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了路人男之后》
3. 第 3 章
花楼的妓子曾与沉清叶说过,人临死之前会看见走马灯。
那妓子打着一身浓郁的脂粉,依旧掩不住身上的红疹,那年沉清叶年小,是花楼的杂役。
平日最纠结的,除却每日累进骨缝里的重活,便是偶尔牙齿略有松动,有比他年岁大些的杂役说这是到了换牙的时候。
他那时不知何为换牙,日前掉了一颗,本想自己留着,想看往后还能不能再按回去,却被那杂役拿着一下子扔到了房梁上。
当日又有其他松动的牙,他忧心烦虑,回话也敷衍许多。
如今想来,该问的更清楚才是。
毕竟那可是,他之后尚不过十年岁月,便定会遇到的东西,怎能不问的更清楚些呢?
“那是什么?”
妓子的脸掩在暮气沉沉之间,望着空洞洞的前方,涂着猩红口脂的唇一开一合。
——那是将死之人才能看到得东西。
将死之人。
——啊,走马灯。
他也望见了。
雪下的太大,眼前却是一片昏黑,他最早的记忆,便是被人牙敛入麻袋里卖入花街,麻袋在他的眼前摇摇晃晃的光景。
那年他尚幼,自保却似本能。
被卖入花楼,他亲耳听见那些污秽,亲眼看见那些腌脏,不愿沦落,更不敢沦落,寻了千百种办法只为救他自己脱身。
那年他拒了贴身伺候小倌的清闲差事,选择当粗奴,每日在花楼他最早起,拖地浣衣,挑水布置,整座花楼共三层,他从早繁忙到晚,比接客的小倌妓子都睡得更晚。
他只求能从这里出去,便是双手洗到破损流血,每日夜里,双手双脚都痛到他觉得发烫的地步。
他自幼便比他人更聪慧,知晓不能一声不吭,不表现出自己的有用之处任人宰割,他亲眼见过与他一同被买进来的男奴,因被麻袋揣着的时候受了惊吓被吓傻了,整日闷闷无语,却被花楼一下子想起来,拖着去会了客。
回来的时候,恰是昏黑天,花楼的伙计将那傻奴披了件衣裳随手扔进大通铺里,他一身的怪味儿,有奴隶被吵醒的,皆捏着鼻子嚷嚷太臭,甚有者,直白要他爬起来滚蛋。
沉清叶抬头,朝对面躺着不动的人影看了又看,去外头打了盆水轻手轻脚的进来,拿着巾帕给他擦洗。
却碰到一手的猩红血。
那男奴身子纤细瘦小,浑身的伤,似是被鞭子抽的,皮开肉绽,沉清叶不知该如何擦才好,他抖着手,摸到许多白色,混着红色的液体。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手却颤个不停。
那傻奴从来也没有说过话,似是从一开始便没了说话的能力。
但那日,沉清叶听那男奴,轻轻说了句:“疼。”
当日,沉清叶忙到夜半,最晚回来,他困累到倒头便睡,却记着给那傻奴带了块自己省下来的干饼。
第二日,干饼搁在原地,傻奴一口都没碰,身子已经冰凉了。
沉清叶亲眼见他死相,从此之后,他在花楼耳濡目染,更加倍习得如何讨他人喜欢的办法,拼了命想要花楼的人们记得他的能干,而不是注意他其余之处。
那年年关将近,他亲自替花楼置办年货,一个人扛着比他人都将重的货,弯着身子,挤着肺腑爬上楼去,一趟又一趟。
那日夜里,花楼的老鸨省了找人搬货的银钱,记下了他,道了句:“倒是个能干的。”
他当年无知,因这么一句话在夜间喜极而泣。
却根本不知,那时他瘦若干骨,瘦小年幼,是老鸨还没瞧出他其他价值。
那之后,老鸨没过多久便将他揽入花楼正经的杂役里头干活。
沉清叶在春天时,拼了命想多学一样手艺为将来打算,因他听花楼里的旁人说,未来的打算是最重要的,他当时信未来定会好,且自知聪慧,从之前开始便替账房算账,偷学如何写字算数,但账房每每经他算过后,便忙忙将他推出去。
沉清叶知这账房无他的地界,苦寻长处,偶然之下,他给妓子送衣衫时,撞见了花楼雇的挽发师傅过来给妓子挽发。
他只偷学偷看了几回,便记下了三四种发髻的样式,为着好学练,他头发留长了些,对着妓子送的破镜亲手学如何挽发。
听说那挽发师傅,曾经也是花楼的杂役。
如今他一早自花楼出走,因挽发手艺在外自立门户。
沉清叶也想如此。
做梦都想。
他每日依旧是从早到晚干那些粗活,难得歇下,便是去雇不起挽发师傅的妓子那边给她们挽发。
每每听得一句夸赞,他便兴高采烈,更令他高兴的,是老鸨听他手艺之后,非但没有责怪,还要他过去每日给她挽发。
沉清叶极会招人喜欢,时常逗得老鸨喜笑颜开。
老鸨见他实在年幼,又没破身子,竟在那年冬天,将沉清叶收为义子。
老鸨一生无子,义子却收了几个,他自知此次当真撞了大运,甚至不可置信,跪在地上愣愣看着老鸨。
老鸨当日笑着,给他取了‘青叶’二字,又觉俗气,将青字,改成了清。
他跪在地上磕头,又是笑,又是哭,只觉得自己那么久的苦与累,都值了。
他爬出来了。
完完整整的爬出来了。
他得了正经学字的机会,每日有两餐饭食,冬日再不用穿小且破的夏服,但他丝毫未有懈怠,每日依旧精进着挽发的手艺,甚至将账房,管事的活儿揽进手里,让老鸨连雇佣账房与管事的银钱都省去。
他将一切料理颇好,常得老鸨称赞。
花楼的妓子,小倌常言,老鸨仅会对清叶露出几分笑意了,其余时候宛若夜叉,可怖可怕。
如此不过半载时光。
他照常在老鸨身后替老鸨挽发,那日阳光灼目,老鸨瞧着铜镜里他的脸,一声也未吭。
那段日子,老鸨时常如此不言语。
如今想来,他究竟有多蠢。
竟半分也没有发觉。
才至后头,摔落进更深,更暗的崖底时,他被惊仙苑的伙计拽住头发,攥住手脚,叹息他手上厚茧过多,估算着他这张脸将来接客能一夜赚得多少金银时,也不死心的使劲浑身的力气挣扎,朝着老鸨扑去,拼死抱住她将离的腿。
他以为他能让她心软。
他以为……
“母、母亲......”他抬起脸来,声音颤到支离破碎,“怎么了?为何?母亲......?究竟为何要卖了我?母亲!求您——”
老鸨回头看他一眼,神情他却忘了。
不记得了。
只记得那日也在下雪,老鸨放下咬进嘴里的金块儿:“清叶,这便是你的命,你也莫要怨我,你这张脸不做这行,可不是埋没?神仙来了都要怨我毁了你这个好苗子。”
雪越下越大了。
明心本想要身后奴随上前,探探此人气息,却被对方的指尖一下子攥紧了裙摆。
少女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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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的裙摆,印上他血淋淋的指印,他五指血肉模糊,拽住明心的裙摆死死不放。
“你——!”莲翠吓了一跳,忙要上前将此人踹开,却被明心抬手拦了。
明心浅蹙眉心,却并非是因自己的裙摆染了脏污。
她看着他,一点点蹲下来,听到对方在雪夜之间,神志不清的呢喃。
“您......了......不要走......求您了......”
