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前夕怀着身孕被流放了》
1. 第 1 章
景和二年,新帝登基的第三个年头,前朝稳固,后宫也热闹,前头光膝下就有三名皇子。
而今不过三月,后宫又传来好消息,大盛新帝在一日内又添了三名皇子一名皇女。
如此大喜事,惹得朝野震动,尤其减免赋税、大赦天下的圣意三日前才传遍天下。
如此,本就繁盛的盛京越发热闹。
马车轱辘轱辘缓缓驶过街巷,汹涌的人潮见了马车顶上苏国公府的标记,急急避让两旁,让马车先行通过。
待车行过,才有外乡人语带尊敬地问本地人,“那就是苏国公府的马车?好生气派。”
本地人笑了笑,故作神秘,“是苏国公府的马车不错,但苏家人一向低调,家中风气崇尚简朴,并不如此高调。”
又是低调又是高调的,外乡人被他搞得有些糊涂,微微一躬身,“请兄弟细说。”
本地人才哈哈一笑,“那是苏国公府小少将军夫人的马车。”他拉着外乡人避让拥挤的人群,今日为待客他特意换上了媳妇新做的新外袍,可别蹭脏了。
“小少将军娶的夫人来自宣家,就外家是林太傅家的那个宣家。”
外乡人恍然大悟,他在外也有所耳闻,“就溺爱……嗯哼,就爱女如命的那个宣家?”
“嘘,就那家,京城还有哪个宣家。”
“我听说那姑娘当年抗旨拒婚,拒的还是当今的婚,是不是真的?”外地人看了看左右两侧,趁着没人注意到他们,忙压低了声音附在本地人耳旁问。
两个大男人,当街来这么一出,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本地人面皮薄,忙扯着人逆着人群走开,“让一让,麻烦让一让,家里无人还烧着热水,怕晚了烧了厨房。”
这惹来好一通抱怨,左右被他们挤到的人或忍气吞声或气急败坏骂人。外乡人跟在本地人身后忙不迭地道歉,好歹平息了一点怨气,也将方才说他们私德败坏、恐为断袖的声音压了下去。
不过他问出却没能得到回答的问题,越发让他好奇得心痒痒,只待无人便要一探究竟。
远去的马车里,坐着主仆三人,正是被人议论的宣家姑娘,如今被称为小少将军夫人的宣槿妤和她两个贴身丫鬟采薇与采菽。
车里香气环绕,兰佩叮当,比两个男人以为的还要再奢华些。
“夫人,别生气了,当心气坏了身子。”稳重些的采薇贴心地倒了热茶递给宣槿妤。
宣槿妤方才骂了人,是有些渴了,只她喝了茶,脸上还是气鼓鼓的。
采薇接过茶盏放回桌上,瞧着夫人的面色,有些失笑。夫人分明已经嫁人三年了,却还保持着闺中的少女心性,也不知说好还是不好。
不过,夫家和娘家都不说什么,她身为下人,心里只有这个主子,便觉着这样也不错。至少夫人很活得痛快。
“夫人,您掀桌子那一下真漂亮。”采菽伶俐,见状夸起了宣槿妤方才的表现。
“奴婢都见着,您一开口,那些夫人小姐们都不敢说话了。可真痛快,谁让她们背后嚼人舌根。”
说着她模仿起了那些夫人小姐们噤若寒蝉的模样,不过模仿得十分不像,活像只逗趣的鹦鹉。
宣槿妤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心里的那口气也散了不少。
她点了点采菽的额头,嗔道:“就你这丫头古灵精怪的,改日就将你嫁出去。”
采菽吐了吐舌头,“夫人才舍不得呢!奴婢还小,要嫁也是采薇姐姐先嫁。”
采薇刚松了口气,不想火烧到自己身上来,微微一笑,“是采菽想嫁人了罢?一口一个嫁人的,也不知羞。”
采菽冲她做了个鬼脸。
马车里终于有了笑声。
-
苏国公府,荆竹园。
苏琯璋自从父母房中出来便沉默了很久。
“五公子。”暗卫苏十二现身,落在地上,“夫人的马车已经回到府门了。”
从府门下马车走到荆竹园,需要一刻钟。
苏琯璋终于开口,“让两位嬷嬷在小花园里候着。”
苏十二领命退下。
“你真的决定好了?”方才在书房里父亲这样问他。
“决定好了。”他回答。
母亲欲言又止,但知晓他的性子,他决定下来的事旁人难以说服更改,便只忧心地看着他。
“她嫁给儿子,也是受尽了委屈。如今放她归家,也算是儿子身为夫君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他还是跟母亲解释了一句。末了道:“还请母亲不要插手。”
“槿妤娇气,只怕又要被你伤透了心。”
许玉娘说着便生了气,忍不住拍了他一下。她出身将门,又嫁了个大将军,武艺未曾丢下过,拍的这一下力道可不轻,但苏琯璋眉头都没动一下。
她怎就生了这么个木头,宣家林家娇养出来的姑娘,嫁给他真是可惜了。
“亏得你会投胎,不然哪里娶得到槿妤这么好的夫人。”
“娶了不好好待人家,整日冷冰冰的,谁欠了你的?”
“亏得宣家人林家人涵养都好,你三天两头将槿妤气哭人家都没打上门来,换个人家,你不得被围殴。”
许玉娘越说越气,这个儿子哪里都好,就是什么事情都放心上,多说两句话跟要了他命一样。
她忍不住又打了几下,还是苏国公见她出完气有些下不来台才拦住她,“好了,时间紧,既他决定好了就让他回去布置罢!”
-
马车上一通说笑,到苏国公府门前时,宣槿妤的气已经散掉,轻巧地踩着小凳子下了车。
“小少夫人,”许玉娘的陪嫁许嬷嬷恰好走出来,招呼了一声,“少夫人回来倒早了些。”她笑着说道,往日的宴席可没这么早散的。
面对照顾婆婆的嬷嬷,宣槿妤有些不好意思说自己搅翻了此次宴席,只含糊应了声。
“母亲可在忙?我去给她请安。”
“老爷回来了,夫人在和他说话。”许是许嬷嬷也习过武的原因,她笑起来有股旁的嬷嬷没有的英气,“不请安不打紧的。”
苏家本就没有出门回家必须向长辈请安的惯例,哪个小辈想起来了去上房一趟说说话也就算请安了。
“那我明日再去找母亲说说话。”宣槿妤说。
“诶。”许嬷嬷应了声,“小公子也回来了。他这一走就是月余,少夫人定是想他了,快些回去吧!”
宣槿妤眼睛一亮,却努力压住翘起的唇角,轻声嘟哝,“哪个想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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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嬷嬷但笑不语,她还有事要出府一趟,打了招呼便匆匆离开了。
宣槿妤招呼身边在挤眉弄眼的两个丫头,“走罢!别堵在门口,挡了旁人的路了。”说完也不看她们的反应,脚步轻快地往荆竹园方向走。
采薇和采菽忍着笑跟上。
“诶,你听说了没?那人要回来了。”
“谁?你说哪个人?”
宣槿妤主仆三人方才走到小花园,便听得假山后有窃语声。
大白天的,还在府里头就嚼舌根子,哪个府里有这样的规矩?宣槿妤皱了眉。
采薇观她面色,就要上前揪人,却不想一句话止住了她的步伐。
“还能是哪位?小公子的心上人啊!”
宣槿妤面色变了,深深吸了口气,拉住采薇,不让她动作。
“是她啊?她不是嫁了人了,怎的回来了?”
“听说她嫁的那人是个不中用的,才两年就撒手见了阎王爷了。”
“唉,也是个苦命的。当年小公子都要请夫人上门提亲了,哪知太傅求上门来,娶了个娇滴滴的少夫人回来,三天两头就要闹一通。”
“谁说不是呢?可怜了小公子,心里念着人,本就苦闷,又遇到这么个夫人,怪道他整日里忙公事不愿归家。”
宣槿妤脸色铁青。
采薇瞅着她的面色,心知不好,忙轻手轻脚绕过假山,“哪个在这儿嚼舌根子?”
“采……采薇姑娘。”
“采薇姑娘饶命啊!奴刚吃了两口黄汤,不知天高地厚,瞎说一通。姑娘万万别当真,也别告诉小少夫人,莫让她和小公子夫妻离了心。”
“嘭嘭嘭”头磕在地上的声音响亮又沉闷。
宣槿妤松开紧紧掐着的左手,手中的刺痛不及心里的疼万一。
她直接走过假山,绕过还在求饶的两位嬷嬷,直接走了,身后的采菽忐忑地跟上。
完了完了。
采薇见状,也忙匆匆跟上,再顾不得头都磕出血仍在求饶的两人。
宣槿妤一路脚步未停,沿途的丫鬟小厮见她一身杀气,身后跟着的采薇采菽两位姑娘也是满脸的怒气,一时不敢靠近。
有机灵些的,已经悄悄到上房去送信了。
宣槿妤进了荆竹园,负责洒扫的小丫鬟忙跟她行礼,道:“少夫人,公子在书房。”
“少夫人。”守在书房门口的小厮侍书还未行完礼,便眼睁睁见宣槿妤直接推开了门。
“下去。”
完了,少夫人的声音都是冷的。
侍书不敢说话,忙走出了前院,见采薇采菽两位姑娘都候在这儿,他忙跟她们打听消息,是谁又惹到少夫人了?
他们公子今日才回来,不至于就惹着了人罢?
他嘴甜地叫人,一口一个“采薇姐姐”“采菽姐姐”,但往日温柔可亲的两位姐姐今日谁也没给他个好脸。
“聒噪。”采菽冷哼。
侍书讪讪地闭了嘴。
书房里。
苏琯璋见着了月余未见的妻子,他放下手中的书,语气尽量放缓,“回来了?”
想了月余的夫君就在眼前,但……
宣槿妤眼眶发热,努力扬起下巴,“苏琯璋,我要和离。”
2. 第 2 章
未到晌午,初春的盛京风中还带了微微的凉意。
宣槿妤在这股凉意中慢慢恢复了些许冷静,不复方才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苏琯璋,”宣槿妤将喉中的郁气吐出,再次重复,对上他那双不论何时都淡然清寂的眸子,“我要和离。”
苏琯璋神色未变,站起身迎向她,“我此次出去并未耽搁,公务一交接我便回府了,可是哪里惹着了你?”声音也是一贯的不疾不徐,清清淡淡。
分明是个粗莽武夫,行为举止却比京中矜贵的公子哥儿还要有风范。
但宣槿妤以往最讨厌他这副永远游刃有余的模样,好似谁也不配被他放在心上。为此,她还和他大吵了几次,然后每次皆以他主动低头作为结局。
今日,宣槿妤再见他这副模样,却失了和他争吵的心思。
原就是捂不热的人,她才不稀罕!
心里藏人却还要娶她的狗男人,臭男人!
“我只是厌倦了。”宣槿妤说话间,已经见到了桌上眼熟的药瓶,努力平静的神色瞬间就消失无踪。
“你在吃药?”怒气再次直冲头顶,她推开苏琯璋,快步走到桌前,拿起药瓶。
没错的,这是装避子药的瓶子。
担心冤枉了人,她拔开瓶塞,一股熟悉的药味冲上鼻腔,她隐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槿妤。”苏琯璋见她落泪,忙走过去。
“苏琯璋,”宣槿妤挥开他伸过来欲要为她拭泪的手,“你在吃药?避子药?”
证据都摆在了面前,苏琯璋无可否认,只得应了声“是”。
“啪”的一声脆响,苏琯璋清隽的面上顿时多了五道红痕。
用尽全身气力打人的宣槿妤无力地靠在书桌上,夫子说的不错,先爱上的人注定要吃尽苦头。
手好疼,心里也疼。
眼泪越来越多,她也不去擦,见书桌上铺了纸,一旁的砚台中墨也未干,便取过笔匆匆下笔。
身后靠过来一人,熟悉的体温让她本能地眷恋,却又在下一刹那让她心里泛起恶心。
宣槿妤尖声叫道:“别碰我。”
苏琯璋迅速收回手,任由心里的疼将他撕扯。
墨迹未干,宣槿妤已经擦了泪,她在这人面前一向没什么形象,但最后一刻,她还是想要维护自己所剩不多的尊严。
“苏琯璋,外祖父当年逼你娶我,是他不对。”宣槿妤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但你苏国公府也不是什么势弱的人家,你大可不娶。”
“娶了我,你还委屈上了是吧?你心里藏了人我还没委屈,你个骗婚的无耻之徒。”
苏琯璋只看着她,一言不发,任由她发泄。
“三月前你说你已经将避子药停了,我居然傻乎乎地信了。”眼中又有清泪蓄积,宣槿妤鼻音很重,仍坚持把话说完。
“你现在又算什么?你心上人回来了,你就不愿我生下孩子是吧?”
“你怎么不说话?被我说中了?”
“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宣槿妤将毛笔递给他,“签。”
苏琯璋不动,像一尊清清冷冷的玉雕。
宣槿妤将笔直接扔在他身上,墨迹染了他一身。
玉雕碎了。
“苏家不纳妾,我成全你和你的心上人。”
苏琯璋嘴唇动了动,仍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一手策划一手推动到这一步,事情都在按照他的所思所想在进行。临到最后一刻,他不容许自己有半点不舍。
他这副模样,看在宣槿妤眼中,便是默认。
她就不该对这个男人有所期待的。
宣槿妤心里最后一丝念想终于被掐断,她转过身,“我今日便收拾东西回家,和离书你自送去京兆府备案便是。”
“苏琯璋,三年夫妻,劳你许多。我不是个好妻子,你也不是个好夫君。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不相欠。”
“苏琯璋,你自由了。”哭腔中带有一丝颤抖。
苏琯璋眼中的清淡登时破碎,他眼睁睁看着宣槿妤走出了书房。
等脚步声消失在院外,他才慢慢蹲下,捡起被宣槿妤摔在地上的毛笔。
好大的脾气,笔都摔坏了。
他努力想扯出一个笑,许久无果,他便维持那样的姿势,蹲了许久。
直到苏十二现身,“少夫人如何了?”他哑声问。
苏十二恍若未觉主子的失意落拓,只道:“少夫人哭了一场,然后命丫鬟收拾了东西,现下已经走出了荆竹园。”
离开了就好。
“退下罢!让苏十三保护好她。”
苏十二身影消失在书房,苏琯璋才慢慢起身,双腿酸麻得要命,他的心里也疼得要命。
-
宣槿妤一行人走到府门。
“少夫……姑娘,苏家太过分了。”采菽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到些探头探脑的小厮和丫鬟,苏家主子没一个露面的。
她今日一直跟着姑娘,理解姑娘的委屈。
宴席上被群嘲,说姑娘成婚三年无子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也就罢了,姑娘当场就翻了脸毁了宴席闹得那群人没脸,宴席主人武安侯夫人还忙不迭地追上来给姑娘道歉。
回了府,姑娘本是欢欢喜喜地想去见小公子的,但又听了那番话。
她都要气死了,何况姑娘?
如今姑娘要回娘家,居然没一个主子出来阻止的。
要知道,往常这时候,不说老夫人和夫人,几位少夫人都要露面出来劝和,拉姑娘回府的。还有几位哥儿姐儿,哪个不是使尽浑身解数,一口一个“小婶婶”来讨姑娘欢心?
如今……
哼!
别不是都知道了小公子的心上人回来寡居了,姑娘和离归家怕深得他们之意罢?
亏得太傅说苏家是多好的人家,竟然一家子都瞒着姑娘。
她可怜的姑娘。
采菽越想越气。
采薇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示意她收住自己的心思,姑娘还伤心难过着呢!
宣槿妤并未在意两个丫鬟之间的眉眼官司,只一心想离开这座府邸,回到娘亲的怀抱。
她还好想哭,但她才不要在这里继续哭下去,徒惹笑话。
走出府门,她望着天上漂浮着的白云,心里又酸又涩。
死男人,臭男人,该死的苏琯璋!
不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打断了她心里对苏琯璋的臭骂。
“什么人?”
苏府侍卫抽出刀拔出剑,护在宣槿妤身前,“此乃苏国公府,不得放肆。”
“吁~”
马蹄声渐停,来人勒住马缰,跳下马,冲宣槿妤一拱手,“小少夫人,得罪了。”
说完他对着身后大群的官兵下令,“苏家涉嫌通敌叛国,陛下有命,将府中一干人等全部拿下。”
这人宣槿妤认得,禁军统领袭放。
明黄的圣旨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庄重,宣槿妤心里一紧,几步上前,夺了袭放手中的圣旨。
袭放并不在意宣槿妤的无礼冒犯,只示意身后几人围住宣槿妤,不让她走动。
他是不能得罪这位。
宣槿妤虽也在犯妇之列,但她还是京中世家宣家三代才出的姑娘,还是林太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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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辈唯一的女孩儿。
两家有多宠爱这个姑娘,端看当年这位抗旨拒婚,连累当今被先帝罚戍守皇陵一年,而她不仅毫发无损,还安然嫁给了苏国公幼子便知晓。
“让开。”
宣槿妤已经看完了圣旨。
本应在战场上的苏家二叔无故失踪,疑似通敌,苏琯璋大哥三哥四哥还吃了败仗,已经被捉拿,正在归京路上。
“我今日已经和苏琯璋和离,不是苏家人,放我出去。”她厉声道。
围住她的几名禁卫军面面相觑,又看向袭放。
和离?
袭放若有所思。
宣家姑娘娇气,嫁了武将世家的苏琯璋,受不了他的冷淡脾性,三天两头闹和离的事情京中人人皆知。
只是,这位闹了三年,不也没和离成功?
“小少夫人,”长相粗犷的袭放难得好言好语,“你与小公子的夫妻情趣,本统领略有耳闻。只在下有皇命在身,只得委屈你随苏家人走一趟了。”
宣槿妤被他口中的“夫妻情趣”一激,心里冒起火来,往前走了一步,就要开口,却不想被禁军侍卫拦住。
走一趟?
走去哪里?
采薇变了脸色,又见宣槿妤被拦,她忙冲袭放屈膝行礼,“袭统领,我家姑娘确已和苏家小公子和离,和离书还在苏家,千真万确。我家姑娘要归家,劳您高抬贵手。”
“和离书在我这里。”门后有人说道。
宣槿妤听闻熟悉的嗓音,眼圈登时便红了。
宣槿妤,你真没出息。她心里暗骂自己。
苏琯璋被禁卫军押着走上前,也没看宣槿妤一眼,只从怀中取出宣槿妤写下的那封和离书,递给袭放。
袭放接过,展开。
确实是和离书,他看这娟秀的字迹,不由抬头看了宣槿妤一眼。
不愧宣家姑娘,他还是第一回见到由姑娘写的和离书。
他将和离书折好递回给苏琯璋,脸色便不如对着宣槿妤的好了,“小公子,你这和离书未有京兆府印章,并不作数。”
宣槿妤咬住下唇。
言外之意她听懂了。
她出来才多久?苏琯璋竟连和离书都签了。
她恨恨地回头瞪了他一眼。
苏琯璋抱拳,手中镣铐铮铮作响,“不到半个时辰前才写的和离书,正要送去京兆府。”
他重新将和离书递给袭放,“只苏某如今这般,怕是得劳烦席统领差人走一趟京兆府备案。”
袭放并不动,冷然道:“这忙袭某可帮不了。”他看向宣槿妤,“既和离书未生效,小少夫人还是苏家人,得罪了。”
正午时分,家家户户飘出饭菜香。
新帝急令还未传至他处,京中知晓苏家出事的人家并不多。只有苏国公府所在街巷这处巷口有人好奇地探头探脑,见对峙的一行人,以及大批的禁军,忙缩回脑袋。
新帝要的就是一个“急”字,袭放哪能在苏国公府门口耗时间。
再等下去,亲近苏国公府的人家得了消息,他这差事还办得了吗?
他一声令下,丫鬟小厮和侍卫们皆被关在苏家,由禁军派人看管,一个也不许踏出大门一步。
宣槿妤还是和苏家人一起被带到了刑部大牢,还是和苏琯璋单独一个牢房。苏家其余主子分老少男女关了另三个牢房,都在二人牢房旁边,抬眼便能见到彼此。
她看也不看试图抱住她的苏琯璋,委屈地将头埋进□□。
她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呢!
等爹娘哥哥们和外祖父得了消息,她定要这些人好看!
3. 第 3 章
苏国公府一干主子被下狱了。
这个消息如凉水入油锅般,在盛京城中沸腾起来。
和苏国公府走得近些的人家都坐不住,何况和其结了亲的宣家和林家。
两家一接到消息,合家上下便开始打点,为自家姑娘和亲家奔走,端的是心急如焚。
一国之将通敌叛国,这罪名可不小。
单看今日新帝不声不响就着人围了苏国公府、将大小主子全部下狱,而不提前走漏半点风声的行为来看,他怕是要将事情放大。
通敌叛国,是诛三族的罪名。
但苏国公府代代殉国,累积的军功可比皇陵里埋着的历代皇帝加起来的功绩还高。
若是三堂会审,且不说功过相抵,至少不会沦落到一家皆入死牢的地步。
但宣家和林家人打听到的消息,皆指向一个可能,此事不能善了。
新帝皇位已稳当,苏国公府声名显赫,已经威胁到了他的皇权。即便没有苏家二叔战时失踪这件事,他怕也是要找机会除掉苏家。
这是林太傅林韧和女婿宣兆说的分析。
宣兆身为宣家家主,又凭自身能力坐稳户部尚书之位,政事敏锐度并不弱,如今听岳父这般说,心下更是发沉。
他的宝贝女儿槿妤也被送入刑部死牢了……
“你且回府,让婉儿先去看看槿妤。”林韧说道,起身穿上外袍,“刑部都是些人精,虽说不会让她受了欺负,但死牢是什么地方?她难免会受委屈。”
说话间林韧已经整理好衣襟,“我这就入宫求见皇上。”
宣兆应了声,说道:“婉儿心疼槿妤,怕已经等不及,这会儿当是在刑部大牢里了。”
妻子向来疼爱女儿,哪里愿意在府中干等消息?
林韧也很了解自己的女儿,闻言只点了点头,“你回去罢!我走了。”
宣兆忙跟在岳丈身后出了书房的门,见院中已有轿子等候,便目送林韧上了轿,他则匆匆跟在后头出了太傅府。
-
刑部死牢。
宣槿妤自入了牢房便没有说出一句话。
苏琯璋环视四周,见祖母、父亲母亲和三位嫂子都安然无恙,侄儿侄女们也都懂事地依偎在自己娘亲身边,神情稍微松了松。
袭放统领虽冷淡不近人情了一点,但顾及到槿妤,还是给苏国公府留了几分薄面。
他看着环抱双膝一动不动的宣槿妤,记起她还未来得及用午膳便随一行人入了这里。
“槿妤,”他轻声唤她,自怀中取出油纸包好的栗子糕,“这是我今日回京时在城南的点心铺子里买的,你吃一点。”
宣槿妤很喜欢那家铺子的栗子糕,和他闹别扭时总要使唤他在天不亮或掌灯时分去亲手买回来给她吃。
今次他因大理寺的差事外出月余,回京时本想买回来哄她,却不想刚回府便被父亲叫去了书房。
见宣槿妤一点反应都没有,苏琯璋心里酸涩,声音再放轻了些,“槿妤。”
一旁的许玉娘见状轻叹,叫住儿子,“璋小子过来。”
苏琯璋回头看了一眼,便将手中的油纸包放在宣槿妤手边,走到两座牢房之间的铁栅栏前。
“母亲。”
许玉娘望了一眼还是不动弹的小儿媳,没好气地在苏琯璋手臂狠狠拧了一下。叫他作,活该!
苏琯璋吃痛,眉头却也不动一下。
“你怎么整日里跟个假人似的。”明明刚出生的时候也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小团子,长大了会走路之后就越来越像庙中的佛像。
一旁的二姐儿苏玉彤捂着嘴巴嗤嗤地笑,她才六岁,正是最活泼可爱的年纪,也是藏不住事的年纪。
“小叔又挨祖母打了。”她小声地对自己娘亲许萱娘说道。
好歹她还记得给自己的小叔留点颜面,许萱娘点了点她的鼻子,看了一眼小叔子,心下忍不住叹息。
许萱娘是许玉娘娘家侄女,她是自幼和夫君苏琯煜一起玩到大的,十六岁嫁给他,和他做了将将十年夫妻。
小叔子苏琯璋,她也是十分熟悉了。
在婆母还是她姑母的时候,就常和她抱怨自己的小儿子,不爱笑,不爱说话,庙里的佛像都没他那张脸冷淡。
明明舍不得的……
她朝那头牢房看了一眼,见小弟妹宣槿妤还维持着进来的模样,抱紧了女儿,收敛了心思。
也是,能走一个是一个。总归她是舍不得自己的表兄夫君。
“槿妤。”
“槿妤。”
急切又熟悉的声音终于将宣槿妤拉回神,她抬起头,便见到了自己的娘亲。
“娘。”她眼泪登时便下来了。
“欸。”林清婉应了声,见女儿坐在一团干草上,裙摆沾了灰,心里便是一沉。
她的女儿,自出生来,哪里遭过这样的罪?
