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等关系》
1. 第 1 章
李英才第一次见到王明昭的时候,是在学校的食堂。
不怪李英才一眼就能看到她。在校大学生看上去通常都是简单而学生气的,所以,穿一身用料讲究剪裁得体的羊绒裙,搭上版型极佳驼绒大衣的王明昭就显得十分出挑了。
李英才实际看不出他人衣服的材质。他只是觉得这个人相貌明艳,气质成熟,衣着讲究,个子高挑,走路步子果断,脊背挺得笔直,很像他做家教那户人家的女主人,一看就是昂着头出生的人。
李英才下意识移开视线,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盘子里九毛钱四两的米饭,配上五毛钱的烧白菜,很香。
这是李英才来到北京读大学的第三个年头。他是他所出生的村庄几十年来出过的唯一一个大学生,更是首个即巅峰,一跃考入全国 top 的顶尖学府,成了十里八乡的年轻人可望而不可即的传说。
但在首都,他却似乎永远都只是个乘着半价绿皮火车跋山涉水而来的穷学生,本能地对过于光鲜亮丽的人群心生怯意。
就在李英才低着头认认真真地咀嚼第二块烧白菜的时候,脑袋顶上有一道怯生生的声音落了下来。
“您好,同学,”来者显然很不好意思,声音又甜又软,浸透了对陌生人发出恳求独有的过分礼貌,“打扰了,请问你能帮我刷下饭卡吗?”
李英才抬眼,无比意外地看到了那身驼绒的大衣,然后就是一张明艳的脸。
与外表不符,面庞的主人竟像是有点社恐,很不好意思似的与他商量,好像一旦被拒绝就会尴尬地当场死掉了。
她看上去二三十岁,显然不是忘带校卡的本校学生。她没去教职工食堂,又显得对这里并不熟悉,显然也不是本校的老师。社会人士闯进校园蹭学生食堂相当于蹭学生的福利,细究起来并不合规。华大学生向来都是抵触这种事的,十个有一个愿意帮忙刷卡就不错了。
李英才却“噌”得一下站起身来,吓了对方一跳。
“好。”他说话的声音却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吃什么?”他掏出学生卡。
“谢谢谢谢谢谢!”对方顿时满脸都是感激,过分礼貌地对他一叠声的道谢,每个细胞都写满了麻烦他人的羞赧,“这边。”
李英才跟在她的身后,替她刷了一道豆角排骨,一道糖醋里脊,一道鱼香肉丝,一道粉蒸肉,一道番茄炒蛋,一道莴笋炒肉,一道土豆炖牛腩,最后又刷了个水果捞。
在最后一次刷卡的时候,李英才惯于计算的天才般的大脑已经毫不费力地计算出,他的卡目前的余额是 1.3 元,一道都刷不了了。
她居然在因国家补贴而性价比极高的学生食堂,刷出了五十三块八毛钱的战绩。
那是他五天半的伙食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将小碗摆满整整两个托盘的王明昭总算停下了脚步,结束了一路的战斗,满是感激对他道谢:“谢谢谢谢!真的太麻烦你了。我马上微信转你!”
“没什么。”李英才看着托盘里的食物,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开口,“最好还是吃多少点多少。别浪费粮食。”
“是不太好。”对方看上去很不好意思,“我饿的时候看见什么都想吃,吃饱了就不会这样了。”
她这么说,李英才就无话可说了。
他知道饿肚子的滋味,知道那不好受。既然是饿了,那也没办法。
李英才帮她端着一个托盘,刚想给她找个位置,就见她理所当然似的往食堂的另一头走去。那正是李英才与她一起出发的地方。
跨越了整个食堂,她带着他回到了他最初吃饭的地方。在两个红红绿绿摆着满满当当各式菜色的托盘的映衬下,李英才已经凉透的烧白菜配米饭显得异常可怜。
李英才没说什么,坐下身,拿起筷子,闷不吭声地吃东西,耳朵却控制不住地开始发热,状似自然地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你也吃。”王明昭却自然而然地将两个满当当的托盘都往他的方向推了推,“我肯定吃不完。”
没人会吃陌生人的食物。那太越界,也太丢脸了。李英才是再普通不过的少年人,有着细腻敏感的自尊。
可十九岁的李英才还没完全停止生长,他瘦削的身体高高的个子每天每天都仅靠着大量的主食支撑,肚子吃得虽饱,蛋白质和油脂的摄入量却太少,年轻的身体本能地渴望着荤腥。
他盯着粉蒸肉,喉结滚动了一下。
“吃一些吧,拜托拜托。”对面双手合十,晃了晃,“不然真的太浪费了。”
她诚恳地双手合十,不是说他吃不起饭,而是说她真心需要他的帮忙。
李英才一下子就被说服了。
“嗯。”他应了一声,“你先吃。”
在对方尝过几道菜之后,他终于伸出了筷子,夹了一片粉蒸肉,放进了嘴里。
油脂的香气一下子爆炸在了口中。
李英才加了一口米饭,碳水混着蛋白质咀嚼,迫不及待地咽了下去。
对面把粉蒸肉往他的面前推。他摇摇头:“不用。”手里的筷子象征性地停了几秒,就又竭力压着速度伸了过去。
饭吃过一半,对面就已经饱了。她个子高,饭量其实不小,却当然吃不完这样一桌菜。自打她放下筷子,拜托他清扫战场,他就放下了最后的矜持,敞开饭量将桌上的菜扫了个干净。
他已经很多年没吃过如此满足的一餐了。他做家教的那家人偶尔也会留他吃饭,但他从不好意思吃多,更何况那家的女儿总会明里暗里嘲笑他的贫穷,他状似冷漠,充耳不闻,骄傲的内心却早已筑起堡垒城墙,挺着脊背不露一丝丑态。
到碟中的最后一颗鸡蛋粒都被他拣起,李英才放下筷子,不着痕迹地舔了下嘴唇。看着吃得干干净净的桌面,他忽然又感到有些尴尬。
对方甜美清亮的声音很适时地响了起来,听起来很庆幸:“太好了,幸亏遇到你,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今天就是撑死在这儿也得倒一堆。
“而且你还帮我刷卡。你可真好。其实我问人的时候特别忐忑,就是想着难得来一次,还是想体验一下华大食堂。你要是没答应,我绝对没勇气问下一个人了。”
“没事,举手之劳。”
“我加你微信,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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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转你吧。”对方说着,掏出了手机,“我扫你?”
“好。”李英才应道,迟疑了一下,也掏出了自己的手机。
李英才的手机是六十八块钱的二手杂牌机,勉强能用微信,叫他不至于与班里的同学脱节。
他低头把手机拿在只有自己的能看到的地方,垂着眼睛等着微信慢慢地加载出来,等着二维码跳出来,然后才送到对方的面前。
对方用最新款的苹果扫了他一下,一瞬间识别到他。没过一会儿,红色的小圆点就出现在了他的微信里。
他点了同意,对方发来了自己的名字:“王明昭。”
很好的名字,大气,明亮。他们村没有任何一个女孩会被赋予这样的名字。
“李英才。”李英才发回了自己的名字。
这个名字是他的母亲专门去找村里识字的人起的,寄予了她的厚望,却因过分直白又有些过时而显出几分土气,像中年人的名字。
对面成熟美丽的女性却眉眼一弯,自然而然:“名字真好。难怪能考上华大呢。”
李英才拿不准是这位姐姐(按说他是得叫姐姐)情商太高,还是真的太过平易近人,在她的面前,他总是感到很舒服,感觉提着的心会被很自然地放下来。
似乎他的一切明里暗里的窘迫,在她看来都只是单纯的好事,与窘迫毫不相关。
对方低着头敲了几下,利索地给他转了个微信红包。李英才打开红包,发现里头是 200 块。
“没有这么多。”李英才毫不犹豫地转了回去,“差不多五十。”
是五十三块八角钱。不管是出于对金钱的敏感,还是对数学的天分,李英才都能够轻而易举地算出这个数值。但他没把精确的值说出来,而是含糊地抹去了零头。
尽管这个零头比他的一顿饭钱还要多。
“没必要算那么清楚,而且是我麻烦你,多给一些也是当然的。”
“太多了。”李英才摇头。“何况,我也吃了很多。如果这么算……”李英才压着心疼,“二十五就行。”
去了三天的饭钱。接下来的一周,他都只能干吃米饭了。
“那就五十吧。”这么推让下去就没意思了。王明昭妥协,重新转去了五十。
李英才点开红包,点了领取。
“那,我们走吧?”王明昭站起身来,收拾托盘,“谢谢同学!实在是麻烦你了!”
“没有。”李英才应道。
他动手收拾餐具,将托盘重叠,把所有餐具都收到了自己这里,端了起来。
“我拿一个吧。”双手空空的王明昭试图帮他。
“不用。”他端着托盘,把餐具送去了收餐处。
她礼貌性地陪他一起收餐,又一起出了食堂。然后,她摆摆手,和他客套了几句,就与他告别了。
李英才看着她的背影。
她走路的姿势很板正,脊背很直,步伐利索,一刻也不曾回头。
只是才认识了半个小时的陌生人。
他的心里却莫名其妙,毫无道理地……
有些说不出的空落。
2. 第 2 章
李英才点开了王明昭的朋友圈。
李英才并不是热衷于关注他人生活的人。学习,赚钱,谋生,他每天都有太多的事情要做,生活与朋友圈的同学们格格不入。因此,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去查看他人的朋友圈,平日点开朋友圈的次数屈指可数。
可他莫名其妙地点开了王明昭的朋友圈。
从短暂的相处中,李英才感觉得到,王明昭是一位很活泼开朗的女性。这样的人是通常是乐于表达的,会在朋友圈发表许多内容。
可是,点进王明昭的朋友圈,李英才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的第一反应,是对方并不想让一个狼狈的穷学生看到她的生活。
他的心微微地坠了一下,又觉得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本来就是不同世界的人,不过很偶然地与他产生了一些本不会产生的交集,一瞬而过。
不过,看着那行“朋友仅展示最近半年的朋友圈”,他又觉得,也许她真的只是近半年都没有发表什么内容。
他不常用朋友圈,不知道被屏蔽和单纯没有内容的区别。于是,他低着头,切了浏览器,上网搜了搜。
搜索引擎告诉他,有这行提示语,恰恰说明他没有被屏蔽。被屏蔽是不会有这条提示语的。
他的心熨帖了一下,又切回了微信。切个浏览器的工夫,内存极低的手机已经默默将微信从后台移除了。他静静地等待着漫长的加载,再次点入了她的朋友圈。
实际上,不光是不在朋友圈发表内容,她微信的各种设置都与她的开朗有些不符。
她的头像是灰白色的,像是起了大雾。
她的朋友圈封面同样,使用了一种压抑的灰色,不见阳光。
她好像每一个样子都是不同的。
第一眼看到她,她成熟而明艳。开口说了话,她社恐又活泼。点开朋友圈,她又平静而略显阴郁。每一个她都很不同,却又好像都是她。
李英才看着她灰色的头像,想着她的不同,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
手机发出震动,她的头像活泼地左右晃了晃,一行小字出现在了聊天框:“你拍了拍"wmz"”。
李英才一愣,一瞬间脸都热了,飞快地点了撤回,期望她没有看到。
几秒钟后,对方也拍了拍他,然后发来了一个表情包。是个很可爱的卡通小兔子,冲他打了个招呼。
好像只是很普通地互相问候。
好像他的一切尴尬和窘迫,在她看来都没有什么所谓。
他就也若无其事地寻找表情包。他微信中没有存任何表情,就临时在微信表情中搜索。在搜索框中输入“你好”,就有无数可爱的表情冒了出来。
李英才在学业的战场上向来所向披靡,笔锋如刀,从不会犹豫选项。微信聊天不会比试卷难,当然更没有理由让人犹豫什么。可莫名其妙的,看着这些表情,李英才却第一次地犹豫了起来,不知道要给她发哪一个。
他又不愿太久不回,只好直接选了第一个。
那是一只卡通小狗,看上去很乖,伸出小爪,挥出了一个“Hi”。
很快,对方就回了个捧脸的表情,又回复:“可爱!”大约是在称赞李英才发出的表情包。
李英才收藏了那套表情包。
“软软小狗”成了李英才微信里的第一套表情包。
*
十九岁的李英才实际有着超过大部分同龄人的赚钱能力。大学刚开学,他就凭借华大的金字招牌得到了一份稳定的家教工作,地点在顺义,时薪三百,每日教学,全年无休。尽管两小时的教学时间加上从海淀到顺义的来回通勤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空闲时间,但也给他带来了每月一万八千块的稳定收入,足够他做很多事了。
比如还清父亲的赌债,比如给尿毒症的妹妹按时透析,再为她存下一大笔钱等待换肾。
他与妹妹的肾源并不匹配,需要等待肾源。而肾不是说有就能有的,运气好的排上三年,运气不好遥遥无期。
照目前的进度,他应该刚刚好能在大学即将毕业时存下足够的手术费,到那时,运气好的话,也许就能等到合适的肾源了。
在那之前,他能做的就只有攒钱。他绝不允许妹妹侥幸早早排到肾源,而他却没有钱给她手术。
他如同最兢兢业业的葛朗台,用奖学金和助学金覆盖自己与妹妹的学费和生活费,把自己的每日花销严格控制在十块以内,剩下的钱都认认真真地存起来,一分一角也不放松。
吃过了饭,李英才就上了地铁,和妹妹约好在医院见面。
李英才的妹妹名叫李梅,今年十三,在昌平上初中。按说她留在老家上学和治病都是更便宜也更方便的——毕竟北京之大,光从学校到医院的距离就足够在老家横跨整个县城了。但母亲早逝,父亲好赌,李梅真正的监护人实际只有哥哥。若留她一个人在老家,没有李英才看着,别说治病,李槐这赌鬼保准第二天就要拿她去换彩礼。搞不好妹妹已经病死在哪里了,李槐还要骗着李英才按月打钱“做透析”。
是以,知道要到北京上学,李英才早早就做足了功课,费了好些力气给妹妹找了学校转学,能一直由他照顾着。
李梅的性格与他们早逝的母亲很像,文静,内敛,没有什么脾气。李英才总怕她被欺负,教她许多次“女孩更应该硬气”之类的话,没见什么成效。
一见面,李英才先给妹妹塞了袋牛奶。他自己一餐三块钱,养活妹妹却从不吝啬,给她的钱从来都是够花的,也总要她多吃肉蛋奶。青春期的孩子,身体得养好,才能长得高。何况她还生病,得好好补充蛋白质。
可是李梅是个太懂事的孩子,生活费到手从来都花不到三成,怎么说都没用。这孩子看着没脾气,犟的时候却也死犟。李英才管不了她,只好自己买东西给她。
李梅接过牛奶,先撕了个口子,硬塞到李英才嘴里。李英才没辙,喝了几口,达到了让她满意的标准,然后,她才从另一头撕了个角,自己喝了起来。
周末的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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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人山人海,医院更是比肩继踵。李英才早早带妹妹报了到,就留妹妹等号,自己去给她买吃的。
他买了份小米粥和煎饼果子,加两个鸡蛋,赶着往回走。他不能让妹妹一个人去做透析。
紧赶慢赶回到了原处,他愣了一下。
他再次看到了那身驼色的大衣。衣服的主人佝偻着身体,坐在椅子上,看上去好像很难受。
他不知怎么了,心里猛地一跳,脚下三步并作两步,几步就走上前去。此时,他也看到,自己的妹妹刚好就在对方的旁边,正一面摸她的背,一面和她说话。
见他回来,李梅二话不说,从他手里拿了塑封的小米粥出来,一面把粥塞进王明昭的怀里,一面轻声和她说话:“你看,我说我哥一会儿就回来了,他肯定给我买粥。你拿粥暖一暖。”
“嗯。”王明昭应了一声,转头看着李梅,很真诚地开口,“谢谢你。”
“不用。”李梅伸手给她拢衣服,“你冷不冷?是不是着了凉才疼?”
