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妇为妻》
1. 第 1 章
日光斜打西窗,沿途倾洒在池中觅食鲤鱼的红金鳞甲。
粼粼金光,数尾鲤鱼张着扁圆的嘴,鱼尾晃荡出澜漪,起伏的水面倒映出一张略带愁色的白净玉容。
“夫人,您不能因失忆就躲着大人。虽然失忆了,但日子还要过下去。一次二次不打紧,次数多了,便是再满腔情意也要泄了气、寒了心。”
“夫妻感情可经不起这般冷淡和疏远!”
怀玉眉尖儿更紧,姚嬷嬷这些话可是说到她痛处和忧虑上来了。
据她的夫君,董郢所言,她在游湖途中,不慎扭伤脚摔进水中,脑袋碰到岩石,昏倒了过去。
落水醒来后,怀玉缺失了将近半年的记忆。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怀家,她的闺房里。
可现在,她身置上京,竟然和六年未见的未婚夫成亲了。
她丝毫不记得这接近半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后脑勺和腿都负了伤,修养了好几日,怀玉今日才能下榻活动,头上的裹伤布也是昨晚上才拆下来。
想到缠绕在他宽大掌心的白色布条,怀玉更愁了。
昨晚董郢坐在床沿,长条裹伤布一圈圈搭落在他掌中,他扶住她的肩,查看她后脑的伤口。
回身时,手未放,甚而向里愈握紧握满,姿势亲密,浑似她倚靠在他的臂膀。
伤了脑袋的怀玉迟钝得一片空白,半晌,她羞赧地轻轻唤了他一声。
男人一动不动,定定瞧着张阖的红润唇瓣,从喉间挤出个“嗯”,字音溢出唇齿,他突然间低头。
呼吸相闻,怀玉慌张地避开了脑袋。那温热干燥的唇便落在了渐渐飞上云霞的颊腮。
她愣了一瞬,从董郢胳膊底下钻了出来,扭身面向墙壁,用稍凉的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颊降温。
他们两个多月前成的婚,正值新婚如胶似漆,甜甜蜜蜜之际。自己的妻子却失忆,不得不搬进书房,不能进行亲密接触,这显然有点为难新郎官了。
怀玉叹口气,漫不经心地撒下铒食,张嘴嗷嗷的鱼儿争先恐后地抢夺。
水珠飞溅间,她的声音有些沉闷。
“我不是故意的,可我还不习惯。”
香露是新采买进府,安排在夫人身边的侍女。进漱石院前,姚嬷嬷耳提面命府中规矩,以及夫人身子状况,提点她莫要走上一任被赶走的侍女的老路。
她七八岁就进大宅院当起丫鬟,几经辗转,耳濡目染,看多了后宅的鸡毛蒜皮,争宠暗斗。香露深知只有夫人和大人恩爱和睦,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才能过得舒坦。
对于夫人的烦忧,香露在一畔听得认真,忽而灵光闪过,一拍脑袋:“夫人,您别忘了,您和大人自小相识啊!”
姚嬷嬷拍了拍大腿,方向明了:“香露说得对!大人与夫人虽有多年不见,可打小的情意真切。您要是不习惯,不妨多和大人回忆儿时,拉进彼此的距离。”
嘴皮子上下动得飞快:“夫人也要主动关心大人,不能只大人主动。这感情,就得你来我往,才能经营得好,只有一人使力,迟早有一天要累。”
提到儿时,怀玉眉眼舒展开了几许。
可下一瞬,她又想到昨夜。
六年不见,曾经的少年褪去青涩稚气,浑厚汹汹的雄性气息像是要把她囫囵吞下去。
怎么变化这般大。看她的眼神像是饿了很久,终于看到美味的食物一样。
无端让她有点紧张,下意识躲了开去,不知道该如何和他相处才好。
但姚嬷嬷有句话说得有理,这夫妻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平心而论,董郢近些日待她周到体贴,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见她失去记忆,对夫妻身份尚未适应,于是一直宿在书房抱素斋,对她的伤势更是亲力亲为,每次都要亲自问询郎中情状。
便是昨日意外,他也向她诚恳道歉,惭言自己未能克制,鲁莽了,并向她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反观她,这几日只顾沉浸在失去记忆的茫然和得知成亲的震惊中,确实不曾关心过他,不曾试图了解他,问一问这六年间他过得如何。
怀玉当然是想好生过好日子的,和这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夫君。
姚嬷嬷还在出主意:“夫人,我们可以循序渐进,比方从肢体接触……”
怀玉抑着羞涩,听得若有所思。有什么好害羞的,她五岁就认识了他,两人婚约更是未出生前就定下的。
董家搬至上京前,她和董郢怎么也算得情意相通。
十几岁的年岁,两方父母皆默认小儿女培养感情,他还胆大到偷偷亲过她。
不过是六年不见,不过是未婚夫成了枕边的夫君。
可他还是当年的大哥哥啊!
怀玉这般想着,暗自为自己打气。
“阿缘。”
闻声,怀玉扭颈回头,看到长身玉立的男人,又惊又喜:“大人,今日回来得早。”
转而吩咐噤声的姚嬷嬷和香露,快去传晚膳。
昂藏身影已至跟前,董郢垂落视线,瞥过白细的指,冠玉无暇的面容含了笑。
“手里。”
怀玉疑惑不解,满头雾水地打开虚握的手心,赫然摆着几粒鱼食。
怀玉赧然地抿唇笑,她都给忘了,他怎么发现的。
鱼食放回盒里。
随即,董郢掏出干净的帕子,似乎想牵住亲自为她擦拭,几毫之距,手指堪堪悬停。
他将丝帕递过去:“擦一擦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怀玉总觉得柔软的帕子上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
如果她没有看错,方才他收回手时有一些失落和怅然。
那丝情绪溜走得很快,却惹得怀玉更加愧疚。昨夜的事情会不会使他受伤了。
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她,她也难免会伤心。
“今日可有什么不舒服?”
怀玉回神,蜷了蜷手指,摇摇头:“头不疼,走得也好。”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好听:“不舒服要告诉我。”
怀玉点头:“好。”
她早擦干净了手,帕子捏在手里,起了数道褶。
“帕子脏了,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没关系。”
他回答得很快,又突兀地停了下,盯着她头顶的珍珠发簪,起了新的念头。
董郢微微勾唇,出口的语调略略低落。
“如果没有这桩意外,我现在应当在用你为我绣制的手帕吧。”
她猛地抬头,如了董郢的意,捕捉到了正确的重点:“我,答应你了吗?要给你绣手帕?”
恰到好处的伤感落寞,渐渐被董郢掩饰,他故作谅解:“没关系,你亲手做的,我等多久都愿意。”
怀玉不好意思起来,手里的帕子都变得烫手。
果然,还是要尽快恢复记忆,不然只有董郢一个人记得,倒像是她违约成了负心人,得多伤他的心啊。
怀玉立时补救:“明天,明天我就着手给你绣。”
董郢似乎迟疑了会儿,最终还是揉了揉她的头发,时间很短,不过几息。
怀玉都没能反应过来,头顶的手掌已经离开,耳边却钻进一句笑语。
“多谢娘子。”
“不,不谢。”
怀玉红了耳尖。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娘子,怎么简简单单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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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嘴里出来,浸了糖浆似的黏糊糊的。
晚膳丰富,怀玉病初愈,正是要补身子的时候。
董郢连续为她舀了三勺虾球,将青瓷盘堆了一半。
见他还要继续,怀玉忙说:“够了。”
董郢放下玉勺:“多吃些。”
怀玉点头,犹疑着给他夹了筷鸭肉。
“你也吃。”
董郢定定看了两眼碗里的酱鸭肉,嘴角弧度更大:“好。”
原本属于兄长的待遇他也能享有了。
原来如此令人愉悦,喜欢到,恶劣地希望她能一直失忆下去。
六年间,董郢的变化还是很大的。
先前怀玉不曾多留意,现在想,她应该早些问一问,表示她的关心。
所以在吃完一口鲜嫩的虾仁后,怀玉问他:“你的病好了吗?”
他微顿。怀玉想自己是不是太直接,让他忆起了痛苦的回忆。
她只见过一次犯病的他,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小时候董郢,不,那时候叫董骞,还没有改名字。可能因为自小身体有疾,他不是活泼的性子,却会在一旁耐心陪着怀玉玩耍,时间久了,不苟言笑的脸上也会因怀玉逗他而出现浅浅的笑。
但和平日完全不同,生病的他像是快要枯萎的草木。
了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上,气若游丝,苦涩的药味冲鼻。
肯定很疼很难受,她在那里待了一会儿,就觉得被药腌入了味。这药可真苦,心理作用下,便像感受到了四肢哪哪都有点疼。
她正要弥补两句,听到董郢的声音:“大致好了,但不可避免留下了病根子。”
毕竟病了十几二十多年,总有那么几丝顽固的病气钻了骨髓里,这再合理不过。
藏不住情绪的姣好面容,浮出共情的心疼。
短短语句中,不知怎地,她仿佛听出了一种“终于问他了”的松懈。
怀玉再次羞愧,她应该早点关心他的。
董郢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改名字就是为了替身换命。到上京后,父亲遇到一个头戴方巾的巾门,神医给出此法子,当时只是寻医无门试一试,未成想当真一年比一年更好了。”
怀玉一幅解惑了然的模样。
当时,她刚醒来,在失忆情况下喊了声“董骞哥哥”。
董郢神色不变,只面容端肃地纠正称呼。
许念及她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六年前,于是他又体贴地让她随心,虽改了名,但愿意叫哪个都无妨。
怀玉乖巧点头,默默红了脸。她怎么会叫大名呢,她以前叫他“哥哥”,这次带了名字也是觉得太久没见,两个人都长大了,哥哥二字是不是有些亲昵。
后来得知已经成了亲,再叫哥哥好生别扭,又不是兄妹或情郎。合该叫声夫君,但她失忆,一时有些叫不出口,于是跟着下人称他“大人”。
谁知改名还有这一层意义,怀玉庆幸,幸好没有再叫。既是替死的名讳,还是不要叫的好。
怀玉安慰:“总会更好的!”
小脸上神情认真,单纯可爱,他说什么就信什么。
好生动鲜活的阿缘。
像半年前刚到董府的时候,一个被保护得很好,单纯善良,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很想叼走藏起来,但这次要小心,不能再把胆小的小兔吓跑。
深情的一双墨色桃花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直看得怀玉脸有点热。
她以前是很喜欢他的,六年过去了,这张脸还是这么完美切中她的审美,符合她的胃口。
缺失记忆的怀玉想,他们可能、大概应该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2. 第 2 章
怀玉咬唇,瓷勺无意识地拨了拨粳米莲子粥,她想起来紧要的事情。
未至出嫁,母亲也不曾多说,可给公爹婆母请安这种礼仪规矩她却知晓。
她的大嫂刚进门的时候,每日晨昏定省,还是母亲嫌折腾,小家小院的,何必恁多规矩,省了日常请安的环节。
她真真是没个成亲的自觉,不仅没有适应夫君,还将长辈忘得一干二净。
算了算,董夫人大约已经走了七八年,董府人丁稀薄,一代单传,只剩下董伯伯和董郢。
怀玉斟酌:“董伯伯……”那声公爹比夫君还要难说出口。
“他住在何处?我最近都没有向他请安,会不会失了礼数……”
“不必担心,父亲致仕后追求清净休养,常住别庄,并不在府中。”
自年前,皇帝破格提拔董郢入了翰林,董继祖全然退了下来。
面上神情不显,董郢在心中冷笑。
闻言,怀玉心口松了松。
她只见过寥寥几次董继祖的面,蓄着胡子,虽满面笑容地夸她几日不见又长高了、变得更漂亮了,但怀玉看着吹飞的胡须,仍然有些胆怯。
更莫说,她如今失忆,还真不知该如何变换成儿媳的身份相处。
“不要光顾着说话,你病刚好,要多吃些养身子。”
董郢夹了两筷子时蔬过去。
怀玉腼腆回笑,左颊的小酒窝跟着展露。
她乖巧地将青菜吃得干干净净,小兔牙时隐时现于软红的唇肉。
董郢克制地多瞧了两眼,又为她添了一筷子青菜。
吃过晚饭,两个人在院子里纳了会儿凉。
星辰灿烂,夜风习习,躺在竹藤椅里的怀玉舒适地微阖眼。
她好奇他们之前的相处:“我们以前也会这样什么都不干,一起吹风看星星吗?”
董郢默了瞬,反问她:“你喜欢吗?”
单边酒窝缓缓浮现,酿进一泼月色。
“喜欢。”
一个人无聊至极,这夜空二十年无甚不同。
他现在能够坐在这里,不过是因她第一次主动,留他多待片刻。
然而,若是两个人——
想一想,好像还算有趣。
于是,董郢一本正经道:“以前你很喜欢倚在我怀中。”
不疾不徐,叙述平缓。
星汉朦胧,间或虫鸣,两个人无声对望,一个坦荡,一个怔中带羞,气氛倏然变得旖旎起来。
怀玉悄悄错开目,揪着襦裙。
奇怪的是,她莫名想到他抚在肩头的手掌,还有横在身侧的结实手臂,心里泛起一些说不清的古怪。
他又给她一种侵略感,然,面前男人依旧如玉般温润。
这种不时的矛盾割裂,恍若错觉,想不通的怀玉只得归为是因为少了记忆。
这不是长久之事。少了记忆,之于怀玉自己,像缺了一角,浑不自在,对董郢来说也不公平。
她些许懊恼,脸上神色坚定,认真看着他,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我会努力尽快想起来的。”
她自顾着急,自然没有注意到如水夜色下,董郢眼底一闪而过的晦沉。
董郢背诵一般流畅不假思索地说着贴心的话。
“不着急,阿缘。郎中说要顺其自然,强行回想不利于身体恢复。想不起来也不打紧,我们可以从头开始,重新创造属于我们的记忆。”
怀玉两眼亮如繁星,重重点头,对于夫妻生活有了底气和盼头:“嗯,好!”
董郢移开目光,假话说多了难免露馅,他站起身:“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
他肯定是不留在漱石院,一如既往要回书房。
怀玉起身相送,躺久了受伤的腿却使不上力,她撑着两边扶手,眼前就伸进了一只手。
她一怔,隔着薄薄衣衫拽住他的胳膊,下一瞬,由他反握住手腕。
一股巧力拉扯,眨眼间,怀玉已站起来,身子晃了晃,被手臂上那只大手稳稳地握住,没有跌进他的胸膛。
待她站稳了,那只手又迅速背于身后。
董郢:“我走了。”
走前在她脸上看了好久,最终什么都没做,只重复说了句“早点休息”。
那流连的目光,乃至怀玉泡在了热水中,好像还能感受到灼热。
她撩了抔温水,水珠顺着白皙纤细的手臂滑落。
他的手好大,一手就能握住她的胳膊。
“大人极为疼爱夫人呢。”
“正是喜欢,男人才忍不住想碰触,更别说大人和夫人新婚蜜意。他要是对夫人没有感觉,那夫人才是要担心。”
不知是热气蒸腾的,还是姚嬷嬷直白的话,怀玉觉得有些热。
“所以说,夫人还是要早日习惯,男人憋久了也会出问题。”
“啊?”怀玉扭头:“什么问题?”
她还停留在怀家捧在手心的深闺小姐,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姚嬷嬷一愣,神神秘秘,意味深长:“夫人这也忘了?”
但见怀玉眨着清澈的杏眼,活像一泓山涧清溪,不含一丝杂尘。
姚嬷嬷手里继续抹着发油,叹口气,心里却有了主意:“改明儿我给夫人寻几个册子。”
怀玉后知后觉明白了,虽一知半解,但母亲不是没有和她提过几嘴,有时候大嫂红着脸和母亲房中谈话,她也偷偷听到几句。
她面皮薄,一脸羞颜,进度还没有那么快吧。
“不用了,还不需要吧。”
烛光摇曳,水珠在雪白的肤上折射莹润光泽,肌体呈现淡淡的绯色,端的仙姿玉貌,尽态极妍。
姚嬷嬷心道,这般娇艳欲滴的美人儿,大人如何能不百般怜爱,万般疼惜。
“早晚用得到。夫妻之间,这是顶顶重要的大事,夫人和大人又不是没有行过周公之礼,可夫人现在记忆倒退了回去。那就要重新了解,其实也是找回夫人原来的记忆,又能为往后做好充足准备,以免出差池。”
虽然有些她还没想清楚的怪异,但好像也是那么一回事,如果没有失忆,那她定然是懂的。
怀玉不言语,肌肤上粉泽更甚,算是默认了寻册子的事。
熄烛入睡前,怀玉险些忘了大事,嘱咐姚嬷嬷:“我想给他绣个手帕,嬷嬷,你明个儿将府中的布料找来,若是不行,我们就去街上铺子里买。”
姚嬷嬷连声应下:“好,夫人,我去安排。”
*
回抱素斋的路上,吉风硬着头皮凑上前。
“大人,老爷务必让您去一趟,说您倘或不去,他就只能亲自来府中找人。”
这是董继祖第四次来叫董郢。
董郢冷嗤一声,沉着脸,步子迈得大,走得快,袍摆曳出痕迹。
别庄。
董继祖用拐杖连续重力敲击地板,气得吹胡子瞪眼。
“我老了,叫不动你了!还得三番四次地请!”