不要把我卖掉。
不要走。
不要......
我只是——
我只是想,像个人一样活着。
求求您了。
明心怔怔,也恰是这时,二楼的窗棂又被人从里头推开了。
是方才那个嬉皮笑脸的伙计,望了眼底下,纳罕的“咦”了声。
却没先与明心打招呼。
而是称奇般,“当真是硬骨头,竟还没死透呢?”
“贵女,”那伙计笑脸在上瞧着明心,“恕小的多言,勿理闲杂事,雪越发大了,贵女年岁尚小,速速归家要紧。”
明心起身,觉察抓着她裙摆的那只手,依旧颤抖着紧抓未放。
好似她是他唯一生机,是唯一会救他的神佛。
他想要活下去。
明心未发一言,抬头与那伙计对上视线。
“贵女,这将死的奴隶,您总不是还要买回去罢?金银可非风刮来,您如此糟蹋,回去也不好与父母交代啊。”
明心微歪了下头,发间银饰在雪夜之间落出银辉,因他这话,少女面上落出几分笑意。
“我是要买,不行?”
莲翠惊愕看她,“娘子!”
明心与七殿下定亲在即,此时若在这秦楼楚馆买回一个奴隶,成何体统?!
伙计见明心身侧的莲翠如此神情,却是心下更定三分。
此女恐怕打肿脸充胖子,不是身上未有足量银钱,便是受家里头管制。
又探视其身上衣装,隔着距离只见布料尚好,但如此深更半夜在崇明坊转悠,还要买个男妓回去,定也是瞧上叶奴那张脸了,如此孟浪,绝非高门贵女能为。
伙计面上维持笑意,
“贵女要买,自然是行,不过小的先给贵女提个醒,此奴非比寻常,一为买来便是天价,恰恰好好的白银三百两,二为此奴烈性非常,猛虎都不吃的一身硬骨,要他去接客,不是砸人便是打人,次次都不告而终,有一回受了郑家小公子青眼,我们特给这烈奴灌了药,可他偏偏誓死不从,因此得罪了郑家小公子。”
“贵女可识得?小的说的郑家,便是贵姓郑家,郑小公子当时说了只想要他死,若贵女执意要买,可还得先过郑小公子这关呢。”
莲翠被他这车轱辘话气笑,想骂,却被明心拦下。
因被抓着裙摆,明心站在原地未动分毫,她提着灯笼,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伞未顾及的侧肩上都落了白雪。
“我识得郑家,你可识得我是哪家?”
这女子话音温柔,像是身子不太好,声音平缓虚弱无甚波澜。
伙计面上笑意一点点消退,平日提起郑家,多是人面色惶恐,或面露讨好之色。
猩红油纸伞面微抬,明心穿银衣配银饰,笑意温婉,眉目明丽,“我是明家的。”
伙计愣愣盯着她,面上神情宛若凝固,视线像是恨不能在明心的脸上烫出两个洞来,竟一下子匆匆后退,吓得将窗棂“啪”的一声关上了。
4. 第 4 章
本朝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坊间百姓,无人不识明家。
明家老太太是皇室宗亲,嫁镇国将军明长生,明长生嫡长子明遮继承父衔将军之位,又娶贵姓谢家嫡长女,日前与周国一战大捷凯旋归来,便是来十个郑家也不敢招惹的大姓勋贵。
深更半夜过来此地的女子怎能是如此世家之女。
明心听得惊仙苑楼内一众人跑下楼来,似是远远望见明家家奴的徽印,更是跪下朝明心膝行上前讨饶救命,隔着风雪,她转开视线,轻叹出口无奈的气。
她并不喜看到这些。
“将卖身契拿来。”
跪在前的老头子似是这惊仙苑的老鸨,穿的极为富贵,此时面色如黄纸,听得明心温缓平淡的声音,似脑袋里敲了记警钟,忙回头嚷嚷,“一个个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快去把叶奴的卖身契拿给贵人!”
跑去拿的却是方才那个嬉皮笑脸的伙计,他连滚带爬,极快进去楼里将卖身契翻出来颤着手交到了明心手里。
明心视线在沉清叶三字之上停留片刻,继续往下,不禁浅蹙眉心,“生于承善二十七年?”
才十四?