“怎么了?”李英才在一旁开口询问。
王明昭闻声抬头,这才看到李英才,愣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里?”
“我陪我妹妹看病。”李英才道。他也觉得这实在是巧得很,但他的心思却不在这里:“你怎么了?生病了吗?”
“倒也不算。”王明昭用粥暖着肚子,“就是肚子疼,生理期。”
“哦,哦……”李英才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脸一下子就泛了红。他出身山村,环境保守,从未与人聊过这样的话题。
可是她的脸色已不复中午的明艳——李英才从来辨不出女性的妆容,只觉得她一定是很难受。
于是,他又不觉得尴尬了,蹲下身来:“怎么能好一点?冲点红糖水?”
“不用。”王明昭捂着肚子,“等医生看看就行。”
李英才看着她的脸色,没说话,直接站起身来,急匆匆下楼,找了个小商店,买了袋红糖。走路的同时,他又用手机搜到,痛经喝糖水主要是补充能量和热饮缓解,实际止痛还得是止痛药。于是,他又买了瓶布洛芬,一起拿了上去。
他用医院的饮水机冲了红糖水,热气腾腾的,递给王明昭,然后拧开药瓶,给她倒了一片布洛芬:“止疼药,一起吃了吧。”
王明昭双手捧着暖融融的一次性纸杯,看着李英才,神色中的感激和不好意思已经要从眼睛中漫出来了:“真的太谢谢你了……多少钱呀,我转给你。”社恐通常都不太擅长接受不熟悉的人的好意,会感到十分十分不好意思。
“不用。”李英才摇头,还反过来把小袋红糖和整瓶布洛芬都送到她手里,“你要是觉得好用,以后就吃这个。”
红糖买的小袋的,布洛芬买的也是最单纯朴素的药片,不付商业溢价的那种,加起来八块钱。这八块实际接近李英才一天的饭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想要她的钱。
李梅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哥哥一眼,又转过头,看着王明昭。
3. 第 3 章
做肾透析的人当然比看妇科的人少得多,周期性的复诊也比临时挂号要规律得多。是以,在王明昭的号还遥遥无期的时候,李梅就已经被透析室叫去了。
在吃过止痛药后不久,王明昭就表示自己好了许多。如今见李梅要去透析,“等着也是等着。”王明昭这样说着,就自然而然地跟了过去。
李梅轻车熟路地跟着护士进了透析室,上了病床,而后脱下外套,撸起袖子。
少女白皙细瘦的胳膊上鼓着几个醒目的大包,像是血管虬结在一起,看着瘆人。那是长期透析的结果。
李梅伸出胳膊,偏过头,静静地等着护士打针。
说是打针,其实本质是换血,是以针头比寻常打针的针头粗上几倍,像是条纤细的小水管。李梅偏着头,一言不发,睫毛却轻轻地发颤。
王明昭敏锐地意识到,她在害怕。
李梅确实是害怕的。但她只有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哥哥,连在亲人的怀里撒娇都不太妥当。毕竟,在青春期后,她与李英才就再也没有,也不会有任何亲密的肢体接触,最多只拍一拍肩背,摸一下脑袋。
王明昭忽然走上前去,伸手把李梅的上身抱进自己的怀里,让她的头贴着她的胸口,轻轻拍她的背。
李梅一愣。愣神的工夫,针管已经扎入了血管,鲜血溅出一小条,在胳膊上留下一道醒目的红线。
护士见怪不怪,用胶布粘好针头,而后用棉签擦净胳膊上的血迹。
李梅疼得微微皱眉,本能地把脸埋进王明昭的胸口。
自从妈妈过世后,已经很久没有人好好地抱过她了。
王明昭伸手摸李梅的头发,开口就夸:“好厉害呀,好坚强。小妹妹真厉害,超级棒!”像是在夸小孩子。
李梅低低地笑出声来。
李英才看着她们,胸口发热。
肾透析需要四个小时。平日这个时候,李梅都会在病床尽力睡上一会儿。白天硬睡实际睡不了太久,但毕竟不睡也无事可做。哥哥寡言,与她没那么多话可聊。手机也卡,看不了什么东西。
可今天与往日都很不同。王明昭真的很擅长找一些话题。她年纪大,见识广,性格也开朗,随手拿几件事讲讲,就能让十三岁的小姑娘听得津津有味。再让小姑娘讲讲上学的事,又能以过来人的身份提出不少见解。
一直到妇科那边叫号,王明昭先行离开一阵,病房中才再次归于沉寂。
李梅看着王明昭的背影,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
直到王明昭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李梅转过头,看着李英才,眸子里的光辉渐渐沉静。
她想了想,开口道:“这个姐姐真好。”
“嗯。”李英才低着头,给她削苹果吃。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妹妹夸的是与他没什么关系的人,他心里却有股没来由的高兴。
“你一早就认识这个姐姐吗?”
“不是。今天中午才认识,帮她在食堂刷了个卡。”
“哦。”李梅应了声,没说话了。
李英才削好苹果,递给妹妹,然后默默低头,开始削第二个。
没人比李梅更了解李英才是怎样过分自我苛待的人。他在削第二个苹果,但绝对不会是给他自己的。
实际上,在今天之前,除了家里人,他对谁都抠门得比肩葛朗台,从未对别人说过“不用给钱”这样的话,更不会主动把东西给别人。而这个别人,竟甚至只是他只认识了一天的人。
李梅看着哥哥的衣服。那上头还缀着用线补上的小洞,是他自己缝的。
而那位姐姐挺拔大方,身上的衣服看不出牌子,却一看就不便宜。
她很漂亮,也很成熟,不像是会对只有十几岁的学生感兴趣的样子。
天边的太阳光辉四射,便总会吸引逐日之人。而夸父逐日,注定只是徒劳无功。
她看着哥哥认认真真削着的苹果,忽然前所未有地担心他会受到伤害。
她咬了一口苹果,顿了顿,开口:“那个姐姐那么好,肯定有很多人喜欢。”
“嗯。”李英才应了一声。
李英才是很聪明的人,只这么模棱两可的一句话,他就知道妹妹的意思。
“我没有那个意思。”纤薄的果皮随着刀刃的转动缓缓下落,李英才低着眼睛,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我只想给她一个苹果。”
最后一片果皮从果肉脱落,透析室的房门被推了开来。
“我回来了。”王明昭推门而入,脸上的笑容开朗一如既往,像是阳光,“医生说没什么事,给的建议和英才弄的一模一样:多喝热水,吃布洛芬。”
李英才把苹果递给她,她自然而然地把刀也拿了过去,把苹果切成两半,分出一半给李英才。
“我不吃。”李英才摇头,然后就被硬喂进了嘴里。
“刚刚讲到,你有一个好朋友,什么都会和她说?”王明昭拾起离开前与李梅聊天的进度。
“嗯。她特别好,我会把心里话告诉她。”
王明昭听着,像是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
顿了顿,她还是决定说出口:“可是,你是班里的班长吧?”
“对。”
“怎么说呢……我们平时交朋友当然是可以推心置腹的——只要这个人值得信任。但是,一旦存在什么利益冲突,或者上下级关系——哪怕中学时代的‘班长’的管理属性也许没有那么强,但只要有管理性,就需要将自己的心向内收一下,留一个心眼。
“因为人都是一样的,过于亲近,就会与人失去距离感,失去自己的威慑力,进而增加管理难度。换位想想也很好理解,如果一个人和你关系很近,什么心里话都告诉你,你当然很难把他视为领导,不会把他当回事,不愿意听从他的建议。有朝一日你对他有什么不满,就是骑到他的脸上,也不会有什么畏惧。”
“嗯。”李梅想了想,“但我们做班长其实只是帮老师做一些事,不算是真的在管班里的同学。”
“那是不太一样。”王明昭点头。
李英才也不赞同王明昭的说法。在他看来,中学时期的人际关系,最重要的还是与同学一体。把自己视为管理者无异于自己孤立自己。这一点,他私下会与妹妹商议,如今,他在意的是:
“你这么说,是因为遇到了类似的事吗?”
王明昭迟疑了一下。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长叹了一口气:“是啊。
“我是真心把她当朋友的,工作生活的想法都会说给她听。
“而这让她不把我当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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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难以管理。本身她就是过于自信而固执的人,难以说服。如今我对她的工作有什么建议,她更难接受,觉得我不认同她,对我产生不满。
“早知道带人这么吃力不讨好,我当初就不该接,老老实实写代码不好吗?”
“姐姐也是程序员吗?”李梅忍不住插了一句,“我哥也是,他学计算机的。”
“这么巧,是同行呀。”王明昭惊讶道。
“嗯。”李英才应了一声,又问,“后来呢,那个人让你不舒服了?”比起两人恰好是同行,他似乎更关心她的境遇。
“是。她本就因我升职不满,一朝爆发,更是想尽办法闹事。又是怼到我脸上骂人,又是组会阴阳搞我心态,又是越级上报肆意抹黑,又是在同事里私下小话春秋笔法,把我说得像个垃圾,让我脸面尽失。”
王明昭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呼了出来。
“而我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不足,在上级的暗示下接受了‘和下属产生矛盾就是我的问题,是我的管理异常’,因而压抑自己的诉求,接受上级息事宁人的命令,反过来给她道歉。一直到压抑太久退让太多精神崩溃,这才想明白,人生在世应该尊重自己的感受。我不是死人,我的感受也很重要。
“很多事的处理都可以归结为‘要么狠,要么忍,要么滚’,可我三个哪一个都做不到。道德感入骨没法主动搞别人,狠不起来;心胸不够宽广被这人搞得受伤很深,忍不起来;又不愿被这种人轻易赶走,助长对方的嚣张气焰,滚不起来。最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不断内耗伤害自己。
“而从始至终,最伤人的一点就是,我是真的把她当朋友的。
“也正是因为我把她当朋友,她才能这样不把我当回事,才敢这样对待我。
“到现在,我变得不再信任他人,不屑主动为他人着想,处世观念变了很多。”
李英才一点都没觉得她不为他人着想。她是他见过最自然而然为他人考虑的人,他在她的面前总也感受不到尴尬。
只会感到难过。
比如现在,他的心就像是长进了她的思绪,跟着她的话走。她难过,他的胸口就发闷发堵,她受了委屈,他的心就跟着往下沉。
“想想我都二十九了,还活成这个样子,幼稚无能,小孩似的。”王明昭颇为沮丧地做出了总结。
原来她二十九岁了。
二十九岁,就人生而言还非常年轻。但对于十九岁的人来说,二十九岁就实在是很大的年纪了,几乎就是三十岁了。
但这个姐姐的三十岁,确实与李英才的印象有许多不同。在十九岁的李英才的概念里,三十岁的人是沉稳的,冷静的,不再年轻的,从想法到喜好都会与他们有很大的不同。
可王明昭从未给过他这样的感觉。
她的三十岁似乎与二十岁的女孩没有任何不同。她外向,开朗,声音甜软,俏皮话多,甚至连处世观念都带着一股子的天真。
李英才从来都不知道,二十九岁的姐姐可以是这样的。
就像他从来也想不到,十九岁的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对二十九岁的姐姐产生……
她太善良,太脆弱,太容易被欺负了。
如果……如果我能保护她就好了。
这样的想法。
4. 第 4 章
王明昭一直陪着李梅,耐心地陪她聊天解闷,直到整整四个小时的透析结束。
那是李梅最愉快的一次透析。她很少和人说这么多话,更是很少与年长的女性有长时间的交流。原本漫长的透析变得十分短暂,在透析结束的时候,意识到要与王明昭分开,她甚至感到舍不得,情愿透析再加上那么一两个小时。
如果每次都有这个姐姐在,那一直让她很不喜欢的透析似乎也有了值得期待的地方。
李英才将妹妹送回学校,给她整好衣服,看着她进了校门。
转身进站,地铁回程。李英才坐上地铁,拿出手机,犹豫了一会儿。
她此前诉说的委屈仍旧在他的脑中,萦绕不散。
他想和她说上两句,想让她开心一点。
但他拿不准要说什么。
在认识她之后,他惯于处理逻辑与算法的大脑似乎总在处理更简单的事务时陷入迷茫。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连一句话都拿不准要怎么说。
他想让她开心,但他善于梳理逻辑的大脑却怎么也输不出通向目标的路径,不管是深搜还是广搜。
他就只好顺从本心。
他低下眼,静静地等待微信加载完,点开她的聊天框,输入:
“不要因为那种人而对人失去信心。她不值得。人们不是都像她一样的。
“比如我,我就永远都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无论发生了什么。”
他一字一字地写下:“我发誓。”
他写下了自己真实的想法。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只是他真实的想法,写出来却显得十分越界。
李英才想了想,更改了措辞:
“比如我和李梅,像我们这样的人,就决做不出那样的事。无论发生了什么。
“我说的都是真的,发自内心。”
他又看了两遍,点击了发送。
很快,对方发来了回应。
“嗯嗯。你真好。谢谢你的安慰。”
“没有。”李英才回复,“只是说了心里的想法。”
“还有,你并不‘幼稚无能’。”李英才还记着她对自己的描述,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你不是幼稚无能,你只是善良。”他认认真真地输入,发送。
这一次,对面停顿了一会儿,也许是没有看微信消息。
过了一阵儿,对方发来了回复。
“嗯嗯。”
到李英才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落黑了。
他这一天可谓是从早忙到晚,早上赶去顺义做家教,中午回来吃个饭,下午带妹妹做透析,送妹妹回学校,一直到晚上才回到宿舍,有了一些自己的时间。
于是,他坐到电脑前,打开 OJ,开始刷题。
自律得人神共愤。
赵宇航站在他身后,瞪着眼睛,啧啧称奇:“李神你是什么古希腊掌握内卷的神,忙得一天见不着人影,回来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刷题?这就是我和神的差距吗!”