董郢不为所动,斟茶浅酌。
“我说过有事让吉风去办。”
“他来办?你这是打算再也不见我?就为了那个女人?!”
董继祖气不打一处来,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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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忍得五脏肺腑颠三倒四的难受。
他敲着拐棍喝斥:“因为那个女人,你兄长至今昏迷不醒,你还要把她留在府中!”
董郢不悦地皱眉,茶盏落在桌面,凉凉睨去一眼。
“我的事,不用你管。”
人已经离了椅。
“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府了。”
“站住!”
董继祖抚了抚起伏的胸口,语气稍缓:“骞儿昏迷不醒,不是办法,你去派人把鹿半仙找来。”
董郢讥嘲:“昏迷又不是死了。先前病痛难以入眠,现在无人打扰,可以安心睡觉,岂非好事?”
董继祖气得心悸手抖,抬起拐杖照着肩背抽过去,用力之大生生带出劲劲风势。
他老了,但多年前那个跪在他脚下哀哀乞求的小孩,已经成了长着尖锐獠牙利爪的危险猛兽。
董郢攥住拐杖甩落,他冷眼看着董继祖后退跌进椅中。
“人参雪莲吊着命,董骞死不了,你急什么。”
颀长身姿融进夜色,野兽蛰伏,收起了危险的獠牙。
“老爷。”良久,老奴来福躬身唤了声。
董继祖坐在圈椅里,双手搭着拐杖,一张脸隐在半明半暗的烛光。
不,他从小就会装得软弱无害,实则,鬼蜮人心,一直是个长着锐利爪牙的小兽。
董继祖按了按疼痛的额穴,疲惫地后靠在椅背:“让手下加紧找。”
*
绣房的郑嬷嬷为首,领着一干侍女送来了绫罗绸缎,另外,还有两本绣纹纸样。
“新一批成衣后日给夫人送来,簪花首饰之类明日就能到府。”
怀玉诧异,她衣橱柜里满满当当,妆匣中翡翠金银皆不缺,何需再要一批,更没有地方安放。
“大人的吩咐?”
郑嬷嬷颔首:“领大人之命,将每季上京城中的新品、风靡衣饰,送至夫人这里。”
怀玉惊到愣在当场,差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好,辛苦了,下去吧。”
他们这么有钱么?她哪里穿得完、戴得完?
香露的开心溢于言表,给自家夫人斟上新茶,言语轻快,由衷地道了句:“大人对夫人真好!”
“少时青梅竹马,如今鹣鲽情深,夫人与大人实乃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姚嬷嬷打着浓浓的官腔一溜儿说完,又在一边语重心长。
“夫人万不能因失忆小舛,错失良缘!”
姚嬷嬷与香露一般无二,都是新遣到她身边伺候的。怀玉起初不免疑惑,即便她因董府派人亲自去接,没有跟随丫鬟,那她在董府生活了半年之久,身边怎地竟连一个熟识的下人都没有。
后来才知,在她出意外后,董郢勃然大怒,府中清换了大半的仆役。
怀玉心情复杂,这并不能彻底解答她心中的疑惑,然她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姚嬷嬷和香露热情,与她熟络得不似新主仆,恰巧减少了怀玉对于陌生环境的不适,渐渐的,她也把这事遗忘了去。
听了两人的话,怀玉不由反思,董郢有心至此,她是不是应该多主动点儿。
挑布料时,念及董郢给她的手帕是软滑的丝绸,想来他用的习惯,怀玉最后选了月白的杭绸。
绣棚上丝绸绷紧,墨绿的丝线在尾端落针。至于图案纹样,怀玉选取了不易出错的松鹤。
见托盘还有一些琉璃珠,各色丝绦、玉片等装饰小物。
她想了想,又要了耐磨挺括的缎子,打算再给董郢做个腰带,也是一份回应的心意。
3. 第 3 章
下半晌时候,院外管家媳妇求见。
“夫人万福,这是本月府中账册,您过目。”
怀玉端坐正色。
被叫了多少声的夫人,此刻显出当家的实感——她是他的妻子,为他执掌中馈,管理内宅。
后头几个丫鬟怀里各抱着一摞子账本,粗略估计,少说二十多本。
董家单传,不涉及各房开支,她还以为府内账务应当简单。
好在家中时和母亲学习了许久,她心中有数,左不过费时了些。
怀玉指了指:“放桌上。”
丫鬟们秩序有加,依次堆叠。
管家媳妇躬身站立,事无巨细地讲述账本分类,汇报本月的主要开支。
怀玉翻开最上面的一本。她没了记忆,对于董府开支不了解,是以看得认真。
她让香露给管家媳妇看座,时不时问询账本细节,得到对方对答如流的回复。
约摸两刻半钟,管家媳妇退了下去。
厚厚的账本没有一并带走,仆役工钱,厨房采买,绣房用度,朝廷赏赐等等,怀玉都一一查看,又用了一个时辰。
天幕微垂,香露已经磨好了墨,怀玉在尾处批朱,总算结束了核对。
她累得猫儿似的伸了伸腰肢。
前几天躺在床上安逸得紧,病好了事情也一应堆到了一处。
府中账务按例月底最后一日审查。
怀玉情况特殊,受今早吉风嘱咐,管家媳妇提前两日携账本来漱石院。
商铺田产相隔一日,在每月初二到府汇报,这样怀玉还有三天的时间熟悉账务。
从管事媳妇口中得知,即便失忆前,因商铺调整等事宜,她还没有见过,初二将是她与各个掌柜的初次会面。
怀玉颓了颓肩,容自己愁眉苦脸一会儿。
刚才沉浸不觉,这一歇,头颅里像有把小锤,一下一下毫无章法地敲击。
怀玉难忍得扶了扶额。
香露眼色极佳,取个软枕垫在怀玉腰后,力道适中地为她按摩。
许是脑袋还未恢复完全,思考久了有点头疼,连着眼睛也涩痛。
好一会儿过去,一阵阵绵密的痛感减消,怀玉轻轻抬手。
香露停了手上动作,不放心:“夫人,可需要寻郎中过来?”
“不必,现在好多了。”
这情形,看来不能操之过急,手帕小巧可行,腰封只能暂且放下,等过了初二再开始。
*
董郢官任翰林学士,今晚于宫中玉堂夜直。
子时已过,银叶防风灯烧了半截,杨宗领回今夜的醒神参汤。
杨宗坐到他身边,甫一落座,忍不住打个哈欠,眼角溢出泪花。
他甩了甩头,看向照着烛灯校勘文书的董郢。
身姿挺拔,坐如老钟。
心里佩服,禁不住感叹还是陛下睿智英明,有先见之明。
从直学士院到翰林学士,一般需得两到三年,甚而五年之久。杨宗至今都记得当年自己足足熬了两年零三个月,这已经是同辈里顺当的。
而董郢只用了大半年就由皇帝破格提拔为正任学士。
翰林院任务重,神经紧绷,日夜颠倒,大多老学士们都有程度不一的眼疾,昏厥猝疾发作的亦是隔几年都会遇到。
他们一群体虚病残的老东西,着实需要新鲜血液进来。
杨宗掏出碗,倒满御药房送来的提神参汤。
转眼一看,董郢仍目不转睛翻着文书。
杨宗感慨,董郢这个例外的“后进”,直院时便是勤恳,正任学士更是一丝不苟。
今夜原不是董郢,只是与他搭伙的史旭生了急病,董郢代为夜直。
“白直夜直连着转,还是得你们年轻人吃得消,要是我,撑不到明早就得晕在玉堂里。”
杨宗倒了一碗递给董郢。
“你也歇歇眼,喝点儿参汤提提神。”
“多谢杨大人。”
杨宗倚着背靠椅,眯着眼喝了几口参汤,躺在那感受着滋味,觉得自己终于回来点儿生气。
他掀起眼皮看着放松下腰背,捧碗喝汤的董郢。
想着话茬子提神,脑子转了个来回,他问:“你娘子伤可好了?”
董郢放下汤碗,八风不动:“内人已无大碍。”
提起董郢的婚事,在翰林院也是美谈一桩。二十多年的口头之约,步入仕途,门第差距之大,却依旧重情守诺,坚守婚约。
年前成了正任学士,年后就着手将人接来上京完婚。
陛下欣赏重情重义之人,当即御赐了金银珠宝,成亲当日派身边大太监前去送贺。
杨宗三十有七,家中三个儿子,现今年龄大了,没个女儿就成了他心中的遗憾。
作为过来人,他给出建议:“马上就是而立,得抓紧时间生个孩子。”
董郢笑而不语,向来冷峻端持的脸上罕见柔和。
看得杨宗啧啧:“哪有而立的样子,年轻俊美,仍像弱冠之年。”
灯烛噼里啪啦地炸响,晕黄中泛了点儿红。
董郢的婚事操办得低调简易,家中并无亲戚,只宴请了几桌同僚。
“弟媳知书达礼,柔嘉维则,你可得珍惜眼前人。不远万里嫁到上京,昏礼时父母不在,往后也难见几面,只有你是倚仗。”
董郢虚心纳下劝诫。
别人家的事,杨宗他一个外人哪里插得上嘴,方才是兴起,参汤喝了一碗,这会儿也不便再多说。
杨宗最后打趣:“下个月的宫宴,你也是可以携家眷参加的人了。”
天边翻出鱼肚白之际,董郢在历簿上签字,下值回府。
马车辘辘,董郢闭目小憩。
驶进董府后,吉风打帘往里瞅了眼,犹豫着往哪里走。
他的动作轻而甚之,不想惊扰,然男人下一息还是睁开了眼。
“大人,去书房还是夫人那里?”
董郢再度合上眼,捏了捏酸胀的眉心,薄唇轻轻掀阖:“漱石院。”
辰时刚过,怀玉躺在床上赖了会儿。
听到外面姚嬷嬷和香露的问安声:“大人。”
她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当真是董郢过来了。
怀玉腾地坐起身,捞过小衣。
“夫人还在睡?”
她一心二用,没有听见姚嬷嬷怎么回的。
怀玉以为董郢该走了,想法将将冒出个尖儿,像是为了反驳她。
门扉打开了。
接着,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很轻,不会打扰到睡着的人。
实际上,若非怀玉留心外间动静,她便是醒着大概率也不会发现。
但她现在不仅发现了,她垂下眼看了看。
她还衣衫不整。
怀玉扯紧敞开一条缝透气的床幔,慌忙系着小衣。
越急越乱,后面那根细带怎么也系不上。
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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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玉珠相碰,隔着纱幔模模糊糊看到半边身影。
“先别进来。”
董郢停步,手臂垂在身侧,珠帘顺势放了下来。
他驻足在珠帘外面。
“醒了?”
“出了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没事,稍等我片时。”
董郢平声:“好。”
他退后两步,抬手招香露进去看看情况。
门未关,夏日炎炎,屋里窗户支开半扇,偶尔有风吹进来。
幔帐往旁边撩开。
一抹雪白就这样闯进视线。
床榻里的人儿,背着身子,赤膊后举,素手里紧紧拽着两根藕粉的细带。
光裸瓷白的后背,就在这瞬息间,晃进他的眼中。
不过一息,复藏进密合色的纱帐。
怀玉担心让他等得太久,匆匆换好了裙衫,洗漱一番,发髻却是来不及,只好一根青玉簪松松挽起。
到她至明间,檀木桌上已经摆好了早膳。
伴随淡淡的清香,她坐到他对面,董郢稍抬眼就能瞧见长长睫毛下,那双清澈的眼睛。
此时,她粉黛未施,正仰着出水芙蓉般的小脸对他歉意道:“不知道你来了,没来得及收拾。”
他们之间总是客气。
董郢压了压心思,面上温和。
“是我考虑不周,一大早扰你清梦。”
“没有没有。”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耳后,声气儿很小,仅他们二人听得到的大小。
“我醒了的,只是犯了懒症。”
说罢她飞快瞅了瞅门口侍候的姚嬷嬷、香露和吉风,怕他们听到了笑话。
这种事,纵然在闺阁,也不是能往外说的事情,何况她已经嫁为人妇。
俏皮可爱的模样实在赏心悦目,她愿意同他说这些话,董郢自然乐意之至。
心情愉悦明朗,一身的疲累似乎也随之清扫了些许。
他笑了笑:“你是府中的女主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怀玉也笑,她现在觉得自己是很幸运的。与长辈不住一处,不用早起请安,整个董府只有她和董郢,没人管束着她,她好像睡会儿懒觉也不是不行。
只是下次还是得记着,最好不要犯懒,再出现今日这样尴尬的场面,那可怎么是好。她也不是不懂规矩的毛头丫头。
早上的粥菜一贯清淡。
见董郢几乎未动筷,怀玉心里纠结着,终于下了决心主动为他夹菜。
“这个火腿片味道不错,你尝尝。”
她期待地看着他吃下去两片薄薄的火腿片。
“嗯,好吃。”
怀玉莞尔,左边的酒窝不偏不倚,不深不浅,为她添几分乖巧甜美。
但是很快,怀玉发现他状态不好。
仔细瞧,却见眼底青黑,眼仁里布着几道红血丝。
怀玉惊讶:“你昨晚没有休息好?”
董郢未张口,吉风先一步回道:“大人昨晚夜直,今早从宫里回来,直接来了夫人这里,想陪夫人用早膳。”
怀玉吃惊,他没有多和她说官职上的事,她只知道董郢昨天白直,昨晚没回来也以为是有事晚归。
她有点生气,又有点心疼和愧疚。
“你快去睡一觉吧。”
董郢看着她气恼的表情,不知在恼谁,停了少顷,他只轻声问。
“能不能容我歇在这里?”
4. 第 4 章
尾音方落,董郢又接了句。
“书房路远。”
像是解释。
这等时刻,怀玉怎么还有心思细究从漱石院到书房到底需要多久。
她根本不知道抱素斋在哪儿!
怀玉瞬间情绪低落。
她理所当然地认定他晚归是因政务,虽然实际上的确是公务原因,但和她想的谬以千里。
她觉得她不该过问他,便是今早他来了,她也没有想过问一问他。
熬了一宿,早膳没有胃口,她还给他夹东西,使得不忍拒绝她的董郢强忍着吃下。
她低耸着脑袋,垂头丧气,深觉自己做错了事。
不知几时,头顶缓缓覆盖了力度。
董郢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似读懂了她的迟疑和顾忌。
“抱歉,以后有事一定遣人告知,你是我的夫人,有权知晓我的行迹,是我的问题。”
怀玉抬起脸,也反省自己:“是我不好,我应当问你。”
她一仰头,他的手在上空顿了顿,又落回去揉了两下,然后了无痕迹地收回手。
“好,那我们都改一下。只是,眼下更要紧的是——”
怀玉睁大眼,神情认真地看他,等他说出下句话。
董郢被她逗笑,他疲惫地扯唇笑:“我现在有些累,阿缘,可以许我在这里睡一觉吗?”
