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冒牌娘子》
1. 楔子
永隆十二年夏,午后。
杜家倒座房里,苏荷将晒干的衣裳一件件叠好,再整整齐齐地码进衣柜里。
她已经七岁了,可以帮着爹爹和娘亲做些简单活计了。
屋外突然传来仓皇的对话声:“不好了出事了,德顺冲撞了贵客,正在前院受罚呢?”
“今日的贵客不是度支郎家的公子么,听说老爷如今的生意全靠度支郎关照呢。”
“如此,德顺当真是触了霉头了。”
“嘘,小点儿声,咱们先过去看看。”
对话声倏忽消失在屋外。
苏荷听得懵住,“德顺”不就是自己的爹爹么,而刚刚的声音她也识得,正是住在倒座房另一头的两名婢女。
苏荷急忙换鞋出屋,去往前院。
杜家乃京城富商,宅院面积巨大且曲径通幽,即便她在宅中的倒座房里长大,在面对四通八达的甬道时,也时常蒙头转向。
一刻钟后,她总算到达前院大门外,随即弯腰躲进了照壁后的花丛里。
透过敞开的大门,她一眼望见了跪在台阶下的娘亲。
烈日下,娘亲衣衫凌乱、发髻松散,连肩膀也在瑟瑟发抖。
不对,娘亲不是在抖,而是在哭。
而在旁边空地上,爹爹已被两名小厮死死摁住,动弹不得。
一名男子立于台阶上,口出秽言:“若非看在你家娘子有几分姿色在,本少爷才没兴趣让她上榻伺候呢,只是,”他邪恶地笑了笑:“终归是生产过的妇人,本少爷还意犹未尽呀。”
德顺气得声音发颤:“周公子如此行事,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
那周公子闻言走下台阶,走到德顺面前,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眼旁边的苏氏:“可惜了,终归是一朵鲜花落在了屎坑里。”
又说:“不过是一对蝼蚁而已,本少爷想如何行事便如何行事,你又能将本少爷如何?”
德顺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小人与娘子即便是蝼蚁,也是活得堂堂正正的人,今日之辱,小人定会去府衙讨回公道。”
周公子嗤笑一声,如同打量猪狗般打量着被禁锢在地的德顺,“就凭你——一个贱奴,还想告倒本少爷?当真是异想天开!”
“若府衙不给公道,小人便去敲登闻鼓!”
“好啊,那你去敲吧,本少爷等着你的‘好消息’。”周公子满脸不屑地转身,徐徐往台阶前走,那不疾不徐的步伐里全是不可一世的狂傲与嚣张。
或许正是这狂傲与嚣张刺痛了德顺,他猛然爆发出巨大力量挣脱了摁住他的小厮,奋力朝那位周家公子扑过去。
他甚至都未想好要如何攻击对方,不过是握紧双拳狠狠地撞向对方的后背。
周公子被撞得往前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但他很快稳住身子,目光阴沉地看向德顺,片刻后,他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掐住德顺的脖子,“竟还蹬鼻子上脸了,老子现在便让你去见阎王爷。”
精瘦的德顺如同一只小鸡被掐得连连后退,直至抵在了旁边的院墙上,一张脸也因此胀得通红。
旁边的苏氏急忙爬过去,扑在周公子脚边磕头求饶:“都怪奴婢不识抬举,求周公子饶过奴婢的夫君,求周公子饶过奴婢的夫君。”
周公子不为所动,不仅掐着德顺不放手,还狠狠给了苏氏一脚。
苏氏被踢得仰面跌倒,爬起来后继续磕头求饶……
花丛里的苏荷看着这一幕,心头又恨又怕。
她恨那周公子欺人太甚,又怕爹爹和娘亲吃大亏。
她从未想过他们会被人这般欺负。
眼见爹爹就要被那周公子掐死,苏荷立即钻出花丛,飞快地朝前院大门跑过去,她想要帮着爹爹打坏人。
可还未来得及跑进门内,她便被人用力环住腰身,重新拉回到了花丛里。
苏荷愕然抬头,看到了张姑姑的脸。
张姑姑也住在那一排倒座房里,是娘亲最好的朋友。
张秀花说:“荷荷,咱们是奴,是斗不过那些贵人的,你现在若跑过去,不只救不了你爹爹,反而还会火上浇油。”
没错,她们是奴。
张姑姑和娘亲在杜府后厨里干活,爹爹因为擅长煮茶而被留在前院伺候。
娘亲曾说,待她再长大两岁便也能在杜府干活了,届时她是家生子,定然能过得比他们风光。
可是奴仆也是人啊。
奴仆也不该被这般欺凌啊。
苏荷听不进张秀花的劝告,仍在奋力挣扎想要去帮爹爹打坏人。
她哭着说:“爹爹会被掐死的。”
又说:“求求你了张姑姑,放开我吧。”
张秀花也泪湿眼眶,却拼尽全力将小姑娘环在怀里。
她说:“荷荷你放心,老爷很快就来了,老爷喜欢喝你爹爹烹制的茶水,他不会让你爹爹有事的。”
果然,不过片刻,杜家老爷杜玉庭出现在正厅门口。
苏荷总算安静下来。
周公子也终于松开了掐在德顺脖子上的手。
院内有片刻的寂静。
杜玉庭三十有余,年富力强,一张向来板正的脸在面对这位周公子时也变得格外殷勤小意:“周公子不是饮了酒在屋内歇息么?”他环顾一圈,“这是……有人惹周公子不快了?”
不待那周公子答话,德顺抢先一步开口:“禀老爷,周公子今日……强行坏了内人的身子……”
杜玉庭闻言一怔,随即瞥了眼仍跪伏在地的苏氏。
这苏氏倒是有几分姿色,妻子柳氏正是为了防备她爬床才特意将她安排在后厨,没成想今日竟落到这位周公子手里。
杜玉庭斥责德顺:“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
随后脸上堆起笑来:“府中下人缺乏管教,还望周公子海涵。”
周公子转身坐进屋内的太师椅,语气轻慢,“既然是府中下人缺乏管教,那本少爷便不吝替杜家好好管教管教下人了。”
杜玉庭一哽,一时无言。
“怎么,杜老爷这是不愿么?”
周公子的语气意味深长:“杜老爷可别忘了,我若是不开心,我父亲定然也不会开心,我父亲若是不开心,那杜家往后的生意便只能自生自灭了。”
一提到杜家的生意,杜玉庭好似突然被念了紧箍咒,急忙躬身上前奉迎:“周公子能替杜家管教下人,乃是杜某之幸,周公子有何要求尽管吩咐,杜某必全力配合。”
一旁的德顺气急地唤了声“老爷”。
但没人理会他。
“杜老爷果然识趣。”周公子从太师椅里起身,目光幽幽地看向德顺,“既然没能亲手掐死你,那咱们就换种玩法。”
德顺心知不妙,后退两步:“你想要如何?”
“不是想要去敲登闻鼓么,那就看你有没有命去敲了。”
周公子狂妄地笑了笑,继而敛笑厉声吩咐:“杖刑,直至打到本少爷满意为止。”
不过片刻,便有小厮搬来长凳、拿来棍杖。
几名护卫大步上前,合力将德顺摁在了长凳上。
苏氏又开始哭着求饶,求周公子、求老爷放过她的夫君。
花丛里的苏荷也在哭着喊“爹爹”,她想挣脱张姑姑的臂膀去救爹爹,可是她挣不脱。
她说:“张姑姑你骗人,老爷根本不会救爹爹。”
她说:“他们都是坏人,连老爷也是坏人。”
张秀花无语凝噎,唯有用力将小姑娘搂紧。
长长的棍杖迎着斜阳“啪啪”霹下去,一声又一声。
棍杖之下,骨骼破碎,血肉横飞。
一开始德顺还痛得大声哀嚎,后来便渐渐没了声儿。
透过花丛间枝叶的缝隙,苏荷甚至看到了长凳上的爹爹投来的目光,那目光绝望而不舍,像一条失了水的奄奄一息的鱼。
棍杖声连绵不绝,直至暮色时分方才止息。
德顺被人抬回倒座房时双眸紧闭、七窍流血,浑身已无一块好肉。
苏氏颤着手去摸他的鼻际,半晌后才将手收回来。
她的语气格外平静:“荷荷,你爹爹走了。”
没来得及留下一句遗言,被活活打死了!
像一条狗、一只羊那样被活活打死了!
苏荷对着德顺的尸身“噗通”一声跪地,“呜呜”哭起来。
一旁的张秀花也落下泪水。
她哽咽着安慰苏氏:“妹妹要节哀,孩子还小,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多谢姐姐。”苏氏抬眸望向屋外的暮色,沉默了下去,随后起身端来水盆,用沾湿的巾子一点点替德顺擦去脸上的血迹。
她始终没有哭,好似她的眼泪已在前院时流干了。
她说:“德顺走了也好,往后便再也不用在这世间遭罪了……”
命贱如草,本就是活着不如死了好!
府中管事得知倒座房死了人,为避免晦气,连夜差人拖走了德顺的尸身,就像拖走一头死去的牲口。
寂静的夜里,曾住着一家三口的屋子陡然变得格外空旷。
苏荷哽咽问:“他们会将爹爹葬在何处?”
苏氏答:“乱葬岗吧!”
“以后咱们……如何去拜祭爹爹?”
“你爹爹生时便不名一文,死了,就不用去拜祭了。”
苏荷垂首,悄然抹泪。
苏氏轻抚着女儿的头,“夜深了,荷荷早些去睡吧。”
苏荷其实不想睡,却仍然乖乖地躺到了榻上。
爹爹已经死了,她不想让娘亲再为自己操心。
苏荷醒来时夜已深,屋内已没了烛火。
娘亲仍坐在先前那张圆凳上,对着一片黑暗的虚空发怔。
屋外月上中天,银色月光沿着窗子透进来,给娘亲身上涂了一层雪亮的光晕。
在那片光晕里,她看到娘亲举起了剪子,狠狠地朝自己的脸颊刺上去……
苏荷大惊,急忙下榻:“娘亲在做什么?”
苏氏的右脸霎时出现一道血痕。
她回:“我本无罪,怀璧其罪。”
苏荷听不懂,哭着喊:“娘亲,我怕、我怕……”
“荷荷别怕,娘亲不会死的。”苏氏软下语气,轻轻拥住女儿:“娘亲只是不喜欢自己这张脸了,所以想毁了它。”
又说:“娘亲还得去办一件事,接下来几日,你便与张姑姑待着。”
“娘亲要去办何事?”
苏氏沉默半晌,“娘亲想去试试自己的运气。”
苏荷仍然听不懂,可是她也不敢多问。
次日天蒙蒙亮,一夜未眠的苏氏从后门出了杜府。
隔壁的张秀花清早过来给苏荷安顿饮食,并收拾好屋子。
她明显有些心神不宁,时不时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就连晚上陪苏荷睡觉时也在低声祈求:“求天爷保佑,求神佛保佑。”
到第三日,张秀花实在支撑不住了,忙完活计后麻利地回了倒座房,一边换衣裳一边说:“荷荷,咱们去找你娘亲。”
苏荷疑惑:“去哪里找?”
张秀花答:“去府外找。”
二人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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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晌的时辰溜出了府邸,沿着城南街赶往皇城的方向。
苏荷远远地就听到了雄浑的鼓声,一声接一声,有节奏地从前方街道传来。
前方围了好多人啊,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水泄不通。
张秀花牢牢拽住苏荷的小手,左冲右突,总算挤到了人群最前头。
前方台阶上果然立着一面齐人高的大鼓。
一女子身着缟素、头裹白巾,正在挥捶击鼓,每击一次,她整个身体都跟着震颤一次,似拼尽全力,至死方休。
苏荷一眼认出了击鼓人,大惊:“张姑姑,那是娘亲。”
张秀花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继而蹲下来,在她耳边低语:“荷荷,你小点声儿。”
她感觉张姑姑的手在发抖,连声音也在打颤。
她不知道张姑姑在怕什么。
人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这登闻鼓好多年没响了,今日竟被一女子敲响。”
“登闻鼓可不是那么好敲的,若非奇冤异惨,敲鼓者须受杖一百、徒三年的惩罚。”
“说不定真有什么奇冤异惨呢,瞧着呗。”
鼓声响了好一会儿。
终于有差役走出来,厉声问,“何人在击鼓?”
鼓声兀地停下。
四周的议论声也跟着小了下去。
苏氏喘了口气,屈膝而跪:“奴婢苏雪儿,有冤在身。”
“是何冤情?”
苏氏句句铿锵:“朝中度支郎之子奸污奴婢、杖杀奴婢夫婿在先,京城富商杜玉庭助纣为虐包庇杀人凶手在后,还望大人严明律法惩治凶手,还奴婢一个公道。”
一听“度支郎”三个字,差役蓦地沉下了脸。
人群里议论声再起:
“度支郎家不就是周家么,那位周公子确实干过不少强抢民女的勾当啊。”
“周家也算拐着弯儿的皇亲国戚,告得响么?”
“说不定老天爷这回能开开眼了!”
……
人群里的苏荷也在远远地看着娘亲。
她没想到娘亲所说的“试试自己的运气”竟是来敲登闻鼓为爹爹讨公道,心头不由得一暖。
她觉得此时的娘亲就像一位闪闪发光的女将军。
她觉得爹爹若泉下有知定能得到安息了。
苏荷看到那名差役转身走了。
片刻后又有一位官员模样的男子走出来,那男子腰配长刀、五大三粗,一张脸板得比石头还硬。
男子看了苏氏一眼,沉声开口:“你先起来说话。”
苏氏依令起身,但仍微微颔首,保持着恭敬的姿态。
“再陈述一遍你的冤情。”
苏氏掷地有声地复述:“朝中度支郎之子奸污奴婢、杖杀奴婢夫婿在先,京城富商杜玉庭助纣为虐包庇杀人凶手在后,还望大人严明律法惩治凶手,还奴婢一个公道。”
男子沉默着,打量着苏氏脸上的伤痕。
片刻后似不经意地问:“苏娘子在何处讨生活?”
苏氏不卑不亢:“奴婢乃杜家家奴。”
“杜家?”
“富商杜玉庭家。”
男子闻言,硬绑绑的面色突然变得和缓,嘴角还溢出一抹浅笑,如同阳光穿过乌云洒下来,令人倍觉温暖。
有那么一瞬,苏荷甚至觉得此人定然是个好官,定然会将杀害爹爹的凶手绳之以法。
但就在她满怀信心之时,突见那男子以闪电之速拔刀,猛的刺向娘亲的脖颈……
鲜红的血如一场小雨,从娘亲颈间呈扇形迸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苏氏也猝不及防,抬手捂住迸血的伤口,踉跄了两下,随后闷声倒地,抽搐。
杀人男子大声呼喝:“非十恶之罪,奴告主,死。”
他说完收刀回鞘,转身阔步离开,留下了在地上抽搐的苏氏,渐渐失去声息……
苏荷大声唤着“娘亲”,继而奔向那高高的台阶。
但她很快就被台阶下的侍卫拦住去路,又很快被追来的张姑姑拖住了身子。
人群里传出一阵阵唏嘘,他们想过敲登闻鼓可能要被杖一百、徒三年,却没想过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即刻斩杀。
有人在叹息:“身为奴籍,草芥不如啊。”
苏荷在大声地哭,拼命地哭。
她看到娘亲的血沿着台阶流下来,流成了一条小溪。
她看到娘亲的尸身像麻袋一样被人拖走,就像娘亲从没来过一样。
她哭得晕头转向、嗓子嘶哑,直至在张秀花怀中晕死过去。
苏荷醒来时已回到了杜府的倒座房。
短短两日,她先后丧父丧母,整个人都变得木讷呆滞。
就连张秀花也变得精神颓废、面色萎靡。
杜玉庭自是觉得留不得这二人了。
她们一个乃苏氏之女,一个乃苏氏之友,留着她们便是养虎为患。
他吩咐护院张大昌,“想办法取了那二人性命,再扔去乱葬岗。”
张大昌接了旨意,却不忍对二人下手。
毕竟自己的妻女常与苏雪儿来往,女儿甜甜还唤苏雪儿一声“苏姑姑”呢。
于是他趁人不备放走了二人,并反复叮嘱:“快逃吧,有多远逃多远。”
张秀花与苏荷确实逃了,但未逃出多远,便落到人牙子手里,后几经转卖,最终流落到官宦之家李家。
这一年苏荷八岁。
她历经坎坷,死里逃生,如同爹爹和娘亲一样,她也成为了一名奴仆。
2. 反杀
苏荷所去的李家,祖上曾官至宰辅,后来却一代不如一代,到如今的家主李泰安这一代时,仅官至中州长史。
但好歹是几代累就的官宦之家,即便官职再小,家族底蕴仍在,其吃穿用度对比杜家不知要优渥多少倍。
苏荷因与李家嫡女李姝丽同岁,进入闺房伺候。
张秀花则因身体结实力气大,进入后厨干些挑水砍柴的杂活。
二人白日忙完活计,夜间也能偶尔碰个面,简单聊几句。
张秀花问:“荷荷可还吃得消?”
苏荷答:“姑姑放心,吃得消。”
“那位小姐的性情可还好?”
“还好。”
“她有没有打骂过你?”
“没有。”
苏荷的回答总是极为简洁。
自双亲亡故,她便似换了一个人,从前天真活泼的女娃娃如今已变得沉默寡言了。
张秀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莫可奈何,所幸二人虽历经磨难却从未被分开过,如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要往后能彼此照应着,这日子总归是没那么艰难。
日子一晃而过,一年又一年。
苏荷也慢慢长大了,也从李姝丽的粗使婢女成为了近身侍婢。
李姝丽的性情虽没多好,却也没坏到哪儿去,高兴时对下人赏吃赏喝,不高兴了随口斥责几句,倒也无可厚非。
李姝丽性情大变则是在她及笄的这一年。
这一年,其父李泰安豢养外室并产有外室子的事情被揭穿,那外室子甚至比李姝丽还要大上两岁。
其母郭氏一气之下病倒,不久后亡故。
李泰安见妻已亡,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堂而皇之地将外室女何曼云娶为继室,紧接着又将外室子风风光光地接进了府邸。
李姝丽因此大受打击,一连几日未出闺阁,像疯子般在屋中呼天抢地摔杯打盏,甚至将柜中所有衣裳剪成碎片。
但凡有婢女敢出言相劝,她伸手便是一耳光。
但凡有婢女做事不合她心意,她轻则辱骂殴打,重则残忍虐待。
一名婢女因为给她梳头时不慎扯掉两根发丝,便被她用剪子生生剪去一截手指;另一名婢女因为铺床不及时,便被她用发簪狠狠戳烂了脸,戳得血肉模糊。
苏荷自然也不能幸免。
仅因为她奉上的茶水太凉,李姝丽便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狠狠往墙上撞去,直至撞得她满头鲜血踉跄倒地为止。
事后张秀花给她淤肿的额头敷药,一边敷一边小声骂:“这李家小姐当真是发狂了,一点人性也没有。”
末了又叹:“也不知这日子……何时是个头。”
苏荷沉默良久,突然说:“姑姑,日子总会有头的,只要活下去便能看到那个‘头’。”
张秀花眼含热泪,重重地“嗯”了一声。
果然,李姝丽很快便捅出了大娄子。
她竟在何曼云熬制的绿豆莲藕汤里下了砒霜,所幸何曼云命大,先将莲藕汤分食给自己所养的猫儿才算逃过一劫。
家主李泰安震惊之余大发雷霆,将李姝丽在祠堂关了三天三夜,继而让她卷起铺盖滚去别院,没他的允许,不得再回李家。
李姝丽离开那日是个阴天,冷风割面,寒意袭人。
一辆马车装完了她所有的行李,另一辆马车则用来载人。
此行她仅带了两名护卫,两名婢女,及一名做饭的婆子。
苏荷不幸沦为同行的婢女。
另一名婢女则是先前被李姝丽戳烂了脸的女子,名叫春兰。
张秀花本不必跟去,但她不想与苏荷分开,故尔求主子开恩让她也一道同行。
一行人沿着朱雀街出了城门,去往城外西山的方向。
李家别院地处西山山脚,环境僻静清幽,平时极少有人会来这边。
但今日那山道上却是人头攒动,有人还走着走着突然倒地,随即引来一阵哀嚎声。
正值初冬,那?嚎声与冷风交织,使得巍峨的西山愈显苍茫。
挤在鞍座上的苏荷不解:“不知是些什么人?”
“估计是饥民。”一旁的张秀花叹了口气:“听府里的小厮说,现下梁国各地灾荒,饿死了不少人,这些人肯定是想进城去讨口吃的,但……有些人怕是等不到进城便要死在路边了……”
苏荷闻言沉默了。
她兀地想到了爹爹和娘亲,想到了这世间无数的困苦之人,包括她自己。
他们要么承受着精神之苦,要么承受着饥寒之苦,而这所有的挣扎与努力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仅是活下去而已。
她心间不由得涌出一股难言的酸涩。
抵达别院时已是暮色时分。
苏荷与春兰急忙收拾屋子安顿好了李姝丽,继而伺候李姝丽晚膳、梳洗,忙完已到戌时。
苏荷径直去了后厨。
张秀花正在灶台前刷碗,见她进屋,忙停下活计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小姐没打骂你吧?”
