的壮汉被一个豆大的小孩用法力扔到这边,丢到那边,再像破麻袋一样扔在地上。
这小孩指尖还闪着微微的金红光,此等情况,那几个壮汉没见过,阿菱爹却知道是什么。
遭了,招摇撞骗碰到真的了!
胖子心念急转,匆忙拉起一个在地上哀嚎的打手,咬牙先入为主地泼脏水:“形势不对,这孩子是妖怪,先撤!”
他急着逃窜,没注意到元阳的瞳孔骤然变红,目光中也带上了杀意,像是嗜血的狼一样从喉咙内滚出一声低吼:“撒谎,杀。”
于是,指尖金红光越来越盛,凝成一个拳头大的光团,元阳正欲将那光团掷出,苏涂汝挡在了他面前按熄了那团火:“元阳,不能滥杀。”
娘今天总是拦着他。
对爹留情就算了,对这群满口谎言的虚伪之人为何要留情。
元阳双目通红,丝毫没有意识到他此刻的状态多么反常,像极了发疯时候的他爹。
苏涂汝在今天之前,从来没见过元阳这样的一面,心中亦是打鼓,可她知道现在她不能慌,只好像她曾经在圣女殿中做了无数次那样轻轻俯抱住小团子,手放在他后脑勺上一下下地摩挲着,帮他平息最近几番巨变之下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心绪。
“元阳,不着急,静一静,我们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她轻柔地在儿子耳边一遍遍念叨,渐渐的,小孩紧握的拳头松开了,然后两片小小的温热落在她背上。
元阳回抱了她,而肩头的下巴也微微抖着,没一会儿便传来了濡湿的热意。
小孩儿哭得很安静,却哭了很久。
苏涂汝一刻不停轻拍着他,也没嘲笑小小男子汉的一时脆弱,时光就这么安静的流逝过去,直到苏涂汝腿都有些麻了,元阳才声音沙哑地开口:“娘,对不起。”
是为了之前的任性道歉,也是因为自己的失控在宽慰苏涂汝,她这儿子,真的很懂事,就是因为太懂事了,习惯所有的事都闷在心里,直到这次爆发,苏涂汝才知道他也有小孩子心性,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职。
“是娘该道歉,元阳是很好的孩子,娘却不能时时关照着你的心情,还让你经历了这么多不好的事,是娘错了。”
在圣女殿囚禁他不让接触外界,跟天帝对峙被贬到冥界,被亲生父亲一遍遍用法力指着威胁,好像自从元阳诞生以来,他便受尽了苦楚,也早熟得不像幼童。
苏涂汝不敢继续往下想,脑子里却不受控地闪过刚刚还因为酆曈凶他的场面,羞愧得有些站不住。
那双火热的小肉手却伸上来捧住了她的脸,元阳漂亮精致的五官上满是认真,口齿清晰又缓慢郑重地说:“元阳不怨娘,娘总是挡在前面护着元阳,元阳要快快长大,好好修法术,这样才能保护好自己,也能护着娘。”
顿了顿,小团子接着说:“娘没了法术没关系,我的就是娘的,等我成为三界第一人,我也要像阿菱姐姐一样再次让娘飞升。”
小团子大道理一点都不懂,正是如此说出的话才更句句戳人,苏涂汝眼睛酸酸的,刚刚分开了些间隙的母子俩再次紧紧相拥。
那时候是童言无忌,有这态度就够了,苏涂汝并不在意这背后的可能性。
元阳却是将这事上了心。
俩人手忙脚乱地将酆曈带回?堂安置在床上,刚刚坐下来喝了口水,却有一人后脚跟来了。
阿菱爹。
元阳抱着小手冷冷地:“你有什么事?”
“神啊,小祖宗,你是神对吧。”
元阳沉默不语:你之前不是还说我是怪物?
人怎么可以变脸这么快。
那胖子见元阳没反应,却更殷勤地上前两步,手向元阳的手抓去,被元阳皱着眉头躲开,元阳直接搬救兵:“娘!”
苏涂汝闻声而出,翘起的嘴角在看见阿菱爹的时候落下了:“你来干什么?”
神的母亲,应该也是神,虽然看上去更不好说话了些,但阿菱爹还是死马当活马医地冲着苏涂汝谄媚一笑,那笑意中满是讨好再无色气。
“神,可有快速飞升之法?”语气中满是迫切,功利心重得让人讨厌。
苏涂汝蹙着眉摇了摇头,故意道:“你不是注定飞升的准神族吗?还要什么飞升。”
那男人挠头,低头羞赧一笑,竹筒倒豆一样交待了:“那都是假的,自然瞒不过你们这些真神仙,但我心向天界已久不假,听闻神族不重来处,既然能让我撞见这大机缘,神,可否原谅我刚刚的无礼,哪怕打我一顿都好啊。”
谦谦有礼的样子,锋利的爪子暂时藏了起来,再不见刚刚的嚣张跋扈。
“好啊。那你告诉我,如何让村里人对神之事深信不疑的?”