本就是他们的房间,当下被她一人独占,还要委屈他住在书房。
怀玉哪里能够拒绝,忙催他:“你快去睡。”
纱帐揭开又拉回。
身置期间,馨香环绕住他纷纷扑进鼻端。
她就是坐在这里系着细带。
白似新雪,在眼前临现。
董郢感到了一种满足感。
透过纱幔,可以看到他的夫人两手捉着裙子,轻手轻脚离开的身影。
适才的对话在脑海里重新上演,他没想到可以如此顺利。
他的阿缘,还是那么纯善。
他又生出几分嫉妒,不可抑制地去想,最初进府时,她也是这样与董骞真诚相待,想要做好夫妻的么。
不是问句,没有任何疑问。
他分明亲眼见识。
曾经嫉妒,现在她在他身边,只消回想,依旧嫉妒。
他偏头嗅了嗅她的枕面,属于她的味道萦绕周身,紧绷的心神神奇地得到安抚和放松。
董郢补觉的时间,怀玉一点没闲,开始看各个铺子的情况。
比她想象中好上手,大致看完了一半,怀玉起来站一会儿,又转去绣手帕。
松木枝没费多长时间,成功在午饭前绣好。
怀玉悄摸进去瞧了瞧,董郢还在睡。
没有派人叫他,怀玉让后厨备着饭菜,等他醒了能吃口热乎的。
午后,她重新拿过绣棚,她想在松木旁边绣两只鹤,一只溪边饮水,一只展翅。
更换丝线过程中,怀玉瞥到放在一边的锦缎。
那是预备来做腰带的。
怀玉灵光一闪。
腰带的尺寸是件重要事,到时候少不得还得为董郢裁量,可此际却有现成的。
她行到内室,床榻外的几案上堆着脱下的衣裳,最上面摆着的就是云气纹织锦腰带。
最开始怀玉起过担心,怕董郢当了大官看不上布带。
可搜刮一下几日的记忆,发觉董郢很少用玉带、金带,私居大多是锦缎或革带。
手里的锦带更是给她吃了定心丸。
她攥了攥,穿过明堂,径自到西次间。
姚嬷嬷看她手里拎着腰带,吃惊不解:“夫人,这是?”
“比量腰封的尺寸。”
姚嬷嬷哭笑不得,“夫人何不亲自为大人丈量?”
怀玉早为自己的羞怯找到合理的理由,她咧嘴笑:“这样给他一个惊喜。”
“嬷嬷你来帮我,香露你正巧回来,帮我拉直了腰带。”
提着茶壶回屋的香露只好连忙放到桌上,绕到桌后和姚嬷嬷一人一边扯平了织锦腰带。
怀玉比照着用软尺量好尺寸,一切妥当之后,折好腰带再次返回内室。
小心瞥了眼帐幔,将腰带放到最上面。
踅身往外走到珠帘前,蓦地身后响起声响。
是床幔被掀开的声音。
“阿缘。”
被抓包了似的,略微的手足无措,怀玉吸口气,转身。
“你醒了,饿了吗?我去让人传饭菜。”
董郢看着她心虚的小表情,眼睛都不敢看他。
他心中觉得好笑,暂且放过她。
“好。”
怀玉如蒙大赦般,急急出去。
董郢足蹬锦靴,下榻四望,思索她做了什么,并无所获。
一件件换上衣裳,最后要系腰带时停了下来。
腰带整理得平直不谈,他轻放鼻下,闻到了淡淡的清香。
和床榻里弥漫的味道一模一样。
“饭好了,快来吃饭吧。”
怀玉没有进去,在外面喊,几乎没有间隔的,得到他的回应。
董郢状似无事地正衣,施施然打帘而出。
他在餐桌前坐定,怀玉则坐在旁边的扶椅里。
怀玉偷觑两眼,董郢不仅脸俊俏,连吃相也是儒雅好看得紧。
打量的目光时不时在旁侧投来,他忍了片刻,禁不住侧目。
“在看什么?”
怀玉扬了扬册子:“铺子的经营情况和账目。”
带了几分娇嗔:“你应该和我早些说。”
委屈的模样在他眼中,化作撒娇的样态。
他只觉心房被羽毛蹭了蹭,有些痒。
“身体要紧。”董郢把册子拿过来,随手翻阅,放置在茶壶旁。
“不用紧张,自家的东西,慢慢熟悉即可。”
“后日就是了,我还没有经历过。”
前期准备得充分,她心里有底,见到各个掌柜时能够更加自若。
“我陪你一起。”
面容霎时呈现高兴之色,瞬息后收敛些许,怀玉尽力收着情绪望向他,眼底藏着不甚明显的期待。
“你,有时间吗?”
董郢翘唇,“有,我陪你。”
怀玉终于可以开心了,压在心底的石头落地了不少。
她的喜悦尽收眼底,散发着数不尽的生机活力,激起内心隐隐的渴望。
很想碰触她。
琼鼻樱唇,长而直的睫毛,软软的脸颊肉,还有凹陷的仿佛酿了酒的笑窝。
旬日前,他还能随时碰到,她还在他床榻,他们亲密无间。
手指在袖中微曲,他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不经意间看到针线筐里的绣棚。
“这是,要给我绣的手帕?”
怀玉点点头:“应该后日就能绣好了。”
他捧在手中看了看,指腹摩挲着墨绿的松枝,突然问:“我可以提要求吗?”
怀玉怔了下,心里咯噔,以为他不喜欢松鹤。
“你不喜欢松鹤?那你想要什么图案?我可以再重新绣制——”
他出声截断她跑偏的个人想象,说着自己的诉求:“松鹤很好,但我还想要在这里,绣个‘玉’字。”
“……”
董郢深深看着她:“不可以吗?”
她的耳尖红了红。
“……可以。”
*
初二这日,一共来了八位掌柜,同坐在议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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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怀玉和董郢坐于上首,八人左右各四,每个小桌上搁着一盘巧果点心。
硕大的冰鉴放于堂中,凉气阵阵,其间放置各类当季的冰镇水果。
掌柜们依次汇报本月账务,第一个是当铺的柴掌柜,他见董郢也在,看来是来给这位主母撑场子的,来之前对于这个出身低微的主母的不屑更甚。
于是,言语途中只往董郢那处瞧,汇报完毕也看着董郢。
谁知,董大人一个眼色未施与,悠悠然斟着茶,将茶递给身侧的夫人。
长相柔静的夫人,此时却一脸严肃,翻着账本停在某页,开口问他:“典当利息浮动不过三分,怎么唯独这人比上限还要超两分?”
柴掌柜打个摆,不曾想她会注意得如此细微。
他与那人曾有过节,逮到趁人之危的机会,便命小二报高,私自盘剥。
见夫人势要解释,柴掌柜一顿说辞糊弄过去。
夫人言辞犀利,细致入微,直逼要害,发问得他头冒冷汗,再不敢小视,谨慎忐忑作答。
全程董大人一字不发,夫人旁边的小盘子却是堆得越来越多,荷花糕,蜜饯,黄澄澄的去核杏肉,个儿大饱圆的紫葡萄。
“这些问题回去要立即整改,不可出现类似情况,否则只能请你走人。”
柴掌柜偷偷抹了抹汗:“是,夫人。”
董大人终于开口,碰了碰她的手臂。
“歇一歇嗓子,喝口茶,吃点东西。”
怀玉的确说得口干,饮了口茶,嘴边送来一半杏肉,似要亲自喂给她吃。
便是只有他们二人,她也不能就这样就着他手指吃啊。遑论现在屋里坐着外人,她怎么好意思。
怀玉伸开手掌,想要他放进来,但董郢毫无下一步动作,深邃的眼睛静静看着她,大有非他亲喂不可之势。
她已经能感觉到下面有人在看他们。
怀玉只想快点跳过这个环节,小心咬住果肉,避免碰到他的手指。
董郢一眼看出她的小心思,指尖轻动。
黄杏鲜甜,肉质软嫩,汁水在腔内漫开。
舌尖却仿若烫了下,一直烫到耳后那块娇嫩的肌肤。
她,明明很小心了。
怎么还是碰到了。
座下几人早在夫人食杏时就转移了眼睛,低头的低头,喝茶的喝茶。
直到听到浑厚的声音,董郢道:“继续。”
余下掌柜看清了状况,不敢小看怀玉,恭敬汇报本店账务。
没想到夫人如此了解各店铺经营概况,各个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答复。
一个时辰后,掌柜们离开董府。
怀玉长舒口气,一口气将杯子里茶水喝完。
拿眼偷觑董郢,她表现得应该还可以吧?
“阿缘聪慧有气魄,以后家中财务就辛苦你了。”
她被夸得开怀,笑得眼睛弯弯。
他忽地揉几下她脑袋,又撤走得突然。
怀玉看着修长的指节,想到刚才吃杏时候的意外,视线飘忽,挪开了脸。
*
“你那表侄子真与夫人相识?”
刘掌柜越想越觉奇怪,回到家中旋即问妻子。
“你表侄子虽也是一表人才,家世上却八竿子打不着。”
“我也不清楚,他那锯了嘴的葫芦,憋不出几句话。别管那么多,咱们收了银子干了事,就得了。”
她也八卦:“你快说说,董大人夫妻二人感情如何?”
现在想想,哪有托人问这种事的,但没办法,银子都收下了。
刘掌柜确信而坚定:“夫妻二人感情甚笃。”
“去信一封,告诉他夫人与大人恩爱有加,一切都好。”
5. 第 5 章
怀玉非常感激董郢能陪她一同会见各掌柜。
她看得出,他几乎不言和降低存在感,是全然信任她,交付给她。不仅如此,他还在旁边为她倒茶剥杏,伺候着她,可谓尽心竭力。
而她竟然不小心咬到了他!
误咬到他手指这件事,怀玉暗中观察了几次董郢表情,从议事堂到漱石院,他神色如常。
她揣摩了一路他会不会介意,见他无事发生一般,环环绕绕的羞涩和道歉的语句一一埋进肚腹。
那她也当做没有发生过好了。毕竟她不是故意的,而且他们是夫妻,也许他并不介意呢。
快至中午,两人说好一起出去找个酒楼打牙祭。
马车都停在了漱石院外,一小厮急里忙慌地来叫人,理应戌时上值的董郢当即被召回了皇宫。
她一个人也失去兴致,午后小憩后,窝在漱石院掏出了绣棚。
本来昨日就应完工,但绣房将新季的衣服首饰送了过来。董郢恰在漱石院,从旁鼓动她去试一试,看看是否合身欢喜。
新季衣服共七八套,数量不算多,又是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三个月才送一回,倒不如她想得那般浮夸。
他像是能读懂她的心声一样,每回都能在她未开口前,体贴解决她的顾虑,让她心安理得地接受。
手帕只剩个收尾,如他要求,在角落处绣了个小小的淡绿色的“玉”字。
怀玉在自己的名字上摸了摸,心里很高兴。
如果她没有失忆,他们应该会很恩爱甜蜜吧。
自她失忆以来,今上午的议事堂是她第一次踏出漱石院的外门。
她一直惦记着不知距离的抱素斋,心血来潮,决定出去看一看走一走,熟悉董府其他院落。
说不准,看到眼熟的景物,触景生情,她能想起来什么。
里间的衣橱空间不足,姚嬷嬷留在漱石院,等候新打的顶箱柜送过来,看顾下人放到合适的位置。
香露则随怀玉出门,过垂花门和石拱桥,前面拐个弯就是抱素斋。
匾额上提着潇洒飘逸的“抱素斋”三字。
闲散步行,要接近一刻钟。
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他日日来回走。
门外两个小厮伶俐,见人躬身问安:“夫人万安。”
抱素斋上下家仆几日前早已得过吩咐,夫人要是来了,可随意进出,需尽心伺候。
其中一个恭敬问:“夫人可要进去?”
怀玉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半开的窗户,透出整面墙壁的书架。
他应当就是在那处伏案读书,处理公务。
董郢不在,她进去做什么,路也记得了,等腰带绣好,亲自来送吧。
这般想着,没有再多待,只在走前忍不住问了句:“我以前来过书房吗?”
这一路景象,记忆没有刺激分毫。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走过这条路,看过路边的草木。
按理,她应该是走过这条路的,她难道不曾来过抱素斋?
这显然不太可能。
小厮二人对视,实话道:“回夫人,小人几日前新进府,并不知晓从前。”
这回答不是没有预设过,甚至很是熟悉,醒来的最初那两天,姚嬷嬷和香露也是这样回答她。
怀玉有些失落,没有再问,离开了抱素斋,携香露继续闲走,希冀能有哪怕一点的收获。
红紫的色彩泼洒在天边的云,晚霞成团成片镶嵌在天幕。
不知走到了哪里,已经看不见三两洒扫的侍从,前面还有宽敞的路,甚而不远处坐落着一个院子。
入目可见,高大的院墙和院内凉亭的飞檐。
不知为何,怀玉只觉心慌意乱,手脚发凉。
她紧紧盯着那围筑四合的院墙,脚下未停,一径向院落行去。
怀玉忍不住怀疑,失忆前,她是不是来过这里?
上涌的感受并不舒服,但她挡不住好奇,想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地方。
离得越近,心口越闷,她不得不止住步伐,捂着心口,缓解喘不过气的堵塞。
怀玉柳眉紧蹙:“这是哪里?”
香露见夫人好像不舒服,不由紧张起来,心道是不是路走多了给累到了,她们确实已逛了许久。
正在心里怪骂自己行事欠妥,乍闻怀玉问话,她愣了一瞬,看向灰扑的院墙。
香露虽也没有来过此处,但府中布局却是在入府时就培训过,她想了两息,大致猜到了地点。
咯噔一声,完了,她可能犯错了。
“曾听嬷嬷提及过,这里应当就是府中废弃之院,昌宁院。”
她变得几分古怪,觑去一眼,又飞快转回视线,将手掩在嘴边,小声道:“听说有怪事。”
怀玉惊诧不已,心头乱跳:“怪事?”
“奴婢不知内里,只说不能驱赶,容它在这儿,直到它想离开。”
这些都是第一天姚嬷嬷提到的,确凿地多叮嘱了几句,平日千万绕着走,不要来这儿。
她记得归记得,没有来过自然而然少份警觉,一个不察竟走到了这里。
怀玉不知香露的心路,她陷入沉思,不觉想到董郢说过的替身换命。
留恋不走的,莫不是那改换的“董骞”?
想法一出,一股寒意顺着脊背上窜,她打个激灵,小径骤然间都看着愈加幽森冷寒。
暮色将近,各种白日里不能出的东西仿佛挤在一堆,眼巴巴盯着太阳下山,只等明暗交际,跃跃欲试,闯出束缚。
应景的,墙角的绿丛里立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绣鞋调转了方向,怀玉按捺住心思,打道回府:“我们走吧。”
香露紧随在侧,不由摸了摸胳膊,平白生出鸡皮疙瘩,这地方是阴了些,以后不能再过来。
绿丛的动静却更大了,怀玉忍不住侧目,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一道身手矫健,虚焦的身影三跳两窜,从绿油油的草堆里弹射了出来。
“夫人小心!”
香露吓得瞳孔微缩,半个身躯挡在怀玉身前。
“喵。”
再定睛,一只狸猫花摇动着尾巴向怀玉走去。
香露拍拍胸脯,长松口气,吓死人了,原来是只野猫。
见野猫径直朝怀玉而去,她惊魂未定,又提起心:“夫人,别碰,小心咬人!”
然,怀玉已经蹲下身,手刚摸上它的小脑袋,狸花登时翻着肚皮躺在她的脚边,打起呼噜,尾巴啪嗒啪嗒敲着她的衣裙。
她喜欢猫,家中有几只,算不上圈养,都是流浪猫跑到了家里,既来了便喂食,猫吃饱了待一会儿就跑开,等待下一回,它们再次来找她,久而久之,也都熟知。
“小狸猫,你从院子里出来的?你是不是认识我?”
狸花猫“喵喵”叫,拿脑袋去蹭她的掌心。
谁不爱可爱毛绒绒的小动物,香露也蹲到旁边,小心翼翼摸了下狸花猫,它不像亲近怀玉一样亲近她。
这小猫只一味缠着夫人,尾巴都快绕到夫人手腕上了,香露合理猜测:“夫人以前可能喂过它?”
怀玉不置可否,如果她看见了它,肯定是要投喂的,曾经喂过它的可能性极其高。
这个可能让怀玉心情愉悦了很多,这样以来,除了董郢,眼前的小狸花也是她失忆前就认识的。
小狸花四只脚穿着白色小袜,小脸盘周正好看,花纹像云一样层层叠叠。
福至心灵,脑海里蓦地闪过文字,她压制着惊喜,点了点它的脑门。
“云斑,你是不是叫云斑?”
听到熟悉的名字,云斑舔了舔她的手,热情回应她的呼唤。
香露喜道:“夫人,你想起来了?”