今日一整日李姝丽都郁郁寡欢,就怕她现下又整出什么幺蛾子。
苏荷摇头:“眼下她倒是消停了。”
张秀花转身继续刷碗:“即便消停了也别大意,下次她若敢再动手,你便躲,惹不起总躲得起。”
“知道了姑姑。”苏荷提脚往橱柜前走,指着柜中一篮馒头问:“这是今夜吃剩的么?”
张秀花点头“嗯”了一声。
苏荷毫不客气地提上馒头,转身往屋外走。
张秀花唤住她:“荷荷提这些馒头去做甚?”
苏荷也不隐瞒:“反正是吃剩的,且李家也不短这点吃喝,我寻思着不如将这些馒头放到路边,救济一下偶尔路过的饥民。”
“我的天爷啊。”张秀花急忙走过来,压低了声音:“你当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偏要摸,若小姐知道了还不得把你吃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小姐如何能知?”
张秀花蓦地朝屋外觑了一眼:“这后厨不是还有个郑婆子么,丢了这一大篮馒头,你当她傻么?”
“姑姑到时就说是小姐要吃,那郑婆子总不至去当面质问小姐吧,反正救人要紧,麻烦姑姑了。”苏荷说完提着馒头转背就走了。
张秀花气得直跺脚,末了仍朝屋外觑了一眼,所幸那郑婆子正在杂物间里码柴火,没留意到这边的动静。
苏荷提着馒头从后门出了别院。
后门外是一条布满荒草的小径,沿着小径左拐,便是通往京城的山道。
夜色苍茫,此时那山道上仍流落着三三两两的饥民,有些扶老携幼,有些行单影只。
苏荷急忙将篮中的馒头分发下去,饥民们感激不尽,跪地谢恩,嘴里还连连唤着“女菩萨”。
她哪里是什么女菩萨,她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而已。
待所有饥民都分到食物后,篮中还剩了几个馒头。
她将剩余的馒头放在路边,以便别的饥民经过时获取到食物。
做完这一切,夜又深了一重,她提着空篮回了别院。
如此一连数日,苏荷每晚都会去山道上救济饥民。
这一日,她刚将馒头分发完,便见前头夜幕中跑来一人,边跑边喊:“荷荷、荷荷……”
是张秀花。
“姑姑怎么也来了?”苏荷问。
张秀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待距离近了,看了眼她手中的空篮,满面张皇:“不好了,小姐知道有人偷馒头了。”
苏荷一顿:“她是如何知晓的?”
“刚刚春兰泡制的饮子太甜,小姐便想吃个馒头解解腻,结果发现后厨没馒头了,那郑婆子便告诉小姐说有人在后厨偷馒头。”
苏荷神色不变:“如此,她也不一定知道是我偷的。”
“春兰已经站出来了,说……说是她偷的。”张秀花都要结巴了,“眼下春兰已被叫进正房,关了门……被小姐打得嗷嗷叫……”
春兰与苏荷住同一屋,两人向来相处和睦,她定然察觉到苏荷每晚去后厨拿馒头之事,故尔才站出来顶罪。
苏荷将手中空篮塞给张秀花,提脚就往别院的方向走,边走边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能让春兰背这黑锅。”
“可你又能怎样,你还不是要挨打。”张秀花急步跟上去,身子一横挡在了苏荷跟前:“荷荷,既然春兰肯背这黑锅,那咱们便让她背下这黑锅,倘若你现在贸然出现,春兰前头挨的打便白挨了,大不了……大不了到时给她点儿银子补偿补偿,可好?”
她大黑天跑过来通风报信,不就是想让苏荷有个心理准备么!
苏荷反问:“若是春兰被打出个好歹,区区银子如何能补偿她?”
“可若是你被打出个好歹呢?”
“那也是我自食恶果。”苏荷说完擦过张秀花身侧,急步朝别院后门行去。
张秀花狠狠跺了一下脚,转背跟了上去。
此时偌大的别院漆黑一片,唯有正房的方向烛火通明。
正房建在一片坡地上,屋外是台阶,台阶下守着两名护卫。
从台阶下往上看,伫立的正房恍若一座灯塔,谩骂声、哭泣声不时从“塔”内传出,为这幽冷的夜色平添了几许诡异。
苏荷提脚就往台阶上走。
张秀花一把拉住她,声音隐隐发颤:“我陪荷荷一起进去。”
“不用了,姑姑放心。”她故作轻松地挤出一抹笑,继而拂掉张秀花的手,只身前往。
苏荷快步跨上十余级台阶,伸手推开了正房的房门。
房内一片狼藉,打碎的瓷盏、掀翻的桌子,以及泼掉的饭菜。
李姝丽正举着锋利的剪子,气急败坏地刺向春兰。
春兰则尖叫着在屋中拼命奔逃,她面容红肿、衣衫凌乱,显然已遭受过一轮殴打。
苏荷的出现令二人兀地止住动作。
空气沉寂了一瞬。
随后苏荷跨过门槛,在屋内屈膝跪下:“禀小姐,后厨偷馒头之人是奴婢,并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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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兰。”
春兰闻言一哽,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发的变故。
李姝丽则看向跪地的苏荷,又盯了春兰一眼,似也有些茫然。
片刻后她放下手中的剪子,语气意味深长:“两个贱蹄子这是在本小姐面前表演深情厚意呢?”
苏荷面色平静,答非所问:“奴婢每日都会从后厨偷一篮馒头,已连续偷了近二十日。”
李姝丽咬了咬牙,显然已信了她几分。
“竟已偷了二十日,你狗胆不小啊。”她恼怒地踢开满地的瓷片,踢出一片“咣咣”的响声,随后上前关上了房门。
她可不愿让外人看到自己凶狠残暴的样子。
见她又在关门,春兰禁不住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地。
李姝丽踩着满地的狼藉在屋内款款踱步,襦裙下摆沾染上饭菜,拖拽出一条蜿蜒的湿痕。
她问得不疾不徐:“你为何要偷馒头?”
苏荷坦然答:“为了救济山道上的饥民。”
“就那帮贱民,也配吃我李家的馒头?”
“是奴婢僭越了,奴婢愿向小姐赎罪。”
李姝丽“嗤笑”一声:“如何赎罪?”
苏荷答:“奴婢之前偷走的馒头,奴婢愿以月银抵扣。”
“你在跟我谈银子?”李姝丽突然暴怒,一把揪住苏荷的头发狠狠按向一旁的小几,“你还有胆跟本小姐谈银子?”
苏荷被按得身体猛然侧转,半张脸抵在了几面上,胸脯上下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待她回应,李姝丽再次发力,揪住她的头往旁边的木柜重重撞上去,一连撞了好多下,直至她口鼻流血瘫软在地为止。
跪伏在地的春兰听着那“呯呯”的撞击声,吓得瑟瑟发抖,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流。
李姝丽终于发泄完一通怒火,转身坐进旁边的玫瑰椅里,喘着气问:“为何不反抗?”
就连胆小的春兰刚刚也知道要躲开她锋利的剪子。
苏荷发髻凌乱、满头是血,连衣衫也不知何时被扯出一道大口子。
她缓缓爬到李姝丽脚边,如被弃的野狗那般伏下头颅,颤声答:“奴,不可反主。”
在梁国律法里,奴反主,死路一条。
娘亲苏雪儿不就是因为这个而被斩杀的么!
“倒是个心中有数的。”李姝丽面色稍缓,眉眼里尽是得意,随后抻了抻起皱的裙摆,吩咐春兰:“去,倒杯茶水过来。”
春兰颤微微起身,连忙给李姝丽倒来了茶水。
李姝丽一边饮茶一边说:“我倒喜欢你这隐忍的性子。”
又揶揄道,“抬起头来,且让我看看伤成何样了。”
苏荷依令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李家小姐。
李家小姐看她的眼神,恰如当年那位周公子看爹爹的眼神,在他们眼里,她和爹爹这样的人皆如猪狗吧?
李姝丽伸手掐住了她的下额,端详着她满是血迹的脸。
“不过皮外伤而已。”李姝丽好似有些失望,随即又“啧”了一声,“这张脸倒是有几分姿色,可惜了,出身下贱,白瞎了。”她说完惬意地将杯中的茶水一点点淋到了苏荷的脸上。
苏荷被淋得眼睫翕动,连连喘气。
直至茶水淋尽,她再次伏到李姝丽脚边:“奴婢不在乎自己的皮囊是何样,奴婢只愿一辈子侍奉在小姐身边。”
“是吗?”李姝丽显然不信。
苏荷答:“奴婢不敢有虚言。”
“那你知道本小姐是个怎样的人吗?”李姝丽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紧不慢地拉开话头:“在我七岁那年,我可是亲手刺死过一名仆妇哟。”
她面上带着几许诡异,凑近她,压低声音:“因为那名仆妇弄湿了我的鞋子,我便抄起剪子扎进了她的肚子,剪子刺破皮肉的感觉当真是痛快啊,一下又一下,痛得那个仆妇嗷嗷乱叫,可真是有趣得很啦。”
七岁时就有此等劣迹,且还将杀人说成是一件趣事,苏荷垂首,心头涌过一阵恶寒。
李姝丽却“咯咯”笑起来,笑得颠狂而肆意,“我为此还被父亲罚跪了三天祠堂,事后所有知情的下人皆被遣散,如此,才有了你进府的机会——如此,你还敢在本小姐身边侍奉一辈子吗?”
苏荷暗暗握拳,沉默不语。
“怕了是吧?”李姝丽的眉眼里露出不屑:“你们大概都以为,我是因家中变故才变成这副模样,殊不知,我李姝丽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啊,以前是为了讨好母亲和父亲才不得不时时忍着、收着,可如今母亲死了,父亲……”
她顿了顿,眸中露出阴沉与狠戾:“也差不多是死了,我便不用再时时忍着收着了。”
苏荷深吸一口气:“奴婢不怕,奴婢……死不足惜。”
“胆气儿确实不小啊,怪不得敢去偷馒头。”
李姝丽说着突然将那把剪子扔到苏荷跟前:“那今日我便给你一条活路走,用这把剪子,毁了自己一只手吧。”
苏荷:“……”
3. 反杀2
剪子在烛火下散发出刺目的寒光。
苏荷看着那抹寒光,半晌未动。
一旁的春兰也气息发颤,茫然无措。
“怎么,莫非想让我亲自动手?”李姝丽冷声逼问。
苏荷答:“若少了一只手,奴婢便不能周到地伺候小姐了。”
李姝丽“嗤笑”一声:“我只须往外洒银子,多的是可使唤之人,又不缺你一个,至于你嘛,届时就当养了个逗乐的玩意儿吧。”
“玩意儿”三个字,如利刃刺进苏荷的胸口。
“我的耐心可不多,难不成想让我教你如何用一把剪子毁掉一只手?”李姝丽再次出言相逼。
苏荷已到绝境,每一息都变得格外漫长。
头上的茶水混合着脸上的血迹,一滴滴落到地砖上,形成一片漆黑的湿痕,恍如一张想要吞噬她的大嘴。
她缓缓伸出胳膊,去够身前那把闪着寒光的剪子。
那不仅仅是一把剪子,那是上位者的嚣张与跋扈,亦是她自己的卑贱与屈辱。
在那一刻,她好似看到了爹爹被摁上长凳时的挣扎,亦看到了娘亲被割喉时眼里的不甘。
她的手仍在静静地往前挪,挪向那把剪子。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剪子边缘时,春兰突然跑过来,扑到地上一把夺过剪子:“偷馒头之人是奴婢,并非苏姐姐,小姐要惩罚就惩罚奴婢吧。”说完就要将剪子戳进自己的手腕。
苏荷急忙拉住她:“春兰,此事与你无关,你别掺合了。”
春兰哭着回:“就是我、就是我。”
两人七推八拉扭缠在一起。
玫瑰椅里的李姝丽猝然起身,举起一旁的鎏金香炉狠狠砸向春兰的脑袋。
只听“呯”一声响,春兰被砸得猛然一顿,剪子自她手中滑落,随后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不醒人事。
鲜血自她头顶渗出来,又沿着发丝流到了地砖上。
苏荷怔住,看向李姝丽,
李姝丽满面阴沉:“竟敢将我当成傻子,去死吧。”说完举起香炉想要继续砸向春兰。
苏荷伏身一挡,护住了春兰的头:“小姐别再打了,再打,春兰便没命了。”
李姝丽反问:“怎么,她不能死吗?”
苏荷答:“春兰好歹服侍小姐多年。”
李姝丽“呵呵”冷笑,“那又如何,不过贱命一条。”
又说:“贱人生贱种,也不知你们这些贱种是由何贱人所生?”
苏荷蓦地抬头,再次看向李姝丽。
她可以任其打骂,但不能任其羞辱爹爹和娘亲。
她说:“请小姐勿要牵连长辈。”
“你在警告本小姐?”
“奴婢不敢!”
“不管你敢不敢,今日我便让你与这小蹄子一同受死。”李姝丽说完提步上前,举起香炉重重砸下去。
苏荷急忙伏身护住春兰。
香炉落在了她的后肩,砸得她的身体一阵震颤,巨烈的疼痛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
李姝丽仍不解恨,“哐当”一声扔掉香炉,继而伸臂去揪苏荷的头发,她仍想像前次那样揪着她往墙上撞。
苏荷一个闪身躲开了伸过来的手,随即快速从地上站起来,与李姝丽对峙而立,沉沉相望。
莹莹烛火下,她衣衫凌乱、满面血痕,唯有目光冰冷如铁。
李姝丽抓了个空,面上露出几许意外:“哟呵,竟然学会反抗了,果然是咬人的狗不叫啊。”
苏荷仍盯着她,一言不发。
李姝丽的眉眼里却净是得意:“你要知道,门外就有护卫,只须我一声通传他们便会进来护主,今日,你必死无疑。”
随即又指着晕倒在地的春兰:“不,还有她,你们都得死,被我活活砸死,我会将你们的尸首扔在后山,任野狗去啃噬。”她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苏荷暗暗握拳,连气息也紧了几分。
她知道李姝丽说到做到,她亲眼见过李姝丽虐待婢女以及给继母下砒霜的场景。
李姝丽已重新捡起地上的香炉,步步逼向苏荷。
她一步步进,她则一步步退,直至退到了墙角,退无可退。
李姝丽说:“你躲啊,看你还能躲到哪儿去。”
苏荷声音发哑:“小姐当知,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李姝丽“咯咯”笑了几声,“那你咬一个让我瞧瞧,有胆你就咬啊,你敢咬吗……”她边说边抡起香炉再次砸向苏荷。
只是,那香炉还未落到苏荷身上,苏荷手中的剪子便深深捅进了她的脖颈。
李姝丽被捅得一愣,巨烈的疼痛让她踉跄了一下,手中的香炉也随之“哐当”落地。
她满面震惊,不敢置信。
一个贱蹄子竟然敢杀她,竟然敢!
她想传唤门外的护卫,她想让护卫将这贱蹄子五马分尸。
但她刚一张嘴,那嘴便被狠狠捂住。
苏荷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举起剪子再次捅向她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迸出来,迸到了苏荷脸上。
剪子是李姝丽让她用来断手的,亦是她刚刚起身时藏于袖中用来防身的,如今,它利落地刺进了李姝丽的身体。
李姝丽受不住痛,身子慢慢瘫软了下去。
苏荷顺着她的力道也跟着趴到了地上。
血在冰凉的地砖上肆意弥漫,恍如暗夜里盛开的花。
李姝丽已说不出话,嘴里汩汩吐血,双眸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苏荷。
苏荷坦然与她对望。
当年娘亲也是这样血尽而亡!
无数次梦里,她看到娘亲一边流血一边喊“荷荷,我好痛啊”、“荷荷,你来救我……”
她曾无力救下娘亲,今日她必须救下自己。
苏荷说:“我说过兔子急了会咬人的。”
又说:“但我不喜欢剪子刺破皮肉的感觉。”
李姝丽痛苦地蹙眉,向来嚣张的眉眼里只剩了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
片刻后她终于闭上眼眸失去了生息。
苏荷扔掉手中的剪子,起身迈过肆意蔓延的血水,将倒地的春兰小心翼翼扶起来。
她唤了好几声“春兰”,春兰才悠悠醒转。
春兰仍面露惊惶,喃喃问:“苏姐姐没事吧?”
苏荷答:“我没事。”
“小姐呢?”
“死了。”
春兰有片刻的茫然,抬眸望去,一眼望见了地上李姝丽的尸体。
她霎时惊得直起身来,看向苏荷:“小姐死……死了?”
“我杀的。”苏荷面色平静:“若不杀她,死的便是我们。”
春兰怔怔从地上爬起来,踉跄了两下,缓缓走向李姝丽的尸体。
李姝丽侧卧着,鲜血已变成一条小溪,浸泡着她半边身子。
春兰在瑟瑟发抖:“完了……完了,她死了,我们也活不成了,李家……李家不会放过我们的。”
苏何沉默良久,说了句:“李家不会知道她死了。”说完转身去屋内寻找着什么。
春兰跟在她身后,颤声问:“苏姐姐想要如何?”
苏荷答:“先处理好尸体,再将屋内的血迹擦净。”
可屋内找不到装尸体的袋子,更没有用来擦血迹的清水。
苏荷思量片刻,提步行于镜前,镜中的自己浑身血迹、形容狼狈,额前又鼓出了一个大包。
她扯过巾子擦了把脸,略略整理好发髻、衣衫,随后转身去开屋门。
春兰一把拉住她:“苏姐姐……”
因为恐惧,她那张被李姝丽戳烂又结痂的脸显得极为扭曲。
苏荷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没事的。”
她说完将屋门拉开一条豁口,侧身走了出去。
屋外寒风透骨,却也月朗星稀。
两名护卫立于台阶下值守,张秀花则蹲在旁边的花坛里发呆。
门外的世界仍如原先那般平和而安宁。
苏荷大声传唤:“张姑姑,小姐有事要吩咐你。”
两名护卫闻言往正房看了一眼,并未多想,继续值守。
张秀花则打了个寒颤,急忙应了声“是”,大步跨上台阶。
刚一走进廊下,她一眼瞧见了苏荷额上鼓出的包,心知苏荷这是因为偷馒头而挨打了,怜惜问,“是不是很痛?”
又问:“她唤我究竟何事?”
苏荷没应她,只顾领着她往里走。
二人前后脚进入屋内,继而关上屋门。
张秀花刚在门前站定,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抬眸看去,一眼望见了倒在血泊中的李姝丽。
她兀地顿住,伸手指着地上的人:“她……她……她……”
苏荷答得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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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
听到“死了”二字时,张秀花蓦地双腿发软,整个人都开始打颤。
她看向春兰,春兰正在缩着肩哭。
她又看向苏荷,苏荷虽面色平静,但从她下沉的眉眼里可猜到刚刚屋内发生了大事。
张秀花慌得连舌头与牙齿都不听使唤了:“荷荷,春……春兰,你……你们……”
“李姝丽要杀我们二人,所以我将她杀了。”苏荷语气从容。
张秀花惊惶无措,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己,“我……我去将门外的护卫引开,荷荷,春兰,你们赶紧逃。”她说着转身就要出屋。
苏荷一把拉住她:“姑姑,我们逃不掉的,届时官府四处缉拿,我们唯有被斩首一条路。”
张秀花落下泪来:“那该如何是好?”
“若姑姑愿意帮我们,还请姑姑瞒过门外的护卫,为我们取来麻袋、绳子,还有水,好将此地清理干净。”
“清理干净之后呢?”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张秀花再次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踉跄了一下:“好,我……我现在便去找绳子、麻袋,对了,还有水,我就说……就说小姐要沐浴。”说完提脚出了屋。
不过片刻,张秀花便提来了几桶清水。
她将麻袋和绳子藏在水桶里,成功地瞒过了护卫。
她还去台阶下吩咐护卫:“小姐今日疲累得很,你们也不必在此守夜了,都回屋歇着去吧。”
两个护卫一个叫金安,一个叫金顺。
金安不解:“平时不都是苏姑娘来传话么,今日怎的变成张姑姑了?”
张秀花故作平静地压低声音:“苏姑娘今日挨打了,传不动话了,你们也知道小姐的脾气,莫要再多问了。”
金安金顺不疑有他,转身回了屋。
正房内,三人合力将李姝丽装进麻袋,用绳子扎紧,接着再用清水洗净染血的地砖,忙完已到半夜寅时。
春兰看着被捆成粽子的李姝丽,小声问:“这个……要怎么办?”
苏荷答:“抬去后山埋了。”
于是三人再次合力将李姝丽抬出屋子,抬往别院的后山。
后山的山道上,两名男子在夜色中相携而行。
一名男子身着黑衣,步履迟缓,俨然是受了伤。
另一名男子也伤得不轻,看似是黑衣男子的随从。
随从的语气期期艾艾:“头儿明知……明知是个陷阱,却还要单枪匹马地来。”
又说:“头儿可还挺得住?”
