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君覆山河》
1. 选妃
江南苏州河畔坐落着一座占地十余亩的庭院,正门上悬着御赐的“东南富贾”匾,匾下写着苏宅。
进了庭院正门,先映入眼帘的是由一整块巨大的和田玉雕成的千里江山图影壁,往里进是江南特色的园林布局,五步一画,十步一景,宅内奴仆众多,处处考究,无不彰显着主人家的富贵。
穿过中庭的莲花池,能看到一个小丫鬟正抱着一只信鸽急匆匆地朝着宅内最大的院子栖梧院跑去。
那院子正中间的摇椅上正闭目躺着一位花季女郎,她身着天水碧轻丝齐胸襦裙,冰肌玉骨,青丝半绾,柳叶眉,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精致的小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如画中仙子。
听到脚步声后,‘仙子’挑眉一笑,丰润朱唇轻启,嗔怒道:“阿鸢,你跑什么?”
小丫鬟喘着粗气把信鸽向前递到‘仙子’脸前,“小…小姐,来…信了!来信了!是…是宫里来的信鸽。你快看!”
苏朝琳缓缓睁眼,一双迷人的狐狸眼骤然瞪大!手一挥把快贴到脸上的信鸽推到一旁。
“阿鸢!!!信在鸽子腿上!你把这么大的鸽子杵到别人脸上是不是不太礼貌啊?”
说着她伸手取下了鸽子腿上绑着的密信:
昭临殿下:
臣已按照您的指示,以天象暗示太后。
二十年前,北苍国皇宫里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太子的东宫里一夜忙碌后,太子妃终于诞下一名女婴,太子亲自赐名昭临。
当晚的中秋宴上,宰相谢文渊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联合金吾卫控制皇城,逼皇帝写下禅位诏书后,屠尽皇宫,一把大火烧光大都城,迁都大兴,改国号为西云。
而那名女婴被人冒死救下,逃过一劫,跟着外祖母隐姓埋名,改名苏朝琳在江南行商。
西云国,崇宁五年,先帝驾崩,太子冲龄践祚,改国号景隆。
主少国疑,先帝遗诏,命其胞弟宸亲王谢承煜总摄朝纲,护持圣躬,佐幼主至元服亲政。凡军国重务,悉决于王,六部九卿,咸听调遣。以安宗庙社稷,以正天下视听。
年轻的摄政王谢承煜和小皇帝生母李蕴李太后就这样相安无事的过了两年,互相争权的场景并未如众人所料的出现。
但是苏朝琳和北苍国侥幸逃脱的其他旧臣卧薪尝胆了二十年,却是再也等不了了。
三日前,西云国太后李蕴所居的慈晖宫偏殿静心堂内。
钦天监监正司玄明身着青色道袍,一根简易的木簪绾起满头银发,眉心有一道竖痕,面容清冷看不出年岁。
他刚和太后禀完近日观测到“孤鸾压紫微”的天象,主摄政王命格冲煞,需以姻缘调和,否则年内必致“山河崩裂,疫病横行”。
当朝太后李蕴,此时隔着一扇《妙法莲华经》的绣屏,背对着司玄明看不清她的表情。
屋内陈设简素,除了简单的蒲团和佛龛,只在外间放着一口明黄色底上印着靛蓝色云纹的瓷缸,缸里堆出沿的未化冰块传来丝丝凉意。
寂静许久,太后才开口道:“他一个亲王,娶不娶亲与我皇儿的江山何干?前些年先帝在时让他娶他倒是推辞,现如今先帝丧期还未过,他就迫不及待了?
“什么紫微暗淡?连天象也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吗?他谢承煜倒成了‘为苍生舍姻缘’的可怜人了?”
司玄明颔首敛起眸中的厌恶,淡淡地回道:“微臣不过是转述天象的闲人一个,不敢妄论国事,只是这天下事总也逃不过‘事在人为’四个字,还望太后宽心。”
说罢就告退回了卜星楼。
当晚,一直信鸽悄然从楼里飞出。
司玄明用了十年时间才将钦天监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上下共用一张嘴,天象的解读自然以他这个监正为准。
他如谪仙般翩翩而立,望着南飞的信鸽,眼里的眷念也随之一同向南飞去。
苏朝琳看完信后,慢条斯理的起身走进房间,在内室烧掉密信,眸中火焰短暂地跳跃,转瞬即逝。
只见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封好后,招手唤了阿鸢进屋:
“阿鸢,你将这封信拿去交给师傅,跟他说让隐临阁尽快将这个消息散出去,我们得让这把火烧的更旺些。
“顺便叫你青姐一起,收拾收拾行李!我们要出远门了。”声音里有按耐不住的兴奋。
阿鸢闻言一把扔掉鸽子,再次急匆匆的跑腿去了。
隐临阁很快就将天象的事情散播了出去。
苏朝琳一行人从江南启程不过才四五日光景,所到之地的百姓皆在传,摄政王命格冲煞,需以姻缘调和,否则年内必致“山河崩裂,疫病横行”。
苏朝琳倒是要看看,当摄政王真的娶了某位世家大族的贵女,这叔嫂二人还会不会和如今一样“上和下睦”。
“孤鸾~压紫微,白骨~覆宫闱”
“小姐,为何一路上的孩童都在唱这句可怖的童谣?”一辆前往西云国都城大兴城的马车里,阿鸢一脸天真地问坐在软塌上盯着一卷残册看的苏朝琳。
她掀起车帘,看着路过的小孩,胸有成竹地笑道:“因为,有人要选妃了。”
—
“听说了吗,摄政王要选妃了!”
等苏朝琳一行人一路低调抵达西云国国都大兴城时,太后终于下了懿旨要为摄政王选妃,百姓站在皇榜前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宣旨太监阴着脸扯着嗓子:
“奉天承运太后,懿旨
摄政王谢承煜,辅弼幼帝,功在社稷。然嗣息未立,内闱空虚。为彰天恩、安抚社稷,特开选侍之典,广纳淑媛。”
太监声音顿了一下,就被底下的人群打断。
“那肯定世家门第,形貌德才皆上者才有机会入选吧,咱们普通小老百姓哪有机会参与啊。”
“可不是嘛,咱们这位摄政王十七岁就孤身带着一骑黑云骑,深入北燕救出了先帝,那时候还没这位小皇帝呢。”
“咳咳咳——”
宣旨太监装模作样的干咳了两声继续开口道:
“然此次遴选,不拘门荫。凡四民良籍,素行端节者,以钱帛纳捐,亦得列名册,许应选。钦此。”
听完后半段刚才闹哄哄的群众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不知谁先发出了人群里的第一声爆笑……
“哈哈哈哈,穷疯了!这摄政王真是穷疯了!人家是卖官鬻爵,他是把自己上秤卖了!”
“捐钱就能入选王妃,还真是头一回听说,让那些世家大族家的小姐们怎么办哟?难道要纡尊降贵地去跟“金银”争丈夫吗?”
众人散去后,江南云锦绸缎庄大兴城分店的一个伙计默默地把皇榜内容记下,朝着店里走去。
云锦绸缎庄是大兴城内最大的绸缎庄,位于皇城主街朱雀大街正中央。
主楼的第三层似有人影闪烁,从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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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苏朝琳此刻已经正坐在窗前,听掌柜的汇报太后今日下了懿旨发往全境各地。
果然如苏朝琳预料到的,太后一定会阻止谢承煜和世家大族联姻,只是她们都没想到这位太后会做的这么绝。
西云国世家贵族不屑与最下等的商贾女相争,贾人重利自然也不肯做赔本的买卖。
这位太后一条轻飘飘的“面子计”,就堵死了世家大族攀附摄政王府的想法。
苏朝琳蹙着眉开口道:“金缕,你发觉没有,这位太后并不是真的与世无争。
“我让隐临阁提前放出消息,想逼迫她为谢承煜选妃,没成想她顺势连其他世家大族也算计进去了。”
绸缎庄掌柜的金娘子脸上常年挂着温和的笑容,举止优雅,她温声回道:“殿下,要不要动一下隐临阁安插在宫里的暗桩,这位太后久居深宫,我们确实打探不到太多消息。”
苏朝琳想了想回道:“不急,先留着吧,既然如此,劳你去和苏砚知说一声,就不借他礼部尚书的光了,我这个粗鄙的贾女身份倒是更合太后的意。”
今晚的大兴城暗流涌动,而摄政王却和往常一样在明德殿一边批阅奏章一边辅导小皇帝的功课,直到戌正时刻宫门下钥才离开。
谢承煜回到煜王府,王府总管海叔才和他禀告了太后下了懿旨帮他选妃的事。
那人面如冠玉,怔怔地站在院中半晌才捏了捏眉头声音里满是疲惫地回道:“也罢,既然皇嫂还是不放心我,那就随她去吧。”
当晚,刑部尚书严述府中西南方向的一座院落里,正传来阵阵哭泣声,小院四周的仆人都被打发去了别处。
“我愿意去的,父亲,求您了!女儿是真的心悦他。”
严述坚定又冷肃地开口:“你爹爹我一生清廉,兢兢业业爬到正三品的位置上,没靠过任何人的庇护,如履薄冰这么多年,我不需要和他谢承煜扯上什么关系。
“任他权势滔天,也没有道理让我女儿去和那些市侩行贾家的女儿竞争!”
严唯莲怯生生地跪在地上,用手轻拉严述的袖口,精致的小脸上布满泪痕,眼神却是别样的坚定:
“我没有自轻自贱,父亲,女儿知道您不屑官场上的曲意逢迎。
“那年我和母亲从积云寺上香回来,路上被您仇家派来的奸人掳走,是王爷路过,救了我和母亲,他却从未居功,只道是举手之劳。”
严述听罢神色微动,转眼又叹了口气道:“不是爹爹不疼你,只是那皇家看似高贵耀眼,花团锦簇,怕只怕宫墙里的尸骨早就堆了不知几高。
“莲儿你从小心思单纯,爹怎么舍得让你去趟这浑水啊。这件事没得商量!”
言罢这位大人就狠心抽出袖子,沉着脸走出了院子。
“哦?他真是这么说的?”
慈晖宫里,太后侧卧在寝殿塌上,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正温柔地给她捏着脚,隔着帷幕依旧看不清她的神色。
塌前放着一尊栩栩如生的青铜仙鹤香炉,炉内燃着的安神香从仙鹤嘴中缓缓吐出,她声音幽幽传出来,神秘又不容置疑。
寝殿门口恭恭敬敬跪着的一位听壁监的探子,把今日探到的事情一一汇报给她听。
“这个严述,还真以为不随波逐流就能安心无虞了,他坐到这个位置还这么天真,可笑。
“秦嬷嬷,你明日去邀严尚书的女儿进宫陪哀家说说话。”
2. 初遇
太后为摄政王选妃的懿旨颁下去已有一月余,大兴城内的石榴花开得最盛时,与朱雀大街相邻的安化街排着长长的马车队伍,将街道堵的水泄不通,路边站满了看热闹的行人。
安化街北段紧邻着皇城的那一头,就是与东宫只有一墙之隔的煜王府。王府宏阔,半依皇城,毗邻宫阙,半临市井,接壤黎庶。
高祖在位时十分偏爱谢承煜这个小儿子,那时先帝谢铮还是太子,却常年驻守边境,与北燕十六部烽燧相望。
而谢承煜十五岁时就被封为宸亲王立府独住,王府上承天家气脉,下接万姓炊烟,他的寝宫更是由高祖亲自赐名“宸极院”,风光无限,宠爱无边。
先帝即位后,谢承煜主动请旨去除封号,改府名为煜王府,先帝便恩允他保留了内院寝宫的“宸”字。
此刻煜王府对面的两处院子倒是热闹非凡,一处是京兆府,京兆府的隔壁就是以钱帛纳捐入选的秀女们暂时居住的兰苔别院。
别院正门口摆着两张黑漆榆木公案桌。
一边端坐着煜王府的管家,只见那些排着队的马车上下来的嬷嬷们恭敬地把自家小姐的名册递上前,先由王府管家查验过后,盖上摄政王印。
再由另一边坐着一“滩”身着宫服,片刻不停擦着汗的胖太监看着金吾卫点验清楚各家小姐纳捐的钱帛数量后,挨箱抬入隔壁京兆府里的仓库中。
金吾卫的队伍轮换有序,铁甲上反射的光在阳光下散发着不可接近的阵阵寒意。
街上的百姓们竖着头踮着脚讨论着:
“这兰苔别院都连着热闹这么多天了,至少捐了有一百万两了吧,也不知道这些钱最后会进了哪里?”
“废话!王爷娶妻,当然是入王府的账了。”
“我看不一定吧,这是太后给良家女子的恩典,最后能不能嫁进王府可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这些钱当然得入国库!”
“对门的院子怎么还是那么冷清?”
“世家大族拉不下脸呗,送来了也都是些沾亲带故的旁系小姐们。”
五姓七望之所以可以一直存续,可能就是每次重大的事件前他们总能傲慢地综合考虑,多面押宝。
而普通人中却只有极少数人才敢放手一搏,孤注一掷。
今日是秀女们登记入册的最后一日,盛夏的日头很毒,各方乱中有序地忙活了一整天,街道上的行人也已经散去大半。
胖太监擦着汗,喝着凉茶,旁边的小太监一刻不停地给这位我太后眼前的大红人禄公公扇着风,全然不顾自己早已汗如雨下。
禄公公瞅了瞅终于恢复些平静的街道,看着最后一箱钱帛被抬入京兆府院内,他捏着嗓子对一旁的王府管家开口道:
“哎呀,海大管家,咱家与你也算是共事一场,忙完今儿个最后一天,你我兄弟二人不如先一起去吃杯闲酒再各自回宫罢。”
边说边起身晃颤着朝海叔走去,左手擦着汗,肥腻的右手向海叔的肩膀探去。
王府管家一个错身躲开后,冷声回道:“没兴趣。”
一旁的王府侍卫见状快速上前隔开二人,开始整理案桌。
胖太监扑了个空,“啧”了一声,摆起架子正要发怒,就看到了两位牵着马的青年从长街走来,残阳将二人二马的身影拉长投在青石板上。
为首那位剑眉桃花眼,眉骨高耸投下阴翳,双唇紧抿,束发金冠,墨锻莽服绣着银线夔纹,腰间悬着一把三尺龙雀刀,威严无比。
他牵着一匹白蹄乌,通体毛色如墨玉,四蹄霜白,马首铜铃刻“煜”字篆文,华贵无双。
胖太监的表情突然多云转晴,脸上的横肉由下向上变换了堆叠方式,挤出一个谄媚又贪婪的笑容迎上前去:
“奴婢见过煜亲王,王爷您来的可正是时候,咱们刚登记完这次的秀女名册,您……”
只见那人静若幽潭的眸子生出一丝嘲讽的涟漪:“本王没兴趣知道。”
紧接着一辆马车踩着夕阳余晖疾驰而来,越过三人,稳稳地停在了别院门口,众人目光皆被这动静吸引。
只见那车通体以百年紫檀木为骨,西域宝马飒露紫鼻息喷出的白雾如霜,车上下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手持名册。
胖太监被无视的尴尬终于找到了宣泄口,脸上的横肉再次调转了方向,边往回走边尖声吼道:
“别递了!哪里来的没礼貌的东西!”
小丫鬟阿鸢置若罔闻,迈上台阶的脚步未停,走到王府总管面前双手恭敬地递上名册,被赶回的胖太监一把夺过:
“你们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又是从哪个乡下来的不懂规矩的贱贾?”
“哈——”
车内突然传出一声爽朗悦耳的哂笑,紧接着从车里利落地跳下来一位小姐,拍了拍手,她脸上讥讽的笑意还未消,那双迷人的狐狸眼扫过眼前的画面。
苏朝琳肌肤雪白,身着冰蚕丝齐胸襦裙,用特殊的技法染成渐变的水绿色,更衬得她如青荷踏浪般洒脱肆意,院子门口众人呼吸皆是一窒。
她丹唇轻启:“贱贾?不是你们这些贵人钱不够了才想出的卖王爷的高招吗?
“本小姐带了十万两……”
胖太监听到十万两迫不及待地打开册子插嘴道:“十万两?!怎么可能有人捐十万两?!”