明心转头看了他一眼,从方才到现在,明心没看到过他的脸,因他一直在雪地里,明心想要让家奴过来将这名唤沉清叶的男奴扛到温暖地界,可每有男奴靠近,他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便抓着明心的衣摆抓的更紧,像是生怕被明心以外的人碰触到,口中唇齿不清的呐呐着什么。
“不是不是,”那伙计变得格外老实,“叶奴是我们从上阙楼买来的,上阙楼将他拐来时,听闻便是福善二十七年。”
拐来。
明心闻言,眉心越皱越紧,落到惊仙苑与上阙楼的成交字目上头,确实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天价的白银三百两。
能卖出这等天价,这男奴身上定有可取之处。
但明心并未好奇分毫。
她站在原地将卖身契叠好,“人我带走了,”她未多言语,要惊仙苑自去明家寻款,“宣隆过来,速将人背马车上去。”
惊仙苑的闻言,忙不吭声退至旁侧。
宣隆在明家家仆里力气最大,却颇为细心,他生的虎背熊腰,沉默过来,刚碰上少年胳膊,明心便觉查到,这少年浑身都颤了一下。
似感受到了极为可怕的东西般,攥着明心裙摆的手越发紧紧不放。
宣隆正要将人强扛上背,明心道,“算了。”
她将手上灯笼交给旁侧的莲翠,要莲翠撑着油纸伞,明心弯下腰身,素白纤细的指尖试着碰上少年手腕。
不论是谁碰他,他好像都在害怕般,便是如今将死之际,都在拼尽全力的抵抗。
明心的指尖一点点,揽上他皮包骨的手腕,白皙的手掌因此染满他鲜血。
离得近了。
明心竟看到,他十指的指甲全都被剥了下去,才因此,他十指乍一看血肉模糊。
明心指尖微顿,这一瞬间,心中都开始悔极方才许了这惊仙苑的金银。
这是吃人的地方,在此世间灭不尽,她知晓若今日她用权势压人不许金银,隔日,不,只要她离去,便会有其他奴隶因被泄愤的缘由继续遭遇此等非人之遇。
“不怕,沉清叶,不怕,”明心难以想象那种非人能忍受之苦痛,她不知他的经历,不知他的相貌,但能知其定拼尽全力,也想要活下去。
她忆起他方才求救,她不知他受过何等痛苦,但明心想要帮助他,她低下头道,“沉清叶,我不会走的,你信我,我来扶着你出去,你莫怕。”
——我不会走的。
他因将死而神志不清,却死死抵抗着不信她人拯救,踏入鬼门关只差这临门一脚,竟就因这么一句话而放松了浑身挣扎。
明心撑起他手臂,不顾衣裙染血,扶着他一步一步,些微吃力,慢慢的朝前而去。
唇齿之间,少女不断安抚,声音平缓温和,落入他耳中,那字字句句,比远在天边的神佛还要慈悲,让他临死之际,不住落泪。
她说:“不怕,不怕,沉清叶,我不会走的,不怕。”
*
昏黑雪夜,崇明乐坊灯火通明,内里燃光火万千。
上房春秋阁,非贵姓大族不可进,此时春秋阁内歌舞升平,异邦舞姬穿着清凉,窗外雪景纷纷落下,她赤脚在光影之间随乐翩翩起舞。
贵姓公子们或是言谈喜乐,或是望舞姬雪足皓腕久久不挪,但言谈之间最为奉承的,依旧是上首之位的七殿下沈玉玹。
“殿下,这舞姬听闻曾是翠国国君姬妾,舞艺当年便堪一绝,殿下可觉如何?”
有贵姓公子上前递出酒盏。
上首青年坐姿闲适,身穿云水蓝绣金丝线圆领锦衣,戴金玉琥珀翡翠朝珠,耳戴白玉耳珰,墨发宛若流水般半披半束。
他戴金玉冠,肤色白若冷玉,神情随意,容貌之盛远超常人。
闻听此言,沈玉玹微起眼睫,他生就一双内勾外翘的凤目,瞳仁黑浓若点漆,不笑亦带三分笑意。
光是顶着这么一张脸淡望而来,便极能够迷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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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善。”
青年话音浅淡,那贵姓公子喜笑颜开,当即赏了杯价值不菲的酒盏端着送去给舞姬做礼。
沈玉玹说完一字,便低头瞧着桌上散落的梅花酥,指尖漫不经心,从中捻了块黏腻的豆沙。
“殿下,”侍从躬身过来,“再晚回去,皇后娘娘明日得知,该有不悦。”
“嗯。”
沈玉玹自袖间抽出帕子,拭了指尖豆沙,没理会桌上明心令人送来的糕点,他起身手轻挥,春秋阁间乐音一停,沈玉玹唇畔微弯,
“宫门晚归不成体统,今夜相陪至此,诸位改日再聚。”
不少公子相留,上前恭送,沈玉玹拒了他们往外走,身后侍从关了春秋阁的槅门,跟在沈玉玹身后下楼。
崇明乐坊一夜值千金。
此处浮华美景连在宫中长大的侍从都不敢多望,恐怕深陷其中,沈玉玹却目不斜视,对四下光景明显分毫兴趣也无。
他身上衣衫配饰经光火映照,浮光掠影,下至一楼,崇明乐坊的老板拿了沈玉玹的狐毛大氅过来上前低身相送,沈玉玹接过大氅披在身上系好,刚出乐坊,便见外间大雪纷纷扬扬,地上积雪深厚。
“殿下,”老板递了油纸伞上前,“外间风雪,还请撑伞。”
身边侍从正要去接。
沈玉玹却没有理会,他未撑伞,孤身漫步出了乐坊,雪花纷纷落下,染上他眉眼发间,他叹出口含白的气,才道了句,“满身酒浊气。”
说的是方才被敬的那两杯清酒。
侍从在后不发一言,常年侍奉在侧,他最知晓沈玉玹心性。
其人对世间俗乐无甚兴趣,今夜至此,也是因春秋阁内来了京中贵姓大半,且不少还有官职在身,值得笼络。
“乘月今夜过来了。”
他喊的是明心的乳名。
“是,”侍从弯腰道,“明二娘子今夜去了惊仙苑,奴过去问,听闻,明二娘子在惊仙苑花天价买下了......”他视线微顿,看了眼沈玉玹才道,“买下了个险些被猛虎咬死的男奴。”
雪花簌簌而下,沈玉玹伸手接过,看雪花融于掌心,好片晌,那双浓黑的瞳子才瞧向侍从。
“是么?”他凤眼轻眯,“乘月当真好心。”
*
马车一路颠簸。
宋嬷嬷先行离去回明府,近日明家家主明遮凯旋而归,明心一直都是带着宋嬷嬷等人回自家,今夜却途中改了路线,选择回谢母在明心及笄之年时给她购置的一处宅院。
5.第 5 章
明心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女,却因生于将门,又早早订婚的缘故,谢母对明心私下的自在并未多有管束。
马车一路颠簸,因莲翠实在恐惧血腥,此时马车内只有明心与她方才买来的男奴。
她未顾及那没用的男女大防,担心他颠簸了伤口会痛,几乎一路都是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过去的。
也因此,明心下马车时,不仅是裙摆,衣衫整个都被血染污了。
宣隆背着他下了马车,明心紧跟在后。
也万幸因明心自幼弱症,不论是别宅还是明家主宅都有医师坐镇,众人进门便忙唤府上住着的医师醒来。
明心:“他伤的厉害,肩背似还被虎咬过,”
医师才被唤醒,本还带有几分懵怔,一进门来,瞌睡都完全醒了。
纯纯吓醒的。
“被虎咬过?我来看看。”
他忙看向床榻上的病患,要家仆们先行出去,还以为明心也会离开,谁知,明心却自己关门留了下来。
还往屋内的炭盆里放了几块银丝炭,让屋内越发暖和,才到老医师跟前,她身上银衣都染满猩红,神情平和,“先生看看,可能救他一命?”