“你题刷了吗?”李英才一面审题,一面开口,“还有三个月就总决赛了。”
一听这话,赵宇航的膝盖就软了:“这不是全靠李神带飞吗?我就是去给您翻译题的!”
ACM 竞赛,全称 ACM-ICPC,即美国计算机协会-国际大学生程序设计竞赛,是计算机专业含金量最高,最受承认的竞赛,公认的“表面拼算法,实际拼智商”,实打实聪明人的游戏。
赵宇航的话实际也不是在客套。ACM 竞赛规则三人小队,题目全英文,他与另外一个队友一般只 A 相对简单的题,难题全都是李英才的手笔,确实可以戏称是去翻译题的。可以说,他们“来到一个新的城市我们吃什么”队不久前拿的那个亚洲区域赛金奖——还上了学校官网,基本就是李英才一个人捧回来的,一人带飞一点也没有夸张。
想到这里,赵宇航忙不迭给李英才端茶送水。能抱室友大腿躺进全球总决赛,这种福运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你也多刷刷题。”李英才说着,手指敲动键盘,已经对面前的题有思路了,“别到后面校招面试,对面看你有 ACM 金奖,直接让你手撕红黑树。”
“那您不如让我去死。”赵宇航秒答。
李英才看着屏幕,纤长的手指轻快地跃动。
别人觉得很难的题,他总觉得很有趣,很有挑战性,像是一个注定会通关的游戏,竭力为他制造一些障碍,带来恰到好处的愉悦,然后走向终结。
没有比难题更容易解决的东西了。
他在连桌椅都稀缺的山村读完小学,轻松拿到奖学金去县里读了初中,又拿了更多的奖学金去市里读了高中,直至成为了自己出身的山村,甚至是自己所在高中出的第一个华大录取生。
而他甚至并没有花费大量的时间学习,因为他需要下地务农,需要照顾母亲和妹妹——后来就只有妹妹了,还需要对抗父亲,需要用从稚嫩到成熟的肩膀撑起一整个家。他能够学习的时间其实并不多。
但这从不会妨碍他成为学业最优秀的学生,因为那对他而言真的太简单了。他就只需要解决一张又一张试卷上的难题就可以了,而纸面上的难题永远是那样的简单。
这世上有太多比试卷上的难题复杂的事了,比如如何结束父亲无休止的暴力,比如如何阻止母亲喝下那瓶百草枯。
这世上真的有太多,太多他所做不到的事了。
李英才的手指不自觉地加快了跃动,直至精疲力竭。
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凌晨一点了。他不知不觉连敲了五个小时的代码,手指麻木得几乎不能动。
这可谓是度过了极其充实的五个小时,可他的心却莫名其妙空出一个洞来,冷风灌进来,凉飕飕得疼。
他其实时不时就会这样,心里空,胸口疼。每到这种时候,他都会写很久的代码,写到再写不动,就强迫自己入睡。
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他没有爬上床,而是拿起了自己的手机。
手机屏幕的像素很低,他借着颗粒状的像素点,看着微信中灰蒙蒙的头像。
他很少看朋友圈,自己更是从来不发。可是,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点开了朋友圈。
他发出了几年来的第一个朋友圈:“代码写得手疼。”
他本想配图,可是手机的摄像头真的太差,拍出的照片有一种过分古早的质感。于是,他就搜了搜纯文字朋友圈的发表方式,只发了这样一行文字。
三十秒后,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李英才一低眼,就看到灰色的头像出现在了自己的通知栏,出现在了好友列表的最顶端,带着一个鲜红色的小圆点。
“怎么了?”对方问道,“有什么难过的事吗?”
李英才愣了一下。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
“怎么这么说?”他用僵硬的手指打字。
“哦哦,可能是我误会了,就是有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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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昭道,“确实没事吧?”
她的感觉,实在是敏锐得有些离谱。
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就只是发出了一条朋友圈,博取了一点存在感而已,她就已经什么都感觉到了。
李英才紧紧地捏着手机。
他不是会向他人倾诉心事的人。
一直以来,他都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母亲,是妹妹,甚至是父亲的依靠——毕竟,他可被他抢去过不少钱,也拼命为他还清了赌资。
他从来都不会,也不能依靠别人。
他把一切都藏在心里,默默消化,沉默地把所有人背在肩上,把一切痛苦悄无声息地咽进喉咙。
而现在,他只是稍微,稍微地博取了一点存在感而已,他甚至没有真正地释放痛苦。
她就已经赶来帮他了。
李英才从不会向他人倾诉心事,从小到大都没有过哪怕一次。
可是现在,此时此时,他鬼使神差地打下了四个字:
“有点难受。”
“怎么回事呢?”对方的消息瞬间就发来了,“能和我说说吗?”
“我想起了——”李英才毫不犹豫地打下了四个字,而后戛然而止。
他的头脑忽然清醒了起来。
他是想要告诉她,是想要和她倾诉心事,但他要说什么呢?
说他失去亲人的痛苦,说他人生的狼狈,说他无数见不得人的窘迫吗?
说他身处的是怎样的泥潭,说他相较她而言有多么的不堪吗?
李英才沉默了许久,默默地删除了聊天框中的四个字,而后再次输入:“没什么。”
对方的状态很快变成正在输入,而后回复:“嗯嗯,不想说也没关系。什么时候想找人说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好。谢谢。”
“在写什么代码呢?这么晚了,大学生也有这么多代码要写?”
“刷题。”
“准备校招?是不是早了点。”
“准备竞赛。还有三个月 ACM 总决赛。”
“总决赛?!你打进总决赛了?!”
“嗯。”李英才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运气好。”
“也是,考华大本来就很牛了,打进总决赛有什么稀奇的。”王明昭显然直接无视了他自称运气的客套,“但是好强啊,我当年最多就止步区域赛。”
这并不是说王明昭不聪明。实际上,大部分本专业学生根本就不会参加竞赛,选择参加竞赛已经在这方面强过了九成同窗,能够打到现场的区域赛又强过了九成的参赛者。
“只是恰好对这个感兴趣。”其实不是,他不见得有多么感兴趣,更多是纯粹的聪明。“你厉害得多,都在公司里带团队了。”他说道。
“那算什么,工作久了都这样。”王明昭道,“今年总决赛在哪儿比?”
“俄罗斯。”
“还算近,刚好可以去玩玩。”
……
李英才不记得上次与人闲聊是什么时候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手机上的时刻已经到了凌晨三点。对面的姐姐聊累了,聊天框弹起:“哇,不知不觉都三点了。我得睡了。”
“好。”李英才切断了自己想与她继续说话的欲望,“好好休息。”
“你也早点睡呀。”
“好。”
李英才躺在床上。
他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忽然意识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胸口已经不空,也不疼了。
5. 第 5 章
李英才第二十七次按响门铃。
他已经在别墅的铁门外站了十五分钟了。
天气还冷,他没有太厚的冬衣,没多久就已经被冷风冻透,浑身都冷。
他默默地忍着身体的颤抖,脊背打得笔直,平静地再次按下了门铃。
在别墅的女主人不在的时候,冉宜人总不吝于想方设法给他一些苦头吃。比如像这样,故意把他晾在门外,自个儿假装不在,悄悄躲在楼上的窗口看他的笑话。
李英才甚至已经从她卧室的窗口看到她的影子了。但他并不打算拆穿,只默默忍受着寒冷,平静地一次又一次地按下门铃。
冉宜人是他的家教工作需要教的学生,或者说,是让他得以赚钱养家的客户。他并不打算和这个高傲的女孩产生任何冲突,他的目的就只有做好自己的工作,赚到钱,然后离开。
时薪三百的工作不是哪里都有的,承受一些嘲讽和羞辱就可以赚到妹妹的透析费和手术费,这实在是再值得不过的生意了。
在第三十八次按响门铃的时候,对讲机终于被接通,女孩得意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哎呀,刚听见。你没有等很久吧。”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笑意。
“二十三分钟。”李英才平静地回答,“定好的授课时间是六点,我八点走。”言下之意,就是浪费的时间是包含在课时里的。
他的平静显然让这个游戏失去了很多趣味。冉宜人哼了一声,直接挂了对讲。同时,铁门应声而开。
李英才推开铁门,进了院子,走到别墅的门口,进门,换鞋。
冉宜人趴在半开放的二楼,目光将他从头审视到脚,很厌恶地皱眉:“还是那么脏,真恶心。”
李英才并不脏。他只是衣着陈旧,显得有些灰扑扑的。
李英才低着头,好像根本就听不到冉宜人的话,自顾自地换好拖鞋,走上楼梯。
“你上来干嘛?”冉宜人斜眼瞥他,“把我家书房都弄脏了。”
李英才停下脚步:“那去哪儿?”
“就楼下呗。”冉宜人说着,随手一甩,把手里的教材本子甩到一楼,东一本西一本飞了一地,“哎呀,手滑了。”
李英才转身下楼,顺手捡了,自然地像是随手捡起地上的垃圾,脸色看不出半点变化。
他总有办法让她的游戏变得非常,非常无聊。
冉宜人又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下楼,往会客厅的沙发上一坐,顺手制止了打算在她附近坐下的李英才:“你干嘛?别碰我家沙发!”
“我坐哪儿?”李英才平和地发问。
“我管你坐哪儿。——诶,也不许坐那儿!都碰脏了!”
李英才从不在这些小事上和冉宜人犯倔。他的衣食父母——冉宜人的母亲明显是十分偏爱,甚至是溺爱孩子的。他曾经对她提起过冉宜人的态度,反而令她十分不满,差点将他换掉。自那之后,李英才就再也没有过什么多余的话了。
冉宜人哪儿也不让他坐,他就默默地在茶几边上就地一蹲,打开教材。
“昨天讲到导数,也就是曲线在某点上切线的斜率……不要把它视为无聊的数学概念,它实际上有许多应用,比如在训练 AI 大模型时……”
李英才是一个十分好的老师。
他自己聪明,却能够充分包容他人的不够聪明。他很懂得将内容掰碎,深入浅出,还会结合许多实际,而不局限于宣讲各种枯燥无聊的概念。
即使是万分瞧他不起的冉宜人也不得不承认,听他讲东西没那么无聊难懂,不用听得很认真都能得到提升。
这反而让她更加不愉快。
他明明又穷又土,却总显出一副比她聪明的样子。他甚至没有特意炫耀,他的聪明总会自然而然地从各种地方透显出来。
明明是个底层穷鬼,却总让她感到自己劣等。
这让她非常,非常地不愉快。
李英才很快带她复习完了昨天讲过的东西,然后就着教学内容顺手就出了一个题,让她实际地动手以复习。
她做题都还要思考,他不过比她大三岁,却顺手就能写出一个题来。
冉宜人拿起笔,瞥了他一眼:“我妈给你不少钱吧?”
李英才并不打算与她闲聊,没有搭腔。
“诶,问你话呢!”
“一小时三百。”
“嘁。”冉宜人嗤笑一声,“三百块钱就能让你卖命。”这点钱,干一个月都买不了一个包。
但她并不是不知道普通人的生活水平,毕竟,她家保姆一个月也拿这些钱,活得都比他好多了。于是,她又开口:“那也够你买件能看的衣服了,你怎么还是这副穷酸相。钱都花哪儿了?
“看你这么瘦,该不会是吸毒了吧?”
他教了她两年多,从没提过半个字他自己的情况。
“还是抖音上说的那种,爱赌的爸爸生病的妈,上学的妹妹破碎的他?”说完,她就忍不住吃吃地笑个不停,好像这种情况真的非常非常的有趣。
李英才并不搭腔,示意她做题。
她却越想越来劲了:“这么一想,弄不好真的是这样吧?不然你怎么蹲这儿赚钱还穷成这样?谁病了啊,你妈?你爸?”
李英才没理她,低着头翻教材,规划后面要讲的东西。
“谁病也不奇怪,你们穷人不就这样。”他越不理她,她越要绞尽脑汁让他破防,“穷人就爱生穷病。哪天我家不施舍你钱了,你连治病的钱都没有,活得像个乞丐。你说像你们这种人,活着都有什么意思啊?”
李英才翻书的手不易察觉地变慢,悄无声息地捏皱了书角。
他的腿早就蹲得酸疼了,但在这一刹那,他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
“叮咚——”门铃声骤然响起,打断了李英才的思绪。
大约是熟人,冉宜人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直接用手机开了门。
没多久,有人打开了别墅的大门。李英才抬头看了一眼,愣了一下,而后猛然站起身来,结束了蹲在茶几边的狼狈姿态。
可他起来得实在是太急了,膝盖重重地撞到了茶几上,疼得他暗自吸气,显得更加狼狈。他却飞快地站直了身体,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冉宜人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发什么疯。”而后,她看向来人,打了个招呼:“明昭姐。”又说:“我妈不在。”
“我不是来找你妈的。是你妈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让我过来看看你。”王明昭说着,看着站在旁边的李英才。
他站得笔直,看起来非常平静。王明昭却能轻易地看出他的局促。
“这么巧,你也在这儿?”王明昭道。
“嗯。”李英才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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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冉宜人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在冉宜人的眼里,李英才就像是个死人,永远面无表情,不见喜怒。除了讲课和必要的交流,他绝不会多说一句话甚至一个字。
可是面对王明昭,他一见面就出现了明显的举止异常,然后又在回话中加入了肢体语言——一边应声,一边点头。不要小看这微小的差距,在冉宜人面前,他要么冷漠地应声,要么沉默地点头,只会用最简单的方式把意思表达出来,绝不会多加一丁点的交流。
“明昭姐认识他?”冉宜人忽然有了兴趣,开口发问。
“嗯,英才上周帮了我的忙。——你就是宜人的家教吗?”她转而向李英才搭话。
“嗯。”李英才又点点头,应道,“是。”
这一回,他是重复地回应。以他的性格来看,这甚至算得上是故意避免冷漠了。
“厉害呀!”王明昭称赞,“冉姐是把宜人放在心尖上疼的,全世界最宝贝的就是宜人,给她请家教绝对会请最好的。你能教宜人,肯定是学习最厉害的了。”夸得自然而然。
她好像是有魔力的,总能很轻易地消解他的尴尬,他的窘迫,他的一切负面情绪。
她给了他在这栋别墅里得到的第一次的尊重。
“但我们未免也太有缘分了。先是食堂被你帮忙,后面医院碰到你,现在你竟然又是我朋友女儿的家教了。这得是多低的概率呀。”王明昭感叹,“实在是巧得离谱。”
“嗯,确实很巧。”李英才应道。
是他仿佛终于被神仙眷顾的概率。
说话的工夫,王明昭已经走进了会客厅,不经意似的扫了一眼李英才所站的没有任何落座位置的地方,顺手将他拉到了沙发上坐下。
冉宜人瞥了他一眼,看上去不太高兴,却没有驳母亲朋友的面子。在同等位置的人面前,她仿佛一夕之间就学会了如何尊重他人。
“在教什么呢?数学?”王明昭拿起做题的纸,仔细看了看,“这个题出得很好诶,虽然只有一个问题,但是把所有内容都概括进去了。——是英才出的?”她看向李英才。
“嗯。”李英才点头,“我想把相关的知识都汇总进去,全面一些。”他不复一贯的寡言,甚至主动对自己的回应做了补充。
冉宜人又看了李英才一眼,内心越发浮出了一个猜测。
“那宜人做吧,这个题挺好的。我去洗个水果,不打扰你们了。”王明昭说着,将试题放到了冉宜人的面前。
碍着王明昭的面子,冉宜人没再多说什么,接下来的课也听得难得的老实,讥诮的话不过几句,还被王明昭不经意似的一一化解。
直到八点,李英才讲完了课。
“讲得真好呀,特别好懂。”王明昭真心地称赞,“我随便听听都能把高中的东西拾起来了。
“啊,我要是有你这种神仙同事就好了。计算机行业技术迭代太快了,十八个月一次大翻新,每时每刻都得保持学习。要是有你这种同事关注新技术,学好了直接给我们讲,不用我们自己学,得多省事呀……”
“好。”李英才几乎是瞬间开了口,没有片刻犹豫,“你们需要学什么?我也是学计算机的,应该能学懂,学好给你讲。”
说完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太过积极,顿了顿:“……对我也有好处。快春招了。”
6. 第 6 章
八点授课结束,李英才打算离开。王明昭也待得差不多了,一并站起身来。
告别了冉宜人,王明昭与李英才并肩而行,开口:“我开车来的,顺道送你回去吧。华大?”