许玉娘隔着一座牢房和她打了个招呼,林清婉只点了点头,顾不得失礼,一门心思全在自己的女儿身上。
“林夫人。”苏琯璋走过来,抬手行礼。
“你唤我什么?”林清婉脸色都黑了。
苏琯璋见宣槿妤要站起,只蹲坐久了头晕乏力险些摔倒,忙将她竖抱起来,“慢些。”见她面上犹有泪痕,忍不住用衣袖擦了。
见状,林清婉也顾不得计较女婿方才的失礼,忙示意身旁的狱卒打开牢门。
铁链和锁头碰撞声落入耳中,宣槿妤缓了缓,狠狠推了苏琯璋一把,扑入快步走进牢房的林清婉怀中。
“娘,我要回家。”她才止住的泪又涌了出来。
女儿一看便是受了大委屈的模样。
林清婉心疼坏了,“好好好,娘亲定会将你带回家的,你且等等。”
苏琯璋慢慢后退了一步。
许玉娘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苏老夫人冲她摇了摇头。
苏家这回在劫难逃,璋小子做得不错,是不该将槿妤拖下水的。
他们二人性情不合,吵吵闹闹地做了三年夫妻,已经是莫大的缘分了,是他们苏家福浅。
等宣槿妤收拾好心情,才小声地将她和苏琯璋的事情说了。
“娘,和离书我们都签了字,就等到京兆府备案了。”她都快上马车离开苏国公府了,就慢了一步,便被抓到这不闻声息的牢房里。
明明是正午,牢房里却昏暗无比,仅有的一点光来自三面过道的几簇火把。而且,她之前听说牢房里鼠虫颇多,但她坐了这么久,连只蚂蚁都没见到。
外界的喧嚣一点传不到这里来,这里的动静也传不到外头去。
只有狱卒偶尔巡视时走动的脚步声,映照着昏昏沉沉的光线,似鬼影似鬼步,好生吓人。
林清婉安抚地抱住女儿。
听到和离书之事,她才心思一动。
“娘,我不要和他过了。”宣槿妤鼻音有些重,将头埋进娘亲怀里,放任了自己的脆弱。
林清婉未嫁人前也是林太傅的掌上明珠,自幼被他教导,心思也是玲珑。闻言抬头看了苏琯璋一眼,便见往日风姿清逸的女婿此时双手双脚皆披了镣铐,如此也不显狼狈,只眼神少了几分清淡。
这下她算是明白了方才在牢门外他为何唤她“林夫人”了。
“和离书现下在哪儿?”她虽是问怀中的女儿,眼神却盯着苏琯璋。
果然,昏暗的烛光下,苏琯璋眼神黯淡了下来。
他将手伸进怀中,清脆的铁器相击声响了几下便停住,“这是我们的和离书。”他双手递给林清婉。
林清婉接过,展开看了一眼。
“槿妤,你确定,不和他过了?”她温声反问宣槿妤。
宣槿妤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不过了。”
闹了三年,京中看尽了她的笑话。到头来,她还是输给一个只活在苏府嬷嬷口中的心上人。
她真的太可笑了。
林清婉安抚地再次抱了抱女儿。
“娘带了府医来。”
宣槿妤不解地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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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看着她。
林清婉并未解释,只扬声唤了退守通道的狱卒,“劳烦将我带来的大夫带来。”
很快府医便被送进了这处牢房,狱卒锁好门,继续退到通道。
“你这惫懒的丫头,”林清婉点了点宣槿妤的鼻子,“是不是连自己有没有换洗都不在意?”
周遭牢房有男人,还是宣槿妤的公公,林清婉的声音压得很低,只宣槿妤、苏琯璋和府医三人听见。
宣槿妤一愣。
她上个月好像确实没有换洗。
苏琯璋不由得站起身,眉眼沉沉地看着宣槿妤,面上难得出现一丝不知所措。
府医已经开始为宣槿妤把脉,很快收回手。
“夫人,小姐确实已有两月余的身孕。”宣府府医是看着宣槿妤长大的,待她一向如自家孙辈般亲切。
“小姐身子无恙,只切记少动怒少伤心。”他温和道。
谁为他伤心了?宣槿妤咕哝着,抚上自己的腹部,还有些不可置信。她这里,竟有了孩子?
她上午才被嘲笑成婚三年无子,这会儿孩子已经揣在腹中了?
苏琯璋又喜又忧,一旁的苏家人也是喜忧掺半——府医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周遭的人连同狱卒都听见了他说的话。
苏老夫人和许玉娘对视一眼。
若苏家逃不过这次劫难,宣槿妤腹中,可是苏家最后的骨血了。
只是,宣槿妤向来不喜璋小子,这次都闹到签了和离书的地步了,她还会愿意留下孩子么?
且不说刑部大牢里苏家人和宣槿妤母女二人如何心绪复杂,林太傅入宫求见新帝,却被拒之门外的消息很快传遍宫廷。
宫外,也不是所有人都盼着苏家好的。
至少,光宣槿妤自己,这些年在京中结下的梁子就数不胜数。
刑部尚书梁府,梁家大小姐梁桂儿闺房。
“桂儿,消息是真是假?”武安侯二小姐陈锦颇为兴奋,刚迈入里间便迫不及待地开口。
今日她娘亲设宴,席上不过有人说了宣槿妤几句闲话,这人便掀了桌案,还指着宾客毫不客气地骂了一通。
她娘亲,堂堂武安侯夫人,居然还得腆着脸追上前去赔礼道歉。
气得她中午饭都没吃多少。
只一听闻宣槿妤随苏国公一家下了刑部大牢的消息,她都不歇晌了,换了衣裳便急急赶来确认消息的真假。
马车辘辘,她过来的一路,听着路人的议论,心里早已相信了八分。
乐得她在马车上忍不住笑了好几次。
梁桂儿正坐在榻上,旁边还有个熟人,正是今日她娘武安侯夫人设的宴席上,被下了面子的何贵妃娘家妹妹何三小姐何曲薇。
“宣槿妤也有今天?”陈锦拉过何曲薇的手臂,“整日里仗着自己的家世无法无天,谁也不放在眼里。她今日这样打薇姐姐的脸,可想过自个儿现下正蹲死牢里?”
她面上浮起笑来,“这啊,就叫做报应!”
何曲薇微微一笑,并不接话,只道:“她确实家世好。”
盛京城里有多少姑娘,能像宣槿妤这般活得恣肆洒脱?就连龙椅上那位,当年那样被她下面子,如今见了她,不也客客气气地叫声“师妹”?
只怕人家心里还惦记着呢!
何曲薇心下冷笑。
长姐在宫中竟瞧不清楚,受宠的那些妃嫔,有哪个不和宣槿妤有一两分相似之处?不是容貌相似,就是脾性相近。
刑部尚书是个人精,他的女儿梁桂儿也是个圆滑的。
她只默默地任陈锦发泄心中的怒气,自己却不愿说人坏话,也不附和一句。
见陈锦还欲要再说,便拉了拉她的手,笑道:“宣家姑娘自幼受宠,如今苏家出事,宣家和林家不会袖手旁观的。”
何曲薇点头,“两家联手,不说能保住苏家,宣小姐是一定能保住的。”
陈锦泄气地松了挽着何曲薇的手,“人比人气死人,她怎么就这么会投胎呢?”
4. 第 4 章
刑部尚书名为梁方方,名字有些女气却也端正,但他为人却是和名字截然相反的圆滑世故。
他的女儿梁桂儿在家中应付闺中密友,他在刑部也得应付各处来打探消息的同僚、上司或亲友。
好不容易抽得一丝空闲时间坐下来,看守死牢的狱卒又来了,带回一个他不想知道的消息——宣槿妤有孕了。
“我可跟你讲,”梁方方严肃地说道,“你老爷我可经不住玩笑。”他努力板正面孔。
狱卒忙不迭摇头,“大人,小的岂敢?那大夫小的才送出去呢!”
那就是真的了!那宣家姑娘真的有孕了!梁方方想着,头皮有些发麻。
“你说的可是真的?”他挠着头,再三和狱卒确认。
苍天啊!
他怎么就接了这样一桩差事?
苏琯璋小公子他是大理寺少卿,陛下怕他被关押在那里大理寺上下优待苏家而避开大理寺是不错。
但将人放刑部,他就能苛待了人么?
且不说苏国公府在盛京根深权重,亲近的人家不是位高就是清贵之家。单看他们结亲的人家,除了宣家,剩下的可都是掌一方军权的为将之家。
他敢为难人么?
更何况,宣家林家两家的宝贝姑娘还在里头待着呢!
他更不敢提的是……龙椅上那位的心思。
他冷眼瞧着,陛下这些年还是对人家惦念不忘。
今日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的这一出,怕不单是圣旨上说的什么通敌叛国的事——他苏国公府能叛国?你出去问问,三岁小儿都不信。
而这关头,老天爷,那位有孕了!
成婚三年都没有怀喜,怎么一出事就怀了?
这可叫什么事儿?
“大人?”
尚书大人瞧着颇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
狱卒有些着急,他是走了媳妇儿的关系入的刑部监牢;上月托媳妇儿又到刑部尚书夫人娘家走了一趟,才换得看守死牢这一清闲的好差事,可不能丢了。
刑部大牢寻常牢房里关押的都是些十恶不赦的坏人,一个个蛮横得很,他这小身板小胆量,可万万不能再被调回去,否则迟早被恶人吓死。
死牢多好啊?寻常不关人,一旦关了,都是些高官或权贵世家,且犯人多是些女眷和小孩儿。
这些人好相处,涵养也高,即便知道自己不久便要死了,也不会整日里呼天抢地或者咒骂不断。
他进来一月了,今日才见有人被关进来。
那可是苏国公府一家啊!他平日里哪里能接触得到这样的人物?
方才宣家主母、林太傅之女林夫人来了,一口一个“小哥”地叫着,美得他险些找不着道儿。
“大人,大人?”狱卒又接连叫了两声,也没能将尚书大人的魂儿给叫回来。
他想了想,很是干脆地跪下,“砰砰砰”将头磕得脆响,再次大声回答:“大人,小的哪里敢撒谎?宣小少夫人真真切切有两月余的身孕了,这都是林夫人带来的大夫说的。”
磕头声终于将梁方方的魂儿给叫了回来。
“你作死啊?恁的大声。”梁方方毫无一部尚书的风范,忙不迭从座椅上滚下来,跑到门口看了一眼。
还好,人都被他打发了。
“起来,跪着作甚?”他走回来路过狱卒身边,没好气地给了人一脚。
外人都说刑部上下都是人精,真该让他们好好看看这位。
-
“娘,”林清婉要离去前,宣槿妤拉住她的衣袖,小声问:“我真的有了身孕了?”她犹有些不确信。
林清婉温和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嫁人三年了,眼神却还如未嫁时般清澈,此时脸上带着忐忑的模样,像极了她嫁入苏家前夕看着自己的样子。
她心里一软。
“是有了。”她温柔回道。
“别怕,”林清婉安抚着女儿,“你爹爹两位叔叔和兄长们都去打探消息了,你外祖父舅舅们也不会干等着。”
“刑部我都打点好了,他们不会为难你们。”
“你乖乖地在这里待着,好好养胎,娘会再来看你的。”
她快走出牢房时,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女儿和女婿都在送她,二人间隔了三人距离不止。
她心里又酸又疼。
这算什么事儿?原好好的一对儿小夫妻。
她又走了回来。
“既和离书未生效,你们就还是夫妻。”她看得清楚,不止女儿有意,女婿也是有情的。
结合眼前苏家人的处境,午前在苏家闹的那一出,明眼人想想就知道怎么回事。偏她这女儿,白长了张漂亮的脸蛋,怎么就不愿动动脑子?
三年的夫妻,她竟还不清楚自己夫君的心意么?
她拉过宣槿妤的手,交给苏琯璋,“我这女儿被宠坏了,也就你还惯着她。”
无视女儿不满的一声“娘”,她继续说道:“三年都过来了,眼下这关头也别总想着推开她,我宣家姑娘也不是娇气到什么苦都吃不得。”
苏琯璋张了张嘴,他不赞同这话,但他知道不能在宣槿妤面前反驳,只得沉默。
“照顾好她。”林清婉最后说道。
“我会的。”苏琯璋道,并非承诺,而是他活着一日,便会护着她一日。
宣槿妤“哼”了一声,却没甩开他的手,任由他和自己十指交握。
他们已有月余未有亲密,纵使知晓不该,她却下意识地舍不得。
没出息透了。她再次在心里骂自己。
林清婉去看了看苏家其余人。
“亲家母,今日劳烦你了。”许玉娘紧紧握着林清婉的手,感慨地说道。
她也听到了她对小儿子小儿媳说的话,倒不好意思再撇清关系叫她“林夫人”,怕她生气。
也是,苏家人都入狱了,陛下态度未明,京兆府怕是不敢再在和离书上盖印的了。他们还是亲家。
林清婉笑笑,“许姐姐说的什么话?”
她又看向苏老夫人,“老太太受苦了。”
苏老夫人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她活了一把年纪,早就看透了,什么样的苦吃不得?即便来日一家人整整齐齐上了断头台,在她看来,也都是命数。
只可惜了失踪的二儿子,还有不离不弃的两位儿媳和几位孙媳。小孙媳妇儿肚子里还有一个呢!她怕是见不得了。
“亲家母一来,这死牢倒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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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样了。”苏老夫人笑道。
原先的几间牢房什么都没有,除了他们一家活人,连只蚂蚁都不曾见着,十足简陋。
林清婉一来,席子床褥、围帘茶桌……什么都安排上了,就连洗手盆、恭桶也没落下。
如此倒是比之前体面太多,除了死牢的名头不好听,这环境相较起来倒是于外头寻常人家而言也不差什么。
林清婉回到宣府时,宣兆也才回来不久,他们的长子宣文威还在外头打探消息。两位叔子和几位侄子也还没递回动静。
“可给文晟递消息了?”林清婉问他。
宣文晟是他们的次子,府中排行第三,一众兄长中,女儿槿妤最喜欢的便是这个三哥哥了。
宣兆点点头,“已经传了信叫他回来了。”
只次子行踪不定,月前来信时说他还在苏州。不过照以往经验,他现下说不定到哪个州郡做生意去了,要回来最早也是晚一两个月的事。到那时,苏家之事怕早已尘埃落定。
“槿妤有孕了,两月余。”林清婉跟丈夫说道。
宣兆惊得站了起来。
“不行,我得接她回来。死牢里那是什么地方?她如何能待得了?”她还有了身孕,光想想宣兆头皮都要炸开。
林清婉拉住他,“你先坐下。”
宣兆只得顺着夫人的动作坐了下来。
“陛下下的令,谁能让你去接人出来?”林清婉没好气道,问他:“父亲进宫了?”
宣兆点头,“只怕陛下不愿见人。”他哪里坐得住?心里慌的不行,总要想着初初有孕的女儿。
他要当外祖父了,但女儿和还未出世的外孙还在死牢里受苦。他光想想就受不了。
“我只问你,”林清婉斟酌语气,“苏家是不是真的保不住了?”
方才狱中她和苏国公与苏琯璋都说了些话,观他们态度,似乎事态很严重。
“往日也不是没有被传通敌叛国的将领,”林清婉说,“苏家世代忠烈,怎的就到了保不住的地步了?”
宣兆深深地看着妻子,附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没有余地,是因为这就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君要臣死。
自古以来,哪个臣子能在这几个字下善终?
林清婉心口一跳。
“我是不是做错了?”她问宣兆,又忐忑地说:“我以为事情不会这般严重,又想他们小夫妻重归于好,才将府医带去牢中诊脉。”
以为有了孩子这小夫妻就能坐下好好谈谈,以后还能一起和和美美过日子。
别说她这当娘的不偏心自家女儿,她就是深知自己女儿的脾性,是个受不了半点委屈的,她也就是嫁给了苏琯璋,才能过得好好的。
放到旁的人家,一早就挨不住要和离了。
更何况,知女莫若母,她看得出来,自己女儿是喜欢苏琯璋的,不然也不会闹了三年,还舍不得真的和离。
郎有情妾有意的,她哪里舍得让女儿怀着孩子和离归家?
宣兆拉她到自己怀中坐下,抱住她,“夫人别想这么多,看岳父回来怎么说。”他安慰道。
确实,此时还不到慌乱的时候。
林清婉也慢慢冷静下来。
5. 第 5 章
宫中。
即正殿是大盛历代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此时林太傅林韧还跪在这里。
此处禁卫森严,往来宫女太监并不多,只守着前殿的侍卫面容冷肃,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不过,此时有人瞧着却是有些不忍心的样子。
“太傅跪了多久了?”来换班的侍卫甲忍不住问方才值守的侍卫乙。
侍卫乙小声回:“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竟是快一个时辰了?!
侍卫甲和乙顺利换了班,其余侍卫也交接完毕,他不敢再说话,只心里忍不住感慨。
林太傅今年多大年纪了?还是陛下的老师呢!陛下竟也忍心让他跪这么久。
刚登基的时候一口一个老师,三拒太傅的请辞折子;如今皇位稳当,老师的面子也没那么大了。
好生冷情。
当然,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便赶忙抛开了,多想都不能。
其实,侍卫甲也有点冤枉新帝了。
他不知内情,以为陛下真的好端端地在殿中坐着,而晾着他的老师在外跪了这般久。
但新帝盛誉自早上接到前线密报,便一直绷着心神。
苏国公府势大,自建朝开始便是勋贵之家,代代护佑大盛,颇得百姓赞誉。在百官之中更是根深繁茂,往年还好,他们从不与文臣结亲。
但……
他们和宣家结亲了。
得了宣家的势不止,还得了太傅府的人脉。这下,大半个朝堂便都和他苏国公府有了干系。
臣强则君弱,他不能再任由苏国公府势力继续扩张下去了。
想到嫁给了苏琯璋的宣槿妤,他眉目便冷厉了几分,毫无在旁人面前和煦的帝皇形象。
玉扳指磕在硬木书案上,发出清脆的“叩叩”声。声停时,他展开宣纸,取过毛笔,慢慢写下一个“快”字。
苏家二叔失踪的消息是快马加鞭赶回来送给他的,送信的人是他安插在军中的心腹。照理说战场之事还要得几日才会随战报递回京城,但他等不及了,他要的就是一个“快”字。
他知晓苏家有自己的传信通道,他得知消息的同时想必苏家也已获悉,这时候,只有比他们更快一步,才能得到他想到的结果。
召见禁军统领袭放、刑部尚书梁方方,下令京兆尹看好京城,又勒令前朝后宫戒严……他切断了所有可能为苏国公府或其一系通风报信的通道。
他一上午,尽在忙碌这一件事,直到禁军统领袭放回禀苏家一众皆被关押进刑部死牢才敢松出一口气。
恰逢正午,他紧绷了一上午的心弦一松,便忍不住打了瞌睡。
林太傅入宫求见时,他正困倦,又有心晾一晾他,便只吩咐太监:“就说朕睡下了,不见。”倒头便睡。
不料这一睡便是将近一个时辰。
林太傅在外跪了一个时辰、和刑部尚书梁方方求见的消息,是同时送进寝殿的。
盛誉心下发虚,大盛崇尚尊师重道,历代皇帝,即便最昏庸无能的废帝,也不会让自己的老师跪那么久。
他咳了声,“怎的没人叫醒朕?竟让老师跪了这般久。”
他唤来自己得用的吴太监,“快扶老师起身,请他到偏殿坐着歇息,茶水点心伺候着。等朕忙完了便见他。”
想必他怠慢老师的消息早已传遍朝野,既如此,他便也不必急着见人。那老头子心里也定然会有些想法。
但那又如何?只要他扳倒了苏家,掌握了军权……他眼神冷沉了下来,朝政他已经熟悉,老师也是时候致仕归家了。
这厢盛誉在洗漱更衣,到前殿召见刑部尚书,那头吴太监已经恭恭敬敬地扶起了林太傅。
“太傅竟跪了这般久,”吴太监语气心疼,又给盛誉说好话,“太傅您求见的时候,陛下正忙着,连口水都没空喝,才吩咐底下人说不见任何人。”
“哪知您那时候就来了,哎呀,真是不巧了。”
吴太监扶着双腿酸麻肿痛的林韧慢慢朝偏殿走去,“苍天可鉴,陛下政务繁忙确确真真,并不是针对您的。您也知道,陛下是您的学生,平日里再尊敬您这个老师不过了。”
林韧只是慢慢走着,时不时弯腰伸手揉着双膝。
他人老了,不中用了,才跪了多久,感觉腿都要废了。
吴太监在他面上看不出任何不满,却也不见着和煦之意,便继续说道:“皇上不是故意晾着太傅的,他只是打了个盹儿,不想近日过于劳累,竟睡到了现在。是真不想竟怠慢了太傅。”
他又骂道:“这般奴才也不知如何做事的,竟如此不懂规矩。太傅您放心,回头老奴便好好责罚他们。”
林韧听了吴太监一席话,也只是颔首,道:“陛下劳累,吴太监得多照顾着。”
至于责不责罚宫中人,他一介朝臣,哪里会干涉宫中之事。
这老太监还给他下套。
林韧心下沉吟,看来皇帝对他积攒的不满也快到头了。膝盖传来一阵刺痛,他却不动声色。
“太傅放心,事关陛下,老奴定当尽心。”太傅这话一听便知他在敷衍自己,肯定不信陛下说的什么在忙的假话。
吴太监心里叫苦,但也只连声应了。
前殿正殿中,盛誉已经听完了梁方方的禀事。
“有孕?”他不悦地眯了眯眼,森寒的语气让梁方方心里直打鼓。
好歹是一部尚书,还历经两朝,梁方方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但他也是第一次见一向以温润儒雅示人的陛下露出这样阴戾的一面。
“回陛下,宣氏确已有孕,臣入宫前请了大夫复诊过了。”梁方方让自己冷静地答话,不去看上首之人黑沉的面色。
“哦?”盛誉看了眼这位素以精明称道的刑部尚书,不意外他的谨慎。
“那你说说,大夫还说了什么?”他戴着玉扳指的手慢慢敲击着书案。
清脆的叩击声,声声落入耳中,却如催命之音,道道落在心上。
给嫁了人的妇人诊脉,诊出喜脉了大夫还能说什么?梁方方心里暗暗叫苦。
伴君如伴虎,为臣者尤其为重臣者,多多少少能感知几分帝王心情——尤其先帝还是那样一个性情不定的帝王。
梁方方揣测得了先帝的心意,便也能猜出眼前的新帝几分心思。
他便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上头的人已经动了怒,且正怒火中烧,亟需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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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倒霉鬼烧一烧。
他很有可能就是那个倒霉鬼。
梁方方虽不愿做小人,但家中老小还得仰仗他。
心一横,他如实说出面前之人想听的话。
“大夫见宣氏入了死牢,心里很是不忍。”梁方方斟酌着答话,“臣告诉他,宣氏娘家有依靠,若是狠下心堕了胎回娘家也是一条生路。”
盛誉叩击书案的手终于停下。
落入鬼门关的一只脚终于能收了回来,梁方方顿时松了口气。
“大夫说,宣氏身子很好,即便堕胎,休养一段时日便能恢复,不会影响再嫁生子。”
既然已经做了小人,便只能硬着头皮做到底。
梁方方只在心里对苏家和宣家人道了歉,面上一派无辜,“陛下,若是宣家和林家来人要求宣氏与苏家小公子和离归家,臣放是不放人?”
苏少卿,梁某也对你不住。
若你真死了,梁某会记得为你烧纸钱的。
盛誉冷眼看着梁方方,直盯到他额头背后冷汗涔涔,才终于开口,“宣林太傅。”
直到林韧走进殿中行礼起身,他也没让梁方方起来。
傍晚时分。
和两位重臣用过饭,皇帝才放了人出宫。
才出宫门,二人便直奔着刑部大牢而去。
林清婉亲自打过招呼,又有和苏家亲近的人家如他们的姻亲暗中提点,刑部死牢一行人过得并不差。
林韧被梁方方亲自领到死牢中时,送饭的狱卒才拎着装了空碗碟的食盒走出通道,朝他们迎面走来。
见到二人,狱卒忙放下手中食盒,跪下行礼。
林太傅听到了碗碟在食盒中的碰撞声,一言未发。
倒是梁方方对狱卒交代了一声,“夜里警醒些,也别让他们受罪了。”
狱卒连声应下。
等狱卒退下,林韧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梁方方。果真是只老狐狸,交代给谁看给谁听呢?
梁方方假装不知,依旧带着他往前走去。
“太傅大人,陛下有交代,下官得在旁听着。”他对林韧说着,对听闻动静而看过来的苏国公一家点了下头。
“那你便听着罢!”林韧瞥了他一眼,“打开牢门。”
梁方方照做,待人进去,他便锁了牢门,站在一旁,摸了摸鼻子,厚着脸皮光明正大地听着祖孙谈话。
“外祖父。”宣槿妤见到林韧,忍不住朝他撒娇,“您怎么才来。”
林韧摸了摸她的头,“是外祖父来晚了,你没受罪罢?”
宣槿妤轻轻吸了吸鼻子,忍住即将盈聚的眼泪,摇了摇头。
“外祖父,您在宫中是不是也受罪了?”
宣槿妤看着鬓中染霜的林韧,小心地扶他在矮凳上坐下。等他坐好了,她便在他面前跪坐下去,将头轻轻置于他膝上,如同小时候在他膝下撒娇嬉笑一般。
外孙女儿头压在伤处,林韧仿佛察觉不到膝上的疼痛般,只避过了这个话题,“陛下有话要我传达给你。”
宣槿妤抬起头来。
苏琯璋轻轻将她拉了起来,在她身后放了张矮凳,“外祖父膝上有伤,你们坐着说话。”
6. 第 6 章
外祖父膝上有伤……
苏琯璋曾是武将,便是入了大理寺三年也不曾落下武学一日。
习武之人多敏锐,能察常人不能察之事。夫妻三年,宣槿妤便是和他闹得再凶,也不会怀疑他说的话。
宣槿妤几乎是下意识地便相信了他作出的判断,眼睫一颤。抬眸时又恰看到林韧不赞同地看着苏琯璋的眼神,眼中泪水再也忍不住,串串往下落。
膝上有伤,外祖父年纪这么大了,平日里办差、入宫进出基本都坐轿子,不会磕碰;且她前日才去太傅府探望过他老人家,怎么这么快就有了伤了?
他才从宫中出来,再结合刑部尚书之言……
宣槿妤霎时便想明白了林韧膝上的伤是如何得来的了。
“狗皇帝。”她忍不住小声骂了一句。
旁边三座牢房的苏家人不会特意旁听太傅和宣槿妤的谈话,只静静地待着,照顾孩子、或者做些轻活儿。他们不刻意保持安静,但也不吵闹。
宣槿妤虽骂得小声,一旁的苏家人没听见,但不代表别的人没听到。
听到的人反应不一。
静立在宣槿妤旁边的苏琯璋面色不变,只看了一眼牢门口脸色大变的刑部尚书。
林韧无奈又头疼,数落外孙女,“你这丫头,到底是聪明还是愚笨?”
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在哪里,且不说尚还自身难保,外头也还有个耳报神盯着呢!这话岂能胡乱说?