“这......”
医师吸了口气,又掀了这少年的衣衫往里细看了一眼,眉心届时能夹住苍蝇,
“二娘子有所不知,府中虽药材齐全,却无人手,这男奴被虎咬,又经鞭抽,身上皮开肉绽新伤旧伤叠加不说,还一身残病,铁打的也熬不过今夜,老身便是神仙在世,也无法腾出几双手来赶着天明救他性命啊。”
明心指尖捻着自己的下唇,弯下腰身来对老医师道,“先生此言,若有人手便能够救得他性命?”
“也只是可能,”老医师摇头,“为此浪费珍惜药材,实在不值。”
“值不值由我来定,药材本就是给人吃的,”明心直白,“我自幼病弱,俗话久病成医,对府中药材无人比我更熟悉,先生若缺人手救他性命,不知我可否顶上?”
张医师闻言,诧愣起眼,见眼前少女腰身微弯,她面容生的柔眉杏目,此时发髻凌乱,身穿银白色锦衣,上头满是方才沾上的猩红血。
旁的贵女,光是望见此等血腥,怕是都要两眼翻白晕死过去。
盛京只知明家二娘子高门贵女,恪守礼节,却无人知其内心慈悲良善,且颇为固执。
如今照养她如亲女的宋嬷嬷,是二娘子幼时随亲眷下江南养病时,自一折磨人为乐的富户家中买下,身边跟着的莲翠,也是在寒冬天里被二娘子撞见,便毫无犹豫救其于危难。
这座别府,更是养了不知多少只猫儿狗儿,整日里一个个活蹦乱跳,明二娘从不拘着,任它们一个个来来走走,反正回了别府,便有它们的一口饭吃,一口水喝。
张医师叹出口气来。
“二娘子所言不错,可男女大防,又成何体统?”
明心望一眼床榻上的少年。
“先生,性命沉重,人命关天,我想要救他一命。”
他一身残病,新伤旧伤堆叠,一生定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之苦,拼尽全力活到如今,将死地步,依旧下意识拽住她的衣衫。
明心自幼弱症,比旁人更知想要活下去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如此挣扎着活下去的人,明心不想他人生最后见到的只是那片荒芜雪地,与雪地之上,那几块沾着他鲜血的讽刺白银。
见张医师转身出去,明心还以为张医师是生了自己的气,毕竟其也曾是宫廷御医,她忙起身,
“先生何处去?”
“二娘子都如此说了,老身自是寻奴随备药汤。”张医师离去,不忘将门关好。
寒凉一瞬涌入,又经炭火迅速消减,明心坐到床榻上,刚呼出口气,便觉自己垂落的衣摆又被旁侧人一点点攥住。
她忍不住转过头,低头看向那躺在榻上,穿着白羽衣的少年,他满身血迹,墨发散落盖住面庞,瞧不清他面容。
明心知晓不能擅动伤患,也没有靠他太近。
“你可是做了梦?”
明心话音柔缓,想起什么来,她唇畔微弯,
“我幼时几次发烧,将踏入鬼门关时都梦到了菩萨,我一直觉得是菩萨救了我的命,你若是也梦到了菩萨便好了。”
*
——菩萨?
耳畔之间,总能听到隐隐约约的说话声。
却并不烦厌。
因为从未有人,用过如此温和浅缓的声音,将话讲与他听。
从未有过。
——是菩萨吗?
终于,来将他接出这苦海了吗?
快一些。
快一些,将他就这么带走罢。
将他带走罢。
不要抛下他,不要离开......他会脱身于这苦海世间,不要扔下他,将他带走罢——
“二娘子!这男奴离了你便要咬舌自尽——!您快些回来!”
一阵吵人的刺耳动静。
继而,似是脚步声靠近,有什么扣住了他的脸,那轻柔温缓的声音不知为何添了几分怒气,
“你在做什么?快快松齿!我不走了!你快松齿!”
——松齿?
他不必亲自了结自己,菩萨也愿意带他走吗?