“不用,坐地铁很方便,离学校很近。”
“但你和我顺路呀。”王明昭不由分说,抓着李英才的胳膊就往停车场走。
她在麻烦陌生人的时候有明显的社恐,对待熟人却社牛得不行。
李英才明显有些抗拒,却无法对她表现出来。他抿了抿嘴,到底还是顺从地跟上了她。
很快,他们就走到了王明昭的车前。车辆“嘀”一声解锁,李英才看到,那是一辆白色的奔驰。
李英才不认识车型,不知道这样的车要多少钱。但奔驰不是便宜的车,至少对他而言绝对不是。
李英才压着内心的不安,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王明昭随手系好安全带,发动车辆。“嘀嘀”声响起,王明昭提醒李英才:“系下安全带。”
“嗯。”李英才应声,转头去拉安全带,却拉出一小截就无法拉动。这是因为他用力的方向不对,但他并不知道。他迟疑着硬拉了两下,仍没拉动,状似平和的脸已经发红了。
让他抗拒坐她的车,试图坚持坐地铁的情况终于还是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从来没有坐过车辆的副驾驶。他不会系安全带。
“啊,那个有点坏了,不太好拉。”王明昭开口,自然无比地给完好的安全带扣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同时解开自己的安全带,撑着座椅起身,替李英才把安全带拉了出来,而后扣在了卡扣里。
为了给他扯安全带,她的身体离他极近,几乎是在拥抱他。
李英才的脸顿时更红了,已然分不清是先前的窘还是现在的羞。
王明昭回到驾驶位,点开导航:“华大哪个门?”
“西门。”
王明昭踩下油门。车辆缓缓发动,王明昭一面把车开出停车场,一面闲聊:“你妹妹多久做一次透析?”
“一周三次。”
“这么频繁?”王明昭皱眉,“太受罪了。”
“嗯……”李英才低低地应了一声,只一个字也能听得出对妹妹的心疼,“我们在等肾源。一旦有肾,我一定给她换。”
“大约多久能排到?”
“……很难说。运气好的,几年能排到。运气不好,十几年也排不到。”
确实,人体器官哪里是什么想有就有的东西。如果那么容易排到,也不会有那么多亲人捐肾的伦理剧了。
“有人愿意捐肾吗?”
“我的血型和她不一样,配不上型。”李英才道。
“感觉一般父母给子女捐肾比较多?”
“……”李英才沉默了一下,“我爸不乐意。我妈……已经过世了。”
“啊,对不起。”
“没事。”李英才摇头,“没什么可道歉的。”
车辆平稳地上了高速。王明昭转了转话题:“透析一个月要花费多少呀?”
“一次五百,一个月六千。”
“你爸爸给的?”
“我自己赚的。”
王明昭显得很惊讶,看了李英才一眼,叹道:“好厉害。每月六千,你都还没有毕业,居然能负担这么大的开销。”
她感叹:“你妹妹有你真的非常非常幸运。”
她的话总能叫他听得心里发热。他个子还没长开就已经在打黑工,小小年纪就撑起了千疮百孔的家,个中的艰辛难以言喻,一步一步脚踏血汗。而她总能轻而易举地看到他的辛苦,告诉他他做得很好。他喜欢被她夸奖。
他被她夸得心里发热,却也发苦。
“没有。”李英才无声地吐了一口气,看着前头的车水马龙,“梅梅如果生在别人家,就不用遭这么多罪了。”
他竭尽全力,也不过把妹妹向着普通人家的方向拉一点,再拉一点而已。
“真的已经很厉害了。”王明昭抽出一只手来,眼睛看着路,伸手摸了摸李英才的头,“不要太苛求自己。你对自己太苛刻,也太辛苦了。”
李英才感受着头顶温柔的抚摸,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没有。”他的脑袋一动也不敢动,“我不觉得辛苦。”
“很辛苦了。”王明昭收回手,忽然开口,“宜人欺负你了吧?”
她毫无征兆地戳穿了他勉强遮盖的事实。
李英才一顿,抿了下嘴,而后开口:“没有。我只是赚了钱就走,不觉得有什么。”好像这样就可以掩盖自己的狼狈。
“她妈妈一个月给你开多少钱?”
“一小时三百,一个月一万八左右。”
这对学生而言,确实是非常高的收入了。
王明昭却好像一点也没有当回事:“你听说过以太吗?”
李英才当然听说过以太。
前几年刚刚崛起的独角兽公司,短短几年就发展成了顶级互联网大厂,势头不可谓不足。不要说计算机专业的他,就是山村里的老人都刷他们的 app,都知道这家公司。
“以太算法岗,实习一天一千,每月算二十二天,月薪两万多。”王明昭道,“我觉得比做家教要好,也符合你的职业规划——除非你不想进互联网公司?”
他当然想进互联网公司。计算机专业,急于赚钱,互联网大厂就是他的天选出路。
何况以太的实习薪资也实在是高得离谱,通常互联网大厂的实习日薪都是三到五百,鲜少有这种直逼正式员工薪资的高价。
“我想进。”李英才道,“但是我才大三,学校还有课,没法全天实习。”
“没关系。以太重视优秀学生,非全天实习也开全天薪资,只要能过面试。”王明昭道,“本身这么高的实习薪资就是吸引优秀学生的噱头嘛,为了就是先人一步,抢到学校里最优秀的人。”
如今互联网大环境颓势,四处裁员,早就没了前几年“有鹅选鹅,无鹅延毕”“校招白菜价 21k 是侮辱”的膨胀盛况,也只有以太还能维持这样的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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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还没到春招,他们招实习吗?”
“我就是以太的。我可以内部问问,大概率是有的。”王明昭转头看了他一眼,一笑,“没有人会拒绝这么优秀的学生呀。”
听她说这样的话,李英才心里又是一热,欲盖弥彰地看向窗外。
他意识到,他好像很喜欢被她夸奖。
他的成长之路从来都不缺少夸奖。他聪明勤恳,没有老师不喜欢他,认同他的同学更是数不胜数。他听过的称赞太多,早就多到令他麻木了。
可是,她的夸奖好像是特别的。
他说不出来有哪里特别,只知道,只是她一句随口的夸奖,就可以让他控制不住地感到快乐。
“没有。”他开口,“谢谢你帮我内推。我回去就好好准备。”
他不会在她的面前胡乱说话。这的确是他准备得最用心的一次。他准备高考甚至竞赛都没有这样的认真。
在被王明昭送回学校后,他马不停蹄回到宿舍,放下包就打开电脑,着手准备简历。
在赵宇航“学神”“卷王”“恐怖如斯”的啧啧惊叹中,李英才花了一个晚上,从傍晚写到凌晨,准备了一份内容扎实履历光辉的简历。
实际上,他甚至不需要准备得这样的认真,top 名校科班出身,ACM 亚洲区域赛金奖,他只要简单地把自己的条件列出来,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过任何一家大厂的简历关了。
他没在凌晨打扰。第二天一早,他把简历发给了王明昭。
“厉害!”不出意外,他很快得到了王明昭的称赞,“履历真是漂亮。推这样的简历,我也怪有面子的。”
李英才反复地将她的话看了好几遍,出门去吃了早饭。
回宿舍的路上,他迎面遇到了赵宇航。赵宇航看着他的脸,跟见鬼了似的:“李神,什么事儿这么开心?从来没见过你这么高兴。”
李英才愣了一下,摸了下自己的脸,这才发现,他好像一直都在微笑。
这份从心底里向上升的轻快一直持续到了傍晚,李英才蹲在冉宜人豪宅的茶几旁,低着眼睛静静地讲题,不在意她的刻意欺辱——不是像往常一样假装不在意,而是真的没有那么在乎。至少今天是这样,而他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冉宜人往柔软的沙发上一靠,双手环胸,抬了下眼眉,盯着他看。
李英才讲完了题目,抬头看她:“这样,这一类题目就都能这么解了。”说着,他将本子翻了一页,拿出出好的题:“你试试这道。”
冉宜人没理他。
李英才很习惯她的轻视,并不在意,低下头,准备后面的内容。
直到冉宜人忽然开口:“你喜欢明昭姐吗?”
一瞬间,李英才的动作僵了一下。
他没回话,端正漂亮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一如往常。
然而,他的眼眉却垂了下去,浓密的睫毛将眼睛遮得密不透风。
冉宜人笑得更开心了:“是对男人喜欢女人的那种喜欢,对吧?”像是找到了什么极罕见的玩具。
7. 第 7 章
李英才没回话。
“怎么不说话了?被我说中了?”冉宜人笑眯眯的。
“没有。”李英才把习题往冉宜人的方向推了一下,整个人看上去古井无波,“看看这道题。”
“这样,你和我说实话,”冉宜人道,“我就告诉你,明昭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冉宜人看着他,一脸的戏弄:“怎么样,很划算吧?不比你闷头乱撞有用得多了?”
这样简单的圈套,李英才当然不会上当。
他又翻了一页书。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你的课只剩下几分钟。再聊下去,今天的内容就收不了尾了。成熟的女性当然喜欢成熟的男性,这没什么可聊的。做一下这道题,巩固一下今天的知识点。这是个必考的知识点。据我所知,如果考试达标,冉姨会给你一大笔钱,你也不想拿不到钱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着他的话,冉宜人忽然大笑出声,笑得直拍桌子,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你问了,你问了!”
她哈哈大笑:“你以为夹在正经话中间我就发现不了了?你故意抛出来一个说法,知道说错了我就会反驳,假装不在意似的等着钓我的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问了!”
冉宜人看着她,满是笑容的脸上尽是嘲弄:“所以你是真的喜欢明昭姐啊?笑死我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出门都没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尊容吗?”
她细葱似的手指头点着桌子,笑容有多灿烂,吐出的话就有多恶毒:“明昭姐家里有头有脸,自己也漂亮又能干,前头交往的男人各个都是有钱有脑子的富二代,海外名校自主创业青年才俊,你该不会觉得你考个华大就能攀上她了吧?”
厚重的资本堆积出的底气,叫她提起全国第一的名校也仿佛一文不值。
李英才低头看书,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好像根本就听不到冉宜人的话。
他只是把一页很简单的书看了很久。
冉宜人嗤笑着,用笔轻蔑地,一下又一下地推他的脑袋:“照照镜子吧。”语气语重心长似的。
李英才终于将视线从书页上移开,顿了顿,看了一眼时间,合上了书。
“时间到了。”
时钟刚好指向八点。
他低头,收好东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今日的课程约在了上午,下午,李英才一如往常动身接妹妹透析。
“哥,拾掇下自己。”路上,李英才收到了妹妹的消息。
“怎么了?”李英才回了一句。
“有朋友在。”李梅回信。
妹妹十三岁,正是爱面子的时候。李英才对着地铁窗户的倒影,认真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扯了扯外套,细致地遮住了内衫补过的位置。
地铁到站,他一抬头,就看到了王明昭的脸。
她仍旧是过分好看的样子,个子高挑,衣着精致,笔直地站在地铁站里,路过的人或多或少都要看她一眼。
李英才心里一跳,下意识地又往地铁的窗户上看。可地铁到站,窗户上已经映不出他的倒影了。
李英才抿了抿嘴,走出地铁门,第二眼,才看到了自己的宝贝妹妹,就站在王明昭的身侧。李英才这才意识到,王明昭就是妹妹口中的“朋友”。
“Surprise!”见到他,王明昭粲然一笑。
她只是笑了一下而已,却笑得他的眼前亮堂堂的,像是天花板上的灯光全都打在了她的身上。
那一瞬间,数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一起从李英才的心里冒了出来。
满足,他是感到满足的,可能是因为她在等待他,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又一次见到了她。
劣等感,他身上陈旧的朴素的衣服,他自己动手剪的头发,他站在浑身发光的她的面前,土气得像是刚从泥里爬出来。可实际上,哪怕换上好看的衣服,剪过新潮的发型,他似乎也不能缓解心中的劣等感。站在她的面前,他好像永远也不够好。
心虚,他感觉到了心虚。他才被冉宜人戳穿了自不量力的见不得人的心事。冉宜人的母亲是认识她的,冉宜人也许也有她的联系方式。她会不会说些什么,让他在她的面前万分难堪?
数种情绪交杂。而与此同时,他又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
与前头的情绪毫无关系,他只是看着她,心脏就砰砰直跳。
“你怎么在这儿?”他明明有万般思绪,可是开口,他却仍显得十分平静。
只是无意识地缓慢揉搓着手指。
王明昭不经意似的瞥了一眼他的手,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灿烂了些,道:“我打算以后都陪梅梅做透析,和她说说话。怎么样,欢迎吗?”