舍不得对外孙女说再重的话,他只眼神凌厉地朝梁方方看去。
刑部尚书才在皇帝那里坑了人家一回,现下心里正愧疚,接到林太傅威胁的眼神,忙不迭开口。
“太傅放心,下官什么也没听到。”
他又看向宣槿妤,“只小少夫人要留意些,什么话不该说心里要有个数,不然本官也不好做。”
宣槿妤面色难看地应了声。
她并非不懂尊卑,只气狠了又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刑部死牢里。身边站着的人太熟悉,面前的人又是疼爱她的外祖父。
她只是潜意识里觉着,自己好似在太傅府,或者在苏家的荆竹园里。
只是,到底是被无条件娇惯养大的姑娘,纵使被警告了,她还是气不过。
狗皇帝!臭皇帝!昏君!她又在心里骂了三声,这才觉得心里的气消散了一点。
“外祖父,您上过药了吗?”她关切地问林韧,再想不起他方才说的皇帝要他向她转达话的事来。
得了,轻重不分,还是那个笨丫头。
林韧叹了口气,回道:“无碍。太医看过,吴太监也已经替我上过药。”
“外祖父是没事,倒是你。”林韧神情严肃起来,先是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外孙女婿苏琯璋,又看向宣槿妤。
“皇上说,他只给你两个选择。”
苏琯璋眼神一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却是什么也没说,只紧紧地盯着宣槿妤。
宣槿妤有些诧异,她和狗皇帝之间能有什么选择可做的?
见外孙女一脸的茫然,林韧心里又酸又苦。
他的乖乖外孙女儿,才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怎么就要经历这样的事见识到这样龌蹉的人心?
不过他也没得选择,外头斜靠着牢门的刑部尚书梁方方已经咳了好几声了。再咳下去,他没事还好,怕将外头守着的狱卒吸引进来。
此事多一个人知晓,便多一个人陷入危险。
苏家人不算。
被关押在这里的苏家人,有一个算一个,即便是那不满三岁的小娃娃,怕也是在劫难逃。
“皇上说,你只有两个选择。”沉默良久,林韧终于开口,“第一个选择,和苏家人一起赴死。”
苏琯璋神情不变,宣槿妤心中却是一颤。
他要死吗?
苏家人都逃不过吗?
她无措地朝自己的外祖父看去,眼神中尽是乞求。
三年夫妻缘尽,她虽然不要这个臭男人了,但她也从未想过要他去死。
林韧安抚地看着她,“冷静一点。”他说,话对着宣槿妤说,眼神却是看向苏琯璋,“第二个选择,堕胎,入宫为妃。”
堕胎?!
入宫为妃?!
苏琯璋身上清清淡淡的气息全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危险的冷寒。
到底是心里有鬼,梁方方只觉得森寒之气好似自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直往他身上扑,往他心里钻。他被冻得受不了,忙站直了身子,后退一步,远离冷气来源。
与苏琯璋离得最近的宣槿妤却毫无所觉,她被外祖父口中的第二个选择惊到了。
“堕胎?入宫为妃?”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宣槿妤忍不住高声反问,“外祖父,您确定这是一个选择?”
莫说入宫为妃她难以接受,光是要她堕胎,她就受不了。
她“腾”地自矮凳上站起,也不等林韧确认,只转过身子盯着梁方方。
“我有孕的消息,是梁尚书大人传进宫中的罢?”她冷声问,语气里尽是质疑与不满。
梁方方哪里会被这样一个丫头片子吓到,只面不改色地说:“是本官,小少夫人,这是本官的职责。”
言下之意,她无权指责。
他一个两朝尚书,性子是圆滑,但该强硬的时候也不会孬得软弱。
“太傅大人,时辰不早了,尽早谈完事,下官差人送您回府。”他转头看向已经站起的林韧,态度已经隐隐变了。
一旁的苏家人,有一个算一个,连那看起来还未断奶的小娃娃也都盯着他看。
看什么看?
你们死定了。
梁方方此时才终于有了身为“小人”的自觉。
自陛下将苏家人扔进他这刑部死牢里那一刻,不,是从早上接到陛下召见进宫的那一刻,他已经注定和苏家人不死不休。
而他入宫向皇帝禀明宣槿妤有孕,又向他进言说堕胎之事,更是加速了他和苏家一系关系的破裂速度。
官场的残酷,他入朝为官三十余载,才算是真真正正见识到了。
不是你足够圆滑,就能避免的。这是陛下给他的告诫,或者说,是给他的警告。
上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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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怕是也见不惯他的左右逢源。
不过短短一瞬,几乎是宣槿妤站起身的那瞬间,梁方方便想清楚了这件事。
林韧却比他看得透,时间也早他许多。
是以,面对梁方方的催促,他并未说什么。
官场之间无对错,立场不同而已。
“槿妤,”林韧知道自己必须当一个恶人,一个摧毁外孙女纯洁美好世界的恶人,于是他说:“你要现在就做下决定。”
宣槿妤自出生到长大,有宣家和林家两家为她护航,顺风顺水地长大。当年任性地抗旨拒婚却毫发无损,更是将她的胆子惯得极大。
等到嫁了人,苏琯璋虽说性子冷了点木讷了点讨她嫌了一点,但对她基本百依百顺。而其余苏家人,对她也十分友好;尤其婆母许玉娘,待她更是如同亲女儿般亲切疼爱。
她背后靠着大盛权势最鼎盛的三个家族,性子越发嚣张娇纵,还无人敢欺她。她长这么大,见识到的最大恶意也不过是今日宴席上被人含沙射影地嚼了几句舌根而已。骂她不要紧,她已经当场骂了回去。
可是同在今日,她先是被捉进死牢,吃了些苦头;再是被外祖父口中的“赴死”吓到。如今,她又见识到了真正的恶意。
堕胎,入宫为妃。
前一个词她听起来如此陌生胆寒,以至让她身子不由得微微发颤。而后一个词,简简单单,却让她遭受了生平最大的侮辱。
宣槿妤后退一步,下意识靠到苏琯璋温暖熟悉的胸膛上,心下终于有了安全感,那股冷寒好似也在散去。“我不要入宫为妃,我更不要堕胎。”
她几乎是瞬间做出的回应。
林韧只笑笑,并不意外她的选择似的,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只说了声“好”,便示意梁方方打开牢门锁链。
梁方方却没动,只说道:“太傅大人,要给出原因的,不然陛下那里下官不好交代。。”
原因?
她拒绝堕胎的原因,还是入宫为妃的原因?
宣槿妤险些被气笑,若按她往日的脾性,定要破口大骂起来,就如同今日上午在武安侯府宴席上那样。
只她才遭难,又刚犯下脱口而出骂皇帝这样罔顾尊卑的杀头之罪,才犯过的错,她不会重蹈覆辙。
她深深吸了口气,感受着苏琯璋扶在她腰间安稳的力道,让自己平静下来。
“梁大人也知道,我嫁人三年才得的好消息,实在不忍心不要它。”她双手抚上腹部,成一个保护的姿势。
“至于入宫为妃,”宣槿妤笑,眉眼微微上挑,是一个挑衅的态度,“告诉陛下,我若要嫁他,当年便不会抗旨拒婚。”
狗皇帝,还是给他脸了。她恨恨地想着。
梁方方脸色再次变了。
这宣家姑娘果真……说是蠢还是莽?
他方才听得她第一句解释,还以为这姑娘长了教训会说话做人了呢!结果她接下来说了什么?
什么叫“我若要嫁他,当年便不会抗旨拒婚”?
这话里的意思,是将当今的脸面狠狠地扯下来,再扔地上踩上几脚。
7. 第 7 章
梁方方看着林韧和苏琯璋的眼神霎时就变了。
“二位,当真要我这样回话?”他问,眼神沉冷,脸上也再不见往日的好颜色。
若他当真这样回话,且不说他会不会遭到陛下记恨,光宣槿妤给当今的羞辱,就足以让已经走在悬崖边的苏家万劫不复。
林韧只面上微微一笑,点了下头。
苏琯璋揽在宣槿妤腰间的力道紧了紧,却不会让她感到不适,“梁大人如实说便是。”
梁方方深吸口气。
疯了,这两人都疯了。
林韧疯他不意外,毕竟是捧在手心里千宠万宠的姑娘,却被当今这样步步紧逼,又是威胁,又是羞辱。
但苏琯璋,这个大理寺少卿向来以冷静理智闻名朝堂,按理说不会跟着发疯才是。
但他又一想,皇帝都要杀他未出世的孩子,还要他的妻子入宫当妃妾,他疯好像又情有可原。更何况,苏琯璋也是上过战场杀敌的少将军,入朝为官不过三年而已,还未能如此快地磨灭他身上的血性。
只梁方方还是不甘心,给林韧开了锁,放他出牢门后,他又看向苏国公和苏老夫人。
“国公爷,老夫人,方才小少夫人的话想必您二位都听见了。”梁方方在做最后的努力,“方才那一番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见。”
他目光扫过几个孩子,见最大的不过七八岁,心里有最后一丝恻隐,“孩子们还小,还望二位深思。”
苏老夫人呵呵一笑,隔着两座牢门看向长孙的长子苏玉启,眼神和话语中皆是慈爱,“启哥儿你来说。”
重长孙已经八岁,该懂的基本都懂了,苏家人并不将他们视作无知小儿。苏琯璋在他这个年纪,已经上过战场体验过战争的残酷了。
若非此次苏二叔出了意外,待前方战事安稳,启哥儿也是要被送到前线战场,由他父亲亲自带着在战场走上一遭的。
紧紧靠在祖父苏国公苏声身边的苏玉启自是听明白了方才小婶婶和这位尚书大人之间的对话,闻言毫不迟疑地开口,“启哥儿支持小婶婶。”
他尚且年幼,还不知入宫为妃于苏琯璋、于宣槿妤而言意味着什么,光“堕胎”二字,他便听出了皇帝的不怀好意。
苏家男儿,即便身陷囹圄,也绝不改男儿顶天立地之色。这是他懂事之后,父亲教给他的第一个道理。
兄长都说话了,和苏玉启靠在一起的三个小男孩儿,即苏二叔苏印的孙子们也都开口附和,“大哥哥说得对,支持小婶婶。”稚声稚气的,像在学堂上乖乖附和先生一般乖巧。
苏老夫人赞许地点了点头,说了声“乖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便不再开口。
便是许玉娘和苏家二婶、苏琯璋的三位嫂嫂,脸上也未见不赞同之色。
胡闹。
屁大点的孩子,你们知道什么是生死么,就支持小婶婶?你们口中的小婶婶,在送你们去死。
梁方方气到失了智,全然忘了送苏家人去死的并非宣槿妤,本次祸端根源本就不在她身上。
他又看向苏国公。
苏声一派正色,“梁尚书回宫复命便是。”
“你你你……你们……”梁方方被气得不轻,失礼地指着这一家子,却什么话也没能再说出来。
他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林韧最后看了一眼宣槿妤,说:“外祖父不会让你们赴死的,别怕。”
朝中文官大半是他的人脉,府中还有先帝御赐的金腰带,苏家旧人和亲近的人家也占了武官人脉的大半。他确实挺有把握。
再不济……
林韧脸色沉了沉,转身往死牢通道处走。
他手中还握着当今登基时的把柄……如有必要,他不介意鱼死网破。
盛誉给宣槿妤的两个选择,如何不是在他老脸上狠狠刮了一巴掌?拉拢刑部尚书和他一系的文臣,再除掉苏家,新帝势力便会大成;想必林家,他也容不下了。
“槿妤。”
梁方方和林韧都离开了,苏琯璋再无顾忌,紧紧抱住宣槿妤。
他很意外她竟会选择陪他赴死。
他总以为在她心里,他的分量十分轻微;但此刻他觉得,这是她回馈他的最好的情话。
宣槿妤任他抱着,嘴里却说:“别想多了,我就是不喜欢他。但凡他不要我堕胎入宫,我就要和离归家,独自抚养孩子长大。或者挑个看顺眼的嫁了,谁管你死不死的。”
“嗯。”苏琯璋只应了声,仍是抱着她不放,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在耳中。
“母亲嫂嫂们都看着呢!”良久,宣槿妤推了推还在紧紧拥着她的男人,“孩子们也都看过来了。”
在苏家人面前,她的面皮到底不如他的厚;他仍旧不松手,神情也十分自然,但她面色已然开始发烫起来……
入夜。
应苏声要求,狱卒灭了通道的几处火把,死牢里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时辰尚早,甚至还未到平日里孩子们入睡的时候,隔壁的彤姐儿、对面的两位侄女和斜对面的四位侄子正隔着牢门玩你说我猜的游戏。
彼此之间只能听到声音,却不见人影。在这样的环境下嬉笑玩闹,于他们而言,是种挺新奇的体验。
看不见的情况下,人的感官尤其耳朵会变得越发敏锐。苏声是武将,他在以这种方式锻炼孩子们。
孩子们适应良好,但黑暗中时不时还是有磕碰声传来,伴随着某个孩子的惊呼或嬉笑声。
玩得太过,便会有大人出面干涉,苏老夫人、苏声和许玉娘是不管的,干涉的也只是孩子们的娘亲——她们到底还是年轻,舍不得孩子遭罪。
关押在死牢里的生活,竟是这样的。
宣槿妤心里的委屈和气恼早在不知不觉中消散,只觉得新鲜,又觉得十分温馨。
一大家子都在一处,真好。
若是苏家此次能够绝处逢生……宣槿妤慢慢地想着,问着自己,她还要和苏琯璋和离吗?
夫子的哭喊和冲天的火光第一次没有出现在心头,她只安静地听从心底的声音,察觉到有又酸又涩的感觉在弥散。
苏琯璋试探地将她揽进怀中,见她没有推开的意思,便将手环在她腰间,小心地触碰她的腹部。那里,孕育着他们的孩子,它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对不起。”二人的身体紧紧相贴,宣槿妤能察觉到他低声说出这句话时语气中的些微哽咽,和他略有急促的心跳声。
好生稀奇。
这男人竟也会哭么?
宣槿妤转过身,和他面对面贴着,伸手朝他脸上摸去。
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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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了,她不知摸到了哪里,只感觉到手下有温热的脉络搏动。她好像摸到的,是他脖子处的血管,她便继续往上摸。
不一会儿,手被握住,熟悉的宽大手掌将她的手牢牢掌控,随即,她感觉自己的手被放到了一处温滑细腻之处。
她手动了动,那手掌便撤开,任由她动作。
她摸到了他微凉的唇,而后摸到了他的脸颊——是干的。
她有些失望地抽回手。
这男人竟没哭!
将她惹哭这么多回,他却一次也没在她面前哭过——哪怕在她现下什么也看不见的情况下!
她越想越不甘心,恨恨地在他胸口位置咬了一口。
苏琯璋这粗莽武夫像是没有痛觉似的,一声也不吭,甚至还在她耳边轻笑了声。没有衣裳的阻隔,宣槿妤直接咬到了熟悉的位置——是他的锁骨处。
因侧躺着,又经方才一番动作,宣槿妤转身时无意将苏琯璋的衣领扯散了些,是以她才咬到了这里。
想起平日里尤其夜间她都在什么时候咬的这人这处,宣槿妤面色发烫,不由松了口。
苏琯璋双手附上来,将她的身子揽紧,被宣槿妤在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
她只是暂时不生气了,不代表这个人就可以像往日一般想对她怎样就怎样。
黑暗中,她心底的声音在告诉她:在这座牢房里,她可以当作此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们还是夫妻。
至于他心里藏了人、又偷偷吃避子药的事,等她出了牢房,还是要计较的。
宣槿妤又想起了外祖父说的那句“赴死”,掐人的手劲也松了,将头靠在他胸膛,眷恋地闻着他身上如初雪般微凉清淡的气息。
“不会有事的。”苏琯璋总是很轻易便能猜透她的心思,即便是在这样紧紧相拥也不能见到彼此的黑暗里。
宣槿妤没有说话。
“时间仓促,来不及安排,但苏家外头有人,不会有事的。”苏琯璋贴近她的耳朵,将声音压得极低,慢声道。
这人从未骗过她,宣槿妤相信了,心里顿时安稳下来。
只是她不知是忘记了还是从不知晓,这人是从未骗过她,但他从不会和她说所有的事——非要说或者被她逼问的时候,也只是说好的一半,藏起另一半。
苏琯璋确实只说了一半。
苏家在外有人是不错,但他也没把握苏家此次定能脱身。
上位者的心思向来多变,他拿准的只是正常君主的思维。
一旦龙椅上那位不管不顾,拼着损失朝中大半势力、无视边境处的虎视眈眈、也无视朝野可能出现的动乱,定要将他们苏家一家置于死地;那便是他算计安排得再多,也无济于事。
依他对盛誉的了解,他可能发疯的可能性更大。只看他是冷静地发疯,还是失了理智地发疯。
“我告诉你,我只是暂时原谅你了。”宣槿妤终于忍不住伸手抱住他,将头埋到他颈侧,“出了这座牢房,我们还是要和离的。”她声音闷闷的。
苏琯璋面色一变。
“槿妤,我……”
“闭嘴,我不想听你说话。”想到白日里那两个嬷嬷说的话,和他放在书房桌案上的那只装了避子药的药瓶,宣槿妤又再次恨得牙根痒痒的。
“够男人,臭男人!”
8. 第 8 章
苏琯璋有心解释,但耳中已经敏锐地察觉到牢房中不知何时多了一股陌生的气息,心中一凛,抱紧宣槿妤,没有说话。
四座牢房中,除了年纪尚小的七个孩子,和全然不懂武功的宣槿妤,其余尽是武将世家出身,自己也是个练家子,也都很快察觉到了暗处有人。
苏声沉声道:“彤姐儿、燕姐儿、雯姐儿,回你们娘亲身边去。启哥儿,带弟弟们回祖父这里。”
三个小女孩儿听出了祖父/伯祖父话中的警惕与慎重,听话地离开了牢门口,摸索着往后退,很快有娘亲熟悉的气息将她们包围。
启哥儿带着三个弟弟,顺着祖父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很快回到他身边,警觉地靠在墙上。
宣槿妤心中一颤。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像有猛虎蛰伏,随时要扑上来将他们撕个粉碎。
孩子们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停下时,整座死牢里便仅剩下让人难以忍受的安静,呼吸声微不可闻。
宣槿妤什么也没察觉到,只感受到了苏琯璋身子的紧绷,和公公苏声话中的凝重,不由得抬起头来。
出于本能,她对这种安静感到极端的不适。
“无事。”苏琯璋将她的头按回颈侧,揽着她慢慢坐起身来,整个人紧绷得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随时可以发出去,给敌人致命一击。
安静终于被打破。
斜对面牢房的苏声已经确定七个孩子的安全,继续开口,“阁下何不现身?”
回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宣槿妤,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谁也没有动作,苏琯璋揽在她腰间的手也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有微弱的风拂过,急急往死牢通道掠去。
不多时,躺在地上许久没有动弹的狱卒终于睁开了眼睛,嘴里咕哝着什么,睡眼惺忪地爬起来,重新点亮了火把。
这回苏声没再要求他熄灭火光。
宣槿妤没有听到他口中念叨的是什么话,但苏琯璋已经听见了。
狱卒说的是,“我怎么睡过去了?奇怪。”
-
皇宫。
即正殿后殿。
“啪”的一声,握在帝王手中小巧玲珑的酒杯被他徒手捏得粉碎。
怒气很快缠绕他周身,盛誉阴气沉沉地盯着跪在地上的暗卫,“什么叫‘一无所获’?嗯?”
暗卫低着头,没有答话。
“回答朕。”清脆的碎裂音再度响起,先是“咔擦”一声,再是瓷器被掷于地面的“啪嗒”声。
而后便有淡淡的血腥之气弥散开来。
习武之人感官多敏锐,何况是这种熟悉的,他们常闻到的味道。
暗卫终于微微抬起头,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个手势。
殿中只有盛誉和面前的暗卫,还有侍立一旁的吴太监。
暗卫继续比划着什么。
吴太监看不懂,也不敢看懂,但他却是毫不意外面前的暗卫不说话只比划手势。就好像,面前的事他已经习惯了。
暗卫停下手中动作,双手继续垂放在身体两侧,保持着恭敬无害的姿势,表示着他的绝对臣服。
但盛誉仍是盛怒不已。
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分明已经到了双方都签署了和离书的地步,又身在狱中,他们竟还能如此……
他仿佛能看到黑暗中相拥的一对男女,在殷殷私语……
怒火充满心头,翻搅得他无处安身,也搅扰得他险些失了理智。
他冷冷地看着暗卫,足足有一盏茶时间。
久到吴太监放轻了呼吸,以为他要杀了面前的暗卫,才有低哑暗沉的怒喝声响起。
“退下。”
来客既已消失,苏琯璋慢慢地放松了身子。
宣槿妤察觉到他身上的变化,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刚才来的人走了吗?”她小声地问,声音里带着后怕。
苏琯璋“嗯”了声,在她额头上亲了亲,“别怕。”
二人双目相接,他看到她眼中的害怕在慢慢消散。
孩子们没有被方才的事情影响,继续玩闹起来,在大人身后玩“躲猫猫”的游戏,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宣槿妤听着侄子侄女们的玩闹声,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她伸手附上苏琯璋环在她腰间的手,带着它往下挪,而后停下,那里,是他们孩子的孕育之处。
“在这座牢房里,我们还是夫妻,你要保护好我。”
纤细柔软的掌心和宽大温厚的手背相贴,宣槿妤望进他温淡却含了几分柔意的眸子,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委屈——是二人情浓时她惯常和他撒娇时的语气。
苏琯璋心一颤,反手握住她乖巧不动的素手,“好。”
他慢慢倾身,温热的吐息试探性地落在她的脸上,见她没有抗拒的意思,便忍不住低下头,吻住了她。
时隔月余,他们终于再次唇齿相依,虽然是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中,周遭还有长辈嫂嫂们和孩子们。
宣槿妤被他深深地吻住,心神也在微漾,眼睫颤了颤,眼神无意识地划过遮挡床榻的素色围帘,揪紧了他背后的衣裳。
翌日。
狱卒身后跟了一名衣着朴素的姑娘,二人沉默地将一只只食盒依次放进牢房中,再换了洗手盆中的水,将里边的恭桶换好。
等二人离去,食盒被打开,饭食的香气萦绕整座牢房,宣槿妤仍是没有醒来。
许玉娘小声地问儿子,“槿妤怎么样了?怎的还未醒?是不是昨日被吓到了?”
在她看来,出身文臣之家的小儿媳娇娇气气的,就该如同被娇养在温室暖棚中的兰花,受人呵护。而不是像如今这般,陪着他们在这四寂无声的死牢里受苦。
何况,她已有身孕,更该小心谨慎才是,但昨日她却受他们所累,定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苏琯璋已经为妻子诊过脉,心下有数,便回:“无碍,孕中的正常反应。”
见母亲仍是一脸的担忧,他便补充说道:“母亲不必担心,儿子会照顾好她的。”
照顾?在这死牢里他拿什么照顾?
许玉娘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能有如今的待遇,还是多得你丈母娘关照,你这话说得也不心虚。”
苏琯璋沉默了。
他无法反驳母亲的话。
他心里第一次生出无尽的悔意来,若非……
他在想,若他昨日没有犹豫,及早签了那和离书送去京兆府盖印,她便不会随他到这牢里来。
是他连累了她,害她受苦。
许玉娘话一出口,便见常年一脸冷淡的儿子脸上浮起类似后悔的情绪,一时愣住。
她从未在这个小儿子身上见过他这副模样。
苏老夫人早就留意到母子二人的对话,见状走了过来,“别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甚少对小辈语重心长地教导什么,只这会儿,她才轻轻握紧幼孙的手,对他说:“璋小子,你自小聪颖,该知道,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苏琯璋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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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许玉娘也反应过来,她平日里怼儿子怼习惯了,一下子忘了这是在何处。“娘相信你,即便再苦,你也能照顾好槿妤。”
“回去罢!娘看槿妤好像已经醒了。”
不用母亲提醒,苏琯璋也已经看到了围帘后若隐若现慢慢坐起的倩影。
等他走到围帘后,宣槿妤已经完全清醒,右手正放在小腹上。
他发现,自宣府府医宣布她有了身孕之后,她就经常会有意或无意识地将手放在那里,似在确定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想摸摸那个还未成型的孩子。
她竟如此在意孩子。
苏琯璋心里颤了颤,想起新婚时岳母和他商议待她长大一些再要孩子时她的不满,和元日他承诺不再服用避子药时她的欢悦。
他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也将手放在她腹上,就叠放在她手背上。
“抱歉。”他说,语气里泄露了一丝心疼。
他知道她昨日在宴席上听到了什么,甚至他还设计挑起她已经消散的怒气。
“避子药我没吃,三个月前我们说好了要孩子的那日开始,就一直没吃过。”苏琯璋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孩子已经两个多月了,也就是说,他才停用避子药堪堪半个月,她便有了身孕。也是,年节时他们又有过一段美好的时日。
他没吃避子药……宣槿妤怔了怔,“那昨日……?”
苏琯璋看进她眼中,心里发涩,他扯出一个笑,“昨日我也没吃。”
没吃,还是没来得及吃?
宣槿妤忽然就不想知道了。
就如同她昨夜跟他说的,在这座牢房里,他们的关系还能撑一撑,维持着未曾破裂的模样。
“我饿了。”她已经闻到了膳食的香气。
不知是否是怀了孩子的缘故,她今日尤其地饿,好似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一样。
“我去给你端水洗漱。”苏琯璋将她落于颊边的碎发挑到而后,才转身出了围帘,仿佛没有察觉到宣槿妤方才那瞬间的迟疑和探究。
也幸好她没有探究。
不然他也不知道是否要继续将真相告知于她。
新帝还未放弃对她的觊觎,苏家也还未解除眼下的危机,他忽而感到后怕。他已经牵连了她一次,怕再一次断了她的退路。
小方桌上的火炉已经熄灭,苏琯璋伸手探了探铜壶的温度,将其取了下来。
“条件简陋,委屈你将就些。”宣槿妤漱了口擦了脸,苏琯璋取出怀中的手帕,浸水拧得半干,亲自为她擦手时这样说道。
宣槿妤感受到他的温柔,目光落在那方手帕上。
狱卒送来的手巾有些粗糙,不及他怀中这方手帕柔软,方才宣槿妤也是用的自己的帕子擦脸。
她很快认出,这帕子是她送给他的;是她嫁给他的第一个月,两人情浓时她心血来潮为他绣的。
她娇气,向来不愿受累,那是她第一次心甘情愿为他做的第一方帕子,也是最后一方。
因为在他收到帕子,将她抱到床上表达他的喜欢和欢愉之后,她在夜间梦到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梦中的夫子。
除了爹娘和三哥哥,没人知道,自幼教导她的女夫子,是在她面前活活被烧死的。且她死前还在对她笑,笑着让她记得夫子用生命教导她的最后一件事。
从那之后,她便常常想起那日冲天的火光,和夫子含笑的脸。
然后,她和苏琯璋甜蜜恩爱的夫妻情谊,生生被她亲手割出了一道道痕迹。
9. 第 9 章
宣槿妤看着这个什么也不知道的男人,一时心痛如绞。
“槿妤?”宣槿妤一时未发一言,苏琯璋拧干手帕晾在铜盆边时回头便见她眼中泪珠子成串落下,有些慌。
“是不是太饿了,嗯?”他急忙取过食盒,小心地将里边的包子肉粥小菜端出来。
苏琯璋伸手去擦宣槿妤的泪,却是越擦越多,便不敢再动手。随即舀了粥,端着碗用羹匙轻轻搅着,轻声问她:“我喂你吃粥,好不好?”