零星的碎片在记忆深处沉浮,是她轻声唤云斑,喂云斑的画面,难以拼凑完整,她很激动,想继续往下想,却连碎片也消失了。
怀玉沮丧摇头。
但这是个好兆头,她的记忆在松动。
怀玉想将云斑抱回漱石院,但还未走到抱素斋,怀里安静的狸花猫突然跳了下来,绕着她的脚边喵叫着来回走了两圈。
她叫了几次,狸花猫在没入草丛时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跑远了。
幸而怀玉习惯了狸花猫的独立,虽不可避免地伤怀了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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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很快调理完好。
入夜,怀玉开始着手绣腰带,精气神集中,不知不觉绣了足有小半个时辰。
姚嬷嬷怕她劳神费眼,提醒时候不早,该就寝了。
黑沉沉的天,阴云把月亮遮得严密,透不出一丝月光。
暑气夏日里,她感受到冷。
冷风从四面八方而来,阴森而诡异。
遽然,冷冰冰黏腻的触手从天而降,抓住了她的脚踝。
她惊吓得害怕,登时要挣脱,抬起的手被新的触手固定。
怀玉四肢尽被桎梏,动弹不得。
周遭黑烟弥漫,她不知身在何处,什么都看不清,想喊人,想叫姚嬷嬷香露,却发觉嗓子张不开,她发不出声音。
双手张张握握,意欲脱开,多次无济于事,她无力地虚展手掌,忽而摸到湿稠的液体。
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更多的血迹在她身下蔓延,逐渐向外扩散。
怀玉眸中晃碎了虚影,很是惊恐。
血。谁的血。
眼前黑雾缓慢自外围向中间聚拢,凝成斑驳的人形轮廓,这无状的人形周身密布丝丝缕缕像血迹一般的痕迹,仿若正在流血。
她注视着黑雾,等待慢慢成型的人影。
别人的血,不,也是她的血。
突然,她的手臂上多了数不清的划痕和针眼,伤口渗出血,她俯下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汩汩流走。
身体越来越冰凉,因失血过多,头脑眩晕,那尚未完全汇聚的人形也再看不清,只差一点,她就能看到是谁,然而眼前一黑,她彻底没了意识。
怀玉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急促喘息。
她慌张看了看自己的手臂,揭开锦褥,又看双腿。
完好无损,没有任何血迹或伤口。
怀玉虚脱后怕地靠在床架上。
她的心脏跳得杂乱无章,怀玉竭力想要回想最后一眼,黑雾凝聚完全的样子。
那个人是谁?
和她的记忆是否有关系?还是单纯的噩梦?
头却在此时冒出尖锐的绵长的痛感,疼得她勾着腰,攥紧了手中的被角。
良久,她等阵痛消去,勉强稳住心神,斜着身子探出围帐,想喝口水压惊,“咚”地一声,手臂不小心磕到床柱。
守夜的香露迷瞪瞪地惊醒,连忙爬起来进去查看情况。
借清晖月色,大致看到怀玉扶着手臂皱眉吃痛的模样,她急忙挑亮一盏烛灯,昏暗的室内霎时亮堂许多。
香露疾步奔到床边,言语担忧,万分紧张:“夫人,你没事吧?”
怀玉揉了揉磕疼的手臂,出口才发现声音有些哑:“没事。”
她清了清嗓子,看向床榻旁边的置物桌:“我想喝口水。”
香露将水杯送到手上,离得近,注意到怀玉额头细汗涔涔,脸色有点不对劲。
她不放心地问:“夫人,你可是魇着了?”
怀玉仍有几分虚弱:“做了个噩梦。”
“怎么好端端做起噩梦来了。”
香露拧起眉嗫嚅,说完这句话,突然想到什么,脸色越发凝重。
语句在嘴边来回转,她谨慎:“是因为那片院子?”
果见,怀玉捧着茶杯喟叹,轻轻点了点头。
香露脸发白。
回来后,姚嬷嬷问及逛了何处,是否顺利,夫人可有什么不适,香露一一作答,独撇去了走到昌宁院这一茬。
是她的疏忽,她真闯了祸,竟惹得夫人梦魇。
怀玉瞧出,宽心道:“不是大事,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我们可能扰了它清静。”
说罢,她望向窗户,月色清清泠泠。
“几时了?”
香露搁下心事,去看滴漏:“寅时。时候还早,夫人接着睡下吧。”
茶杯被香露拿走,怀玉躺回床榻,兀自想到了个问题。
再过两个时辰,董郢就要回来了。
他今早回府,是回抱素斋,还是来漱石院?
在抱素斋歇息,那她中午便过来找他一同用膳,顺便将绣好的手帕给他。
要是来漱石院……
6. 第 6 章
不论董郢来漱石院,还是抱素斋,怀玉想她这次都必须要辰时起。
或因噩梦缘故,一闭上眼,眼前就会浮现血流成河的血腥场面,致使重新入睡费了几时。等实在熬不住困意,眼皮沉沉睁不开,怀玉终于进入睡乡。
这一睡,曦光过窗,照清床榻下并排摆放的两双繁复精致的锦鞋。
怀玉再度睁开眼,面对面的是墙壁,自个儿正侧身躺在床榻里侧。
她扯了扯身上的被子,如何也拉不动,丝绸薄被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角。
惺忪中恍然回神,怀玉转过身,霎时睁圆了眼睛。
一声惊呼憋了回去,她赶紧捂住嘴,大眼睛忽眨忽眨,面前放大的俊颜颇具冲击力。
董郢!
她这回更是了不得,直接睡到了现在。
董郢怎么没有叫醒她,就这样躺在她身边,他们两个人竟然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
这是她有记忆的,两人第一次同床。
董郢身着月白中衣,整个身体紧挨床沿,侧卧而睡。他睡得实在拘谨,高大的身躯缩在窄窄的一方。
怀玉不自觉打量了过去。
他的面容棱角分明,略显凌厉,冷下脸更是充斥了攻击性。但他平日行事温和,周身气质如平静无波的水面,容易让人忽视他相貌中的冷峻。
现下睡着时候,深邃有神的眼睛闭阖,愈显俊俏温润,高挺的鼻梁下是薄而有型的嘴唇。
怀玉的视线适时停了停,忽觉自己像在偷看一样。
左侧脸颊开始发热,几日前,他的唇便落在她脸上。
怀玉明确听到心弦被轻巧拨动了一下,身体规规矩矩,保持原有的距离,只用眼睛寸移。
她看得正入迷,感叹他的鼻梁好高好挺,睫毛又长又卷,不似她长直的睫毛像把向下打开的扇子,罩圆了她的眼睛。
心里嘟囔着,她摸了下自己的睫毛,要再去细看他的时,冷不丁撞进了墨黑的瞳仁。
怀玉愣怔,反应过来,热气直往脸上蒸腾,她蹭地拉高被子蒙住脸。
留下来睡在这里时,董郢预演过她醒来的反应,眼下亲自看到,只觉没有想出她万分之一的可爱。
他唇边噙笑,从善如流地将想好的说词道出。
“我回来时你还在睡,不舍得叫醒你。我实在太累,就自作主张睡在了你身侧,没有提前告知你。阿缘,对不住,你若觉得冒犯,我与你道歉,下次绝不会再犯。”
眉眼清冷,她看不到,便懒得做出歉意的样态。
他盯着隆起的形状,被子里的人儿听到这番话,向上动了动,须臾后,露出一双晶亮干净的眼睛。
于是,她看到他坐在床边,硬生生与她在这儿空间有限的床榻上,拉出一条类比鸿沟的距离。
往上瞧,入目的是紧绷的下颌,他眼帘垂落,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未消却的疲惫,静静在那儿,似乎在等候她的宣判。
喉间梗了梗,下半张脸还藏在被子里,声音拢上几层闷闷的意味。
“没关系。”
她只是觉得有点突然和不知所措,并不排斥和介意。
而且,他与她恪守距离,她反而看他看入了迷。
她一点也没占理。
好丢人,她又蒙住了整张脸,庆幸没有被他发现。
董郢勾唇,十分满意。
一切如他所设想的轨迹稳步行进。
如他所想,只要留有余地,慢慢迂回地侵占,这只单纯的小白兔就会失去警惕。
而他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
“出来吧,不要在里面闷坏了。”
怀玉磨磨蹭蹭,耳边听他说:“我方才做了一个梦。”
毛茸的脑袋蓦地探出来,檀口微张,她惊讶出声:“你也做梦了?”
“嗯?也?”
怀玉暗暗怪自己说话不过脑,她下意识隐瞒自己去了昌宁院,以及那个稀奇古怪的噩梦。
不是什么大事,说了反让他为自己担心,没有必要。
她嘿嘿一笑,装傻充愣弯了眼:“我也做了梦,但记不得是什么了。”
接着扭转话头,她仰脸看他,带着浓浓的好奇:“你做了什么梦?”
他一时没有回答她,怀玉眨了下眼睛,“你也忘了梦里的内容了?”
这次,她得到了答复。在她说完之际,董郢突然俯身逼近,四目相对,近到她在他眼中看到了呆呆的自己。
他揉她脑袋,捋顺弄乱的乌发。
寥寥几次,竟已经习惯了头顶的手掌,怀玉不躲不避,怔怔看着他,看他一如多次,没有过多停留,更没有碰触除却头发的以外肢体。
他与她撤开些距离,但依旧很近,呼吸相闻。
他说:“梦见了我们的第一次,就是在这里、这张床。”
短短一句话,怀玉反复默读了好几遍,不太确认地望过去,第一次,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董郢格外坦荡认真的神情,令尚且抱有侥幸的怀玉腾地通红了脸。
啊啊啊啊他、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这是他们的婚房,新婚夜自然是在这里了,怀玉又想将自己埋进被褥中。
他这是在暗示她吗?
腮颊粉嫩,两耳渐敷红脂,视线悠悠荡荡,躲着不与他对视。
她在害羞,直白得不需要猜测。
然而,他们的第一次却不是这般。
彼时他的嫂嫂,绑在他床榻。脸上,凌乱衣襟露出的雪白肌肤上,皆晕染了不正常的绯红。
如同最灿烂夺目的晚霞,画在了她纯洁无瑕的肌体上。
像是吃醉了酒,又比醉酒更严重。
药性发作,她的理智在涣散,鲜嫩的唇瓣被她狠心咬出道道刺目的血痕。
散乱的青丝搭落在唇边、肩窝,匿进衣襟更深处。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恳求他的帮助……
眸色渐深,董郢不动声色地深呼吸,驱散镌刻在记忆里的画面。
他将逶迤的围帐挂在银钩,起身下榻。
目的达成切勿急于求成,需徐徐图之,一紧一放,给予她松懈的时候。
“你先收拾,我去让人传饭菜。”
新换的顶箱柜占据大半个墙壁,董郢瞥去一眼。
就在那里,临近窗牖的位置,前不久搁置着一方小榻。
她不愿和他一起睡到床榻,好几日都蜷缩在小榻。他便在她睡着时抱上床,僵持几日,日日如此,她终是向他妥协了。
得知怀玉失忆后,他把小榻搬去了抱素斋。
扮演体贴的夫君,尊重夫人记忆缺失下的不习惯,分床而睡,他当然可以选择在一个屋子里睡在小榻上。
然而,有时候退让,是为了更好更快地直逼目的。
半晌,怀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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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着锦盒到他跟前。
董郢低下眼一瞧,里面是两条叠好的帕子。
“手帕绣好了,另一条是你给我的,也洗干净了。”
他没有犹豫,拿走她绣的月白帕子,轻松抖落展开,绣纹赫然,董郢细细端详,手帕上方左角,刺了个小小的“玉”字。
他收进怀中。
“我要这个就够了。”
董郢道:“辛苦你了,阿缘。”
“不辛苦,本就是答应与你的,是我迟了。”她仍记得他说的话,也记得是自己失去记忆惹的祸。
却不知男人无中生有,得逞的男人全无半分心虚,他扬起淡笑,道了句:“多谢娘子。”
怀玉见他喜欢,心里也开心。
姚嬷嬷说的没错,夫妻之间,讲求一个你来我往,这样一点一点迈出去,亦能慢慢促进感情。
她想和董郢多相处多熟悉,念起昨日打牙祭不成功,问道:“下午可还要入宫?”
董郢颔首:“午时后前去。”
她眼睛睁得浑圆,气鼓鼓的,“你昨日下午直接直到今日早晨,怎地下午还要过去?”
怀玉眉头紧皱:“拢共没有休息几时,身体怎么吃得消?”
她不加掩饰的关心和担忧,董郢很是受用。
他温柔解释:“陛下月末寿诞,又加开恩科,这两天事情多了些。”
她才不管朝堂什么事,她只担心他,“你要注意休息,身体要紧。”
妻子对丈夫的关心如此令人着迷心驰,董郢柔和更甚,一一应下她的叮嘱。
提到此事,董郢告知:“阿缘,月末你随我进宫参加陛下寿宴。”
“我也可以去?”
董郢笑:“你是我的家眷,当然可以去。”
一瞬的高兴之后,怀玉些许忸怩:“但我不懂宫中规矩。”
他却已为她安排妥当:“过几日我从宫里请个教习嬷嬷,你简单学习宫中礼数即可。”
怀玉应:“好。”
吃过饭,她倏然想起昨日不能说之外,还有件开心事,怀玉兴奋地和他分享喜事:“大人,昨天我想起来了一些事。”
“你想起来了?”
他的语句跟得急,几乎压着她最后未落的字音,不知情的看起来他很激动。
董郢眸光忽动,微低眼,平复溢出几许的情绪。
是他着急了。她真想起来,不会是这副笑意融融的模样。
他重新换了样子,坐实妻子恢复记忆的激动:“忆起了什么?”
没有察觉的怀玉咧嘴笑,笑容太盛,连笑窝都深陷了进去。
她的声音满是雀跃:“云斑,那只狸花猫。”
董郢神色微怔,那抹装作为她高兴的笑,堪堪滞了半息。
他意味深长地复述:“猫?”
一只叫云斑的狸花猫。
他怎么不知道府中有只叫云斑的猫。
野猫倒是有一只。
他仿佛还能感觉到后背紧贴的柔软触感,那是一个多月前,她被野猫吓到,躲在他身后。
仔细想想,那只野猫好像就是狸花猫。
董郢微眯双眸,带了几分探究和冷沉。
她没有看到他眼底的情绪,但四周变化的氛围不容她忽视。
怀玉笑意顿了顿,疑惑不解。
他怎么好像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7. 第 7 章
董郢几乎瞬时间,回到了一个多月前的某日。
天色已深,他与白直的几位同僚结束聚饮。夜风飒飒,回到府中,董郢屏退下属,在曲桥上独站片刻,吹风醒酒。
目及周围,看见了岸边凉亭里的怀玉。
他望向她时,她也看到了他。
这时候她已不再处处躲着他,与他避嫌。隔着半个湖面,她站起来微微敛衽福身,向他见礼。
仔细想想,上次喝酒见她,是成亲那日。
他与她拜堂成亲,可惜,她不是来做他的妻子。
董郢心念微动,步下曲桥,往她身边去。
她说她闲来无事,在这里纳凉看月亮。
临近十五,月亮恍若圆盘,朦胧柔光照落人间,洒在他们中间两步远的青石板路。
叔嫂的身份,黑天僻地,当以避嫌为重。
陡然间,从旁一团黑影掠过,两点强烈的亮圈窜来窜去,扭头向他们这边看,喵呜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受到惊吓,躲在了他身后,似有若无的柔软擦过背脊,衣摆捏在她手中。
他被香风和柔软震荡了心神,错神间,自以为她害怕野猫。
尚不知道,怀玉口中的云斑和那只野猫是否是同一只猫。但她的言谈举止,能够给一只猫取名,无不在传达她喜欢猫的事实。
实则,她并没有亲口和他说过她怕猫。
突来意外而起的惊吓所致,也不无可能。
如此。
董郢脸色渐缓,姑且就算作他误会了她。
毫不知情的怀玉,还在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她怯声问:“你怎么了?看起来有点不高兴。”
莫不是他怕猫?
她自动联想,找齐可以支撑的因素。
譬如,云斑一路乖巧,到了抱素斋就跳下去跑远了。
董郢眉眼下耸,仿若连睫毛都呈现出可怜伤怀,还有淡淡的自嘲。
“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第一个想起的是只猫。”
怀玉愣住,眼神飘了飘,恨不得做个将头埋进沙土的鸵鸟。
他在意的是这个?他好像有点伤心。
怀玉默然无声,感受着内心掀起滔天巨浪,与日俱增的愧疚感。
她到底要欠下多少的感情债!