这意味着,他每周都可以看到她三次了。
“当然。”李英才应道,心跳似乎更快了些。可一周三次是一个很高的频率:“当然欢迎,但也不要太麻烦了。”
“闲着也是闲着嘛。我周末一个人在家,回回都没什么事做。”
她一个人在家,没什么事做。
那么她很大概率还是单身。
十九岁的人往往很难想象二十九的人尚且单身,所以他默认她已经有了稳定的亲密关系,只是一直避免去想。
原来她还是单身。
那一瞬间,李英才感到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快。他点点头:“好……那我们陪你。”
他可以陪她。
一周三次。他和妹妹都会认真地陪伴她。
实际上,李英才与王明昭见面的次数将会比他所预料的还要多得多。
当晚,李英才接到了以太的 HR 电话,面试约在了第二天。
面试进度推进得异常顺利,第二天,李英才连续面了三轮技术面,每一名面试官都对他显现出了极高的评价。优秀候选人的推进优先级总是最高的,第三天,他就接到了 HR 电话,谈好了实习薪资,约定了入职时间。
他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
他捧着手机,低着眼睛等她的回话。
她的回复一如既往地及时:“厉害!不愧是你!”
又回复:“不过也是意料之中啦。你这样优秀,面进来是分分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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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多谢你内推。”他回复的言语十分平和,手指却不断地摩挲着手机屏幕,将 app 晃动得左右摇摆。
他好像真的,真的很喜欢被她夸奖。
“李神……你笑什么呢,这么开心?”赵宇航在旁边一脸诧异。
“没什么。”李英才收起笑意,漫不经心地发问,“你刷完题了?总决赛不到三个月了。”
赵宇航瞬间收声,缩着脑袋刷题去了。
李英才辞去了家教的工作,无缝衔接入职了以太,没有浪费一分工资。
他的 +1——即他的顶头上司——三十出头,人很 nice,待人和善,带得整组的氛围都十分不错。他的 mentor——即带新人的“老人”——是比他大两级的同校学姐,名叫贺蕾,人很耐心,顶格 e 人。
这个 e 体现在,在带他领完设备到了工位后,贺蕾带着他认了一圈人,然后就毫不避讳地问出了大家都想了解的八卦:“你和明昭姐是什么关系呀?”
“什么?”李英才收拾工位的手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他将电脑和显示器的电源插好,反问:“什么意思?”
“就,不是明昭姐内推你进来的吗?”贺蕾道,“HR 跑来跟我八卦的,说明昭姐入职八年从来没有过内推,第一次内推居然是个不同门的实习生。一般就算要推,也会推和自己同级的人嘛,还能赚个一万的内推奖。推实习生可连个内推奖金都没有。”
“只是认识……她人好,照顾了一下。”李英才道。比起这个,他更在意另一个问题:“你们都认识明昭姐?”以太是个很大的公司,同司很少互相认识。如果他们都认识王明昭,那说明——
“对呀。”贺蕾答道,伸手一指,指向他对面的工位,“明昭姐就坐你对面。”
李英才开电脑的手一下子停了下来。
他探头,看到了对面工位挡板上的名牌:“王明昭-电商事业部”。
汉字三千常用字,只有三个字,光是一同出现就会让他感到很好看。
像是巴甫洛夫的狗,看到这三个字,他就会联想到快乐。
回过神来,李英才才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又砰砰砰砰胡乱地跳动了起来。
*
那之后,李英才每一天都能看到王明昭。
她会议很多,但每天总有一段时间会坐在他的对面。
很多时候,他假意盯着屏幕,实际目光一直悄悄地看她。
直到有那么一次,他悄悄看她,猝不及防地就对上了她的视线。
她看着他,勾起嘴唇一笑,脸上没有丝毫的诧异。不知是不是出于心虚,李英才觉得她含笑的脸上写满了了然。
李英才猛地移开视线,不敢看她了。
这心虚和羞窘持续了大半天。然而,还没到晚上下班,他就死性不改,忍不住又悄悄望她了。
他喜欢看着她。
她身上发着光,将周围照得亮堂堂的。光是看着她,他的心就被照得透亮,热得像是装进了太阳。
他离不开这样的感觉。
8. 第 8 章
李英才的工作十分顺利。
他头脑聪明,基础扎实,对新知识接受很快,检索与自学能力极强,又肯下苦工,不过是实习生,就很快达到甚至超过了许多正职员工的水准。+1 对他赞不绝口,mentor 贺蕾更是很快直言他“出师了”,玩笑“为师没有可以教你的了”。
贺蕾在专业技能方面确实没有给李英才太大的帮助——这当然不是因为她不行,纯粹是因为李英才太行了。但在人际关系上,她对李英才的帮助却属实不小。
贺蕾性格开朗,人极 nice,早早看出李英才的 i 人属性,时不时就要拉他和同事一起吃饭打球。李英才不舍得在球拍上花钱,连拍子都是她主动借的。
在她不动声色的照顾下,李英才很快与人混熟,进入了同事圈子。
李英才对她十分感激。
李英才是在与同事喝酒时听到那个八卦的。
那是酒过三巡,李英才陪一个微醺的同事去洗手间。那人勾着他的肩,一个劲儿地冲他竖大拇指:“英才啊,你是怎么做到的啊?那可是王明昭啊,女魔头王明昭,雷霆手段,魔鬼心肠。她怎么会内推你进来呢?你就是个……嗝,小虾米呀!”
李英才把步履虚浮的他扶进洗手间,道:“明昭姐很好。你可能有什么误会。”污名化职场女性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打开脉脉,检索“女领导”,你能一眼望见整个世界的恶意。
“什么,什么误会!”见他不信,那人急了,“你别看她装得挺好,私底下可不这样。这可不是我说的,是吴莲——就是以前和她关系特好一同事——说的,说她手段下作,侮辱人,一言堂什么的,我们这才知道她竟然是这种人。其实也不光吴莲说,后来大家都在说,这事闹得上上下下没人不知道,还能有假?”
那人打着酒嗝:“要我说,她也挺厉害,要我肯定没脸再待着了,她不光待着,还反手把吴莲给开了,让她直接领大礼包走人。更绝的是什么?后面,她还把人到手的 offer 都给搞黄了,真是缺德完了。你说这人绝不绝?毒不毒?”
李英才意识到,这名同事说的和王明昭曾与他说过的是同一件事。
在王明昭的口中,她是被曾是朋友的下属怼到脸上,肆意抹黑,但她却囿于道德无力还击,只能忍气吞声。
这与他人口中的描述截然不同。考虑到当事人已经被开除,事情与王明昭的描述显然有着事实性的差距。
那一瞬间,李英才的胸中刹那间涌出了了不得的……
欣慰。
是的,连李英才自己都想不到,自己的第一个反应竟是欣慰。
原来,她在工作中并没有那么憋闷。
原来,她是能保护好自己的。
李英才的内心轻快了起来。
“别说了。”他平和却坚定地阻止了醉酒同事的话,“我们不是当事人,并不知道事情的全貌。”
“怎么不知道。”那人还不服,“和她关系最好的人都这么说了,她要是好,人家能说她吗?”
“够了。”李英才嘴角向下垂着,“你们聚在一起说一个人,这不是霸凌吗?”
他甚至没有过瞬间的怀疑,理所当然地选择相信她。他只觉得难过,这些人居然这样对待她。
“你这人……”没想到会碰到这样的硬钉子,醉酒的同事讷讷的,“真不识趣……”
当然,此人在酒醒之后如何悔恨,如何试图请李英才吃饭以请求保守他酒后的失言,那都是第二天的事了。
李英才在工作中异常顺利,精力就集中在了对竞赛的准备上。
除去生活中最重要的事——陪伴妹妹以及与王明昭一起吃饭,他将所有的时间全都投入了竞赛。
既然花时间参加国际性的赛事,就要拿最好的名次。这会对他的职业生涯十分有利。
李英才卷起来没日没夜,最苦的可以说是赵宇航。大腿在卷,没有他干抱大腿不陪卷的道理。他勉强陪着卷了一个月,就实在是卷不动了,改成端茶倒水,最后终于有幸叫李英才看不下去,让他陪学适度,好好睡觉去了。
赵宇航卷不起的强度,李英才就这么硬生生卷了三个月。每天早上起来,赵宇航都要刷新新的震惊,感觉这世上好像就没有李英才吃不进去的苦。
竞赛当天,李英才少见的有几分说不出的兴奋。
他想,如果他参加了国际性的赛事,拿到了国际性质的冠军……她会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她说过她不擅长竞赛,夸过他厉害的。
他像是只没方向的小狗,自个儿猜测主人喜欢的方向,闷头闷脑地往前冲,试图获得主人的赞赏。
他又想,他还从没出过国。
参加竞赛的路费食宿都是学院报销,叫他难得能够看一看这个世界,看到从未看到过的地方去。
他坐在前往机场的车上,耳边是赵宇航紧张又兴奋的念叨。紧张之下,赵宇航的话变得格外多,一会儿说赛场将近,一会儿又盘各国强队。他听着听着,胸中渐渐涌出了一番豪气来。
他强任他强,反正都没有他强。
他有着如山海般的自信。
他向来比同年人沉稳,可毕竟也是少年。大约每个少年人的心中都自有一番意气,意图攀上高峰,站在世界的最高处。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他吸了口气,愈发感到心中豪情万丈,意气风发。
他会去拿到冠军,拿到世界第一的奖牌。
然后,他想将他摘下的奖牌送给——
微信消息就是在此时响起的。
“我烧到四十度……”
绿色 icon 的通知栏弹起。
“一直吐。”
简短的消息配上加粗的名字,刹那间让他产生了反射性的心悸。
“明昭姐”,通知栏上清晰地加粗着这三个字。
“停车。”李英才瞬间拍打司机的椅背,“师傅,麻烦停一下。”
车辆减速靠边,李英才迅速下车,简单冲赵宇航交代了一句:“你们先去,我有点事。”说完,转头就走,边走边拦车。
“啊?李神?”赵宇航懵了,“你干嘛呢?我们赶飞机呢,你去哪儿啊?”
“有事。”李英才拦下一辆空着的出租车,转身就上了车,冲司机报了个地址。
“诶!李神!!”赵宇航急着在背后喊他,“再耽搁赶不上飞机了,你怎么比赛啊!”
回应他的只有渐行渐远的车尾。
“你在哪儿?”李英才回复王明昭的消息,“家里吗?”
他没有得到回应。
出租车一路开到王明昭所在的小区,李英才三步并作两步,电梯上楼,按响门铃。
门里没有回应。
他低着头打电话,一直打到第三次,电话总算被接通。
“喂……”电话里是王明昭迷迷糊糊的声音。
李英才微微放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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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明昭姐,你怎么样?很难受吗?”
“……嗯?”王明昭似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难受?”
“我在你家门口。”他再一次按响门铃,“你在家吗?”
“啊?”王明昭听起来更懵了。
门内静了半晌,渐渐传来拖鞋缓慢的踢踏声。房门被打开,王明昭看着李英才,神色茫然,一张脸烧得通红。
李英才心一沉,伸手扶她:“我带你去医院。”来时的车还在楼下等着。
“你怎么来了?”
“你给我发了消息。”
“啊?”王明昭揉着昏昏沉沉的头,低头去看手机,“啊……真的。怎么会发给你呢?我是要发给我妈妈的。”
李英才脱下外衣,披在她的身上,扶着她走。王明昭烧得昏沉,走得费劲,李英才看着越发揪心,不由开口:“我抱你下去……可以吗?”
“嗯?”王明昭看了他一眼,“你能行吗?”她个子可不低,自然也不轻。
她太低估少年人的体力了。
何况李英才自小在田里干活,只要掀开衣服看一看,就知道他可一点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纤细。
李英才微微低头,一把把她打横抱起,还不忘调整姿势,叫她的脑袋舒服地枕在他的肩头。
王明昭靠在他的胸口,手搭在他的胸前,感受到少年的身体。
那是非常年轻的身体,肌肉结实,很有力量。
李英才将王明昭抱入车中,一路送去医院。
诊断结果是食物中毒。医生对症开了药,又开了吊针补液,边开边叮嘱王明昭不能再吃不干净的东西。李英才在旁边一一应下,认真把医生的话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医生就自然地换了对象,把该说的都和他说了。
王明昭烧得昏沉,打了吊针就睡了过去。李英才给她盖了衣服,坐在她身边陪着。
与此同时,他的手机快被赵宇航打爆了。
安顿好王明昭,李英才总算得空接起了电话。
“李神!!”电话里差点骂人,“你人呢?我们要上飞机了!”
李英才是犹豫的。
在陪王明昭就诊的过程中,他当然没有彻底忘记自己的竞赛。他不是没有犹豫的。
电话里是队友焦急的声音:“你现在过来还来得及。我给你看了,机票改签到晚上,还能赶上比赛!”等待他的是他的团队,是他的青春梦想,他的意气风发。
面前是王明昭苍白的脸色。她睡得昏昏沉沉,生着病,身边谁也没有。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是什么呢?
李英才并没有花很多时间作出决定:“宇航,你们去吧,找二班替补,好好加油。”
“什么意思?”赵宇航愣了,“你不来了?”
“嗯。”李英才应道,“我有……很重要的事。”
“现在还有什么事比竞赛重要的?”赵宇航急了,“你为竞赛准备了多久,多努力,你都忘了?”
他当然没有忘。
遗憾如潮水般向他袭来,甚至带来了强烈的窒息感。
可他有更重要的事。
他将王明昭身上略微滑落的外套的外套向上提了提,对着电话垂下眼睫:“抱歉,宇航,你们好好加油。”
竞赛有下次,而他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候离开她。
“你他妈!”赵宇航急得骂人。
李英才静静地听着,再次道了歉。
9. 第 9 章
王明昭一觉睡到傍晚,一睁眼,就见李英才坐在自己床边。
她迷迷糊糊地对李英才道了谢,自称已经没事了,叫他赶紧回家。然后,她就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王明昭醒来,一转头,就见李英才仍坐在她的床边,靠在医院冰冷的墙上,正闭着眼睛休息。
医院没有多余的病床,他别是在这里坐了一个晚上。
王明昭伸手摸了摸,找到了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确认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
听到了她动作的声音,李英才马上睁开了眼睛:“你醒了?”
他摸到床头的暖壶,打开盖子:“感觉怎么样?吃点东西吧。”那里面放着他煨好的粥。
王明昭看着他,眨了下眼,看了眼手机,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手机。
“你怎么还在这里?”像是慢慢找回了意识,王明昭看着李英才,终于变化了神情,像是见了鬼,“比赛已经完了?不可能呀。”她低头去查时间。
“我没去。”李英才犹豫了一下,“队里人满了。”
王明昭根本没理他,明确比赛时间已经过去之后,直接搜索去俄罗斯的航班,计算时间。北京到莫斯科直飞八个半小时,如果他此刻马上能上飞机,等到了莫斯科,刚好能赶上决赛闭幕。
王明昭差点被他给气笑了。
李英才见她面色不佳,仍在迟疑着解释:“我们队都特别牛,本来也没定下队里一定要有我……”
“你的意思是,”王明昭到底是笑出来了,“你们队放着区域赛晋级的人不要,决赛忽然要上替补?李英才,你是不是当我是傻子?”