见其一点点松开了齿关,明心几近虚脱的收回食指,正要捡地上自己不小心摔下的药材,也是这当下一瞥,她第一次切切实实望见了自己买来的男奴生了一副怎样的相貌。
少年肤色是极少见光而导致的苍白,过长墨发蜿蜒在棕褐色的药浴之上,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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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捋贴在面颊,映衬他面色极白。
他五官宛若能工巧匠拿了细笔寸寸勾勒,本该因相貌过盛,肤色苍白而显得仙冷缥缈,偏偏少年眼尾生的微挑,眼睫长且密,右侧眼下还坠了颗红泪痣,平白带出几分旖旎惑人之色。
这便是沉清叶哪怕惹了如此多的憎恨,一身犟骨挨了数不尽的殴打鞭笞非人之苦,也无人舍得动一下的一张脸。
光是这张脸在惊仙苑甫一出现,便能要数不尽的人心生情动晦暗之思,这张脸,便是永远的摇钱树。
但明心什么都没想。
只是望着他的脸,心中忍不住叹难怪惊仙苑那种地方都能甘心花费天价将其买来。
若生得如此相貌,又无自保之能,手边空空只剩自己,便似小儿抱金过闹市,处境可想而知。
她与张医师自黑天忙活到天亮,又从天亮繁忙到午时,张医师帮着明心一共,将人扛到里间明心住着的卧房里那张拨步床上。
这少年瘦到皮包骨头,如此,张医师也累的腰酸背痛。
“接下来便要他好生歇息便是,”
张医师一夜之间好似老了十余岁,但好歹将人从鬼门关里拉出来,面上也未有不喜,
“方才老身研制的抹药,二娘子寻其他家奴给他每日涂个两次便是,不过他伤处不少,此次怕是要留不少疤痕。”
“嗯,辛苦先生了。”
明心亲自送张医师出去,目送张医师步履微慢踩着积雪回了别府内的住所才放下心来。
她绕回方才给沉清叶泡药浴的小药堂处,方才张医师调制了不少药膏出来,明心还特意要张医师调配了一份止痛的擦药。
她将擦药与银针,桑皮线,烈浓酒,金剪拿出来放入托盘,端着往卧房赶去。
这法子,还是明心偶然在一本偏门的医书上看到的。
极少有人敢试,但明心久病成医,知道他这样的一身伤痕,之后极为容易出岔子。
张医师并没有送佛送到西,这少年之后熬不熬的过去都要看天命,她却没办法置之不理。
她将托盘放到一侧,点亮卧房里所有的烛台,确保屋内亮如白昼,才放下卧房外的挂帘。
她从以前便不大喜欢身边侍女太过贴身照顾,所以立过规矩,若是她的卧房放了挂帘,侍女便要通报一声才能进来。
做好这些,明心寻了块较软的蒲团垫着坐到地上,抬头瞥了眼躺在床榻上的少年,先拿金剪烧了一次烛火,又蘸了烈酒,确保尚算干燥后,才轻轻剪下其身上衣衫。
方才他泡药浴时,穿着的是明心给他找的里衣。
因换衣裳全程都是张医师来帮衬,明心什么都没看见,此时乍然一望其身上的伤痕累累,拿剪刀的手都停顿了片晌,忍着心惊,继续,一点点将他的衣衫给轻轻剪开。
6.第 6 章
先用指头给他上止痛麻痹的敷药。
明心眼里,只有他身上的伤口。
太多了。
伤口实在是太多了。
因方才泡过药浴逼出虎涎的缘故,他身上之前有流脓的伤口只剩猩红。
伤口实在是太多,明心将敷药涂完,原本张医师做出来的将近一个月的分量,涂完竟大半盒都见底了。
明心用火燎了银针,微微抿起唇,素白的一张脸渗出闷汗。
“我要开始了,”哪怕他听不见,明心也沉声通知,“可能会比较痛,沉清叶,你要忍着点儿。”
银针刺入皮肤,明心指尖些微发颤,她到底是从未见过血光,只看过医书的贵女,缓了好片晌,才压着颤抖,稳稳当当地刺过另一面,将伤口缝合。
抬头望见对方眼睫微颤,明心抽手递了块帕子硬抵入他齿关。
少年本极为挣扎,但她说一句不怕,听话松齿,他便当真松了齿关。
虽尚不知他品性,与他几乎还是陌生人的关联。
但对方这种在昏梦之间,极为听她话的感觉,让她不禁浅笑。
明心知道,这是因为他想要活下去。
哪怕是忍受过那么多的痛苦。
“沉清叶,你真棒,疼的厉害就咬这帕子,莫要将牙关咬出血来。”
*
月上树梢,天色已晚。
明心是被外间莲翠的通报声吵醒的。
她浑身一顿,看见手边的针线药酒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给沉清叶缝完伤口后,竟就这么歪倒在蒲团上睡了过去。
“二娘子,七殿下过来了!”
听见莲翠的声音朝着卧房的方向靠近,明心应了声,拖着满身疲惫起身朝外去。
本是想让莲翠说自己已经睡下了。
但转念想沈玉玹通入别府如入无人之境,若是自己称谎被发现,多是麻烦。
虽明心觉得,沈玉玹应该不会因为自己买了个男奴这事有什么不悦,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拢了拢微乱的墨发,径直接过莲翠手里的灯笼往前走,天色昏黑,莲翠一直垂着脑袋跟在后面,待明心走到廊下,她顺着光亮抬眼一瞥,已经晚了。
“啊——”莲翠惊慌失措的声音拉回了沈玉玹的注意。
他视线自院中雪下红梅挪转,隔着昏黑雪夜,望见对面走上前来的女子。
今夜还有些下雪。
沈玉玹第一眼,望见的是她手中随寒风摇动的灯笼,光火晦暗不明,照上她最常穿的银白色衣衫。
却不似从前柔和温婉。
她银白衣衫之上沾满干涸血迹,满头一贯高束,朱钗玉鬓的墨发未束未挽,披散在身后。
寒风伴着碎雪一吹,迎上女子面门,她些微眯起眼睫,齐腰墨发随风起舞凌乱,明心站定抬起头,莹白温婉的一张脸,面颊上还残留着猩红血迹。
“皇表兄安好。”
她似是有些疲累,低下细白脖颈行了一礼,慢半拍才反应过来方才莲翠的惊呼,顺着莲翠的视线抬手摸上面颊,低头瞧了眼指尖血,视线微讶,却没当回事。
若换从前,她见沈玉玹之前,定要沐浴焚香,规整万分的出现。
但现下她太累,实在没这功夫精力,甚至懒得思忖解释。
她低垂眉目,本想就这么敷衍,等沈玉玹自觉无趣提出离去,反正从前也多是沈玉玹任务一般过来看她一眼,再主动与她告别。
隔着风雪簌簌,明心却迟迟未听到对方话语。
只觉对方视线意味不明的落在自己身上。
直到脚步声来到近前,阴影笼罩住她全身。
一股他熏惯了的沉水香伴着寒雪散过来,沈玉玹冰凉的指尖贴着帕子触上她面颊,冰的明心后颈都霎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视线自其衣襟前戴着的金玉玛瑙朝珠上抬起,与沈玉玹低垂的凤目对上视线。
他凤眸微弯,黑浓的眼瞳在直勾勾盯着她。
“稀奇,”他话音平淡无波,“乘月竟会有疏忽,你瞧。”
他将手上绣着皇室纹路的沾血帕子展到明心的眼前,阴翳俊美的一张脸上是浅淡的笑。
“没擦干净呢,怎会如此急切。”
沈玉玹一向惯用熏香。
这方帕子常藏在他袖摆里,沾满了他身上常年熏得那股沉水香味。
明心与他对上视线,“多谢皇表兄,我方才出来的急了。”
忙了一夜一日,她是切实没有留心身上血迹。
便是沈玉玹再如何对他人之事无兴趣,见她这满身血迹,怕是也要问问她方才做了什么的。
但沈玉玹却敛了帕子,神色不明,指尖摩挲着帕上鲜血道,“乘月受伤了?”