“黄、金。”苏朝琳浅浅地吐出未说完的两个字。
谢承煜听到后,看向这边的目光带了几分探究,十万两黄金对那位姑娘来说仿佛只不过是轻飘飘的一串数字,她的目光正落在王府总管手里的摄政王印上。
禄公公怔怔地开口念道:“苏氏朝琳,双十韶华,苏州首富……纳捐赤金十、万、两!”
名册左下角按着苏州府衙的官印。
这时谢承煜身后一直未出声的另一位青年忍不住开口问道:
“姑娘可知十万两黄金也只是敲门砖,并不是一定可以嫁进王府的?”
苏朝琳傲慢的转过头来,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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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这位牵着匹河曲老马,素娟襕衫上染着斑驳药渍,面容清秀,双目澄明的青年,目光在他左耳垂悬的那枚小巧银制砭石耳坠上略微停留。
“你个穷大夫懂个屁呀?本小姐这是金砖!‘金’诚所至,王府的石墙我都砸的开。”她说罢就飞快地转过头,对一旁看着她的谢承煜视而不见。
林青寰尴尬地轻咳一声,低头掩饰着眼里的宠溺,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谢承煜打趣道:
“王爷您这次可赚到了!这是只金凤凰,就是脾气像炮仗。”
“无聊。”
言罢二人就牵着马继续朝王府走去。
胖太监终于“十万两黄金”里回过神来重新堆起脸上的褶子赔笑道:
“原来是江南首富家的苏小姐啊,不知小姐带来的钱帛现在何处?奴家们好尽快清点入库,小姐您也可以早点歇息。”
“什么首富家的?公公眼睛是被挤得看不清楚字吗?名册上写了我是孤儿。
“本小姐自己就是首富!”苏朝琳故意不满的厉色回道。
一时间热闹了大半个月的兰苔别院门口除了谢承煜二人渐小的“嘀嗒”马蹄声外,再无声响。
苏朝琳好似浑然不知,继续看傻子一样对着胖太监说:
“谁没事带着十万两黄金出门啊?我提前去了书信通知大兴城的通宝钱庄准备,约摸着钱马上就到了。
“真是皇上不急……”她边说边看着胖太监僵在脸上的笑,倒是“好心的”没有继续说完后半句。
经过别院正门不久后,林青寰看着谢承煜越蹙越紧的眉毛,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
“这位苏姑娘到底是粗鄙还是率真呢?太后到底都给你招来了些什么人啊?哈哈哈哈。”
谢承煜不语,牵着缰绳的手却逐渐收紧。
而别院门口的众人听罢皆吸了口凉气,没想到这位江南来的苏姑娘不光样貌出彩,说起话来也是这么的算了。
终于一条东面的巷子里响起了车辙滚动的声音,为首的是与阿鸢穿着同款衣裳的一位少女,只是身材更加高挑些,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神冰冷,大步流星,正是阿青。
她身后跟着数辆马车。
胖太监忙把名册扔给王府管家,就去指挥着金吾卫挨箱查验,打开每个紫檀包铁箱,内里皆装满了比夕阳还刺眼的一块块赤金,码放齐整。
在场所有人都目睹着每年国库收入的十分之一被抬进了京兆府的院子。
王府总管仔细查看完苏朝琳的名册,盖上摄政王印后,胖太监亲自领着苏朝琳走进兰苔别院。
没想到她前脚刚进去没一会儿,就扭头出来了,正巧遇上了宫里出来的马车。
苏朝琳指着院子嚷道:
“你们这是糊弄鬼呢?那位王爷不是摄政王吗?他要选妃就让秀女就住这种破地方啊?我们出了那么多钱,他也真是好意思安排这么个破院子?
“本小姐不住这里,谁爱住谁住!”
3. 夜探
大兴城是西北重城,云韶苑是前朝北苍国皇室的西北行宫,极尽奢华,而兰苔别院则是当时随行的太监宫女们住的地方。
西云国迁都后保留了大兴城内原本的建筑,只新建了皇城,原皇室行宫则被用来招待外国使节,改名为云韶苑。
此次摄政王选妃的秀女们被分为两批,纳捐钱帛的暂住兰苔别院,世家大族的秀女则住在云韶苑。
上位者既想明目张胆地从底层手中捞钱,又想心安理得地维持阶级固化,贪心不足。
宫里的马车里此时传出清泠的女声:
“这位小姐不该如此说王爷,王爷竹节松风,日理万机,这些事本就不是他来安排。想来都是下面人拜高踩低,图省事才怠慢了。”
苏朝琳冲着车内回道:“呵,你倒是了解他,那既然这位小姐知高低,又是乘着宫里的车驾来的,您这位“高人”能替我们换个地方住吗?”
“唯莲并不是什么“高人”,换住所的事我也做不了主,但是我可以差人去禀明太后,太后娘娘和睦慈爱,一定会为你们做主的。”
车上率先下来一位穿着宫服的嬷嬷,正是太后派来教诸位秀女学规矩的秦嬷嬷,她朝着车里恭敬地说道:“太后吩咐过了,这两方院子里的事,但凭严小姐做主,不必回她。”
听到这话,众人心下了然,看来这位严小姐就是太后属意的未来煜王妃了。
马车内那人倒是不卑不亢:“多谢太后娘娘恩典,那唯莲就僭越一次,请兰苔别院的小姐们也都搬到云韶苑住吧,那边人少地方也宽敞些。”
胖太监此时面露难色道:“今日同僚们都忙了一天了,搬院子可是个大工程,可否请苏小姐先将就一日,明日再搬?”
苏朝琳朝着阿青使了个眼色,对着众人缓缓开口道:
“本小姐一日都将就不了,但也不难为诸位。一人一百两,愿意留下的,现在就可以开始搬了,搬完去找我家青姑娘领现银。”
大兴城夏季的白天比江南长些,戌时末天才黑,一百两是金吾卫普通士兵两年的俸禄。
禄公公要不是身体条件有限,自己都想去搬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赶在天黑前兰苔别院的秀女们全部搬进了云韶苑。
子夜时分,煜王府南侧一座偏僻的小院子里,苏朝琳一身黑衣利落的从一扇窗户翻进主屋内。
林青寰站在床前淡定地拨了拨烛芯,转身看到来人,微笑着俯首行礼道:
“殿下,您真是和以前一样急性子,怎么今夜就来了?”
“师兄不必多礼,多年未见,师傅他老人家一直挂念你呢。”苏朝琳平心静气地坐在桌前回道。
一身黑衣衬得她更是面若寒冰,眸若星河,脸上全无白日街道上的市侩相。
“他会挂念我?他恨不得没我这个儿子吧。”林青寰摇着头苦笑,叹了口气。
“堂堂神策军主将,隐临阁第一高手的儿子,居然是个武学废物,多亏了殿下您,不然我早叫他给打死了。”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二人都不自觉地陷入了童年的回忆中,直到烛芯燃到杂质“噗、呲”爆了一下,林青寰才回神继续说道:
“不说这些了,殿下您今日还真是别出心裁,我从来没见过谢承煜的眉毛皱得这么紧,十万金砸开王府石墙,哈哈哈。
“您是真打算嫁给他?”林青寰试探地问道,袖中的双手不自觉地捏紧。
“嗯,隐姓埋名这么多年,是时候见见谢家人了。杀父之仇,灭国之恨,夙夜不敢忘啊。”
苏朝琳故作轻松地说出这些话,微微颔首,遮掩住眸底的沉重,却没注意到林青寰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她继续沉思着问道:“师兄,你对当朝太后李蕴了解多少?我发觉她并不似传言中那般久居深宫不问世事。”
“她这人很不简单。
“我当年进京为谢铮看诊,她作为皇后却从未露过面,谢铮死时她没掉一滴眼泪,小皇帝登基,谢承煜摄政,她也不闻不问。
“前不久王府的黑云骑抓到了几名探子,谢承煜顺藤摸瓜查到了慈晖宫,任谁也想不到这位太后居然在暗中培养起了听壁监这样一个数量庞大的死侍组织。”林青寰正色回道。
“谢承煜军权独揽,太后不便和他硬碰硬,表面上由她爹户部尚书李世廉在朝中和谢承煜对垒,私下里她再培养暗卫,她倒是懂得藏锋。
“我们之前把注意力都放在谢承煜身上,倒是忘了他们谢家人人与虎谋皮,都不简单啊。”苏朝琳似乎有些兴奋,原来谢承煜和太后早就势同水火了。
西云国先帝谢铮常年在外征战不休,国库早不堪如此重负,边境人困马乏,谢承煜掌权后虽是懂得休养生息。
但是自去年起,北燕和西北蛮族不时来犯边境,蠢蠢欲动,西云国目前根本经不起战争的消耗。
苏朝琳为了躲避追杀,从小过惯了颠沛流离的日子,见多了被战争摧残拖累的底层百姓。
兴亡皆是百姓苦,史书上的寥寥几笔就带过的事,却致使多少百姓穷困潦倒,流离失所。
这次摄政王选妃把隐藏在水面下的太后第一次拉出水面。苏朝琳就是要把水搅浑,让谢承煜和太后嫌隙更大,大到能让她颠覆这山河。
“师兄,今日还是要多谢你及时将谢承煜的行踪告知我,我才能掐着点在众人面前表演一出粗鄙贾女的好戏,宫里那位太后估摸着也收到信息了。
“我先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
此刻窗外清冷的月光照在苏朝琳的身上,与屋内温暖的烛光相对,愈发显得她高不可攀,可望而不可即。
“你的肺疾好些了吗?师妹。”林青寰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
“好多了,多谢师兄。”
苏朝琳的声音缓缓传来,她的背影已与夜色重新融为一体。
翌日一早,宫里派了些画师来给云韶苑的秀女们画像,附上生辰八字送往钦天监卜合。
女人多的地方欢乐就多,云韶苑前院时不时传来一些纳捐入选的小姐们嬉闹的笑声,她们年纪相仿,天南海北的相聚,互相大方地分享着不同的见闻和各自带来的地方风味美食,好不热闹。
而世家贵族送来的小姐们则是院门紧闭,守着所谓的“规矩”。
没过几日,全大兴城都在传,住在云韶苑的秀女里有一位特别粗鄙,财大气粗的。天天睡到日上三竿,一会儿要换房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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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嫌御厨做饭难吃,一会儿嫌嬷嬷不负责,一会儿又叫嚣着要摄政王去苑里露个脸,说她们花了钱的不能连人都见不到一面,银子就算扔到水里还能听个响呢……
月明星稀,丑时的梆子声刚过。
传言的主角此刻趁着月色正在煜王府书房里疾色翻找,她动作轻巧,林青寰说过王府守卫最森严的地方就是书房,日常只有王府总管亲自打扫,任何外人都不得靠近。
苏朝琳自幼跟着师傅习武,偶尔趁着师傅睡觉还能帮林青寰将被没收的医术偷出来,王府守卫对于其他人来说自然坚固,对苏朝琳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
屋内的松香还未燃尽,整排金丝楠木书架垒至房顶,书桌上铺开着一副北境舆图,苏朝琳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摄政王印。
她抬头打量着北面墙上挂着的一副《猎雁图》,看着画中箭矢所指的方向,心下一动。
“吱——呀——”
书房的门骤然被推开,谢承煜身着单衣,襟口松垮露出锁骨,似是刚沐浴完,湿发随意绾了个发髻,他径自走向画旁的暗格,从中抽出书册,转身离开。
待他背影没入廊下的夜色里,苏朝琳轻声跃下房梁,忽觉右腕剧痛,左手下意识的去抽腰间的匕首,被快速拦下,本该离去的男人此刻潮湿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冷冷的开口道:“这位姑娘本事不小啊。”
苏朝琳自知不敌,索性身子一软顺势倒向谢承煜,果然男人一个侧身躲过单手擒住她将人推到墙上。
苏朝琳“嘶”了一声,抬眼对上一双冰冷的眸子。
紧接着那人扯下她的面纱,看清她的面容时眼里的寒意更重。
苏朝琳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扬起嘴角,故作惊喜道:“原来是你?你就是谢承煜?你别激动,我就是想先替姐妹们看看堂堂摄政王到底长什么样子。”
谢承煜冷哼一声,死死地盯着她,另一只手缓缓地抽出苏朝琳腰间的匕首抵在她喉前:“撒谎。”
苏朝琳双手被缚,喉上贴着冰冷的刀刃,她飞速开口道:“你杀了我怎么向太后交待呢?她不让你娶贵女,为你一掷万金的富贾女也失踪,外人看来岂不是你们叔嫂不和?”
看着男人眼中的光暗了几分,苏朝琳觉得她好像说到点上了,刚要接着胡诌。
“你是如何知晓林青寰是大夫的?”
“哦,那天插嘴的那位小哥啊,他腰间别着一件三寸的银柄小秤,那匹老马项圈系着铜制的药锄形铃铛,不是大夫难道是武夫吗?”苏朝琳边假装顺从地回答边故作可怜的拼命眨着她“无辜的”双眼。
内心妄想着最好能把只着单衣的谢承煜扇得染了风寒。
谢承煜皱眉打量着眼前装可怜的女人,转眼间他松手把匕首还给苏朝琳,沉着声道:“你走吧。回去告诉太后,除了摄政王印,其他的本王都可以让步。”
看着苏朝琳狐狸般轻巧又迅速地消失在眼前,男人素日挺拔的背垂了下去,他痛苦的闭上双眼想:
“当年我不愿意要的东西,如今岂会和你们的儿子去争?皇嫂又何必大费周章的送这样的女人来?”
再睁眼时,眼里除了失望还带着些委屈,像是被家人抛弃的小孩。
4. 中秋宴
苏朝琳一路飞也似地逃回院子,心跳如雷,根本不敢耽搁一秒生怕谢承煜突然反悔。
进了院子锁上房门,阿青看她神色慌张,面无表情地问道:“您是被鬼追了吗,殿下?”
阿鸢正在前屋睡得四仰八叉,突然坐起来:“鬼?哪里有鬼!小姐!我保护你!”说罢又躺下继续“抱护”枕头去了。
苏朝琳一边摆手一边坐下顺气,阿青倒了杯茶递给她,看着她喝完后,才拧着眉头急声问:“你的手怎么了?谁能伤到你?!”
苏朝琳尴尬又后怕地解释道:“被谢承煜发现了。”
“林师兄信里不是说过他有隐疾?那您是如何逃脱的?”阿青不解地问道。
“那人的功力怕是和师傅不相上下,但他阴差阳错地把我当成太后的人了,就把我放了。”苏朝琳的声音终于恢复了平静。
阿青一时无言,苏朝琳倒是转了转手里的杯子,对着她说道:“阿青,要辛苦你明天帮我跑一趟,我得买些好东西送人。”
“殿下您以后别再独自去煜王府了,太冒险。”阿青没忍住提醒道。
苏朝琳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推着阿青:“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去睡吧。”
当晚她自己却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地想:“太后下了那样对他不利的赐婚懿旨,谢承煜居然还如此维护他们叔嫂二人的关系?从他这边怕是难以下手了。”
苏朝琳住的就是前朝太子曾住过的院子,虽然够大,但是其他人都嫌晦气,她正好轻松入住,安心地睡到日上三竿,迷迷糊糊地听到有几位外向些的秀女进到她的院中,试探着问苏小姐可曾起床了?
阿青冷死人不偿命的声音传进屋内:“还未。诸位请回。”
“阿鸢,出去请诸位小姐先在客厅稍坐,我就起了。”苏朝琳懒懒的声音响起,阿鸢应声出门。
不一会儿阿鸢就端着水重新进了屋,苏朝琳此刻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床沿边,不着粉黛,绝世独立,容若桃李,秀发如瀑随意的搭在肩上,她低着头喃喃道:
“阿鸢,这么多年了,这是我离爹娘最近的一次,我北苍国的大都城被谢狗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
“呵呵,皇爷爷当时已是弥留之际,他们都说爹爹是位好太子,那为什么都不愿意再等等呢?爹爹留下的《昭临十二册》也丢了半卷,我还要多久才能帮他实现理想呢?阿鸢。”
她眉间布满阴霾,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委屈,一个亡国太子的遗女,载着千斤重担,零人可以告诉她未来的路在何方。
阿鸢满眼心疼地看着自家小姐,苏朝琳颓靡许久,自嘲的勾了勾嘴角,起身洗漱完毕,推门出去时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那副粗鄙高调的模样,同众秀女寒暄,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打趣着。
“那位宫里派来教规矩的秦嬷嬷倒是有趣,不露面,只派人传话让我们待在苑里别出门,不可与外界联系。”
“是呢,画像完成后,钦天监合了八字就要有一批姐妹落选回家去了。”
“那我倒是羡慕她们,大家都是同病相怜,被父兄逼着来攀这高枝儿,唉,大兴城虽然繁华,但是没我家乡那般自由。”
“笼子里的金丝雀我是万万不想做的,像苏小姐这样自己挣下家产,为何还要选择一掷万金,是不是早知道这位王爷长得俊啊?”