从阿菱爹的回答中,苏涂汝知道了真相:他从村中巫师那里得知了月圆又七星连珠的那天,让那如意楼中的相好老鸨扮做菩萨,提前藏在村头那房子屋顶上,易容成菩萨,又从巫师那里借了些装神弄鬼的道具,做了个天神降临般的景,又用镜面将月亮莹白的光全部打在菩萨头上,让人不能直视,自然看不出端倪。
怎么说呢,还挺努力的,真飞升可能都没这排场。
元阳悄悄传音给她:真话。
“那你又为何非要急着撒这个谎呢?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看看对面那人到处乱飘的贼眉鼠眼,苏涂汝警告道:“别撒谎,我看得出来。”
男人一顿,把刚刚打好的腹稿咽下去,如实道:“我想给凤娘、小真、阿玲一个名分,但南街村奉行一夫一妻制,家里不允我如此。”
苏涂汝挑挑眉,看来此男子比她想象中还要博爱,这小三小四小五的,想要给全天下女子一个家。
她又自上而下打量了这人一番,阿菱爹以为神要看他资质,把腰背挺得板正,接受她的审阅。
肥头大耳,眼小如豆,鼻子又塌又糟,苏涂汝想不通,这到底是看上他哪了。
“神,我可有资质?”男子带着期待问。
身子一僵,苏涂汝在心里做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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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尚可,你好好养育你刚出生的女儿,便能飞升。”
神不愧是神,都能洞悉他生女之事,阿菱爹越发觉得自己走对了路,沾沾自喜地便离开了,只是那个方向怎么看也不像是他家里,倒像是……如意楼。
“色相过重,难成大器。”等人走远了,苏涂汝才吐露出真实想法,赢得了自家儿子的点头如捣蒜:“真话!”
魂伤不是小事,更枉论酆曈已非活人,虽然暂无魂飞魄散之忧,但水镜中种子落地扎根,拔出绿苗,抽条成树,长出绿叶,绿叶变得枯黄。
终于在五年后的一个秋日,元阳刚刚从阿菱家玩完回来,发现院子中多了一丝陌生又熟悉的气息,随后,他便看见了枯树下那道高大劲瘦的红衣背影。
这人不说话昏迷的这期间,大孝子元阳不忍母亲受苦,总是亲力亲为照顾他,竟也把这便宜爹看顺眼了,如今看到他恢复自然是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爹!”
酆曈听见这句也不意外,或者说,他早就脱敏了,他虽然昏迷,但第一年之后就慢慢恢复了五感,听这小鬼叫了四年的爹,他也习惯了,偶尔元阳不在,只有苏涂汝这个娴静的闷葫芦在家里的时候,没了小鬼的叽叽喳喳,还会觉得有些寂寞。
树下的男人侧过头,侧脸更消瘦了些,却显得五官越发立体精致,羽毛一样的白睫在眼下留下一片阴影,阳光打在他身上更添了一丝随风飘去的脆弱,鬼王就算是卧病在床多年,也是个病美人。
“回来了,今天可有进展?”
元阳一惊,他怎么知道他这五年来任是风吹雨打,雷打不动都要去阿菱家替娘搞好关系,都快和阿菱处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酆曈走近,身上是元阳为他换的衣服,还有一股好闻的皂角清香。
元阳:“还行吧,爹怎么知道我去干啥?”
酆曈死性不改:“我都能接受你这小鬼叫爹,你说呢?”
元阳气鼓鼓:“要不是……看在我娘面子,谁愿意喊你。你五感什么时候恢复的?”
酆曈:“听、嗅、触、味、视,一年又一年慢慢恢复的,你这小鬼虽然吵,但还挺有意思的。”
元阳:“混蛋爹,你还点评上了是吧。”
两人唇舌之战正酣,苏涂汝珊珊归来,看见活生生站着的酆曈也是一愣:“醒了?”
酆曈这才把目光投向那个挎着竹篮头顶花环的女子,做村妇装扮装扮的苏涂汝没了神女那层清冷的距离感,有种返璞归真的自然美。
五年不见,恍若隔世,对于神族和鬼族来说,五年不过人间一须臾,但却又好像很久不见。
酆曈像是个留守在家的贤惠夫君般微笑而立:“回家吧。”
就像这五年他从未缺席似的。
夕阳西下,一缕缕炊烟从四面袅袅升起,爆炒的肉香、笼屉的面香、归人的笑语不断涌向这座小屋。
酆曈看向苏涂汝篮子的菜,眼尾的薄红是欲说还休的勾人:“我饿了,正巧带菜回来了,那我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