明心微顿:“并未。”
“那便好。”沈玉玹话音平缓温柔,“近日天寒,我听闻乘月日前雪夜去了崇明坊,顾念你身体便过来看你一眼,可不要忘了让张太医多加一副温补的方子。”
别府中的张医师是沈玉玹从前特意从宫内给明心拨下来的老太医。
“多谢皇表兄挂心,”明心行了一礼,“乘月一切无恙。”
两人寻常相处便是相敬如宾。
沈玉玹待她一向温和有礼,挑不出分毫差错,在外亦风评极好,天潢贵胄,礼贤下士,完美无缺。
明心太小就知自己将来会成为他的身侧之人。
为了追得上他,她苦学磨练,恪守礼节,从前仅是与他说上一会儿话,都能要她心头喜悦。
但没人知晓,其实明心切实怀念的,是幼时的沈玉玹。
当年两人尚且年幼,未卷入朝堂风波,明心的回忆里,沈玉玹会哭会笑,会牵着她的手偷偷带她出去玩闹,在她生温病发烧时偷溜出宫伴她整宿,太多次她因病窒息醒来,都是幼时的沈玉玹牵着她的手,两人相伴而眠。
也是因此,哪怕明心自江南回京城后,两人的相处变得不冷不淡,明心也始终觉得沈玉玹的心并非是寒凉的。
但如今,明心只觉冰冷。
这一字一句的交谈毫无感情,让她忍耐了那么那么久,自沈玉玹的生母死后,他被养在皇后膝下,自此,沈玉玹彻底跳入了这帝王冢,压抑恪守,冷心冷情早成他埋入骨血之中的东西。
怎么可能捂热呢。
见他将要离开,明心一点点攥住指尖。
“知瑾哥哥。”她扬声唤他表字。
风雪簌簌,这表字太久未经人唤起,青年自对面廊下转过身来,身侧侍从给他系好了狐毛大氅,隔着些距离,明心望见他耳垂上那两粒白玉耳珰泛出的暗淡光泽。
那是明心送他的及冠礼。
“你是真的在乎我有没有因寒风生病才会过来的吗?”
其实你不在乎,难道不是吗?
一直如此,你真的不会很累吗?
明心与他对视片刻,继而,她未再说一句话,提着灯笼转身往回走去。
她知晓一切,并不怨他。
*
回程路上,风雪渐厚。
挂着皇家徽印的马车垂火浣布行驶在寒雪之中,沈玉玹端坐茶桌之前,指尖揉捏着耳垂上的白玉耳珰,视线落在茶面晃动的余波之上,久久未动。
“宫门将要下钥!还不加快速度!”
侍从在外朝车夫唤道,车夫却回头,“禀告殿下!方才途径郑家,郑家外头守门的家奴似是在朝我等挥手!”
“郑家?哪个郑家?下钥在即,你别是被风雪迷了眼吧!”近日沈玉玹回宫常晚,皇后本就心有不悦,见天色昏黑,侍从不免心中暗急。
“云山,”沈玉玹的声音自马车内传出,“等上稍许。”
“......是。”云山跪地行礼,朝来路转头望去,不肖片刻,竟当真望见有两三身影筋疲力尽朝着这头跑来。
“殿下,人当真追上来了,”云山蹙眉,“方才途径了盛安坊,貌似是盛安坊的郑家,他们寻来做什么?殿下与他们又不相识。”
说着话,那三人气喘吁吁,在冬夜里跑出一身热汗的过来了。
为首之人瞧着年岁不大,穿着富贵,相貌尚算端正,朝着马车便直挺挺的跪了下来,头磕上雪堆,“小人盛安坊郑家五郎郑芩,请七殿下的安,七殿下金安。”
“郑家公子寻我们七殿下是有何要事?如此急匆匆过来。”
郑芩擦了擦额间豆大汗珠,头一次与天潢贵胄如此接近,他心中虽无比惶恐,但因知晓七殿下心善慈悲之名,还算镇定,“小人......小人一是为请殿下金安,二是、二是日前多有得罪,还望殿下海涵。”
这郑芩说话黏黏糊糊意味不明,云山皱起眉头,恰时,车帘经青年素手掀起,沈玉玹露半张玉容,“郑公子何意?”
“日、日前,小人在惊仙苑买了一男奴......”
郑芩一一道来。
“这男奴桀骜不驯,小人真没想到他能得明二娘子青眼,既早知明二娘子喜欢,小人便是如何,也不会打他抽他,至于要那男奴斗虎,也真真都是惊仙苑的手笔,小人只是想给那男奴一点颜色瞧瞧,才顺手推舟......”
郑芩磕了个头,“小人寄去明家的拜帖一直无回信,实在是没了办法!撞见殿下的马车才斗胆拦了下来,还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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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明鉴,小人真真全无与明二娘子作对的意思!还望殿下一定要告知明二娘子,小人知错!真真没有恶意!”
他明显是急疯了。
若说他有几分聪明,他知晓要趁这当口赶紧朝明心道歉请罪,以免日后明心受那男奴蛊惑,寻他郑家替那男奴报仇雪恨。
若说他蠢,也实在是蠢的出奇。
恐怕是因其人开放惯了,没寻到明心,竟对沈玉玹说这一番话。
京中谁人不知沈玉玹与明心自幼结亲。
云山浑身僵硬,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沈玉玹。
但沈玉玹神情一如方才,平淡无波。
“殿下,这是五十两白银,还望殿下交予明二娘子!惊仙苑那边小人也一一打点过了,不多不少,正正那男奴身价白银三百两给了惊仙苑那边,如今那边的腌臜东西是万万不会去明家讨要金银的!”
郑芩跪地不起。
“不必如此,”沈玉玹道,“一个奴隶罢了,只是将来不可再对奴隶如此苛待,若再遇乘月这般善心之人,郑公子还要像今夜一般再求一回么?”