苏朝琳有点心虚地摆摆手:“我是没见过,不过我知道有人肯定见过。”
转眼间众人便到了严唯莲住的院子,果然秦嬷嬷正在院中单独教导这位“内定的”煜王妃。她听完众人来寻她的缘由,倒也不恼,只是红着脸回道:“王爷的相貌自然是极好的,天人之姿。”
苏朝琳领着一众姐妹得到答复后,又一溜烟儿的跑到花园去吃冰酪了,就这样过了几日,画师们也画完画像回宫复命了。
慈晖宫里,太后李蕴正惬意的躺着,任由那位眉清目秀的小太监帮她揉着下半身,看得出她今日心情很不错。
午后她已看过全部秀女的画像,对苏朝琳倒是印象颇深,不只是因为苏朝琳粗鄙的名声,还是因画中的女子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样子,实在是像极了某个人。
入夜前司玄明也带着全部秀女已经合过的八字卦象来过。
李蕴隔着绣屏问起苏朝琳的“离上坎下”是何解释?
司玄明仍是一副不在尘世中的样子:“此女命格主刑克六亲,白虎临宫主丧偶,青龙折角断宗嗣。‘孤阴独长,鸳侣断肠’,实非良配。”说罢倒是罕见地皱了皱眉头。
他实在是不愿这样说昭临殿下,明明殿下真实的命格是“太阴抱阳,主凤栖梧桐。”她却偏要改一个这样的烂日子做生辰。
太后听罢,满意地给苏朝琳的卦签上画了个圈,又给几位命格好的秀女卦签上画了大红的叉……
七月流火,中秋将至,云韶苑这些日子却并不再平静,先是一些与摄政王“八字不合”的秀女被太后赐绢花后送回了家。
然后就是禄公公带着一群太监,依着“规矩”挨个检查了余下秀女的身高、皮肤、五官等,贾人女均表示厌恶这样的“规矩”,她们偷偷讨论道:
“高矮胖瘦本就是娘爹给的,凭什么对我们女子立这些没用的规矩?”
“就是!我们县的县令是个傻子都娶了位举人老爷家的千金,为何女子要守的规矩就和男子的不同?”
“无趣得很,还以为这摄政王选妃标准不看门第,是他和别人不同呢。”
“天人之姿,切,依旧是俗男思想。快快让我落选吧,捐的钱帛就当给我势利眼的父兄买了个教训回去。”
而一些世家小姐们却并不敢如此去想,她们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守“规矩”,听到这些言论也只会一边窃喜自己符合“规矩”,一边默默腹诽:“粗鄙野蛮,不知三从四德。”
八月十五,太后在摘星台设宴,与以往的中秋宴不同的是,此次并未邀请六部首脑及诰命夫人,只给各家赐了菜,却邀了云韶苑余下的秀女们和煜王。
摘星阁是整个大兴城最高的建筑,落于皇宫东南角,共有九层,今夜八层楼梯均铺设波斯红毯,最高层是一处极为宽阔的平台,名曰摘星台。
摘星台铺满了琉璃砖,有七处按照北斗七星方位嵌上各色宝石,台上踏之泠然,有磐音,悦耳动听。
内侍官领着秀女们恭敬地跪着,她们今日皆梳着应景的飞仙髻,身着统一的藕粉色裙裾,安静地等待着这场宴会的贵人们驾临。
不常露面的太后仪驾先至,她由众人簇拥着率先入座,谢承煜带着因非要自己爬上摘星台而累得气喘吁吁的小皇帝谢稷珩后一步入座。
众人行完礼后,依旧低着头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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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起身。
“平身吧。”终于,小皇帝怯懦的声音从上面飘下落入众人耳中。
李蕴冷漠地扫了一眼坐在一旁皇位上面色不安的小皇帝,又不经意地略过安顿好小皇帝后就自觉坐到下位的谢承煜,他今日的装扮倒是与平日不同。
须臾,太监总管禄公公尖锐的声音传出:
“太后懿旨,月华初上,琼筵既开,诸卿各宜舒怀畅意。今摄政王在座,奉谕观诸淑媛才德,愿献艺者,可自禀左右宫娥,丝竹笔墨俱已备矣。”
世家大族送来的秀女们,纷纷胸有成竹的和宫娥一阵耳语。
“王御史堂兄家二姨母的外甥孙女张珊献艺,抚琴。”
“李侍郎亡妻家表舅公的外孙女李思献艺,临摹。”
“赵太师二叔家姑舅爷的女儿王娪献艺,茶道。”
无甚新意……
而坐在世家秀女席位对面的贾人家的秀女们却已对嫁入王府失去了兴趣,只顾着低头吃食案上的珍馐美食。
除了苏朝琳,她正低头专注地在画卷上驰笔。
直到刑部尚书的独女严唯莲演完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剑舞,太后才满意地道了声:“赏!”
严唯莲悄悄瞅了眼端坐在上方的谢承煜,羞涩地谢了恩回到座位。
太后接着问道:“为何不见纳捐的秀女们献艺?”
苏朝琳刚好画罢收起了笔,朝宫娥耳语几句。
“江南富商苏朝琳献艺,丹青一幅。”
紧接着苏朝琳的作品就被呈上,太后看过后宣了她上前。
苏朝琳恭恭敬敬地走上前,低着头,月光照得她高挺的鼻梁愈发清透。
“这可是你第一次见煜王?”
“回禀太后,这是民女第一次见到煜王殿下。”
“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
苏朝琳顺从地抬头,只见那座上的妇人服饰华贵,面容姣好,偏圆润的脸庞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当真是和蔼极了!
看到苏朝琳的面容,太后心下一惊:“像!比画像上的还像!”
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和蔼地问道:“那你因何要做此画?”
苏朝琳又把头低下去羞涩咬唇,缓缓开口:“回禀太后,民女不才,自幼唯善做美人画,今日有幸煜王殿下实在是……风姿绝伦。”
她的意中人是位美男子,如果眼神能如刀刃般穿透身体,那么此刻苏朝琳应该是已被凌迟了——一、万、刀!
太后看了眼谢承煜黑透的脸色,不由得笑道:“你倒是个实诚的。去,拿着这幅画给其他秀女们瞧瞧,哀家听说她们一直对煜王的相貌有疑,这幅画做得极好,入木三分。”
不一会儿,台下窸窸窣窣的讨论声传来:
“苏小姐画得真是细腻,你看这服装细节,太考究了。”
“她也真是大胆,敢盯着煜王殿下看那么久。”
“是吗?我怎么记得她全程没有怎么抬头呢?”
众人传阅完毕后,太后把画赏给了谢承煜,又赐了一坛御酿“广寒香”给苏朝琳后就率先离席回宫去了。
苏朝琳谢恩后起身,抱着一坛御酿朝黑着脸的煜王眨了眨眼睛。
为何她能把谢承煜画得这么好呢?
因为煜王今日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就是她送的。
5. 攀附
原来那晚被谢承煜抓到后,苏朝琳让阿青帮她四处搜罗昂贵罕见的玩意做“礼物”。
全都被她亲手送到煜王府去了。
第一次回去时,谢承煜正在书房看西北军事布防图,看到她来,立马收起了图册,案旁的银刀已有三分出鞘。没想到来人目不斜视的率就掏出一盏由东海夜明珠制成的夜灯放到桌上。
苏朝琳仿佛看不到他眼里的愠色,从容地眨眨眼:“晚上烛火换来换去太麻烦了,用这个吧!”
谢承煜:“姑娘这是何意?”
“我来看看你啊,你生的好看。我又不想空着手来。”说罢苏朝琳又从怀里掏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压到灯盏底下。
不等谢承煜有何反应就从窗户翻出潇洒地离开了。
第二次回去时,谢承煜正在书房门前的院子里练刀,基本功扎实,一招一式都充满力量与美感,身形轻巧和刀式相得益彰。
他猛地挑起一颗石子朝暗处掷去。
苏朝琳正偷看地入迷,一阵劲风划过,她下意识一躲就从暗处跳出,对上了谢承煜怒气满满的眼神。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解释道:“我可不是偷学哦,我只是单纯地欣赏,你很适合用刀,招式太漂亮了!
“这是我家商船带回来的西洋物件,名唤沙漏,沙子每次朝一个方向漏完就代表一刻,适合你习武时用。”
说罢依旧不等谢承煜反应,掏出一张一万两的银票压在沙漏下。
再次头也不回地翻墙离开了!
第三次回去时,谢承煜书房的窗户被人从里面反锁,苏朝琳只得从书房正门进去,那人正在练字,雍容大雅。
谢承煜这人说来也怪,一位年轻的摄政王,辅佐只有五岁的幼帝,大权独揽,却并不气盛。
说出去也没人会相信,他私下里总是透着股清心寡欲,超然物外的感觉。
这人不是心机深,就是真对那个位置没有别的想法。
“是特意给我留的门吗?”苏朝琳驾轻就熟的将一尊仿龙泉釉荷叶式笔洗放在桌上,工艺极佳,栩栩如生。
“真是巧了,你怎得恰好在练字!你的字倒是和你一样,冻人得很。”苏朝琳又将一张一万两银票压在笔洗下。
谢承煜练字的心情被打搅抬起头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苏朝琳却丝毫不觉得冒昧地自己打开窗户翻出去离开了。
……
王府书房的护卫武艺虽高强,但也没觉察到隐临阁第一高手的徒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调戏了他们的主子。
一连数日,夜夜如此。谢承煜倒是习惯了她每晚的不请自来,只是没再同她讲过一句话。
直到中秋宴的前一晚,苏朝琳捧着件云灰色的外袍进了煜王府的书房,缂丝工艺织成的大片瑞鹿团花纹,在襟口、袖口用苏绣绣上了精巧的夔纹。
烛光下有金丝暗纹涌动,矜贵奢华。
谢承煜那晚像是在等着她来,率先开口:“回去告诉太后,本王会遂了她的愿娶你。”
“我何时说过我是太后的人?王爷自己想差了不是。”苏朝琳从容地把银票掏出来放在外袍上,媚人的狐狸眼里满是计谋得逞的狡黠。
“又撒谎?”谢承煜淡然地回道。
一切的心动都始于好奇,苏朝琳知道自己这出邻女窥墙的戏码终于有了好结果,她便越发肆无忌惮:“明日中秋宴你若能穿着这件衣裳去,我就告诉你我和太后是何关系吧。”
谢承煜自小就女人缘浅,年幼时母亲和他不亲,情窦初开时心悦的女子也转身嫁做他人妇。
唯有长嫂李蕴和他亲近些,兄长比他大了二十岁却常年在外征战,母亲不喜他,也不喜婚后无所出的长嫂,经常罚她叔嫂二人跪在长廊。
那时长嫂会偷偷带护膝给他,也会时常领着年幼的谢承煜玩耍,可惜不知何时起长嫂也不再同他亲近了。
许是谢承煜开府独居后,她便开始疏远他;许是兄长去世后,小皇帝继位,她更是处处防备着,哪怕他从未有一瞬想过那个位子。
怀璧其罪。
如果不是因为民间传的沸沸扬扬说摄政王孤鸾压紫微,不以姻缘调和会导致山河倾覆,太后也不会被迫下旨给他选妃。
那晚苏朝琳夜探王府书房被他抓住后,他信了她是太后派来接近他的细作,他不想拂了长嫂面子,便放她离开。
却没想到这女人会夜夜都带着一些小玩意回来,把他当成仙乐坊的花魁一般讨好。
他派去苏州的探子早就带回了消息,他想不通和外祖母相依为命的孤儿是如何成为富甲一方的巨贾?从何处习得这一身武艺?又是如何攀上太后的?
虽然苏朝琳在外的名声依旧是虚有其表的粗鄙贾女,但是谢承煜第一次见她时,便先看到了她眼里对“摄政王印”的势在必得,是她夜夜谄媚笑容下坚定的野心。
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女人的放肆,中秋宴前一晚见她时先开口给了她承诺,他以为她会高兴,可以向太后去邀功了,却没想到她恬不为意地坦白自己与太后无关。
在中秋宴上当着太后的面苏朝琳果然说自己是第一次见摄政王,这个女人身上始终笼罩着一层浓雾,他看不清。
而太后并没觉得苏朝琳一个贾女当众“调戏”摄政王有何不妥,还放任一群秀女对摄政王评头论足。她也明知谢承煜不喜,却还是把画赏给了他。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太后并没有在外人面前维护她这个小叔子。
宴席散后,秀女们由宫人领着原路朝宫门走去,马车停在宫门外排起长队,像她们初到大兴城那日一般。
今夜过后,摄政王选妃的对象也就有了结果。
众人的马车声远去后,苏朝琳被秦嬷嬷单独领着朝慈晖宫走去,太后端坐在正厅上方。
苏朝琳跪在厅外,听着厅内冰冷的声音传出:
“哀家听说你捐了十万金?你就那么想嫁给谢承煜?”
“回禀太后,民女是想嫁给摄政王。”苏朝琳说着突然抬起头看向厅内,太后脸上果然全无宴席时的和蔼笑意,一双杏眸浸满寒霜。
“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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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贾女,野心倒是不小?”
“民女自幼父母双亡,是外祖母一边行商一边将民女抚养长大,崇宁三年,江南自春日起连日暴雨,祖母散尽积蓄四处救助婴孩,建立育婴堂,可惜天公不怜。”
“苏湖熟天下足”偏偏就在那年不管用了,苏州灾民似虎豹豺狼,围堵了堂门想要强抢婴孩口粮,幸亏当时的苏州知府带着御赐的“东南富贾”牌匾赶到,还调派了东南驻军守护育婴堂。
“民女是贪心,先帝赐的富字,意在仁富,却保得我阖府平安。那时民女就懂了,有了权力才会有保护她人的能力!”苏朝琳看向李蕴的目光,坦坦荡荡、毫不躲闪。
李蕴倒是在心下暗赞:“天下熙熙,皆为利往。一个贾女,没粘得一身铜臭,倒是年纪轻轻就知权力的妙处,孺子可教。”
“你就不怕哀家杀了你?”她威严的声音里浸着无边的寒意。
苏朝琳心里现下也慌得很,她是在太后把画赏给谢承煜后决定假意“攀附”太后的,而对于这样一位有政治野心的太后,修庙建寺定然吸引不到她。
“民女不怕,因为您要是想杀民女,刚刚在观星台民女冒犯煜王时您就可以下旨,但您反而赐了民女一坛御酿。”
“摄政王妃这个位子不是你一个贾女就坐得稳的。”
“民女是孤儿,若太后娘娘不嫌弃,民女愿唯您马首是瞻,甘愿做您放在煜王身边的一颗棋子。
“民女有钱,若太后娘娘愿意,民女会以娘娘的名义在全境各地建立书院,为您广纳贤才。”
皇帝年幼,谢承煜大权独揽,太后想要与之抗衡,没什么比人才更重要了。
更何况据苏昭琳这些日子的观察,谢承煜对于权力其实并没有什么野心,怕是太后自己也不知道亦或是不肯相信。
半晌,厅内那人才缓缓开口:“你和哀家认识的一个人倒是很像。
“路都是你们选的,罢了,哀家便也成全了你这份坦荡的野心。”
太后留着秦嬷嬷有话说,让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送苏朝琳出宫,幽长的宫道在月光下倒是显出几分瘆人的荒凉来。
小太监本来走在苏朝琳前面,出了慈晖宫没多久就渐渐和苏朝琳并排而行,微微侧着脸露出一颗可爱的虎牙笑道:
“主人,好久不见呀!”