黑衣男子喘了口气:“你且少说两句,留些气力赶路。”
二人中埋伏受伤,一路被人追杀,偏偏沿途还满目荒凉饿殍遍野,导致二人已整整三日滴米未进了。
随从满腹委屈:“小人若是不说话,便要饿晕了过去。”
黑衣男子垂首,懒得再理他。
随从又问:“头儿难道不饿么?”
黑衣男子仍不理他。
“头儿若是饿的话,便想想昌隆酒楼里的……”他话还未说完,便兀地见主子倒了下去。
随从惊呼一声“头儿”,急忙伸手去扶,却连带着自己也滚到了路边的草丛里。
“头儿……头儿可还好?”
黑衣男子疲惫地躺在路边,道了声,“还好!”
二人缓了缓,吃力地爬起来。
垂眸间,随从蓦地发现草丛里有个圆乎乎的馒头。
他大喜,连忙捡起馒头塞到主子手里,继而躬身走向草丛另一头,不过片刻,他又找到了一个馒头。
“当真天无绝人之路,头儿快些吃。”随从说完自己先咬了一口。
黑衣男子面露疑惑:“此地为何会有馒头?”
随从理了理自己听到的八卦:“京城李家在此处有座别院,听闻李家嫡女李姝丽与继母不和被发配来了别院,又听闻那李姝丽时常在这山道上放置食物救济饥民,估计这馒头是她放的。”
黑衣男子轻舒一口气:“李姝丽,大善也。”
二人吃下馒头,总算恢复了些许体力。
黑衣男子看了眼天色:“待在这山道太扎眼,咱们去山上找个落脚点歇一歇,等天亮了再进城也不迟。”
随从点头应了声“是”。
二人相携着走进旁边的山林。
而在山林中,苏荷正在挖坑埋尸……
4. 取代
后山有一片梅林,是李家祖上在建造别院时顺手种植的,因多年疏于打理,林中已是杂草丛生。
但梅树茁壮成长,花香如故。
三人抬着麻袋穿过一丛丛杂草,停在了最北边一排梅树下。
铁锹只有一把,她们轮流挖坑。
张秀花力气最大,一个人挖得最久。
月亮躲进了云层,光线愈显昏暗。
有雨点自枝叶间落下,发出哗哗的响声。
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三人来不及挖更深的坑,只得将李姝丽草草掩埋。
随后将铁锹沿着高高的山坡扔下去,相携而返。
但还未走出梅林,兀地发现前方丈余远处出现两道黑影。
看那身形,可以确认是两名男子。
张秀花和春兰吓得心魂出窍,差点惊叫出声。
她们害怕遇上歹人,更害怕被歹人发现她们在埋尸。
唯有苏荷镇定自若,沉沉看向对方。
隔着蒙蒙的黑暗与雨幕,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肃杀之气。
苏荷试探问:“不知二位为何至此?”
身量更高的那名男子上前,反问:“姑娘不也在此吗?”
她答:“此乃李家梅林。”
“请问姑娘是?”
“李家嫡女李姝丽。”
此话一出,张秀花和春兰皆怔了怔。
那男子也是一怔,随即抱拳施礼:“在下乃大理寺少卿谢无痕,旁边这位乃在下的长随吴生,因查案路经此地,若有打扰处,还望李姑娘见谅。”
吴生也连忙抱拳施礼。
竟然是大理寺少卿,苏荷胸口一沉,暗暗握拳。
张秀花和春兰也紧张得拉住她的衣角。
若被这位少卿大人发现她们是在埋尸,等待她们的只有斩首。
苏荷说:“并无打扰处,大人请自便。”
话中意思自然是各走各路。
谢无痕却并不急着离开,“雨夜寒凉,不知李姑娘为何在此?”
似是关心,又似是质询。
苏荷答:“出门时并未下雨,何况,现下也并非是夜间,理应是清晨了,我是想趁着黎明出门采些花露来烹茶。”
“原是这样。”谢无痕也在透过黑暗打量她,他似看到了她凌乱而潮湿的发髻、裙角的泥土,以及袖口处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又问:“那李姑娘所采的花露呢?”
苏荷的语气里带着狼狈:“实不相瞒,摔了一跤,花露全洒了……”
谢无痕顿了顿,似是恍然大悟:“如此,李姑娘便早些回去吧,免得淋坏了身子。”
苏荷福身行了一礼,领着张秀花和春兰转身离开。
才走出几步,谢无痕又唤了声“李姑娘”。
苏荷止步回眸。
夜色下,她仍未看清谢无痕的脸,只看到了梅花树畔他的身形轮廓,他看上去比寻常男子要高大挺拔许多。
谢无痕说:“在下会记住‘一饭之恩’。”
“大人何出此言?”
“山道上的馒头!”
苏荷沉默片刻:“大人客气了。”说完转身离开,再未回头。
她因那些馒头而杀人埋尸,却在埋尸途中遇到因那些馒头而对她感恩之人,且此人还是堂堂大理寺少卿。
事件荒诞到无以复加,她一时难以言表。
吴生看着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心有不甘:“不是说李姑娘是个大善人么,怎的也不请头儿进宅歇歇,你看这雨都越来越大了。”
谢无痕瞥他一眼:“就你话多。”
说完找了处更浓密的树盖,吃力地坐了下去。
雨越下越大,穿过枝叶、穿过泥土,穿过无边无际的黑暗,从淅淅沥沥到倾盆而落。
别院正房里仍燃着一盏烛。
张秀花和春兰垂头丧气地扒在桌案旁,苏荷则独自坐于镜前。
三人一时无话,屋内静悄悄的,唯有雨水在拍打着槛窗。
谁也不知道天亮以后等待着她们的会是什么。
良久,苏荷突然问:“春兰,你为何要在李姝丽面前替我担责?”
春兰愣了愣,随后垂首,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娘亲早亡,爹爹好赌,家中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记得在我五岁那年,爹爹因为耗尽赌资一连数日未归,我眼睁睁……看着弟弟被饿死了,爹爹回来后将弟弟的死怪到我身上,随后……便以二两银子的价格……将我卖给了李家。”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缓了缓才继续开口,“我想,那时要是有一个像苏姐姐一样的大善人给我们送些吃的,或许弟弟就不会死了,或许……我也就不会被卖了,所以……”
她哭起来,哭得肩膀一抖一抖。
张秀花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慰。
苏荷说:“春兰,谢谢你。”
春兰哽咽着摇头:“是我该谢苏姐姐才对,今日若不是苏姐姐,我怕是早被李姝丽打死了。”
“都啥时候了,还谢来谢去的。”张秀花幽幽一叹,“还不知天亮以后咱们能不能活呢。”说完她也开始抹眼泪。
“咱们定然能活。”苏荷于镜前起身,行至衣柜旁,拿了套李姝丽的衣裙穿在自己身上,大小正合适。
她说:“从今日起,你们便唤我为小姐。”
桌前二人皆惊得张大了嘴巴。
春兰喃喃问:“苏姐姐当真……要假扮成李姝丽?”
刚刚在梅林,她对着那少卿大人不就说自己是李姝丽么!
苏荷在空地上转了一圈,“怎么,不像么?”
张秀花已从桌前起了身,徐徐走向苏荷。
这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娃娃,看着从一坨肉球球长成如今这般亭亭玉立的少女。
橙色烛火下,少女身姿玲珑面容清秀,乍看之下,与那李姝丽当真有几分相像,但细看之下,她又比李姝丽更为灵动貌美,似已长成了其娘亲苏雪儿的模样。
张秀花看得呆住,喃喃开口:“高矮胖瘦倒是一样,但脸……”
苏荷立即将一张白色纱巾覆于面上:“届时就说我生了水疮,暂不能以真面示人,如此,便可瞒住宅内其他人。”
张秀花又问:“那若是有人问荷荷去了哪里……”
苏荷答:“就说我胆大妄为,偷了后厨的馒头,被小姐发卖了。”
屋内沉寂了片刻。
绝境之下,似乎又看到了生机。
春兰也忍不住凑过来,“当真……能行么?”
苏荷面色郑重:“即便不行,咱们创造条件,也要让它行!”
她身上激荡着一股百折不挠的气势,俨然比主子李姝丽更像一个主子。
春兰“噗通”一声跪地:“奴婢愿意跟随小姐。”
张秀花也禁不住身子一软要跪下去,苏荷立即一把搀住她,继而将春兰也扶起来,她说:“接下来,咱们风雨同舟。”
雨整整下了半日,整座西山都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里。
冷风从对面山坳刮过来,刮出一阵阵“呜呜”的响声,犹如鬼哭狼嚎。
别院仍如往常那般清寂空冷,
院中除了李姝丽带来的几名仆从,便只剩一名多年在此看院的家丁,名叫王贵。
没人发现李姝丽已经死了。
在苏荷向外宣称自己染上了水疮后,王贵还特意来正房外请示,问是否要帮小姐进城去找郎中。
春兰如往常那般进屋传话,片刻后出屋回话:“小姐说,再跟她提什么郎中,她便……便撕烂谁的嘴。”
王贵吓得身形一紧,急忙退下了。
他虽对这位李家小姐不熟,却也听闻过一些她飞扬跋扈的事例,近几日接触下来,果然是传言不虚,他还是有多远躲多远吧。
后厨里,郑婆子一边淘米一边小声絮叨:“小姐长了水疮却不肯让郎中诊治,你说若是被毁容了可怎么得了。”
正在摘菜的张秀花斜她一眼:“你一个后厨的婆子,倒是开始操主子的心了。”
郑婆子答:“我这不是看咱们小姐还年轻么,往后迟早要嫁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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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秀花故作警惕地朝屋外张望一眼,压低声音:“实话跟你说吧,咱们小姐根本没长什么水疮。”
郑婆子面色一惊,急忙往张秀花跟前凑:“那小姐为何成日覆着一块面巾?”
张秀花朝她冷哼一声,故意不说。
“卖什么关子,你倒是说啊。”郑婆子用胳膊捅了张秀花一下。
张秀花翻了个白眼:“还不是怪你。”
郑婆子不解:“怪我做甚,我跟小姐都没说过几句话。”
“若不是你告状说有人偷馒头,小姐便不会与苏荷起争执,若未起争执,小姐的脸便不会被苏荷用簪子扎伤。”
郑婆子呆住:“用簪子扎伤?像春兰那样了么?”
张秀花答非所问,继续摘菜:“反正眼下苏荷是被发卖了,若哪日小姐气不顺,定也不会给你好果子吃。”
郑婆子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无言。
郑婆子很快便等来了她的“果子”。
次日晌午,小姐因她煮的米饭太硬,将她叫进了正房。
那时小姐背朝她坐在窗前的玫瑰椅里,宛如一尊大佛。
冬日寒凉,但她感觉小姐的背影比冬日更为寒凉。
郑婆子双膝跪地,战战兢兢唤了声“小姐”。
小姐并未应她,而是由春兰上前传话:“往后,你不必再在别院伺候了。”
郑婆子胸口一沉,自己果然要步苏荷的后尘被发卖了,“求小姐开恩,容奴婢在此讨一份生活,求小姐开恩啦。”
“讨饶也无用。”春兰打断她,将一份文书塞进她手里:“这是你的身契,好生收着吧。”
一听是“身契”二字,郑婆子猛然顿住,莫非这不是发卖,这是放奴?
不待她想明白,春兰又递来一个钱袋:“里面有二十两银子,够你生活一段时日了,且好自为之吧。”
郑婆子走出正房时仍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大梦。
明明是要受罚的,却好似被奖赏了——莫名其妙得了自由,还得了银子。
她走下台阶时频频回头,道了句:“小姐是好人啦。”
台阶下的护卫金安和金顺听得一脸疑惑。
几日之后,金安和金顺也被传进了正房。
他们因为野猫闯进正房吓到小姐而面临惩罚。
那时小姐面覆纱巾,坐于屋内的首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们可都知错?”
小姐的声音似与从前不同,但区别也并未多大,或许是水疮伤到了嗓子吧。
金安跪地答:“是小人守护不力,望小姐恕罪。”
金顺附和:“是小人守护不力,望小姐恕罪。”
苏荷朝春兰使了个眼色。
春兰会意,上前递去两份文书:“这是你们的身契。”
随即又递上两个钱袋:“这是傍身的银子,你们二人都走吧。”
跪地的二人皆有些回不过神。
待出了屋子,金顺仍有些云里雾里,“你说小姐这是罚咱们呢,还是奖咱们呢?”
金安看着手中沉淀淀的银子,答非所问:“小姐是好人啦。”
正房内,春兰长舒一口气:“如此,小姐在宅内便不受掣肘了。”
苏荷笑了笑,并未多言,随即转身去案前研墨画画。
她儿时随娘亲学过画,虽未学得十分精湛,却也能入木三分。
如此一连画了好几个时辰,直至张秀花端来晚膳时才将将完工。
张秀花一边布菜一边问:“小姐画的是什么?”
苏荷将宣纸提起来,呈到她面前。
张秀花抬眼望去,蓦地吓得后背一凉,手中的碗箸“呯”的落地。
春兰听到动静也跑过来,看了纸上的画,吓得捂住了嘴。
纸上赫然画着李姝丽的脸!
张秀花缓了缓:“小姐画她作甚,怪瘆人的。”
苏荷答:“姑姑,我不能只做假的李姝丽。“
“那你想怎样?”
“我须找人塑骨,塑成画中人的样子,做真正的李姝丽。”
5. 取代2
一连数日,张秀花时不时就出门托人打探塑骨的高人,银子花出去不少,却没能探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李姝丽留下来的小金库也就百余两银子,再这么花下去,很快便要见底了。
所幸李家每月会差人送来吃穿用度,她们除了每日去接济或安置饥民,眼前生活倒也不成问题。
春兰安慰苏荷:“小姐放心,届时若真没银子了,我便去绣一些帕子去城里卖,总能卖出些银钱来。”
她向来女红出色,以前李姝丽里里外外衣物的绣工,全出自她手。
张秀花也不甘人后:“我虽比不上春兰的绣活厉害,却也有一把子力气,大不了到时我多去山上砍些柴火挑去集市上卖。”
末了,她又有些疑惑:“这世间……当真有能塑骨的人么?”
苏荷始终面色沉静,一双眸漆黑如墨,犹如深潭。
正值深冬,屋内燃着炉火,她用钳子将一块银丝炭夹入炉中,语气不疾不徐:“自然是有的。”
娘亲说有,那必然就有。
儿时她因跑太快摔了一跤,摔得鼻骨都快折了,痛得哇哇大哭,边哭边说:“娘亲,我的鼻子好痛,我要变成丑八怪了。”
娘亲温声安慰:“荷荷若成了丑八怪呀,娘亲便去找懂得塑骨的人,将荷荷原模原样地变回去。”
苏荷止哭,问:“世上有会塑骨的人?”
娘亲答,“当然有。”
“娘亲是如何知道的?”
“一位公子告诉娘亲的。”
“那位公子不会撒谎吗?”
娘亲的目光望向屋外,又好似望向过去的时光,娘亲说:“那位公子是娘亲在这世上最为信任的人,他是不会撒谎的。”
娘亲自始至终也没说出那位公子是谁。
苏荷倒了两杯茶水,分别给张秀花和春兰递过去,转而问:“姑姑以前不是认识一个赏金猎人么,这类行当向来路子广,说不定能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炉火旁的张秀花愣了愣,随即面色一震,“我倒是忘了这事儿,成,明日我便去老家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再联络上。”
次日清早,张秀花便冒着严寒出了门。
她的老家在柳州,距离西山一日车程。
赏金猎人名叫方亦成,是张秀花在老家时救助过的一个男娃娃,没成想,男娃娃长大后干了赏金猎人这个行当。
后来她进京为仆,方亦成曾看望过她一回,还给她提了一大包猪头肉,但最近这些年再无音信。
张秀花抵达柳州后先去见了两位旧友,通过旧友提供的消息,联络到当年给方亦成传授武艺的一位老师傅。
再通过这位老师傅得知了方亦成的近况,原来这两年他一直在京城附近逗留。
约定见面已是数日之后的事情了。
那是一个雪天,放眼望去天地白茫茫一片,别院后山时不时传来枝桠被大雪压垮的声音。
苏荷大清早就与春兰在正厅备好了暖炉、茶水以及小食。
张秀花也提前在后厨安顿好了待客的硬菜。
但几人等了整整一日也不见方亦成出现。
直至暮色时分,几人刚用过晚膳,才见一名男子突然出现在的正厅门口。
他身形颀长、面容冷峻,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头上身上还散落着未来得及融化的飞雪。
张秀花急忙迎出去:“亦成啊,你可来了,让我们好等啊。”
随即又转身介绍:“这是我家小姐,名叫苏荷。”
苏荷也提步上前,福身施了一礼。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袄子,袄子领口围了一圈长长的狐狸毛,衬得她整张脸洁白如玉,眉目如画。
方亦成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只一瞬,便仓惶地移开了。
他问:“姑姑找我何事?”
张秀花笑了笑:“都这么多年没见了,你总不能站在外头与姑姑说话吧,快进屋、坐。”
方亦成依言进屋、落座。
春兰赶紧奉上茶水,并将装有小食的八宝盒放到他面前。
苏荷趁机问了句:“方公子可有用膳?”
方亦成答:“已用过。”
他的目光落在茶盏上、小食上,却不看苏荷。
似是拘谨,又似是自负。
片刻后他终于抬眸,问张秀花:“姑姑找我究竟何事?”
张秀花正在小声解释:“小姐别见怪,他打小就这样,直来直去。”
随后才转头接话:“千辛万苦找到你,自然不是小事。”
张秀花提步上前,坐到了方亦成对面的圆凳上:“我找你,是想让你帮忙打听哪里有懂得塑骨的高人,毕竟你时常在外头跑,见多识广。”
“姑姑想要塑骨?”
“是我家小姐想要塑骨。”
方亦成并未问原由,眉宇间却有着一板一眼的坚定与果决:“姑姑于我有恩,若姑姑有此需求,我自是无偿相助,但若是旁人,我的规矩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
话说得坦荡,倒也无可厚非。
苏荷问:“不知方公子要收多少银子?”
方亦成的目光重新落到小食上:“若仅是打听,至少三十两银子。”
不算漫天要价,苏荷道了声“成交”。
当苏荷将三十两银交到他手上时,他才第二次看向她,但仅是一瞬,又迅速地收回目光。
他说:“我十日后再过来。”说完接过银子转身出了屋。
苏荷只看到了他一闪而过的骨节分明的手指。
张秀花跟去屋外想再叮嘱几句时,屋外却早没了他的身影。
而几案上,春兰端来的茶水与小食也丁点未动。
张秀花出言宽慰:“别看他不通人事的样儿,倒是个靠谱的人。”
苏荷微微一笑:“看出来了。”
果然,十日后的黄昏,方亦成如约而至。
他带来了打听到的消息,“确有一擅塑骨之人,名白今安,年逾八旬,隐居江湖多年。”
苏荷面色一喜,“方公子可知他隐居于何处?”
“隐居于夫子山一处融洞,一般人很难找到他。”方亦成轻抿唇角,似乎鼓起很大勇气才让目光落到苏荷脸上,“但我熟悉山中地形,可以带你们过去,只是……”
苏荷心有所感:“只是要报酬是吧,方公子报个数。”
他答得干脆:“三十两银子。”
付完方亦成的酬金,小金库当真所剩无几。
张秀花满腹不满,“当年救那小子时可没想过他是这样一个财迷,如今咱们都快被他榨干了。”
苏荷安慰她:“姑姑放心,柜子里还有不少首饰呢,届时若真周转不开,咱们便将首饰全当了。”
张秀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次日,由方亦成带路,苏荷出发去夫子山。
张秀花一路陪同,春兰则留下来守宅。
夫子山距西山约百余里。
风雪交加,马车走了足足三日,才将将到达夫子山山脚。
山路陡峭,无法再行车,几人只得下车步行。
冰天雪地,寒风凛烈刺骨。
难行的山道,每一步都如临深渊。
偏偏方亦成身形矫健如履平地,偏偏张秀花用一股蛮力也能顺利跟上,唯有身形纤细的苏荷时不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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摔上一跤,甚至差点滚落悬崖。
方亦成总能第一时间拉住她,轻松将她救起。
苏荷惊魂未定,连连道谢,末了还补一句:“方公子这银子赚得不易。”
方亦成面无表情,不发一言,转头继续前行。
三人在山中找了整整一日,才在山腰处找到了白今安所居融洞。
那时已是掌灯时分,白今安刚垂钓回来,正将钓到的鱼儿一条条倒在地上,鱼儿们拼命跃起,闪出一片片鳞光。
苏荷上前施礼,并说明来意。
白今安白发白须,慈眉善目,却对苏荷的话不置可否。
“来者即是客,先容老朽为各位安顿好晚膳。”他说完拿来菜刀,将大大小小的鱼儿全部斩杀,鱼腥味蔓延整个融洞。
那几乎是一顿全鱼宴:鱼头汤、红烧鲤鱼、清蒸鲫鱼、糖醋鱼,还有一道油炸刁子鱼。
白今安热情招呼:“桌上之鱼皆由老朽所钓,大家趁热吃。”
几人一整日没进食,倒也吃得酣畅淋漓,倒也吃得近段时日都不想再吃鱼了。
用完了晚膳,白今安仍不提塑骨之事。
他拖来几张草席容他们安置,又在洞中加了两个火把,随后进了旁边的洞内,自行歇息去了。
张秀花本想问他塑骨需付多少银两,都没来得及问出口。
次日天蒙蒙亮,白今安起来洗漱后,再次拿着钓杆出了融洞。
苏荷赶紧披了外衣跟出去,千辛万苦找过来,她无论如何也要说服这个老头儿。
方亦成听到动静,也悄然出了洞,不远不近地跟着二人,像是在观望,亦像是在保护。
清晨的深山犹如一个大冰窟,白雪铺天盖地,寒风如利刃割面。
白今安并未走出多远,不过是找了处背风的山坳,坐下来垂钓。
山坳下有一条地下暗河,长年流淌不息,里面鱼虾成群。
苏荷也在他身侧的岩石上坐下,陪着他垂钓。
白今安语带慈祥:“姑娘何苦跟着老朽在这儿受冻。”
苏荷答:“前辈何苦明知故问。”
白今安笑了笑,沉默了片刻,转而问:“姑娘想将自己塑成何样?”