“殿下说的极是,小人定铭记心头!绝不再犯!”郑芩又磕了个头。
“郑公子起身罢。”
“多谢殿下海涵。”
郑芩刚站起身,便见沈玉玹的手递了块帕子过来。
“不可不可,”郑芩知自己一脸热汗,“不敢再污了殿下的帕子。”
“无碍,脏帕子罢了,用过后随手扔了便是。”
沈玉玹都如此说了,郑芩哪有不接的道理,他战战兢兢的在一侧擦汗,不知为何,沈玉玹就坐在马车上神情淡漠的瞧着他擦,擦过之后,郑芩后背的汗都又冒了一层出来。
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七殿下不似传闻中所说一般良善心慈,也不是说他有任何不好,只是完完全全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平白要人坐立不安。
“宫门将下钥,郑公子,我等先行告辞。”
“哎......哎!殿下慢走!”
*
明心一回卧房便累的趴坐到了蒲团上。
从前明心无知,只觉沈玉玹行君子之风,如今有了原书做参考,越发不知道对方内心在想什么。
沈玉玹心思复杂缜密。
而明心虽生于贵姓大族,但自幼便不大见人,心思单纯,又曾远离京城,在江南祖父母家中养过一段时间,再回来更是与京中人士格格不入,只与沈玉玹说了这么会儿功夫,当下不仅身子累,脑子更累。
余光望见躺在拨步床上的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明心什么也没想,轻轻揽住了他缠了布带的手腕。
“我回来了。”不知他能不能听见,明心下意识道。
——好温暖。
好像能闻到什么香味。
他从来也没闻到过的香,泛着温暖,身上哪怕痛到无法动弹,他也舍不得醒过来。
但又好害怕。
害怕那温暖,会就这么在他无法挽留的情况下离开。
他从不信神佛,因他跌入谷底时,无人,更无神救他,是他自己拼命争出一条生路来。
但如今,神佛终于来了,还来的那么晚。
他却还是舍不得松手。
察觉到那温暖再次离去,他更难言焦急,生怕再被丢弃于这苦海世间。
明心去了浴房,她浑身疲累,再加上想一会儿继续给那男奴涂止痛的敷药,所以只是换了身衣服拿巾帕擦了擦身,待听到外间“哐当”一声的动静时,明心吓得浑身一顿,大脑一片空白,拿着巾帕就忙出了浴房朝着声响处快步而去。
待她撩开帘子,只见地上有许多盛着药膏的盒子都摔到了地上,原本搁着那些药膏的矮桌,被一双缠满了布条的手死死压着以好支撑身体,因太过用力,不断有血自布条内渗出。
那少年浑身都在发抖,却硬撑着自拨步床上起身,就这么忍着浑身将要被扯裂般的疼痛站在矮桌边,他低着头,墨发落了满身,他不知自己怎么会已经死了,还能感觉到痛,待听到外间动静,他眼前因疼痛冒着金星,慢半拍的抬起头。
他在寻,寻那助他脱离这人间苦海,迎他入地府的神佛,他的运气一向不好,害怕神佛会扔下他离去,他要赶快去迎才行。
却望见对面一身穿杏色寝衣的少女。
明心乍然对上对方那双泛红的桃花目,望他苍白的面庞,脑海中完全没有半分惊艳。
满脑子只剩下惊吓。
“你在做什么呢......?”明心呐呐,转瞬回过神来,平日里再平和不过的脾性都难得音量拔高,“还不快些躺回去!”
7.第 7 章
她本就疲累,当下气的眼前都阵阵发黑。
他不认识她,对方这股突如其来的怒气让沉清叶霎时浑身紧绷,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处,过往的教训却早已让他将察言观色埋进了骨子里,听到训斥的声音,他僵硬着身体,未发一言便要躺回拨步床上。
身上,好痛。
哪怕是他,也觉得痛的地步。
沉清叶沉默扫视四下的景致,脸色逐渐变得越发苍白。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从来也没有来过的富贵温暖地,吸进去的每一口气都是暖的。
但身上的疼痛,呼吸,嗅觉......无一不再告诉他,他还活着。
他竟然还活着。
梦中的神佛不在了。
什么都没了。
明心见他坐下的动作实在太凶残,明明刚缝完他的满身伤口,那些伤口之深,就算涂了敷药也该是于事无补,可他就像是毫无感知一样。
明心忙上前揽住他的手臂,他人的触碰让沉清叶下意识一僵,惊恐与抵触还未浮起,便听那少女轻声道,“你慢一些,莫要躺太快了。”
——沉清叶,不怕,不怕。
与梦中神佛柔和的声音,一模一样。
沉清叶面色登时煞白,转头看向她。
原来不是......
他还以为,真的有神佛愿意来接他,让他就这么去死。
原来不是。
他没有那么好运,还要继续,留在这苦海里,继续,活下去。
明心轻轻扶着他让他在拨步床上躺下来,望见对方的眼神,那双桃花眼死气沉沉,不似方才好像还含满希冀,明心不大知道他是怎么了,只能想起自己方才吼了他。
在这世间,奴隶无人权,一生只盼能遇到一个好主人,但往往总是事与愿违,沉清叶更不必说,明显是从前受尽了苦头。
——可能是方才自己那一声焦急的‘要他快躺下’的要求,吓到了他?
“你身上伤的很重,我途径惊仙苑时救下了你,”明心没有用买,而是用救之一字,“其他的你也放心就是,这里是明家,惊仙苑那边不会再来烦扰你的。”
明家......
那是就连他这种活在腌脏地的井底之蛙都有所耳闻的贵姓世家。
沉清叶一动不动的躺在拨步床上,闻言,他指尖下意识想要攥紧,却发觉自己的手掌像是被死死定箍住。
说来,方才也是,总感觉手好奇怪......