宣槿妤依旧无声无息地哭着。
苏琯璋看得心如刀割。
她向来想哭便哭,想笑便笑,要闹便闹得人尽皆知,全然不惧旁人眼光,何曾哭得这样安静过?
他放下碗,将她抱在怀中,“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苏琯璋苦笑,他总是将她惹哭。
母亲说得对,娶了她,是他前生修得的福气;但于她而言,却好似一场劫难。
“不哭了好不好?”苏琯璋摸到她有些偏快的脉搏,吻着她湿湿凉凉的小脸,“再哭孩子该不舒服了,你也在难受对不对?”
听到“孩子不舒服”,宣槿妤才慢慢止了泪,任苏琯璋用温热的帕子替她擦拭脸颊。
“你喂我喝粥。”苏琯璋转身重新清洗手帕时,她哑着嗓子说道。
苏琯璋照做。
慢慢喝完一碗粥,再吃了点清淡的小菜,宣槿妤便不再吃了,看着苏琯璋将剩下的早膳全部吃完,包括她只吃了一半便不吃的包子。
等他收拾好碗碟放回食盒,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围帘。
她知道,自己的眼圈应该还红着。
虽然在苏家人面前这样有点丢脸,但她想她在苏家时常和苏琯璋闹和离,苏家上下皆知晓。且孩子们也经常做他们中间的传话者,她丢脸已经丢习惯了。
所以她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围帘,在许玉娘招呼她过去时走到了铁栅栏边。
“娘。”她不好意思地唤人。
昨日她回府时本该到上房去请安的,但因为苏声在,许嬷嬷劝下了她。又听闻苏琯璋回来了,她便急着回荆竹园见人。
而后来发生的事情过于出人意料且迅速,她昨日进入牢房后一直没怎么搭理苏家人,现在想想脸上都有点烧得慌。还未和离,她还是苏家小少夫人呢!
她性子虽娇气了些,但基本的礼数是周全的,外人瞧着她虽觉得她不好相处,但绝不会质疑她的礼数涵养。
都怪苏琯璋。
一遇到他,她就常控制不住自己。
若非苏琯璋现下不站在她面前,他非得挨她一记瞪不可。
孩子们是闲不住的。
用完早膳不到一盏茶时间,年纪最小的苏玉慕已经坐不住了,吵着要出去玩儿。小孩子的嗓门大得估计通道外头的人都能听到。
苏玉慕还有半年才满三岁,正是待不住的时候。
昨日一家遭难没有吓到他,他也正对死牢新奇着,所以不吵不闹。但过了一夜,见他们一家还在牢房里,心里便忘记了娘亲昨日叮嘱过他的话。
他先是找了娘亲,但丁茜茜不许。
“慕哥儿,忘记昨日娘和你说过什么了?不可以吵,不可以闹对不对?”丁茜茜板着脸,“你看姐姐们哥哥们都乖乖的。”
爹爹出门打仗前交代过他不可以惹娘亲生气的,这是男子汉要做到的事。
见丁茜茜有发怒的征兆,慕哥儿便不闹了。
他想了想,走到苏声面前,将一张稚嫩的小脸凑到他面前,乖巧地撒娇,“伯祖父,慕哥儿想要出去玩儿。”
伯祖父最喜欢捏他的脸蛋儿了,只是粗糙的手老是弄得他脸上发红,他平日里总是躲着不给捏。但有求于人,他就大方一点,给伯祖父捏。
苏声见孩子藏不住半点心思的小脸,不由失笑,随即毫不客气地在小侄孙绵软的脸上捏了一把。
“伯祖父捏疼慕哥儿了,要赔给慕哥儿出去玩的。”苏玉慕慢吞吞地说道。他如今说话已经很顺畅了,但一口气说这么一大句话还不怎么流利。
“伯祖父也没办法让你出去玩儿。”苏声将他小小的身子抱在怀中,“伯祖父教你读书好不好?”
读书最不好玩儿了,常听五哥哥苏玉桓抱怨的苏玉慕皱起了眉。
小小的人儿居然还会皱眉,苏声眉头微挑。
他养了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呆板,实在无趣。不想快到知天命的年纪,却在侄孙身上感受到了养娃的乐趣。
“慕哥儿,大哥哥要练武了。你还小,先跟祖父读书,改日哥哥教你习武。”苏玉启见小弟弟态度有了松动,忙开口。
苏声含笑看着长孙。
虽然长孙也学了他父亲,小小年纪便有了稳重之态,让他少了逗娃的心思,但他心里却十分自得。同辈的武夫们孙辈个个调皮捣蛋,谁人不羡慕他家的孩子乖巧懂事?
“那启哥儿就带着弟弟妹妹们扎马步,祖父看着你们。”
于是分散在三个牢房里的七个孩子都有了事情做。
大些的六个孩子扎着马步,安安静静的,偶尔苏声会开口指点一两句,因为才四岁的龙凤胎苏玉桓和苏玉雯姿势还不大标准。
只有苏玉慕跟着苏声在学《三字经》,稚声稚气却响亮清脆的童音回荡在牢房里,“人之初,性本善。……”
为免扰到孩子们,大人们歇了闲谈的心思。
矮凳坐着不舒服,宣槿妤便回了围帘后的床上坐着。不必许玉娘催促,苏琯璋自觉地跟在后头。
不多时,通道里响起滚轮声,宣槿妤透过朦胧的围帘望过去时,恰见狱卒推着小车,将插在杆上将熄未熄的火把换了下来。
滚轮声远去,狱卒重新退回了通道里的小隔间里。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宣槿妤问苏琯璋。
“约莫辰时末。”苏琯璋回答。
见宣槿妤有兴致,苏琯璋便告诉她,“死牢里的火把是特殊制作的,延长了燃烧的时间,每一个火把大致能够燃烧一个时辰左右。”
“大理寺监牢的早食时辰都在辰时正,刑部大牢也大致在这个时候。”
“早前狱卒送完膳食之后换过一次火把,这是第二次。”苏琯璋解释得十分详细,全然不似他往日惜字如金的模样。
宣槿妤依偎在他怀中,“普通的牢房也会像这里一样,不见一点光,也听不到外面任何动静吗?”
苏琯璋吻了吻她的额头,“只有死牢和地牢才是这样的。”
他把玩着她纤长细嫩的手指,“大盛普通的监牢,泰半都有一扇小窗,供通风和照明之用。”
“不会有人从小窗里边进去,劫走犯人么?”宣槿妤天真地问。
苏琯璋闷笑,为妻子这样可爱趣致的想法,“小窗对着的是衙门内部高墙,有卫兵值守的。”
看到宣槿妤脸上泛起红晕,他忍不住亲了亲她柔软的唇瓣。
“何况,普通监牢里的犯人,关押的时间不会很长,至多不过五年。而越狱,一旦被捉回来,刑罚加倍,严重者处死。”
“所以甚少有人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劫狱。”
宣槿妤兴致颇浓,“还有呢?犯了重案的犯人会被关押在哪里?”
她读书时夫子从不和她说朝堂之事,只教导她礼仪、女工、为人处世之类贵女必学之事。
家中看管她又很严,虽疼惜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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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求必应,但若涉及到她的学识教养,都有人把控——她连看个话本子都是成婚之后央苏琯璋给她淘来的。
而苏琯璋性子更是木讷无趣,买个话本子,里头写的都是风土人情、散文游记之类的。她时常怀疑苏琯璋在蒙她,但她没见过真正的话本子,哪里找得到证据指控他。
所以真的不怪她是个没常识,也没见识的姑娘。
话刚出口,宣槿妤便察觉到额上有温热的触感贴紧,好一会儿才分开。
“犯了重案的犯人,都要押送府城,被打入地牢;案件审理清楚报送大理寺后复核审批后,该怎么罚便怎么罚。若身份贵重,就会像我们这样,被关进盛京死牢。”
苏琯璋说完,宣槿妤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这次去扬州,办的是什么差事?”她忽然想到,她好像从未了解过他的差事,也好像从未有过去了解的心思。
夫子说,女子不该总将目光放在夫君身上,顾好自己、关心自己的心情才是首要的。
她以前从未质疑过夫子的话。
但这会儿,她有些犹疑,夫子说的一定是对的吗?
只是念头刚起,她眼前便浮现冲天火光。
不不不,夫子不会错的。
“怎么了?”苏琯璋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神情变化,“可是身体不适?”
“没有,”宣槿妤恹恹答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她还惦记着方才的问话。
苏琯璋还是为她把了脉,确认脉象没问题之后才松开手。
“扬州府上报大理寺的卷宗有点问题,我去核查了一番。”
原是这样。
宣槿妤顿时失了兴趣。
“你会医术?”方才见他一副专注把脉的模样,她有些好奇。
“幼时在道观住着,闲来无事和观主学了些;后来去了漠北,战时人手不足,军医让我跟在一旁打下手,教了我不少。”他寥寥带过,不让她听出内里残酷的真相。
宣槿妤嘟囔,“我都不知道。”
婆母和她说过苏琯璋幼时多病,在道观里住了很长一段时日,但没提起过他学医的事。
“家中有府医,我会医术的事没几人知道。”苏琯璋看出她在想什么,理了理她蹭乱的发丝。
“噢。”宣槿妤慢吞吞应声。
他竟连她也瞒着。
哼!
宣槿妤斜睨他,“你总是什么都不和我说。”
“抱歉。”苏琯璋认真地看着她,“以后,你想知道什么,只要你问,我都说好不好?”
“我不问你就不说了么?”
“饭来了。”狱卒的声音从通道里传出来,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宣槿妤回过神。
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她还记得她问苏琯璋时辰的时候,才是辰时末!这会儿都到午时了。
“先吃饭。”宣槿妤推开他,理好衣裳,走出了围帘。
除了新婚彼此之间还不怎么熟悉的那一个月,他们夫妻甚少有这样单纯闲话什么也不做的时候。
除了床笫之间,夫妻二人总是说不到一起去。
她总爱生气,气他不懂风情,气他面冷话少。
而他只会默默地忍让,哄人的时候甜言蜜语都不会说几句。
没料到他们夫妻二人能够好好地说话,竟是在这刑部死牢里。
宣槿妤不敢再听苏琯璋的答话,她怕听到不合心意的回答,坏了他们好不容易融洽的关系。
毕竟,她才说过,在这牢房里,她会好好当他的妻子。
苏琯璋看着微微拂动的帘子,目光沉沉。他有心要遮掩情绪的时候,谁也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
10. 第 10 章
午歇过后,宣槿妤不愿再待在围帘后,好似她和苏琯璋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
午时那狱卒来送饭时,见他们夫妻从围帘后齐齐走出来,憨厚刻板的面上霎时放光的模样,好似在说“我有发现”“你们小夫妻真恩爱”,简直让她臊得慌。
她面皮再厚,再不顾旁人看法,也只是对着家中爹娘和苏琯璋,这里公爹婆母都在,她还是会不好意思的。
于是,她一个下午都待在围帘外,苏琯璋默默陪着她。
上午了解了怎么通过火把更换次数换算时间,宣槿妤以为自己会一直留意着火把更换的频率,但实际上,狱卒来时她都不怎么留意到。
死牢里的生活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不可接受。
整个下午,她边和老夫人、婆母许玉娘,还有三个嫂嫂说话,听她们絮叨怀孕的注意事项,边观看侄子侄女们为逗她笑而编排的过家家游戏,脸上的笑意就没消失过。
到了傍晚用膳时,她才察觉到脸上有点僵——笑的时间太长了。
-
刑部死牢里温情脉脉,但今日一整日,前朝都不得平静。
早朝时关于苏国公府通敌叛国一事,朝堂里都吵起来了,还险些打了起来。
盛誉回到即正殿便砸了一套茶盏,砸完发现是他近来最心爱的那套天青色水纹样汝瓷,顿时怒气更甚。
“都怎么做事的?嗯?”他冲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发火,“都给朕滚出去,自己去领十个板子。”
宫女太监们连地上的碎片都不敢收拾,瑟缩着退出了大殿,仅有吴太监安静地留了下来,殿里落针可闻。
“你瞧瞧,文臣武官竟也会结成一系。”盛誉绕着大殿走了几圈,不小心提到地上的碎瓷片,顺着瓷片飞出去的位置,才看到不显存在感的吴太监。
吴太监不敢说话,只默默当皇帝的树洞。
“朕竟不知,要处决一个苏家,还要征得朝臣同意。”盛誉冷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苏国公府不是通敌叛国,而是要夺了这盛氏江山了。”
吴太监“噗通”跪下,冷汗涔涔。
陛下这是气昏头了才说这样的话。
他在心底庆幸,方才汝瓷茶盏摔碎陛下盛怒散了这即正殿的宫女太监,不然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吴太监你说,这苏家是不是要造反啊?”
文臣武官向来分两个阵营,彼此之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只苏家出事,他们便联合起来,一起朝他这个皇帝施压。
吴太监没有回话他也不在意,继续冷冷地说:“说是让朕三思,还不是在威胁朕。朕就不相信,朕就办不了这苏家。”
盛誉的目光和他的话音一样冷,瞧着吴太监的模样似在瞧一件死物。
“陛下息怒。”吴太监终于开口,努力止住话音里的颤抖,“苏家根系深,又得林家宣家相护,陛下要越发冷静,才能和朝臣抗衡。”
大盛朝堂上武官基本以苏家为首,文臣又基本以林家为首,如今苏家林家因为一个宣槿妤结合起来,确实难以对付。
吴太监感受到凝视在身上的那道恨不得将他剔骨剥皮的目光散去,身体慢慢委顿下来。
他陪伴了陛下将近二十年,主仆之间不说有多深情厚谊,但他起码和其余宫人不一样,可以性命无忧。
但方才他几乎要以为,他要像地上那碎了一地的瓷片般,落到个尸首分离的地步,比普通的宫人还要不如。
幸好!
“你说得对。”盛誉深呼吸,让殿中香炉燃烧的冷香进入肺腑中,“朕要冷静,既已等了三年,就不怕再多等些时日。”
临近傍晚时分,林太傅进了宫。
“陛下,臣愿以这金腰带,换回苏家人一条生路。”林韧跪在地上,双手朝上,恭恭敬敬地奉上一条亮金色绣龙凤呈祥的御赐腰带。
盛誉手中的玉扳指轻轻磕在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哒”一声。
殿中沉默了片刻。
“太傅可是想好了?金腰带是先帝御赐,可保一家平安,你确定要用在苏家人身上?”
“哒哒哒”声再度响起,玉扳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案,敲得吴太监心里一上一下的。
林韧脸色却没有任何变化,哪怕皇帝在他这老师面前这样失礼言语不敬动作胁迫,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回禀陛下,臣已深思熟虑。”
玉扳指停止了敲击。
“好,朕答应你。”盛誉终于给了林韧一个满意的回复。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他示意吴太监去收了金腰带,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韧,“老师,就判苏家流放漠北如何?”
林韧却没同意,“陛下,不可,漠北是苏家军所在之地。”
他和盛誉玩味的眼神对上,“苏家军认人,怕纵虎归山。”
盛誉怀疑这老头子在阴阳自己,却从他平静的目光中看不出半点端倪。
“那依太傅之见,该如何?”
“为表公平,还给天下一个交代,”林韧俯身,“此事可于明日早朝时商议。”
盛誉应了。
林太傅告辞离去前,他突然问:“为保苏家,金腰带太傅都愿意交出来了,为何又不再继续帮下去?”
林韧没有回头,只道:“陛下,老臣保苏家,只是为了老臣那可怜的外孙女儿。而苏家今后的造化,与老臣再无干系。不相帮,是老臣身为朝臣,在为大盛着想而已。”
盛誉没有再说话,吴太监恭敬地将林韧送出了即正殿。
“老狐狸。”
很久之后,空荡寂静的殿中,传来盛誉几不可闻的声音。
-
死牢这头的访客是在众人用完晚膳之后才来的。
宣槿妤之父,宣兆亲自来了。
“爹爹。”
“岳父。”
宣槿妤和苏琯璋站了起来。
宣兆朝女儿和女婿点了点头,却并不似妻子林清婉、岳丈林韧一般,一到这死牢便越过外头的牢房,直奔最里边的监牢。
他在最外围关押了苏国公和四个男孩子的牢房停了下来。
“亲家公。”宣兆温和地和苏声打招呼。
苏声也站了起来,朝他颔首,“今日怎的是你亲自来了?太傅他老人家昨日受了伤,可有妨碍?”
宣兆为人虽温和,但原则性极强,一向和处事圆滑的刑部尚书梁方方不合;昨日苏家林家又相当于和梁方方决裂了,今日竟还能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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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这刑部死牢。
不得不说,他又高看了梁方方两分。
宣兆冲担心地看着这边的女儿摆了摆手,才回答苏声,“无碍,只是老人家年纪大了,才又从宫中出来,精力不济,便遣了我走这一趟。”
“正好,我也担心槿妤在这里的情况,便来了。”
宣槿妤闻言,放下心来,却又开始自责。
都是因为她,才劳累外祖父一把年纪的还在为她奔波。
若不是因为她,外祖父还是那个得皇帝尊敬的老师……
“别想太多,嗯?”苏琯璋俯身在她耳边安慰道,“外祖父不会想看到你自责的样子的。”
真要说起来,林韧奔波的源头还是在他们苏家。
苏琯璋垂眸,掩住了心里隐隐升起的一丝不安。
宣槿妤抬头看他,勉强应了一声“嗯”,便发现父亲已经和公爹说完话,在朝他们走来了。
“爹爹。”
“岳父。”
二人再次唤了声。
宣兆应了,看着女儿和往日没多大变化的小脸,语气很是温和,“爹爹来看看你。”
“爹爹不进来坐坐么?”
娘亲和外祖父来的时候,都让人打开牢门进来的,但是爹爹却没有一丝要进来的意思。
宣槿妤不由得抓紧了苏琯璋的衣袖,很快被他反手抓住小拇指,一点一点握紧她的手,直至十指交缠。
他实在很喜欢这样的亲昵,宣槿妤也是,任由他温热的体温一点一点将自己浸染。
掩映在衣袖之下些微的动静瞒不过眼前的宣兆,但他只是垂眸看着这对小夫妻的小动作,神情没什么变化。
“今日朝堂吵得很厉害。”宣兆说,和苏琯璋淡漠的眼神对上,眨了下眼,他知道女婿能看懂他的眼神。
宣槿妤伸出未和苏琯璋交握的右手,抓住了铁栏杆。
宣兆在她伸出来的手上拍了拍,像小时候哄她入睡轻轻地拍着后背一样。
“苏二叔踪迹还是未能找到。”
宣兆转过头时正和苏二婶的目光对上,语气有些抱歉。
苏二婶朝他微微福了福身,她两个儿媳也照做。
苏二叔失踪的消息,就连苏家也是昨日才收到。漠北地广,且此时前线战时正胶着,情况复杂,除了苏家人,其余人去找寻,莫说才过了一日,只怕再过一月也未必能够有消息传回来。
苏二叔微微颔首,没有在意她们靠近牢门的动作,转头继续面对女儿女婿,并加大了音量,“通敌叛国这个罪名还是太重了,一个处置不佳,有伤国本。”
考虑到宣槿妤从未接触过朝堂之事,他解释得十分清晰,“主张阖家抄斩的多是与宣家林家不合的一派,梁尚书今日未曾表态,但我观他也有了这个主张的倾向。”
梁尚书,不就是昨日和他们谈崩了的梁方方,刑部尚书?
她昨日那样挑衅新帝,也间接和梁方方结了梁子。
若他也主张给苏家定死刑,那还身在牢中的他们……他还会接受外头人的打点吗?
宣槿妤顿时心里生出一阵悔意来。
她紧张地握紧了苏琯璋的手,被他用大拇指轻轻地抚过手背,心里才慢慢安定下来。
11. 第 11 章
宣兆继续说道:“武官大多数反对这个罪名,道是人还未找到,罪证不足。且战场形势变化又快,一场败仗并不能说明什么。”
苏家二叔还不知是战死沙场还是失踪逃去敌国,就凭他失去踪迹这件事来告苏家通敌叛国,实在可笑至极。
什么证据都没拿得出来,嘴皮子上下一碰,就要给代代捍卫国土、血洒疆土的忠烈之家定罪,这是认为边疆虎视眈眈的邻国都不存在了么?
苏二叔一失踪,连找人的机会都不给,直接将苏家三位少将军捉拿回京了。
新帝怕是选择性忽略了,若非他们自愿配合,就凭他掩藏在军中的那几个人,能在军中抓人?恐是要被苏家军撕成碎片。
他有想过么?如今漠北前线又是谁在支撑着?苏家军能将颇多,但若苏家上下尽诛,他们能善罢甘休?
“听闻苏大哥在被捉拿回京前已经对战事有过安排,眼下前线还能再撑一撑。”宣兆看向苏琯璋。
苏大哥苏琯煜是苏琯璋一母同胞的兄长,也是苏国公府世子。若非苏家出事,日后苏家军便是要交到他手中的。
苏琯璋微微颔首,“大哥被卸甲前有信传回。”
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二叔本是主将,他失踪后该由身为副将的苏家三位少将军掌管军事。
但新帝一心想置苏家于死地,战事正酣时就将副将全数拿下。大哥二哥三哥只能交代好新的副将,叮嘱他们派人搜寻二叔的踪迹,战线就全数托付给他们了。
“嗯,这点陛下倒是没提。”宣兆若有所思,“传信回来的时候说吃了一次败仗,但伤亡都在可控范围内,更没丢失城池。苏家军这次无功但过错也并不大。”
“弹劾军情的人里边没有武官。”他特意提到这一点。
有文官拿苏家此次打了败仗说事,说他们是故意输的,皆被喷了个狗血淋头。即便是新帝那边的武将,也对这样的话极为反感。
说白了,若是武将在外打了一次败仗,回来就要被人说是故意的,身家性命都可能不保。日后还有哪个武将敢拿着人头在战场上拼?打赢了可能死,打输了必须死,哪有这样的道理?
宣兆左右看了一眼,见通道那侧安安静静的,便压低了声音,“陛下是一定要拿到苏家兵权的,方才你父亲也说了有此准备。”
宣槿妤手一颤,鼻子有些酸。
“陛下今日动了大怒,你外祖父担心他不管不顾,非要将苏家置于死地。”宣兆见女儿脸色发白,忙将话说完,“没事的,你外祖父以金腰带换回了苏家生路。”
今日早朝吵得实在太凶,闹得太狠,将原本的早朝生生延迟到午后还不能散。最后还是工部年逾七十的老尚书熬不住晕倒险些磕伤头,才被迫结束了朝会。
一众朝臣饥肠辘辘,站得腰膝酸痛,喉咙更是干涩发痛。
他送岳父林韧回太傅府时被他留下用了午膳,之后便回了户部,傍晚时分他下值时便被他吩咐来了这牢里。
担心女儿多思,这些宣兆只在脑中回忆了一遍,并未出口。
“岳父,那金腰带……”苏琯璋心中隐隐的不安在加大,不由出口询问。
“金腰带被陛下收走了。”宣兆回。
苏琯璋听得心中发沉,新帝竟是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直接收走了林家的保身御赐之物。
想来,新帝这回是定要发一回疯了。只怕林家,也要成了他的眼中钉……
他又看向宣槿妤,与她交握的手指慢慢收紧。
宣槿妤毫无所觉,只问:“那他要怎么处置苏家?”
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虽说已经确信不会要了他们的性命,但它若是要穿过哪里,让人痛不欲生,也十分有可能。
相信新帝很是乐意折磨他们一番。宣槿妤这样确信着,记起了昨日他让人给她和苏琯璋带来的羞辱。
“皇上提出流放漠北,你外祖父拒绝了,道是明日朝会上再商议。”宣兆回答。
他记起林韧走前似是对他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的几句话。
“帝位稳了,他在我面前越发不遮掩了。即正殿中的碎瓷片也放着无人清扫,看来苏家这根刺他非拔不可。也是,连最基本的案件审理连装都不装一下,就要直接略过给人定罪。这皇权啊……”
“槿妤,”宣兆看了一眼小夫妻交握的双手,有些犹豫,“爹爹明日会争取让你回家养胎。”
这刑部死牢虽不似其余牢房一般湿气深重,但久不见光,也未得自由,她胎还未坐稳,实在不宜再待下去。
苏琯璋心思一动。
宣槿妤下意识看向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人,却见他朝父亲微微点头,心里顿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好像有点不开心,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心;像是释然,但又大不像。
“爹爹问你一句,你须得如实回答。”
“爹爹你说。”宣槿妤再无探究心底想法的心思,忙道。
宣兆紧紧盯着女儿的眼睛,“若是皇上要求你堕胎归家,可以不入宫,你答不答应?”