苏荷从袖间掏出李姝丽的画像,在寒风中徐徐展开。
白今安只略略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前来找老朽塑骨之人,向来是毁面或面像有异之人,姑娘花容月貌,却要塑成旁人模样,老朽想不通其中缘故。”
苏荷收好画像,反问:“找前辈塑骨,须给出理由吗?”
“那倒不必。”白今安又笑了笑,“只是,塑骨者需破其皮肉、淬其骨血,其痛苦如炉火炼金、凤凰涅槃,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苏荷答得利落:“前辈放心,晚辈受得住。”
白今安叹了口气,“看来,姑娘乃绝境之人啦。”
话刚落音,便见有鱼咬勾,老头儿快速拉起钓杆,钓杆上果然挂了一尾红色鲤鱼。
他眉开眼笑,意有所指:“鱼儿果然上勾了。”
苏荷附和:“恭喜前辈。”
白今安将鱼儿从杆上取下,放入身侧的竹篮,随即用雪水擦了把手,重新坐下来垂钓。
他的语气听上去漫不经心:“实不相瞒,老朽还从未给旁人塑过骨。”顿了顿,又说:“但老朽这张面相便是由自己给自己塑骨而成。”说完他转头看向苏荷。
苏荷也转头与他对望。
一阵寒风吹来,令白今安的白须落了一层霜花。
她问:“前辈为何从不给旁人塑骨。”
白今安慈祥地笑了笑:“因为他们无法答应老朽开出的条件。”
6. 取代3
白今安的慈祥里藏着探究与打量,就像一个猎人在探究与打量即将到手的猎物。
苏荷迎视着他的目光,“不知前辈要开出何样的条件?”
“姑娘确定要知晓?”
“晚辈确定要知晓。”
“好。”白今安放下钓杆起身,踩着积雪走出山坳。
苏荷也急忙起身跟上他。
待行至山腰处,白今安兀地停步,对着不远处的方亦成挥了挥手,“小伙子回去吧,别站在这儿吹冷风啦。”
方亦成未作回应,静静看着二人拐过山腰消失在重重雪幕之下。
白今安领着苏荷走进了另一处更为隐秘的融洞。
洞内七拐八弯,全是狭长的石径,如此行了约莫两盏茶功夫,终于来到一扇石门前。
白今安扭动旁边的石柱,石门豁然洞开。
二人前后脚走进去。
洞内燃着火把,泉水叮咚,正中间的空地上放置着一张石床,床上平躺着一名年轻男子,身着白袍,双眸紧闭。
白今安上前用沾湿的巾子替男子擦拭脸庞、整理衣衫。
之后才坐下来,长长叹了口气:“此乃老朽的孙儿,名叫白辰,因生来携带胎毒,致身患恶疾,老朽遍寻良医,总算为他觅得一续命药方,此药服下后会沉睡五年,醒来后还须以人血为引,再调养五年,方可根除体内之毒。”
苏荷端详沉睡男子片刻,心头会意:“前辈这是想让晚辈成为令孙的血库?”
白今安也看了眼自己的孙儿:“若能用老朽的血,老朽自然无须依靠旁人,只是……老朽年老体衰、血液混浊,早已不堪大用,故尔才出此下策。”
苏荷念叨着:“五年……”
白今安强调:“只是定时取血,并不危及性命。”
片刻后苏荷点头:“好,只要前辈能为晚辈塑骨,晚辈愿意为令孙供血五年。”
白今安松了口气,“姑娘果然爽快。”
他定定看了苏荷一眼,转身在洞内缓缓踱步:“老朽看姑娘面相,猜测姑娘不仅身处绝境,且还身染大仇,不然也不会如此坚定地想要塑骨了,老朽的孙儿已沉睡四年,再过一年便要醒来,如此,老朽便给姑娘一年时间去完成未竟之事,一年之后,姑娘须得如约前来供血。”
苏荷答:“晚辈必如期归来。”
白今安仍是满面慈祥,“老朽向来不信人。”说完兀地止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颗药丸推入苏荷嘴中。
苏荷反应不及,药丸随口入腹。
她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哑声问:“前辈给晚辈吃了什么?”
白今安答:“此乃噬心花之毒,毒发时会感受到万蚁噬心、热油泼骨之痛,直至活生生被痛死,不过放心,老朽每月会定期给你送来解药,待一年期满你回到夫子山时,老朽再为你彻底解毒。”
苏荷后背发寒:“前辈好谋算。”
“老朽活到这把年纪,悟得最深的道理便是防人之心不可无,故尔还望姑娘见谅。”
“好像也不容晚辈不见谅。”
白今安又和蔼地笑了笑:“老朽也不希望在这一年里姑娘有任何闪失,故尔,待为姑娘塑完骨,老朽会将自己这一身制毒的本事传授给姑娘,以盼姑娘在完成未竟之事时能周全地护好自己。”
苏荷看着眼前这个白花苍苍的老头儿,心头一时五味杂陈。
两人达成协议,次日便准备开始塑骨。
塑骨需极度专注,旁人不得打扰,故将塑骨地点定在白辰所在的融洞。
张秀花送苏荷过去时仍是满面疑惑:“这老头儿为小姐塑骨竟然分文不取,你说他图什么?”
苏荷微微一笑:“不管他图什么,好歹咱们得偿所愿了。”
她自然不能透露供血之事,否则张秀花必定跳出来反对。
“小姐到时若实在太痛……受不住,那咱们就别塑了。”
“姑姑放心,我受得住。”
苏荷安抚了张秀花一番,这才只身离开。
方亦成抱着剑立于前方山道上,似在等她。
待她走近,他第一次毫无压力地将目光投到她脸上,且怔怔地看了她好几息。
苏荷主动开口:“方公子终于肯直视我了?”
方亦成被迫移开目光,抬眸望向远处山峦:“我只是担心……会忘记你这张脸。”
苏荷满不在乎:“忘了便忘了吧,反正我也会有新的脸。”
方亦成轻抿唇角,不再言语。
苏荷便也不再废话,擦过他的身侧,走进另一边的融洞。
他盯着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不见。
雪又下起来,大团大团地飞舞,似要将整个天地淹没。
塑骨如同回炉重造,浴火重生。
骨血皮肉被塑骨者碾磨、捏碎,再重新构建成新的骨血与皮肉,其过程之痛苦犹如天塌地陷、死地求生。
此时融洞内,白今安已将李姝丽的画像高高挂起,壁上也添置了几束明亮的火把,照得四周犹如白昼。
地上还放了两个硕大的蒲团,以及一桶清水。
白今安上前关紧石门,继而让苏荷坐到蒲团上,自己则坐到了另一个蒲团上。
他问:“姑娘可还有什么说的?”
苏荷答:“一切有劳前辈。”
“会很痛,姑娘可要挺住。”
“前辈放心。”
“那便开始吧。”
苏荷深吸一口气,应了声“好”。
不过片刻,她便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冲破了天灵盖,整个脑袋都要碎了,整个身体都要裂开了,像冬日里裂开的冰面。
针刺的疼痛汹涌而来,涌遍全身,痛得她汗如雨下难以呼吸、痛得她如堕地狱!
她的意识在消散,她好似看到了娘亲,娘亲说:“荷荷,你再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她又看到了李姝丽,李姝丽在破口大骂:“你这个贱奴,竟敢盗用本小姐的脸,你这个不要脸的贱奴。”
她说:“我不是贱奴。”
她在瑟缩、震颤,她想晕过去,晕过去就无知无觉了吧,但疼痛犹如一只无情的大手,狠狠地将她拽回来,拽回到阴森无际的地狱里……
就在苏荷忍受巨烈疼痛之时,张秀花也在惶惶不安地来回踱步,且还时不时去那边融洞探看。
方亦成守在洞外,都快站成一根落满雪花的树桩。
张秀花问:“里头有动静没?”
方亦成答:“没有。”
“当真需要闭关十日么?”
“白前辈是这么说的。”
张秀花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试探着问:“亦成,你觉得白今安这老头儿是好人还是坏人?”
方亦成一脸肃穆:“姑姑何出此言。”
“你带个路都收了三十两银子呢,他为我家小姐塑骨竟然分文不取,你说他图什么?会不会对小姐不利?”
方亦成的眼神一时颇为复杂,片刻后说:“姑姑无须多想,安心等待便可。”
问了等于白问,张秀花叹了口气,转身回了歇息的融洞。
那融洞也是白今安的居处,她免不得要四处查看一番,也说不清要查看什么,只防万一白今安对小姐不利时,她好歹要找出点儿什么把柄去拿捏他才好。
张秀花在洞内转了一圈,随后还去了白今安就寝的那一孔融洞。
洞内仅放了一桌一床,但床底下放了好几个木箱。
张秀花一一打开那些木箱,里面无非是一些衣物及瓶瓶罐罐,并无甚特别的物件儿。
最后她在床底的角落发现了一个长方形锦匣。
锦匣紫檀木质地,上面雕着精美祥云,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张秀花迫不急待地打开锦匣,匣内放着一幅嵌着金边的卷轴,打开卷轴,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好几行字,字的末尾还印了一方印章。
她没读过书,不识字。
但她一眼认出了那方印章,多年前,那位死去的苏妹妹曾告诉过她,这样的印章来自宫里,或许是皇帝的玺印也说不定。
张秀花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急忙将卷轴放回去,匆匆盖上了锦匣。
“宫里”,那是一个她想也不敢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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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方。
白今安究竟是何人,她愈加疑惑、愈加胆颤心惊了……
此时宫里,一场规模盛大的万寿宴已拉开帷幕。
皇帝已年近五旬,且常年缠绵病榻,前朝后廷皆希望通过这场盛大的宴会来祛除邪祟、护佑龙体。
礼部早在两月前便开始准备,那菜肴酒水自是琳琅满目,就连席面上的瓜果也是由西域进贡,珍稀罕见。
皇帝甚至下旨,朝中文武百官皆可携家眷进宫赴宴,君臣同乐。
凡此盛会,不仅是君臣同乐的机会,更是臣子间来往勾连的机会,而勾连最好的方式,除了寒喧应酬,便是建立姻亲。
通过姻亲关系,求利者得利,求色者得色。
可谓各取所需,各得圆满。
皇帝也乐见其成,酒酣耳热之际,免不了一时兴起当场赐婚。
此时,那宴会大殿里便挤满了身着华服的世家公子与贵女们,他们看似规矩守礼,实则都在偷偷打量、私下相看。
就连尚书令周平也带着孙子周远章过来了。
就连芝麻官李泰安也带着外室子李建业过来了。
大理寺少卿谢无痕姗姗来迟。
直至快开席了,他才百无聊赖地出现在大殿门口。
他刚一出现,便引来殿内一阵不小的骚动,贵女们个个伸长了脖子使劲往他这边探看。
她们的眼神里有倾慕、失落,甚至还有怨恨。
谢家长房独子谢无痕,堪称全京城最完美却也是最无情的男子。
他出身显赫,俊朗无双,其父乃是先帝亲封的骠骑大将军谢磊,其母乃是镇国侯府嫡女徐氏。
他十岁那年,父亲战死沙场,他自此以一己之力撑起谢家。
在科场,他三元及第,成为皇帝亲点的状元郎,名动京城。
在战场,他领军出征迎战邻国东夷国,以五千人胜对方五万人,震惊朝野。
如今更是刚及冠便身居要职,成为大理寺最年轻的少卿大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文武兼备且御前得宠的天之骄子,偏偏不近女色无心情爱,私下不知拒绝了多少送上门的亲事,这如何让人不爱不恨!
有贵女在小声嘀咕:“也不知如何才能得谢公子一回眸。”
另一贵女叹气:“谢公子若对个个都回眸,怕是脖子都要望断了。”
吴生也在主子身侧小声嘀咕:“早知有这么多贵女在场,头儿本该换身衣裳再来的。”
谢无痕乃是从府衙直接过来,身着一袭官服,连官印都未来得及从腰间卸下。
他满不在乎:“有什么好换的,不过是来吃顿饭而已。”
“可老夫人说,头儿若再不订亲她便一头撞死。”
“她都说好多回撞死了,要撞早撞了。”
吴生一哽,无话可说了。
谢无痕也懒得再理他,走进殿内与顶头上司大理寺卿刘祈年打了声招呼,继而找了个位子坐下用餐。
席间皇帝差内侍特意给他送来了一盏金瓜贡茶,还传话让他散席后去一趟未央殿。
谢无痕抱拳,朝不远处主位上的皇帝微微颔首,随即看到皇帝提前离席。
谢无痕简单用了几口饭菜,也提前离席。
走出宴会大殿时,他一眼瞥见尚书令周平竟与那中州长史李泰安同坐一席,且聊得正热。
一个是年近六旬的朝中重臣,一个是年近四旬的六品小官,两人的身份天差地别,如此热络显然不大正常。
一旁的吴生小声问:“头儿可知其中缘故?”
谢无痕瞥他一眼:“你知?”
“当然,小人浑号可是‘包打听’。”吴生面露得意,却也自觉压低声音:“听说李家要与周家攀姻亲了。”
谢无痕蹙眉:“周平那孙儿要娶亲?”
“不是周平的孙儿,是周平他自己,娶继室。”
谢无痕脚步一顿:“他一个六旬老头,要娶李家何人?”
吴生答:“李家嫡女李姝丽,头儿见过的,就是住在西山别院的那位李姑娘。”
谢无痕:“……”
7. 取代4
谢无痕来到了未央殿。
那时皇帝正在殿中煮茶。
他跪地行礼,随后关切道:“皇上龙体有恙,该多歇息才是。”
“若不煮煮茶,朕这病怕是愈发不得好了,朕也就这点儿乐子了。”皇帝说着倒了一盏茶递过来:“子瑜尝尝这个,看与刚刚的金瓜贡茶有何不同。”
子瑜乃谢无痕表字。
他恭敬地接过茶盏尝了两口:“味道更清新,后味回甘。”
皇帝满脸欣慰,“子瑜的舌头果然厉害,这便是颇负盛名的蒙顶山甘露茶。”随即又吩咐内侍:“快赐座。”
内侍赵富急忙搬来了锦凳,嘴里附和道:“皇上擅煮茶,奴婢们与谢大人一样,皆是有口福之人。”
殿内几人笑了笑,随即皇帝朝赵富扬了扬手。
赵富会意,领着几名内侍退了出去。
殿内安静下来,只剩炉灶上的茶水在汩汩沸腾着。
皇帝抬眸打量他,青年仪表堂堂英气逼人,犹如初升的太阳生机勃发,心中不由得宽慰几分。
他随口问:“身上的伤可都好全了?”
谢无痕答:“多谢皇上挂心,已经好了。”
“你小子倒是胆大,明知是陷阱,却还要一头往里扎。”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皇帝轻咳了两声,抬盏饮茶:“朕倒是想知道,你此次犯险,究竟得了何样的‘虎子’?”
谢无痕从袖间掏出一枚飞镖:“这是刺客所用暗器。”
皇帝拿着飞镖仔细端详,神色冷下来:“此乃铁制。”
“没错,这背后之人必定贩铁,凡有实力贩铁者,必定非富即贵,顺着这条线索,臣这些时日查遍了京城各世家贵胄,意外发现,在臣出京寻人的那几日,周家曾有大量护卫出入城门。”
“周家!”皇帝念叨着,随即开始激烈咳嗽。
谢无痕急忙起身:“皇上可要传太医?”
“朕无碍。”皇帝摆了摆手,良久,待咳疾平息后又说:“看来,是宫里有人不想让朕找到多福啊。”
周平的堂妹不正是当朝皇后周□□么。
而多福则是皇帝曾心悦过的一个小宫女,他本欲南巡归来后立小宫女为妃嫔,却不想,他归来时小宫女却莫名人间蒸发了,据说是擅自离了宫,自此再无音信。
“朕已经找了她十七年了,整整十七年啊。”皇帝长长叹了口气,随手端起茶盏,还未饮,又无奈地放下:“朕煮茶也煮了十余年了,却仍然煮不出当年多福所煮的味道来。”
谢无痕出言安慰:“皇上放心,臣一定会找到那位娘娘的。”
皇帝点了点头,半晌无言。
半晌后,谢无痕见皇帝已平息情绪,不经意道:“臣今日听闻,周大人要续弦了。”
“你竟也听说了。”皇帝面露不屑:“昨日还有人上奏,让朕为周卿与那李家女赐婚,以成就一段佳话。”
谢无痕面色微冷:“这明显是李家在撺掇,想借用这道旨意摆脱用女儿攀附周家的污名。”
皇帝幽幽看向他:“子瑜觉得这两家不该结亲?”
谢无痕答非所问:“皇上,那李家女不过是个刚及笄的少女。”
皇帝嘴角浮起一抹笑,笑得意味深长……
此时夫子山。
刚及笄的少女苏荷已经历了十日的塑骨之苦。
这十日,她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时而在梦境里游走时而在现实中穿棱。
疼痛如影随形、深入骨髓,如永恒囚禁的地狱。
她痛了好久好久啊。
久到她以为再也没有希望了,久到她觉得自己飞灰烟灭了。
后来,那疼痛忽然就减弱了。
弱到恍如丝丝缕缕的细流,在她体内悄然流淌,流着流着,连那细流也干涸了,消失了。
于是,她睡过去了,睡了很沉的一觉。
醒来时强光入眼。
她急忙合眼,适应了片刻,才再次打开眼眸。
眼前出现了白今安苍老的脸,他仍是慈眉善目:“姑娘骨相已成,可以出关了。”
苏荷虚弱地从蒲团上坐起来,神情仍有些恍惚。
白今安递来一块不知从何处弄来的铜镜,“姑娘可以看看自己的模样了。”
苏荷接过铜镜,看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额头饱满、下额尖尖,黛眉轻扫、粉面含春。
这确实是李姝丽的脸,却又不仅仅是李姝丽。
这张脸中还藏着苏荷的脸,却也不仅仅是苏荷。
这是一张结合了二人最精美轮廓的脸,貌美、典雅、娴静。
白今安打量着这张脸,恰如打量着自己的作品,眉眼里露出得意:“像,却也不全像,这是以姑娘的骨相为基,以画像上骨相为梁,两者相融所能塑造出的最完美的模样,但愿姑娘能满意。”
苏荷再次端详镜中的自己,道了声:“多谢前辈。”
她自然是满意的,顶着这样一张脸,不能说她不是李姝丽,却也不用做真正的李姝丽。
出了融洞,入目仍是白雪皑皑。
张秀花早等在外头,一见苏荷出现,忙提脚迎上去,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一声“小姐”出口,泪也跟着落下来。
这十日,她可没少操心,操各种各样的闲心。
苏荷微微一笑:“姑姑看我,像么?”
张秀花抹了把泪,点头说“像。”
像李姝丽、像苏雪儿,也像荷荷,她的小姐明明是变了,却又好似压根儿没变,总之她也说不清。
总之,塑骨这事儿算是扛过去了。
方亦成也从旁边的山道看过来,目光深沉而悠远,与远方的山峦融为一体,也与他的沉默融为一体。
几人回了另一边的融洞。
已是年关,张秀花想方设法挖了点儿野菜,再拌着方亦成猎来的兔肉,包了一大锅饺子,就当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年了。
白今安又要拿着钓杆出去垂钓,向来寡言的方亦成一把拉住他:“前辈,我……不想再吃鱼了。”
这十日他和张秀花每天吃洞内的鱼,吃得已经想吐了。
白今安拈须而笑:“成,那老朽过两日再去钓。”
吃完年夜饭,洞外的雪变小了,山下传来“噼里啪啦”的炮竹声,新的一年了,山民们在除旧迎新。
苏荷听着那炮竹声,心间也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喜悦。
这新的一年,她也迎来了新生。
张秀花将她拉到一边,小声催促:“既然小姐已塑完骨,咱们明日便动身回去吧。”
苏荷答:“不急,我还得向白前辈学毒术呢。”
张秀花急得脑仁儿痛:“小姐你信我,这白姓老头儿定然不简单,咱们越早离开才越安全。”
苏荷安慰她:“姑姑且安心,我学完毒术定第一时间离开。”
张秀花气得直跺脚,却也莫可耐何。
白今安倒也说话算话,接下来的时日里,他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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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除了垂钓,便是手把手教苏荷淬毒、炼毒,以及识毒、辩毒。
苏荷极其好学,又肯下苦功夫,一个多月下来,已是学有所成。
末了,白今安还将一本小册子递给她:“老朽未来得及教的,也都在这上头了。”
苏荷拿着小册子翻了翻,语带调侃:“这上头定然不会有噬心花之毒的解法了。”
白今安的语气意味深长:“老朽说过,姑娘回归之日,便是解毒之日。”
苏荷离开夫子山时已是初春二月。
山上覆雪已融,树木枝芽新发,放眼望去满目生机。
方亦成仍陪伴在侧,背着白今安送的一袋鱼干,与苏荷及张秀花徒步下山,随后坐上了回西山的马车。
车行两日,顺利抵达。
春兰远远地迎出来,一见到苏荷的模样,禁不住泪如泉涌。
她也不知为啥哭,反正就是很难过又很开心。
张秀花拍拍她的肩,安慰道:“还哭啥呢,咱们的小姐往后便是如假包换的小姐了,多好的事。”
春兰连连点头,又哭又笑。
这一路走来,只有她们三人知道其中的艰辛与不易,所幸一切难关都过去了,所幸她们都活下来了。
三人寒暄完,春兰忽然记起:“前几日,李家的江嬷嬷来过一趟。”
张秀花闻言一怔:“她来做什么?”