不是她能控制的啊。她天天住在漱石院,去了抱素斋,什么都没能想起来。偏偏一只狸花猫,白光一闪间,记起了名字。
怀玉垂头丧气:“我也想恢复记忆,对不起。”
可以了,到这一步足矣。董郢适时收梢情绪,转而和声道:“和你说笑,能想起来总是好兆头,阿缘,我们慢慢来,不着急。”
“就算想不起来,你也是我的娘子。”
他说的这些周到话,听在怀玉耳中,比及刚才更有千钧之力。
她的夫君当真顶好,这样善解人意,体贴入微,和小时候一般无二。
她第一次见他,并非值得人怀念的美好。
怀玉五岁时,举家从县里搬到城中,其中琐事董继祖帮了不少。
安顿之后,怀玉随父亲登门拜访,她前不久才知道董家少爷是她的未婚夫,对于未曾谋面的未婚夫甚是好奇。
盏茶而过,未婚夫臭着脸姗姗来迟,身板单薄,得以窥见几丝病态。
他依礼数向怀父拱手,眼神却没个着落,敷衍写在明面,像是被逼来的。
董继祖变了脸色,青黑着脸训斥他,怀父忙言好话,谁会和一个病人计较呢。
小不点怀玉眨着葡萄圆的大眼睛,抱着父亲的手臂,悄悄扭过脸看。
他长得和哥哥一样好看,但比哥哥瘦弱很多,肤色很白……
怀玉这般比较着,他突然睨来视线,发现了她。
四目相对,他眼里没有别的情绪,怀玉试图表达自己的友善态度,大着胆子对他笑,兔牙露了出来,左脸颊笑窝明媚。怀玉没能得到同等的善意回应,他冷冷地移开了眼。
前几年两人接触不多,每节假日两家走动会遇见。他总是一副生人勿近,不情不愿的样子。不主动搭理她,怀玉找他一同和其他伙伴玩,他也会不合群地待在旁边。
怀玉是活泼性子,即便他不理会她,她也能自己玩得开心。
那次,她被从天而降的鞠球砸中了脸。一股暖流不可控的从鼻子里流出来,怀玉拿手指一抹,满手的血。
一旁的小伙伴吓坏了,她也没有见过这阵势,鼻血像小溪流一样不住地淌,怀玉害怕得抬不动脚,这时候泪水涟涟的眼前,忽地降临比她高一头的身影。他镇定自若,抬起她的手教她捏住鼻翼,带她离开围观的小孩群。
“有次我流鼻血你还记得吗?”
董郢微皱眉,好似在回忆,神色如常:“记得。”
其实当时的怀玉根本想不到他会帮她,他待她就如同陌生人。
“你以前脸很臭,我都不记得你对我笑过。那时候你在树下坐着,我以为你睡着了。但你忽然就出现在我身边,冷静地安抚我,带我去洗脸,去找大夫。”
可能是事件中的另一个主人翁在身边,她想起来个不引人注意的细节,眼睛亮闪闪:“你还给了我一条带着药味的手帕。”
这句话到最后才敢说的确定。清苦的药味很淡,彼时的怀玉处于惧怕慌张无措之中,所以需要用力回想,才能确定在血腥之外还有份苦涩。
她确信,十几年前他们就有帕子的缘分了。不过那条手帕沾了血,早已在不知何时扔掉了。
董郢有些分神,他的声音似从远处而来,乍然感到几分不真实感:“这么久远的事你还记得。”
怀玉想点头,想说她记性好,和他的事几乎都记得。话至嘴边,胡思乱想的念头冒出来。
久远的事情记得,最近发生的事忘得干净。
她不说话了,小心翼翼地瞅他脸色,看看他什么表情,不想一下子被他逮个正着。
董郢看过来,甚而微微朝她倾去,无意之举,却阴差阳错地像是为了让她看他看得更清楚。
“在看什么?”
怀玉登时摇头,抿唇浅笑。是不是病得太久,董郢比她想象中要更容易受伤呢,她理亏在前,忘记了他们的感情,竟也下意识仔细起他的反应。
缄默了须臾,董郢冷不丁开口:“我还以为你会很讨厌他。”
怀玉急于反驳,以致忽略了董郢用的是一个奇怪的“他”。
“最开始是有一点的,但不是讨厌,只是觉得你不理我,那我也有点生气。”
但她不是爱生气的人,很快自己哄好自己,又能继续快乐地过新一天,不计前嫌地再去找他说话,对他笑。
董郢深深看她两眼,眼眸里情绪莫名。
*
傍晚,董郢下值回府。
刚行至内外院分界的连廊,就见香露跨过另一端的月洞门,步履急匆匆地向漱石院疾去。
董郢点了点下巴,吉风会意,于廊道上拦住了香露。
香露刹住脚,见到吉风便明白大人回府了,她收了收袖中的东西,简单作礼,这就要擦身而过。
孰知,吉风挪一步挡住去路:“你不在漱石院伺候夫人,怎么在这里?”
眼神如有实质,停在她的衣袖:“袖里揣的什么?”
香露面不改色,索性将书册前拉,露出一丁书页:“夫人命我去取的,打发时间的话本子。”
吉风半信半疑:“话本子?”
“正是。”
吉风却仍没有让路的意思,僵持时,姚嬷嬷快步赶了过来,喊道:
“香露你先回去,去厨房盯促晚膳,暑气盛,再多备些冰镇瓜果。”
姚嬷嬷犹如救兵及时雨,香露如释重负,掖了掖书册,一溜烟便拐弯跨过第二道月洞门,进了内院。
身影消失在了视野,吉风皱眉:“姚嬷嬷,你随我去见大人。”
说话间,这一侧,董郢缓步近前。姚嬷嬷忙不迭作揖问安,清泠声音响在耳际。
“起。”董郢向来耳力佳,听到了几人对话,他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书?”
他可不信用来糊弄吉风的话本子。
姚嬷嬷是董郢千挑万选,特意安排进的漱石院,识眼色,会来事,经验老道,懂得伺候主子。
适合怀玉,也适合为他助益。
怀玉醒来好似一张白纸,等待他来着笔书写绘色。
为了更好地达成目的,需要姚嬷嬷这类外力从中推波助澜。
面对董郢,姚嬷嬷无甚遮掩,照实交代了册子的来由和用处。
当初吉风将她领进府,见过董郢一面,董郢把她上下审视,少顷,让吉风带她去漱石院。
主子的吩咐简单又有分量,吉风代为传达:“你的任务是伺候好夫人,夫人如今缺了记忆,你要懂得提醒着点儿夫人。”
至于提醒什么自然不必多言。
这些时日,姚嬷嬷信手拈来,任务做得也是如鱼得水。一方面,她活了大半辈子,察言观色最为拿手,人话鬼话、好话坏话都能说会话;另一方面,夫人性子好相与,听得进建议,这劲儿往一处使,便更为顺利了。
相处下来,姚嬷嬷真心喜欢这位夫人。大人也是心切,其实两人夫妻感情完全无需担心,不过是进展快慢的事情。
她由衷道:“夫人温善,真心实意地忧心自个儿哪里做得不好,伤了大人的心,想与大人尽早恢复往昔的浓情蜜意。”
一通言辞恳切的话下来,反观董郢,神情不显,面容平淡。
姚嬷嬷默默犯起嘀咕,在夫人那里常常是敞开了言语,倒是延续到了大人面前。她的话硬要说那也算是评判起主子们间的事,生怕触到董郢禁忌,引起主子不悦。
姚嬷嬷进府后,董郢不曾管问过此事,日常浸润的事讲究时机和场合,不可控的因素繁多。
未成想,进展顺利如斯,竟已到了这种程度。
“做得很好,吉风,看赏。”
乱颤的心肝终是安定,姚嬷嬷大喜过望,福身谢恩:“多谢大人。”
衣袖翩飞,往前走了几步,但闻董郢又道:“不必告知夫人我已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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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嬷嬷:“是。”
漱石院。
怀玉在给腰封做最后的封边,这厢香露急里忙慌地进来,行乱了额前碎发,喘着大气。
“去哪里了?姚嬷嬷不是去找你了吗?你们没有碰面?”她看了看香露空荡荡的身后。
香露缓平了气,神秘兮兮地从袖里掏出三本小册子。
“奴婢去取册子了,方才见到了姚嬷嬷,她让我先一步回来。”
怀玉一头雾水,“册子?什么册子?”
她就近拿起一本,深红纯色外封,没有一字,平平无奇,质朴无华。
怀玉信手翻开中间的书页,一排黑白的小图映入眼帘。
顿半息,她猛地合上书册,力道之大,差点碰倒旁边的茶杯。
那一幅幅男女纠缠的画面游荡在眼前不去,都是有关房中术的图册文籍。
怀玉脸颊热起来,她都忘了这回事,真是难为她们一直记得,现今还真找来了。
香露将茶杯拿远,有惊无险地说道:“刚才差点被吉风撞见。”
怀玉吓了一跳,大惊:“怎么回事?”
香露从头至尾细细讲述,讲到姚嬷嬷赶到,她能够就此逃脱,怀玉放下心。
这种事情,多少有些难以启齿,被外人看见难免羞耻。
没有经验的两个人,遵从内心的好奇,正要研究三本册子有没有顺序之分,要先从哪一册开始看。
突闻外面脚步声阵阵,敲金击玉的声音在院外响起:“去取些食用冰块。”
声音一出来,怀玉手腕一抖,“快把书放起来。”
手上迅速抄起册子,眼睛四处找合适的地方藏起来,少时,二人把书藏进柜里。
脚步声到了门口,怀玉抹了抹额,结果一回头,脑仁都大了,差点忘了腰封。
门未关,一步踏过去,透过珠帘,看到手忙脚乱藏东西的身影。
董郢唇畔牵笑,将带来的荔枝膏水倒进准备好的陶瓷碗中,再放入几块冰块。
甜水冰饮,她应当爱喝的。
“阿缘,过来。”他在明间轻声喊她。
怀玉关好橱柜门,吐口气松懈,“来了。”
她走出来,撞上他的目光,董郢状似随口一问:“方才在做什么?”
怀玉“啊”一声,摸了摸耳朵,挪了视线。
“没做什么,欸,这是什么?”
她生硬地引到别处,问他桌上的陶瓷碗。
幸好他不再追问,“宫里赏的荔枝膏水,你尝尝。”
怀玉持勺浅尝一口,清甜解暑,荔枝味浓郁,底下还能吃到荔枝果肉。
夏日里来一碗甜水冰饮,着实惬意。笑眼弯弯,她陶醉回味似地轻轻晃了晃脑袋,“好喝。”
她不忘他:“你喝过了吗?”
去岁夏,他只喝过一次,不爱喝。
甜得腻。
但是看她开心的样子,这碗荔枝膏水宛若美味珍馐。
鬼使神差,他讨要了一勺,怀玉斜了斜勺子,他却不接过去。
怀玉只好亲自动手,大方地舀起一整块的荔枝果肉。就着她持起的勺子,董郢吃进满口的果肉汁水,依旧甜丝丝,对上她的笑眼,又增添了不同的让人痴迷的风味。
荔枝白肉没在贝齿舌尖,她的唇瓣被甜水浸得莹润,唇边沾了几滴汁水。
董郢心旌摇晃,红唇在眼前张阖,又一滴水顽皮地溜出唇齿,缀在唇边。
他沉了沉眼,不顾端持地伸指抹了去。
怀玉怔得松了勺子,清脆的碰壁声都没能打破此时的寂静。
不知是不是陡然升温的气氛,使她的脑袋有点懵,致使她产生了错觉。
他,怎么好像要舔手指上的汁水。
最后,在她注目之下,董郢遗憾地擦干了手。
用一个新的、不是她绣的帕子。
冰饮的快乐都因此消去了些许,她问:“怎么没用我给你绣的帕子?”
董郢指尖微顿:“你亲手绣的,不舍得把它弄脏。”
“没事的,坏了我再给你绣,本来就是用的。”
董郢笑得深长:“好。”
翌日晚,董郢夜直,姚嬷嬷铺好床,又从柜里拿出一个青玉枕。
“夫人,青玉枕可是直接放在床头?”
香露在为她卸钗梳发,怀玉没有多想:“不需要换,现在这个枕头我用得舒适。”
“明早夫人可以多睡会儿,额外准备一个给大人,免得他没有枕头。”
怀玉愣怔,她自己想的是让香露和姚嬷嬷辰时叫起她。
董郢不过来了两次,她们就默认他每回都歇在她这里。
怀玉轻松地想,培养感情也没有那么难嘛,习惯也可以养成。
他也真的来,只夜直第二日上午来她这里补觉。
两人吃了顿午饭,董郢一如既往地下午去宫里当值。
回到里间,怀玉看着床榻上孤零零的自己的枕头,重新考虑姚嬷嬷的提议。
是不是真的应该给他放个枕头?
8. 有疑
隔日夜直后来到漱石院,怀玉正在外面喂鱼,两人说了两句,董骞走到内室,只见床榻上多放了个青玉枕,他看了眼,捞过怀玉睡的枕头,枕在颈下。
午后临走前,他告诉她:“下午教习嬷嬷会过来,不懂的你问她,还有半个月,时间宽裕,不用把自己弄得太累。”
怀玉满口应声。
在董郢安排下,怀玉和教习嬷嬷上午、下午分别学习一个时辰。
逢董郢不上值,他会来漱石院,只是下一瞬又被怀玉撵到正堂喝茶。
毕竟,被他盯着学进食饮酒,行礼姿势,怎么都觉得有些奇怪。
用了五日,怀玉掌握了个大概,今儿下午来了个场景模拟,着端庄华衣,梳高髻,薄施朱粉。
从向帝王,后宫娘娘等的见礼起,再到入座,进食,饮酒,起身离席,整个流程完整走了下来。
董郢进来时,教习嬷嬷离开许久,怀玉妆发未卸,身姿娉婷,款款对他福身行礼。
她螓首微垂,含羞道:“夫君。”
气势不足,声音小,最后一个音节甚至没了声儿,但他并没有错过。
董郢眸色一深,问:“你说什么?”
身为他的夫人,和他一起参加宫宴,夫君的称呼才合宜。她耳尖薄红,慢腾腾下了决心,朝他望一眼,迎着他灼灼目光,眉眼娇俏,细声喊:“夫君。”
简简单单两个字,怎么能揉尽如此多说不尽的情意。
魂牵梦萦,期盼已久。
她又来给他奉茶,茶盏落在手中,不知怎地,两手相触,贴在一起。
怀玉心尖轻颤,她陡地抬眼,望进深不可测的春水,温柔却又极富占有性地包裹住她。
她惊回神,贴在一处的手指蓦地被烫,她欲撤回手,却被他拉住,先是指尖,再是整只手,牢牢握在他的掌中。
如她所想,他的手比她大好多,将她的手完全覆在他手里。
怀玉怀疑自己的心脏出了毛病,砰砰跳地又快又响,像有只小兔子在撒欢蹦哒。
她疑心被董郢听了去,那会不会有些丢人。
董郢贪婪地注视她的小表情,灵动的眼睛想要看他,每快速瞥来一眼,又飞快低下去。
她是开心的,左脸颊的酒窝若隐若现,唇角微微上扬,还有小巧的耳朵,透出好看的粉红。
都是因为他。因他而起。
掌心里的素手柔若无骨,很想拿在手中,一一数一数,看一看,不管做什么又或什么都不做,由他牵着即可。
很想将她扯进怀抱,坐在他腿上,拥抱她,亲吻她……
他喉结滚动,没有进一步动作,便想要她从另一面满足他。
他说:“阿缘,再喊一遍。”
喊他夫君,做她的夫君。
她乖巧听话地顺了他的意,面如鲜艳娇羞的沾了晨露的初绽桃花。
董郢只觉胸腔被灌满,胀得他有些呼吸错乱。
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无法割舍,无法退让。
他握紧了她。
不着急,慢慢来。
*
皇宫。
教习嬷嬷十句话有八句话都在夸董大人的夫人,诸如貌如嫦娥,聪慧知礼,谦和热心云云。
缙安公主烦躁地叫停了她,“好了,别说了。”
教习嬷嬷听话地闭了嘴,瞬息后,公主忍不住又问:“她真有这么好?”
教习嬷嬷千真万确地肯定,并用公主的命令作为佐证:“您让老奴说真话。”
她别扭地拨了拨手腕上的佛珠串,“那我要去亲眼看看。”
侍女急了,扑到她脚边,欲哭无泪:“万万不可,陛下寿诞在即,您不能再擅自出宫,昨个儿才解的禁足啊,我的公主殿下。”
“哎呀小莲,你干嘛呢,快点给我起来,你别这样,我就是说说而已。”
小莲不敢全信:“真的吗?”
“真的真的真的!”缙安公主气得两腮鼓起,叉腰哼气,“我上回是有苦衷的!”
话音将落,外间又起一声:“谁又惹我们殿下生气了?”