他看得出来,若是女儿留在京中,她腹中胎儿定是不保。新帝是那种不将眼中钉拔出是绝不会罢休的人。
“我不答应。”宣槿妤收回握在栏杆处的手,紧紧护在小腹前。
苏琯璋慢慢松开二人交握的手,将她身子转向自己,“槿妤,我们势必会被流放,但你可以归家。这孩子……”
宣槿妤听得面色发白,双手颤抖着,再也听不下去。心里在撕裂般地抽痛着,不知是为了这个孩子,还是为了她自己。
“啪”的一声,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就连安安静静的通道处,也鬼鬼祟祟地探出一个黑乎乎的头来。
苏琯璋是冷白的肤色,宣槿妤用尽全身气力的一巴掌,让他脸上迅速浮起红色的掌印,十分显眼。
“苏琯璋,你……”宣槿妤失了气力,身子发软,所有愤怒指责的话堵在喉间说不出口,堵得她呛出了眼泪。
苏琯璋忙揽住她,便见宣槿妤挣扎着捏紧他的衣袖,朦胧的泪眼和他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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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一句说得艰难却毫不迟疑,“你不配做它的父亲。”
苏琯璋眼神迅速黯淡无光,脸上也失去血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许玉娘站在铁栅栏边,欲言又止。苏老夫人冲她摇了摇头,她便叹息着揽住怀中的孙女苏玉彤,摸了摸她的头。
宣兆原见女儿要倒下,眼神一变,只恨这铁栅栏挡住了他的去路。等到苏琯璋牢牢将她抱入怀中,才松了口气。
身为父亲,他其实认同苏琯璋的说法。
只要没了这个孩子,他就有办法将女儿接回家,不必让她经受流放之苦。她若不愿入宫,拼宣家和林家之力,也能护她周全。
但他看着泪如雨下的宣槿妤,劝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
宣槿妤尽情地哭了一场,哭声回荡在死牢里。
七个孩子缩在大人怀里,一句话也不敢说。以往小婶婶也不是没哭过,但不像今日这般让人听了心里都在发痛。
良久,等到哭声终于停止,彤姐儿才小声嘟哝道:“小叔叔今天真讨厌。”她往日最喜欢小叔叔了,但今日他害小婶婶哭得这么伤心,就先不喜欢他了。
许玉娘拍了拍孙女的背,轻轻的。
苏琯璋一直沉默着,但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他在替宣槿妤顺气。
“对不起。”等宣槿妤哭声停歇,他也说不明白自己是否后悔方才的那番话,但他第一时间就道了歉。
他挣扎的未来里有她,他很开心。
但他明知道她可以走一条安稳的路,不必随他受苦,他便无法视而不见。
流放之苦壮年男子都难以承受,何况被娇养长大的她,尤其她是在还有了身孕的情况下。
到时她情况有多危险,身子有多难受,她不明白,他会医术,难道不明白吗?
“如果你要继续劝我,就不要再说了。”宣槿妤喝下他端来的温水,语气十分冷淡。
“槿妤……”
“苏琯璋,我恨你。”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将这句话说出来,“别逼我更恨你。”
她素来明亮的眸中此时尽是冷淡,她和这个男人,已经无话可说。
苏琯璋握紧手中茶盏,静静地看着她,果真没再说话。
让她归家日后再嫁他人,他已经难以承受。她的那个“恨”字,更是像一把尖锐的利刃,将他的心翻搅得鲜血淋漓。
他颤抖着手想将茶盏放回小方桌上,却没放稳,“乒乓”一声,茶盏弹到一旁的铜壶上,又被反弹回来。
他手忙脚乱地出手接住即将掉落的茶盏,却险些碰倒铜壶,又是“哐”的一声响。
许玉娘别开了头,不忍心看着儿子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平日里再是对这个不苟言笑的儿子不满,喜欢怼他,喜欢打他,喜欢看他变了脸色的样子。但更不喜欢看他这般让人看了心碎的模样。
宣槿妤心口微疼,她忙将头埋在膝上,咬住了唇。
宣兆看得十分不忍,开口打破了僵局,“好了,我们继续说事。”
12. 第 12 章
宣兆今日朝会上站了半天,双腿本就还未恢复过来,现下觉着有些累,便撩起袍角慢慢蹲了下来,视线和看过来的女儿女婿平齐。
牢房里有两张矮凳,宣槿妤坐着一张,苏琯璋只是跪坐在干草上,还空出来一张。
宣槿妤比划了一下两根栏杆之间的距离,放弃将矮凳递出去的想法。
这时,苏琯璋已经起身,将整理好的干草从缝隙里塞了出去。
“岳父垫着坐会好受些。”他轻声说道,嗓音是过度压抑后的微微沙哑。
宣兆也不在意是否会弄脏衣裳,直接坐了下来,“梁尚书过于小气了些,都放我进来了,连开个门都不愿意。”
他的抱怨里带着微微的揶揄,让方才过度紧绷的气氛慢慢和缓。
“不过你们放心,他那人就是和我不对付,不至于牵连到你们身上。”
顿了顿,他说起正事。
“槿妤会跟你一起流放,”宣兆将手伸进牢中,摸了摸女儿的头,“琯璋,你来定流放之地,我们明日会争取主动权。”
苏琯璋朝斜对面的牢房望去,那里,关押着他的父亲苏声。
宣兆勉强笑了笑,“你父亲让你做决定。”他刚刚和苏国公谈的,便是这件事。
苏琯璋脑中快速铺开大盛的疆域图。
沉思片刻,他开口,“通敌叛国之罪,若不入死刑,便是流放三千里的刑罚。”
他语气微凉,说到“通敌叛国”几个字的时候,声音里尽是嘲讽。
“在打点妥当的情况下,依槿妤的身子,大致需要走上一年,期间需要停下生产,和坐月子。”
他的声音有些紧绷,又看了一眼宣槿妤,“槿妤身子会越来越重,越往后行路越不便。”
“北地多平原,南方多丘陵,往北走前边几个月会好过一点。但冬季时寒可彻骨,尤其槿妤会在冬日生产。我觉着不妥。”
宣槿妤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放在自己身上,身子微微紧绷,一颗心像是泡在苦水里,苦得她想哭。
“我想往南走,这样十月十一月槿妤生产的时候不会太难熬。”
宣兆若有所思,“往南走可以,但六七八月暑气重,南边水湿,得当心些。”他有些犹豫,“我们都是北人,身子更适应北边的气候,南边……”
“暑湿难熬,但凛冬更难熬。”隔壁牢房一直旁听的苏老夫人蓦地插话,将苏琯璋方才的话又提了一遍。
小儿难养,尤其是刚出生的婴孩,一个照顾不当,轻则染风寒重则夭折。
若是往北走,槿妤怀着身子不易,寒冬腊月里生产更是艰难。
她年轻时冬月里生过一个姑娘,但当时漠北战事兴起,稳婆赶来时晚了些许,她险些撑不过去。最后挣扎着生下的孩子,不到三天就没了气息。不然苏声他们兄弟还会多个妹妹。
忆起往事,苏老夫人多了一分惆怅,苏玉彤见曾祖母不开心,十分懂事地抱了抱她。
宣兆冲老夫人微微点头,终究同意了苏琯璋的提议。
“南岭的同怀县四季如春,最好将流放地定在那里。”苏琯璋道,“若是不行,淮招县次之,闵安县、同吴县、招南县最次之。”
宣兆回忆着这些地方的气候,不住地点头,“可以。但招南县过于偏僻了些,怕是路上不好走。”
“是。”苏琯璋认同,“我知道一条路,虽绕远了些,但地势会平坦许多。”
“时间不是问题,外祖父已经将槿妤有孕的消息传了出去。”
宣兆目光发冷,“他们也不敢阻止我们派人跟着看顾。将有孕的妇人流放已经足够不人道,若朝臣不想惹来百姓更多的非议,便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宣槿妤认真地听着父亲和苏琯璋商议他们的流放之地,好让她最后生产时更好受些。
她鼻子又开始泛酸,忙眨了眨眼。
“你们人多,朝廷押送的人也会增加,尤其你们还多数会武。”
为官多年,又是世家家主,谨防流放的犯人逃跑,该用什么手段宣兆十分清楚,但他不会让人将那些用在他女儿及苏家人身上。
自古皇权与朝臣互相抗衡,各自皆掌握着对方的把柄;若非性命攸关,皆不会轻举妄动。
新帝得位不正,自以为皇位已稳,但他当是想不到,已故的先帝还藏着皇家秘事——他想要与朝臣抗衡,想与传承数百年的世家抗衡,还是过于天真了些。
宣兆收敛心神,“外祖父会派人跟着你们,你三哥哥我也重新去了信,让他转道跟着你们一起。”他慈爱地看着宣槿妤。
像是苦水中又被加入了酸水甜水,宣槿妤一颗心又酸又涩又苦,而后有微微的甜意笼罩其上,她从未体会过这样复杂的滋味。
但家人的关爱让她动容,宣槿妤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往下落,她忙将头埋进双膝间。
宣兆又摸了摸她的头。
苏琯璋瞧宣槿妤这般,心里滋味也难言,但他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说。
那句“苏琯璋,我恨你”,像是对他施加了什么咒术,让他再也动弹不得。
通道里狱卒的脚步声远去。
苏琯璋目光微凛,他看着宣兆,“苏家暗卫没有被控制,”他声音压得低沉,“他们也会暗中跟着。”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苏家暗卫断不会出现,以免被皇帝再安上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有文晟就够了。”宣兆说,顿了顿,他看向通道方向摇曳的火把,声音发冷,“你们这一去,路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若想动手,还得掂量些。”
……
“三哥哥若是跟着我们,要至少一年不得回京,那三嫂嫂和秩哥儿怎么办?”宣兆走前,已经平复好情绪的宣槿妤这样问他。
三哥哥宣文晟是她一母同胞的次兄,出身世家大族却不爱官场之事,十八岁下场得了举人的功名后便弃文从商。
他自幼聪敏,一介书生转道经商,没有依靠家族,只身一人便打拼出了一份不菲的家业。
而三嫂嫂方沅沅,出自安西府书香世家方家。是三哥哥弱冠那年从盗匪手中救下的。
三哥哥亲自护送佳人回了家,并派人快马加鞭将书信传回盛京,请求母亲为他上门提亲。如今二人喜结良缘,如今他们的长子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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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儿才刚满两岁。
两人一见钟情,又兼有英雄救美的情谊在,且门当户对。婚后三嫂嫂和三哥哥感情极好,三哥哥外出经商时也带着幼子跟随。
但流放迥异于他们平日里游山玩水性质的从商路,宣槿妤抿住了唇——若是三哥哥送她,那三嫂嫂和侄儿秩哥儿只能留在家中。
见宣兆回头却未说话,宣槿妤又道:“秩哥儿还小,离不得父亲。”
宣兆眸光温和,“无妨,若是你三哥哥站在这里,他也会主动要求跟去的。”
“你三嫂嫂那里,你母亲会去和她说。她素来疼惜你这个小姑子,不会怨你的。”若真要怪罪,也只会怨他这个公爹。“别想太多,心里也别有负担,嗯?”
宣槿妤知晓父亲的脾性,他一旦决定好的事情,便少有能让他改变主意的时候。她只得点了点头,应了。
宣兆不舍地看着女儿,时辰不早,他要走了。“若非你大哥哥有差事在身离不得盛京,你两个哥哥都要跟着去的。”
宣槿妤到底是被他们自幼捧在掌心的姑娘,她被迫跟着苏家人去流放他们已经够心疼,再不好生看顾些,若出些差池,让他们怎么受得了?
翌日早朝。
昨日林太傅入宫,以先帝御赐的金腰带换回苏家人一条生路的消息已经朝野皆知。
苏家一系的武将也放弃了昨日坚持要求查清事实还苏家人一个清白的说法,一看便知是有人和他们通过气了。
而这个人是谁……端坐龙椅的盛誉冰冷的目光流连在立在朝臣队列最前的林太傅。
“苏家通敌叛国,得林太傅以金腰带相护,改三族死刑为嫡系阖家流放。”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神情各异的臣子们,“各位爱卿还有何话可说?”
队伍左列的林太傅不动,他身后的文官们也没动。
武将们屏息,等待着什么人先出声。
很快,右列的宣兆走了出来。
“陛下,臣那可怜的女儿有了身孕,还未满三月。”宣兆跪下,“还请陛下恩准,让她归家将养身子,待坐稳了胎再随苏家人流放。”
昨日他在死牢里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又到太傅府走了一趟,直到夜色深沉了才回家。
昨夜商定之事,他定要将其妥善做好。
宣兆话音刚落,人群中便有了骚动。
宣兆这厮的女儿,不就是当初抗旨拒婚的那位吗?听说她宁愿和苏琯璋一起赴死,也不愿堕胎入宫为妃。还说……
朝堂上有知晓死牢之事的朝臣眼皮一跳,偷偷地往上望,想看盛誉的神情。
但龙椅太高,他们又不敢直直抬头相望,自是什么也看不清。只得在心里感叹,宣家姑娘果真是被两家宠坏了,居然连“我若要嫁他,当年便不会抗旨拒婚”这样的话也敢说出口。
帝王的面皮子,经得住她几回踩?
看到同僚们的眼神官司,刑部尚书梁方方自是明白死牢的一番谈话已经被人传了出去,心中暗自叫苦不迭。
当日死牢里除了林太傅、他和当时在场的苏家人,就没有旁人,消息怎么传出去的?
林太傅害我!!!
13. 第 13 章
“宣尚书的请求朕允了。”盛誉素来清朗的嗓音里带着微不可察的一丝阴鸷,“朕待要将苏家人流放至广虚府,诸卿可有异议?”
广虚府?
梁方方心里一动,暗中瞥了一眼前头的林韧。
广虚府那等瘴气横生、民不聊生的地方,除了那里穷困潦倒的少数原住民因无法离开而代代挣扎求生,剩下的都是大盛建朝后这数百年间流放过去的犯人,算起来偌大的地方百姓加起来都不足千人。
那里是连最恶贯满盈的盗匪都不愿意路过的地方,新帝竟要将苏家人流放到那里?
是因为宣家姑娘说的那句话,彻底惹怒了上头这位了吗?
他暗自思量着,自古被流放至广虚府的人不是在半途就经受不住路途辛苦失了性命,就是奄奄一息到了广虚府却遭瘴气入体暴毙而亡。
宣家姑娘自幼娇生惯养,还怀着孩子,即便路上再怎么有人照应活着生下孩子,到了广虚府怕也是十死一生。
帝王果真无情,放在心上的姑娘不愿遂了他的心意,便要送她去死。
梁方方瞧着林太傅的背影,心底叹息,白发人送黑发人,真是可怜。想着,他心里那一瞬便有些软,太傅暗中坑害自己的事,不如就这么算了罢?
这厢刑部尚书在兀自思量暗中唏嘘,满殿的寂静中,林太傅率先跪下,“陛下圣明。”附议了新帝将流放之地定为广虚府的事。
林韧这一跪,他身后便跟着跪了一片。
余下仍在站着的文臣武官乃是少数,面面相觑片刻,也跟着跪了下去,口呼“陛下圣明”。
罢了。
纵是他们觉着流放至那等民不聊生之地不妥,但左右苏、宣、林家这三家皆与他们无甚干系,这么多人都应了,何必当这个出头鸟。
最重要的是,先于他们跪下的可都是这三家一系的朝臣,这些人都不急,他们又急什么?
再者。
有人又想起了昨日吵闹不休的朝会,看着队伍里原属于工部尚书但此时空着的位置,他们此时仍心有戚戚。
工部尚书年逾古稀,昨日那一晕一摔,虽然及时被身边的侍郎搀扶起来没有摔到头,但老人家又是累饿交加,又是情绪起伏,昨夜已有消息传出工部尚书府怕是要办白事了。
纵是心里已经思绪万千,众臣垂着头,恭敬地迎合着帝王,个个面上不露声色。
盛誉将底下情状看得分明,心里憋闷,捏紧了手中的玉扳指。
昨日傍晚林太傅建议苏家人的流放之地由朝臣商议,但他将了他一军,自己便将地点定好了。
原以为在这老狐狸手中扳回一城,能展帝王之威,却不想他居然应承得这般快。难不成,流放之地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他们已有应对之策?
心底有郁气上涌,盛誉沉默了好一会儿。
跪着的朝臣们迟迟不闻帝王叫起之声,便知此时帝王心情不佳,一时殿里落针可闻。
侍立在侧的宫女和太监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个不慎,给自己招来祸端。
即便是服侍盛誉多年的吴太监,经历过昨日之事,此时也不敢托大——毕竟他在皇帝心里,怕是和普通的宫女太监也没什么分别。
盛誉冷冷地盯着林太傅,良久,才缓缓吐出浊气,“众卿平身。”
等朝臣皆站好,他慢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吴太监高声将皇帝的话复述一遍。
左右两列朝臣互相看了一眼,太府寺卿便出列跪下,“陛下,臣有要事请奏。”
……
宣兆稳稳站在队列之中,面上一派沉静,其实早已心不在焉,太府寺卿说了什么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他还是第一次,在早朝上出神。
他想的还是方才之事。
果真是流放至广虚府。
没人知道,从新帝口中听到这个地名,他心里紧绷的一口气霎时便散了,心底微松。
被苏琯璋猜中了。
昨夜他要走前苏琯璋叫住他,说未必是流放三千里。新帝定是想让他们死在外面,很有可能会让他们去更南的地方,譬如瘴气横行的广虚府。
不过没关系,只要离开京城,等到宣槿妤生了,苏家人尤其苏琯璋的顾忌便小了很多。
“流放之地定在哪里都行,只要在十月,孩子满了九个月之后,我们一行人走到前边商定过的几个县便好。”苏琯璋说。
都说怀胎十月,槿妤身子若是满了九个月,便不宜再上路,须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待产。且孩子不是没有提前出生的可能,他们还需早做准备。
广虚府在淮招县更南边的地方,按他们脚程推算,等到了十月要停下来的时候,他们恰好在淮招县。
十月、十一月虽从四季划分上归于冬季,但从淮招县的气候来看,其实算是夏末。
而且那时淮招县也不似北边南地的夏季般,要么酷热难耐,要么暑湿难捱,反而清润温凉,这样的天气正合适槿妤生产、坐月子。
宣兆正想着,上首之人叫了他,“宣尚书,今日,你便带令嫒归家罢!”
出神时被点名,他身子本能地一僵,很快放松下来,听完新帝的话,便恭敬行礼,“谢陛下恩典!”
散朝之后,宣兆仍需当值不能归家,他便差了人给林清婉递信,让她去将女儿接回家中。同时他去找了长子宣文威,“你先告个假,陪你娘去刑部接妹妹回家,小心些别让她磕碰到了。”
宣文威知道妹妹有了身孕,郑重点头,“父亲放心,我会将妹妹好好带回家的。”
刑部死牢。
通道中滚轮声又起,宣槿妤朝那头看去,便见常在那里守着他们的狱卒推着小车走来,将火把一一换下。
这是今日第三次换火把了。
现下当是未时了,时间过得好慢。
宣槿妤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彤姐儿给她编的故事。
自昨日苏琯璋透露出不要她腹中孩子的意思,她便和他决裂了,不和他说话,不许他碰他。就连偶尔视线不小心碰上,她也会很快转开。
窄小的仅有他们二人的牢房里,两颗心却似是咫尺天涯。
昨夜,宣槿妤睡的床,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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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软被,而苏琯璋则是在围帘外头的干草上草草歇下,仅脱了外袍用以遮身。
三月的天已经很暖和了,苏琯璋又是个不畏冷的,当是冻不着。但她依旧心烦气躁,背对着帘子,翻来覆去,久久未能入眠。
她想狠下心,却发觉自己仍在心软。想着幼时到庄子上陪伴夫子,她常对自己说的话“先爱上的人注定要伤得更重”,她便越发唾弃自己。
宣槿妤,你可真是没出息透了。她睁着眼,轻轻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泪水沾湿了枕巾。
天明时她仍未睡够,只强打精神起身洗漱用了膳。白日时间漫长,在这方寸之地,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苏琯璋往日里还会有寥寥数语,今日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宣槿妤越发烦闷。
苏老夫人、许玉娘、许萱娘和苏玉彤所在的牢房是和他们距离最近的,也是最方便说话的。
看出夫妻二人之间犹如冰封的关系,三个大人带着乖巧伶俐的彤姐儿,和她坐了一上午。
宣槿妤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但老夫人、婆母和大嫂嫂说的不是孕中的注意事项,就是孕中趣事,总算让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进去了。
至于苏琯璋,整个上午都很识趣地当一个透明人,不来烦她,却总在她需要的时候递上温水或温热的帕子。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真想不管不顾地将这个男人臭骂一顿,最好找人打他一顿。总好过让她现下心里不上不下的,一口气总也理不顺。
“也到了午睡的时辰了。”
苏老夫人知道昨夜宣槿妤睡得不好,有心让她去休息,便将彤姐儿揽进怀里,摸了摸她的头,“你的故事下回再讲给小婶婶听好不好?小婶婶腹中还有弟弟或妹妹,她很累了,让她去睡,嗯?”
彤姐儿乖乖地点了头,还对宣槿妤说道:“小婶婶,我等你睡醒了再和你说故事噢!”
宣槿妤面对她,脸色不禁放柔,“好,小婶婶等着彤姐儿再说故事。”
“拉钩。”她伸手到对面牢房,勾起了小孩子的右手尾指。
彤姐儿被逗得“哈哈”笑着,扑在曾祖母怀里蹭了又蹭。
正这时,宣槿妤还未起身,狱卒领着林清婉和宣文威来了。
“槿妤。”
“妹妹。”
宣槿妤慢慢站起来,“娘,大哥哥。”
林清婉、宣文威简单和苏家人见过礼,林清婉看着隔日相见却憔悴了许多的女婿苏琯璋道:“陛下答应让槿妤归家养胎,待坐稳胎了再随你们上路。”
“槿妤,娘接你回家。”昨夜宣兆回府歇下时和她说了牢中女儿女婿决裂的事,她忍着不再去看苏琯璋,只柔声叫着女儿。
苏琯璋是为女儿考虑不错,但他罔顾女儿心思惹她伤心,她便也有了迁怒的心思。
总归无论女儿如何选择,她是无条件支持的,即便她知道女儿选的是一条十分辛苦且危险的道路。
狱卒打开了牢门,让宣槿妤走了出去。
铁链、铁索和铁栅栏之间互相碰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14. 第 14 章
宣槿妤眼睁睁看着狱卒又锁上了牢门。
她慢慢抬起头,正和苏琯璋沉默地看着她的目光对上,双手不由得护在腹前。
她下意识的动作深深刺痛了苏琯璋的眼,心口也疼痛难忍,仿佛有利刃穿胸而过。
“槿妤,对不起。”千言万语,他也只能说出这句话来。
他昨夜一夜未眠,听着宣槿妤辗转反侧,想起当年匆匆一瞥,她便入了心。想起她嫁给自己之后的种种,再想起她的那句“苏琯璋,我恨你”。
反反复复,甜蜜痛苦交织。天快明时,有一道白光闪过他的脑海。
他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做错了,不该罔顾她的意愿,纵然是为了她好。何况那也是他的孩子,他又何曾舍得。
成婚三年,他也没有当好她的夫君。
他总以为对她百依百顺便已足够,却不想她要的不仅仅是这个。
“对不起,我错了。”苏琯璋眼中有水光闪过,直视着宣槿妤的双眼。
宣槿妤眼眶一热,转过头,“娘,我们回家。”她将头靠在林清婉肩上,其余人都瞧见了她泛红的眼圈,她却固执地不想给苏琯璋看到。
她在他面前,已经袒露了太多的软弱。
“祖母、母亲,大嫂嫂……”宣槿妤眼中的泪意被她忍了回去,声音不复往日清甜,多了一分涩意。
她环视一圈,一个人一个人地叫过去,孩子们也没有落下,唯独没有唤苏琯璋。“孩子满三月之后我就和你们一起出发,得委屈你们在这里等我一段时日。”
她慢慢地行了一礼。
七个孩子被她惊得忙避开身子,冲她还礼;三位嫂嫂匆忙间受了半礼,也忙回了礼。
只有苏国公、老夫人、许玉娘和苏二婶四人受了礼,冲她微微颔首,随即却不赞同地看着她。
苏老夫人开口道:“槿妤你太客气了。我们是一家人,不需要计较这些。”老人家很慈和地看着她,微微叹息,“若真要计较,槿妤,不是我们在等你,而是你受了我们牵连。”
宣槿妤微微摇了摇头。
林清婉站在牢门前,拉着苏老夫人的手,“老太太莫生分,槿妤既嫁入了苏家,便和你们是一家人。这孩子就是心里过意不去。”
“我们瞧着槿妤在这里心里也过意不去。”苏老夫人回握林清婉,“罢了,再说就真要生分了。”
她微笑着,“快带槿妤回家吧,她有了身子,这里一刻也不适合多待。”
见林清婉点头,苏老夫人又看向宣槿妤,“你在家好好养胎,这里你不必担心。”
母子三人走前,苏声道了句:“只要孩子安稳,在家待多久都没关系。”他这句话颇有些意味深长。
宣文威第一时间便听懂了。
他看向妹妹,见她愣了下,便知她也听懂了。一时失笑,妹妹这一会儿聪明,一会儿不聪明的,也不知道是何缘故。
难不成,真应了外祖父说的那句话,她就是懒得动脑筋?
宣槿妤没有应和苏声的话,只道:“父亲,我坐稳了胎便和你们一齐出发。”
确实,她也听懂了公爹说的话。
他的言外之意是,她可以在家一直待着,甚至可以待到生下孩子,坐完月子。
日子再长些,她也可以说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延长在家的时间。
宣槿妤走出通道前,咬紧了下唇。
她不会那么做的。
她在家多待一天,苏家人就得在这死牢里多待一天,也便会多一分危险。
便是不为腹中孩子的父亲,她也得为视她如亲人的苏家人着想。
林清婉对女儿的心思一向敏感,将她揽住,慢慢朝牢门外走,直到临上马车时才松开她。
“无妨,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去做,娘永远支持你。”
上了马车,林清婉将宣槿妤揽在怀中,像她幼时做了噩梦跑来找她安慰时那样,一手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宣槿妤“嗯”了一声,将头埋在娘亲熟悉温暖的肩头,眼中的泪却慢慢洇湿了她的衣裳。
宣槿妤回家第一日,林清婉便请了府医来为她看诊。
府医细细把着脉,末了起身说道:“小姐无碍,孩子也很好。”
他一番话定了内室里所有人的心。
林清婉替女儿将方才挽起的衣袖拉下来,拍了拍她的手,“安心些,回了家便好好养着,嗯?”
宣槿妤轻轻点了点头,右手还被娘亲握着,左手下意识地抚了抚腹部。
孩子很好。
再没有比这更能宽慰她的话了。
她微微笑了笑,这两日总是黯淡的眉眼终于有了些生气。
林清婉瞧着心酸,正要起身,便听得长媳赵安儿担忧的问话:“妹妹总归是在那样的地方待了几日,会不会和腹中胎儿相冲?”