她可是何曼云跟前得脸的嬷嬷,来别院准没好事儿。
果然,春兰答:“那江嬷嬷张嘴就问小姐去哪儿了,我说小姐生了水疮出门诊治了,她又问小姐啥时回,我说没准信儿,后来……后来她便说家主给小姐订下了一门亲事,让小姐尽快回京。”
苏荷问:“她可说了与谁家订的亲?”
春兰摇头:“没说,她只是反复交代要让小姐尽快回京。”
苏荷暗暗握拳,半晌无言。
一旁的方亦成听到“订亲”二字,也怔了怔,随即提步上前辞行。
苏荷福身施了一礼:“多谢方公子一路护送。”
方亦成看向她,春日暖阳里,少女肤如凝脂顾盼生姿,一缕细发落下来,随风轻拂。
他想替她将那缕细发挽到耳后,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说:“是白前辈付了银子让在下护送,故,不必谢。”
苏荷问:“方公子这是打算改行,不做赏金猎人了?”
他答:“有偿之事,我皆允之。”说完又看了她一眼,欲转身离开。
“方公子请等一等。”她唤住他。
他驻足,回眸看她。
苏荷从袖间掏出一块玉佩,递到他面前:“请方公子收下。”
玉佩的质地与工艺皆是上乘,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方亦成答:“无功不受禄。”
“此乃定金。”苏荷说,“待我回京,恐怕还有许多事需要麻烦方公子。”
方亦成迟疑片刻,收下了玉佩。
苏荷又问:“不知届时如何联络。”
他答,“白前辈已雇请我每月给姑娘送解药。”
苏荷松了口气,“如此,咱们便能时时联络了。”
方亦成不再多言,抱拳行一礼后转身离开。
他向来只收钱办事,从不多问。
他似乎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又似乎对什么事都了如指掌。
苏荷看着他的背影片刻,也转身回屋。
她说:“是该回京了,爹爹和娘亲的仇也该报了。”
8. 回京
在张秀花的印象里,苏荷还从未提到过“报仇”一事。
一次也未提到过。
德顺和苏雪儿死得惨烈又冤枉,苏荷哭过闹过,可是她很快就接受了现实,很快就融到了这磕磕碰碰的世道里。
她像一只绵羊那般安静地长大,任劳任怨地服侍着自己的主子。
若非李姝丽将她逼至绝境,或许她仍是那样一只安安静静的绵羊。
张秀花没想到她心里还装着“报仇”一事,并将这件事堂而皇之地放到了桌面上来。
当夜,苏荷将张秀花和春兰叫到正房。
既便已到二月,房中仍燃着炉火,炉火旁还放着可口的茶点。
抬眸望去,整个房间温暖、舒适,窗明几净。
但三人谁都没忘记,当初李姝丽便死在这间房中。
如今房中血迹已擦、血腥味已散,却仍有某些痕迹盘桓心头,稍一触碰,便觉瘆人。
苏荷拿来一个锦匣,打开后放在二人面前。
里面装着二人的身契,她说:“之前要给你们,你们不收,如今非收不可了。”
张秀花不解:“小姐这是何意?”
春兰也一头雾水:“小姐要赶我们走?”
“不是赶,而是劝。”苏荷长叹一声:“杀李姝丽之事已尘埃落定,你们此时离开最为合适。”
张秀花来了气性儿:“为啥要我们离开?”
“姑姑,你也知我身负大仇,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有一刻忘记过爹爹和娘亲的死状,从未有一刻忘记过他们所受到的屈辱,如今报仇血恨的机会来了,我不再是奴,行事也不再被掣肘,接下来……我即便是粉身碎骨也要让仇人血债血偿。”
苏荷声音哽咽,落下泪来:“但,我不能让你们跟着我去冒险,这样太不公平了。”
哪怕在杀李姝丽时,她也未曾有过这样大的情绪起伏,张秀花看得心痛难抑:“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你在哪,我便在哪,你要粉身碎骨,我便陪着你粉身碎骨。”
她说完也“呜呜”地哭起来。
春兰也在哭:“若不是小姐,我早就死了,不管小姐是‘赶’还是‘劝’,我都要陪着小姐,我也不走。”
三人围在一起畅哭了一场。
出身卑微命运不济,所幸,还有友人可依。
次日,苏荷开始收拾回京的行李。
其实她也不急于这一日两日,反正慢慢收拾。
期间家丁王贵来过一回,知道这位李家小姐要回京了,他一是想来送行,二是想问问有什么需要置办的物件儿。
李家小姐谢绝了他的好意,并就宅中事务叮嘱了一番。
他觉得李家小姐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了,他也说不上来。
唉,反正主子的事与他无干,多想无益,他恭敬地退下了。
苏荷选了一个晴好的日子回京。
出门前还特意换上了李姝丽最喜欢的绯色襦裙,并在额间画上了鲜艳的花钿。
车行大半日,顺利抵达李府。
府门口并无人迎接,如此也罢,落了个清静。
三人前后脚下了马车。
门口的阍人见了,战战兢兢行了礼,转身去正院通报。
苏荷没理会阍人,领着张秀花和春兰理直气壮地往里走。
她在李妹丽身边伺候多年,对府中的一切及李姝丽本人熟悉无比,冒充起来自然轻车熟路。
但张秀花和春兰就没这么冷静了。
虽事先她们也有心理准备,但真到现场仍是心下惶惶。
她们可是三个奴婢啊,奴婢杀死主子继而堂而皇之地冒充主子进府,若是被人发现,还不得被千刀万剐?
二人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忍不住两股颤颤。
李姝丽住在府邸东边的依香院,从大门口到依香院需穿过两条甬道及一条长长的游廊,这么远的距离,二人便是颤过来的。
所幸路遇的下人们无人敢直视她们。
毕竟李姝丽恶名在外,遇见了规规矩矩行个礼,赶紧有多远躲多远,谁还敢没事儿找事儿打量她们呢。
待一进依香院,苏荷便关了屋门,将二人唤到跟前。
正值黄昏,昏暗的光线掩盖了少女精致的眉眼,却又令她脸上多了几许朦胧的冷意。
她说:“我知道你们害怕,但既然走出这一步,便没有回头路。”
她又说:“姑姑,春兰,你们且记住了,且记牢了,这世界,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李姝丽,你们只须理直气壮地挺直腰杆。”
张秀花舒了口气,无奈抚额:“是我糊涂了,我不该怕的,咱们小姐便是独一无二的小姐,有何可怕的。”
春兰也回过神:“没错,是我……心虚了,才会害怕,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苏荷闻言也算是松了口气。
三人一道用了晚膳,不过片刻,江嬷嬷过来了。
江嬷嬷见到苏荷的瞬间,兀地怔了怔,“哟,小姐离开数月,倒似是改头换面了。”
苏荷眼也未抬,慢悠悠地饮茶:“是么,看来别院的山水养人啦。”
江嬷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四下里环顾一圈,目光落到一旁的张秀花身上:“老奴记得……这位仆妇应该是待在后厨的吧,如今怎的还有福气在房里伺候了?”
苏荷“嗤笑”一声:“怎么,本小姐房里用谁不用谁还须得经过你江嬷嬷的允许?”
江氏腰身一弯,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是老奴僭越了,老奴只是好奇,当初跟着小姐去别院的那个叫苏荷的丫头怎的不见回来,她不一直是小姐最得力的人手么?”说完还探头使劲往屋里瞧了瞧。
“江嬷嬷别瞧了。”苏荷的语气漫不经心:“那个贱蹄子犯了错,被我发卖了。”
随即面色冷下来:“江嬷嬷过来究竟所为何事,还请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最后一句话显然很不客气了,听得江嬷嬷也冷了面色:“老奴是过来传话的,老爷和夫人有事要与小姐说,请小姐速速去正院。”
“话已传到,也请江嬷嬷速速离开,我这小院儿不欢迎闲杂人等,以及——狗。”苏荷将“狗”字说得格外响亮。
江嬷嬷气得胀红了脸,随即转头就走了。
春兰忍不住笑起来:“小姐演得可真像,跟那位简直一模一样。”
张秀花也不禁对她刮目相看:“这江嬷嬷压根儿就没有起疑。”
苏荷看向门外夜色,暗暗舒了口气。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她说着从玫瑰椅里起身,提步往内室走:“快给我更衣吧,马上要过下一关了。”
下一关,她要面对李姝丽的亲爹。
正院里。
李泰安正在发牢骚:“这孩子越来越像只白眼狼了,回来了也不来正院招呼一声,倒要让我这个做老子的去传唤她。”
何曼云忙给他奉上茶水,柔声劝慰:“老爷消消气,丽丽或许正在忙着整理行李,还未来得及向咱们招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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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泰安怜惜地瞥她一眼,“你倒是会替她说好话,可别忘了,她曾给你下毒,要你的性命。”
何曼云故作豁达:“丽丽年岁还小,不懂事,我一个做母亲的哪能与她计较。”
李泰安冷哼一声:“还小,都要订亲的人了还小么,我倒要看她还能猖狂到几时。”
话刚落音,江嬷嬷便进屋禀报,“老爷夫人,小姐来了。”
李泰安转身坐上首位,道了声“传”。
苏荷换了身鹅黄色襦裙,发髻半挽,款款入得屋内。
以前李姝丽见其父时也是这样一副松驰而慵懒的模样。
屋内燃了几盏烛,照得亮如白昼。
下人们都退下了,唯有李泰安与何曼云并排而坐。
苏荷垂首,恭敬行礼:“女儿拜见父亲。”
哽了哽,才补了句“母亲”。
李泰安压着火气,瞟了她一眼,又瞟她一眼,“看你这形锁骨立的样子,心里的怨气应该不少吧。”
何曼云也出言附和:“还别说,丽丽当真清减了不少呢,连声音也略略变了,如换了一个人似的。”
苏荷答:“女儿前些时日染上水疮,伤到了嗓子,这几日才将将痊愈。”
何曼云故作慈爱:“怪不得呢,原是大病了一场,我待会儿便交待后厨,给丽丽多备些补汤,把亏了的身子慢慢养回去。”
苏荷冷声回:“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放肆。”李泰安一声厉喝:“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这个家可没人欠你。”
苏荷哭着顶撞:“这个家没欠女儿,难道也没欠母亲吗,她可是尸骨未寒……”
李泰安气得额上青筋爆起,起身就要揍人。
何曼云一把拉住他:“老爷莫气、莫气,别忘了今日的正事。”
一听说“正事”,李泰安好歹压制住了火气,再次坐回去。
那时苏荷正在低头抹泪,哭得很伤心的样子。
李泰安不由得又有些心软,缓了缓,连语气也软下来:“你的生母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就勿要再提了,眼下你已及笄,是该要议亲的时候了。”
苏荷擦净泪,抬眸,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李泰安重重叹了口气:“为父作为一家之主,在你的亲事上,不仅要考虑你的感受,还须得考虑整个李家。”
他顿了顿:“为父欲将你嫁给尚书大人周平,他虽年岁大了些,却是位高权重尊贵显赫,在朝中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堂妹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能与周家结亲,乃是我李家之幸啦,何况周大人早年亡妻,届时你是以正妻之位嫁过去,定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苏荷听得怔住,“周平”这个名字她可太熟了。
在为奴为婢的这些年,她从未放弃过任何机会打探仇人的消息,有些是在陪李姝丽出府时听来的,有些是从府里小厮们闲聊时听来的。
通过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她知道了当年的布商杜玉庭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皇商,且还是京城布业商会的会长。
她知道了当年在登闻鼓前杀害母亲的人是一名判官,名叫刘达忠。
她还知道了当年奸污娘亲杀害爹爹的人叫周元泽,如今是吏部的员外郎,而其父便是当年的度支郎、如今的尚书令周平。
若能嫁入周家,她找周元泽报仇岂不是手到擒来?
苏荷上前一步,掷地有声地开口:“父亲,女儿愿意嫁给周平。”
9. 回京2
苏荷的话令李泰安颇为意外。
连旁边的何曼云也一顿,随即笑着开口:“丽丽,你父亲的话还未说完呢。”
李泰安这才吐出一口浊气:“你能如此为李家着想,为父甚是欣慰,只是,天不遂人愿啦,周家……嫁不成了。”
苏荷不解:“为何?”
李泰安无奈摇头,“皇上已将你赐婚给了谢家大郎,婚期就定在下月,为父筹谋一场全成了空。”
苏荷愈加疑惑:“谢家大郎是何人?”
“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少卿谢无痕。”何曼云笑吟吟接下话头:“此人乃过世的骠骑大将军谢磊之子,文武双全丰神俊朗,是不少贵女心目中的良配,依我看,此人虽比不得那周平权倾朝野,却也是年轻有为御前得宠,与丽丽更是年岁相当,不比那周家差。”
李泰安低吼一声:“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随即仍不免疑惑:“听闻那谢无痕不近女色无心情爱,怎的突然就在御前求娶丽儿呢,莫非丽儿之前与他有过交道?”
苏荷脑中浮现出那个埋尸的雨夜,别院梅林里那个高大的身影。
那一夜他差点坏了她的事,如今他却是实实在在坏了她的事。
苏荷摇头:“女儿并不认识他。”
继而试探道:“此事……可还有转换的余地?”
李泰安叹息一声,也是摇头。
“那若是女儿去皇上面前陈情,说自己誓死要嫁给周大人呢,皇上会不会通融?”
此言一出,李泰安与何曼云皆怔了怔。
二人不理解,眼前如花似玉的少女为何偏要嫁给一个六旬老头,莫非真是将家族利益看得高于一切?
李泰安一时百感交集,别院之行果然让女儿脱胎换骨了。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苏荷的肩:“父亲知道你孝顺,但此事已铁板上钉钉无法更改了,不过话说回来,以咱们李家的家势,与那谢家结亲也是高攀了,你莫要再胡思乱想,且安心待嫁吧。”
苏荷垂首应了声“女儿知道了”。
从正院回来,夜又深了几重。
张秀花心乱如麻,在屋内来回踱步:“这可怎么得了、怎么得了,小姐若是嫁给了那位少卿大人,无异于是老鼠落到猫窝里——找死啊,往后还何谈报仇?”
春兰一时也想不出法子,“要不……小姐逃吧,逃得远远的,待过了这阵风头再回来?”
张秀花也觉得有道理,一时看向苏荷,等着她拿主意。
苏荷则看着跃动的烛火,沉默良久。
火芯“噗”的一声爆开,结成一朵好看的灯花。
她说:“不逃,逃了便什么希望都没了。”
片刻后又说:“春兰,你明日便开始准备给我绣嫁衣吧。”
春兰迟疑着:“小姐当真……决定要嫁?”
苏荷微微一笑,橙色火光落到她脸上,令那抹笑也愈加温柔动人。
她说,“正所谓最危险之地便是最安全之地,或许少卿夫人这个身份比李家嫡女这个身份,更利于报仇。”
张秀花听得心惊肉跳,“万一……万一暴露了可咋整?”
毕竟那个谢无痕到时可是小姐的枕边人,一个不留神便要被他窥出端倪。
苏荷仍是那句话:“咱们走一步,看一步。”
接下来几日,苏荷果然开始安心待嫁。
她帮着春兰裁好了嫁衣的尺寸,又重新整理了一遍小金库。
自她回府后,许是李泰安愧疚,竟作主给依香院一次性拨了百两零用的银子。
张秀花看着白花花的银子直乐呵,“加上小姐之前那些首饰,再加上出嫁时的嫁妆,咱们的小金库可热乎了。”
苏荷随口回:“届时咱们花银子的地方也不少。”
张秀花想了想,忍不住问:“小姐觉得,到时李家会给多少嫁妆?”
“店铺田庄总是少不了的。”苏荷也忍不住畅想:“待报完了仇,咱们便带着银子远走高飞,买一处清静的庄园安顿下来。”
届时她或许要给白今安的孙儿供血五年,但五年之后再去与姑姑和春兰会合也是可以的。
张秀花听得眉开眼笑:“好,都听小姐的。”
这日晚,苏荷用完膳,正欲洗漱歇息。
屋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张秀花立即警觉:“这么晚了,谁呀?”
门外传来男子的声音:“妹妹,是我呀。”
苏荷一下辩出这个声音。
这是李家曾经的外室子、如今的嫡子李建业的声音。
她连忙朝张秀花使了个眼色。
张秀花会意,大声回:“夜深了,小姐已经歇息了,少爷还是请回吧。”
李建业闻言踹了一脚屋门,厉声骂:“你这个老虔婆竟敢阻止本少爷,信不信老子现在便进屋拧了你的脑袋。”
张秀花吓得脑袋一缩,霎时没了气性儿。
苏荷应下话头:“我确实已歇下,大哥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李建业的语气里净是嚣张,“妹妹说明日便是明日么,妹妹可别忘了,你给母亲下砒霜之事,在我这儿还没了呢。”
苏荷问:“大哥想要如何?”
李建业冷哼一声:“妹妹那份保证书,我可是一直都收着的。”
苏荷听得一头雾水。
她并不知什么保证书的事,且对李建业也并不了解。
记得李建业刚被接来李家时,李妹丽对他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见面就要针尖对麦芒地与他大吵。
可后来不知为何,李姝丽突然转变了对他的态度,不只不吵了,且对他有说有笑,时不时还要去他所住的“墨香院”待上半晌。
只是每次去都会关上房门,让下人守在门口。
所以苏荷并不知两人私下说过什么话、许下过什么承诺。
她不能让事情在这个结骨眼上出现什么变数。
苏荷说:“既然大哥执意要见,那就见吧。”说完朝春兰使了个眼色。
春兰心下惶惶,看了眼张秀花,又看她,这才提脚去开门。
那门刚一打开,李建业便大步迈进来,还气恼地推了春兰一把,嘴里骂骂咧咧:“滚开,碍眼的贱奴。”
春兰被推的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苏荷上前扶了春兰一把,冷眼看向李建业:“大哥何故要生这样大的气?”
“你大哥的脾气向来如此,妹妹莫非不知么?”李建业环顾一圈,继而坐进了屋内的玫瑰椅里,看向苏荷,看了良久。
那目光若是箭,苏荷此刻定然已千疮百孔。
李建业面露疑惑:“妹妹都瘦得不成样儿了。”半晌后又摇头:“不对,不是瘦,妹妹好似被别院挫磨得变了一个人。”
苏荷答非所问:“大哥夜间到此,究竟所为何事?”
“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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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回府也非一日两日了,却从未想着去墨香院看望一下大哥,如今大哥特意来探望妹妹,妹妹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的架势。”
李建业说着将双臂展开,摊在椅子扶手上,“大哥这颗心啦,被妹妹伤得透透的。”
苏荷哭笑不得,这个李建业当真就是个无赖,“实在是时辰不早了,大哥若无旁的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才好。”
“我才进屋呢,妹妹这就想赶人了?”
李建业冷笑一声,切入正题:“实不相瞒,我今日过来的确是有要紧事,只是这要紧事当真要当着下人的面说出来么?妹妹当真丢得起这个人么?”
话里话外的意思,自然是想让张秀花和春兰退下去。
二人面露担忧,齐齐看向苏荷,暗暗摇头。
谁也不知这李建业安的什么心思,让苏荷单独面对他无异于冒险。
苏荷心里其实也没底,但她必须探到这个底——探到李建业的真实意图,如此,方能知己知彼立于不败之地。
苏荷看了二人一眼,示意她们退出去。
二人不敢违抗,迟疑了片刻,双双出了屋。
春兰还不忘叮嘱一声:“奴婢就在外头,小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婢定能第一时间听到。”
李建业哪怕是头猪也断然能听懂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他气得猛的冲向门口,提脚“呯”的一声将门踹上,嘴里骂骂咧咧:“贱婢,丑八怪,去死吧。”
末了仍是心气难消:“妹妹当真是不一样了,以前妹妹可不会这般纵容这些贱婢。”
苏荷倒了一盏茶水递过去:“大哥勿要生气了,且说正事吧。”
李建业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并未伸手接茶,而是转身行至她身侧,垂首在她后颈处深深嗅了一口。
他声音发哑,无限沉迷:“妹妹连身上的香味儿都变了。”
苏荷猛然惊觉,闪身一躲。
李建业似乎没想到她会躲:“妹妹对大哥怎的避如蛇蝎了?”