她的话太凛厉,叫李英才手腕一抖,差点把手里的粥洒出去。
“对不起。”他瞬间放弃抵抗,低下头,老老实实地道歉,“我错了。”
“对不起?你在和我说对不起?”王明昭气得深深吸气,然后一口气呼了出去,伸出手指狠狠点李英才的额头,边点边道,“和我说什么对不起?你应该和你自己道歉!”
“没关系的。”李英才低着声音,生怕惹她更生气似的,讷讷地解释,“我才大三,明年再参加也是一样的。”
“明年你都要准备毕业了!”
“我能兼顾。”李英才对此很是自信。可对上王明昭含着好大火气的眼神,他自信的神态瞬间就缩了回去,声音也再次低了下来,很小心的模样:“……真的。”
王明昭恨恨地看了他一眼,撇过头不理他了。
李英才看着她。见她半天也不理他,他低下头,手指缓慢又用力地摩挲着暖壶的把手,嘴巴张了又合,浑身都写着不知所措。
他知道这时候要说话才行,不好好说话,女孩子怎么会消气。可是他惯会思考的大脑如今却空得像是一张白纸。给他一道数学题,他可以在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不同的解法,游刃有余。但给他女孩子的问题,他却绞尽脑汁,就连一个“解”字都写不出来了。
他沉默了好久,手指就快把暖壶陈旧的把手摩挲断了,这才讷讷地又来了一句:“对不起。我再也不这样了。”
王明昭仍不理他。
他黔驴技穷,低着脑袋,看着手里的热粥。
她食物中毒,从昨天就没有好好吃饭。他很怕她肚子饿,迟疑了一下,小心地开口:“要不要先吃点东西?你昨天就没吃饭了。”
“拿走。谁吃你的东西。”王明昭背过身,缩进被子。
“那……我去外面给你买。”李英才说着,毫不留恋地放下了他盯着煨了几个钟头的粥。
“用不着。”王明昭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
“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李英才小声地道歉。他笨得像个榆木疙瘩,除了道歉什么也说不出来。
被子安静了好一会儿,过了一阵儿,终于再次被掀了开来。
王明昭直起身子,转头看着李英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是我闹小孩脾气了。”
“没有。”李英才连忙道,“没有。”
“其实,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王明昭抿了抿嘴,面有愧色,“气我怎么发错了消息,耽误了这么大的事。”
“怎么会呢。”李英才声音不自觉地高了八个度,急切道,“是我自己过来的,都是我的错,和你没有关系。”
“我也没说不是你的错!”王明昭火气又冒了上来,用力横了他一眼,“你怎么能因为这种小事,就拿自己的未来开玩笑!”
李英才低下头,任她责骂,好像说什么他都不会还嘴。
可只有这一句,只有这一句,他忍不住低声地反驳了一下:“不是小事。”
他说道:“你生了病,怎么会是小事呢……”
话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在这种时候顶了嘴!生怕王明昭又不理他了,他连忙急切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
“李英才。”王明昭打断了他。
李英才深知自己不该顶嘴,急得额头冒汗,只恨自己长了嘴。他搜肠刮肚地思考怎么叫她消气,就听她开口:
“你是不是喜欢我?”
王明昭看着他:“我是说,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
“哔——”
就像脑中被直接投入了一颗闪光弹,毫无准备,猝不及防。
那一瞬间,李英才的脑中什么都没有。
待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开口否认了:“没有。”
他说:“怎么会呢……”
少年人的自尊比初冬的薄冰还要脆弱。
他站在冬日的寒冰里,抬头仰望着春天的她,将内心的情愫埋进身体,深一点,再深一点,生怕叫人发现,惊走了春天。
他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他不自觉地低低垂下了脑袋,弯下了惯来骄傲的脊梁。
他看着自己裤子侧面的补丁,哑着嗓子,低声抵抗:“真的没有……”
他已经把裤子补得很好了,细看也看不出痕迹。
可他知道那里有。
他知道,他的裤子侧面有一块补丁,就藏在膝盖上方十厘米的位置。他补得那样细致,谁也看不出来,可是他知道那里有。
他紧紧地捏着暖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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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十九年来,从未有过如此的窘迫不安。
病房内有那么一阵的沉默。
他在这一阵的沉默里,忽然意识到,他否认得这样多,真的很不给女孩子面子。
可他绝不是这个意思,她当然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最值得的人,他只是——
“是嘛。”王明昭道,“我知道了。”
“我……”李英才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王明昭再次打断了他。
“那我喜欢你,可以吗?”王明昭说道。
李英才怔住了。
他看着王明昭,看着对方坦坦荡荡地回应着他的视线,没有一丝因他的拒绝而自尊心受挫的模样。
她的骄傲,她的自信,好像都是从骨子里冒出来的,生来就有,自然而然。
见他不答话,她甚至再一次地开了口:“我很喜欢你,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陈旧的暖壶,破旧的把手,终于没能撑过主人手掌的暴力,在被不断虐待的第三十分钟“啪”得一声,断裂了开来。
热粥落下,洒了李英才一裤子,瞬间将裤子下白皙笔直的腿烫得通红,他却浑然不觉。
在王明昭因热粥洒落而发出的惊呼声中,他怔怔地点了头:
“好。”
李英才是在说出“好”字后的第三秒后悔的。
他是被过于强烈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不知不觉地应了声,但他仍对自己的境况存有一种奇异的理智。之所以说“奇异”,是因为这种“理智”沁入他的心肺,深入他的骨髓,叫他在最荒唐的梦境中都不会遗忘。
关于他的出身,他的家庭,他的父亲,他乱七八糟的,让出身优渥的她想象不到的生活。
李英才张了下嘴。他是有话想说的。
他是想要说的。
他是应该说的。
他是一定要说的。
他是不得不说的。
他是必须,必须,必须要说的。
他不能有所隐瞒。
他不能有所隐瞒。
可是王明昭帮他擦身上的粥,关心他烫不烫。在得到“不烫”的回应后,她看着他,叹了口气,哭笑不得似的,亲了他一口。
柔软的嘴唇印在他的脸颊上,有一点冰凉的,湿润的感觉。
明明是凉的,却又好像点了一把火。从脸颊上的那个点开始,一瞬扩散,星火燎原,烧得他不知所措,烧得他的脸颊通红通红。
他的心脏拼命地跳动,吵得他震耳欲聋。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亲吻。
母亲、妹妹,他所有的亲人,从未有人亲吻过他。
他想,迟一点吧,就迟一点。
他家那些污糟腌臜的事,就迟一点再告诉她吧。毕竟,一旦他知道他是怎样的贫穷,知道他家是怎样的污泥一潭,她就不会再要他了。
他这一生真的没有那么多喜悦,就叫他……就叫他快乐那么一小段时间吧。
哪怕自私。
哪怕令人唾弃。
哪怕稍纵即逝。
10. 第 10 章
传统观念里,有一种人,会被称为“福星”。这样的人,即使只是待在他人的身边,都会给人带来幸运。
李英才想,王明昭就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福星。
他指的不仅仅是与王明昭交往这件事本身。诚然,能够与王明昭交往,已经是泼天的幸运了,但他确实没有想到,后面还会有其他的福气等着他。
在与王明昭交往的第三个月,李英才在以太的大门口见到了李槐。
那人嬉皮笑脸,满身的混不吝,和保安拉拉扯扯:“诶,我儿子在这儿上班呢,我凭啥不能进?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哪有儿子能进,老子不能进的道理?”
就像是最恶臭最粘稠的烂泥,他永远都能找到他。不管他在哪儿,不管他是谁,他永远都死死地粘在他的人生里,无论如何都摆脱不开。
那一瞬间,李英才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要转身离开。
可他的身体却丝毫都没有犹豫,快步向李槐走去。
他太了解这个男人了。若是找不到他,他必定能将找他的动静闹得满城皆知,将他的自尊打得四分五裂,再用脚用力地碾碎,碾进土里。
他在学校已经丢过许多次人,本已经可以承受了。
可这里是公司。
这个位置,是明昭每天上班都会经过的。
李英才一把拽住了李槐,步履匆匆,强硬地将他拽离大门。
“诶,儿子!”见了李英才,李槐大声嚷着,很得意地看着保安,用力拽李英才脖子上的工牌往保安的眼前送,将李英才的脖子拽得生疼,“看见没,这是我儿子!在你们厂子当官儿呢!”
李英才步履越发急促,几步就把他拖到了旁边没人的公园。
“嘿嘿,儿子,我的好儿子诶——”李槐拖着长腔,满脸是笑地看着他。
不需要问,李英才就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
一个烂赌鬼,除非是缺了赌资,或是欠了赌债,否则怎么会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
李英才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我没钱了。”他开口,“上上月才给你还了一笔债。”
他没打算给这个人还一辈子的债,他本来都想好了,在校期间筹备全奖出国,把梅梅一起带出去,永远也不回来。
可现在,他已经和王明昭交往了……不管这段注定短暂的关系能持续多久,在她选择离开他之前,他就必须放下出国的计划,重新规划。
“怎么没钱呢?你是大状元,在这么大的厂子上班,你都没钱了,这天底下谁还能有钱?”李槐好哥俩似的一把搂住他的脖子,把他搂得紧紧的,“乖娃子,给爹五十万。你这么厉害的大人物,从手指头缝里漏出来点儿,不就够我们贫苦小老百姓过一辈子了?”
太近了。
李英才生理性地有些反胃,试图拿开他的手:“真没钱了。”
“你哪儿没钱?”李槐反倒将他搂得更紧,几乎是在绞他的脖子,“你一个月赚那老些钱,我都打听了,起码两万。你一年就有二三十万,咋可能没钱?”
“都拿去给你还债了。”
“放屁!前月才还了十万的债,还不够你半年赚的,咋可能没钱?”
“梅梅还要治病。”
“那个赔钱货?”李槐一下子提高了音量,“她都花那老些钱了,命里没寿就该走,她——”
李槐猛地被甩了开来。
李英才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开老远,瞪着眼睛看他,整个人竟有些吓人,叫李槐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
“没钱。”李英才看着他,一字一顿。
“他妈的,小兔崽子,反了天了你!”李槐回过神来,怒从心头起,狠狠一巴掌甩到了李英才的脸上,将他打得踉跄一步,耳朵嗡嗡作响。
“——你干嘛!”有人的声音忽然传过来。
李英才忍着耳朵的嗡鸣,抬头一看,竟然是贺蕾——他入职时带他的 mentor。
贺蕾身边还有个高挑的男生,名叫高胜寒,长得挺帅,是和李英才同期入职的实习生,也是贺蕾带的。他们住得近,偶尔贺蕾会蹭高胜寒的车过来。
高胜寒家境很好,举手投足都是有钱人家孩子的自信,和王明昭是同一所学校出身,总以学弟的名义去找王明昭说说笑笑,前段时间还送她了个小礼物,就放在王明昭的桌上,与李英才送的东西摆在一起。李英才很不喜欢他。
他也很不喜欢,这样狼狈的样子,被同事们看到。
李英才撇过头,低声对李槐道了句“晚上再说”,而后转过头,冲贺蕾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倒是想低调揭过,贺蕾却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想法。她三步并作两步,迅速上前,一把把李英才拦到身后,怒气冲冲地面对着李槐,高声道:“你是谁,干嘛打人?我要报警了!”
高胜寒也赶了过来,不声不响地站得比贺蕾靠前半步——没有让女生面对这种人的道理。
“我打我儿子,你管得着吗?小丫头片子,还管起男人的事儿了!”李槐叫嚣,“让开,不然连你一块儿抽!”
“我还是你爹呢!”贺蕾寸步不让,反唇相讥。
“你他妈——”李槐气得要对她动手,却被李英才和高胜寒两人一人一边,牢牢地拦了回去。
而贺蕾言出必践,已经低头报警了。
“别。”李英才拦住了她。他抿了下嘴,看着为维护他而差点被伤害的贺蕾,眼中有许多感激与愧疚,但更多的是窘迫,“他……”
他顿了一下。迎着维护自己的 mentor,以及向明昭示好的高帅富的目光,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开口:“他确实是我父亲。”声音有些嘶哑。
“啊……”贺蕾愣了一下,顿时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说着,她冲李槐点了下头,虽然仍对这个看上去就不是什么好人的男人没有一丝好感,但也知道不应该随意插手别人家的事。只是,她仍忍不住开口:“但叔叔,你也不能随便动手啊……我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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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了,有话好好说嘛。”
高胜寒将贺蕾挡远了些,而后收回手,看了看李槐,又看了看李英才,眼睛里先是震惊,而后竟有几分得意似的。
“那不打扰你们了。——蕾姐,我们先走吧。”高胜寒道。
贺蕾点头,与高胜寒一起离开,远远还能听到李槐的声音:“赶紧拿钱!我养你这么多年,你不养老子,谁来养?”
“你几时养过我一天。”李英才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什么爹啊……”贺蕾皱着眉,骂了一句。
“看英才平时穿得挺节俭的,没想到到这个份儿上了。”高胜寒向后看了一眼,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有这种爸爸,和他结婚怕是够喝一壶了。”
“怎么忽然扯到结婚了,不结婚他也够惨的了。”
二人一言一语地进了公司大门。
他们是按时打上了卡,李英才却是没那么容易离开。
“我不会一直给你钱,也给不了那么多。”李英才看着李槐,“你少赌一点,就没这些事了。”
“给不了那么多,那你能给多少?”李槐只对自己感兴趣的话有反应,“你手里现在有多少?”
“一分也没有了。”
“放屁!”李槐骂他,而后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把他往公司大门的方向拖,“没有,那咱去你厂子闹一闹,看你还有没有了。”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拿捏他的儿子。这小崽子不怕挨打,不怕挨骂,甚至于如今长得这么大,他都不见得还能打得过他。可不管长得多大,这小崽子都要面子,要自尊,所以,他就回回用面子,用自尊来威胁他,折磨他,叫他不得不听他。
若这不够,他就打出李梅牌。要是不给钱,他就闹到李梅的学校去。还不给钱,那他就去掐李梅的脖子。李英才有的是事要干,不能时时刻刻都跟在李梅屁股后面。可他李槐可不一样,他有的是时间。
这小崽子翅膀越长越硬,自己当然是能硬扛着的。可李梅的面子,甚至是李梅的安危,他能不管吗?