一众屈膝行礼,公主蝴蝶似地飞过去,挽住二皇子的胳膊:“二哥,听说这次董郢的夫人也会参加宫宴。”
二皇子扬眉:“董郢已经娶了妻,你还没有死心?不然,你就去请父亲下旨,索性嫁给他做妾好了。”
缙安公主甩开他的手臂,一脸不敢置信,咬牙切齿:“二哥!你在说什么!我怎能与人做妾,没有谁能让我委曲求全。”
二皇子耸肩,“这样想就对了嘛,恩举在即,到时候青年才俊,任你挑个夫婿。”
公主小声嘟囔:“嘁,我只是好奇而已。”
*
学了宫规,腰封也完成,只等着过几日去参加宫宴。
怀玉想着等董郢下值后,去抱素斋将腰封送给他。
姚嬷嬷于一旁出主意:“虽说夫人心意不可比,但大人最近辛苦,一个腰带略显单调,既然都要去表示关心,何不再送份鲜汤?”
也不是不行,问题是,她绣活尚可,然灶火却一窍不通。
怀玉无奈:“我不会做饭。”
“夫人有这份洗手做羹的心就足矣,不会又如何,厨房里的厨子专门就是做这差事的,想学还不容易,多的有人可以手把手教夫人。”
姚嬷嬷加股劲儿:“这会儿时间正好,等大人回来,汤也煲好了。”
“实在不行,厨子们做好了,夫人领去也不是问题。”
怀玉皱眉,终究想通了,下半晌也无事可干,去试一试也行。
“那就这样吧,一会儿我们去厨房。”
一炷香后,三人收拾妥当,准备去往厨房,未能出了漱石院的院门,有小厮前来通传。
“夫人,老爷来了!”
怀玉错愕,老爷?董伯伯过来了?!
厨房去不得了,怀玉转身回内室,连忙重新整理仪容,马不停蹄去往前厅。
董继祖坐在太师椅,举着茶盏小啜。
怀玉匆忙过来,进去前做个深呼吸,长辈和董郢又不同,何况是之前就有些怕的长辈。
她想念董郢了,好希望他能立即回到她身边,陪她一起见长辈。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这会儿他在宫里上值。
怀玉在厅中间站定,屈身行礼,无措中照往常脱口喊了句:“董伯伯。”
一出口便反应了过来,说出口的话收不回去,为时已晚。
她暗自懊恼,却不知道误打误撞,若是当真像失忆前叫他公爹,董继祖能当即沉脸。
哪个公爹,半个月前还是大儿子的媳妇,现在成了小儿子的妻子。
董继祖放下茶杯,打量起这个儿媳妇,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不见,她面容红润,竟气色不错。
这个发现令董继祖生怒、气愤,他的儿子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她倒好,活得滋润。
更气的是,让她活得这般滋润的,还是他的儿子!
董继祖往下压了压窜上来的怒气。
“坐下吧,董郢不在,你我说说话。”
“是。”
怀玉拘谨地坐于右手边,正襟危坐,一副虚心听取教诲的模样。
“听董郢说,你失去了近半年的记忆。”
董继祖住在别院,这些日两人不曾见过面,对她的情况不甚了解也属正常,怀玉心里想着,答:“正是。”
“身体如何了?”
“已无大碍,只记忆尚未恢复。”
董继祖撇开眼,他顺了顺胸口,压住胸腔内的火气。
眼前这个女人,柔静和顺,乖巧懂事,他也是看着长大的。孰能想到,有朝一日,她能心狠地拎起花瓶砸伤了骞儿。
董继祖攥紧拐杖,眸中闪过一丝阴沉,深觉这步棋走错了,逐渐脱离他能掌控的范围。
鹿半仙踪迹不定,骞儿至今昏迷,董郢一意孤行,还要将她留在府中。
这女人就是祸害!
不行,她不能再留在董府,祸害他一个儿子不够,还要祸害第二个。
“记忆上也无甚大事。二月初十,我遣数十人去单城接你。”
“三月初五,你来到董府,三月二十九,你和……我儿成亲。”
这些时间点董郢已经和她说过,怀玉静静聆听,希冀董继祖能有不同的事件,可他却不再往下说。
话锋一转,忽而吁叹,语重心长:“怀丫头,董伯伯也算是看着你长大,你和董郢,唉——”
他几次摇头,又是一声长叹,叹得怀玉提起了心,不由往前坐了坐。
“董伯伯,我和董郢怎么了?”
董继祖没能再开口,只因外面响了一声重音刻意的“父亲。”
而后,长身玉立,身姿挺拔的董郢出现在厅间。
怀玉讶异,还没到往日下值的时候呢,怎么就回来了。
董郢自然地坐到她身旁,意味不明地目光投向主位上的董继祖。
“你们在聊什么?”
董继祖重重拄拐敲了下地板,语气很冲:“分明上值时刻,你现在如何回府!董郢,你就这样防着你爹!”
拐杖那一声尖锐,紧跟着怒斥,猝不及防,怀玉吓得抖了下肩。
董郢全无理会董继祖的意思,手掌握在她肩头,来回轻轻摩挲,他格外冷静,瞧不出分毫异常。
“阿缘,我和父亲有事要说,你回去等我。”
说罢,看向姚嬷嬷和香露,不容置喙:“送夫人回漱石院。”
等怀玉彻底离远了前厅,董郢周身冷如坚冰,他瞥过去,声线冷硬:“谁让你过来的?”
董继祖气到炸肺,他敲着拐杖,拔高三度:“这是董府!是我董家的地盘!我还不能回自己家了?”
董郢不为所动,“我说过,不要插手我的事。”
“你若做不到,不要怪我无情,你知道,我们也没什么父子情义。”
“你真是被下降头了!她有什么好,你为了她连礼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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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耻都不顾,她把你兄长伤到如此地步,你还在这里包庇她!”
提到这件事,董郢眼神锐利,“她为什么伤了董骞?”
董骞做了何事,能让一个单纯无害的小兔子急起来咬人。
胡子翻飞,董继祖怒声质问:“我倒还想问你,你一个亲临现场,处理后续之人是真不知道,还是为了包庇护着那个女人?”
也许,董继祖是真不知内情。
当初疑点颇多,怀玉吓坏了,衣衫沾血,浑身颤抖,整个人说不出话。后来等她缓过神,她也对他万分警惕,不愿和他透漏。
那些疑问随着董骞昏迷,怀玉失忆,目前无从得知。
有前科的人,董郢怀疑居多,他警告:“你和董骞最好没有再瞒着我做些什么。”即便是有,他也会一点一点挖出来。
董继祖背过身,撑着拐杖,闻言眸光闪烁,他沉默不言语,又听董郢继续道。
“你该庆幸是阿缘伤了他,如果是我,你早在董骞坟前哭丧了。”
董继祖攥得手背凸筋,嘴角颤了颤,却是不敢接话。
“别再试图打她的主意,她现在是我的夫人。”
“董郢!”
董继祖大喝:“她是你嫂嫂!”
董郢露出一个阴森诡异的笑,他冷冷睨着董继祖,轻轻掀唇。
“没有婚书不是吗?多奇怪,时隔六年将人接进府,口口声声娶妻,她和董骞却没有婚书。”
董继祖脸色大变,难看至极,他终于冷静,试探:“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董郢已没有兴致和耐心同他周旋,留下一句:“董骞醒来,该叫弟妹。”
当然,如果没有这个哥哥最好不过。
漱石院。
怀玉坐立不安,脑子里乱糟糟,越想越多,以致太阳穴隐隐作痛。
但她控制不住地想,董伯伯未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还有他说董郢防着他,所以董郢听到风声提前赶了回来?
为了不让她听到什么?
他是否又瞒了她什么?
董郢一进漱石院,一直留意动向的怀玉迎上前。
“董伯伯走了?”
“嗯。”
“抱歉,吓到你了么?”
“没有。”怀玉心中有事,不知从何处说起。
指节轻叩桌面,董郢道:“你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问我,阿缘,我们之间不要有误会。”
怀玉心一横,她不问出来也不好受,自己煎熬不如当面吐露。
她组织着语句:“你为什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早?是因为不想我和董伯伯见面吗?”
说出来还是很忐忑,她一错不错地注视他的表情,并不希望看到类似于欺骗而导致的愧疚、心虚等系列情绪。
然而,一如既往温润如玉的董郢,面上浮出抱歉,不等她胡乱猜测,他已开口解释:“我来书房取份文书,进府后从下人口中得知父亲来了,便令吉风替我去抱素斋取,我则转至前厅。”
他落下眼睫:“抱歉,害你误会多想。”
“我只是以为,你可能会需要我,希望我,过去陪你。”
有把小锤不知轻重地敲在她心房,敲得她难以思考。
她张了张嘴,所有话都卡在嗓子眼,想好的问题皆卡了壳。
她没有办法骗自己,因他的言语而心动。
她需要他,他能感知到吗?
“至于父亲那句话,与你我无关,是我们父子间积压多年的矛盾,他搬去别院便有其中原因,一时不知从何和你说起,你若想听,改日可以与你细说。”
怀玉愣愣的,董郢说得有理有据。她嗫嚅嘴唇,她还有最后一个,也是最想知道的问题。
董伯伯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提到她和董郢为什么要叹息。
董郢默了会儿,才答:“抱歉,我仔细想了想,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能用上叹息,既是父亲未竟的话,等我有空问他,或是你当面再问可以吗?”
他实在认真,与他对视,看不到坚定以为的任何。没有解答她的问题,可又好像给予了答复,他那般确切和认定。
怀玉只得应下。
董郢温柔问:“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可能还能再待半刻钟的时间。”
“你就要再进宫?”
“是,今晚可能也不能回来。”
她的心情不大好,心里的尾巴搭落下来,两耳也耸着:“那你要注意休息,不舒服不要硬撑,记得找太医。”
他怎能不懂得,可他爱死了她的关心。
就是这样简单的满是关怀的叮嘱,教他如何不向往,不贪恋。
大夫这个词总会带有某种较为固定的记忆,她遽然想到了什么——董继祖身上的药味。
很像记忆里曾经闻过的苦药。
她上下看了看董郢,没有受伤,也没有药味。
怀玉疑惑:“为什么董伯伯身上的药味和你以前的药味很像?”
董郢顿然,神色一凛。
9. 疏忽
董郢对董骞的厌恶,包括他身上长年浓郁不散的苦药味。
以往,他总也被沾染一身的药味。再是将衣服洗得勤快,亦不能使那味道远离了他,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对苦药味的释怀是从进京开始,他榜上有名。
他终于,走出身后黑漆阴沉的暗影,迎着兄长怀恨扭曲的视线,走到了耀眼的太阳之下。
以后,“不存在”的人轮到董骞,不再是他董郢。
药味变得无足轻重,成了他冷眼旁观董骞病痛折磨,苦苦挣扎的证明。
再往后,正式入朝为官后,董郢极少去昌宁院,他连去看他的笑话都懒得。
五六年来,他甚重衣衫整洁,今日也许是那药味过于熟悉,刻在每一段过往,以致他失了警惕。又或他当真慌张起,一心扑在如何搪塞过她,疏忽至此。
董郢面容沉静,缓声道:“父亲年岁渐大,身体欠乏,在喝滋补养身的药,大抵是苦药有其相通,味道也有相似。”
董继祖拄着拐杖,看着像是需要补身的,这在情理之中。然而怀玉觉得哪里有些古怪,一时却理不清头绪,而印在脑中的药味已经渐渐消失,想要回想也很难确定,闻到的是不是这个味道。
恰时,掐着时间的吉风来见,遵照董郢指示,委婉道:“大人,文书已取,是否立时回宫?”
董郢歉意地看向她,语气颇显真诚:“我还要进宫当值,你若仍有疑问,等我回来,我再与你解答,切勿埋在心间独自乱想。”
他再度提及,很是严肃:“阿缘,我们之间不应该有误会。”
怀玉被他看得有些自我怀疑,好像她不信任他,竟然质疑他、质疑他们之间的感情。
怀玉敛下眼睫,称好:“嗯,我知道了。”
皇宫到董府约一刻半钟,他驾马疾驰,生生半刻钟赶至。
董郢坐在马车里,神色寡淡,将吉风拿来的假文书撕碎。
回避不是上乘应对之策,主动才能占有先机,他要知道她在想什么,逐一打消她可能产生的疑心。
董郢走后,怀玉看着桌上缝绣的暗纹腰封,思绪万千。
他不卑不亢,积极同她沟通,回答得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看得出,董郢看重他们的感情状态。
“我们之间不存在叹息。”
这句话反复在脑海重映,一同无法忽视的是他坚定的眉眼。
怀玉长叹,抓了抓头发。
至于董继祖未出口的话是什么,似乎兴趣也没有那么大了。
她是愿意相信他的。
不想让自己胡乱再想,怀玉出门散心,在离昌宁院不远的地方找到了云斑。
云斑见到她小跑迎上前,用毛毛软软的身体蹭过她的小腿。
“你怎么总是待在这里,阴森森的,没有人打扰你是么?”
“喵呜——”
她笑着顺毛,“云斑,今天跟我回去吧。”这些日,她都是命人来喂,云斑吃饱了便撒腿跑走。
云斑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似乎在评断她是不是认真的。
最后,在舒服的抚摸中,云斑舔了舔她的掌心,脑袋轻点。
怀玉莞尔,把它抱在怀里,呼噜它的脑门,“那我们回去。”
走前,她看了眼紧闭院门的昌宁院,凄凉森然,每次来这里她都会感觉到不安和慌乱,还有,丝丝缕缕的畏惧。
怀玉在漱石院搭建个小小的猫窝,但云斑待了没一会儿又跑了出去。
再眨眼,跳出了院门的门槛,香露要去追着逮回,怀玉伸手拦住,“它还会回来的”。
不必约束它的自由。
后续,董郢还是给了她答复,他去别庄问询,把董继祖的回话传给了她。
“让怀丫头不要多想,我只是感叹疼惜你们俩不够平顺,挫折多,竟遇到了这种意外。”
董郢又道:“父亲说如果你还有别的要问,他可以来府中与你解释。”
怀玉听了连忙摆手,董继祖身子不大好,还要因为她这点事亲自来一趟,那她也太不懂事了。
“你是病患,应当我们迁就。偶尔想起什么零碎片段,也要记得和我说,以免一叶障目,出现误会。
阿缘,我知道你会茫然,但你要记得,我在你身边,你可以永远信赖我。”
一番话下来,怀玉心都软了,她想,董郢真的很好。
为她考虑,为他们考虑。
至此,这件事勉强告一段落。
于董郢而言,有惊无险,还算自如地积累了应对的经验。
虽然他很希望她能不再记起,然太医直言,迟早的事情,属于她的东西总有一天要还给她。
如果真想让她遗忘这段记忆,就需要使用些特别手段,但可能会导致她的记忆混乱及其他不可控的并发后果。
董郢当即否决了这个想法,恢复记忆而已,不是不能应付。
怀玉在万寿节前夕,去抱素斋,将腰封送给了董郢,只是并没有带羹汤。
这是她第一次进抱素斋,简单质朴的书房,松墨香飘溢在空气中。
他看着爱不释手,从头到尾,翻来覆去看了三四遍。
自然而然的,董郢已想到那日,她鬼鬼祟祟离开的身影和锦带上似有若无的香气。
他的阿缘太机灵,错过了肢体碰触的机会。
所以,他佯作惊诧:“你未曾找我量身,尺寸却很合适。”
怀玉微窘,含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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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他没有为难,换了言语:“后日宫宴,阿缘能不能帮我系带?就佩戴你给我绣制的这条腰封。”
应当的,她含声答应。
书房里一扇座地屏风分割,里面是董郢休息的地方。
搁放着一张矮榻。
床腿云卷的雕刻,榻上平放的软枕。
秀气的柳叶眉攒起,她走上前,看清楚了枕头,一个方形的深青色的棉枕。
堵着记忆的那堵石墙,在不经意间掉落了一颗小石子。
怀玉睁大眼睛,可见喜色,她去问他:“里面那张矮榻,我在上面睡过对吧?”
董郢毛笔微滞,他放到笔山上,回答她:“是。”
“那个枕头也是我的?”