他身形清瘦,颧骨高耸,目光阴沉深邃,犹如鬼魅。
苏荷看着他,突然意识到他这目光并非是兄长看妹妹的目光,而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
她突然意识到,可恶的李姝丽或许与其兄长有过不·伦之情。
果然,李建业不再绕弯子了。
他重新坐回到玫瑰椅里,嘴角带着一抹邪笑:“我本想今夜留宿于此与妹妹温存温存的,可观妹妹这态度,似乎是不欢迎啊?”
苏荷头皮一阵发麻,身上悄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放下茶盏,镇定回道:“大哥也知道,我已议亲,且下个月就要成亲了,此时……不方便与大哥……”
她实在说不下去了。
李建业放软了语气:“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夜,往后再不骚扰妹妹。”
见苏荷不吭声,又说:“反正妹妹的身子早破了,还在意个什么呢?”
苏荷感觉一阵恶心,感觉这座府邸犹如一个巨大的屎坑。
她暗暗握拳,沉声拒绝:“眼下确实多有不便,大哥还是请回吧。”
“眼下妹妹已攀上了谢无痕这高枝儿,早就看不上我这个大哥罗。”李建业摆出一副无赖的神情:“偏偏我这人也不喜用强,既然妹妹不愿再与我温存,那也便罢了,那咱们就得来算一算那笔关于‘砒霜’的账了。”
苏荷面色不变:“你想要如何算?”
10. 起疑
苏荷以为李建业是为母寻仇来了。
毕竟李姝丽曾给何曼云下过砒霜,虽未闹出人命,却也是一场实质性的谋杀。
但李建业一开口就是猛料,“你也知道,那砒霜是我给你弄来的。”
苏荷听得心头一震,吃惊不已。
当日她就疑惑过,作为一个深居后宅闺阁女子,李姝丽究竟是从何处弄来的砒霜,没成想,竟是何曼云的亲儿子弄来的。
她仍是面色寻常,重复着他的话:“没错,是大哥弄来的。”
李建业阴沉的目光如钉子般钉在她身上,“但我的要求是,杀李泰安,而非杀我母亲,妹妹这是全然不把大哥的话当一回事啊。”
苏荷的心头再次震动,这个李建业竟然想弑父。
若说李姝丽想弑继母尚有几份情有可原,那这个李建业想弑亲父着实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苏荷回望着他,一时无言。
李建业目露不屑:“妹妹何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怎么,你舍不得杀李泰安?”
苏荷顺着他的话往下回:“我只是更恨你的母亲。”
李建业咬了咬牙:“对比我的母亲,李泰安这个狗男人才更为可恨,你可别忘了,当年他是看上了你外祖家的财帛才娶了你母亲,以致让我母亲沦为外室忍受屈辱多年,连带着我也被人嘲笑为‘外室子’,现下你母亲病故尸骨未寒,他又不顾情份迫不急待地迎我与母亲入府,他既对不起你母亲,也对不起我母亲,更对不起我,我只想他死,立即死,只有他死了,我才可成为这个家的家主,才不用每日起早去学馆,每日听他废话连篇地训话。”
一席话下来,苏荷对李建业的心绪总算了然。
她暗舒一口气,语气不疾不徐:“既然大哥想让父亲死,大哥自己动手便是,何故要假借妹妹之手。”
“这可是妹妹你答应了的事呀,不然,我何故要去弄砒霜?”
他说着不耐烦地端起茶水饮了一口:“我今日并非要与妹妹讨论谁去杀李泰安的问题,我今日只想妹妹就自己出尔反尔一事给出个交代。”
苏荷答得直接:“大哥想要多少银子,报个数。”
李建业冷笑:“我堂堂李家大少爷,手头会短了银子?”
“那大哥想要的,妹妹给不了。”
“你当真就这般油盐不进了?”
苏荷沉沉看着他,“大哥若再不走,妹妹便只能去正院喊父亲了。”
李建业眸中涌出戾气:“你在拿李泰安压我?”
苏荷的语气也毫不客气:“实在是大哥逼人太甚。”
“好啊,那你去喊李泰安啊。”他说着猛的从袖间抽出一纸文书,徐徐在苏荷面前展开,“若是李泰安看到这封保证书,他会作何感想?”
莹莹烛火下,文书上的字迹清晰可见。
苏荷一眼认出是李姝丽的字迹,“保证书”三个字顶格居中,另起一行写着:“我李姝丽在此保证,定要让冷酷无情的李泰安被砒霜毒死,以报母亲身死之仇,我言必行,行必果。”
这定是李姝丽让李建业去弄砒霜时立下的字据。
李建业满脸得意:“先撇开李泰安的感受不说,单是我将这封保证书交到府衙去,妹妹猜猜自己会是何下场?”他顿了顿,阴沉地笑起来,“届时全城皆会知晓妹妹的弑父心思,妹妹不只成不了亲,怕是还得去蹲大狱了。”
纵是如苏荷这般冷静之人,遇到此情此景也有些措手不及。
她意识到她要给李姝丽收拾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苏荷本能地伸手去夺那纸文书。
李建业却“嗖”的起身,将文书高高举起。
他笑得愈加癫狂:“妹妹还是别做无谓的挣扎了。”
苏荷停止动作,缓了缓,想先稳住他,“究竟要如何做,大哥才肯将这保证书还给我?”
李建业答:“我说过的,我想与妹妹温存温存。”
“大哥可要说话算话。”
“这是自然,今夜我若留宿于此,明早我便将保证书还给你。”
苏荷往房门处看了一眼:“今夜怕是不行,毕竟下人们皆知你夜间来访,若是再要留宿,传出去对你我都不好。”
李建业退了一步,“那妹妹明日去墨香院找我?”
苏荷自然不想去墨香院。
那可是李建业的地盘,估计进去了,就别想全乎出来。
“要不,我们明日约在飞虹阁见面吧,那里清雅、幽静,无人打扰。”
飞虹阁乃府中最高一处观景楼,足足有五层。
平时鲜少有人踏足,唯有在盛大节日或家主生辰时,才由家主携众人登楼观景。
李建业一脸邪魅:“原来妹妹喜欢情趣,想换地方温存呢。”
接着又问:“明日何时去?”
苏荷答:“亥时吧,届时府里的人皆已就寝。”
“成,那就这样说定了。”他总算起了身。
苏荷提醒:“大哥到时别忘了带保证书。”
“妹妹放心。”李建业意味深长地盯了她一眼:“时辰确实不早了,今夜便不打扰妹妹了。”说完提腿往屋外走。
行至门口时仍不忘对着张秀花和春兰骂一声“贱婢”,随即才扬长而去。
他前脚刚走,张秀花和春兰后脚便进了屋,并匆匆关上屋门。
苏荷知道她们担心,便将前因后果述说了一遍。
二人听完齐齐瞪着眼,满脸的不可置信。
春兰气不过:“以前看着李姝丽那般喜洁,屋中不能有灰尘、衣衫不能有污迹,没成想,她竟干出这般肮脏的事情来。”
张秀花也无奈摇头:“大户人家的府邸,总少不了这些丑事。”
转而又叹:“李姝丽这个人不只是坏,且还蠢,竟将那样大一个把柄留在李建业手里,眼下小姐当如何是好,这仇还没报呢,难不成要被她拉下水?”
苏荷用剪子剪着灯芯,烛火轻轻一闪,随即燃出更大的光亮。
“不会被拉下水的。”她说:“明晚我约了李建业去飞虹阁,便是要夺回那封保证书。”
张秀花立即应下:“那我陪小姐同去。”
春兰也附和:“我也去,我也去。”
苏荷摇头,“你们都不必去,我一人足矣。”
张秀花满脸担心:“那李建业可是个男子,小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哪能斗得过他,咱们一起去,人多力量大。”
“又不是去打架,人多了反而坏事。”
苏荷说着从袖间掏出一本小册子:“姑姑可别忘了,我会制毒。”
白今安教给她的制毒术,如今倒能派上用场了。
次日用完晚膳,苏荷便将所制毒粉倒入手镯的暗扣,随即换了身竹青色外衣,盘好发髻,于亥时出了依香院。
张秀花提着一盏灯笼送她走出了好远。
“姑姑回去吧,不必送了。”苏荷伸手接过灯笼。
张秀花仍是不放心:“当真斗得过么?”
苏荷的嘴角浮起笑意。
那抹笑被灯笼朦胧的光亮照映着,比平日更显温暖动人。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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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姑姑信我。”
张秀花点头,喃喃低语:“姑姑信你,信你。”随后看着少女提着灯笼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
飞虹阁地处府邸的东北角,不只环境幽静,位置也相对偏僻。
风水先生曾说,李家的东北角乃藏垢纳污的不祥之地,最好建亭台楼阁以驱其害,确保家族长盛不衰。
家主李泰安对此深信不疑,虽然眼下李家一代不如一代,但李泰安觉得,若没建这座飞虹阁,他这六品官怕是也做不长远。
故尔,飞虹阁阁内供奉着佛像,香火昼夜不熄。
苏荷立于阁楼下往上看,看到了第五层橙明的烛火。
李建业正倚在五楼的栏杆处使劲朝她挥手。
他竟然提前到了,也好,待宰的糕羊入笼了。
苏荷提着灯笼走向五楼。
夜风清凉,令她裙裾飞扬,也令她神清气爽。
刚走上五楼的拐角,李建业便迫不急待迎出来,清瘦的脸上堆着笑,显得颧骨更高了,“妹妹果然有巧思,我们在这等怡人之地约见,当真可说是一对神仙眷侣了。”
他的话泛起她一阵恶心,但她忍住了。
她熄掉了灯笼,提脚进屋。
屋内供奉着香火,烟雾缭绕,一尊巨大的佛像占据了屋中大半的空间,彰显着某种不可言说的庄严。
李建业显然没将那佛像放在眼里,他一把拉住苏荷的手,急着将她往旁边的屋子带:“这边有软榻呢,妹妹且随大哥进来。”
苏荷甩脱他的手,郑重问:“保证书可带了?”
“妹妹就这般信不过大哥么?”李建业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从袖间掏出那纸文书,“待咱俩温存完毕,大哥自会将这保证书归还于你。”
她暗舒一口气,欲要解下手镯施毒,却不防他再次牵住她的手——正是那只戴着手镯的左手。
她忍着不适暂时依了他,走进了旁边的闲间。
屋中燃着一盏烛,摆设颇为简陋,除了案几,便只剩角落里的一张软榻,且榻上也并无被褥。
李建业的呼吸变重了,迫不急待想要拥她入怀。
苏荷侧身一躲,让他扑了个空,但手仍在他手里。
李建业满脸兴奋:“妹妹既然来了,何故还要吊着大哥的胃口呢。”说完再次扑向她。
苏荷转了个圈,也再次躲开了他。
但左手一直被他死死攥住,想抽也抽不回。
李建业边喘气边笑:“妹妹当真像换了一个人,可越是这样,大哥越是喜欢。”他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过身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的腰身。
苏荷在奋力挣扎,可是挣不脱。
后来她故意卸了力,任他将自己抱到了软榻上。
就在李建业松开手欲轻抚她的后颈时,她同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回自己的手并快速打开了腕上的手镯。
毒粉簌簌而下,如同淅淅沥沥的麻雨,落在了李建业的鼻际。
不过须臾,李建业便失了力道。
他伸出手想去抓住些什么,却只抓到了苏荷后颈的衣衫,衣衫滑落处,他看到了一个白皙而光滑的后背。
他记得妹妹后背上有一道红色胎记,可这个后背上并没有。
李建业只思忖了一息,便倒地晕了过去。
一室寂静,唯有昏暗的烛火在轻轻跃动。
李建业罪不致死,她不过是让他昏睡而已。
片刻后,苏荷蹲下来,利落地从李建业袖间抽出那纸保证书,转身走出了屋子。
11. 起疑2
次日清晨,负责打扫飞虹阁的仆妇发现了瘫在地上的李建业。
那时他仍在昏迷,且脸色苍白、四肢冰冷。
仆妇吓得赶紧去找府中的管事。
管事得知后先让人将李建业抬到墨香院,自己则去正院禀报夫人。
何曼云得知消息瞬间失了心魂,这可是她捧在手心的宝贝,也是她此生唯一的指望,可不能出什么岔子。
她也来不及用早膳,一边传人去请郎中,一边赶往墨香院。
郎中给李建业探了脉,又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瞳仁,诊治结果是受了风寒,需静养一些时日。
何曼云忧心问:“既只是受了风寒,为何……人一直不醒呢?”
郎中似也有些疑惑:“许是过于疲累,夫人勿要担心,会醒的。”
送走了郎中,何曼云叫来墨香院所有下人,一个个审问,追查李建业为何会夜间去飞虹阁、为何会在阁内昏迷并硬生生冻了一整夜。
下人们面面相觑,没一个人知晓内情。
就连李建业的贴身奴仆牛二也是一头雾水。
何曼云气急败坏,伸手指着他们:“你们不说也行,待我儿醒来我总会问个明白,届时再惩治你们这些狗奴才。”
奴仆们皆吓得战战惊惊。
依香院里,苏荷已用完了早膳,正坐在廊下与春兰一道绣嫁衣。
她的绣工向来不好,绣几针后免不得要向春兰请教几句。
旭日东升,春日风暖,好一派岁月静好的韵致。
张秀花急步跨入院内,待走近了才小声禀报:“小姐,不好了,何曼云在追查李建业昨日去飞虹阁之事。”
苏荷漫不经心:“她想查,便查吧。”
“万一……万一查到咱们头上来?”
“查不到咱们头上来。”
张秀花觉得这个女娃在盲目乐观:“眼下李建业在昏迷,自然查不到咱们头上来,可那李建业迟早都是要醒的,他醒后第一件事,必定是在家主面前告我们的状。”
“他怎么告,莫非向他父母说,他想与自己的亲妹妹苟·合?”
苏荷笑了笑:“这枚苦果,注定只能李建业自己咽下去。”
张秀花闻言也觉得有道理,末了又问:“那李建业……会不会私下报复小姐?”
苏荷目露不屑:“他放马过来便是。”
春兰也随口附和:“咱们小姐不怕他。”
张秀花总算松了口气,继而去后厨端来了小食、茶水,三人一边闲聊,一边饮用茶点。
春日光阴,无比惬意。
次日,苏荷还领着二人去了一趟街市。
以前她们为奴为婢,从未在这街巷间好好逛过一回,如今趁着这大好的光阴,趁着这未出阁的日子,她得带着她们好好领略一番京城的繁华。
三人去裁缝铺裁制了新衣、去热闹的昌隆酒楼用了午膳,最后还去了最火爆的无忧茶肆听书。
说书先生一袭长衫、醒木在握,说到精彩处,引得满堂喝彩。
苏荷包了二楼的包间。
包间一侧正对说书先生的讲台,另一侧开了扇窗,正对街巷。
她饮着茶水,倚窗而望。
恰逢午后,街上人来人往,车马川流不息。
小贩们在高声吆喝,为明媚的春日增添了几许嘈杂。
苏荷欲关窗安心听书,却突见前方街道冲出一匹烈马,马上坐着一名身着囚衣的和尚。
那和尚挥鞭策马,一路狂奔,引得街上惊呼声不断。
马蹄之下,有人被撞倒,有人被踩踏,商贩的摊位被撞翻,琳琅满目的货品落了一地。
眼见那和尚即将穿街而过,旁边路口突然跃出一道黑色身影,以闪电之速扑向马背上的和尚。
长剑出鞘,暖阳辉映着寒光,黑衣男子一个旋身,那和尚便被一剑割喉,随即晃了晃,“呯”的一声从马背上跌落。
黑衣男子也轻盈落地。
剑出人亡,可谓是干净利落。
马儿在仰头嘶鸣,惊得路人又是一阵闪躲,所幸被随后赶来的官兵牵住了缰绳。
黑衣男子收剑入鞘,吩咐们官兵收拾现场。
暖阳之下,他身形颀长,面若冠玉,浑身杀气凛凛。
其中一名官兵在朝围观百姓解释:“大家莫慌、莫怕,刚刚是大理寺少卿谢大人抓捕越狱死囚,所幸抓到了,大家都散了吧。”
百姓们纷纷舒了口气。
“原来这和尚是死囚,活该。”
“所幸抓到了,不然这秃驴不知要祸害多少人。”
“谢大人当真年轻有为啊。”
……
茶肆二楼,苏荷亲眼见证了这一幕。
其实她依着那身形一眼就认出谢无痕,且依着那声音也一眼认出向百姓解释的官兵正是谢无痕的长随吴生。
她的脑中在反复浮现谢无痕手起刀落的杀人情景。
一旁的张秀花也吓坏了。
杀人杀那么利落的人,竟是小姐要嫁的夫婿。
而她们三人所犯的劣迹,几乎也等同于死囚。
恍然间,她觉得马背上那个和尚的下场,亦是她们将来的下场。
春兰惶惶开口:“谢无痕竟这般厉害!”
又问:“小姐要不要……去与他打声招呼?”
毕竟马上就要成亲了,提前打个照面有利于婚后交流。
苏荷摇头:“不必了,该怎样就怎样吧。”
反正她对这场亲事、对谢无痕这个人,无任何期待。
她神色淡漠地看着官兵们徐徐走远。
谢无痕走在最前头,高视阔步,神色里全是天之骄子的傲气与自信,他沉声吩咐:“加强狱中管控,此次合谋的死囚全部处决。”
吴生应了声“是”,又拭探说:“头儿,今日事已毕,你可以趁着这时间回府试一试礼服了。”
谢无痕答:“不急。”
“老夫人都催了好多次了。”
“是老夫人成亲还是我成亲?”
吴生泄了口气,片刻后重新振作,“头儿,成亲可是大事,您该……重视重视。”
谢无痕驳:“生死才是大事。”
“头儿既然不喜欢那李姑娘,何必在御前讨要赐婚旨意?”
“谁说我不喜欢那李姑娘了?”
“头儿若是喜欢李姑娘,何故对成亲之事这般不积极?”
“谁又说我喜欢那李姑娘了?”
吴生一哽,百思不得其解:“头儿究竟是怎么想的?”
谢无痕斜他一眼:“就你话多,事儿也多。”
他当真没有喜欢也没有不喜欢李姝丽。
那日在御前讨要赐婚旨意,不过是为了帮助李姝丽逃离那个六旬老翁的魔掌,毕竟李姝丽对他有“一饭之恩”,他总不能隔岸观火见死不救吧。
所幸皇帝答应得爽快,当即就拟了旨。
所以,这桩亲事压根儿只是个救人的幌子。
何况,他本也无心情爱,若能用自己的亲事救下一个心怀仁义的女子,也算是善举一桩,娶谁不是娶。
至于成亲后李姝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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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去何从,他皆随她愿。
吴生还在苦劝:“小人觉得,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首先要善待自己的妻子,而善待自己妻子的第一步,便是重视自己的亲事,否则就不算是男人。”
谢无痕实在忍无可忍,在街口拐了个弯,“罢了,你莫要再多话了,我现在便回府试礼服。”
吴生面色一喜,急忙跟上了主子的步伐。
此时无忧茶肆里,苏荷的好兴致被彻底搅扰,干脆打道回府。
回到依香院时已是暮色时分。
三人在外头吃饱喝足,回屋连晚膳也免了。
正欲洗漱了歇息,江嬷嬷又来了。
江嬷嬷这次没进屋,直接站在屋外空地上大声传话:“少爷已经醒来了,记起来是小姐带他去的飞虹阁,老爷夫人知道后正要找小姐问话呢,还望小姐速速去正院,莫要耽搁。”
她说完也不容苏荷回话,转背就走了。
张秀花霎时双腿发软,“这日子,当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啊。”
苏荷沉声答:“有狼打狼,有虎杀虎。”说完进屋去更衣。
正院里,李泰安与何曼云已等候多时。
就连大病初醒的李建业也由牛二搀扶着过来了。
苏荷进屋时,那一家三口正齐齐整整坐在屋中的主位与下首。
李建业一见她,双眸涌出戾气,犹如在喷火:“妹妹让我们好等啊,这还没嫁去谢家呢,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苏荷没理他,径直对着主位上的李泰安与何曼云行礼。
待她行完礼,李泰安这才开腔:“丽儿,建业说昨夜是你引他去的飞虹阁,大半夜的,你引他去那个地方作甚?”
何曼云也故作温婉地附和:“是啊丽丽,你大哥在那五楼上昏迷了一整夜,受了冻,又病了好几天,这可是你的亲大哥啊,母亲不信你会害他。”
话一落音,李建业便顺势激烈地咳了几声,以示受了大罪。
苏荷看向他:“大哥病了几天,莫非连脑子也病糊涂了?”
李建业好不容易止住咳,问:“你什么意思?”