拿捏这会下金蛋的崽子,李槐每每势在必得。
他一脸自信,拖着李英才就往公司走,可没走两步,却骤然停了下来。
他视线越过李英才的肩膀,看向他身后,抿了下嘴,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一下子松了手。
李英才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只当是自己硬甩开了他,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语气仍旧坚定:“我没钱了。”
他当然不愿在同事面前失去自尊,更不愿,甚至是恐惧于被明昭听到风声。但他也知道,绝不能无止境地满足李槐的需求。李槐就像是一个拼命吸钱的黑洞,没有尽头,哪怕一时无法对抗他,也绝不能放弃抵抗,否则他只会变本加厉,更快地到达李英才无法承受的边缘。
所以李英才选择坚持。
直到他听到了李槐的下一句话:“你把你所有的钱都给我,给赔钱货买个肾,怎么样?”
李英才猛然抬头。
11.第 11 章
这一刻,李英才班都不上了,直接请假,带着李槐直奔医院,当天就做了配型。
是成功的。
一心为妹妹着想的李英才配型不成功,丝毫不关心李梅死活的李槐,配型却是成功的。细想下来,竟有那么点讽刺。
但李英才不在乎。听着医生的结论,他脸上不显,拿着检查单的手却在不自觉地颤抖,又在见到李槐的那一刹那竭力平息。
李槐听着这消息,眼里竟莫名有些庆幸。不待医生把话说完,他冲着李英才一伸手:“先付定金。”
李英才认真地听医生说完了每一个字,与李槐一起出了诊室,这才给他回复:“不行。等手术结束了,我就把所有钱都给你。”
“你有多少?”
“八万。”
“才八万?”李槐抢他的手机,“账户拿来给我看看。”
李英才并没骗他,点开招行 app 给他看了看,确实是八万。
李槐低着头,翻遍了他的手机,没能找到第二个银行 app,终于偃旗息鼓,把手机往李英才身上一扔:“小穷鬼。”
李英才毫不在意,甚至给他买了好些营养品。
眼前的这个男人,可谓是一手害死了李英才的母亲。
他年少好赌,累累赌债几乎从未断过,硬生生叫李英才的母亲累坏了身子,继而重病。他却没有一丝愧疚,甚至搜刮她的药费去赌。李英才不记得年幼的自己曾多少次跪在地上痛哭流涕苦苦哀求,求他不要拿走那些钱,妈妈还要用那钱看病。他也不记得自己曾多少次不管不顾拼了性命从他的手中争抢药费,落得无数拳脚一身青紫也无法成功。
年幼的那些年,这个肮脏的男人是如此高大,叫他拼尽全力也不无法保护母亲,撕心裂肺却又无可奈何地看着母亲一步一步被李槐赌去了性命。
而吃尽了母亲,李槐竟又想害妹妹。
那年李梅才五岁,他就把她夹在腋下,要拿她去换彩礼。十一岁的李英才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指天发誓,发毒誓,说他一定会给爹赚钱,赚大钱,全都给爹花,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而若妹妹不在了,他就去死,现在就去跳河,叫李槐无钱可拿。如此这般,才堪堪把妹妹要了回来。
李英才是恨李槐的。他恨不能叫他去死。
可此时此刻,李英才第一次想让他活着,好好地活下去。
活到从手术台上下来的那天。
总算回绝了李槐几次三番“先给定金”的逼迫,叫他离开了医院,李英才慢慢地坐到医院的椅子上,一直挺着的脊背终于缓缓地,慢慢地弯了下去。
母亲故去后,他就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可此时此刻,他的眼睛竟有些许发酸。
他低下头,掏出手机,想要告诉妹妹这个好消息,却又怕会出什么变故,让她空欢喜一场。毕竟,李槐可不是什么惯于信守承诺的人,没到上手术台,甚至没到打了麻醉的那一刻,一切都还有变数。
李英才想着,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不知何时打开了王明昭的聊天框。
交往第三个月,微信备注的“王明昭”早已改成了更加亲密的“明昭”,在今天仍旧让他看了就心生愉悦。
李英才低头打字:“我爸同意给梅梅换肾了。”不知不觉,嘴角已噙了微笑。
几乎是一瞬间,对面就发来了回复。
“嗯?
“嗯??
“嗯??????????
“天呐!!!!!!!!!”
一如既往充满了活力的回复。
李英才的脸上不自觉地浮满了笑意。
“梅梅有救啦!!![开心][开心][开心]”对面的消息仍在继续,“伯父辛苦了!!![可怜][可怜][可怜]”李英才从未对她提起过李槐的品性,她还不知道李槐是怎样的人。
“我好高兴。”李英才一字一句地发过去,把所有的喜悦都说给她听,“我真的好高兴。”
“你不在工位。”王明昭回了消息,“在医院吗?”
“嗯。”
“梅梅透析的医院?”
“嗯。”
“等我!!!”
“不用,我马上要回去上班了。”他还是实习,请一天假就亏一天钱。
“等我!!!!!!”
李英才就专心致志地等她了。
已经到了下午,路上交通畅通无阻,不过半个小时,王明昭就出现在了李英才的面前,一见面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太好啦!”
她看上去比他还要开心,抱着他试图转圈。她有健身习惯,还真让瘦削高挑的他双脚离了地,随着她转了一下。
他怕她摔了,连忙落到地上,转而将她抱起来,替她实现了这个转圈圈的场景。
不少人被他们吸引了视线,有个奶奶笑眯眯地开口:“哎哟,感情真好的哟。”
李英才有些脸红,王明昭却大大方方地揽住他的脖子,笑着回答:“是的呀。”
李英才红着脸,任由她摆弄。
“我们走吧。”李英才轻声唤她,“你吃午饭了吗?”
“吃了。”
“下午请假了?”
“是呀。”王明昭看着他,言笑晏晏,“你有这么大的喜事,我怎么可能不来陪你。我们怎么庆祝?”
李英才低头看着她,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你在这里,就已经是最大最好的庆祝了。”
“走。”王明昭伸手,捏了捏李英才的脸颊,“姐姐带你吃饭去。”
饭钱一如既往,是李英才抢下来付的。
好像只要在王明昭的面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李英才就会忽然变成慷慨非常的散财童子,什么都可以买给她。
一直到第二天上班,李英才的心情都十足轻快。
直到高胜寒出现在他的工位前面,很认真地关心他:“你没事吧?”
李英才早已过渡到了喜悦的心情里,反应了一下,才想起他指的是什么。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抬头看了一眼王明昭的工位,再次确认她不在工位上,并第一次地因此而感到了庆幸。
“没事。”他回应道,声音压低了些,不想引起他人的注意。
“真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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吗?”高胜寒的声音却坦坦荡荡,“我昨天看你被你爸打那么重一巴掌,还管你要钱去赌博,你都处理好了?”
他看着李英才,声音真诚得不像假的:“你可真是厉害。搁我遇到这种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高胜寒平日里说话的声音就不小,今天还仿佛格外大似的,好像震得整个办公室都能听到。
李英才愣了一下。那一瞬间,他觉得,好像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在看自己。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喉结滚动了一下,李英才开口:“真没事。我都处理好了。——你需求写完了?”
“这不是关心你吗?和同事比起来,代码算什么!”高胜寒随手拉了个椅子,万分自然地往李英才身边一坐,好像根本就听不懂他的逐客令,“怎么样,要哥们帮忙吗?我爸公司也有个人,赌博赌得妻离子散的。用不用我去问问他家属对付他的经验?”
李英才的喉结再次滚动了一下。
就好像是,光着身体,站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李英才捏着鼠标的手微微发白。
他刚想开口说什么,却没料到办公室的角落忽然起了声音。
“行了,高胜寒,别乱打听别人的隐私。”那人的声音隐隐带着怒意,一点面子也没给高胜寒留,“分你的活儿弄完了?那你过来,我这有点杂活儿。”
是李英才和高胜寒的“+1”,也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李英才的 +1 三十多岁,待人和气,人挺沉稳,从来没有这么明显地对人生过气。
高胜寒愣了一下,有些尴尬,走了过去。
“就是。干嘛打听别人家的事。”贺蕾也出声附和。若不是 +1 提早了一步,开口的就是她了。
“对呀。”办公室四面八方响起零零落落的声音,“别管别人家的事儿了,代码都还写不完呢。”
“诶,英才,你帮我看看这个,我这有个 bug 没啥头绪。”有人拿着电脑过来,用让李英才最有面子的方式转移了话题,“来当我的小黄鸭。”
“好。”李英才马上给他挪了个位置。
解决了 bug,送走了同事,李英才视线转回自己的电脑前,就见飞书已经收到了好几位或熟或不熟的同事的消息。
“我看他就是找茬你别理”一个平日合作很多的同事。
“别理他。。哪有把别人家里的事那么大声说出来的。。。真是服了。。。”一个惯于吐槽的同事。
“Hi,英才!有什么麻烦一定和我们说啊,大家都随叫随到的。对了,我们今晚打球,你老大和贺蕾都在,你来吗?”一个合作不多,人却很热情的同事。
李英才胸口发热,一一回复了同事们的消息。
最后,和高胜寒谈完话的 +1 也给他发了条消息,安慰了他几句,然后约他打球:“不会也没事,好几个不会的,有人教,大家都是菜鸡互啄。”
他其实向来是不会去公司同事的局的。他会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陪伴明昭上。
可是今天,他破天荒地敲下了应邀的回复:“好。谢谢老大。”
12.第 12 章
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许是成年人们都看过了更多人世间的艰辛与无奈,在得知李英才的家庭处境后,公司同事没人像读书时的同学一样给他嘲笑和霸凌,反而还与李英才的关系骤然间拉进了许多。
不久之后,李英才就每周都固定会和同事打两天球了。
他把一切都归结为王明昭给他带来的福气。
在认识王明昭之后,他进入了以太。
得以与王明昭交往,他每天都认定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
与王明昭交往之后,妹妹的肾源也有了着落。
如今,他甚至与同事相处融洽,不再像读书时那样一直埋头刷题做题,而是第一次地有了“交际圈”,有了许多的朋友。
他的人生从未像此时此刻一样充实而令人满足过。
王明昭的存在就像是一个破折号,从她开始,他的人生一下子有了莫大的转折,翻天覆地,变得全是好事。
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王明昭。王明昭听着,笑了笑。
李梅的换肾手术约在了两个月后。手术十分成功。
李英才坐在麻药未醒的妹妹床前,握着她的手,仍旧不太敢相信他生命中最大的一个难题已经得以解决。
他内心从未对世界有过如此的感激,竟连看到同病房中的李槐都不觉得有那么面目可憎了。
自从明昭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的世界,真的就只会发生好事。
她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幸运,他回馈给她的却只有欺瞒。
时至今日,她仍旧以为李槐是个好父亲,是心甘情愿地给女儿捐了肾。
如果可以的话,李英才真的希望王明昭永远都是这样以为的,以为他有着贫穷却有爱的家庭,永远都不知道他狼狈不堪的那一面。
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不要知道。
可此时此刻,他却忽然下定了决心。
他真的不能再继续欺瞒她了。
是的,得知真相之后,她就不会要他了。
他的父亲会带来无穷的赌债,无尽的麻烦,彻底摆脱他的方式有可能只有远走他乡。但他全奖出国的计划早已因遇到了明昭而不得不放弃,甚至从未与她提起过。毕竟,他不可能让她为他而背井离乡。
于是,他的父亲再次成为了一个答案未定的难题。
她是那么干净的,出生在云端的女孩子,如果知道会因他而沾上怎样的烂泥一团,一定就不会要她了。
但他还是会告诉她,因为他不能再欺骗她了 。
然后,在那之后,无论她怎样抛弃他,他都一定,一定会将她求回来。
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解决李槐带来的问题,哪怕想办法送他去坐牢,也绝不会叫这些腌臜影响到她分毫。他会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他会为她做事,会给她赚钱,他所能获得的一切,他都会给她。
就算跪在她的脚下恳求她,就算把自尊丢弃进泥里,他会将她求回来。
而在那之前,他首先要做的,是不能再欺骗她。
“明昭,”李英才慢慢地,缓缓地呼吸了几次,终于出了声,“我们能不能出去一下……我有话想和你说。”
“嗯?”王明昭正一边玩李梅的头发,一边等着她醒来,“什么事,这么严肃。”她停下手指,站起身,依言随李英才走出病房。
工作日的医院人来人往。李英才勉强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与王明昭一起坐下。
实际开口,比他想象中还要困难百倍。
李英才抿了下嘴,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一鼓作气:“我爸他,其实……是个烂赌鬼。”
不过几个字,就已经让他手心发凉,全身盗汗,他却自虐似的,逼迫自己一直说下去:“他滥赌成性,赌病了我妈,还赌光了她的药费,一手将她赌死。后来,他又想拿梅梅换钱,好险被我拦了下来。
“捐肾,也不是他想的,是他欠了不少赌债,很需要钱,借机谈出的条件。”
他不敢看王明昭的脸色,只清空大脑,竭力强迫自己继续往下说:“时至今日,他实际……仍趴在我们身上吸血。这些年,他从我手里要走了几十万,如今也,还在要。”
他在污泥中长大。
他的父亲是一个无底洞,贪婪,无魇,没有边界。
尽管他早在心中发誓一定会解决这一切,但仍可能会给她带来没有穷尽的麻烦。
而他自私地隐瞒了这一点,在交往后的第五个月才全盘托出。
他不敢看王明昭的脸色,却又强迫自己抬头去看。
他得知道她有多生气才行。她有多生气,他就去承担多少怒火,拼命地补回他们之间拉远的多少距离。
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明昭的脸色,真的不太好。
在他的印象里,明昭一直都是一个非常阳光的姑娘,很容易令人心生亲近。这还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当明昭的脸上彻底失去笑意的时候,她看上去其实是很严肃,甚至于冰凉而冷漠的。
她看着他,神色晦暗不明,看不出情绪。
明明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李英才内心仍猛地一沉,急忙道歉:“对不起。”
他低着声音,不知该如何展现自己的诚恳:“我真的错了。我一定会解决好,绝不会让他影响到你。今天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他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实际上,王明昭晦暗的神色也不过只维持了几秒。还没等李英才把话说完,她的神色就已经不知何时,从那种莫名的晦暗转变为了更为寻常的不安。
“他……欠了多少钱呀?”她恢复了常态,好像此前的冷漠从未存在。
“最近,大约是五十万。”李英才艰涩地开口,不得不把自己最丑陋的部分全都扒给她看,“他上上月找我要过五十万。就算给他还了,以后……也还会有更多。”
“借的是银行贷款,网贷,还是其他途径的贷款?”
“他借不来正规的贷款,一般都是赌场放贷。”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叫他无地自容,心中惴惴不安,却一点也不敢再骗她。
“会暴力催债吗?会找到我们这里吗?”