“是的,是你的。”
她笑容更大,明媚得似太阳,她太高兴了,围着他来回地转。
不知是不是和漱石院那只云斑狸花待久了,这个举止很像小猫。云斑见到他只会远远地看,但怀玉会开心地环绕在他身边。
“我终于又想起来了一点。”
董郢选择性不隐瞒,顺着她的记忆,说起那张矮榻:“矮榻之前在漱石院,你有时候会睡在上面小憩。”
他强调重点:“你失去记忆后,我就连着矮榻搬来了抱素斋,都是你的味道,我能够睡得安心。”
太直白了,怀玉摸了摸耳垂,躲了他的注目,怀疑他又在暗示她。
毕竟,哪有新婚夫妻分居两室的,她突然想到还在柜里放着的几本册子。
脸又红了红。
后日到了万寿节,宫宴上。
宴席还没开始,几个人闲聊,提到董郢今日要带来的娘子。
有人遗憾当时没能去喝喜酒,一睹为快,杨宗道:“去了也没用,盖着红盖头,我也没见过他夫人。”
“想一想,咱们翰林院见过新娘子长相的,只有你曹海一个。”
曹海大笑:“杨大人,我那也是赶巧了。”
董郢的未婚妻来得不声张,措施做得恰当,前半个月无人知晓,直到曹海好运气地在董府看见了人儿。
彼时,董郢白直下值。
但闻哎呦一声,史旭语气带有幸灾乐祸:“承澜的歇直凭忘记取了。看吧,便是堂堂一丝不苟的董大人也有疏忽的一天。”
与董郢同直的曹海走过去,竟然当真没拿,这可以说非常稀奇。
曹海主动请缨:“一会儿我去给他送。”
这一去不打紧,进了董府,就这样看到一活脱仙人之姿的女郎坐在亭边。
朝臣这才得知,原来董郢要娶妻了。
“董大人看得宝贝,府中藏娇。”
正感慨间,宫殿外话题中的主人翁到场了。
10. 宫宴
时间差不多到了,怀玉穿了身青色的褶裙,发间点缀珍珠,斜横玉钗。
青葱得让人眼前一亮,又不会过于张扬。
董郢一袭霜白长袍,系着她绣的锦缎腰封。
就在三刻钟前,他张开双臂,敞开胸膛,等着她走至面前,纤细的手臂环过他的劲腰。
离得很近,她的脸若往里贴靠一下,就能碰到他薄而线条明晰的胸肌。
雄性气息扑打着她的脸,飞红的耳尖,跳快的心脏。
刚才她不知道他换衣服,他也丝毫不避她,当着面将上衣脱下,露出冷白紧实的薄肌。
他一介书生文臣,没曾想身材结实有力,那一块块恰到好处,形状好看的肌肉,在她靠近他时,于眼前循环。
怀玉低着眼,不敢抬头,也不敢乱瞟,一顾盯着手中的腰封,专心系好整理妥当。
她在心里呼出口气,总算可以拉开距离。手指尚未离开腰封,只一个预动作,忽而,他覆上她的手。
肢体接触突然,怀玉怔忡。
这空档,手已经被他牵起,握在手中,拇指轻轻摩挲手背肌肤。
董郢叫了声:“阿缘。”
“阿缘。”
连叫两声,怀玉才回过神,她仰脸,一声:“啊?”
不防间,对上他含笑促狭的眼睛,他仿似看穿了她的失神。
怀玉更觉羞涩,她的脸肯定不争气地红了,热得她想拿手扇风。
下巴尖却被他捏在手中,轻巧一拨,径直拉进了两张脸的距离。
距离过于接近,俊俏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怀玉瞳孔缩了缩。
她偷偷咽了下喉咙,眼皮垂着不和他对视。
一只手被他牵握,另一只手绞着衣裙摆角。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会亲她。
相持的关头,他松开了她,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她饱满红润的唇瓣移开。
董郢牵住她的手往外走:“走吧,时间快到了。”怀玉在后面轻轻拍了拍脸,乖巧听话地跟着他走。
学的礼仪历历在目,她有把握可以应对自如。但马车愈来愈近,在宫门口停下,下车入目的是巍峨壮观的宫门红墙,压迫感滚滚而来。
怀玉生出紧张来,只好用力握紧董郢,汲取勇气和力量。
董郢侧目看她,附到耳边柔声道:“有我在,不用怕。”
怀玉略略安下心,向他勉强展笑。
两人并肩而行,偶尔路旁太监宫女向他们行礼,及至大殿,在守门侍卫和引路太监的问候声中,更多双眼睛朝他们望过来。
引路太监指到指定席位:“董大人董夫人,这边请。”
“原来这就是董夫人,怪道不得董大人一刻不停将人接来成婚,看得如珠似宝。”
早已有人窃窃私语,董郢的婚事不算大不算小,但因陛下赏赐,加之原先可以尚公主,且是圣上唯一的公主,康庄大道不走,却选择了小门小户八品官之女,引得不少人关注。
史旭拿肩膀撞了下曹海,董郢和怀玉已经绕到席位,于史旭右手边坐下。
“承澜,弟妹。”曹海和史旭打招呼。
怀玉对他们笑,弧度恰好,有礼有节,因那声弟妹,觉出零星的甜蜜。
在场宾客,无数双眼睛是不是瞥过来,有人走过来,举着酒杯向他们祝贺,找董郢攀话的人颇多。
许久,怀玉的脸颊都要笑僵了,但她是高兴的。
难以言说的,内心涌进了很多满足,抚平了她自董继祖突访以来,乍起波澜,涟漪未消的心绪。
“缙安公主到——”
这一声响起,满场犹如被人点了哑穴,寂静了须臾。
缙安公主华衣着身,额上描金钿,白玉耳铛随步伐轻晃,她目扫全场,看到了席位上的人影。
熟悉的挺拔身姿旁,相依偎坐着花颜雪肤,姿色昳丽的女子。
缙安心道,这就是董郢的夫人。
缙安没有骗二皇兄,她只是好奇,仅此而已。
缙安在外祖家住了三年,五年前回到皇宫,正是少女情窦初开时,董郢在御前侍奉待命,长相俊俏,行事稳重,她产生兴趣再正常不过。
她多瞥了两眼,郎才女貌,也是般配。
缙安没有走过去,连句话也没说,径自收回目光,坐到了她的席位上。
公主观察的几眼,怀玉觉察得到。甚至,四周众人的眼神也透露着奇怪。
怀玉犯嘟囔,低声和董郢道:“公主为什么这么看……我?”是的,就是在看她,不是我们,几乎不包括董郢。
董郢在她盘里放了剥好的荔枝,旁人不再期间,多有所误解,实际上缙安公主从未向他展露丝毫的喜欢,她的兴趣广泛,也仅限只是感兴趣,或者欣赏。
他并不担心缙安公主会做出什么事。
揣测的和没有发生的事,不必多此一举,所以他说:“她没有见过你。”
怀玉疑惑,想及其余人:“他们也没有见过我吗?”
不一会儿,盘里已堆了四五个圆鼓白胖的荔枝球,董郢擦了擦手,“因我身体原因,成亲时没有大操大办,许多人都没有见过你。”
这是他们头回提到成亲时的场景,怀玉了然,故而时隔两三个月,那么多人还来向他们祝贺。
“是我亏欠了你,如今禁忌已了,你又没了记忆,我们也可以再重新补一个盛大的成亲礼。”
自觉是添了麻烦的怀玉拒绝了他的提议。
不是满意的回答,董郢几不可察地抿唇。
他还想说什么,这厢皇帝和皇后打帘而出。
群臣一众高呼“万寿无疆”。皇帝有五位皇子和一位掌上明珠的缙安公主,皇子们依次为皇帝献礼。
待缙安公主领过赏赐回到席位,看着自己的儿女和臣子,皇帝龙颜甚悦,目顾一周,他停了下来,笑道:“那就是董学士和夫人吧。”
怀玉尚且有几分紧张,面上未曾表现,董郢握了握她的手,两人一起起身上前,为皇帝献上祝寿词。
皇帝大笑几声:“重情守信,贤良淑德,你二人金童玉女,天赐良缘,今日高兴,有赏——”
董郢怀玉纷纷谢恩。
舞乐丝竹中,宴正酣。
怀玉喝的酒不多,且饮的是女宾特供的桃花酿。然而,两杯之后,董郢夺走她的酒杯,为她上了茶水。
她听话地不再饮酒,董郢却被灌了许多。他和怀玉第一次同入公开场合,没有去过他成亲现场的,祝贺他新婚的都来敬酒,董郢来者不拒。
怀玉一旁看得担心,又一杯下肚后,小声问他状态:“还能喝吗?”
“没关系。”坐席之下,他将她的手攥在膝头,“很开心。”
唇角笑意浓:“敬我们的酒怎能不喝?”
怀玉为他夹菜,“那你别只喝酒,吃点饭菜。”
席位挨近的也有夫人来与她闲谈,怀玉含笑交谈,听到有人说了句:“董夫人远嫁京城,娘家人离得远,幸好董大人会疼人。”
一席话勾起愁思和思念,怀玉感触更深,一觉醒来,身置陌生环境,从闺房到婚房,变化之大,最开始几日,她心理上难以接受。
有同样经历的夫人感同身受:“我都是看着嫁妆里的闺阁之物,聊寄思念。我走前塞进去的,小时候的布衣娃娃,不拿着它是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说着不好意思地掩唇笑,倒是给了怀玉启发。
嫁妆……
她都忘记了,她的嫁妆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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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宴席临到尾声。
皇帝由皇后扶着,已经退了下去,众人揖礼恭送,一盏茶后,陆陆续续殿内空荡。
“大人,你醉了?”
“没有。”这样说着,却将力量斜到了相牵的手臂上。
重压一附,怀玉脚下踉跄,董郢眼疾手快扶住她,手掌在她肩上停留,下一瞬,整个手臂环住了她。
身子更向她靠去。
怀玉一惊,心道这会不会不合体统,被人看见了影响董郢的形象。
她慌乱地扭头要去看看四周的情况,揽着她肩的手将她的脸挪了回来。
“上马车。”
上了车也就没人看见了,怀玉扶住他,此时他又从她身上卸回力气,让她先上去,握住伸来给他的那只纤手,长腿一迈,紧挨着她坐到身边。
她的视线聚焦在他身上,见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怀玉忍不住:“今晚喝得太多,回去喝碗醒酒汤。”
他轻声回:“嗯。”
捞过她的手放在怀里,带着醉意的眼睛望向她:“夫君的称呼到期了?”
怀玉没有多想,注意力都在他醉酒上面:“这有什么期限?”一个称呼,何来期限一说。
正合他意,董郢一本正经:“没有期限啊,那我就放心了。你以后也要像今晚这样叫我夫君。”
他语句加重,面不改色:“你以前都是这样叫的。”
没有立时得到她的回应,借着酒意,董郢凑近了看她,眉毛吊起:“不可以吗?”
直勾勾的,眨也不眨,势要从她这里得到合心的答复。怀玉被看得脸热,她低垂脑袋,出口的调子软软,挠过他的心房:“可以。”
回到董府,怀玉一路把他送到抱素斋,搀扶着躺在矮榻。
她撒开手,欲折身而去,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反扯向他。
怀玉不设防,她差点摔在他身上。
在榻前站定,她挣了挣,无济于事,他的眼睛盯着她,怕她一声不吭离开似的。
坏心思上来,怀玉挠了挠他的掌心,他竟也毫无反应,之于他而言不痛不痒。
怀玉无奈,只得道:“我去给你拿醒酒汤。”
说到这份上,他只好松开手,到最后,又握住一点指尖,董郢道:“快点回来。”
怀玉只觉好笑,喝醉酒了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知道了。”
青衫走出了屏风,董郢敛去余光,半坐起身。
不否认,他的确醉了几分,这样半真半假,反倒得心应手。
不多时,怀玉端着醒酒汤回来,董郢喝过后,倚靠在矮榻,目光随着她,到桌边放下汤碗,然后转身又来到他身边。
“要我叫吉风过来,侍奉你去沐浴吗?”
身上沾染了酒气,总归要洗一洗才舒适。
见董郢颔首,怀玉越过他找人,等将吉风叫来,她也该回漱石院。
仿佛知晓她在想什么,董郢耍赖似地,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走,接着轻巧地用力拉扯,她顺着力道跌向他。
怀玉错愕,她反应速度极快,撑出一只手在他身侧,另一只手来不及,按到了他的胸膛,硬实的,鼓动的肌肉。
她连忙收回手,抬起脸来,瞬时间呆愣住。
沉沉眼眸中,怀玉心脏怦怦跳。
董郢吞了吞喉咙,目如深墨,“阿缘。”
指腹擦过她的唇瓣,落到笑窝凹陷的地方,眼下鼓着,只待笑一笑,就会凹下去小弧。
呼吸相闻,他压下她的后脑勺,倾前身,嘴唇离得几毫之距。
他停下来,视线胶在她的唇上。
红馥馥,水润润,看着香软好亲。
他终于低下头,亲上了这片软唇。
11. 书信
在他倾身之际,怀玉紧紧闭上眼睛,紧张得眼皮轻颤,她的手抓住被褥,压出深深的褶皱。
嘴唇相贴,很轻,很软,温温热热。
就这样规规矩矩地贴着,羞赧无措得仿佛回到多年前。
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下,风吹响了树叶,也吹起少男少女的头发,如同相触在一起的唇瓣,几绺发丝悄无声息地交缠在一起。
他靠近时怀玉可以嗅到熟悉的清苦的药味。他不常说话,怀玉有时候观察他,忍不住会想他喝了那么多药,嘴唇上会不会变得苦涩。每次说话都会尝到苦味,所以也就变得寡言少语。
那个吻印在她唇角,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怀玉震惊地没有闭眼,再一个眨眼,他已经与她保持了距离,没有看她,只垂着眼睫,说了句“抱歉”,而后留给她清瘦的背影。
怀玉呆呆地看着他走远,终于回过神来,她摸了摸嘴唇,唰地红透了脸。后知后觉想到刚才,嘟囔起,他的嘴唇也不苦嘛。
记忆里的自己和眼下的她似乎没有什么本质区别。怀玉不敢动弹,全然等着他,董郢却也没有进一步。
数十息过后,他撤回了身,目光仿佛泡进了糖浆蜜罐,变得浓稠黏腻,董郢克制道:“可以接受吗?”
怀玉恨不得捂住脸,她怀疑自己在被文火慢烧,热气腾腾的,她的耳垂红得滴血。
在一声声滴漏声中,她垂下半边脸,点了点头。
随之而来的,是他从胸臆间溢出的低低的笑。
听到尚不作罢,她抵在胸膛的手掌清晰感受到沉闷的震颤,那是他的笑声。
“那,再来一次。”
托起她的脸,尾音吞没在唇间。
这次,不再是浅尝辄止,唇瓣接触那刻他迫不及待地品尝,抵开贝齿,耐心描绘每一处。
似捧着失而复得的宝物。
怀玉软了腰肢,撑不住地直接半个身子压在了他身上,被他顺理成章地搂住腰扣在怀中。
细碎的声响间歇响彻,腰间手臂渐收渐紧。
良久,分开丝缕,她喘息未定。
一双杏眸水津津,平日拿眼瞧人,总是格外认真,像是要看清是谁,说什么郑重无匹的话。
可这会儿水雾笼着,蒙了层雾纱,眼前人看得模模糊糊,教人捉摸不透。
她脑袋沉沉得糊了浆糊,迟钝地找回思考和理智,顿时惊觉,他们的姿势实在是过于亲密。
她可以说是被他抱在怀里,趴在他身上,只有未褪去靴袜的脚在矮榻之外。
她一扬下巴,近乎亲到他的嘴唇。
他的眼神像是蕴藏了不见底的漩涡,蛊惑着人看进去,步入之内,而后深陷其中。
怀玉移开眼,手撑在枕侧,方抬起身,腰间的手扣压,她又低了回去,这一下,四目撞到一处。
他在她躲开对视前,沉声叫她:“阿缘。”
“嗯。”
从眼睛挪到他高挺的鼻梁,再往下,是嘴唇。多看一眼,似乎就在重复将才唇舌相缠的情景。
她在愣神空白之时,忽觉腿上被硌到。
疑惑骤生,原先气氛烘得她不敢看他,也不好意思说话,这会儿像是抓到了舒缓气氛的契机,她下意识对他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没有拿走,要睡觉了,容易硌到。”她如斯关心他。
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怀玉慢慢僵硬了身体。她感受到了变化,戳着她,糨糊脑袋突然清明。
她缓缓埋下脸,咬住嘴唇,内心尖叫呐喊,想揪着耳朵问一问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不出糗。
再趴着太不妥当,怀玉撑身起来,这回董郢松开了按在她腰间的手掌。
双脚重新踩在地面,不需多么刻意,他也一点不知遮掩,怀玉瞥到了腿间的情状。
虽然想到了,亲眼见到她仍是当场宕机几息,玉脸生晕,羞窘难当。
她怎么能这么丢脸!