他低头,看到自己垂在身侧的双手缠满了布条。
沉清叶的视线一点点抬起,落到对面买下自己的新主人身上。
自上阙楼,被花费天价买入惊仙苑时,便常有人说他命好。
后来他入了郑公子青眼,哪怕每日都被鞭笞的浑身是伤,因不能求死,亦不能伤人,被拔了十指的所有指甲,痛不欲生,依旧引来数不清的嫉妒。
——人们常说他命好。
坐在竹椅里的少女看上去与他年岁一般,她墨发散落,穿一身浅杏色衣裙坐在昏暗灯火里,只乍一望,便瞧见对方秀丽柔和的温婉面容。
——女子。
他从前住在惊仙苑时因被分到了男风馆,几乎没怎么见过女子。
他不懂情爱那些事情,对男子,他厌恶恐惧,对女子,他全然陌生,但从前与他分到一处的小倌们有许多会去对面的花楼寻女人一度春宵,还总有抱怨,说若是能接女客便好了,女子不会打人,在床榻上也要享受许多。
沉清叶不懂这些,内心对这些全然抵触,但能想象到,若是他如今的处境被那些小倌们知悉,定会被羡慕妒忌。
因为他被一个女子买走了。
还是这样相貌美丽的高门贵女。
但沉清叶在惊仙苑待的太久,见过太多肮脏污秽,始乱终弃,深知知人知面不知心,往往越是装作温柔和善的人变脸才越是恐怖,那夜惊仙苑斗白虎,也来了许多看热闹的大姓勋贵,官僚臣子,明家的人过来看热闹,也并不奇怪。
贵族,与奴隶,本就是两个世界。
沉清叶不想要得罪对方,从前他吃得苦已经足够多了,从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助他哪怕一次,老天爷一点点削尽了他的傲骨,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去死,但如今他又醒了过来,再不想去抵抗什么了。
沉清叶费力撑起身,明心刚喝了一口茶,转眼就望见那少年不知为何又起来了,还跪在了拨步床上,浑身颤栗的弯下腰身,像是想要对她磕头,“多谢贵女,救命之——”
“你——”
沉清叶话还没有说完,抬头,便是明心焦急气怒的一张脸。
看到对方的手过来,沉清叶下意识抬手想要挡住自己的头,想象中的鞭笞却没有落到他的头上。
“你怎么总是乱动!”
明心真的有些生气了,“还不快点躺下?再也不许起来了!”
再也不许起来?
就......这么一直躺着?
沉清叶不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但他没有反抗,忍着令常人几近崩溃的疼痛沉默躺到床榻上,一动也不再动了。
明心这才呼出一口气来。
“你不必对我下跪,我这边并无这个规矩,实在不自在的话,看到我对我点个头便可。”
沉清叶道了句“是”,躺在床榻上,当真一动也不再动,听话得很。
明心虽想要他试着放松几分,但想到他又有可能会不自在,还是作罢,“你可吃得下东西?若是饿了我去唤厨房送些汤粥过来。”
“多谢贵女,不必劳烦,奴并不饿。”
他的回绝没有丝毫犹豫,明心没有多想,“好,你若是哪里痛的厉害,或是夜里要如厕之类的便喊我,我就睡在你对面。”
对面的床榻仅用一道屏风阻隔开来。
为何要这样看顾着他?
沉清叶转过头凝视着屏风上的翠竹,隔着明晃晃的烛光,屏风上的图案也越发晃目,他好久都没有说话,明心本以为他是困了,刚坐到床榻上,便听对面人唤,“贵女。”
他的声音十分干涩,并不是不好听,而是显得颇为死气沉沉。
“怎么了?”
“贵女不必如此,将奴手上缠裹的这些剪掉也没有关系,奴不会伤害贵女,也不会自戕,若是奴又长了指甲,再将奴的指甲拔掉便好。”
他话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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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说这话时就像是在询问今夜吃什么饭食。
明心脱鞋袜的手不自禁的一顿。
——手上缠裹的那些。
他说的是明心给他伤痕累累的手覆上的绷带。
他的指甲全都被拔掉了,是因为惊仙苑的人防止他自戕或是伤人,才会如此的吗?
明心情不自禁的看向自己的指甲,在烛光的映照下,她的指甲修剪的圆润,泛着光泽。
就这么将指甲拔掉,生出,再拔掉。
她想象着那种痛苦,指尖都有些发软,情不自禁攥紧了双手。
“沉清叶,我过去一下。”
屏风对面传来女子温和的声音,身穿杏色衣衫的少女抱着新找出来的被褥绕过屏风到他的面前。
沉清叶躺在床榻上,姿势和方才一模一样,不曾变过分毫。
他抬眼看着她,烛光下,少女肤白如羊脂暖玉,温暖含香,眉目生的柔顺又温善,看过来的目光澄澈干净,不带一丝一毫的旖旎情.欲。
“我想了想,担心夜间炉火会灭,你还是盖上被褥睡罢,”她二话不说,将炉盆先轻踢到一侧去,又弯下腰身来,将轻软馨香的被褥盖到他的身上。
沉清叶生来下.贱,遭受待遇非人,被如此对待让他宛若锅中烧的蚂蚁,当即想要坐起来,却被明心瞧出,“好好躺着,我给你掖一下被角。”
说着话,明心忍不住打了个困的哈欠,她垂着眼,替他掖好了被角,才起身,“沉清叶。”
她想要他放松些睡,刚缝完线,满身的伤痕累累,全身的疼痛难言,她想要他起码在入睡时可以让身子尽量放松一下。
但想来,这对他来说,一定很难。
“你手上缠着的布里是敷药,目的不是为的限制你行动,我不会剥你的指甲,也不会打你,”少女静静解释着,并无丝毫不悦,“你安心入睡便是,放心吧。”
“我先吹烛火了,你夜间若是有情况,定要与我说。”
话毕,她脚步声渐远,四下随她轻轻吹气音光影一暗,沉清叶的视线凝在虚无昏黑的前方,一双暮气沉沉的桃花眼不见丝毫光亮。
他抬起手臂,只是轻轻动一下,身上便是刺骨的疼痛,但这疼痛他早已熟悉。
他注视着他被缠裹起来的双手。
布里面确实药苦味更浓。
他从前刚被卖入惊仙苑时,其实想过毁掉自己的脸。
惊仙苑不愿砍断他的手,所以剥掉了他的指甲,大概从那时候开始,他便整夜整夜的再也没办法睡个好觉了。
时至如今,他早已不信他的指甲还可以再生出来。
就像他再也没办法安心入睡,大抵从前,他也曾有过片刻安睡之时,但时隔太久,也太短了。
短到他早就忘了。
身上盖着的被褥干净又温暖。
他一点点将自己的全身都拢在那被褥里,盖过头顶。
四下昏黑,就像他从前缩在墙角入睡时一样。
只是从前脏污遍地,让他觉得自己也很脏,染上了污秽,脏的恶心。
但如今,陷在这干净温暖的被褥里,哪怕只是虚无片刻,朝不保夕,他也觉得自己好像没有那么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