“阿淮,好久不见。你还是改个称呼吧。”苏朝琳心情很不错,笑着回他。
等到苏朝琳回到宫门口等待的马车旁时,看到阿鸢和阿青皆是一脸菜色,离车两米远。
她朝着她们做出一副疑惑的表情,边上车边说:“你们离车这么远干嘛?车里有……”看清车里坐的人时,她把嘴边说了一半的“鬼”字又咽了回去。
“贵人啊!贵人怎么在民女车里呢??”
谢承煜正端坐在她的车里,看着她变幻莫测的表情,一时失神。
待二人反应过来时,苏朝琳已被谢承煜一把扯进车里,稳稳地坐在了摄政王结实的大腿上,很安心。
“原来苏小姐今日对本王是一见倾心啊。”
6. 坦白
那人身上的松香味夹杂着淡淡的酒气包裹住苏朝琳,他平日里冷冽的双眸也在昏暗的车厢里氤氲出些许不同的情绪,似是无奈,又似是欣喜?
苏朝琳这才发觉这位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摄政王,今晚竟然贪杯了。
她任由谢承煜抓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顺势绕到他的后脖颈,用力一压,强迫他低下头和自己对视。
“你穿云灰色果然好看!把你那些深色的丑衣裳都扔了罢!”苏朝琳并不理会谢承煜的问题,眼神放肆地打量着他,仿佛此刻她才是那个上位者。
谢承煜被她骤地一压,醒过神来,感受到面前人温暖的鼻息,抬眼正对上苏朝琳毫不遮掩的眼神。
一如初遇那日,赠他万两黄金、锦帽貂裘都只不过是她向“摄政王”走的玉阶罢了。
还不等谢承煜有动作,苏朝琳便率先收起了胳膊从他腿上下来,坐到一旁淡定地对着外面说:“顺路先送煜王回府吧。”
马车应声而动,谢承煜的心也是。
宫宴结束后,他看见苏朝琳的马车没有离开,得知她单独被太后的人带走,谢承煜发觉自己又被她骗了。
这个女人到底在谋算些什么,他想不明白。
他故意上了她的马车等她回来,却对上她揭开帘子时如愿以偿的笑容,他不知她和太后求了什么,不过看她的样子太后一定是允了。
而苏朝琳却在看见自己时又换上了每晚在王府书房对他展现的那张虚伪又过分漂亮的笑脸,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把人拉进了怀里,却又迷失在她势在必得的眼神里。
看着一旁闭目养神的女人,谢承煜有些后悔昨晚的承诺和今晚的失控,两人一路无言。
苏朝琳倒是没有注意到男人的情绪变化,她只是在回想阿淮刚才同她讲的话。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中秋夜,也是这样一场中秋宴,不同的是那晚的宫宴是在北苍国大都城皇宫举行,宫里歌舞升平,百兽率舞,一派太平盛世的场景。
实际上当时的北苍国也是强弩之末,内有忧虑,老皇帝年迈,愈加痴迷丹药,一心想要追求长生,昏聩暴政;外有贼患,北燕来犯时,朝中居然无人可用。
万幸的是当朝储君王晟仁厚务实,胸有经纬之志,与人为善,爱人以德,追随者众多。
谢铮作为太子伴读,临危受命,被封为忠武将军前往燕北平叛。
没想到中秋当晚太子太师兼宰相谢文渊先是伪造太子手谕调来了京郊大营两万精兵包围皇宫,让老皇帝以为王晟要逼宫。
王晟为了自证清白于殿前自刎,谢文渊控制朝臣逼迫老皇帝写下禅位诏书,而后命金吾卫血洗了太子亲兵神策营后,一把火烧光了整个大都城,迁都大兴,改国号西云。
西云国大兴城的皇城是后建的,当时李蕴只是太子妃,谢铮去世后,李蕴才住进了慈晖宫。
阿淮在太后身边伺候了不到一年时间,却十分得宠,被他发现了慈晖宫太后寝宫里有条密道,不知通往宫外何处。
难不成这个太后做太子妃时就已经知道自己日后会有入住慈晖宫?
马车稳稳地停在王府门口,谢承煜已经恢复了平日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下车后平静地说:“多谢苏姑娘的马车。”
苏朝琳却又玩心大起,她紧跟着谢承煜下了马车:“王爷且慢,既然是谢,难道只拿嘴巴说就行了嘛?”
月亮还是月亮,此刻月光撒到都城大街上,却再也不见宫城里的荒凉感,反而因着今日是中秋,特许宵禁推迟到亥时正,街上赶夜集吃夜宵的百姓还热热闹闹的未散去。
谢承煜眉心微微一动,不知道苏朝琳又要提什么要求,却还是认命般的地转过身看着她生动的笑脸。
谢承煜:“那你还要如何?”
苏朝琳:“王爷可否赏脸陪民女走走,民女还未曾逛过大兴城的中秋夜市呢。”
“好。”谢承煜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苏朝琳本来只是想逗他一下,没想到他居然答应得如此爽快。
阿鸢听到苏朝琳和谢承煜的对话,眼里的震惊再也无法掩饰,她无助地看向阿青,皱起眉头仿佛在问:“小姐和摄政王什么时候这么熟的?”
阿青只是对着阿鸢冷冷地摇了摇头,看向苏朝琳背影的眼神却带着些无奈和担忧。
转眼间一行四人便由谢承煜打头,朝东穿过一条小巷,没多会儿就走到了更加热闹的朱雀大街上。
街上孩童拿着兔儿灯玩闹嬉戏,护城河边还围着不少的百姓在放花灯,对着月亮祈愿,阿鸢早已看花了眼,苏朝琳便让阿青陪着她去逛个新鲜。
谢承煜领着苏朝琳进了大兴城最大的酒楼——仙人坊,掌柜的亲自引着两人上了三楼的雅间。
苏朝琳今晚在皇宫只顾着埋头作画了,过后又被太后叫走,这一晚折腾下来还真是饿了,她挑眉看了一眼端坐在对面的谢承煜。
比起平日里稳重却老气横秋的深色外袍,今天这身云灰色外袍更合他的年纪,衬得他整个人丰标不凡,添了些风华绝代少年郎的亲近感。
苏朝琳一双狐狸眼半眯,假装害羞地说道:“王爷还真是体贴。”
谢承煜正要开口,雅间门外却响起了嘈杂的声音,一男的边踹门边咒骂着:“他爹的,掌柜的不是跟老子说三楼不接客么?老子刚明明看到有人进去了!”
谢承煜沉着脸看向门外,掌柜的此时一脑门子冷汗已经下来了,赶忙磕头告罪:
“王爷息怒,千万别扰了您的雅兴,是高大人家的小公子,应是喝多了,小人这就去叫人将他轰走。”
“砰——”
雅间的房门被由外推开,外面站着一堆跟上来瞧热闹的二世祖,还有几个伙计被推倒在地上,那位高公子看到掌柜的在里面嗓门更高了:
“就你!你个老鳖货,也敢骗老子?!你也不去这大兴城打听打听,老子明天就让你这个破店倒闭!”
“呵,高珣生了个好儿子啊。”谢承煜的声音淬着寒冰般刺入众人的耳朵里。
“二叔,您怎么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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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听到雅间里传出的声音,那群二世祖里一位十六七岁年纪的俊俏少男惊呼道,他挤开众人朝着谢承煜坐的方向当即就跪下了。
众人才回过味来,乌泱泱地在雅间门口跪倒一片,高公子的酒立马就醒了大半。
谢景言喊二叔的唯有当朝那位不可向迩的摄政王,可是煜王平日根本不会来这些地方,怎得今日就被他们给遇上了。
“景言你也是越来越出息了啊。”
谢景言被冷得一哆嗦,惊恐地抬头望向里间,却先看到了苏朝琳的侧脸,她微微歪着头,修长的脖颈像是一块暖玉,态窈窕,容端丽,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扰不了她看菜单的兴致。
感受到谢景言恳切的目光,苏朝琳才抬起头来,秀丽的眉间闪过一丝困惑,尝试着开口:“我要一份扁食,菜就看着上几份贵的吧。”
…………
“都滚。”里间那人终于再次开口。
众人如释重负地磕了头互相搀着离开,谢景言感激地看了眼苏朝琳,苏朝琳也友好地回了个微笑,谢承煜的脸色更冷了。
掌柜的关上了门,一时间雅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对坐,苏朝琳的目光又回到了谢承煜脸上:“他可没你好看,放心。”
不一会儿几份精致的菜和一碟扁食就上了桌,苏朝琳也不再客气专心蘸着醋吃扁食,今日本来就该吃扁食的日子呀。
“太后向你承诺了什么?”谢承煜看着她吃完后才开口问道。
苏朝琳:“你应该问我向太后承诺了什么。”
谢承煜:“你除了钱还有什么?”
苏朝琳:“这个除不了,而且我还有摄政王的好奇心。”说罢她站起来朝窗边走去。
苏朝琳:“煜王殿下,今夜之前我其实并未见过太后娘娘。
“可是今夜过后,王爷可能真的要娶了我这个粗鄙的贾女太后才会放心。”
“本王昨夜已经给过你答案了,苏姑娘如此聪慧,今晚又何需去攀附太后多此一举?”
苏朝琳背对着他嘲讽地勾了勾嘴角,主动“勾引”谢承煜也好,“攀附”李蕴也罢,她本就是为了捅破这对叔嫂薄如纸张的表面和谐。
她朝窗外望去,宫内的摘星阁与城外积云寺的佛塔遥相对望,夜风掠过大兴城内的千家万户,檐下有老妪在挑来年用的南瓜子,小童趴在母亲膝头数星星,街上货郎唱着俚曲回家。
满城灯火煌煌,竟无一处不团圆。
一支胡商的驼队此时正朝城门走去,骆驼身上的包裹正是云锦绸缎庄的标志。
怪事,大晚上的商队怎会出城?
驼铃声渐远,苏朝琳回过身笑着看向一脸“天真的”谢承煜。
摄政王自己要上当,她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懂他的意思,好奇心害死猫古人诚不我欺。
当晚谢承煜把她送回云韶苑后,看着她坚决的背影,谢承煜无奈地笑了笑,好像这个女人总是走的这样急。
第二日,太后赐的绢花又送到了云韶苑里,两封赐婚的懿旨也一并送了来。
7. 大婚
一群风华正茂年龄相当的秀女,大家都是相似的商人背景,又共同吃住玩闹了一个月,这份情谊是十分难得的。
苏朝琳特意邀了众多姐妹来她的院子饮宴,她请了仙人坊的名厨,做了一桌大兴城特色的菜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她将昨日太后赏的那坛广寒香开封与诸小姐分饮。
启封时广寒香的酒气凝成白雾又随着风飘散到院子里。
“这酒好香啊!不愧是窖藏于骊山冰洞里九年,有禁军专门看守的御酿,今日得饮是托苏小姐的福了。”
“捐了钱还要低人一等的日子我过了一辈子,就这一次多亏苏小姐,我们才能同那些世家小姐们一样,都住进这云韶苑。”
“大兴城这些贵人最是看重家世门第,苏小姐千万保重,自己的钱财可要捏紧了。”
“诸位姐妹如果跟着自家的商队西行,一定要来商州找我玩!我们那的瓜果是最甜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怀畅聊,其实都知道,如果她们有的选,明知是镜花水月,就不会还被父兄逼着跋山涉水来这一趟,幸亏诸位姐妹一起互相扶持,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苏朝琳听着众人真诚的嘱托,不禁有些心酸,她站起来举杯说道:
“江湖路长,有缘一定会再见!那时天下太平,女子可以自己做主,没有那么多规矩去守,我们都可以痛痛快快地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直到月上枝头,众人尽了兴才散去,苏朝琳回屋冷冷地看着桌上王府送来的那柄玉如意和宫里送来的那封赐婚懿旨。
姐妹们都以为她是有得选,恭喜她得偿所愿,她只能违心地应着,谁又知从出生那一刻起,王昭临便是这天底下最没得选的人。
一院之隔的煜王府里,王府管家海叔看着今晚书房里的窗户被反复打开又关上,心道:“王爷今晚怎么和窗户较上劲了?”
翌日,等苏朝琳醒来时,整个云韶苑里除了日常照料院子的奴仆外,只剩下她这个院子还有人住,其他人全都离开了。
她不紧不慢地起床写信回苏州,告诉师傅和祖母,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趁着阿鸢去送信的功夫,阿青还是没忍住问了她:“殿下,之前您让我寻的那些稀罕玩意,是都送给谢承煜了吗?”
苏朝琳心虚地咳了声才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谢承煜那晚没杀了我,我就知道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您知道昨天天没亮京兆尹高珣就带着他儿子跪在煜王府门口请罪吗?”
“现在人还没回去啊?”
“是了,那谢承煜自从做了摄政王以来,从未拿身份压过人,就这一次,那个高云腾跪晕了数次了,煜王府视若无睹。”
“咳—咳—,或许是煜王头一回被人砸了门吧。”
“李世廉仗着是小皇帝外祖,公然在朝堂和谢承煜叫板,多次挑衅,谢承煜皆能忍让,别人都说他这个摄政王当的窝囊,他又为何不肯放过一个高云腾?”
苏朝琳扶额:“阿青,你有话直说吧,别绕弯子了。”
“他是为了您,殿下,那晚我就看出谢承煜看您的眼神不对,殿下您何必降尊临卑嫁给他?我们从一开始就可以找人替您的。”
苏朝琳突然正色,有些不悦地回道:“阿青,没人替得了我,我连这些都还顾虑的话,还妄谈什么复国?别的女子也都是爹生娘养的,这种话以后休要再提!”
“我不一样,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再失去了,又何必去赔上别人的一生。”这后半句只是在心里过了一道,她并没有说出口。
“是属下失言了,请殿下责罚。”
“好了,你也是关心则乱,谢承煜什么眼神我知道,他只是我们的一步棋罢了,这颗棋子我能捏在手里最好,捏不住我也不介意随时毁了他。”苏朝琳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对他人也是对自己。
她想起之前那晚深夜出城的胡商驼队,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每年中秋前后都有胡商在云锦绸缎庄采购大批丝绸,西北蛮族诸部也要过年,那里的贵族也要制新衣,也要丝绸赏人。
可是商队怎会偏偏挑在深夜出城呢?
正巧云锦绸缎庄派了伙计来云韶苑请苏朝琳去量体裁衣。
摄政王的婚期定在九月初九,宫里的司衣局赶制不出全部婚服,特批了云锦绸缎庄赶制一批布料用作其他人的婚服原料。
云锦绸缎庄三层朱漆楼阁,一楼是主铺面,南来北往的客人络绎不绝;二楼是仓库,内存布匹无数。
后院有专供皇亲国戚,世家大族挑选布匹的百锦园,苏绣蜀绣湘绣应有尽有,一尺浮光锦顶边关普通将士一年的军饷,而百锦园里成衣铺的绣娘,皆是请宫里司衣局退下来的老师傅亲自教导的。
金缕金掌柜在门口迎着苏朝琳一起上了三楼,听她说完胡商深夜出城的事,回道粟特部的胡商近期确实采购了丝绸,数量和往年差不多,并没有什么不妥。
只是日期不是中秋节,而是七月二十五。
也就是说那些粟特商人如果是单纯来贩丝绸的,不会在大兴城逗留这么久,那他们就一定是打着贩丝绸的幌子私底下偷运了别的东西,所以才要趁着夜晚城门快关守备松懈时出城。
苏朝琳让金缕立马联系隐临阁的人去查,先派人守在城门看还有没有新的胡商带着云锦绸缎庄的包裹出城,再派人去追查中秋当晚出城的那一队。
说罢苏朝琳一行人就下楼准备去后院百锦园量体,没想到碰到了同样被请来量体的严唯莲,还有特地告了半日假和夫人一起陪女儿来的刑部尚书严述。
严述与严夫人年少夫妻,情感甚笃,二人婚后只生了独子严唯莲,万般疼爱,本就不舍严唯莲参选秀女嫁进王府,太后却有意时不时就召严唯莲进宫,明里暗里多次表明她属意严唯莲做摄政王妃。
严述不在乎其他同僚嘲讽他攀附权贵,严唯莲也不在乎其他世家小姐讥笑她自降身价同贾女相争,严夫人也不在乎其他贵夫人刻意地疏远。
因为这家人只在乎一件事,那就是严唯莲会开心。
严唯莲的眼泪还是起了作用,严母严父终究是松了口。
严唯莲也看到了被众人簇拥着下楼的苏朝琳,二人目光交汇时,她率先向前走了几步行礼道了声:“苏姑娘。”
苏朝琳也颔首回道:“严小姐也来了,你先请吧。”
严述突然快步过来拉着严唯莲率先进了园子,还故意用所有人都听得到的声音说:“还未成婚呢,她一个卑贱的贾女哪配接你的礼。”
楼梯上众人脸色皆变了变,阿鸢怒声回怼:“老登!不许你这么说我家小姐!”