林清婉面色微变,看向长媳。也才留意到她的站位,好似自进了这内室就没变过,就一直站在离床边最远的屏风处。
赵安儿此时已有了近五个月的身孕,却未坐下,而是被贴身丫鬟扶着,一手还放在隆起的小腹上。
如此嫌弃她的槿妤。
林清婉心里不悦,却顾忌着女儿,什么也没说。
赵安儿是定安侯府嫡长女,在那样一个子嗣繁茂的家族里并不得宠,尤其她父亲定安侯又是一个宠妾灭妻、重男轻女的主儿。
是以,她自小便学会了察言观色,对旁人加注在身上的目光也极为敏锐。
婆母林清婉看过来的那瞬间,她便察觉到了。
赵安儿冲婆母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府医对婆媳之间暗中的交锋丝毫未察,只以为赵氏在担心小姑子,“死牢里阴暗,杂气确也有一些。不过小姐待的时日不长,并无妨碍。若是不放心,小姐这几日可多晒晒太阳。”
宣槿妤应下,“要喝安胎药吗?”她问。
府医道不必开安胎药,只和宣槿妤叮嘱了些注意事项,写了份食补单子。
“小姐虽是第一胎,但身子一向康健,只要照顾得当,生产时也会很顺。”
府医已经知道自家小姐过段时日就要随夫流放的事,温和地看着宣槿妤,“还请小姐保重己身,一切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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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多思。”这句话,就是出自看着宣槿妤长大的情分讲的了。
宣槿妤起身谢过府医。
府医摆摆手,很快提着药箱走出了内室。
候在明间的宣文威见府医出来,问了情况后便亲自送他到院门,差小厮送他回了他在府中的小院。
“母亲,我……”府医走后,赵安儿开口,想跟婆母解释一番,她方才那句话并不是在嫌弃小姑子。
但林清婉打断了她,“好了,老大媳妇你也该累了,回去歇着罢!”
她性情一向平和,但长媳方才当着她的面问府医的话,几乎就是在说槿妤在死牢里待了几日,身上带了不祥之气,恐会和她这个孕妇相冲。
她看着对大嫂的嫌弃一无所觉的女儿,放缓了声音,“槿妤回了家,也要好好歇息。”
当初先帝赐婚的时候她就觉着这婚事不好,定安侯府那是什么地方?宠妾灭妻、嫡庶不分、阴私不断,被揭露在人前的内情才寥寥几件,便已经让人看清了这家族里的污糟。
她赵氏安儿自嫁进来,宣家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倒是她,总是和小姑子拈酸,搅得槿妤和她嫡亲大哥哥的关系都淡了几分。
自古姑嫂难相容,林清婉看得分明,但女儿有意退让,加之赵安儿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她便也没对这个儿媳说过什么。
加之长子处理得当,长媳也安分了几年,日子久了,她险些忘了当年她是怎么暗中给自己女儿使绊子的事。
“槿妤,这里是你家,永远是你的后盾。”林清婉若有所指,“你还可以像小时候那样,有什么事都可以和娘亲说。”
宣槿妤依偎在林清婉怀里,哽咽着应了声“好”,全然不察娘亲不搭的前言后语。
赵安儿看着相拥的母女俩,抿了抿唇,她方才的话还是引起了婆母的不喜。
“那儿媳便不打扰母亲和妹妹了。”
她有些难堪地看了一眼一无所知的小姑子,对婆母福了福身,还是退了出去。
宣文威还在明间,见妻子出来,忙迎上去扶住她,“槿妤怎么样了?”
赵安儿若无其事,“府医说无碍,妹妹身子一向康健,孩子也很好,顺利生产不是问题。”
方才已经听府医说过一遍,又见妻子也这么说,宣文威便点了点头,“三弟到时候会亲自送妹妹到广虚府,我等会儿再给他去信一封。”
赵安儿脚步微顿。
夫君昨日已经给三弟去信,今日又要写信过去叮嘱他如何照顾妹妹,果真是爱妹心切。小姑子是个有福气的人。
她想起了方才内室里虽然悒郁不乐却仍清艳可人的宣槿妤,心里生起微妙的妒意。
宣文威察觉到妻子的走神,问她,“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赵安儿勉强对他笑了笑,“无碍。”
她想起了婆母的不喜,踌躇地开口,“我方才,好像惹怒了母亲。”
妻子这副神态如此熟悉,宣文威语气寻常,“母亲性子宽和,寻常不会和人生气的。”
他这话没别的意思,当是劝人的话,但赵安儿解读出了另一层意味。
15. 第 15 章
他母亲性子宽和,寻常不会和人生气。
赵安儿品着夫君的话,心底在冷笑,呵,他的意思就是她的错,是她惹了他母亲生气?
他都还未听是何缘由,就单方面定了她的罪?
赵安儿心里泛酸,若他知道,此事还涉及到他的妹妹,他岂非会勃然大怒?
她停下了脚步。
宣文威也跟着停下步子,不解地看着她,却见妻子眼中起了雾,有清泪滑落。
“夫君,我只是问府医,妹妹总归是在那样的地方待了几日,会不会和腹中胎儿冲撞。母亲便恼了我了。”
赵安儿啜泣,“夫君,我只是关心妹妹的身子和她腹中的孩子。”
她没有提及方才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态和放在腹上的动作,以及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但她说的一切皆是实情。
夫妻多年,妻子是什么样的性情宣文威心里十分清楚,甚至在她刚露出一副踌躇模样来时便知道她是在先发制人。
纵然他初始不满这桩婚事,但总归他娶了她。婚后他也总是怜惜她在定安侯府当姑娘时的不易,她偶尔和妹妹吃醋他也总会安抚她,但她好像总要和妹妹去争。
妹妹察觉不到嫂嫂话里行间对她的暗讽冷言,但她总能察觉到嫂嫂对自己的不喜和警惕。久而久之,连带着和自己这个大哥也疏远了两分。
宣文威心底微叹。
直到妹妹婚后他才和她修复好兄妹关系,如今她夫家出了事,正是需要娘家帮扶的时候,可不能让她寒了心。
娘那边应该会有安排,但我平日里也得多留意些,他暗想。
“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他安抚着赵安儿,“母亲应当没有说你什么对不对?你莫要多心。”
总归妻子还有身孕,纵然心里不悦,他也没有表现出来。
“莫哭了,当心身子。”宣文威替妻子拭泪,“母亲不会恼你的,若你实在担心,母亲那里我会去说。”
赵安儿啜泣声一停,紧紧绞着手中帕子。
宣文威心底微凉,替她将眼泪擦干,牵起她的手。
“安儿,”宣文威带着赵安儿慢慢往他们的院子走去,“妹妹即便嫁出去了,也还是我们宣家的姑娘。”
他没有再多说,他相信妻子会明白他说的话的。
赵安儿许久没有说话,只到了院中,宣文威转身快出院门时,她才说了声,“夫君,我知道了。”
宣文威没有回头。
赵安儿攥紧了衣袖,她说的那样小声,他会听得到么?
贴身丫鬟夏儿自小跟在赵安儿身边,了解自家少夫人的心性,方才她也一直跟在大公子和少夫人身后,将夫妻二人的一番交谈听得清清楚楚。
见少夫人看着大公子离去的方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有些不忍,“少夫人,大公子也说了,让您莫要多心。”
夫人性子好,不过是见自家少夫人流露出对小姑子的嫌弃,才一时不喜。
但少夫人始终是夫人的儿媳,为宣家生下嫡长孙和嫡长孙女,如今腹中又有了第三个孩子,夫人就算不顾大公子,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也不会为难少夫人的。
赵安儿何曾不知道这些道理。
“我是不是做错了?”她似是在问丫鬟,但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宣槿妤命好,嫁了人还有娘家人为她撑腰。夏儿,我真羡慕。”羡慕到有些嫉妒了。赵安儿叹息。
院中丫鬟迎了上来,赵安儿不再多想,回了房中。
-
宣槿妤伏在娘亲怀中好好哭了一场。
林清婉轻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也没有劝她说什么孕中不要哭之类的话。
她知道女儿心里的苦。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她温柔道。
宣槿妤昨夜未曾歇息好,今日又未曾午休,哭着哭着便睡了过去。
林清婉爱怜地看着女儿熟睡的脸,用热巾子替她擦干了泪痕,又为她擦了脸。
“夫人,大公子来了。”丫鬟进来通禀。
林清婉替宣槿妤掖好被子,走了出去。
宣文威简单说了和妻子之间的对话。
林清婉冷笑,“我还未说什么呢她倒先委屈上了?”她瞪了长子一眼,“我跟你说,若你妻子再做出几年前那种暗中挤兑槿妤的事,我可跟你没完。”
宣文威苦笑,连忙保证,“母亲,不会的,我会看好她们。”
林清婉转头就走,她觉得自己多看长子一眼心头的火便多冒起一分。
“你做得到再说,若是做不到,”林清婉停下脚步,背对着他,声音很冷,“文威,我就你妹妹一个女儿,但我有两个儿子。”
宣文威明白母亲的意思,也没觉得心里不好受,只道:“母亲放心,若是安儿再让槿妤受气,我便带她搬出府另住,日后宣府便交给三弟掌管。”
林清婉仍是没有回头,语气却是缓和了许多,“文威,你知道就好。我希望我和你父亲百年之后,宣府仍是你妹妹的家。”而不是有家归不得,受了委屈也没地方回。
她也是才发觉,女儿嫁人后,空闲时往林府跑的次数多于回宣府。
她闭了闭眼,府中有一个不待见她的长嫂,还是日后要接管宣家的长嫂,难怪女儿不愿意回家。
她自诩在宣府无人能让女儿受委屈,却在她不曾发觉的情况下,女儿已经默默忍了三年的委屈。
一向娇气的女儿竟如此委曲求全,证明她这个娘亲做得着实不好。
宣文威郑重回答,“母亲,槿妤永远是我妹妹,宣府也是她永远的家。”
“文威,你数过槿妤嫁人的这三年,她回府的次数么?”林清婉声音里染上一丝颤抖,留下这句话,便不再停留,直接进了内室。
留下宣文威,在原地怔愣了许久。
林清婉绕过屏风,还未来得及擦拭眼角的泪,便见方才熟睡的宣槿妤已经坐起。
“槿妤,你……”
宣槿妤将她拉到床边坐下,替她擦了泪,才将头依靠在她肩膀上,“娘,我听到了你和大哥哥的对话。”
林清婉一怔,心底酸楚。
“这三年里,你受委屈了。”
宣槿妤摇头,“娘,我不委屈。我喜欢去林府,外祖父可疼我了。”她避重就轻。
林清婉叹息,便也不再说什么,将宣槿妤睡乱的发丝理好。
女儿是什么时候发觉长嫂对她的不待见的,她也不想再问了。
“娘,我在家待半个月就走。”母女二人互相依偎,安安静静待了一会儿,宣槿妤说道。
半个月后她腹中的孩子就满三月了,胎气算是坐稳了,她便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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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心出发上路了。
林清婉不舍地答应了。
宣槿妤在家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便过了十余日。
林清婉已经为她打点好了路上所需的东西,仍觉得不足,手中单子一添再添。
“娘,皇上会让我们带这么多东西走么?”宣槿妤看着娘亲手中长长的单子,心里发软。
“若是不给带,”林清婉继续在单子上添了几笔,难得地笑得狡黠,“便让人偷偷在后面跟着。”
宣槿妤不舍地看着林清婉,惆怅涌上心头,鼻尖也微微发酸——再有两日,她就要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娘。”她从后面抱住林清婉,蹭了蹭她的后背。
林清婉停下手中的毛笔,转过身抱住女儿。“怎么了?可是夜里又睡得不好?”她关切地问道。
宣槿妤在家中养胎的十余日,夜里总是难眠,白日便总是精神不济,却也睡不着。
若非她日日守着,亲自盯着人将膳食吃下、将补汤喝下,还不知要瘦多少。
林清婉微叹——她不是个爱叹气的,可近来都叹了多少次了?
“把心事说给娘亲听,好不好?”
一层水雾瞬间在眼中浮现,宣槿妤摇摇头,“我就是舍不得娘亲。”
“娘也舍不得你。”一转眼,当年怀里小小的婴儿都这么大了,林清婉感慨。
她生过三个孩子,只有女儿槿妤是她亲自喂养的,和女儿之间的关系自然也更加亲密。
“路上若是走累了,便上马车歇一会儿。……生产的时候也不要怕,稳婆会提前准备好的。……”林清婉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天她早已不知讲过多少遍的话。
宣槿妤认真地听着。
不管听娘亲讲了多少次,她都十足耐心。
春末的风已经有了微微的热气,闷雷声响起时,恰巧打断了母女二人之间的温馨相处。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泥土的腥气混合着被雨冲散的热气窜了进来。
林清婉起身关了窗。
回身再坐下时,她终于提起了这些日子里她极力避免谈及的话题。
“槿妤,你和琯璋之间……你是如何想的?”
宣槿妤眼睫不觉颤抖了下,垂下了眼睑。
她自以为自己十分潇洒,拿得起放得下,当日将和离书扔给苏琯璋扔得十分洒脱,转身却在房里大哭了一场。
她刚进死牢时拒绝和他交流,却很快接受了他的触碰,还骗自己说在牢里他们还是夫妻。
她讨厌他三年冷颜,无法接受他心里藏了人,却更恨他轻易地就想舍弃了他们的孩子。
她右手再次抚上小腹,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娘,我该恨他的。”
但她好像更爱他。
“娘,夫子以命告诫我不可重蹈覆辙,但我好像做不到了。”宣槿妤泪眼朦胧地看着林清婉,哭得像个迷了路的小娃娃。
林清婉也忍不住跟着女儿落泪,“好孩子,你哭得娘心都碎了。”
她十月怀胎的孩子,捧在掌心的女儿,此时正和她哭诉着情伤,她却无能为力。
宣槿妤哭声渐小,只抽泣着,“娘,我好像还是喜欢他,怎么办?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她小声着说道。
林清婉定定地看着女儿,良久,长叹一声。
……
16. 第 16 章
“槿妤,不再在家里多待些时日么?”宣文威再次问。
今日是苏家人被流放的日子,兵部特许宣槿妤不去刑部死牢随苏家人一起出发,而是由宣家人送到了城外的十里亭。
她就要在这里等候从京中徒步而来的苏家一行人。
宣槿妤正被林清婉搂在怀中,闻言摇了摇头,“大哥哥,我在家多待一日,他们就要在狱中多待一日。”
正如那日林清婉和苏老夫人说的,她何尝过意得去?
宣兆微微颔首,“也是,苏老夫人年纪也大了,可不能在死牢里多待。”
宣文威便什么也没再说了。
今日宣府中除了有孕在身“不宜远行”的赵安儿和年岁尚小的孩子们,凡是在盛京城中的人都来了。
熙熙攘攘的一家子,热热闹闹地拥挤在小小的亭子里,倒是让负责押送宣槿妤的兵部两名官兵无处下脚,留在了亭外。
“大哥、大嫂、三弟、三弟妹,你们先回去罢!”
宣兆转身对庶兄宣迈、亲弟宣阑及他们的妻子说道:“苏老夫人和孩子们脚程慢,不知何时才能走到这里。”
“老大媳妇儿孕中不便,定是看不住那帮皮孩子们。”
宣迈和宣阑对视一眼,又看了看亭子里热闹得过分,不像是分离而像是在团聚的一家子,点了点头,“那我和二弟便先带着人回去了。”
五个堂兄一一和宣槿妤告别,堂嫂们也和宣槿妤拥抱了一下。
二堂兄微微笑着,“槿妤,珍重,若是有需要,随时给哥哥们写信。”
宣槿妤眼睛一热,哽咽着应了声。
隔房的十多人都回盛京城了,十里亭里便只剩下宣兆、林清婉、宣文威和宣槿妤一家子。
兵部两名官兵十分识趣地走远了两步,留他们一家子抓紧时间叙话。
“娘,外祖父的病怎么样了?”宣槿妤担忧地问。
林太傅自在宫中连跪了两日,回府后便身子不适,只强撑着不告诉任何人。
但如愿得到苏家人免于死刑、宣槿妤归家养胎的消息后,他下了朝回府便病倒了。
宣槿妤昨日到林太傅府看过林韧,老人家当时瞧着挺高兴,但她总觉着外祖父的病情并不似他告诉自己的那样轻,他瘦了好多。
林清婉心里也是和女儿一样的担忧,但她并未表现出来。
女儿要离京了,还是被流放出京的,即便做足了准备,她也能想象女儿路上到底要吃多少苦头。
“放心,你外祖父没事,家里舅舅和舅母们都看着呢!娘接下来也会常去看望他老人家的。”林清婉温声道。
宣槿妤觉得是自己连累了林太傅,她心里已经很不好受,就不必再加重她心里的负担。
“槿妤,我们是一家人。”林清婉心疼地摸了摸宣槿妤的脸,“家人之间就该互相扶持,相亲相爱。”
林清婉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女儿是被娇养长大的,娇气的性子里却会有一股让人意外却又熨帖的温善体贴。
“好孩子,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自苏家出事,宣槿妤已经哭了太多次。
她昨日反复告诉自己,今日不许哭。
但怎么办?她好像忍不住了。
她扑到林清婉怀中呜咽起来。
娇声娇气的哭声顺着风吹到亭外的两名官兵耳中,他们互视一眼,皆察觉了对方心里的不自在。
这么个娇小姐,听说还是陛下的心上人,他竟也舍得将人流放至那等去处。不是逼着人去死么?听说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宣槿妤这半月一直在家安心静养,只在昨日才出门去了林太傅府一趟,并不知道盛京城中关于她、苏琯璋和新帝之间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却又无声无息。
林清婉有所耳闻,但她自知女儿从未将新帝放在心上过,便也没和她特意提起。
而宣兆、宣文威这些时日上朝下值,耳中倒是听了不少闲话。
二人只觉可笑,他们家槿妤一向和龙椅上那位无甚交集,不过是因着林太傅的关系,那位登基时口称槿妤一声“师妹”罢了!
真论起来,槿妤哪里是他的师妹?林清婉才是他大师姐罢!辈分都错了。
当日他们以为新帝是不在意当日槿妤抗旨拒婚让他被先帝罚戍守皇陵的事情了,而特意释放出的善意。
但今日看来,绝非如此。
当他们不知道,这满盛京城里的流言,源头是在哪里么?
父子二人当日聚在书房商议了半个时辰,最后决定不让这些污糟事脏了宣槿妤的耳朵。
只是,苏家人从刑部死牢出发,途经大半个盛京城,再出的城门,他们现下只怕都听到那些流言了罢?
宣兆看着慢慢出现在视野中的一行人,若有所思。
盛京城外的这处十里亭建在半山坡上,居高临下,视野十分清晰。
宣槿妤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坐在铺了垫子的石凳上。
“琯璋他们已经走到山下了。”林清婉观察着女儿的神情,提醒她道。
宣槿妤也看到了。
她看着慢慢走到视野中心的苏琯璋,心里不由得想起那日和娘亲哭诉之后娘亲跟她说的话。
“娘,我好像还是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她流着泪,神情期冀地看着林清婉。
“娘,我好像没办法不喜欢他。”
“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林清婉将她拥入怀中,“好孩子,你很勇敢,才不是没出息。”
“当年夫子之事,都怨我和你父亲没有及时察觉,让你受了惊。”
宣槿妤在她怀里摇头,泪流不已。
“你夫子她,是走入了魔障。”林清婉想起往昔风华绝代的佳人,唏嘘不已,“但槿妤,你和她不一样。你比她勇敢许多。”
“所以,听从你心里的声音,再勇敢一点。”
所以,再勇敢一点,听从心里的声音。
宣槿妤看着苏琯璋一手抱着最小的苏玉慕,一手抱着龙凤胎中的哥哥苏玉桓,看他边上山边留意被许玉娘搀扶着的苏老夫人。
心底酸酸涩涩,却又有雀跃之意涌上心头。
他形容憔悴了很多,虽然身形依旧挺拔,但素来没什么表情的面上有很深的晦暗之色,像是很久没睡了一般,将他的神采压低了几分。
但多日不见,她见了他仍是心有悸动。
她垂下眼睑,掩住了她乍见他便瞬间璀璨起来的眸光。
十里亭里风有些大,拂过她的衣裳,裙摆维扬。
已是巳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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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很好,掠过亭子斜斜照在宣槿妤身上时,恰落在她小腹的位置,温柔缱绻,似是爱抚。
宣槿妤右手还拿着林清婉给她拭泪用的帕子,左手慢慢曲起,掌心置于腹上,慢慢握住了这缕阳光。
“孩子,你爹爹来了。”她心里默念。
但孩子,你爹爹害娘亲这么伤心,娘亲是不会轻易原谅他的。
苏家一行人从刑部出来时,身上的镣铐锁链皆已被卸下。
兵书尚书岳丰亲自到刑部接的人,和梁方方做的交接。
“梁尚书,人我便都接走了。”岳丰很是客气。
梁方方眼见着犯人们一出刑部,便被兵部的人解了枷锁,神情一言难尽——那是他才让人给他们戴上去的!
“岳尚书,还未出盛京城,你这……”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也太明目张胆了罢?!
梁方方知道,眼前的兵部尚书岳丰是苏家旧部,年少初上战场时还被如今的苏国公苏声从敌军砍刀下救过性命。
他能理解岳丰对苏国公的感激,但人都还在刑部呢,竟如此给犯了通敌叛国之罪判了流刑的犯人礼遇,莫不是以为真没人参他呢?
“岳尚书,你得给我一个交代。”梁方方板起了脸。
岳丰仍是客客气气的,仿佛没看见梁方方有些发黑的面色。
若忽略他那张威猛严肃到能够吓哭一大批娃娃的糙脸,还以为他是哪个文官。
“梁尚书,苏家并未定罪。”岳丰盯着梁方方,“有罪之人才要上枷锁。”他说得意味深长。
梁方方皱眉,“胡说,怎么没有定罪?”
岳丰手中还拿着明黄的圣旨,朝他无声地挥了挥。
梁方方紧盯着那道圣旨,忽闻一向清清冷冷的苏少卿苏琯璋冷笑了声,便猛地醒悟过来。
苏家人确实没有被定罪,只是嫡系被流放了而已。
“通敌叛国”这个罪名是陛下亲自定下的,就写在最初那道命令禁军统领袭放带人包围苏国公府将人下狱的圣旨上。
但也到此为止了。
毕竟依据律例,凡通敌叛国者皆须经三司会审,有罪者严惩,无罪者还其清白。
梁方方眉头直跳。
苏家人被下狱之后,还有人提及“通敌叛国”这个词吗?
今晨才下过雨,现下潮湿的地面还未干,阳光落于其上,烘出些许泥土的腥涩之气。
刑部大门处安静得可怕。
孩子们依偎在大人身旁,清澈的目光跟随着大人们落在这位刑部尚书身上,只看得他额头溢出一滴冷汗。
梁方方反应过来了。
苏家人进了他刑部死牢的第二日朝会,他出列刚说苏国公府涉嫌“通敌叛国”,便被林太傅打断了。
然后朝堂上就三司会审、苏家是否通敌叛国为题吵了大半日,当日林太傅便入宫以金腰带换得苏家生路,翌日陛下便下令免除苏家夷三族之刑罚,而将苏家嫡系阖家流放。
确实没有再提及通敌叛国的罪名,甚至圣旨上连一个罪名也没写!
梁方方回忆起了方才宣读过的圣旨内容,猛地睁大眼。三月末的天气,他却出了一身冷汗。
既是无罪,陛下以什么名义将人定的流刑?半月来竟也无人察觉么?
如此荒唐!
17. 第 17 章
岳丰见梁方方终于想明白了,不复他方才像是被夺舍般的客气,爽朗一笑,一口大白牙十分闪耀。
“梁尚书,人我便都接走了。”他重复了刚进门时的第一句话。
梁方方惨白着脸,看着岳丰和手下官兵恭恭敬敬地将苏家人带上了马车,而后一行三十余匹马、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地往城门方向驶去。
“大人?”刑部侍郎路过大门,见尚书大人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忙拍了拍他的肩。
梁方方浑身一抖,将毫无防备的刑部侍郎吓得够呛,“大人?”他连声音都还在发颤。
若在平时,梁方方定是要好生安抚一番被他吓到的下属,但如今他哪里有这个心思。
“无事,我进宫一趟。”他匆匆留下这句话,便疾步往外走去。
陛下让他在盛京城中散布的谣言都已经传出城外了,过不了多久便能传遍全国。
这时候,若让人知晓苏家是无罪却被判了流刑,还被流放至民不聊生的广虚府……
他不敢再想下去。
兵部的马车慢慢驶过喧闹的盛京城。
苏琯璋听着百姓们口中津津乐道的,槿妤和他夫妻二人,还有新帝之间的风月之事,脸色沉冷无比。
孩子们还小,听不懂,但见到大人们脸色都极为难看,便懂事地坐在一旁,不吵也不闹。
岳丰骑着马走在马车一旁,看着安安静静的几辆马车,心里的敬佩越发深了几分。
不愧是苏家,掌军得当,竟连家中子孙的教养也十分妥贴。连这么小的孩子,被关在那样不见天日的死牢里半个多月,乍得自由仍不见浮躁。
不错,真不错。
马车出了城门,在距离十里亭还有约莫一里路的时候停下。
苏家人下了马车。
“这里到十里亭还有一刻钟的脚程,马车难行,”岳丰对苏声说道,“在下便不再送了,保重。”
苏声抱拳,“多谢。”
岳丰爽朗一笑,“国公爷客气。”他翻身上了马,正要驱马前行,想到什么又转过了头。
“国公爷可看完圣旨了?”他指的是对苏家嫡系施以流刑的圣旨,方才送苏声上马车时他便顺势递过去了。
苏声想起被他随意塞在包袱里的明黄圣旨,也笑,“看完了。”
圣旨上的笔迹属于龙椅上那位,也不知他在写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分明都恨不得让他们阖家死绝了,亲自在圣旨上落笔的时候却如此……
嗯,如此“丢三落四”。新帝也才二十三岁,不过比自家璋小子大上一岁,便如此“健忘”。怕不是一想到他们被流放至广虚府便开心过头了罢?