“……会的。”他就曾被催债人打过,“但我绝对,绝对不会让他们打扰你!我一定会解决这件事。”他想握她的手,又没敢握,只能握紧自己的手掌:“如果他再这样下去,在影响到你之前……我就会想办法,想尽办法……就算不择手段,就算诬陷他,我也会送他进监狱。”他一生没做过什么坏事,怕是自己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坚定地说出这样的话。
他是如此地坚定而诚恳,恨不得把心剖出来佐证自己的决心:“我真的,一定会挡住他的。我家的烂摊子,绝对不会沾到你一点。”
王明昭看着他。
她的嘴角一如既往地笑着,看上去很温和的模样,眼中却见不到什么笑意。
她伸出手,摸着李英才的脑袋,而后轻轻使力,带着他的头离她近了些。
“真可靠。”她开口,“英才真的是好可靠的男人。”她的唇角弯弯。
王明昭其实一直很喜欢摸李英才的头,李英才也很喜欢她不管什么样的亲密小动作。
可这一次,被那双一贯温柔的手摸着头发,李英才却感受到了一丝不知从哪儿来的压力,让他有些不太舒服。
然而,即使不舒服,他还是顺着她的动作,顺从地靠得更近。
“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他顿了顿,又讷讷地补充:“虽然……本来就是我带来的坏事。”
“没关系。”王明昭轻轻揉着李英才柔软的头发,像在揉一只小狗,“我陪你渡过难关。”
李英才一怔,怎么都没想到,她会如此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还以为……他还以为……她一定不会要她了。
他还以为,他要很努力地恳求她。
回过神来,李英才的心里火一样得烫。他低着头,握紧了拳头。
“你真好,明昭,你真好……”他低着声音,好像快要哭出来了,“我什么都愿意给你做。”
王明昭笑意盈盈,却没有一丝笑意到达眼底:“那当然了,有哪个女孩子能比我对你更好的?”
“嗯。”李英才低低地应道,万分认同。
“没事了的话,我们回去吧。别让梅梅醒来找不到人。”王明昭道,“说起梅梅,我查过换肾手术的事,梅梅做过手术后,后续的开销也很大。你钱够用吗?”
李英才顿了一下。
当然是不够用的。即使是亲属捐肾,梅梅的手术和治疗费也要十万。他手里的钱全都给了李槐,这十万是他借来的。他还没毕业,借不来银行的钱,只能借网贷,利息高得吓人,让他无法分期太久,只能一年还清,每月要还一万多。
而除此之外,他还要支付妹妹术后抗排异等各种治疗费用,再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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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槐的——毕竟是他给梅梅捐的肾,他不可能不管他,林林总总的费用加在一起,每月都有个大几千。
他在同辈里是难得的能赚钱的,可他从小到大,好像没有一天的日子不是捉襟见肘。
可就是再捉襟见肘,他也从未与王明昭说过。
哪怕已经交往了五个月,他也永远只会将自己的难事悄悄解决,绝不叫她知晓一星半点。
因为他不想。如果要选择一个全世界最让他不愿展示狼狈姿态的人,那一定是王明昭。
但他的狼狈犹如泥沼,牵着他不断下陷,不进则退。这样的苦处,怎么可能瞒得过她。
“要不要我给你一些?”王明昭问道。
李英才抿了下嘴唇。李槐给他带来的窘迫还没有结束,新的窘迫就再次淹没了他。
冉宜人曾经说过,过往与明昭恋爱的,都是“有钱有脑子的富二代”,是“海外名校”、“自主创业”、“青年才俊”。那天她的形容,他一个字都忘不掉。
那些海外名校自主创业的青年才俊,想必没有任何一个人,是连基本的生活都无法负担,需要她出钱相助的吧。
李英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够用的。我攒了不少钱。”他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难堪。
“够用就好。”王明昭道,“不光是钱的问题,梅梅也要人一直照顾吧。”
她顿了一顿,似乎跳过了好几个选项,走向了最终的决议:“我妈妈退休了。要么,我让我妈妈过来帮帮忙?”她的母亲甚至没有见过李英才!她提出了一个于情于理都十分离谱的想法。
没有人比面对王明昭的李英才更加敏感,更何况忽然听到了如此离谱的提议。李英才瞬间就明白,这是因为她跳过了哪些选项。
他母亲早逝,所以母亲无法照顾梅梅。
李槐荒唐,所以李槐也不可能照顾妹妹。
他手头拮据,无法请护工照料。
他又拒绝了明昭的帮助,所以明昭也无法给他出钱。
这些合理的选项他全都无法达成,所以她全都没有说出口,只能跳跃到了最终的提议。这个提议听起来离谱,背后藏着的却全都是他家的荒唐。
“不用,不用。”他急切地否决,“怎么能麻烦阿姨呢。”
提起她的家人,李英才心里又是一悸。
没有哪位母亲是不愿女儿过得好的。就算她不介意他的家庭,她的家人呢?
李英才是他出身的村庄中第一个考出来的大学生,还一考就是顶尖的名校。村里人都说他是文曲星下凡,时至今日,每年过年回家,都还会有人带家里的小孩过来,非要他摸一摸额头。
即使身处华大,他也仍是最优秀的那一批学生,是站在金字塔尖尖上的人。任谁看来,他都该是天之骄子一样的角色。
可只要是在王明昭的面前,他就时不时觉得,自己就像是阴沟里上不得台面的老鼠。就算侥幸得到了爱人的垂怜,他站在阴暗处,仰望着阳光中的她,仍旧隔着天堑。
“好。那你有什么要我帮的,一定要告诉我。”
“嗯。”他低低地应道。
就算被冉宜人用书砸到脸上,他都不会被人看出自己的难受。
但王明昭的身边永远是最特殊的地方。
只要出现在王明昭的面前,他情绪就更加容易起伏,同时,也更加不善于掩饰。
此时,任谁都能看出他的低落。
王明昭当然也看得出来。
她想了想,很快有了新的决定。
善解人意的,对人窘迫视而不见的人设固然令人心生感激和愧疚。
但有的时候,戳破窗户纸更是一剂猛药。
王明昭决定更进一步。
她柔和了声音,摸了摸他低着的脑袋,开口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她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揉捏,打转,动作和抚摸她幼时的小狗一模一样:“不要再想了,因为我不会在意。”
她低下头,手指摩挲过李英才白皙的皮肤,俊秀的五官。
谁能想到,山沟沟里风吹日晒的小男孩,能长出这么漂亮的模样来。实在是令人爱不释手。
“因为我爱你呀。”她轻轻地说道。
那一瞬间。
幸福与感激,自卑与愧疚,不知哪个更加汹涌,一同如潮水一般向着李英才袭来,溺得他几乎忘记了心跳和呼吸。
13.第 13 章
在遇到王明昭之后,李英才的人生,真的每一天都是在向上的。
前半生最大的难题猝不及防得到了解决,妹妹如愿做了手术,每一天都在恢复健康。
尽管因手术费贷款与后续所需的医药护理检查费而遗留下了一些经济问题,但只要还有以太每月两万的实习工资,问题就不是很大。毕竟,李英才可是自虐一般过了近二十年极端节俭的日子,可谓是节流的专家。
何况如今,他的节俭甚至不会给他带来痛苦。毕竟,他已经不需要在食物过分苛责自己了。
以太每日提供免费的四餐,早中晚餐甚至还有夜宵,每餐自助不限量,鸡鸭鱼虾营养均衡,连周末都是如此。
很多时候,在以太的食堂见人端着食物丰盛的餐盘来来往往,李英才脑中都会冷不丁地冒出一个想法:这世上最不缺钱的一批人,反而可以享受免费的餐食。
无论如何,不缺钱的人,至少现在,并不包括他。以太的食堂切实地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除此之外,明昭也时不时会给他些好吃的好玩的,搞得他明明面临着大额的开销,日子却竟然,至少在他看来,一点也不难过,再也没有过如读书时反复灌冷水充饥的时候。
妹妹术后恢复得很好,没有并发症,没有明显的器官排异反应。李英才每天下班后都会去照顾她,比谁都能看出她一天一天的好转。
术后每月开销虽大,但收入与支出刚好平齐,没有产生赤字。
甚至工作的每一天也都是快乐的。李英才只是实习生,但脑子确实聪明,能力出众,经验积累快得吓人,不过几个月的实习期,已经比不少三五年的老员工还要中用了。他的 +1 每次看到他都是笑眯眯的,对他的满意由内而外,转正结果不言而喻。
很多时候,职场关系,菜是原罪。他没有原罪,又暂时不会对同事构成威胁,是以同事关系也处得极好,每天中午都会和人打一会儿球。
他的人生似乎从来没有过如今这样的时刻。身上的压力一步步减轻,肩头的重担一点点消失。他甚至渐渐拥有人际关系,生活中不再只有那么两三个人。
他的人生,一天比一天更加充实。
他甚至还能够与明昭相处。这可是他半年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尽管已经相处了半年,他却仍像刚认识的那时一样,心动和心跳从未消失。他见到她就会开心,碰到她会害羞,他会违背自己从小到大都略显寡言的性格,总想要把所有的事情都说给她听。
而与刚认识时不同的是,他真的可以都说给她听。他所遇到的每一件好事,他日渐充实的生活,他心头的喜悦,他都会和她说。
“英才可真受欢迎呢。”在他聊起与同事的无数交际时,她这样说道。
她总是笑眯眯地听他说话,想必一直都很为他开心。
他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所以,那天,被 +1 叫到会议室的时候,李英才是十分猝不及防的。
“英才,”+1 看着他,脸上说不出是什么样的神情,复杂地化为难色,“我们组没有 hc,没法给你转正了。”
实际上,看到他的神情,李英才就隐约猜到了这个结果,倒也并不慌张:“可以活水吗?”活水,即转到同公司的其他部门。
+1 顿了顿,欲言又止,最终道:“没什么活水的机会。”
但以太是一直都在招人的,想必只是没有组开放活水,或是 +1 没有打听到。李英才这样想着,飞快地在脑中计算了一下自己的经济情况。
还好,以太的实习流程推进很快,只要重新投递简历,尽快入职,gap 一小段时间不至于到穷途末路的局面。
“那,我什么时候 last day 呢?”
“这周五。”也就是两天后。
“好,谢谢老大。”李英才冲他礼貌地道谢,又真诚道:“这段时间,真的多谢老大的照顾了。感谢老大给我这个工作机会,我学到了很多。”
“没事,没事。”+1 摆手,看着他,神色很是复杂,像是想要和他说些什么。但顿了顿,他什么也没说。
与 +1 一起离开会议室,李英才回到工位,看着 IDE 里精心设计的代码,又望了望周围的同事,惆怅渐渐从心里涌了上来。
他对工作认真负责,和每一位同事都相处得很好,也很珍惜和他们一起工作的机会。mentor 对他很好,+1 对他很照顾,同事们对他很友善,总带他一起出去,叫他第一次地拥有了交际圈。他工作顺利,人际和睦,人生越发充实。他甚至还可以坐在明昭的对面。
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工作了,他以为他会在这里工作到 35 岁,一直到被互联网抛弃的那一天。
没想到,离开的日子比他预计得早了这么多年。
甚至,因为只是实习不转正而已,他离开这里不需要被提前一个月通知,甚至连文件都不需要签上一份。
他就这么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他为这份工作付出的努力,与同事们相处付出的感情,瞬息之间一文不值。
李英才抬起手,手指敲击键盘,将离职的消息发给了明昭。
“嗯????????”王明昭还在开会,却秒回了他的消息,“没有 hc 了?可是你那么优秀!不行,我要去给你争取一下!”
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阻拦她,因为不想要她为他劳心。但这一次,他真的很珍惜这份工作,极少见地回了肯定的话:“好,谢谢明昭。一直都是你在帮我。”
哪怕全世界都决定要赶走他,她也会坚定地帮他争取。
他在以太得到的一切都消失得如此突然,像是身边的实体忽然散成了一室的迷雾,四散而去。
唯有她还坚实地站在原地,自雾中向他走来。
王明昭拿着电脑,匆匆地赶回了工位,揉了下李英才的头发,就开始给人发消息。
她像是发了很多消息,面色却始终都没有转晴,甚至还长长地叹了几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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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英才马上阻止了她:“没关系。我再投简历就行了。”他不想让她因他而叹气。何况,他对工作的事也并不慌张。毕竟,以他的履历和能力,以及高产出的实习经历,再一次进入以太易如反掌。
这不是他的自我意识过剩,就只是一个客观事实而已。
他根本没有忧心工作,最让他忧心的,甚至只是去了其他部门,他就不能坐在她的对面了。
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旁边的贺蕾忽然回过味儿来:“什么意思?你不想留以太?”
“没有 hc 了,不能转正。”李英才低声解释道。
“什么?!”贺蕾惊得眼睛都瞪大了,“老大之前跟我说 hc 都申请好了呀。何况——”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高胜寒。
高胜寒也听着这边的动静,看上去也很是惊讶,甚至是疑惑。
就算再不甘心,高胜寒也不得不承认,面前的穷小子确实能力出彩。如果真的只有一个转正名额,那绝对不应该是他高胜寒才对。
但高胜寒确实已经收到了转正通知。没有一点点波折,好像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
要不是互联网公司人情关系相对单纯,高胜寒简直都要怀疑是自己的父母给公司打过什么招呼了。
他犹豫了一下,甚至没忍住,真的向父母发了个消息确认,然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你是不是傻了,你爹妈干传统行业的,怎么给你们‘尖端新行业’打招呼?
“玩够了没?玩够了赶紧回来帮你爹妈管公司。放着家里的公司不要,非得去给别人打工。我怎么生出你这么怪的儿子。”
“知道了知道了。”高胜寒熟练地敷衍了两句,开启了消息免打扰。
也就是说,他的父母确实没有介入,而他却赢过了李英才。
……虽然赢得莫名其妙。
他应该感觉到高兴的。打一开始,他就看李英才很不顺眼。明明是个穷鬼,却长了个好皮相,脑子还聪明,做什么都甩他一截。更可气的是,就连他一进公司就不由得频频留意的明昭姐,也莫名其妙就和这人走在了一起。没有人比高胜寒更厌恶这种处处都被人压上一头的感觉了。
高胜寒外貌出挑,家境优渥,成绩优异,任谁看都是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也没体会过什么挫败感,可以说这辈子的挫败都是李英才一个人给的。
好在在最后一刻,虽然莫名其妙,但他总算是赢了一次,压了他一头。
高胜寒想高兴一下的,却不知道怎么了,高兴不太起来。
莫名其妙的胜利……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两天后的晚上六点半,尽管大多数人在 last day 的上午就会离开公司,李英才还是认真地处理完了手里的所有事,在正常的下班时间才收拾了自己所有的东西,走出了以太的大门。
尽管将简历修正得比上次投递时还要优秀充实得多,他的简历没能再投入以太。
也没能投入任何的其他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