“阿鸢,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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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对严大人无礼!”苏朝琳无奈斥道。
严述:“真是没家教,一个丫鬟也敢和我叫嚣。”
严唯莲没想到他爹会突然来这么一出,赶紧拉住严述:“爹爹何必如此说人,女儿能嫁给王爷已经心满意足了,您别给我拉仇恨了,快快住嘴吧!”
“苏姑娘,我替莲儿爹给您赔个不是,他就是舍不得莲儿,我们就这一个孩子,日后还望您多加照拂。”严夫人也赶忙上前向苏朝琳解释道。
她倒不是怕得罪了苏朝琳,而是后院大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严述一个男人还是太粗糙,哪里懂得这些。
苏朝琳倒是无所谓:“严夫人客气了,我虽是一个贾女,也听说了不少严大人的事,严大人铁面无私,不畏权势,是国之栋梁,日后还请严小姐多多担待才是。”
严述毫不领情地冷哼了一声,继续直挺挺地朝前走去。
苏朝琳却莫名觉得这一家子有些可爱。
云锦绸缎庄的绣娘们紧赶慢赶,终于是在婚期前将两套婚服的差交上了。
景隆二年九月初九,摄政王大婚,祭祖庙。
苏朝琳身穿正红齐胸长裙,正青色大袖襦,披帛上绣了大片的牡丹花纹,手里的缂丝团扇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华冠丽服,雍容大气。
她盯着西云国皇室列祖供桌前蒲团上凹陷的膝痕,眼底汹涌的恨意压在一方红巾之下。
原来豺狼也会跪拜天地,也会在祖宗面前低头,可这谢氏祖庙下浇筑的是她北苍皇室的血,是被一把火烧光的大都城子民的灰!
今日煜王府内,一片喜庆,就连黑云骑的刀柄上都系了红绸。
王府从未如此热闹过,前院满座朱紫公卿觥筹交错,恭贺摄政王“为国避祸”,一日娶二女如天之福。
谢承煜身着正红色圆领袍服,玉带金冠,被人敬多了酒,平日里寒潭般的一双桃花眼,眼尾染上些许绯色,在一众油腻的达官显贵堆里,更显得他神清骨秀,还真似天人之姿。
他晃着身子由近侍扶着去了后院,众人才露出真面目来。
谢承煜他年纪轻轻就做了摄政王那是何等的风光,头几个月多少人流水似的礼物送到王府,无一例外,全部连门都没进去又被原路拉了回去。
想要送些美人进府也毫无门路,世族大家的宴席他也从不参加,每日两点一线,早朝准点进宫,晚上宫门落锁前准时出宫。
渐渐的也没人愿意继续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继续跑去巴结皇帝外祖父李世廉了。
谢文渊篡位建西云国后,不再设立宰相位,他自己就是宰相篡位,怕了。他设立了内阁,六部直接对内阁负责,内阁直接对皇帝负责。
李世廉从开国就是内阁首辅已经做了整整二十年了,而谢承煜才做了两年的摄政王。
听说太后此次给她定了两位王妃,他偏偏把玉如意送给了无权无势的卑贱贾女苏朝琳,而不是刑部尚书家的千金,这般无欲无求做的个什么窝囊摄政王。
而进了后院的谢承煜脚步再也不虚晃,也不用人扶了。
严唯莲身着浅粉色婚服,披帛上绣着荷花图案,团扇上绣着鸳鸯图案,静静地坐在寝屋等待着那人,她原想着那人今夜定是要先去昭阳院的,没想到丫鬟青枝却急急来报:
“小姐,王爷先朝着咱们院子来了!”
8. 昭阳院
谢承煜步履安详地朝着芙蓉院走去,中秋宴后的某一日,谢承煜陪着小皇帝做完功课出宫后,严尚书亲自在宫门口等着他,谢承煜倒是有些意外。
严述和谢承煜行了礼,一改往日孤傲不群的姿态,居然带着些小心翼翼的开口道:“当年王爷救了微臣的妻女,微臣一家登门拜谢时,您却未收下谢礼,今日不知王爷可否赏脸让微臣请您吃顿便饭?”
“严尚书客气了。”
当年谢承煜正在寺中小住,听闻镇国公的儿子强抢民女,当街打死了那姑娘兄妹二人,影响恶劣,三司共同审理此案,镇国公暗中奔走,三司主审官已经松口,严述那时只是刑部侍郎,越级递折子给内阁要求立斩贱男。
事情闹到谢铮面前,判了那贼男斩立决。
就是那年,严家夫人小姐来积云寺中上香,下山路上被贼人掳走,黑云骑暗卫来报,谢承煜领人亲自前去,救下严家主仆一十三人,没漏半点风声,这件事至今没有外人知晓。
二人吃饭时谁也没有说话,吃完后谢承煜看着严述闪烁不定的眼神,先开口:“严大人今日请本王是为了严小姐吧。”
严述突然跪下身,平日清肃的眼里似乎泛起泪光:“微臣自知莲儿配不上王爷您天潢贵胄,但是微臣就这一个孩子,求王爷垂怜,微臣日后定唯王爷马首是瞻。”
“严大人何至于此。”谢承煜边说边去扶这位爱子心切的父亲,“只是吾皇尚且年幼,本王无心在这些事上的。”
“求王爷善待吾儿,呜呜呜。”
“罢了,既然严小姐阴差阳错嫁入了王府,本王不会亏待她的。”
严唯莲有些意外,按规矩,王爷本该先去正妃院子里行过“定茶”礼,方可进入侧妃院落,怎得煜王会先到芙蓉院来。
但她的心跳还是止不住“砰砰砰”得越跳越快,少女怀春的对象此刻就站在面前,谢承煜取下她遮面的团扇后,她才终于敢抬眼含情脉脉地看向那人。
那人却没有看不见她眼中满满的情意,只是用有些惋惜的口气说道:“严小姐,本王有些话还是先同你讲了罢,那年积云寺山下匆匆一别已是多年,太后选了你,本王却没法选你。
“皇兄仙逝,今上年幼,本王身份敏感,给不了你其他承诺,事已至此,你大好韶华不必在这王府蹉跎,今后想做何事俱可随心去做,王府和本王皆不是你的牢笼,严小姐也别困住自己。”
严唯莲好看的眉毛顿时拧成一团:“王爷,唯莲初见您时,觉得您天神下凡般,唯莲心悦于您,嫁进王府是妾自己选的,您不必同妾说这些的。”
严唯莲没料到自己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了这些年埋在心里的情意,她再无适才的窘迫,反而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
谢承煜更没想到严唯莲嫁进王府居然仅是因为他当年的一次举手之劳。
“抱歉,是本王唐突了。”无措的人顿时变成了谢承煜,他此时反而有些佩服严唯莲的坦荡。
“无妨,王爷先前也并不知,唯莲也多谢王爷的劝慰。”
直到那人离开芙蓉院后,严唯莲才发觉婚服的袖口早已被手心的冷汗浸湿,捏成一团,这是他第二次同自己讲话,虽然第一次只有一句简短的:“别怕。”
“小姐,您会怕吗?”
“傻阿鸢,我为何要怕?”
“我们再寻别的机会就是,您何必赔上一生?”阿鸢眼眶有些红了。
昭阳院主屋里,红绸金帐,苏朝琳戴着沉重的凤冠,向后撑着手坐在床上,红盖纱早已取下,她额间贴了赤金花钿,丰姿冶丽,唇边两点殷红面靥随着她的嘴唇张合,明媚地跳跃着:
“阿鸢,人一生要做很多个决定,婚礼只不过是一瞬,稀里糊涂的过日子才会赔上一生呢,如果嫁给谢承煜利于我们复国,那我便不赔。
再说已经二十年了,还有多少人记得我北苍国,再等下去怕是连师傅都要告老了。”
阿青在一旁不忍心再听,叹了口气:“我还是去外面守着吧。”
没一会儿门外响起了男人稳健的脚步声,谢承煜走向昭阳院的这段路的步伐极快,本就比一般男子要白的皮肤由于紧张甚至显得有些苍白,可是眼角的笑意却愈发明显。
那晚送了苏朝琳回云韶苑后,谢承煜就再也没见过她了。他每晚打开书房窗户看书,习字,跑到院子里耍大刀,那个女人都再也没有翻窗笑吟吟的朝自己走来了。
他明知苏朝琳和太后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还是眼巴巴的派人把玉如意送到了她的院子里,这个坏女人,也不说来感谢自己一下。
屋内的人也是一阵手忙脚乱,苏朝琳赶紧重新戴上红盖纱,阿鸢帮她理平了衣服上的褶子,把团扇递到她手里。
半晌却不见人推门进来?
谢承煜在寝屋门口搔首踟蹰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阿鸢扶起苏朝琳,谢承煜用红色的秤杆轻轻挑起她的红盖头,她今日和平常不一样,同一张脸着了这明艳的婚妆更显妖娆,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那双永远装满野心的双眼在满屋烛光下地映照下更加透亮,苏朝琳故意盯着他轻挑黛眉勾起嘴角,像只修炼成人多年的狐妖。
谢承煜拼命压抑的呼吸顿时乱了,他不自觉吞了下口水。
突然,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打破了一室暧昧:“王爷!西北都护府八百里加急军报!”
谢承煜捏着秤杆的手一紧,皱眉朝外乜去,苏朝琳却按下秤杆,朝他说道:“王爷去吧,军事要紧。”
正巧兵部尚书谢文沧和李世廉都在前院吃酒还未离去,二人也是前后脚接到了消息,都在王府偏殿等候,李世廉吩咐侍从去召人来王府议事。
谢承煜却派人为他二位备好了马车,他已先一步去往兵部。
李世廉蓄银白长须,脸庞圆润,慈眉善目,上了些年龄却依旧身姿挺拔,书生气十足,端坐在车内说道:“沧王您这个侄子真是够谨慎的,大婚之夜又何必非要跑一趟兵部呢。”
沧亲王鬓发斑白,戎马一生,身上戾气十足,右腿有些跛,他坐定后沉声回道:“哼,他今晚敢在王府议事,明日你们这些文人弹劾他的奏本怕是能堆一丈高吧。”
“话不能这么说,谁知道这军报竟来得这么急,我们也不是这么死板的。”
“承煜也不是那样妄图僭越的人,他这孩子很有分寸的。”
“是吗?高珣家那小子前些日子愣是在煜王府门口跪了三天,闹得沸沸扬扬,要不是求到太后面前去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呢?高云腾的膝盖怕是要废了去。”
“呵,那是他自讨苦吃,承煜再相忍为国,也不容这些小辈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听说您也把您宝贝孙子关了几天,您可是煜王长辈啊,何必也如此小心?”
谢文沧瞪了一眼李世廉没再理他,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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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文人,嘴巴真贱。”
转眼间兵部议事厅的军事沙盘前就站满了人,五日前,西北蛮族诸部突然联合了十万兵力夜袭西云国西北多处布防营,掳走所有粮草,边军伤亡惨重,退至玉门镇,死守。
李世廉听罢怒道:“怎么可能?!一夜之间七万大军只剩三万不到?西北诸部乱成一坨狗屎,素来不和,怎么可能突然冒出这么多兵力?”
“阁老,那夜下了今年西北的第一场雪,敌军三更天夜袭军营,明显是有备而来,可怜我四万战士,连这个年都过不了!”
“他们手里一定是有我军的布防图,不然不可能偷袭的如此精准!西北节度使卢悦人呢?他死没死!”
底下众人吵做一团……
谢承煜却没反应,一身红衣泰然自若地站在上方看着众人。
李世廉听到后眉毛一挑,朝着谢承煜的位置看去:“失踪了?是失踪还是叛国啊?”
卢悦是黑云骑的副将,谢承煜的亲卫,他可以战死,但是绝对不可以失踪更不可以叛国,众人听到李世廉如此说道,目光都若有若无地向上扫去。
谢承煜终于蹙着眉开口了:“沧皇伯,您怎么看?”
谢文沧深沉稳重的声音响起:“西北蛮族诸部总得有个部落带头吧,不然他们哪里来的底气敢联合犯我边境?”
李世廉赶紧趁机说道:“唉,我早就说了不能开互市,这两年把这些蛮子倒是养肥了。”
互市是谢承煜做摄政王之后强力推行的第一件政事,不然他也不会把卢悦派去西北了。
虽然这两年有些蛮族部落深冬还是会时不时来西云国边境骚扰一下,抢点东西,但是远不像以前那样频繁了。
有人主战说要派大军前去,有人主和说要派官员去谈判,吵嚷了半夜也没个结果,纷纷抬头看向谢承煜。
谢承煜叹了口气:“刚刚秋收,户部能拿出来多少银子来,烦请李阁老明日早朝拿个数目出来。
“兵部也请沧皇伯拿出个作战的方略出来。
“说要和谈的诸位明日也请推几个人选出来。今日太晚了,明早禀告圣上,早朝再议吧。”
待谢承煜回到王府时已过丑时,他还是穿着一身红袍,深秋的大兴城入夜温度已很是寒冷,他径直进了昭阳院。
苏朝琳也是刚躺下不久,谢承煜前脚刚走,阿青就收到了隐临阁送来的消息,西北失受,节度使卢悦失踪,驻军退至阳关镇。
之前派人查的那队粟特部商人出城后一路向西,也没有新的驼队出城了,隐临阁的人趁他们不备搜了包裹,丝绸下裹的全是白银。
粟特部一向温顺,是西域路上做生意最多的部落,他们偷运那么多白银回去难道是为了此次进犯提供后援?
正想着屋内的门被悄然推开,苏朝琳抽出匕首,听到阿鸢惊呼:“谢…王爷怎么来了?”谢承煜摆摆手让她退下。
床上的帘子被揭开,苏朝琳背着身装睡,感觉到那人身上带着寒气,盯着她看了许久,那人终于开口:“别装了,本王知道你醒着。”
苏朝琳硬着头皮继续装作刚被吵醒的样子,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王爷是走错院子了吗?宸极院不在这里。”
听到这话,谢承煜点蜡烛的手抖了一下,他转身看着她矫揉造作的样子,哑然失笑,突然俯身贴近苏朝琳的脸:
“王妃是忘了吗?我们今晚还有事没做完呢。”
9. 起风
谢承煜终于在苏朝琳那一向胸有成竹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慌乱,她身上充斥着淡淡的皂角味,清清爽爽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苏朝琳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眼眸闪烁了一下,转瞬又恢复了往常面对谢承煜的模样,谄笑着问道:“那王爷还想做什么?”
“把鞋穿上下来。”
谢承煜说罢就转身去衣架上取下了苏朝琳的外袍。
苏朝琳不着粉黛,青丝如瀑,皮肤本就嫩白,穿着丝质的红色里衣更衬得她天姿国色,明艳绝俗。
她不解地穿好鞋子后下床,刚轻缩了一下肩膀,就被那人罩住,将备好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单手轻柔地拢出她的发丝搭在袍子外,只是一瞬,他却做的格外小心,像是捏着什么稀世之宝。
谢承煜不待她有所反应,便往桌上被染成大红色用金丝带连在一起的两瓣匏瓜里注了酒,递了一瓣给她,苏朝琳表面上还在假装惊喜,内心早已疑云密布:“这人又是唱的哪出?”