苏声笑得耐人寻味。
岳丰哈哈大笑,“那国公爷可要收好了。”
“会的。”苏声和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不过,现在陛下怕是已经反应过来了。国公爷,我得回京了。”岳丰抱拳。
苏声回礼,“多谢,保重。”
岳丰摆了摆手,留下了护送一行人的官兵,他自己则单骑回了盛京城。
苏家一行人和官兵们皆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不知何处吹来一股大风,送来高处的喁喁私语声,只距离较远,什么也没听清。
孩子们好奇地张望着四周,试探地踩了踩地上还未干透的泥团,很快将其压进半干的土中。
这下几个孩子都来了兴致,一踩一个泥团,很快他们脚下的小泥团便摊成一张张泥饼,与山泥混合。
孩子们清脆的笑声拉回了大人们的注意力。
“走吧,”苏声将手放在苏琯璋身上,“槿妤也该到了。”
想到宣槿妤,苏琯璋目光柔和了许多。
“小婶婶在那儿。”
正在踩泥团玩儿的彤姐儿已经半个月没见到归家养胎的小婶婶,乍然听到宣槿妤的名字,下意识一抬头,便眼尖地看到了半山坡上亭子中的宣槿妤。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其余人也见到了候在十里亭中的宣家四口。
“我们也上去。”
许玉娘扶住了苏老夫人,苏二婶走过来,扶住了婆母的另一只胳膊。
许萱娘一手牵住女儿苏玉彤,一手牵住儿子苏玉启。
苏三嫂常湄言抱起了刚满四岁的女儿苏玉雯,不满三岁的苏玉慕和与苏玉雯双生的苏玉桓则被苏琯璋一手一个,托在掌心。
常湄言的长子苏玉格主动牵住了娘亲的衣摆。
苏四嫂丁茜茜见小儿子已经被小叔抱着,冲他感激地笑笑,也牵住了才五岁女儿苏玉燕的手。“燕姐儿若是走不动了,就叫娘亲抱,嗯?”苏玉燕乖乖应了。
今日从山脚到半山坡十里亭这一刻钟的山路并不好走。
今晨十里亭这处的雨下得尤其的大,山上的碎石泥团滚落了不少,混合着高高的草根和树木断枝,盖住了上山的路。
老的小的都上山了,剩下的苏声自觉地将马车上所有人的包袱带上,连提带拿、身上或挂或背,看上去就像个行走的包袱山。
兵部负责押送的三十余名官兵默默地看着,面面相觑,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见人都走出一截了,便不再犹豫,最后只各自牵了马,跟在后头。
十里亭是再挤不下了,马儿皆被拴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官兵们四散,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苏琯璋走到亭外时,苏二婶正和林清婉说着话,二人脸上都带着笑意。而许玉娘和苏老夫人已经坐在石凳上,一人一边拉着宣槿妤在细细打量。
“怎么不在家多养些时日?”苏老夫人紧紧握着幼孙媳的手,满面慈爱,“都是有身子的人了,怎么脸上没见一点变化?”
许玉娘附和,“是呀!没瘦但也没胖。可是孩子闹人?”
苏琯璋目光流连在宣槿妤脸上,放慢了脚步,想听宣槿妤的回答。
听着祖母和婆母关心的话,宣槿妤心里微暖,“孩子很乖,不闹人。”
若非府医每隔三日便为她把一次脉,调整一次膳食方子,对于孩子的到来,她都还没有半点实感。
若说前头她喜欢将手置于腹上,只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有了身孕;后来,便是觉着不可思议——她都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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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感觉都没有,孩子竟真的是在里边么?
眼角余光的亮处落下阴影,宣槿妤偏头看去,便见苏琯璋正站在亭外,见她看来,弯下腰,将手中的两个孩子放下地。
“小婶婶。”两个小男孩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唤人。
可莫冲撞了小婶婶。
宣文威下意识想将这句话说出口,但很快便见到两个孩子跑进了亭子里,在距离妹妹三步的距离处停下。
他松了口气,便察觉到肩膀上被父亲宣兆拍了拍,他转头。
“没事。”宣兆冲他做了个嘴型。
他当日去刑部死牢见槿妤,间接地和苏家这些孩子们待了些时辰,见识到了他们的教养。实在是些好孩子。
宣文威朝父亲点了点头。
宣槿妤已经看到刚转过弯、走至苏琯璋身后的苏声,站了起来,“父亲。”得到回应,她又朝后面弯了弯唇,“大嫂嫂、三嫂嫂、四嫂嫂。”
许萱娘、常湄言、丁茜茜也十分开心地看着她,见她眉目间平和,便微微放下心。
那日小弟妹和小弟闹得当场决裂,她们生怕二人见面又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而亭子里方才冲到宣槿妤面前的两位小兄弟已经吃完了方才宣文威喂给他们的松子仁,忍不住想要说话。
“小婶婶,妹妹。”最小的苏玉慕先开口,眼睛亮晶晶的,直直地盯着宣槿妤的肚子,看得出他十分兴奋。
“慕哥儿,不一定是妹妹。”苏玉桓纠正小堂弟的话。
其他人也都到了亭子外。
苏琯璋转身接过父亲身上挂着的大部分包袱,进了亭子,其余人紧随其后。
“小婶婶,你肚子里的是弟弟还是妹妹?”苏玉彤听到了方才两个堂弟说的话,好奇地开口问道。
宣槿妤被几个孩子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神色赧然,“小婶婶也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她说着,白皙如玉的耳垂一点一点染上了绯色。
孩子们矮矮的,最高的甚至还不到她腰间,视线往上抬时恰都落在她腹上。
灼热的视线让宣槿妤脸上发烫,被这么多人看着肚子,宣槿妤怪不自在的,虽然他们都是小孩子。
许玉娘看出小儿媳的害羞,又看了一眼神色踌躇却眼巴巴地看着妻子的小儿子,拉过孙女的手,“再过几个月就知道了。”
“来来来,都来祖母和曾祖母这里。”她打开了方才林清婉给她的油纸包,取出饴糖,一一分给孩子们。
孩子们都被饴糖吸引,目光移开,宣槿妤松了口气。
林清婉和苏二婶已经止住了话题,此时看到朝宣槿妤走来的苏琯璋,想了想,便走了两步,将女儿往苏琯璋怀里推。
“去吧!”她轻声道。
今日便要出发,他们夫妻在路上总不能一句话都不说,何况槿妤还需要有人照顾。
心里微涩,她想起了女儿哭着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娘,我好像还是喜欢他”。
苏琯璋稳稳地接住妻子。
宣槿妤落在熟悉温暖的怀抱,嗅到让她眷恋的初雪般的气息,没有推开他。
18. 第 18 章
亭中人太多了,苏琯璋小心地揽着宣槿妤走了出去,在离亭子和官兵们皆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了下来。
亭子里没有人看他们。
不远处的官兵们在树后探头探脑,被苏琯璋扫了一眼,便转过头去,窃窃私语。“听说陛下至今还对小少夫人念念不忘。”
“嘘,让人听见了不好,人小夫妻好着呢!”
“如今盛京城中谁不知道这事?还怕谁听到?”
“放心,还远着,他们听不到我们说话的。”
“别管陛下怎么惦记,看小少夫人对小公子多情深意重。”
“就是,别看她前头三年整日里闹和离,但果真到了患难时才见真情。看小少夫人,娇滴滴的一个大家小姐,居然放着好好的宫妃不做,宁愿跟着来流放。”
“哎,小少夫人是真的舍不得小公子吧!”
“可不是?尤其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居然选了流放,我老吴可真是佩服她。”
……
听多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故事,乍然听得一对不离不弃的夫妻恩爱故事,而且这还是当朝贵人间的故事,百姓们皆兴致颇浓。
尤其当中还夹杂着当今皇帝情深不悔、默默守护着已为人妇的心上人的传言,更为故事添加了几分风流缱绻。
所以,这便是流言传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广的根本原因。
树荫下的私语声被压得极低,声音传不到这处来。
宣槿妤在苏琯璋怀中流连了一会儿,慢慢推开了他。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苏琯璋已经开口,“槿妤,让我照顾你和孩子,可以吗?”他问得小心翼翼,即便宣槿妤不抬眼也能察觉到他的忐忑不安。
“你不是不要这个孩子吗?”宣槿妤反问,视线落在山下慢慢被晒干的泥土上,有一行人正踏着泥土、跨过乱石往这个方向走来。
他哪里是不要这个孩子。
苏琯璋呼吸一窒,“槿妤,我哪里舍得不要它。”
他俯身,慢慢将头轻轻地靠在宣槿妤肩上,双手揽着她的肩头,远远望去,像是一个拥抱的姿势。“槿妤,我后悔了。”
宣槿妤没有动,肩上的重量几近于无,她感受着男人拂过脖颈的温热呼吸,呼吸不自觉地加快。
“苏琯璋,这世上最无用的,便是后悔。”按捺着不自觉便被挑起的情绪,宣槿妤轻声道。
风声飒飒作响,他们身后的大树枝叶簌簌。
“槿妤,”苏琯璋声音里染上了两分痛苦,“对不起。”
对不起。
宣槿妤垂下眼睑。
这句话,她听了三年。
“苏琯璋,我累了。”她无力地笑,唇角扬起的弧度十分牵强。
“你总是对我道歉,显得我好似在无理取闹。”可是,她哪里是在无理取闹呢?她不过是,想让这个人喜欢自己多一点。
夫子说,女子的爱不要轻易给出。
但她嫁了人,守不住自己的心,不过是爱上她的夫君,她同样想要获得他的爱,有什么错呢?
那场吞噬了夫子的大火已经过去九年,但她好似总能看到烈烈燃烧的火焰,闻到桐油和熏人的烧焦气味。
午夜梦回,她常在他怀中惊醒,却又在他怀中安然地继续睡去。
苏琯璋握在她双肩的手慢慢落下,紧紧将宣槿妤抱在怀中,
“槿妤,我从未觉得你在无理取闹。”
“是么?”宣槿妤声音很轻很弱,像是要散在这风中,“可是你总是冷着一张脸,冷了我三年。”
眼中蓄起水雾,心里的委屈漫上喉间,堵得她鼻尖酸涩,“我说我放你自由,但你总要挽留。”
三年,不长不短的三年。而她被家人捧在掌心娇养了十六年,一朝出嫁,尝到了委屈的滋味,也尝够了情爱的苦楚。
她所有的挫败、所有的不甘心、所有的痛苦都来自这个人。
“苏琯璋,我之前在想,我宣槿妤欠了你什么呢?”
没有给苏琯璋开口的机会,宣槿妤自顾自地说着,她从未如此平和地将心里的话说出口。以前她哭,她闹,生怕心事一说出口,便在他们的感情里落入下风,步了夫子的后尘。
娘亲说,勇敢一点……
“后来我知道了,是我外祖父逼你娶的我。”
“槿妤,不是这样……”的,苏琯璋有些急,想要解释,却被打断。
宣槿妤将头埋在他怀里,将眼中清泪皆抹到他胸前的衣裳,“是我亏欠了你,所以你和我总是无话可说。”
“苏琯璋,我不甘心,我不想就这么认了。”
阳光透过缝隙落在二人身上,斑驳的光影在二人之间落下一道分隔线,好似他们从未跨过去的隔阂。
苏琯璋被她的泪灼烫了肌肤,一颗心仿佛置身于火山之中,“槿妤,你从没有亏欠过我。”
常年沉默寡言的人艰难地剖析着心事,“也没有人逼我娶你,我自愿的,很愿意。”
“咔擦。”
不知是谁踩到了断枝,跌了一跤,“哎哟”一声,落于二人耳畔,十分清晰。
宣槿妤慢慢止了泪,抬起头,越过苏琯璋肩头看向山下。
方才山脚下的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半途,再有片刻便能抵达这里。
他们没有多少说话的时间了。
“苏琯璋,若我不要你了,你……”
腰间的力度加大,箍得她紧紧的,她听到这男人颤抖的声音,“槿妤,别不要我。”
“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要别推开我。”
苏琯璋的声音十分低哑,说话像是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一字一字地,“让我留在你身边,照顾你和孩子好不好?”
风吹开了树叶间的缝隙,和煦的阳光洒在二人身上,在他们身后落下长长的阴影。两人的影子互相交缠着,显得亲密无间。
心里的阴霾被吹风散,宣槿妤回品着苏琯璋的话,热度从心里蔓延至脸上。
他说,让他留在她身边。
普普通通一句话,让她心里软成了一团。
她嫁的这个人,从不会说好话,活了二十二年,连他自己的母亲都嫌弃他话少。
但他偶尔冒出来的肺腑之言,却甜到了她心里。
分明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好不容易建筑起来的冰墙轰然倒塌。
她就是这么好哄。
不然也不会和这个寡言少语的清冷武夫过了三年,他一句简简单单普普通通的话,就能让她轻易地原谅他。
哎呀,她真的好没出息!
心事被触动,宣槿妤唇边不觉扬起笑,心里悸动不已,开口却是道:“我还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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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原谅你。”
这便是答应了。
苏琯璋呼吸略微急促起来,抬头看她,视线和她平齐。
“我等你,只要让我在你身边,一辈子不原谅我也没关系。”
这男人居然还会说这么好听的话!
宣槿妤避开他的视线,咕哝道:“谁要和你一辈子。”话虽如此,但她心里却像是泡在蜜水里,咕嘟嘟地冒着泡,甜得她想钻进这个男人心里。
决裂且分别了半个月的夫妻俩静静相拥,咫尺天涯的两颗心在慢慢靠近。
照在身上的阳光在变热,吹过来的风却是凉的。
这样舒服的天气让宣槿妤不觉有些昏昏欲睡。
但眼睛要闭上时,她想起了一件事——一件促使她将和离书扔给这男人的很重要的事。
他心里藏了别人,却跟她说这种话!
宣槿妤顿时面色微变,瞌睡全无。
“臭男人,心里藏了人还对我说这种话。”
苏琯璋不明所以,妻子方才的态度分明已经软化,但情绪说变就变,这时候她已经不悦地推开了他。
“槿妤,我……”
“璋小子,璋小子媳妇儿。”
“璋小子,槿妤。”
“小公子,小少夫人。”
……
是山下那群人到了。
解释的话被打断,苏琯璋无奈地站直了身子。
衣着不菲气度不凡的一群人很快转过弯,出现在二人面前。
“舅舅、舅母、表兄、常大人,李夫人……”苏琯璋和宣槿妤一一唤过去。
一行人各自见过礼,很快又朝亭子走去。
许玉娘、许萱娘、常湄言和孩子们早就站起来,快步迎了出来。
苏老夫人的娘家早已没落,四嫂嫂丁茜茜的哥哥滇西将军常年镇守边境,家人并不在盛京城。
现下来的,是苏国公夫人许玉娘、大嫂嫂许萱娘和三嫂嫂常湄言娘家的人。
过去半个月,苏家人还在牢中时,他们也到刑部去打点过,还去探望过几回。如今人要出发,便也带着收拾好的行李细软过来送行。
大大小小的马车将山下的路都堵住了。
……
一行人话别便用了近两个时辰,中途还吃了几家各自带来的膳食甜点。十里亭里热闹得不行,时不时飘出笑声或哭声。
三十多名官兵默默地守在四周,并不来打扰。
直到未时过半,他们终于等不及,派人来催,“再不出发,夜里就赶不上最近的驿站了。”
十里亭里便是一静,女眷们皆抹起了泪。
此行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相见。
浩浩荡荡的近百人走下了十里亭,下了山,转到官道上。
终于到了最后分别的时候。
“娘,爹爹,大哥哥,我们走了。”宣槿妤忍着泪,对爹娘兄长深深一拜。
林清婉“诶”了一声,泪如雨下。
千里送行终须一别,各自珍重。
各家人静静地站在官道上,要最后目送苏家人上路。
正要启程时,忽有迅疾的马蹄声传来。听动静,来的人还不少。
人群急忙避让开到两侧,纷纷转身去看。
“席统领。”苏声认出了领头的禁军统领袭放,这是个老熟人了。
19. 第 19 章
“吁~”
跑在前头的骏马在人群几步开外停了下来,袭放翻身下马,他身后的五十余名禁军也随即下马。
苏琯璋微微侧身,为身旁的宣槿妤挡住了飘过来的些许尘土。
“此行路途遥远,陛下担心诸位,特意遣了五十禁军护送你们到广虚府。”袭放说了来意。
除了袭放和禁军们,所有人面色都是一变,
苏家老的老、小的小,加起来一共才十六人,原先兵部派来名为押送实为护送的官兵就有三十五人,如今竟又要加五十名禁军?
袭放说的是“护送”,可孩子们听不懂,他们还听不懂吗?这才是真正的押送。
陛下担心?
皇帝他是担心苏家人逃了还是担心什么?
苏琯璋牵紧了宣槿妤的手。
想来新帝是知道自己写的圣旨有问题了,不敢再追加圣旨,担心天下人继续看笑话,便明着派人“护送”,以表示皇恩浩荡,好弥补他先前的疏漏么?
袭放只是来传话的,将话带到,便很快离开。
禁军带队的是一名千户,名为王虎;先前兵部带队的是一名副尉,名为陈阳。
二人当着众人的面进行交接。
“王千户,陛下怎的突然便改了原先的安排?”陈阳问,与王虎一同核对花名册,“我记得到了余安府,才会加派人手的。”
“到了余安府,会有当地官兵加入押送……哦不,护送队列。”相貌憨厚的王虎点头确认。
他十分为难地说道:“原本的安排是这样的。但刑部梁尚书进宫一趟,陛下便改了主意,派了我们禁军过来。”
新帝摆明了就是不相信苏家人,这态度,想是对兵部尚书岳丰也起了芥蒂。可岳丰本是照章办事,他皇帝下错圣旨,牵连臣子又算什么?
陈阳便是兵部中人,闻言看着王虎的眼神都变了。
王虎苦笑,假作不察。
二人的谈话落入众人耳中,一时之间也都各有心思。
在场不是在朝为官者,便是官家家眷,谁还能不懂其中的机锋与深意?
许家、常家的女眷上前几步,与许玉娘、许萱娘和常湄言拥抱过后,悄悄又摘下身上值钱的手镯、佩玉等首饰,借着衣袖的掩映,递了过去。此前她们带来的银票已经全数给了,此为应不时之需。
一旁的林清婉心疼地握住宣槿妤未被苏琯璋牵住的另一只手,不过并未摘下首饰——次子宣文晟三日前已托入京的商队带信,他会在余安府和女儿等人会合。
她只是想到了,女儿这一路,怕是真的要徒步远行过去。一想到女儿将要受的苦,叫她心里如何好受?她做了半个月的心理预设,也还是免不了担忧与心疼。
“还有,”王虎表情越发为难,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上边说,马上就要进行军演,这些马需要送回京中参演。”
他只字未提这句话是谁和他说的,但谁又是蠢货呢?
上边?上边还能有谁?
押送流放人员的差役自身都没有马,那于情于理,被流放的人如何还能心安理得地乘坐马车?
新帝打的一手好算盘。
宣兆忍不住笑了。
“王千户,我竟不知大盛竟穷困到如此地步,本已派了差事的马都要还回去。你说,军中竟是缺了这区区几十匹马吗?”
他还是当朝的户部尚书呢!谁敢在财政上糊弄他?
王虎认出了宣兆,窘迫地微微低下头,上头之人给他编造的借口便无法再说出口。
被拆穿了会更加难堪的!
一行人僵持片刻,还是王虎打破了安静。
“陈副尉,我带了几名驯马的好手,这些马便都交给他们带回京中罢!”他身上担的是皇命,心里再如何愧疚难堪也得执行,这事本就半点不由他。
至于户部尚书的诘问,他只当不知便好。何况,他方才的沉默便已经是回答了。
上位之人相争,他不想当那夹在当中的人,他只管办好这次差事便是。
陈阳看了看天色,再耽误下去今夜怕是要露宿荒野了。本来按原先的打算,苏家人乘坐马车他们骑马,夜里还能入宿最近的驿站。
但如今,马都被收回去了,马车怕也是不能再招人注意,这一行人得靠两条腿走路了。只是这行人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个身怀六甲的娇夫人,得走到何时才能到广虚府?
“王千户,”陈阳也犯难,索性直言,“按律,流放四千五百里,须得在三个月内抵达流放之地。这如今马被收回去,路途又多山地势难行,怕没个一年半载也到不了。”
陛下下旨将这无罪之人流放便已是让他们兵部为难,他们好不容易整理个章程出来。岳尚书派了他们护送,再以马车相送苏家人,既全了陛下判的流刑,又不至于让天下人诘难。
这样陛下那头和朝野上下两头都不得罪,而无罪受过的苏家人,也不至于遭大难受大罪。
可乍然又改成这样,不是逼着人去死么?谁家小儿、孕妇能遭得住这三个月行四千五百里路的罪?
陛下不加追圣旨将苏家人定罪,是全了他帝王的颜面。可他们兵部若真照章程行事,逼死了苏家人,还不是他们之过?
王虎长相是憨厚,但也不是那等没心机没眼色之人,自然看懂了陈阳的顾虑。闻言便道:“无妨,陛下有令,宣小少夫人有孕,本就不宜受颠簸。若需要,地势平坦之时再上马车便是。”
这是什么话?
有孕之人不能坐马车颠簸,便能走上个一年半载么?不会要让她在半路上生产吧?若生在荒野,周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稳婆大夫都找不到,不是在送人去死么?
这宣小少夫人当真是陛下的心上人么?
兵部其余官兵们大多看不懂方才上司陈阳与禁军千户王虎之间的交锋,但这话他们是听明白了。不禁齐齐侧目,看着禁军们的脸色都变了。
鄙夷、不屑,还有责怪。
一群大老爷们如此直白且毫不掩饰的目光直盯着后方的禁军们身上发毛,分明是大晴天,头上煦日还当空照着,怎的后背像是爬了阴风?
“如此,”话都说到这样的地步,陈阳也只能答应,在花名册上签了名按了手印,“便劳烦王千户的人将这些马好生带回兵部。尚书大人那里,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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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人带个话。”
王虎也核对完毕,复核签了名、印了禁军签章,示意后方几人上前来。“你们便替陈副尉给岳尚书带个话罢!”
苏琯璋眉眼沉沉地看着这些人几句便定了他们的事,按下了心里的怒火。
纵然在死牢中他便知道了宣槿妤是要跟着徒步流放的,但上午听完圣旨,本以为还能钻圣旨未给他们定罪的漏洞,好让槿妤少受些苦。
不想新帝竟如此豁得出去,宁愿承受天下人非议和耻笑的目光也要膈应他们一把。
若是他索性疯个够,彻底不在乎帝王颜面,非要将苏家人定罪,再追一封圣旨下来……
苏琯璋眉目如霜,身上气势如刀剑般锐利。
这样明显的变化,宣槿妤瞬间便察觉到了。
这种时候,他的心事便十分好猜,无非是在担心自己有了身孕行路艰难,便朝他一笑,“没事。”府医说了,她身子好着呢!
且有孕的妇人不正是要多走动么?有益于生产呢!
而且……
她朝面色和缓许多的苏琯璋露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来。
他心里藏人的事还没完呢!路上人多,她不好和他闹。但她有了身孕,路上要是折腾他,借口都不必找了,不是正好么?
前头交接已到了尾声。
“这六匹马便留下,以备不时之需。”王虎交代。
如此,队伍中便有四辆马车,不算拉车的也有六匹马。十匹马,足够了。
陈阳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很快,几名禁军脱离队伍,带着浩浩荡荡八十匹马,踏上了返程的路。
一群人面对扬起的大片尘土,纷纷避开。
等到官道上恢复平静,苏声才出声,“王千户,请问苏国公府如何了?禁军可撤退了?”他问得十分客气。
王虎摇了摇头,“国公府之事由袭大人亲自负责,在下并不知晓。不过我等离京前,国公府的禁军还未撤退。”没什么不能说的,他便如实说了。
苏声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国公爷客气。”
新帝如此待苏家,连掩饰也不愿意做了,盛京城里想是要有大变了。
不过,都和他们苏家无关了。
苏声留意到王虎唤的那声“国公爷”,心里微松,并未再说什么,只和担心的许家舅舅点了点头,示意无事。
王虎还承认他是苏国公,意味着上头那位并不想再追回原先的圣旨,徒生事端和笑料。那便意味着,在明面上,他们苏家仍是安全的。
毕竟,他手上的圣旨只说嫡系阖家流放,既未定罪,也并未说要抄家夺爵。
想来,这当头,新帝只想让他下错圣旨之事尽早过去,不会再贸然对没了主子的国公府做些什么。
苏国公府被围了半个多月,府中奴仆皆不得出。等他们走了,即便宫中不将禁军召回,其余官员也要上奏撤人的。
既然苏家的爵位府邸还在,家中奴仆就有安身之地,多数都会安分地守着没有主子的大宅子,如此盛京城这处他们并没有后顾之忧。
不少人都想通了这点。
20. 第 20 章
太阳已经偏西,时辰着实不早了。
“我知道最近的小镇上有处客栈,若是走快些,还能赶上住宿。”王虎道。
陈阳瞥了他一眼,示意他看宣槿妤。
那位,腹中还有孩子呢!她能走得快?
让她坐上马车?
没看太阳晒了这般久,官道两旁的湿泥都还未干透,这一路碎石沙砾、泥团泥坑遍地,此种颠簸她能受得住?
那位小少夫人才坐稳了胎罢?
王虎对上苏琯璋冷冷的视线,再看苏家人,男女老少皆瞪着他;目光移开,好嘛,前来送行还未离开的几家人也都对他怒目而视。
他摸了摸鼻子。
陛下交给他的这桩差事果真难办。
“咳咳。”
好歹是同僚,未来一年半载要日日相对办差的,不好眼见着气氛僵在这里,陈阳开口解围,“我们慢行便是,我知道二里路外有个很大的废庙,能容下我们这些人。”
二里路,天黑前她倒也是能走得过去。
住废庙嘛,刑部死牢她都待过,也都被流放了,好似也没什么不能待的了。
宣槿妤朝苏琯璋点了头,再不济,便让这臭男人抱自己去。她决定了,就要折腾他,报复他。
这回是真的离别了,陈阳带着官兵在前开道,王虎带着禁军在后“护送”,苏家人正式踏上了流放之路。
林清婉、宣兆、宣文威及后来的许家、常家人,在官道上驻足了许久,足等到前方百余人的队伍消失在视线尽头,才长叹一声,登上在山脚等候许久的马车,赶在落日前回了城。
“也不知槿妤他们到了落脚的废庙没有。”晚膳时,林清婉用饭到一半,突然放下了碗筷。
“唉,今晨那么大的雨,我听说城外还是昨夜开始下的。路肯定不好走,槿妤还有身子。”
自打苏家出事,林清婉唉声叹气的次数也渐增,这半月怕都要超过去十年加起来总的次数了。
“莫担心,不会露宿荒野的。”宣兆安慰妻子。
这安慰还不如不安慰呢!瞧他说的是什么话?