怀玉装作没看见,说话磕磕绊绊:“那,那我就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他定睛看了她许久,几句话让他啼笑皆非,难得怔忡,册子到了好几日,难不成是一点没看。
还是再缓一缓,不要太急,董郢道:“好。”
怀玉逃也似的踏出了门槛,看到院里的吉风,竟还分出心神,记得之前的目的,吩咐吉风去备汤沐热水。
身在漱石院,游鱼摇晃池水,徐徐清风吹得得清醒。
香露在院门口翘首相待,看到轿撵停在门前,近前扶怀玉下轿。
烛光昏黄,夜色又暗,起初没有看清,到了明光下,香露诧异问:“夫人可是热?脸颊通红,像是热气蒸了许久。”
怀玉一噎,无从下口,她理了理鬓前发丝,“可能是吧,现时倒也不觉多热。”
香露不做多想,姚嬷嬷去看水房热水多少,不一会儿回来,热水凉水都齐备,怀玉转去汤沐解乏。
今晚的进展完全在怀玉意料之外,她以为两人接触应该是循序渐进。
谁知,才牵上手没两天,今晚不仅投入怀中,还更深入地到了亲吻这一步。
更更难以预料的,他还……
怀玉后仰在浴桶,太快了,是因为以前洞房都做了,这时候重新开始也是快得离奇。重要的是,她除了一开始的怔愣,后续接受得不费力气。
看来以往的身体记忆依然存在,怀玉想那些册子真要看一看了,不能再出来今天如此丢人的时候。
好容易将那些亲密的画面赶出了脑海,放松下来的怀玉懊恼地想起来有件正事忘了问。
她的嫁妆放哪儿了?
宴上听几个官夫人提到嫁妆,勾起她的思家愁绪,也给了她
漱石院里俨然没有,怀玉问姚嬷嬷和香露,皆不知晓。
怀玉换上亵衣,青丝绞干,姚嬷嬷在身后为她梳发。
夜深人静,一豆烛光,圈晕忽大忽小
她偏过脸,看向准备挑灭灯芯的香露。
“香露,去拿纸笔来。”
香露盖回防风灯罩,“这么晚了,夫人还要写字?”
怀玉嗯了声,让她快去:“我想写封家书。”
“家书?夫人想念家里了。”
姚嬷嬷从上至下梳通几回,她一面说,一面将象牙梳放到妆台台面,取出滋养的发油,剜一指腹,抹到掌心揉搓,随后抹在乌发。
怀玉笑得勉强,思乡之情显得郁沉:“在我如今记忆中,我其实在闺房里,前一晚还在和爹娘兄嫂同桌共食,爹爹小官,阿娘是绣娘,一家虽不富硕,却也过得快乐。”
姚嬷嬷人至半百,对此深谙:“唉,夫人离家远,往后难见,是该给家里常去书信。”
满室明亮,飘起松墨香。
一封信,停停写写,怀玉写了足有三刻钟。最后一笔落下,她的眼圈隐约看得出红痕,怀玉吸了下鼻子,仔细地将信笺放进信封。
迢迢千里,只等明日给爹娘寄信。
翌日早。
云斑卧在庭院里的板砖上,勤快地给自己舔毛。
门外响动,起了一声问安,两耳微抖,云斑寻声望去,瞧见门口之人时舔毛的动作静止了。
圆圆的猫眼盯着董郢走进来,离它近了时,倏然站了起来,一长条地跑了出去。
怀玉在门口看得好笑,开玩笑地戏笑他:“云斑怎么看见你就跑,你以前可是吓唬过它?”
没有注意到的董郢回头看了眼,不见猫影。
联想几次与这猫碰面,他也奇怪起。
看猫长相,特别是脚上富有辨识度的白袜子,极大概率就是那晚的野猫。然而,之后他不记得再见过这只猫,何故见到他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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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玉给出解决办法:“下次你喂喂它。”
想法在一念间闪过,只是一只猫,他并没有放在心上。董郢道了声好,暂且放到脑后。
两人共用早膳,默契的都没有提及昨晚上的事情。
怀玉吃着瘦肉粥,咽下去一勺,开口问他嫁妆,称呼在唇齿间滑动,耳边响起昨日他问她的话语。
她抿唇一线,又舒展:“夫君,我的嫁妆放在哪里了?”
这称呼听得悦耳,董郢自觉给她夹菜,边回:“库房里,怎么了?”
“我想去看一看。”
董郢看向吉风:“去拿钥匙。”
“等吉风拿来,你把钥匙收着,交由你保管。”
怀玉应,“还有一件事,我想给爹娘寄封信。”
“我以前给他们寄过信吗?”
怀玉想她定然是会的,不知怎么问出了这个问题,屏气凝神等着他。
几息后,他道:“有。”
怀玉莫名松口气:“那回信呢?”
落水失忆之前,在董郢的印象中,她应当送过两封信。第一封她去送信的时候,他正好下值回府,看到她把信交出去,那是她刚到董府的时候。
她当时对他疏远,这其实可以想象,毕竟一个人到了上京,接进董府,蓦地发现董家多了个儿子。
虽陌生疏远,远远看见他,她会向他颔首行礼。不及成亲后半月内对他的躲避,但凡瞥见他一点影子,她就要躲了开去。
但她那段时间的行径亦有情可原,因为是他一个外人,夫君的弟弟替她的夫君与她拜堂成亲。
第二封信就是这时寄出的,或巧合或人为的,他没有与她遇见。这封信里的内容他却看过,怀玉替他们严守了董家的“秘密”,在信中未提到和他有关的任何事。
至于回信,收到过一封来自单城的来信。
他道:“回信你收起来了,我并不知你放到了哪里。”
同样的,漱石院没有,也许她放在了嫁妆里?
怀玉急不可待地想要去库房,她直觉有从家中带过来的物什,这些东西说不准能帮她想起来一些事情。
不过,先于库房钥匙到来的是小厮的禀报。
缙安公主送来贺礼。
董郢:“缙安公主?可有派人说什么?”
小厮虾腰:“只留了句祝大人与夫人百年好合的话。”
“知道了,下去吧。”
缙安公主出手阔绰,金银玉器,宫缎帛绢,还有一个玛瑙石榴盆景和一对翡翠麒麟摆件。
石榴多子,翡翠麒麟寓意送子,公主心思实乃细腻。
怀玉悄悄看了他一眼,在他看过来时又飞快转开了眼。
之前成亲时,缙安公主没有送来贺礼?怎地今日忽然着人来送?
时日已久,且当初他的心思何在礼单之上,这事董郢记不清楚。
府中账目皆有记载,一看便知。
“你若想知道,叫人送来礼单账册。”
怀玉沉默,没有再说,恰吉风揣着钥匙回来了,此刻她心在嫁妆上,一时顾不得更多。
玛瑙石榴盆景和翡翠麒麟摆件都留在了漱石院,其余贺礼一同送到库房。
库房厚重的外门打开,怀玉的嫁妆被单独放在一处,除却零散的瓶罐古董,另有两个大樟木箱。
一个是金花银器,贵重首饰,怀玉重新上了锁。
另一个,啪嗒一声,怀玉掀开箱盖,里面都是些她常用的物件。
翻到一件青色外衫时,手一顿。
这件外衫是她娘给她做的,她穿了好几年,后来变了形,她是个念旧的人,没有舍得扔,一直放在衣橱里。
不穿的衣服,怎么也不会带过来。
怀玉眼皮跳了几下,预感这件外衫有猫腻。
12. 碎片
怀玉万般信任交给董郢的家书,此时正由他展开。
一目十行,她写得很简单,报喜不报忧,绝口未提落水一事,信中字字真切思念,言明他这个夫君极好,婚后美好和睦,让爹娘家人不用为她忧心。
信笺尾部落下一滴墨点,董郢看了很久,疑心这里原来是珠泪一颗。
他默然无声地重新装封,命吉风将信寄出。
库房里下人们在小心放置缙安公主送来的奇珍异宝。
董郢一径朝怀玉方位前去,远远看见她抱着裙子弯腰半蹲在樟木箱前。
不知看什么看得入迷,他走近了也没有发觉。
董郢走至身后,眼皮微垂,她在叠放的衣物之中抽出一袭青衫。
何以蹲在这里,她的脚伤才好了没有几日,下蹲久了,若是用力过度,或是不小心抽筋崴脚,又是一番受罪。
故而,他启声叫她:“阿缘。”
这一声音量不大,却无故令怀玉心惊,两肩猛地抖落,手里的青衫应声滑落在衣物之上。
道不明的直觉,她不想让董郢知道。
怀玉回首,看到藏蓝的长袍衣摆,稍稍仰头就见他微微皱起了英气的长眉。
“这般专注。”
丝毫不曾察觉他的到来,且被他吓了一跳,语气里几乎没有责备,只余无奈。
说间,他向她伸出双手,要去扶她起身。
怀玉笑笑,向他皱了皱鼻子,凭他托搀着站了起来。
她解释:“看到熟悉的旧物,一时失神。”
董郢淡淡瞥一眼箱子里的东西,似乎不大感兴趣,只对她道:“莫在这儿瞧了,我让人把樟木箱搬到漱石院,你慢慢看。”
恰巧符合怀玉的需求,她连声:“嗯,好。”
怀玉状似镇定地回身,素手轻抚,整理有些凌乱的青衫,而后盖上了箱盖,扣上锁扣。
身后传来董郢的问话:“可有找到单城寄来的信件?”
怀玉摇头,她还没有看完箱子里都有什么,上面翻找的暂时并未看见信封。
他沉默了息,告诉她:“我已命人快马加鞭将信寄去。”
怀玉一双水润的眼睛晶亮,为表达真诚的谢意,她含着羞涩,主动地拉住他的手:“谢谢你,夫君。”
仅牵住手指,半牵不牵的,和着那声黏腻的称呼,引得董郢心间泛出丝丝缕缕的痒意,他强硬地分开她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
一路牵到漱石院,难得见到云斑乖巧地在院中晒太阳。
怀玉自然地与他分开了牵握的手,朝云斑走去,唤道:“云斑,来这里。”
“嬷嬷,快去拿几条小鱼。”
她回头笑着对董郢道:“一会儿你来喂它吧,云斑就不会再躲着你了。”
默默收回手、背到身后的董郢,闻言,虽兴致缺缺,还是夹起一条小鱼。
云斑叫了两声,在食物诱惑下,慢吞吞的异常警惕地走到董郢面前。
待咬住了小鱼,登时叼着鱼跑到怀玉身边,又将鱼吐出来,压在爪子下面,慢慢品尝。
董郢看着如此黏人的猫,内心的奇怪更升几分。
趁怀玉进屋,他招手叫吉风:“你去查一查,之前怀玉是否在昌宁院里养过这只猫。”
可能喂食真的有用,又或在怀玉锲而不舍之下相信了她。总归董郢离开前,小窝里假寐的云斑,听到声音也只是抬起眼,瞄一眼董郢之后就再若无其事地趴了下去。
是夜,到了安寝的时候,怀玉支走香露和姚嬷嬷,独自揭开樟木箱。
青衫静静躺在最上方,竹叶暗纹在黄橙灯光下依旧清晰可见。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有问题。
她坐到床沿,展平青衫,赫然见一封信夹在里面,信封上正是她父亲的字迹。
原来她把信叠进了衣衫里。
她手有些抖,拆开来看,信中皆是阿爹阿娘的挂怀,嘱咐她照顾好自己云云。
怀玉看得眼酸,她抹了抹眼角,心里的难过和想念满得要流溢而出。
“夫人,热水来了。”此际,去而复返的姚嬷嬷敲门。
她清清嗓子,“知道了。”
怀玉折叠信纸装进信封,本要把青衫放回箱中,半道却突然变了主意,顺应那股不变的直觉,放到衣橱里。
*
“大人,这只猫经常出现在昌宁院,夫人亦是时常投喂。”
“什么时候开始的?”
“约摸两个半月前。”
他看着窗外漆漆夜色,沉默不言,神色难以分辨,不知他在想什么。
半晌,董郢又问:“董骞是否打骂虐待过猫?”
吉风一愣,脸上罕见浮现办事不力的尴尬:“属下没有查到。”
一只猫本身他并不在意,只是如果背了董骞的债,那会令人他极其不爽。
董郢陡转:“别庄怎么样了?”
“大少爷仍旧昏迷不醒,不好不坏。”
死不了,暂时也活不来。
吉风继续汇报:“老爷花钱聘了江湖中的人士,派去寻找鹿半仙。”
“鹿半仙。”
董郢咬字极重地复,嘲讽奚笑:“也只有董继祖会相信真有所谓的半仙,能够救了他的儿子。”
吉风低头不语。
*
这日,怀玉闲暇,至午歇后,见烈阳稍遮,不热不晒遂决定出门上街游逛。
马车行到主街,香露推开车门,扶怀玉下马车。
两人闲庭漫步,走到街边,只听渐行渐近的敲锣打鼓声。
尚不见吹响乐的乐人,从街那头奔来七八个雀跃舞臂的孩童,呼喊着拍掌。
“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
喜庆的声音和氛围瞬时点燃了四周的行人,铺子里的也出来看热闹,手里还拿着布料,又被掌柜的叫进去。
香露笑得开心:“夫人,原来有人成亲,我们来得当真凑巧。”
她垫着脚,伸长脖颈探头去瞧,激动地指了指:“夫人快看!喜轿来了!”
大喜的日子,怀玉也被感染,她笑着望过去。
伴随喧天锣鼓之声,新郎官坐在系着红花的高大骏马之上,眉眼神采飞扬,满面红光。
孩童起哄声中,新郎官接过侍从的花篮,向夹道人群撒喜糖和铜钱。
孩子们高高兴兴地捡拾,边捡边跟着成亲队伍向前跑,嘴里说着喜庆话:“新郎官新嫁娘,天仙配,百年和,白头偕老子孙旺!”
人潮拥挤,怀玉和香露站在外围,香露意外接到从天而降的红纸喜糖,兴奋地向怀玉道:“夫人,我接到喜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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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夫人!”
喜轿缓缓行过,红绸飘扬,轿帘松松,掀起一角,穿着喜服的新娘子端端坐在里面。
几乎刹那间,怀玉的眼前似乎也闪过红绸,无数画面蜂拥而至,一点一滴构成完整的图画——
她的视线被红盖头遮挡,只能低下头看到脚下的那块狭窄区域。
怀玉手里握着红绸,轻轻一捏,可以察觉到,另一端在另一个人手中。
有人高声喊:“一拜天地!”
那端的人拉扯红绸,似在提醒她,怀玉从怔愣中回神,恍然大悟。
她是新娘子,她和董郢在拜堂。
她好像很拘谨,亦步亦趋挪着步子,全由董郢在主导,两个人牵着红绸,恭恭敬敬地行完三拜,完成了成亲礼。
他突然一寸寸握着红绸靠近了她,两只手只隔了拳头大小的距离。
她能看到他的鞋子,深红色的喜鞋。
周围响起宾客的叫好祝贺声,耳边塞得满满当当,都是声音。
可有一道格外不同,穿过混杂的诸多声音,钻进她的耳中。
他说:“辛苦了。”是董郢清润的声音。
不知她是否开口回应,只因画面一转,她已经坐到了婚床上。
红盖头仍在头上,使她目光受阻,看不见看不清。
过了许久,门扉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她紧张得握紧了双手。
接着,视线之内出现一双鞋,黑色的锦鞋。
怎么不一样了?
董郢换鞋了吗?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男人拿出喜秤挑开她的红盖头。
画面却突然中断,与此同时,剧烈的刺痛传来。
怀玉捂住脑袋,身形不稳,颤颤巍巍扶住香露的胳膊。
香露惊忧不已:“夫人?你没事吧?”
她来回深呼吸,意欲缓解头脑里尖锐的刺痛。
但是,她的心从刚才起突如其来地慌乱。
这是为什么?
她抚了抚心口,有些觉得喘不过气,额头冒出虚汗。
人挤人,空气稀薄,香露连忙将人扶到空旷处,拿手给她扇风。
她着急瞅了瞅,眼睛一亮:“前面有医馆,夫人我们去郎中看看?”
这回不像之前,头颅痛觉不减,胸口窒闷愈盛,怀玉嘴唇微微泛白,着实难受得紧。
医馆中,郎中把完脉,递给怀玉一盏茶:“夫人先喝点水。”
“夫人并无大碍,情绪激动所致,平缓了心绪,便能慢慢好转。尽量少去拥挤人群,特别是夏日,闷热呼吸不畅,要是太阳又大中了暑,容易出事。”
怀玉道谢,在医馆里歇息了一会儿,等彻底缓过来,与郎中告别离开。
街上人群已散,鼓乐声也听不见了。
她回想刚才的画面,忍不住和香露道:“我方才想起来我和董郢成亲时的场景。”
香露很是高兴:“夫人又想起来了!想来是看到有人成亲,类似的画面刺激到了记忆。”
“大人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开心!”
怀玉不好意思地笑,下一瞬又想到没有掀开的红盖头,以及换了的鞋子。
就是从那里,她开始心慌。
便是现在想想,也有点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