谢承煜就这样静静地等着她,她伸手接过那一瓣,二人对饮而净,眼里都有些细碎的微光开始聚拢,盯着彼此谁都不肯服输先别过眼,室内除了错乱的呼吸声外,落针可闻。
紧接着谢承煜又不知从哪拿出一把包着红绸的剪刀,在苏朝琳目光的注视下,强装镇定剪下了她的一绺头发,也剪了自己的一绺,用红线缠在一起,放进了他特意带来的一个紫檀小盒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深呼一口气,满意地停下来,不再去看苏朝琳表情,别扭地开口:“王妃早点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进宫谢恩。”
“王爷不在这里歇息吗?”苏朝琳故意调笑着问他。
“嗯,本王还有公事,你睡吧。”
苏朝琳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谢承煜真的是守规矩到极致了,大半夜来就是为了把这些仪式做完,呆板。
第二日寅时正苏朝琳就被叫起来,重新上妆戴冠穿好命妇翟衣出门,深秋早晨的冷风迎面一吹,苏朝琳瞬间醒了。
谢承煜着九章衮冕,比昨日的婚服还要庄重几分,二人时隔近一个月再次同车而乘,他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苏朝琳却从贾女一跃做了煜王妃,世事无常。
苏朝琳穿着这一身华服终于艰难地坐定后,客气地问道:“昨夜起了风,王爷睡得可好?”
这次轮到谢承煜闭上眼睛回道:“昨晚没睡。”
华冠丽服也难掩男人眼下的青黛,苏朝琳倒是有些佩服他了,如此血气方刚的年纪坐在这样的高位上,被朝野内外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人却依头缕当,短短两年时间便让多年征伐疲惫不堪的西云国重新焕发生机,小皇帝得以安坐皇位,不用急着长大。
苏朝琳没有再出声扰他。
卯时天还未全亮时,妻夫二人终于到了慈晖宫门口,见到太后,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李蕴看向厅下一双两好的二人,思绪也不由得飘回了自己刚嫁给谢铮那会儿,谢承煜还是只可爱的三尺童蒙,二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她们如今分坐在了这般高的位置上,却再也不能一起在后花园追风戏蝶了。
一番礼仪寒暄罢了,她的声音也不自觉放得柔软了些:“煜王和王妃就留在本宫宫里用早膳吧。”
谢承煜垂首扶起苏朝琳:“多谢太后恩典。”
苏朝琳站在太后身侧为她布菜,三人无言用完一顿各怀心思的早膳,太后说道:“煜王先去早朝吧,最近御花园的秋菊开得正盛,王妃正好陪着哀家去看看。”
“是,臣下了早朝便来接臣妇同去拜谢皇恩。”谢承煜神色不变,声音却有些戒备。
“放心去吧,哀家不会难为你的新妇。”太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疏离。
明德殿内熏着香,小皇帝怯怯地坐在台阶上方偌大的龙椅上,文武百官跪在下位,台下众臣看不清他的脸,他也看不清台下众臣的脸,殿外的风声有些紧了。
“众卿平身。
“给皇叔赐座。”
稚弱的声音从上方飘下来。
谢稷珩心里偷偷想:“‘但凭皇叔做主。’这句今日还没说,每日说完三句话就可以下朝,上朝除了要早起之外还真是简单!”
终于在谢承煜落坐于龙椅下方不远处时,小皇帝有能看清的脸了。
摄政王看着底下的众人,开口问道:“西北战事吃紧,诸位可有对策了?”
李世廉率先出来回话:“王爷,这战或不战,昨夜还未有决策。”
谢文沧沉声道:“我兵部已议过,今日就得下令,先调两万凉州驻军先行开往阳关镇,西北已经入冬,万一那蛮族诸部乘胜追击,阳关镇后就是玉门,一马平川,阳关万不可失守。
“再调四万羽林军一路奔袭,兵贵神速,年前一定要将西北失地收回。”
李世廉开口打断他:“出兵就要出钱,寒冬腊月的谁都知道这场仗不好打,万一年前打不完,蛮族诸部占下了我军的军屯粮草,无后顾之忧,而我们西云国国库目前却应承不起这样紧急的战事。”
谢承煜冷冷开口:“李首辅的意思是这仗不打了?就让我四万将士埋骨关外?待到来年开春西北蛮族各部兵强马壮时,长驱直入?”
李世廉:“我可没说不打,皇上明鉴,老臣绝无此意啊!”
吏部尚书陆怀恩此时开口道:“臣以为可以先派人前去和谈,稳住蛮族诸部,今年西北的雪来的这样早,必是寒冬,正如沧王爷所说,西北蛮族诸部也不一定会贸然继续入侵。”
陆怀恩这只老狐狸平日里唯李世廉马首是瞻,一路升至吏部尚书,小皇帝出生后他又入了内阁,少不了他亲家的提携,这个时候跳出来主和卖好,司马昭之心。
谢文沧怒怼:“你们如此畏手畏脚!到底是何居心?我堂堂西云国,中原之主还怕个一团散沙的西北蛮族不成!他们只是一时偷袭占了先机,等我中原大军压境,我就不信还打不服他们!向他们求和,本王做不到!”
陆怀恩呛道:“沧王爷当然希望打仗了,不打仗你这个不掌兵的兵部尚书做着还有什么意思?”
殿里又和昨晚兵部议事厅一样,吵做一团……
谢承煜看着不再发一言的李世廉嘲讽地笑了笑,:“李阁老,户部到底能筹出多少银子?”
李世廉:“八十万两白银。我知道王爷的意思,今年虽是丰年,但是国库空虚多年,这两年补上之前的欠款已是勉强。
“五月底河东地震,赈灾款都是全国上下勒紧裤腰带挤出来的,更何况这年底百官俸禄、河工款项哪哪都是要钱,西北出了这样的战事,阵亡战士抚恤金也是一笔开支,再是丰年户部一时也拿不出多余的银子了。”
谢文沧皱着眉说道:“八十万两连一个月都撑不过,西北入冬了,军马的草料,将士的毡衣,军粮都要另调。
“卢悦又不知所踪,煜王又是新婚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征,还是得从朝中派其他的将领前去。”
李世廉侧头看了眼谢文沧,接着说道:“还有王爷大婚,您不喜奢华,可是规矩礼仪不容节俭,虽然王府私库出了一部分,但国库还是拿了五十万两白银出来的。”
小皇帝听完这些,也侧头看了眼谢承煜的背影,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是战是和,求陛下示下。”百官顿时跪下呼道。
“但凭皇叔做主。”小皇帝终于说出了今日的第三句话。
谢承煜回头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殿外的风更大了,殿内也暗了下来,狂风卷的木门嘎吱嘎吱的响了几声,群臣都不动声色地敛了敛官袍。
大兴城深秋的风他们都嫌冷,边关将士埋在雪里的尸骨又如何耐得住那样的严寒。
禄公公赶紧指挥着小太监们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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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殿内又掌了灯,大殿上众人都等着谢承煜的决定,一时无声,寂若无人。
与此同时后宫御花园的一处亭子里,除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外,也是一片寂静,苏朝琳跪在冰冷的砖上被风吹了个透心凉却不敢吭声。
她本来陪着太后刚到御花园里赏菊时天还亮得很,大团大团品种各异的菊花五色缤纷,繁盛艳丽。
谁知突然起大风了,她们只得先在亭子里暂避。
苏朝琳有些心疼那些花儿,开得正好却偏偏碰上了这样一场天气。
太后却任由它们被风摧残着,没吩咐花匠将这些花搬走,她已经赏玩过了,败了也就败了,明年自然还会再开一茬。
她悠然地坐在亭子里开口:“你倒是有些手段,谢承煜居然会把玉如意给了你。”
苏朝琳站在太后对面颔首恭敬地回道:“臣妾也是沾了太后的光,煜王身份敏感,他定然是不敢忤逆您的意思。”
太后:“哼,你们都以为他是不敢。你之前答应哀家的事呢?”
苏朝琳:“回禀太后,臣妾已经休书回了苏州老家通知家里人备下银两。
“境内各地原有的书院私塾过于混乱,臣妾预备先以您的名义进行资助整合,在各县城建立启蒙小学,再在各州府建立太学院,各地太学院优异者方可进入大兴城的国子监进修,完善官学体系。
“官学学院学子以重金请名师指导,集中最好的教育资源,为国纳贤,先生的薪俸每月以太后娘娘的名义拨款,为您留住人才。”
太后听罢有些满意地看着苏朝琳,巩固官学,天下仕子尽可归心于她,她用眼神示意苏朝琳继续说下去。
苏朝琳:“臣妾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臣妾想请您放宽官学的准入标准,允许各个阶级的百姓入学求学,臣妾还想建立女子学院,让女子也可以同男子一样读书科考。”
太后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怒呵道:“重农抑商千百年来都是国策,女子无才便是德。煜王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妄图怂恿本宫动摇国本!”
亭外的风愈发的急,菊花的花瓣落了一地,苏朝琳立刻俯身跪地:
“臣妾岂敢,商人家的孩子若想进入官学读书,必须交更多的学费,每年收缴的学费绝不是一笔小数目,太后可以用来继续巩固官学体系或是其他,皆可。
“这是一笔大生意,臣妾一个贾女出生,承蒙太后抬举,怎会有胆量去动摇国本,只是在商言商罢了,请太后明鉴。”
李蕴沉思的盯着她许久,才缓缓开口:“照你这么说女子学院也是一门生意?能送女生去读书的人更是凤毛麟角,你又要收多少钱?”
苏朝琳:“是,也不是。这件事是臣妾异想天开了,求太后责罚。”
亭外的风还是未停,黑云也聚了起来,越压越低。
“你是想让御史的唾沫淹死哀家吧?官学可以以哀家的名义去做,女子学院绝对不可以!抬起头来告诉哀家你可明白哀家的意思?”
苏朝琳缓缓抬头,看到李蕴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她被风灌凉的身子顿时又沸腾起来了,有些颤抖地回道:“是。臣妾明白了。”
太后这才点了点头:“你要做的事可远比现在这一身翟衣华冠要重得多,你就不怕把你压坏了?”
苏朝琳挺直身板一字一句说道:“臣妾依旧是不怕。”
太后似笑非笑地递了个眼神给秦嬷嬷,秦嬷嬷赶紧上前扶起苏朝琳,眼瞅着大雨就要来了,众人簇拥着太后起驾回了慈晖宫。
刚进了慈晖宫不久,寒露后的第一场雨才终于倾盆般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地砸在宫里的红瓦青砖上,老天才不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平头百姓,只要你敢不躲,那这雨就一定会落在你头上。
幽幽宫道,被雨帘遮挡,漫起一层冷雾,慈晖宫门前的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撑着伞徐徐地朝这边走来。
10. 大雨
慈晖宫的宫人看清来人后,急急向宫内报去:“煜王爷来了。”
厅外的雨继续噼噼啪啪地砸着,苏朝琳不解谢承煜是何用意,身体不自觉地绷紧。
厅内众人的目光皆若有若无地落在了这位新婚的煜王妃脸上,这样大的雨,明德殿离慈晖宫还是有一段距离的,王爷是特意冒雨前来接她的,这煜王妃竟会如此得宠。
太后果然也没有轻易放过这一点不寻常,试探着问向苏朝琳:“本宫听闻昨晚煜王去了趟兵部,王妃可知是发生了何事?”
苏朝琳感受到厅内变得微妙的气氛,一脸真诚地回道:“昨晚王爷歇在宸极院,兵部的事王爷怎会说与臣妾,臣妾不知。”
太后眯起眼打量着她,似乎想要从她漂亮真挚的面上找出一丝裂缝,可惜苏朝琳依旧十分镇定,没露出破绽来。
太后:“哀家提醒你一句,男人是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你可以笼络,但是要动了其他心思,那就是自寻死路。”
苏朝琳:“是,臣妾多谢太后娘娘提点。”
太后:“秦嬷嬷,把哀家备好的两份赏赐带给王妃,让小淮子送王妃出去吧,本宫乏了,跟王爷说他不必进来叩拜。”
苏朝琳松了口气,接过赏赐后谢了恩,跟着淮公公朝外走去。
阿淮的伞打得偏,自己的肩膀湿了大半,嘈杂的雨声盖过他的声音:“主人,前些日子高珣为他儿子的事求到太后跟前,今日煜王又非要冒雨前来,太后起疑了。”
苏朝琳:“嗯,谢承煜的这份心思倒是有些麻烦,太后疑心已起,便不会轻易放下,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人行至慈晖宫门口,谢承煜也刚到,他本就生得高大,苏朝琳又被伞遮着,只得抬起头去看他,朱墨色的伞柄衬得那人骨节分明的大手十分剔透,虎口处常年握刀磨出的薄茧却有些刺眼。
而那人也低着头看向她,那双幽暗的桃花眼里带着些急切,苏朝琳顿时明白他为何要亲自来了,他是故意的。
淮公公:“奴婢见过煜王爷,太后娘娘打发奴婢来和王爷说一声,您不必再进宫去叩拜,接了王妃直接去承乾宫就可。”
谢承煜没接话,只盯着苏朝琳看,苏朝琳抬脚跨过慈晖宫高高的门槛,凑进谢承煜的伞底却没再看他,也没注意到那人眼里的急切一瞬转为了安心。
苏朝琳回头对着阿淮说:“有劳淮公公了,请淮公公吃杯茶,还望公公笑纳。”
说着摸出一把金豆子塞进了阿淮手里。
“王妃客气了。”阿淮浅笑着回道,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他看着雨雾里那把黄琮色的油纸伞下穿着同款礼服渐行渐远的二人,手里的金豆子被他小心翼翼地从领口装进衣服贴近心口的口袋里,那个口袋里还静静地躺着一枚崇宁年间铸的铜板。
“拿去埋了你的家人吧。”
崇宁三年,江南也是这样的大雨,田里新插的春苗已经被淹毁,可雨还是不肯停,祖母祖父和阿淮三人从山里逃荒出来,到了苏州街上苏家赈灾的粥棚时,他找了个角落安顿好两位老人,自己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去排队领粥。
当他颤颤巍巍的用破碗捧回半碗粥时,两位老人却再也叫不醒了,那样远那样崎岖泥泞的山路他们一家人互相扶持着都走出来了,怎么会这样?!
瘦小的少男捧着掺杂了雨水的半碗粥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村里很多人都逃荒去了,只留下些走不动道的老人等着饿死,阿淮不肯抛下祖母祖父自己逃命。
阿淮是孤儿,被人扔在村口的破庙台阶上,被年迈的祖母祖父捡回家,将他养大,往年虽然朝廷常年征战的赋税重些,但是她们三个人吃的不多,再加上一些野菜野果,偶尔山里打个野味,省一省度日还是没问题的。
可惜就是那一年,春耕的粮食种下去不久就开始连日不停的暴雨,村里人家家户户的存粮都吃了个干净,山都啃秃了,雨水冲着泥沙淹过村庄。
可是两位老人却坚持要走,她们知道如果不走,阿淮一定会在在村里守着她们,把自己也饿死。
她们撑着最后一口气带阿淮从山里逃出来,却再没有一丝力气等半碗粥了。
那年苏朝琳十六岁,她正和祖母带着仆人在自己粥棚施粥,她小时候虽然也过了一段颠沛流离的逃亡日子,但是那时师傅、祖母和神策营旧部护着她,她们回到苏州时,得祖母好友暗中救助,隐姓埋名也算是逐渐安稳下来了。
她看着眼前这些衣衫褴褛、流离失所的灾民,从小身边的人就都是为了她活着,她复国的雄心壮志不是她一人的壮志,她突然有些恨谢家抢去了皇位却还是让百姓过这样的苦日子。
就是这样暗沉的雨天,她看到了捧个破碗站在角落里无声哭泣的阿淮,苏朝琳由仆人撑着伞走到他身旁,那少男浑身狼狈不堪,乱糟糟的头发被雨打地贴在脸上,却遮不住那张清秀倔强的脸庞。
仆人探了探两位老人的鼻息:“主子,人没了。”
阿淮无声隐忍的哭泣在听到仆人的话后瞬时崩塌,他嚎啕大哭,边嚎边把半碗稀粥灌进嘴里后,跪在苏朝琳脚边还未鼓足勇气开口,没想到那位仙姿玉貌的少女却率先出了声:
“拿去埋了你的家人吧。”
明明在那样混乱拥挤的粥棚,那样阴暗深沉的大雨天,但他却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秋收后晒谷时,田地里温暖又不刺人的阳光,给人无限希冀。
一贯铜板被塞进了他的手里。
阿淮至今都记得那贯冰冷的铜板和少女干燥温暖的手指,安葬了祖母祖父后仅剩的那枚铜板这么多年都被他贴心放着。
谢承煜缩小步子,顺着苏朝琳的步距走,苏朝琳的脸色比这天气还要阴沉,他知道是因为自己适才的唐突。
虽然明知她在太后身边不会出什么事,但是谢承煜心里就是不愿她和慈晖宫里那位相处太久,一散朝就急匆匆向这边赶过来了。
他伸手接过苏朝琳手里的盒子,有些尴尬地开口道:“皇上请了王妃去承乾宫。”
“王爷还亲自来一趟,雨这样大,冻坏了您的身子就是臣妾的罪过了,怎得不差人过来通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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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朝琳有些嘲讽地回道,这个男人是故意这么做的,好让太后觉得自己对他很重要,故意让太后疑心自己。
“王妃真是阔绰,随手就给出去那么一把金豆子?”谢承煜像是没听懂一样继续找话聊。
苏朝琳失笑,侧头看了谢承煜一眼:
“臣妾给王爷的不是更多么?”