林清婉瞪了他一眼。
宣文威忙给父亲找补,“娘,别担心。琯璋也在呢!槿妤走不动的时候,他可以背,还能抱着她走的。”
“说得不错。”提起女婿,林清婉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许。
另一头,被林清婉担心着的宣槿妤,心情其实相当不错。
“我重不重?”宣槿妤问她身下的苏琯璋。
苏琯璋走得不急不缓,呼吸也未见急促,“不重。”
宣槿妤捏了捏他的耳朵,唇角飞扬。
正走着,后方传来“噗通”一声。
宣槿妤回头看时,正见最前边的马车“轱辘”一下,陷入泥坑里,溅起好大一滩泥水。
好在这辆马车里是空的,没人受伤。
只苦了走在马车两侧的禁军,身上沾满了泥点子。
“都留神脚下。”王虎喊了声。
他看了一眼被溅了一身泥水、正在苦笑的几名属下,“趁着还未干,先擦一擦,都到后头去,后面的人走上来。”
他往前头望了一眼,瞧着慢吞吞挪动的人影,不由叹息。
这可是桩苦差事。
不是累,而是这样慢悠悠宛若饭后消食的行走速度,实在让他心里憋屈得慌。
他这种习武之人,平日里走路都带风,如今不过压着步子走了才多久?他便开始不得劲儿了。想到往后一年半载的都要这样走路,他便想骂娘。
可想想这桩差事是陛下亲自指派的,他便默默地将心里的脏话抹去,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宣槿妤安心地窝在苏琯璋身上,将头埋在他肩上。
一行人里就她最轻松,有夫君背着。
连后边的孩子们都在走,小心地避过石块断枝,彤姐儿还差点摔了一跤,被许萱娘一把攥住后衣领拎了起来。
彤姐儿不觉后怕,还挺开心,对着宣槿妤的背影喊了一声,“小婶婶,我刚才飞起来了。”
原本苏国公府中除了爹娘、曾祖母、祖父祖母外她最喜欢的人便是小叔叔,但自那日亲眼目睹小叔叔将有孕的小婶婶惹哭之后,小婶婶便成了她最喜欢的人,小叔叔都要靠后了。
宣槿妤回过头,正见大嫂嫂许萱娘无奈地朝她一笑,指了指方才女儿险些掉下去的浅坑。
“彤姐儿,慢些走,留意脚下,莫摔了。”她又看向其他孩子,“你们也都是。地上都是砂石断枝,摔了可疼。”
孩子们应了,欢快地笑了起来。
再走过一段,出了京郊,便连条正经的官道都没有了。
宣槿妤双手揽紧苏琯璋的脖子,看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淹没小腿的草丛里,再回头看看孩子们。他们都不笑了,只专注地走着路。
苏国公、苏二婶和三个嫂嫂慢慢地走着,目光时常停留在孩子们身上,见人要摔了便赶紧拎着后衣领或抄着胳肢窝抱起。
这时候才会传来孩子们“咯咯”的笑声。
宣槿妤心里慢慢有了实感,她竟真的随这男人流放了。
熟悉宽厚的背让她安心又眷恋,可又念及他心里藏了人的事,她便恨得牙根痒痒。
对于他心里有人这件事,她在意,真的非常在意!
她都这么勇敢地走向他了,他却……
前方窸窸窣窣的动静一直未停,是兵部副尉陈阳在带着人开路,手中长剑时不时扫过面前的路,就怕突然爬过一条毒蛇。
“这路真是不好走。”苏老夫人被长媳许玉娘扶着,已经和幼孙苏琯璋并行。
脚下有异样的风声,苏琯璋低头看了一眼,一手扶着身后的宣槿妤,腾出一只手,眼疾手快地将祖母另一边身子扶住。
宣槿妤便见一只野兔撞在祖母腿上,被她弯腰一把抓住。
“行了,”苏老夫人直起身子,轻轻挣开苏琯璋的手,“我站得稳,你顾好槿妤。”
苏琯璋便将宣槿妤轻轻往上托了托,方才扶过祖母的手稳稳地搭在她的后腰上。
“祖母好厉害。”宣槿妤方才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已经见苏老夫人单手揪着兔子的长长的双耳将其拎到半空,不由赞叹。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后边的孩子们听到兔子细细的尖叫声,抬头已经看到了身上雪白、仅双足沾了泥的兔子。
苏老夫人将兔子往后递,年纪最大的苏玉启接了过去。
孩子们兴奋地一个个抱过兔子,脚下却仍在不停地走动着,丝毫不耽误赶路。
“这条路竟如此荒凉。”苏老夫人感慨,“好歹以前也是官道,才多少年,都要成山林了。”
他们脚下的官道,本应高出路面两侧的路基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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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沙石填平,几乎已经分不清原本的样子。
而路上更是长出了长长的草茎,方才那兔子便是从草丛里跳出来,撞到苏老夫人腿上的。
“祖母,这条路竟是官道么?”宣槿妤惊讶,“我还以为是小道。”
“是官路,不过都荒废许多年了。”苏老夫人感慨了句。
其余人都以为苏老夫人是在感慨路途难行,只有上了年纪的苏声、许玉娘和苏二婶知道,她是在感慨旁的事。
早二十多年前,这条官道还不是现下这副模样。
那时候,这条路又宽又平整,足以容纳两辆马车并肩行驶。如今,路都快要和旁边的树林融为一体了。
“是可惜了。”许玉娘附和道。
早年她也常走这条路的,尤其要给出征的夫君祈福的时候。
这条官道本是通往城外最大的一处寺庙的——便是他们今日的目的地,陈副尉口中说的可以容纳他们所有人留宿的废庙。
那寺庙,本叫做“怀安寺”,是皇家寺庙,香火昌盛、香客游人往来不绝。
只当时废太子试图逼宫谋反,事败后在太子府自缢身亡。
而怀安寺的和尚被指控窝藏兵器和罪犯,恰当时的皇帝失去了心爱的太子,心有迁怒,于是整个怀安寺被连根拔起。怀安寺便这么被废弃了。
先帝登基后,便下令在城西修建了新的怀安寺,从此旧的怀安寺便逐渐不为人所知。
失去香客的怀安寺落败了,香客们都去了城西的新寺,后来这条官道便也极少有人踏足。
久而久之,这条官道便也废了。
“哎呀!”
彤姐儿正高高捧着兔子,给小叔叔背上的小婶婶看,却不想方才还蔫蔫的兔子奋力挣扎起来。
她担心伤到小婶婶,便只得松开了手,眼睁睁看着那兔子奔跳着落入草丛,很快消失在树林中。
宣槿妤摸了摸她的头,“彤姐儿是担心伤到我,对不对?”
彤姐儿点了点头,“小婶婶现在不比往日,可要小心着些。”她一本正经道。
小姑娘将将和苏琯璋大腿齐高,还是个矮墩墩的小团子,却装着一副大人样,说着让人心里熨帖的话,又是让人觉着好玩又是让人心暖。
宣槿妤对她笑得温柔。
“小婶婶笑起来真好看,该多笑笑的。”彤姐儿笑眯眯地说着。
宣槿妤一愣,苏琯璋脚步微顿。
“小叔叔不能再惹哭小婶婶了。”小姑娘教育起人来了。
苏琯璋苦笑,他也不能保证,他好像总在惹哭她。
“你小叔叔真讨厌对不对?”宣槿妤逗小孩,半真半假地说着。
彤姐儿先是用力点头,而后又犹豫了下,跟在苏琯璋身后走着,“小婶婶,小叔叔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好像也不用他回答了,苏琯璋搭在宣槿妤后腰的手微微收紧。
宣槿妤愣了愣,对天真的小侄女点了点头,然后看她在得了回应后,便欢欢喜喜地往后跑,跟哥哥和弟弟妹妹们一起慢慢走。
“若是你心里的人是我就好了。”宣槿妤心下叹息,这句话到了嘴边,最终没有说出口。
他是没那么讨厌,但他心里没她,就十分讨厌了。
宣槿妤低头,狠狠地在他肩上咬了一口,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在他肩侧蹭了蹭,将唇角的血丝蹭干。
21. 第 21 章
苏琯璋脚步都没变化一下,“咬耳朵,咬这里更痛。”他偏过头,压低了声音说道。
宣槿妤又咬了他一口,这回换了一侧肩膀,“想得美。”
人这么多,说句话都要斟酌一番,免得被人听了私话。
若真咬在他耳朵上,被这么多人看见,她成了什么人了?面皮子都不要了?
她连想报复这个男人,在心里计划的时候都在想些不引人注目的坏点子。她名声虽然不好听,但也不能再坏。
她可知道,走在他们身前身后的一群大老爷们,都是些粗俗武夫,最是不能体谅女儿家心思的了。她可不想被他们说她骄纵跋扈,不然同行这一路她都要不自在。
而且,千错万错都是这个男人的错。
叫他对她冷脸三年,叫他寡言木讷像个木头桩子,叫他心里藏了人……
宣槿妤想着,气不过,又狠咬了一口。
苏琯璋笑着又将她往上托了托。
“娘说得不错,你就是个假人。”宣槿妤慢慢松开嘴,看着他肩上两个带血的牙印,小声嘟哝道。
都见血了,这男人眉头都没皱一下,都没有知觉的么?
可她知道他并不是没有知觉,而是比较能忍。毕竟,她过往在床笫之间咬他,他还会越发勇猛。
宣槿妤察觉到自己在想些什么,耳朵慢慢地红了。
怎么想到那头去了?她不自在地将发烫的脸埋在他背上,许久头都没抬一下。
他们已经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几个孩子额上慢慢渗出了汗珠,不到三岁的苏玉慕走得越来越慢,最后揪着丁茜茜的衣摆,停下了步子。
“娘,我累了。”苏玉慕很是委屈地说道。
“孩子们都累了,歇一下罢!”苏琯璋闻言,快行几步,和开道的兵部副尉陈阳商议。
陈阳看了一眼站着不动、委屈巴巴满头大汗的小男孩儿,点了点头。
于是一行人停了下来,各自寻了突出的木墩子或断枝坐了下来。不讲究的,便直接在草丛里坐下,不一会儿,随手抓住一只在身旁窜过的雪白兔子。
“嘿,今晚有烤兔子吃。”那人道。
方才几个娃娃对着兔子一顿玩儿,最后还将它弄丢了,可将他遗憾了一回,简直暴殄天物。
“嘿,我也抓到一只。豁,可真肥啊!”不远处有人大笑。
“嚷嚷什么?我的兔子都被你吓跑了。”
“嘘,这里兔子可多,咱们进了兔子窝了么?”
……
孩子们这会儿也不感觉到累了,一个个探着头伸长脖子去看人家抓兔子。
“母亲,您感觉如何?”许玉娘问苏老夫人,拧开水囊递给她。
苏老夫人接过,朝大儿媳笑笑,“没事,我身子还硬朗着。”
她是习武之人,到如今年过花甲,仍坚持每日打一套拳法,身子比许多年轻的闺阁小姐还要好。
这不,孩子们个个都满头汗,她身上却仍是干干爽爽的。
“现在都春末了,行路还好些,到了夏季……唉!”喝完水,她怜爱地握住宣槿妤的手,“孩子,你还怀着身子呢!可苦了你了。”
他们苏国公府再崇尚俭朴,也是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盛建朝后更是一等一的勋贵之家。底蕴在这儿,府中日子再怎么朴素也差不到哪儿去。
年轻的几个孙媳妇儿,有孕的时候都有单独的小厨房,专为她们做些合用的汤羹饭食、佐以合口的糕点零嘴,其余衣、住行等方面也更是精细。
唯独到了这个小孙媳妇儿有孕的时候,又是随他们在刑部死牢那样的地方待了几日,又是随他们流放在外,吃尽了苦头。
宣槿妤摇摇头,“祖母,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我不苦。”
“璋小子,可要顾好你媳妇儿。”
苏琯璋应了,拆了糕点让宣槿妤吃了几口——她现在是双身子,容易饿,吃的也比之前多了些。
休息了一刻钟,王虎见一行人仍没有动身的意思,不禁有些着急,找到了陈阳。
现下已经是申时中,再过得半个时辰便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今晚便别指望再行路了。
“不过二里路,就要走这么久。往后可要怎么办?”他语带抱怨。
陈阳笑,“王千户,我们本可以骑马的。”
骑马再是慢行,也总比两条腿走得快。
按他们尚书大人原先的计划,路难行的时候,那位宣小少夫人再是受不得颠簸,但让宣小公子抱稳她,在马上慢慢走,也惊不了她的胎。
他们本可以在半年内将人送至广虚府,再快速折返回京的。
哪知他们禁军一来,便收走了他们赖以代步的马儿。
王虎想起早前那茬,又在陈阳这里碰了个软钉子,悻悻地走开了。
得,陛下造的孽,都让他来承受了。
嘘,可不能这么想,心里想想也不行。
捉兔子的人回了队伍,宣槿妤刚吃过东西,担心趴着会吐出来,便拒绝了苏琯璋继续背她的提议。
“草深,容易绊着你。”苏琯璋说,示意她去看孩子们身上被草刮出来的痕迹。
尤其是年纪最小个头最矮的慕哥儿,他身上全是草籽,从腰间往下,全是一道一道的绿色草汁。不知道他怎么搞的,连白嫩的小脸上也沾了几道绿痕。
“还会弄脏你的衣裳。”苏琯璋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
夫妻三年,他最是知晓她不能忍受脏乱——当然,半月前在死牢里是个例外,她当时根本没心思留意衣裳的事。
宣槿妤左右扫视了一圈,发现除了她,所有人的衣裳下摆也都是脏兮兮的,都是草汁、草籽。
其他人她没好意思多看,匆匆瞥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但她留意到苏琯璋的外袍除了脏,还被勾破了,线头暴露在外面。
虽然都被流放了,但她好像一时也不大能接受这样狼狈的模样。
想着,她朝苏琯璋张开双手,“我才吃了东西,你抱我。”
抱着可比背着累多了,她想。
苏琯璋不知她心里作何想法,但见状立马毫不犹豫地抱起了她。
宣槿妤看着毫不费力的男人,视线朝上,落在他明显亮了许多的双眸上,有些狐疑。
这男人,怎么瞧着还挺开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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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磨蹭的这当会儿,苏家其余人都走在了前头。
宣槿妤双手环抱住苏琯璋的脖子,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心想,这样抱着,久了她手也该累了,怎么这男人竟看着十分轻松的模样?
她还是小瞧这粗莽武夫了。
一行人再怎么慢吞吞地走,也到底是赶在晚膳时分赶到了废庙。
这座废庙坐立在绵延的山林中,外头有个小广场,一座雄伟的大殿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但从云端若隐若现的飞檐来看,规模显然不小。
“应当没蛇。”
陈阳带着手下,拿着剑或木棍仔细搜寻一番,回来跟他们说道:“先进去。”
众人跨过高高的野草,走进了小广场中,惊跑了几只野兔。
“这废庙竟如此大。”宣槿妤听王虎这样感慨。
她拍了拍苏琯璋的的手,“放我下去。”
“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会不会有野兽?”她小声地问苏琯璋。
夫妻俩情浓的时候她想撬开他的嘴,央过他讲述他以前带兵的故事。
虽然他讲得没滋没味、也十分简短,但提过他在野外烤野物的经历,当是对当下这种山林不陌生的。
苏琯璋看出她眼中藏着的害怕,将她揽入怀中,“没事的,我们人多。”
那就是真会有野兽了!
宣槿妤怕得往他怀里缩了缩,“我害怕。”声音娇娇的,惹人心怜。
苏琯璋心里发软,安慰地轻抚着她的背,“别怕。”
干巴巴的,一点都不会安慰人。
许玉娘对着儿子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而后无奈地对婆母苦笑,惹得苏老夫人忍俊不禁。
一旁的慕哥儿没眼色,拍了拍胸脯,“小婶婶不要怕,慕哥儿保护你。”
忘了旁边都是人了。
宣槿妤红着脸退出苏琯璋的怀抱,和期待地看着她的慕哥儿对视一眼,摸了摸他的头,“好,慕哥儿来保护小婶婶。”
还不如一个不满三岁的小娃娃会说话。
她暗暗踩了苏琯璋一脚。
他们脚下的草丛晃动一下,没引起旁人注意。
许萱娘带着两个妯娌,和几个自发帮忙的孩子,已经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地方。
“都先坐下吧!”她招呼了声,从包袱里取出一条毯子,铺在地砖上。
毯子足够大,能够容纳他们一家子成合围之势坐着。
“咦?竟是铺了地砖。”宣槿妤道了声谢,整理好裙摆,坐了下去,有些惊讶。
怪不得清理得这样快,毕竟地砖不长草,只要将砖缝间的草连根拔起就好。
她环视一圈,“这座废庙规模不输城西的皇觉寺。”她若有所思,“格局也像。”
苏老夫人颔首,“这里以前就是皇觉寺,后来废了,先帝命人在城西建了个一模一样的新寺。”她说得含糊。
宣槿妤道了声“原是如此”,便没再说什么。
祖母这样说得这样含糊,还提到了先帝,想是有些不为人知的皇家秘事。
因为新帝盛誉,她现在对皇家人没半点好感,对他们的秘事是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22. 第 22 章
正这时,苏琯璋半蹲下来,和她视线平齐,问:“还怕不怕?要不要我留下来陪你?”
宣槿妤感受到他话音刚落、便齐刷刷朝自己看来的目光,不禁有些脸热,“谁要你陪着?你自去帮忙便是。”
马车和行李皆已被卸下,堆在小广场一侧,时不时便有人到那头去拿些需用的东西。
负责护送他们的兵部官兵们和禁军侍卫们都各自分了工,有的除草,有的起火烧锅,还有的进了殿中排查。她还瞧见了几人取了木桶,朝小广场外走去了,想是去找水。
再瞧着呈包围姿势背对着他们一家子、看起来是在各自忙活儿的禁军们,宣槿妤撇了撇嘴,“他们生怕我们跑了呢!”她极小声地和苏琯璋嘟囔着。
也不做得像样点,她都瞧出来了。
苏琯璋失笑,将她脸上的碎发挽回耳后。
“那我去帮忙,有事便让人唤我一声。”他又拜托了许玉娘。
许玉娘斜睨他一眼,“还用你说?槿妤是我媳妇儿,是我闺女,我自会照看好她。别磨磨蹭蹭的,你快走。”
等人走后,她对苏声吐槽,“你说咱俩怎么生出这样一个木头疙瘩?亏得槿妤不嫌弃他。”
宣槿妤假装没听到,耳朵微微发红。
她嫌弃的,嫌弃死了,苏琯璋这男人整一个木头桩子,木愣愣的,也不知道为何爹爹和外祖父都夸他差事办得好。
这就是木人一个,办起差来真的不会被上峰嫌弃,被下属背地里嘀咕么?
苏声朗笑,毫不给小儿子面子,“也嫌弃的。”不然也不会和他闹了三年。怕儿媳妇尴尬,他说得轻声。
但离得这样近,宣槿妤再怎么装听不见,声音也还是入了耳。
“多亏了他那张好脸。”许玉娘说,瞧了一眼脸都红透了的宣槿妤,没再取笑她。
王虎这回主动带着禁军们进了庙,留一行人在外头忙着,他们则将这座庙里里外外都排查了一遍。
“没有危险。”王虎出来时,已经见陈阳带着人升起了火堆,手脚快些的已经将兔子拔了毛,正串着准备烤了。
“哪里有水源?”他咽下要说的话,先问道。
有人给他指了指,“往东走百余步便到了,那里有一条河,水很干净。”
王虎道了声“多谢”,他已经认出了这人是兵部的人。
那人摆摆手,抱着才拔起来拢成一团的野草走开了。
“这座庙也叫皇觉寺。”王虎对陈阳说道,他已经看到了里头广场的石碑,这里的格局显然也和城西的皇觉寺一模一样。
陈阳点点头,显然他也知道,毕竟就是他主动提出要来这座废庙借宿的。
“里头太大了,我们百余人分散开住并不合适,遇到野兽就麻烦了。”王虎继续说。
别管这座庙为什么也叫皇觉寺,也别论为什么规模如此大且明显保存完好的庙说废便废了,这里很显然久无人烟,已经变成了山林的一部分。
他还见里头不少禅房都成了野物的窝巢。
“里头我没碰着大的野兽,但小心为上。这座大殿后门可以锁上,我们夜里便只要顾着这处就好。”王虎指了指这方铺了砖石的大殿。
若他想得不错,这足以容纳千人的浩大殿宇,是为皇家做法事专用,平日里也可以作为大师们为香客们讲经之所。
就跟如今城西的那座皇觉寺一样。
陈阳应了,“这里足够大,夜里便住这里。”莫说他们只百余人,就算再来个数百人,也住得下。
苏琯璋方才请了许玉娘帮忙照看宣槿妤,他在附近走了一圈,摘了不少药草回来。
殿中只陈阳和王虎二人在,他捧着药草进来,恰听见了二人的谈话。“这里荒废许久,恐有蛇虫,先熏一熏罢!”
他话音才落,陈阳已经眼明手快地用剑划了一条蜈蚣。
足有成年男子两指长、小拇指粗细的红足黑背蜈蚣首尾分离,在地上蠕动一番,还未断气,陈阳一脚踩了上去。
他再挪开脚时,那条蜈蚣已经成了一滩烂泥,和厚厚的尘土混为一体。
“小公子果然思虑周全。”他将药草接了过去。
苏家没有被定罪,苏家父子的官职也未被撤,他本该唤一声“苏少卿”的。但话到嘴边,他想起人家都被流放了,再这么叫好像也不合适。
还是小公子这样的称呼不会出差错。
苏琯璋只微微颔首,很快出了殿门。
“果真好涵养。”王虎看着从勋贵子弟沦落到流放荒野,仍清隽挺拔、宛若不染凡尘的人,赞了一句。
若易地而处,他未必有人家这样好的心性。
“毕竟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公子,何况人家八岁便上了战场。”陈阳点燃了药草,清香携裹着熏人的烟气冒出,他随手分了王虎一把,两人将药草挂了满殿。
殿外的小广场上,一群大男人已经合力将杂草除尽,一口大铁锅被架到了火上,此时锅里的水正微微咕嘟着水泡。
他们驾了四辆马车来,其中三辆是空车,当时载了苏家一行人出京。
还有一辆马车,装了锅碗瓢盆等野外吃饭必须用的家伙,并放了米面油盐、软被薄毯等宣家、许家和常家等人塞进来的打点之物。
他们连帐篷都带了十来顶。
是以,即便有朝一日当真要露宿荒野,他们也足以过活。
除了秋狩,宣槿妤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富有烟火气的一幕,一时看得出神,连身旁换了人坐下也未察觉。
“觉得怎么样?”
宣槿妤听得耳边熟悉的嗓音,便回了神。
“我想喝鸡汤。”她答非所问。
宣槿妤看着男人清俊的眉眼,想起了自己这一路定的折腾他的计划。
她丰润的唇慢慢往下撇,“很想很想。”
原是想为难这人一番的,但话一出口,她便是真的想喝鸡汤了,嘴里、心里都馋得厉害。
“好。”苏琯璋一口应下。
宣槿妤一怔,这荒野山林间哪有鸡?一路走来,她只见到了兔子。
这么想着,她便问出口。
头顶被摸了摸,她听到男人的回答,“我去林子里找找。”
“会有猛兽么?”宣槿妤担心地揪住已经站起身的人的衣摆。
“他们方才抓了不少兔子。”苏琯璋指了指飘来肉香的方向,“兔子这么多,想来野兽不会太多。”
好像也有些道理,宣槿妤不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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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的规矩,慢慢松开了手。
可人当真钻进山林,消失在视野尽头。
她心里成功折腾到他的雀跃好像又消散不少,宣槿妤只觉胸口烦闷不已。
“莫担心,”许玉娘安慰她,“璋小子身手不错,抓几只鸡而已,不会有危险的。”
谁担心他了。宣槿妤下意识想反驳。
但对上婆母温和含笑的眉眼,便只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小婶婶,看我。”
宣槿妤看过去,便见彤姐儿冲她做了个猪鼻子。
眉眼精致的小姑娘,做起这样的动作来没有半点忸怩,宣槿妤被她逗笑了。
见小婶婶终于笑了,彤姐儿得意地笑了起来,惹得一众弟弟妹妹争相模仿。
“小婶婶,看我,看看慕哥儿。”
“小婶婶,也看看我,我也会。”
……
最后,连最大的启哥儿也看得意动,抛却稳重加入弟弟妹妹们的“争宠”中。
“哈哈哈哈哈。”大人们都笑了起来。
“小公子去哪儿了?”
几个孩子玩得正欢,王虎忽然走了过来。
“小叔叔去给小婶婶抓鸡吃了。”慕哥儿朗声回答。
王虎脸色顿时便变得不好看起来,只看了一眼盯着他的天真孩子,他还是缓声道了声谢。
“不客气的。”慕哥儿摆了摆手。
“为什么没人和我说一声?”王虎抓住路过的一名禁军,冷声问。
禁军被他问得发懵,“大人在说什么?”
王虎看着一脸茫然的下属,很快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便放了人,“没什么,去忙吧!”
那名禁军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小孩子最是能体察大人的情绪,慕哥儿敏感地察觉到这个大人不高兴了,便转身回到伯祖父身边,抓住了他的大手。
苏声捏了捏他软面团儿一样的小脸,“慕哥儿不和哥哥姐姐们玩儿了?”
慕哥儿将脸贴在他怀里,蹭了蹭,却没有应声。
苏声揽着孩子小小的身子,大掌在他后背摩挲着,“可是害怕了?”
这么个小豆丁,近些时日可遭了不少罪。
慕哥儿不说话,将脸贴在伯祖父胸膛,小声说道:“伯祖父,我不怕,但我不喜欢他。”
他虽然小,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他们原本好好的,就是这个大人,带着一堆人骑马来,然后娘亲和大家都不高兴了。
他方才好心回答这人的话,却换来人家一张臭脸。哼,他也不高兴了。
“伯祖父,我有一点点生气。”他嘟哝着。
小孩子自以为很小心,但近处谁没听着?连正要走的王虎也都听见了,他脚步一顿。
苏声开口,声音不高不低,“王千户,虽我苏家人被流放了,但并未定罪。我儿不过去附近林子里抓几只鸡,也值得你如此费心?”
王虎脸色更差,这苏国公明摆着就是在指责他在提防他们。
“在下不敢。”他勉强回答了一声,快步离开。
宣槿妤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只觉得胸口越发烦闷。她拿过水囊喝了一口水,勉强压下了胃中翻腾的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