“我何时引大哥去飞虹阁了?”
“你竟不承认?”
苏荷看向李泰安与何曼云:“为何父亲母亲也信了他的浑话,就因为他是儿子而我是女儿吗?”
李建业气得跳起来:“你个小蹄子是不想活了,胆敢抵赖。”
苏荷全无惧色:“我看大哥身上这病也不像是真的,这会儿怎的比我还健壮呢。”
李建业握紧拳头就要冲过来打人。
李泰安起身一把拦住他,厉喝:“她可是你的妹妹,怎的,你要在为父面前打她吗?”
何曼云也赶忙起身解劝。
李建业顿了顿,咬牙吞下怒气,又开始了似是而非地咳嗽。
在他咳嗽时,苏荷也在瑟缩着抹眼泪。
李泰安正色问:“丽儿,你跟为父说句实话,究竟有没有引大哥去飞虹阁?”
苏荷声音哽咽:“敢问父亲,我为何要引大哥去飞虹阁?”
李建业气急败坏:“究竟为何你自个儿心知肚明。”
苏荷哭着喊:“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
李建业再也不想忍了,大声回:“父亲,她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地勾引我。”
勾引?他们可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啊!
李泰安怔了怔,脑中空白了片刻,随即重重朝儿子甩出一耳光,“混账东西。”
那耳光响亮清脆,力度极大,李建业被煽得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12. 起疑3
李泰安当真被这个混账东西气到了,立即决定扣除他近两个月的月银,且禁足一个月,连学馆也不许去了。
何曼云想替儿子说说好话,也被李泰安大骂了一顿。
李建业对这个老爹也恨之入骨,恨不能他立刻暴毙才好。
当然,他更恨那个所谓的妹妹。
她竟敢当众抵赖,这不是将他当猴耍了么?
李建业不解气,却又无可奈何,挨打、受风寒,再加之气急交加,这次他真的患上了咳疾。
整日整夜地咳,咳得撕心裂肺,恨不能将墨香院的房顶都咳翻了。
不消两日,他本就清瘦的身体愈加瘦骨嶙峋。
何曼云慌乱无措,急忙又请来了郎中。
郎中诊治后得出结果:“令郎怕是……患上了肺痨。”
何曼云不敢置信,肺痨可是绝症啊。
她一时全无主张:“先生是不是……是不是诊错了?”
郎中面露不快:“夫人若是有疑,大可再寻高人来看。”
何曼云果然花了不少银子,通过七拐八弯的关系,请来了一位宫里的老太医,老太医一番诊治下来,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肺痨。”
随即又安慰道:“不过夫人放心,令郎病情并不严重,细细调理之下,暂无性命无忧。”
暂无性命之忧有何用,仕途、前景全没了。
何曼云觉得天塌了,待太医离去,她转身回到儿子床前,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哭得泪水滂沱。
若不是为了这个儿子,她何须忍受数年的“外室之辱”。
若不是为了这个儿子,她何须在李泰安面前这般殷勤小意。
如今,儿子好不容易成为李家嫡子,却又偏偏得了一个活死人的病。
却也偏偏,前几日李泰安的小妾又诞下一个儿子,名叫李明泽。
往后这李家哪还有她们母子的容身处,何曼云越哭越伤心。
李建业一边咳,一边叹气:“我还没死呢,母亲哭早了。”
又说:“我哪怕是死,也不会放过李姝丽的。”
何曼云闻言止住哭,扶侍儿子饮了几口茶水,见他咳疾稍缓,哽咽问:“当真是那李姝丽将你引去飞虹阁的?”
李建业反问:“莫非母亲也不信我?”
“那她为何要引你去?”
“我说了,是她勾引我。”
何曼云似信非信,恨铁不成钢地剜了他一眼。
片刻后才问:“你昏迷可是她搞鬼?”
李建业想了想:“不是她又是谁,只是,我也不知她究竟如何搞的鬼。”
他只记得那夜抱住李姝丽后突然失了力道。
他还记得那个光滑的没有胎记的后背。
他本想向母亲提起李姝丽胎记一事,但又怕挨骂,只好忍下了。
毕竟有哪个哥哥会这般了解自己妹妹的身体呢!
何曼云正气得咬牙切齿,那个小蹄子给她下砒霜也就算了,如今竟还敢来动她的儿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说:“既然她这般不知好歹,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母亲可是有惩治她的法子?”
何曼云冷笑,“她不是快出嫁了么,我便让她得不到一分一厘的嫁妆,女子的嫁妆可是女子的脸面啊,届时她不只没脸见外人,怕是连在谢家也过下不去。”
随即她又叮嘱:“此事须得先保密,勿要传到那小蹄子耳朵里,否则她若提前找你父亲论及此事,倒要让她得了先机。”
李建业总算眉间舒展:“还是母亲英明。”
守在门外的丫鬟小莲闻言怔了怔,暗暗握紧拳。
小莲在正院伺候,平日里也不大得宠,总被何曼云斥责。
但小莲在府里也有自己的好朋友,那个人便是春兰。
春兰时常关照她,与她聊天,还总给她送来好吃的糕点。
故尔,她得去通风报信。
她虽不喜府里那位跋扈的小姐,可春兰说,小姐自别院回来后便改了性情,对下人多有关照,她好歹顺手帮一帮。
从墨香院出来,小莲也未来得及歇息,寻了个借口溜出去,匆匆赶往依香院,并找到春兰,将何曼云妄图扣除小姐嫁妆一事说了出来。
春兰大吃一惊,急忙将此事禀报给了苏荷。
苏荷看着软榻上已绣好的嫁衣,半晌无言。
张秀花却不淡定了。
她满以为小金库就要热乎了,没成想,这李家夫人却要扣除全部嫁妆,这不是赶尽杀绝么?
“小姐,咱们要不要去找何曼云大吵一场,吵得全府皆知、全城皆知,届时她便不得不顾及旁人言论而给出一笔丰厚的嫁妆。”
苏荷始终面色沉静,幽黑的眸犹如深潭。
她语气不疾不徐:“何曼云在李家向来谨小慎微事事周全,哪怕是李姝丽给她下毒时,她也故作豁达隐而不发,为的不就是她的儿子李建业么,如今李建业患上肺痨前景全无,她也便破罐子破摔露出了真面,现在莫说是与她吵架,即便是与她撒泼打架,她也断然不会再顾及旁人的看法。”
张秀花没了主意:“那该怎么办?”
苏荷思量片刻:“其实能真正决定我嫁妆数量的,并不是何曼云,而是家主李泰安,何曼云想扣除我的嫁妆,就须得过李泰安这一关,而她说服李泰安的方式无非是示弱、卖惨,再细数我给她下毒之恶、我害李建业患病之恶,李泰安向来耳根子软,说不定就依了她。”
春兰泄了气:“那这回……咱们是不是要输了?”
苏荷没立即回应,而是转身去翻案上黄历,还有十日便要成亲了。
没有多少时间了,她须尽快将嫁妆之事敲定。
苏荷答:“何曼云能说服李泰安,我也能,我还是他女儿呢。”
她转身进内室,边走边说:“更衣,咱们去迎接‘父亲’回府。”
她必须赶在李曼云之前说服李泰安。
李泰安每日申时下值。
大多数情况下,他还会与同僚在无忧茶肆聊会儿公务、吃些茶点,于暮色时分归家。
苏荷直接等在了无忧茶肆的大堂。
李泰安刚一进来,她便起身迎上去,乖巧地唤了声“父亲”。
李泰安一愣:“丽儿……怎么也来了?”
苏荷面色郑重:“女儿有重要的事与父亲说。”
李泰安一时疑惑,与同僚招呼一声后,便将苏荷带到了二楼的包间,“丽儿究竟有何事不能在家里说,非要在此地说?”
苏荷“噗通”一声跪地,泪落腮边:“自母亲离世,父亲便是女儿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
李泰安一头雾水,想拉她起来,却拉不动,“你的亲人怎只父亲一个呢,不是还有哥哥、继母么?如今还多了个小弟呢。”
苏荷边哭边摇头:“哥哥冤枉我的情形父亲也看到了,如今继母还将哥哥患病之事怪到我头上,我承认,之前是我不懂事做了许多错事,可如今我已经改好了,也听父亲的话去嫁人,他们为何还要这样对我,在这个家,我实在是无法安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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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说,有父亲在便有你的安身处。”
李泰安仍是用力将她拉起来,继续道:“再说了,过几日便要出嫁了,眼下你该好好待嫁才是,何须再为这些琐事烦恼?”
“可是父亲,万一继母为了泄愤克扣我的嫁妆呢?”
苏荷泣不成声:“若是如此,我将来在谢家的日子也定然不好过,如今我能依靠的只有父亲了,还望父亲能为女儿主持公道。”
李泰安满口应下:“为父保证,绝不会有克扣嫁妆之事发生。”
“父亲说话算话?”
“这是自然。”
苏荷擦干泪,缓了缓,随后从袖间掏出一页单子:“父亲口说无凭,落了印信才算数。”
李泰安疑惑地接过单子:“这是……你自己拟的嫁妆单子?”
苏荷也不再废话:“这上头大半产业皆是母亲的嫁妆,母亲就我一个女儿,自然由我带走,其余田庄铺子乃是李家几处边缘地带的产业,女儿相信父亲不会不舍得,好歹我也姓李是不是?”
偏偏李泰安就是不舍得。
李家在银钱方面向来不宽裕,不然多年前他也不会违背意愿娶一个商贾出身的郭氏。
这几年他费尽心思打理产业,并在仕途上潜心经营,这才得以让李家库房越来越充盈。
可再充盈的库房,也经不住这嫁妆的折腾啊。
见他不吭声,苏荷再次开口:“我这嫁妆与谢家送来的聘礼相比,也并不算多丰厚吧?”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李泰安也并没吃亏。
其实谢家下聘时苏荷还在别院,但她也听说了,那聘礼足有六十余台,几乎占了大半条街。
李泰安看着眼前的苏荷,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
他那个飞扬跋扈长了脑子没长智商的女儿,何时变得这般心机深沉了?
他推辞道:“此等大事,我好歹要与你母亲商量商量。”
“父亲明知继母会为难我,却还要与她商量?”
苏荷一副豁出去的架势:“那女儿现下便去楼下找父亲的同僚,让他们来评评理,女儿所要这些嫁妆究竟合不合理、正不正当。”
一听要找同僚评理,李泰安立即软下语气:“家里的事,哪有往外说的道理?”
苏荷哭着回:“女儿现下哪还有家,女儿就想要个道理。”
李泰安长叹一声,总算松了口:“罢了罢了,为父允了你便是。”说完从袖间掏出家主印,结结实实盖在了那页单子上。
落印无悔!
嫁妆之事,铁板上钉钉。
苏荷也暗暗舒了口气。
她赢了。
从无忧茶肆回来,张秀花的脸都要笑烂了,麻溜跑去后厨,给她的小姐炖了一盅热乎乎的参汤。
此时正院里,何曼云在崩溃大哭。
儿子遭受无妄之灾也便罢了,如今连夫君也背着她给那小蹄子大笔的嫁妆,且还落了家主印。
这印信一落,事情便再无转换余地,否则,小蹄子拿着那嫁妆单子去外头肆意宣扬,家主的脸还要不要了?
她哭完又开始摔杯打盏,弄得屋中满地狼籍。
李泰安忍无可忍,转背去了姨娘的院子,去陪他的小儿子了。
此时墨香院里,李建业却在一边咳嗽一边深思,一个人生来就有的胎记,怎会平白无故消失呢?
为何呢?
而依香院里的苏荷,一夜无梦,睡了个踏踏实实的好觉。
接下来几日,她要安心地待嫁了。
13. 成亲
苏荷成亲在即,但李家无人真心为她操办婚事。
何曼云视她为眼中钉,直接摞了挑子。
李泰安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毕竟他自认为给出的嫁妆已对得住这个女儿,别的便不想再费心,直接将一应事务交给了府中的管事夏壮。
夏壮不过是个中年大汉,哪能面面俱到地操办好女儿家的亲事?
故尔,事事潦草,事事敷衍。
所幸张秀花不是个马虎人,她摆出一副泼辣的架势,处处争取、时时紧盯,总算让府中的一应准备基本到位。
成亲时间只剩两日。
张秀花替苏荷清点完嫁妆,幽幽叹了口气。
苏荷疑惑:“莫非是数目不对?”
“小姐放心,数目分毫不差。”
“那姑姑为何叹气?”
张秀花的胸口莫名涌出一股心酸:“我就是想你娘亲了。”
苏荷沉默了片刻。
随即走到门口,看向明晃晃的天光:“姑姑,你一定要记住,这并不是一场真正的婚礼,这只是咱们的权宜之计。”她像是对张秀花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张秀花苦着脸:“可……小姐的清白……”
既然是成亲,便意味着要与男子同房,如此,属于女子的清白也就没了。
苏荷回眸,微微一笑。
屋外的天光在她周身映出一圈光晕,她说:“姑姑,那些不重要。”
张秀花哽了哽,一时无言。
这个孩子啊,向来主意大,她也莫可耐何。
二人静默相对良久。
片刻后苏荷忽然问:“姑姑觉得,我娘亲是个怎样的人?”
“你娘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张秀花回望往事,娓娓道来:“刚见你娘亲那会儿,我还不敢与她打交道呢,我就是后厨一粗使的仆妇,身子壮,力气大,你娘亲却是个娇娇弱弱的美人儿,不知底细的人瞧了,还当她是杜家的主子呢。”
她说着笑了笑,又长长叹了一声:“后来有一次,我因为熬得汤水太咸,挨了杜家那个柳夫人的板子,致使整个后背溃烂得不成样子,痛得我啊,只剩最后一口气了,是你娘亲偷偷给我买来药膏,又偷偷给我一日三餐地送饭,这才让我活了下来,说白了,我这条命呀,就是你娘亲给的。”
苏荷百感交集:“怪不得当年娘亲会将我托付给姑姑,姑姑原是她最信任的人。”
张秀花含着泪,重重点头。
往事如烟如雾,有难过,亦有幸福,但一切都回不去了。
两人正闲聊着,春兰突然进屋,冲着苏荷噗通一声跪地:“求小姐行行好,救救我的朋友吧。”
苏荷急忙将她扶起:“咱们是姐妹,别动不动就跪。”
又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春兰急得语不成句:“小莲……小莲出事了。”
苏荷一时没听明白,“小莲?”
“就是……就是上次偷偷告知咱们何曼云要扣嫁妆的那个姑娘,估计是被何曼云发现了什么端倪,现下已被打了一顿板子,正关在柴房,说是明日清早要带到西市去发卖了,眼下世道艰难,还不知小莲会落到何处,若是落到窑子里……”
春兰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别慌、别慌。”苏荷轻声安抚她,转而问:“当真是在西市发卖?”
京城有两大口马行,一个在西市,另一个在东市。
而所谓口马行,便是混合着奴仆与牛马交易的市场,在颠沛流离的那几年,她与张秀花也常被人捆绑着,与一群牲口站在一起,任人挑选。
奴仆之命,贱如猪狗牛马也。
她又补了句:“须得确定好发卖地点才好营救。”
春兰想了想:“听车夫说,府里的管事是吩咐他明早去西市的,应该错不了。”
苏荷应了声“好”,转身去案前写信。
随即将信叠好,再从木柜里拿出一袋银子,一起递到春兰手上:“你去平安巷找青叔,让他明早带你一道去西市,买下小莲。”
青叔是个六旬老头儿,也曾是苏荷救济的饥民。
当初因他浑身生满脓疮,她便将他安置在别院的杂物间里养病,回城后又在平安巷给他租了屋子,没成想这老头儿病愈后却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在城中修鞋卖豆腐,竟将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且还时不时地救助一两个老弱妇孺。
如今平安巷的屋子里住了好几个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饥民,大家搭帮着在城里自立更生,做小生意、讨生活。
春兰掂了掂那袋银子:“小姐给的……是不是太多了?”
往常在口马行买个丫鬟顶多也就二十两银子。
“只能多不能少,以确保不出岔子,余下的银子给小莲,让她先在平安巷里安顿下来。”
春兰连连点头,道了声:“多谢小姐。”
苏荷答:“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快去吧。”
春兰匆匆出了府。
于次日清早与青叔赶往西市,买下了小莲。
就在小莲被救时,墨香院的李建业仍在琢磨着那道消失的胎记。
那会儿阳光正暖,院中鲜花盛开,成群的蝴蝶在扑闪闪飞舞。
牛二正猫着腰躲在花丛里看话本子,连主子靠近时也无知无觉。
李建业气得伸脚一踢,“狗东西,竟敢躲在这儿偷懒。”
这些时日他事事不顺,正愁没地儿撒气呢,如今遇上一个触霉头的,还不得狠狠惩治。
他踢了一脚后仍不解恨,又扑上去挥拳殴打,直至将自己折腾得连连咳嗽才罢了手。
牛二也被折腾得满脸伤痕,趴在地上连连求饶:“求少爷饶过小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李建业好不容易止了咳,一眼瞥见落到地上的话本子,蓝色封皮上赫然写着《为奴》二字。
他缓了缓,随口问:“书是从哪儿偷来的?”
牛二战战兢兢答:“小人不敢,小人是出府采买时在路上捡的,刚好……小人识得几个字,所以就……看了一下。”
他又问:“里头讲的什么?”
牛二答:“讲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一个……奴婢的故事。”
李建业没耐心了,再次上前踢了牛二一脚。
他一发力就要咳嗽,直至咳嗽止息,才喘着气说下去:“你最好别给老子废话。”
牛二声音发颤:“里头讲的是……是一个奴婢杀了主子,然后……然后易容成主子的模样……找仇家报仇的故事。”
李建业闻言一顿:“易容?”
他听人说过易容,却从未亲眼见识过。
李建业思量片刻,上前捡起话本子翻了翻,脑中兀地灵光一闪,那个李姝丽莫非也是易容而成?
如此,消失的胎记便也能解释通了。
如此,真正的李姝丽莫非也被杀了?
他胸口莫名一阵狂跳,好似想通了某些关要。
却又无真凭实据,一时也不敢妄下结论。
明日李姝丽就要出嫁了,再想惩治她可就难了。
他得在此之前找到真凭实据,当众揭露她的嘴脸。
李建业立即吩咐牛二:“去跟夏壮打听一下,之前那个温婆子去了哪里。”
温婆子乃是李泰安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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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氏的随嫁仆妇,李姝丽的出生、长大皆有温婆子陪伴在侧,对李姝丽可谓是了如指掌。
郭氏死后那温婆子也得了重病,听说是让人另行安置了,也不知安置在了何处。
牛二得令后急忙去找夏壮。
不过两盏茶功夫,便匆匆回来禀报:“少爷,打听到了,温婆子被安顿在府邸后巷的一间排屋里,据说病得很重,药石无医,眼下也不知是生是死。”
李建业面色阴沉:“那咱们现在便去排屋,看看她是死是活。”说完起身出了门。
后巷简陋破败,四处污水横流。
住在后巷排屋的人,皆是李府的小厮、仆妇。
温婆子以前在主母面前得宠,自然不会住在这等居所,如今主母亡故,府中又换新的主母,她也跟着一落千丈,被排挤到了这里。
李建业捂着鼻子穿过长长的台阶,终于在台阶尽头找到了温婆子所住的屋子。
那会儿正值午后,外头艳阳高照,屋内却冰冷阴暗。
温婆子躺在一张架子床上,身上搭着一床破被,一动不动,看上去似在昏睡,又似是死了。
李建业受不了屋内的怪味,只站在门口,让牛二上前去唤温婆子。
牛二依令上前,试着唤了好几声“温婆子”。
床上的温婆子却双眸紧闭,毫无生息。
牛二只得伸手去探温婆子的鼻际,随即禀:“没死,还有气。”
李建业吩咐:“继续唤,直到唤醒为止。”
这一日余下的光阴里,牛二便一直在排屋里唤温婆子,但也一直没将其唤醒。
李建业郁郁不甘,次日便带了郎中前来。
哪怕是扎针,他也要将这个老婆子扎醒。
而这一日,也正是苏荷出嫁的日子。
大清早府门外就传来阵阵炮竹声,府中各处皆红绸飞扬满目喜庆。
李泰安与何曼云也双双去门口迎客。
毕竟是李家的喜事,有来客便有份子钱,谁不爱钱呢!
张秀花也大清早请来了喜婆,为苏荷绞面、梳妆,再换上红彤彤的嫁衣、绣鞋。
少女本就长得明艳动人,如此一装扮,当真是千娇百媚风华绝代。
连喜婆也忍不住赞叹:“老奴服侍过那么多位娘子,今日倒遇上了一个仙子般的人儿。”
张秀花听得直乐呵,少不得又给了婆子一把喜钱。
此时谢无痕也骑着高头大马出了府邸,领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直往李家而来。
他一袭玄色礼服、玉冠束发,俊朗的五官如刀削斧劈,刻画出最凌厉的线条,似比那头顶的暖阳都要明媚而耀眼。
街上百姓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吴生领着一帮差役在前方疏通,才得以让迎亲队伍顺利通过。
有人在小声议论:
“谢家大郎不是不近女色么,怎的突然就娶亲了?”