谢承煜想起她之前每晚的“拜访”和银票,这个女人不管对谁都是先用钱收买。
也不知道她又是用了多少钱收买太后,真是胆大包天,敢和太后做交易,太后向她索取的肯定不止是银钱。
他想了想,突然转身面向苏朝琳站定,郑重其事地说道:“太后能给你的,本王也给得起,你可愿意要?”
苏朝琳抬头对上他的眼神,他就这样撑着把伞站在宫道上,朱墙金瓦都在这样的暴雨中失色,那人的眼神却是那样的清晰透亮。
苏朝琳也有一瞬为他不掺一丝杂念的眼神动容,居然真的有一个人明知自己对他有所图谋,却不向她索取什么,只问她愿不愿意要,真傻。
快到承乾殿时雨小了很多,苏朝琳终于有机会看清这皇宫巍峨的主殿之一——承乾殿,这里是小皇帝上课学习的地方,主殿辟了一块地方给谢承煜批阅奏折,他每晚都会亲自陪小皇帝做功课。
太后不大爱管小皇帝,鲜少露面,连每日的请安都免了,只初一十五允许小皇帝去慈晖宫一起用膳,克己复礼到前朝那些酸儒大臣连“指摘”她的机会都没有。
这两年倒是谢承煜事事躬亲,叔侄二人算得上是形影不离了。
承乾殿里,小皇帝本来正在习字,听太监通传煜王和王妃到了,他正想立刻召人进来,却看到太师狠狠瞪了一眼通传的小太监。
太师总是教导他做帝王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他没敢吭声愣是习完了整副帖子,才召人进来。
苏朝琳只在中秋宴上见过小皇帝一面,记得他小小的人坐在大大的龙椅里有些别扭,很怯懦安静的一个小孩,丝毫没有九五之尊排山倒海的气质。
也许是谢家人都善于伪装,面上都是一副副纯良的模样,实际却在等机会反咬你一口。
谢稷珩早就赏赐了远超亲王规格的新婚贺礼给谢承煜,太师叮嘱他千万不可继续赏东西给皇叔了,福祸相依,他作为帝王要懂得平衡,不可偏宠任何一个人。
他坐在龙椅上看着二人行完礼,太师暂时退去了偏殿后,他才带着五岁小孩特有的兴奋与天真:
“叫煜王妃有些生分了,私下里朕以后还是叫你皇婶吧?”
“万万不可,皇上真是折煞臣妾了。”
苏朝琳虽然尽力表现得谨小慎微,但是谢承煜却听出了她语气里的冷漠和疏离。
果然小皇帝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委屈,他蹙眉看向谢承煜,试图让皇叔劝劝他的王妃,别人对他的恩典都是求之不得呢,王妃却连这个小小的恩典都不愿意要。
他想不通。
谢承煜也不想不通,苏朝琳在宫道问自己的那句:“夫君你为何不愿更近一步?”
11. 提防
摄政王和王妃从承乾殿出来时,雨已经停了,秋风却未止,夹杂着冷气正刮得放肆,一场秋雨一场寒,大兴城也要变天了。
当朝太师陈重霄重新回到正殿里,小皇帝失神地坐在案前:“老师,皇婶不喜欢朕。”
谢稷珩虽然才五岁,但是坐在这个位子上,早就滋长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敏锐,他很能觉察到别人真实的情绪。
陈重霄续着一圈工字胡须,身姿挺拔,十五岁进入国子监,他是少男天才,是国子监最出色的学生,他做的策论被天下学子争相传颂,十八岁蟾宫折桂,连中三元,是高祖钦点的状元郎。
但他却孤傲得很,不娶亲,不结交,刚正不阿,才三十出头就擢升至御史大夫,上监天子,下察百官,是谢铮钦点的托孤重臣,此刻卑躬在小皇帝面前:
“陛下是天子,您不用讨任何人喜欢,您只需要让天下人惧您,臣服于您。”
“可是皇叔就不怕朕。”
“煜王爷与其他人不同,他对陛下只有爱护,没有图谋。”
谢稷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是有些酸涩:“皇婶也不怕朕,她仿佛和母妃一样都有些……有些厌恶朕,是朕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谢稷珩是谢铮唯一的孩子,谢铮自从登基后身体就大不如前了,他老来得子,稀罕得不行,谢稷珩出生的第二日就被立为太子,但是李蕴却并不喜她,也不常去东宫看他。
谢铮常年卧病,这位曾经雄姿英发的少年将军早已被折磨得尸居余气,药石侵蚀了他的嗓子,时光夺走了他的意气。
两年前的那晚,养心殿里,谢铮把遗诏和谢稷珩的小手一起放进谢承煜手里,他形如槁木,声音颤抖又沙哑,浑浊的双眼里尽是不甘:
“皇兄对不住你,你生性倜傥不羁,可惜珩儿年幼,群臣虎视眈眈,这千斤重担终究还是得你这个叔父帮他担一担了。”
谢铮宴驾时谢稷珩只有三岁,谢承煜觉得这个小侄儿和他同病相怜,生在帝王家有无上的尊荣,却偏偏都不得母亲垂怜。
谢承煜带着谢铮的寄托,压抑本性做起了循规蹈矩的摄政王。
回城的马车上,两人仿佛都憋着一口气,谁也不愿先开口,到了王府苏朝琳下车回了昭阳院,谢承煜继续乘车朝着兵部去了。
昨晚接到军报的时候谢承煜已经决定要开战了,谢铮去世后他急于稳住朝局,西云国休养生息了两年,但是北燕和西部蛮族却多次在边境试探,这次西北蛮族突然大举进犯,这一仗来的比他预料的要早。
西北蛮族素来分裂,各部多有龃龉,谢承煜已经允了西北开互市,虽然深冬偶尔会被骚扰,蛮族会抢些粮食,但是绝不可能突然跟中原撕破脸,这次各部的联合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卢悦坐镇西北,绝不可能败成这样,如果不是边境出了问题,那就是朝中有人暗中勾结外族,他们却事先毫无察觉,这个人一定不简单,谢承煜故意拖着不下令,就是想看清各方势力是何反应。
今早的朝堂上,他定了出兵的决策后,李世廉突然改口,说他还有一笔钱没算进去,今年摄政王选妃,秀女们纳捐的共计两百万两白银还在金兆府的仓库里,这笔钱的归属问题一直没有定论。
众人都知道这是卖了摄政王的“脸面”换来的,既不能光明正大地入国库,煜王府也一直没松口,就只好暂存在京兆府的仓库,没成想遇上了战事,目前户部一口咬定只拿得出八十万两,李世廉这个老狐狸早就在打这笔钱的主意。
禁军十六卫的诸位将领昨晚连夜和谢文沧推演了战局,今早请求出兵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
“卑职不惧那些西北蛮子!求王爷允许卑职率羽林军前去!”
兵部议事厅里左威卫大将军崔岩跪在正中间,他和卢悦都是黑云骑都尉出身,跟谢承煜在燕北戎马倥偬,平定了燕北后,黑云骑再次做起了王府亲兵。
没想到谢铮会令谢承煜做了摄政王,这两年他们和谢承煜一样,虽然面上风光,卢悦被派去了西北,他留在大兴城做了羽林军主将,实际上都过得很艰难,禁军不服他,西北驻军不服卢悦,群臣不服谢承煜。
“崔将军你留在大兴城,本王亲自领兵去西北。”
“王爷!”
谢承煜这两年好不容易有些起色了,朝局也逐渐稳定,军中建立了自己的亲信,禁军主要队伍羽林军内士兵大多数都是他重新招募组装的,但是其他各卫还没来得及收整,背后到底由谁操控还真不好说。
卢悦杳无音信,此刻西北到底被谁控制着还不好说,阳光镇至关重要,他们的目的不单单是西北,如果谢承煜不亲自去一趟,无论派谁去了都会变成下一个卢悦。
谢承煜在兵部签发了给河西节度使的调令,先预调两万凉州军立刻西进驰援,又派人快马加鞭的向沿途各个州县发军令筹集军粮,他做完兵部的部署后不再停留再次赶去承乾殿了。
其实兵部他不常来,谢文沧是谢文渊的亲哥,兄弟俩一武一文,在前朝开始就配合默契,谢文渊篡位后,沧王就一直任着兵部尚书这一重职,从未出错。
直到两年前谢铮将兵部的虎符收回交予谢承煜,谢承煜却不再四处征战了,谢文沧也没多说什么。
今日兵部奏折内阁不敢留中,早早就交到了承乾殿的案前,只等谢承煜朱批后就明日就要立即整队出征。
承乾殿点着谢承煜喜欢的松树味熏香,谢稷珩看着那人一脸严肃地批阅奏章,问道:“皇叔,朕有钱,父皇留给朕的内库钥匙朕可以给你。”
摄政王从奏章堆里抬起头,眼里有些欣慰,温柔地回道:“臣怎么能动用陛下的私库?既然是先帝留给陛下的,陛下就存着吧。”
“可是老师说过,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朕不想皇叔忧心。”
“陈大人带陛下习了兵法吗?”
“嗯,是朕今日主动要学的,朕早点学会就能替皇叔分忧了,今日朝堂上他们都在为难您。”
谢承煜的笑容更深,向小皇帝招了招手,谢稷珩跳下大龙椅,稳稳走向那人,那人摸了摸小皇帝的后脑勺:“珩儿好学是好的,不过也不必急着长大,皇叔会帮珩儿扫清一切,让珩儿做有史以来最圣明的君主。”
殿外大风还是刮个不停,宫人都靠墙瑟缩着身体急急走着,殿内倒是一副安宁温馨的样子。
待谢承煜回到王府时,已过了亥时,他在宸极院沐浴后换了衣服朝着昭阳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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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朝琳好似早知他会来一般,坐着等他,那柄玉如意就端放在正堂上,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谢承煜刚在她身旁坐下,阿鸢就端了夜宵上桌,谢承煜挑眉看向苏朝琳。
苏朝琳伸出筷子夹了一片卤牛肉放进他的碗中:“臣妾约摸着王爷今日定是来不及用膳,提前让人备着的,王爷尝尝吧。”漂亮的脸上带着他熟悉的谄笑,仿佛今日她不曾说过那般大逆不道的话。
这个女人,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他是心动了,可惜她的野心太大太骇人了。
谢承煜未动筷,盯着苏朝琳冷冷开口:“皇兄子嗣单薄,皇嫂深居浅出,珩儿投生帝王家本就身不由己,皇兄宴驾前将他托付给我,无论如何本王定不会负了他。”
“王妃今日的话日后若是再提,本王绝不轻饶。”最后一句话里明显带着浓浓的杀意。
苏朝琳知道对谢承煜的试探到此为止了,这个男人把那对孤儿寡母的位置放得太高,他不反抗李蕴的懿旨,真心守护谢稷珩的皇位,这个摄政王做的真是够虔诚,从他这里入手动不了西云国的根基。
说罢谢承煜就要起身离开,苏朝琳收起了谄笑,正色道:“我家的西北商队,前段时间遇到了一批粟特商人,王爷知道他们从大兴城运了什么出去吗?”
果然那人来了兴趣,可惜苏朝琳也没那么好心,她轻抬下颌,看向碗里那片牛肉。
谢承煜蹙眉伸出筷子夹起来吃进嘴里。
苏朝琳才满意地说道:“白银。
“今日百姓都在传西北起了战事,那队胡商是中秋当晚出的城,他们是最后一批,已经行至玉门关,大兴城内一定有人暗中勾结西北蛮族诸部,王爷感兴趣的话可以从银子入手去查,各个钱庄,地下赌场,看看是哪里有银子漏出去了,又是谁给他们的文书,行的方便。”
“不用查通宝钱庄吗?”
“王爷这是何意?”
传说通宝钱庄幕后的老板是某位北方富贾,早在谢文渊在位时就自请资助范阳节度使重建当时一片废墟、民不聊生的大都城,从外地买米赊给大都城的百姓耕种,来年种出粮食百姓再还粮食给钱庄,一开始人们都以为这个神秘商贾疯了。
大都城被一把火烧光后,西云国经济政治中心整体西移,驻燕北的军队也改道不再经过大都的运粮道,时不时就有北燕的铁蹄南下来大都城周边烧杀抢掠一番,能搬走的人都搬了,范阳节度使听着风光,其实最没前途的节度使才被下放至此。
通宝钱庄却在当地生根一般挣扎了十几年,愣是让周边的百姓重新吃饱饭,谢承煜在燕北时,也派军向东延伸了一段防线,北燕铁骑不再南下的那么频繁了。
崇宁四年后,钱庄打着“汇通天下”的名号迅速发展壮大,分号都开进了大兴城。
“谢承煜怎么会查到通宝钱庄和我的关系,就凭我那日取出的十万两黄金吗?不可能,他是在炸我。”苏朝琳心道。
“臣妾只是个贾女,偶然得知这一消息,王爷具体要查哪些地方臣妾就不懂了。”苏朝琳镇定地回道。
谢承煜笑而不语,他确实不知道苏朝琳和通宝钱庄的关系,但是却知道点别的。
“云锦绸缎庄是王妃家的产业吧?”
12. 恩典
苏朝琳祖母苏棠的祖上是经营药材起家,等众人回到苏州时,才得知苏氏被构陷包藏前朝余孽,药坊被毁,多数族人被屠杀殆尽。
那时候她们这些前朝旧臣的日子不好过,苏棠隐姓埋名重新做起了药材生意,林青寰的爹林翊和神策营余下的旧部常年深入西南大山去寻觅珍稀药材,苏棠凭着多年经验终于在苏州街上开了第一家春霖药材铺。
早年间就是靠着春霖药材铺的收入支撑远在北方的大都城做“冤大头”的通宝钱庄,救济大都城附近的百姓。
江南的丝织产业自古以来就名扬天下,苏朝琳也是在四年前的那场大雨里寻到了机会,借着御赐的牌匾入场做起了丝绸生意。
云锦绸缎庄是她亲手建立起来的,她们只卖最上品最奢华的绫罗绸缎,当然价格也是最贵的,没想到竟然盛极一时,连大兴城的世家大族都特意派人来苏州买云锦绸缎庄出的锦缎。
苏朝琳顺势在东南沿海各地建起了多座丝织工厂,从养蚕缫丝、丝线加工、染丝织造到印染刺绣各个环节都需要用人,她雇佣了大批女工。
当地的女性地位最先开始提升,因为第一次有人给她们发了薪水。
后来她又建立了四海漕运行,向内通过运河和商路朝西云国各地输送丝绸,向外将丝绸销往海外,短短几年时间苏朝琳便积累起大量的现银。
她才终于有足够的本金支撑,去扩大通宝钱庄的汇兑范围,客户也从大都城的穷苦百姓扩大到官府、各大商帮,通宝钱庄目前是苏朝琳最赚钱的产业,由于布局够早,别人想查也不一定还找得到痕迹。
而林翊作为前神策军的主将,在西南做起了药材贩子,九死一生花了三年的时间扶起春霖药材铺后,才开始着手组建隐麟阁,阁内等级分明,培养不同类型的人才,势力早已经渗入了西云国的方方面面,是北苍国的复国大计布局里最重要的一环。
隐麟阁依托着苏朝琳的这些产业,建立起特殊的消息网络,迅速且高效,依着买卖消息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世人还都以为这是个神秘的隐士组织,从不入世呢。
云锦绸缎庄在大兴城扎根已久,从江南起家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谢承煜敢问得这么肯定一定是抓住了什么证据,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来不及去细想,但是苏朝琳知道继续装傻肯定是过不了关的。
“云锦绸缎庄确实是臣妾家的产业,王爷也知,臣妾一个孤女和祖母在苏州相依为命,我们的药材铺时常会受到当地官员的欺辱剥削,幸得先帝赐匾,日子才好过些。
“所以一开始做绸缎生意时,臣妾只好借着他人的名头去做,果然省去很多麻烦,并且生意也还不错,要不然臣妾可拿不出那么多现钱纳捐应选。”苏朝琳这次面容诚恳,真挚地答道。
谢承煜没想到她这次倒是承认得快,江南那次暴雨和谢铮赐匾也确有其事,她的话虽不假但是却没说全,一个绸缎庄一个药材铺拿得出十万金勉强说得过去。
但是闷声发大财的道理三岁幼童都懂,苏朝琳却非要大张旗鼓的用十万金“砸”进了王府。
谢承煜冷哼一声:“既然如此,那想必王妃是拿出全部身家了?”
“是了是了,臣妾攒了许多年呢。”苏朝琳继续温顺地回道。
“那王妃冒这样的险值得吗?你到底想要什么?”
“值得值得,臣妾只是想要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仅此而已。”她又开始装可怜拼命呼扇她的大眼睛了。
谢承煜目光如炬地盯着她许久,面前的人儿此刻虽然装得小鹿般温顺,但是他不会忘记初遇时这人盯着摄政王印那如狼似虎的眼神。
所以谢承煜这次不愿上当,他声音又冷了几分:“仅此而已?”
“对,对,仅此而已。”苏朝琳忙不迭地答道,并未理会那人语气的变化,暗暗腹诽道:
“我的天下太平,我的百姓安居乐业,仅此而已。”
屋内烛火摇曳,昨日大婚的红绸还未撤下,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明明新婚的妻夫二人只是隔桌对坐,但是桌上的气氛却冷得像是隔着冰河。
“昨晚紧急军报,西北蛮族诸部犯我边境,本王会亲自领兵出征。”谢承煜微不可察的轻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聊到了西北战事上。
“户部拿不出更多的钱,今日早朝李首辅提议将秀女纳捐的银钱先挪用到这次军需上。”
“王爷原本是想将这笔钱用在何处?”苏朝琳善解人意地问道。
谢承煜沉默了,他原本也是想用来扩充边军,西洋这些年发展迅猛,传进来了一批火器,他看过了,用在军队里再合适不过了。
西云国多年征战,好不容易喘口气,目前百废待兴,他想做的很多,最先要做的就是改革军队,两百万远远还不够,只是他也不想这笔钱进了户部的口袋才一直没有松口。
苏朝琳看出他的担忧,开口道:“国之大事,在祀在戎。西北战事紧急,这笔钱花在战士们身上也算是会逢其适,王爷要是过意不去,臣妾想向王爷求个恩典。”
谢承煜来了兴趣,挑眉看向她,她终于肯向自己开口了,他莫名有些期待,轻咳一声等着那人开口。
苏朝琳:“这笔钱也算是诸位纳捐的姐妹为国出了一份力,臣妾想请王爷恩典在诸位纳捐秀女的原籍地为她们立‘义女碑’,记录她们纳捐助国的义举。”
纳捐的秀女大多是被父兄逼着来应选,落选回家的日子大概率不会好过,看似达官显贵上层女性要守的“规矩”多,实则千百年来男权社会下,底层女性只会被压迫的更严重,守的糟粕更多。
“这是自然,王妃有心了。本王明日向陛下请旨,着礼部尚书去办。”
“那臣妾就替众姐妹谢过王爷了。”
“王妃不为自己求什么吗?”
“臣妾已嫁入王府,与王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臣妾就求王爷早日凯旋吧。”苏朝琳说得大气凛然,漂亮的狐狸眼餍足地微微眯起,勾人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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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鸢和阿青在门口听得直起鸡皮疙瘩,小姐也太会哄人了!
谢承煜紧绷了一天的脸庞此刻终于开始融化,他看着苏朝琳飞扬的神情,脑海里还在回味她刚说的那句“求王爷早日凯旋”。
谢承煜突然有些相信她的愿望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了,许是皇兄当年没赐错匾,他的王妃真的是位仁商吧。
他没再说话,而是重新拿起了筷子,刚那片牛肉一入口他就知是仙人坊的手艺,应该是苏朝琳特意从仙人坊买回来提前温在灶上的,难为她还惦记着自己。
苏朝琳看着那人脸色终于有所缓和,心想今日这关总算是过了。
她在宫里也是一瞬没留意,被谢承煜温柔又包容的眼神蛊惑到了,才脱口而出问了那句大逆不道的话,以后还是多哄着点这位王爷吧,他明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
谢承煜吃完后,阿鸢默默进来收了盘子,他却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苏朝琳又乖巧地递了杯茶给他。
谢承煜也看出了她有些不自在,他接过茶杯,慢慢悠悠地品起了茶。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他故意逗她:“这么说王妃为了嫁给本王真的花光了积蓄?”
“王爷不信吗?臣妾可以拿近几年的账本给您看,真没多少积蓄了。”
“本王看你的账本作甚?你就攥紧自己的钱袋子吧,王府还是养得起你的。”
他离开昭阳院时和刚来的时候判若两人,简直就是——如沐春风。
他可以暂时不去计较她的大逆不道,即使依然看不清她的真实目的,他也不舍得把人逼急了,既然人已经嫁进了王府,他可以慢慢等她开窍的那天,来日方长。
而今晚王府内的另一座院落里却依旧冷冷清清,苏朝琳从宫里回来后,就立刻差阿青把太后赏给严唯莲的那份礼送到了芙蓉院。
她并不知晓严唯莲的盒子里装着什么,只是当时秦嬷嬷特意吩咐了不要搞混,她也没放在心上,横竖太后赏得都不会太差,阿鸢把苏朝琳的那份造册收录,放进了首饰匣子里。
太后赏给苏朝琳的是一只纯金打造的凤钗,做工精良,凤凰眼睛上还镶嵌着两颗十分罕见的红宝石。
阿青进了芙蓉院向严唯莲行了礼后说道:“王妃差奴婢来将太后娘娘给夫人的赏赐送过来,王妃还免了夫人的日常礼节,说夫人不必早晚问安,自在随意就好。”
严唯莲本来今日要向正妃敬茶,穿戴整齐等着苏朝琳从宫里回来,没想到苏朝琳连这个都免了。
阿青走后,严唯莲打开太后赏的盒子,盒子里躺着一只鎏金的步摇,制成荷花的样式,也十分精巧,她吩咐青枝收起来时,青枝噘着嘴说道:
“王妃是派人来作践小姐呢,本来这个位置该是小姐的,大兴城谁不知道太后娘娘一开始属意的王妃是您,她……”
还未说完就被严唯莲打断,她愠声道:“青枝你好大的胆子!你说这些才是在作践我呢!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小姐吗?”
13. 借花
“太后娘娘的赏赐你也敢嚼舌头,不要命了?”
青枝赶忙跪下含泪看着自己小姐:“小姐……”
她从来没见自家小姐发过这么大的火,严唯莲一直被养在深闺,知书达理,待人接物温良恭俭,是京城贵女里的表率,如今被一个贾女压了一头,她能忍她下面的丫头却忍不了。
“别叫我小姐,你明日就回严府去吧,煜王府容不下你了。”
青枝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她也舍不得,可是这丫头跟着她进了几回宫,见了几次太后,就变得如此口无遮拦,目中无人,再继续留在她身边迟早惹出乱子来。
严唯莲知道宫里那位太后厚此薄彼,态度转变得如此快,作践她是为了挑起她和苏朝琳的嫌隙,盼着煜王府内宅不宁呢,苏姑娘无辜,她严唯莲也不是任人拿捏得蠢货。
她捏着那枚香囊的手不断收紧,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谁也不能替她做决定,太后不能,王爷也不能,自己多年的眷恋又如何放的下呢?
当晚谢承煜回了宸极院后,立即召了白泽和英招去查赌坊和粟特商人在大兴城的活动轨迹。
要是真如苏朝琳所说,粟特商队在往西北运白银,那怕是早就和大兴城里的某些人勾结在一起了,他心里始终有些隐隐的不安。
翌日,谢承煜在早朝上提出要给纳捐秀女树“义女碑”,诸位大臣炸了锅,自古以来都从未听说过一次性给这么多女人树碑的事,更别说还是一群卑贱的贾女。
没想到礼部尚书苏砚之站了出来,苏大人由于身姿过于瘦弱,经常被同僚嘲笑“有弱柳扶风之姿”,此刻他义正言辞地说道:
“如若是诸位大人捐的银子,估计都不用王爷奏请,您各位早就互相上书请求为自己树碑了吧?怎得同样是银子,贾女捐的和我们捐的就不同?”
“苏大人连士农工商的根本都忘记了吗?贾人唯利是图,是国之蠹虫,更何况还是贾女,苏大人拿我们和她们比较,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苏砚之被气的咳嗽连连,读书人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句话,读书怎么了?读书是什么免死金牌吗?读书是为了明理,不是为了赞扬愚昧!
谢承煜倒是没留意这个苏砚之居然这么有骨气,出声道:“国难当头,诸位大人有想要捐个几万两的,陛下也一定会感念你,下旨为你树碑的,有人要捐吗?”
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像是站着一群鹌鹑。
谢稷珩当日就下旨准了这个恩典。
昨日的大雨冲刷的大兴城街道一尘不染,天空也放了晴,苏朝琳没人打扰,睡了个饱觉,起床后就亲自去了趟云锦绸缎庄。
她吩咐金缕传信给西北,让隐麟阁的人一定要想办法把那队粟特商人留在玉门关,等谢承煜过去后交给谢承煜审,卖他个人情。
谢承煜要亲自出征,禁军一定会有调整的大动作,她还想趁机把自己的人往上提一提,当年神策营被全歼后,燕北的守军由谢铮控制,她们现在最缺的就是军营里的力量。
她传消息给江南的工厂尽快赶制一批护膝,赶在寒冬正式来临前送往西北,西北的冬季难熬,将士们御寒的冬衣有朝廷做主,冰天雪地里趴着,护膝还是用得上的,得让他们念着这个她王妃的好。
临走时苏朝琳去成衣铺找了个资历深的绣娘,请她用最好的料子做一对护膝,晚上阿青会来取,苏朝琳又要借花献佛了,谢承煜很吃这套,她得让谢承煜也时刻念着自己。
她不用再装粗鄙的贾女引人注意了,煜王妃是个很好用的身份,她一定要先把名号立起来,民心很重要。
下了早朝后,兵部昨日调兵的奏章就收到了朱批的“准”字,谢承煜也在兵部做部署,核验了虎符后又出城去了禁军大营,片刻不得闲。
而李世廉去京兆府取银子的时候却出事了。
京兆尹高珣脸上冷汗直流,连李世廉脸上都有些慌乱,整个京兆府鸦雀无声,秋天的太阳照在身上众人感不到一丝暖意。
纳捐的银钱不见了!箱子全部是空的!
一百万两白银和十万两黄金悄无声息地从京兆府的仓库消失了!
这笔钱从七月十五入库封条开始,黑云骑、金吾卫、京兆府的衙役,日夜不停的轮换看守,守的铁桶一样,怎么可能在大兴城不翼而飞?
兵部沿途征粮的军令已经发出,到时候队伍开拔没钱买粮失信于民可是要出大乱子的,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李世廉平日里慈祥的面庞上浮着狠厉。
高珣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首辅!救救小人吧,小人真的不知道啊,黑云骑和金吾卫日日派重兵看守,京兆府连只蚊子都出不去啊首辅!一定是有人要谋害小人。”
李世廉厌恶地看着脚下的人,高珣还是抱着他的腿不肯不松手,他朝周围的金吾卫吼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把高大人拉开!
“立刻派人去城外大营通知煜王爷,请刑部的严大人来一趟,协助查案!掘地三尺也要把银子给我找出来!
“轮值的金吾卫和黑云骑全部带回大理寺待审,还有京兆府负责调度的衙役,一个都别漏了!高大人暂时革职,就在府内派人看着,哪也不准去!”
高珣还在哭哭啼啼地喊冤,被拖着关进了柴房,李世廉敛起神色进了京兆府大堂坐定,这笔钱没落进户部手里他不甘心,西北战事来的巧,他早就打定主意要让煜王把钱交出来,没想到,有人比他还能算计,到底是谁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银子运出了京兆府?
煜王?还是太后?
这笔钱不是小数目,盗走捐银的人要用在何处?
城外大营的谢承煜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已知那些粟特商人运走的白银是从何而来的了。可是粟特族历来乖顺,他们族人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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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靠着行商生存的,贸然从中原偷盗走私白银背后肯定有其他部族的支撑。
他赶回京兆府时,院子里跪满了人,原是负责此次看护任务的黑云骑和金吾卫跪着喊冤,按理说他们都隶属兵部,李世廉的命令对他们无效,他们不愿去大理寺监狱待审,就围了京兆府的院子等着谢承煜来主持公道。
谢承煜沉着脸进了府门,看了院里众人一眼就转身进了大厅,严述已经到了,京兆府仓库被李世廉带来的人翻得乱作一团,严述再会查案此刻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厅内众人也低着脑袋,谢承煜命人带了高珣进来,短短几个时辰高珣像是老了几岁,耷拉着脑袋腿软地站不起来,让人拖进了厅内,嘴里不停地念叨:“不是我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
谢承煜冷冷地盯着他:“高大人,黑云骑和金吾卫可和你京兆府的衙役不同,你的衙役可只能靠着你了,你现在这副样子对得起你下面的诸位弟兄吗?”
高珣的眼里有泪光闪过:“王爷!下官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银子是在京兆府里丢的,你是主政官,你跟本王说你不知道?!
“你儿子的腿伤好了吗?”
“王爷,稚子无辜啊!他那日吃多了酒冲撞了王爷,已经得了惩罚,王爷放过下官的家人吧。”
“两百万两不翼而飞,出征在即,谁来放过西北戍边的诸位将士?他们就没有家人吗?!就不可怜吗?!”
厅内众人面色凝重,严述试着开口:“这件事着实蹊跷,臣去看过装银锭的箱子,箱子底部都有杂乱的小孔,箱子内却了无痕迹,官银不可能从那样的小孔被运出去,李首辅的人看过了,箱子上的封条都完好无损的。
“黑云骑和金吾卫日夜看守,臣也查了他们的轮值表,并未有何蹊跷。”
正说着白泽从厅内进来了,走到谢承煜身边耳语几句,有一家地下赌坊的伙计想起来,中秋节前一晚,粟特商队里有人在他们赌坊里玩过,奇怪地那人当日用得是银沙支付。
看来是没来及重新铸形,银沙更便于运输,况且驼队已经到了玉门关,现在去追已然来不及了。
英招也带着探查到的消息进了院子,京兆府院内跪着的黑云骑是他们同生共死的兄弟,他匆匆看了一眼就朝着厅内走去,粟特商人在大兴城下榻的客栈就在京兆府后门那条街上。
天色渐暗,此刻大理寺门口聚着一堆被关押起来的京兆府衙役的家人,大理寺卿徐择风是李世廉的学生,从下午就开始亲自审问这些衙役,李世廉下令将人送到他这里,他严刑下都没审出什么结果。
出了这样大的事,衙役也不是傻子,都不说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胡乱攀咬只会死得更快。
事情就这僵持着,直到当晚,大理寺监狱里死了一个人,京兆府的户曹参军张氏在牢里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