“娶的还是一个小官的女儿呢。”
“嗐,不就是那李泰安的女儿么,据说性情跋扈的很。”
“谢家大郎岂不是有苦头吃了?”
……
谢无痕俨然没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议论。
他始终下额微抬,眸中流露出与生俱来的优越与自信。
他也始终相信,一个救助过他的人,是值得他豁出力气来救助的。
谢家与李家隔着两条街。
不过半个时辰,迎亲队伍顺利抵达李家门外。
炮竹声响彻云宵。
新郎翻身下马,进府迎娶新娘。
而在后巷的排屋里,在郎中的针炙下,温婆子也终于悠悠醒转过来……
14. 成亲2
李建业已经急不可耐了。
他听到了噼里啪啦的炮竹声,知道那谢无痕已经到达李家、马上就要迎娶走李姝丽了。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所幸温婆子及时地醒了过来。
昏暗的光线里,温婆子意识迷离、面容枯槁,唯有双眸闪烁着两点微弱的磷光,
郎中言:“此人已到弥留之际,还请公子有话尽快问,若是晚了,人便没了。”
李建业不耐烦地催促:“你们且先出去。”
牛二领着郎中识趣地出去了。
李建业顾不得屋内难闻的气味,上前几步行至床前,急切问:“温婆子,你还记不记得李姝丽背后那块胎记?”
温婆子眼眸翕动,好似没认出眼前之人。
李建业蹙眉,只得重复又问了一遍。
温婆子吃力地喘着气,喃喃低语:“胎记?”
“没错,左侧后背蝴蝶骨处,一块心形的红色胎记。”
李建业压着心头火气,循循诱导:“你可是看着李姝丽长大的人,以往她沐浴更衣时你少不得在旁伺候,一定是见过那块胎记的。”
他说着还将一页纸张呈到她面前,纸张上原模原样地画着胎记的形状。
温婆子似懂非懂,神色却比先前振作了不少。
她伸手摸了摸纸张上的红色心形,泪涌出眼眶:“小姐……小姐可不喜欢这块胎记了,说……说一定要想办法去掉。”
李建业胸口一松,温婆子总算是想起来了。
继而又心头一沉:“她当真去掉了?”
温婆子无奈摇头:“夫人为小姐想了不少法子,还……还向好多郎中求助,但没一个人有法子去掉,去不掉啊,这可是胎记,是……老天爷做的记号。”
“可如今李姝丽背上已经没了胎记。”
温婆子仍是摇头:“不可能的。”
李建业抑制不住心头的亢奋,果然,这个李姝丽是假的。
“温婆子,现在有人冒充李姝丽进入了李家,你赶紧随我进府去指认,顺便去找到你那位真正的小姐。”他说着伸手就去拉床上的温婆子。
但温婆子病入膏肓,身硬如石,他拉不动。
且稍一用力,他又开始咳喇,咳得恨不能将脏腑也吐出来。
李建业好不容易止了咳,再想劝温婆子时,温婆子又进入了迷离状态,她喃喃自语,言辞里透出几许诡异:“我家小姐怕是……怕是早已与夫人团聚了,老奴……也该去了……”
她神色稍缓,眼里的光亮渐渐黯淡,渐渐合上双眸。
温婆子死了!
李建业心头不甘,却也早有防备。
他将提前备好的封泥拿出来,涂在温婆子的手指上,继而将那根手指重重按在了画有心形胎记的纸张上。
李建业脚下生风,转身出屋。
趁着假李姝丽还未被迎出府之际、趁着宾客盈门众目睽睽之下,他要将她的面具撕得粉碎,他要让谢无痕看看自己究竟娶了个什么东西。
当然,他并不再乎那个真正的李姝丽去了哪里。
他也深知温婆子死无对证,而自己手里这张按有指印的纸也并无多大说服力,但至少能让更多人去质疑假李姝丽的身份,也能在更大程度上去打击报复这个假李姝丽。
李建业想来便觉心头畅快。
他忍着咳嗽,大步流星急步如飞,很快从后门进入了府邸。
此时府邸内,苏荷已盖上红盖头,由傧相与张秀花领着出了依香院的拱门。
拱门外,宾客齐聚、炮竹声声。
透过薄薄的红纱,她看到那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正一袭玄色礼服、被众人簇拥着朝她走来。
待行至近处,他伸手牵住了她的手。
肌肤相触的瞬间,苏荷本能地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她忍住了。
这是一双带有温度的男人的手,掌心覆有薄茧,指节富有力量。
哪怕被他随意地牵着,也能感觉到那克制了的力度。
二人并肩而行,从正院徐徐走向府门外。
宾客们在起哄:“愿新人恩爱,如凤和鸣。”
“愿谢大人百年好合,共谱云雨之乐。”
还有顽皮的孩童拾来一篮花瓣,挥手洒向新人。
粉色花瓣雨纷纷扬扬,如诗如画。
恍然间,苏荷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场梦境里,无来处、亦无归途。
李建业已开始小跑,哪怕咳嗽也未停住步伐。
他一定要赶在李姝丽出府前拦住她。
他一定要让她身败名裂!
李建业已穿过了正院前的甬道,再拐过一个路口便是通往府门口的大道,他只需站在大道上一声呼喝,便可将这场喜事喝止。
他即将拐上大道了,只差几步了,他忍着咳嗽加快速度。
但他还未来得及拐过去,便被人从身后重重击了一闷棍。
李建业挣扎了一下,想转过身看是何人袭击了他,但他实在没力气了,随即身子一软,晕倒在地。
方亦成环视一圈,四下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
所有人皆随着一对新人去了府门口。
他夺过李建业手里那张画着胎记的纸,再将李建业拖到了旁边的树丛里。
方亦成随即也来到了府邸的大道上,看着那对新人徐徐走远,又看到谢无痕在一片恭贺声中将新娘送进了轿辗。
暖风拂过,枝叶簌簌,花瓣纷纷。
暖风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暗暗握拳,转身离开。
迎亲队鼓乐齐鸣,又浩浩荡荡地从李家行往谢家。
谢家百官齐聚,连皇帝也差内侍送来了贺礼。
新娘刚一落轿,府中便炮竹声不断,道贺声更是连绵不绝。
谢无痕抱拳施礼,一一道谢,随后仍如先前那般牵起新娘的手,走向正厅。
正厅里,谢母徐南芝已坐高堂。
她身侧的椅子则空着,算是留给亡夫谢磊的位置。
此时屋内屋外挤满了人,谢家二房谢谨也在帮着侄儿来往应酬。
新人被众人簇拥进屋,在傧相喜庆的呼声中拜天地、拜高堂,最后夫妻对拜。
徐南芝满脸欣慰,道了声:“愿我儿我媳情深意长,永结同心。”
傧相又是一声大呼:“送入洞房……”
入了房内,苏荷总算是舒了口气。
今日大清早起来,几番折腾,还没吃一顿像样的饭呢,如今已快到酉时,她早已是饥肠辘辘。
可眼下新来乍到,怎能唐突?
张秀花瞧出端倪,找了个借口,将房内两名丫头暂时请了出去,只留了春兰在房内,随即掏出随身携带的饼子,撕了一半,从苏荷的盖头下递过去:“小姐先垫一垫。”
苏荷不解:“姑姑为何只给一半?”
明明整块饼子也不过巴掌大。
张秀花小声提醒:“小姐今夜要与姑爷洞房呢,吃多了肚子会闹腾,届时……怕是会出洋相。”
苏荷叹了口气,抬手掀掉了红盖头。
张秀花一惊,急忙上前阻止,“这盖头怎能自己掀呢,要等姑爷……”
苏荷自顾自地将盖头攥在了手里。
她语气郑重:“姑姑,我与你说过的,勿要将这场婚事当真,也勿要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担心。”
张秀花喉间哽咽,一时无言。
连春兰也默然垂首,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们固然晓得这场婚事当不得真,但当周围所有人都在当真时,她们便免不得陷进假戏真做的惯性里。
苏荷又说:“但凡我们有一点点当真,来日想要离开时,便会多上许多束缚与羁绊。”
张秀花胸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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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涩难言。
女子的亲事向来如第二次投胎,可这女娃俨然不将其当回事,她满心怜惜,却也别无他法。
张秀花终归将另外半块饼子递给了苏荷。
这不仅仅是半块饼子,这更是她的无奈与妥协。
苏荷吃完饼子,又饮了一盅茶水,腹中总算好受了些。
天已黑严了,屋中红烛闪烁。
屋外却是嘈杂声一片,宾客们在嬉笑、聊天、划拳、饮酒,整个谢府犹如一口煮沸的汤锅。
直至到了戌时,屋外才渐渐安静下来。
不久后,便传来了渐近的脚步声,是新郎倌儿来了。
张秀花眼疾手快,连忙将盖头重新盖在了苏荷头上。
不过须臾,身着礼服的谢无痕推门而入。
他步覆稳健、面色沉静,看上去似滴酒未沾。
一婆子领着几名婢女跟在他身后,婆子手中端着酒壶与酒盏,俨然是为二人准备的合卺酒。
谢无痕看了眼床沿上盖着盖头的苏荷,迟疑片刻,转身坐到了床前的锦凳上,与苏荷面对面。
婆子在笑吟吟地提醒:“少爷,该给新娘子揭盖头啦。”
婢女立即上前递上了一杆秤,寓意称心如意。
谢无痕接过杆秤,随手一挑,便将盖头从苏荷头上挑离。
闪烁的红烛下,苏荷第一次看向了这位赫赫有名的少卿大人。
其实之前她与他也见过,但每次要么隔着黑暗、要么隔着距离,要么隔着朦胧的盖头,只有此刻、此地,她才与他这般近距离地四目相对,无遮无拦、无阻无挡。
这是一张俊朗的男人的脸!
白皙、英挺,仪表堂堂,深邃的五官里藏着冷静,亦藏着深沉。
他微微一笑,笑的时候一侧嘴角拉出向上的斜线,声音温润悦耳,若清泉流淌,“李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婆子立即提醒:“少爷该改口了,该称‘娘子’啦。”
谢无痕痛快地改了口:“娘子,咱们又见面了。”
苏荷垂首,以示礼貌回应。
婆子提步上前,一边斟酒一边祈愿,“二位新人快饮合卺酒吧,饮下这杯合卺酒,往后日子一起走;情意长,福满堂;酒意浓、子孙旺。”
新人双双接过酒盏,交颈而饮。
婆子紧接着又说了一串顺溜的吉祥话,这才收起酒盏出屋。
谢无痕环顾一圈屋内,随口吩咐:“你们都退下吧。”
屋内婢子皆鱼贯而出。
唯有张秀花与春兰惶然未动,齐齐看向苏荷。
苏荷也道了声:“你们也出去吧。”
张秀花这才拉着春兰,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屋内只剩下二人。
谢无痕率先开口:“于御前冒然求娶李姑娘,恐让李姑娘觉得唐突了。”说完起身退了两步,歉意地抱拳施了一礼。
苏荷答:“贫妾来自小门小户,能嫁给文武双全声名显赫的少卿大人,乃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觉得唐突。”
“李姑娘过奖了。”
他又改回了原来的称谓,嘴边浮起一抹浅笑,眉眼中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与自信,亦或是自负:“实不相瞒,谢某此生本无婚娶的打算,但不巧的是,谢某无意中得知当朝年过六旬的尚书令周平有意求娶李姑娘,为报答李姑娘当日的‘一饭之恩’,谢某这才斗胆抢先一步于御前求娶,以图让李姑娘摆脱与周平的亲事。”
或许是他的自信与优越刺伤了她。
亦或是她从他的自信与优越里看到了另外一些人的影子,譬如杜玉庭、譬如周元泽、譬如李姝丽。
她反问:“为何大人会以为,嫁给大人就比嫁给周平更圆满呢?”
谢无痕一愣,好似突然被人兜头淋下一盆冷水。
他,竟比不上一个六旬老翁???
15. 成亲3
谢无痕转身在屋内踱步,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不可置信:“未必李姑娘想嫁给一个六旬老翁?”
苏荷面色不变:“周平不只是老翁,他还是权倾朝野的尚书令。”
那潜台词是,比他这个大理寺少卿的权势可大多了。
谢无痕止步,意味深长地看她。
他幽黑的双眸里仍带着某种优越,那是天之骄子与生俱来的看人视角,可细瞧之下,那份优越里似又暗含着某种挫败。
没错,眼前这个手无缚之力的六品官的女儿,挫伤了他的自尊。
他说:“看来,我倒像是坏了李姑娘的好事?”
不是“像”,而是他确实坏了她的好事。
若是能嫁给周平,她杀周元泽时定要方便许多。
苏荷也于床前起身,行至镜前,自顾自取下头上的凤冠,轻轻置于妆奁上。
她背朝他,回:“事已至此,再说旁的,无益。”
谢无痕简直要被气笑了。
他本想孑然一身的,为了救她才娶了她,没成想,对方压却根儿不领情,甚至还心怀怨气。
他语带嘲讽:“李姑娘好似还委屈上了?”
苏荷转过身来,坦然迎视他的目光,“大人是觉得,以贫妾这等出身能嫁给声名显赫的大人,没有资格委屈,对吗?”
谢无痕立即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荷反问:“那大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仍看着她,沉默了几息。
其实他有些疑惑,这偌大的京城竟然还有这般女子!
以往他见到的那些女子,要么对他百般示好、要么柔柳扶风期期艾艾,如这般宠辱不惊镇定自若的女子,倒是头一回见。
谢无痕以拳抵额,轻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若是李姑娘不满意这桩婚事,也尽可自便,我绝不阻拦,这也是当初我决定救助李姑娘时的意思。”
“既已嫁入谢家,贫妾断然没有再离开的道理。”
苏荷提步上前,走近他,她矮了他大半个头,看向他时需微微抬颌,但她不只抬了颌,还抬了手,“时辰不早了,让贫妾伺候夫君更衣就寝吧。”
她将称谓都改了,唤了他“夫君。”
谢无痕兀地抓住了她伸向他领口的手腕。
他手掌大,她细细的腕不过盈盈一握。
莹莹烛火下,二人四目相对。
也就在那一瞬,她清晰感受到了他身上一闪而过的杀气,犹如当日他在街头飞身杀囚时的情景。
苏荷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片刻后她说:“夫君弄痛我了。”
他又兀地松开了她,随即后退两步:“是我鲁莽了。”
二人默然对望,继而双双扭头避开视线。
屋内的氛围瞬间尴尬至顶点。
谢无痕再次开口:“既然李姑娘决定留下,我定会予以善待,只是希望李姑娘到时莫要后悔才好。”
毕竟,她自己都承认想要嫁给那个六旬老翁!
“夫君若能善待贫妾,贫妾又怎会后悔?”
苏荷说着上前几步,继续靠近他,近到与他呼吸可闻,“婚事既成,夫君不该再唤贫妾‘李姑娘’了。”
她眨着一双杏眼,灼灼光华。
他滚了滚喉头,唤了声“娘子”。
苏荷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温婉的笑,随即再次朝他伸出手腕,“夫君该宽衣就寝了。”
他这次没有拒绝,任她柔胰般的手在自己身前游走,解开领口、解开玉带,再脱下身上厚重的礼服,直至只剩一袭月白色中衣。
他挺立的喉头在频繁滚动,百般不自在。
他向来不近女色,侍从只有吴生一个。
他从没被女子这般近身伺候过!
苏荷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红了的耳尖。
她问:“夫君这是……还没准备好么?”
他故作不屑:“我是个男人,没什么好准备的。”
苏荷也故作轻松:“那现下贫妾便伺候夫君去沐浴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他说完提起长腿进了屋后的盥室。
屋中只剩了苏荷一人。
她轻舒一口气,摊开掌心,掌上全是汗。
她亦是第一次这般近距离接触男子,且接触的还是堂堂大理寺少卿。
想来,她当日杀死李姝丽时也未曾如今日这般忐忑过。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走上这条路,她便要获得他的信任,以坐稳“少卿夫人”这个位子。
谢无痕沐浴完出来,苏荷再进去沐浴。
随后二人双双就寝,她睡里侧,他睡外侧。
烛火已熄,屋中漆黑一片。
屋外起风了,将窗子吹得“噗噗”作响。
一开始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似井水不犯河水。
片刻后苏荷突然问:“夫君为何无意婚娶?”
莹莹黑暗中,谢无痕的面容仍有着英挺的轮廓。
他答:“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想要活得简单些。”
“如此看来,倒是贫妾拖累夫君了。”苏荷说着从床的里侧往外挪,挪到了他身前,结结实实靠在了他肩头。
她听到了他“怦怦”的心跳声,她亦心跳如鼓。
苏荷对洞房之事一知半解。
她从小服侍李姝丽,没经历过男女之事。
张秀花虽比她年长,却也羞于提起这些。
偏偏在成亲前夜,何曼云也未曾按仪程送来《素女经》教她。
一切都要靠自己去试探、去摸索。
她以肘支身,悬于男人身体上方,看着黑暗中男人朦胧的脸:“莫非……夫君今日不打算与贫妾行夫妻之礼了?”
她听到了他颤动的气息,随即见他起身,一把将她抱住。
他说:“我现在……便与娘子行夫妻礼……”
一切都很生疏,一切都很莽撞。
苏荷想到会痛,但没想到除了痛,还会这样令人无地自容。
(此处删除若干字)
苏荷好难受,一直在忍!
她以为要忍受很久,却不想,男人兀地停止了动作,随后开始静静喘息。
结束得还算快,苏荷暗舒一口气。
谢无痕却坐起来,隔着黑暗看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随即转身下床。
苏荷不知他这一眼究竟是何意,却也跟着坐起来:“我去给夫君点燃烛火。”
“不用了。”他自顾自地摸黑去了盥室。
他的语气似有些不快,莫非是意犹未尽?还是不满意?
总之不论如何,她已与他洞完房,已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少卿夫人,她安心了。
谢无痕洗完出来,苏荷也下床去盥室。
屋中仍未燃烛,四处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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绰绰,可既然他想要摸黑,她也便摸黑吧,有黑暗笼罩,两人才显得不那么尴尬。
盥室里却燃了一盏烛。
橙色烛火下,潮湿的地面泛出一片粼光。
苏荷走进室内,弯下腰身,一个人静静地在那地上蹲了许久。
许久后才站起来,去浴桶旁擦洗身子。
身上有些痛,且还有隐隐的淤青,是刚刚谢无痕留下的。
但这些都是小事,都不值一提,她咬了咬牙,伸出两指狠狠按向自己小腹的穴位。
不过片刻,谢无痕留在她体内的“雨露”便淅淅沥沥流下,流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止住。
这是她从白今安给的小册子上学到的避孕法子,如此至少能清除八成“雨露”,另外两成便要看运气了。
她万不能怀上谢家子嗣,以后还得另寻法子才好。
从盥室出来,新房内仍是黑蒙蒙一片。
谢无痕坐在床头等她,待她爬上床躺下,他也才跟着躺下。
夜更深了,街巷深处传来了梆子声。
苏荷在黑暗中悄悄扯了个哈欠,她累了,想要好好睡一觉。
就在她翻了个身想要入睡时,身后的男人却突然伸臂环住她的腰身。他说:“再来一次。”
不待她反应,他便欺·身覆上来。
苏荷有些惶惑:“夫君不是打算一辈子独身的么,如今怎么还……这样?”这样的欲·求·不满。
他附在她耳边,哑声答:“如今有娘子了,自然不一样了。”
这一次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无休无止,永无尽头。
他似一个燃烧的火炉,有着源源不绝的力量,频频攻城掠地。
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冷面如罗刹的少卿大人,竟是这般索求无·度。
几乎到夜半子时,他总算风消雨止。
终于结束了,好在结束了。
苏荷觉得自己已成一摊烂泥,没丁点力气了。
他仍抱着她,用滚烫的热气环绕着她。
他说:“娘子可以好好睡觉了。”
他的语气格外轻快,好似终于心满意足。
次日天蒙蒙亮,张秀花便进屋叫醒了苏荷。
苏荷睡眼惺忪,看了眼旁边的枕头,问:“他呢?”
张秀花答:“姑爷早就起了,正在书房忙公务呢,他让婢子们别叫醒小姐,让小姐多睡会儿,可小姐待会儿还得去给谢家老夫人及谢家二房三房的长辈敬茶呢,万不能误了时辰。”
“辛苦姑姑,我知道了。”苏荷披衣下床。
张秀花抬眼瞥见她锁骨下一块红印子,不由得心生怜惜:“昨夜,姑爷对小姐……可还好?”
苏荷答得轻松:“好着呢,姑姑放心。”
她起床更衣、洗漱,正欲去修剪窗前的一枝花束,却蓦地看见窗外那株老槐树上站着一个人,正是方亦成。
方亦成见她瞧见了自己,身子一跃,如飞鸟般自窗口入得屋中。
张秀花大吃一惊,连忙关了屋门,以免让旁人瞧了去。
毕竟小姐刚成亲,房中出现外男,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方亦成也不废话,直接将一个瓷瓶递给苏荷:“这个月的解药。”
苏荷伸手接过,道了声“多谢”。
方亦成又将一页纸张递给苏荷:“这是李姝丽身上胎记的形状,位置在左侧后背蝴蝶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