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与人宜》
1. 棋局
明顺二十一年冬。
边关报捷,历时两年,乌尔国终大败归降,帝大悦,诏令三军凯旋。
-
才至初春,料峭的寒意仍丝丝缕缕往人骨缝里钻。
葛春宜坐在八角亭中,捂着手炉,侧过头看紧挨亭边开得正盛的山茶花。
耳边听着其他贵女们的细语交谈。
“尉迟轩……?从未听说过此人。”
“自然,从前他父亲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百夫长,而尉迟轩从军两年,就积攒了累累军功,获封赏无数,得了圣上好几句夸奖。”
“听说尉迟轩与裴……裴小将军的关系十分要好,谁又知道功劳里有多少沾了他的光呢。”
一说到裴徐林,几个丽色少女的脸上都浮现出了些许不自在的神色,或羞涩或景仰。
其中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朝四周看了看,快速扫了下葛春宜这边,“好了好了,我朝将士皆勇猛无畏,哪有沾光一说……我们去别处看看。”
几人略显匆促地走远,葛春宜终于将视线从花叶上离开,眨了眨眼。
三日前大军回京,浩浩荡荡穿过京都正中的永和大街。
身披甲胄,魁梧精壮的军士们,犹带着边关的风霜,萧索的风中似乎都掺杂了一丝枪尖上残留的血气。
庄重凛然,威严而不可侵犯。
在街道两侧围观迎接的民众,也不由自主的肃然昂首,有人欢呼有人抹泪。
除此之外,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同一众将领骑马行至大军最前的定远侯裴大将军之子,裴徐林。
无他,太显目了。
面容白净气度内敛,和同行其他体型健硕的将军相比,挺拔却单薄,若不看装扮,就是一个斯文俊秀的儒雅君子。
而在之后论功行封、犒赏三军的朝堂上,裴徐林也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几次领兵以少胜多,丝毫不逊于其他身经百战的大将军。
圣上更是直接超擢他为右金吾卫翊府中郎将,一时间,朝野上下,裴徐林这个名字几乎无人不知。
——就算原本不甚了解,左听一句右听一句也能倒背如流了。
“呆坐在这做什么?”不知何时亭中又进来一人,毫不见外地挨着葛春宜坐下。
葛春宜眼睛一亮,放下手炉,拉住来人的手:“云岫,好久不见……方才还见皇后娘娘与你说着话,怎么过来了。”
宋云岫目光看向不远处,粉云层叠的海棠花树下,皇后身边围绕着四五位妙龄少女,身旁侍从簇拥,一行人有说有笑漫步闲游。
她耸了耸肩:“主角另有其人,我可无意掺和。”
明顺帝今日在丰沛殿设下庆功宴,慰劳众归京将领,特许五品以上官员携女眷进宫,一同庆贺本次大捷。
同时皇后则体贴表示参宴的女眷们可提前入宫,于御花园游春赏花。
葛春宜想起出门前阿娘叮嘱她的话,凑近了轻声道:“真的是要为太子殿下……择妃?”
宋云岫点点头,与她耳语几句。
听到环绕皇后身边一众贵女的身份家世后,葛春宜心中咋舌,但又觉得理应如此,毕竟是挑选下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葛父身为从四品的秘书少监,徒有清贵之名,并无实权亦无实务。
太子选妃自然与葛家无关,葛春宜乐得自在,只在进宫时前去拜见了皇后娘娘,后面就在园中闲逛赏花。
亭中时不时有人歇脚观景,人多眼杂,宋云岫心中有事想问她,见状便想换个清静处。
这时却有两个宫女过来,垂首行礼道:“葛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
-
沁芳轩内蜿蜒着清幽淡雅的香气,莺声笑语,一片热闹。
皇后捏着润白的棋子,唇角含笑,视线在棋盘上停留半晌,落子:“断吃。”
坐在对面的秀丽少女崔思莹,抿唇一笑。
见状,皇后再低头仔细看了看,悔道:“哎呀,本宫竟入了你的局。”
皇后娘娘尊贵无比,待她们却平易近人,旁边围观的少女早已没了初时的拘谨,笑道:“下棋乏味,皇后娘娘,不如来玩一局飞花令罢。”
崔思莹站起身,也想要应和,皇后却摆摆手将她打断:“不可,凡事有始有终,下棋亦然。”说罢神秘莫测地笑了笑,“不过这残局,本宫要寻一外援。”
这时葛春宜和宋云岫两人进来。
皇后抚手笑道:“瞧,说到便到。”
“云岫也来了,赐座。”她免了二人的礼,将葛春宜拉到身边,“听闻葛少监棋艺精湛,在朝中少有敌手,春宜身为葛公爱女,耳濡目染下想必也能得其三分。”
葛春宜还没分辨清楚状况,就被拉到人群里,听皇后一顿夸奖。
她扫了一圈,周围人明显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而站在方桌对面那位,云岫和她说过的,中书门下吏部尚书崔家的二姑娘,崔思莹。
崔思莹垂眸,半晌轻轻一笑伸手示意她落座:“葛姑娘,请赐教。”
皇后拍了拍葛春宜的手:“无妨,只管放心下,输赢皆有嘉奖。”语气柔和,却没有给葛春宜推拒的余地。
葛春宜只得被迫投入到棋局中。
她的棋艺虽远不及父亲,但比常人绰绰有余,此时纵观棋盘,一时有些看不懂皇后的棋路。
她这边聚精凝神,轩内的气氛也悄然变化,没了先前欢快轻松的笑声,众人下意识屏气不语,看两人对弈。
执白的少女长睫低垂,略微上扬的眼尾带出一丝娇妍,抬眼时又被明澈的眸光盖过,思考时嘴唇下意识轻抿,露出唇侧恰到好处的一点青痣。
崔思莹仍执黑棋,她神色不变,放在膝上的手却捏得泛白,极力压住纷乱的思绪,专心于这场对弈。
棋局越往后,落子越慢,观棋的人越少,而皇后始终不慌不忙静坐在一旁。
宋云岫越看越迷糊,怎么像要输了呢……
“哒”一声棋子落下的轻响。
崔思莹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心中大石终于落下,眼中露出实意的笑,“承让。”
葛春宜也松了口气,面上有些懊恼:“半子之差。”
皇后柔声安慰道:“原是本宫下的残局罢了,你已做得很好,不必放在心上,不过说好的彩头却不能少。”
身后的宫女适时上前,呈给她一条色泽饱满的红玛瑙手镯,葛春宜忙行礼谢赏。
一局棋下来,时间已然消磨大半。酉时的庆功宴将要开宴,皇后没再留众人,吩咐宫人给各位贵女引路前往。
出了沁芳轩,宋云岫便拉着葛春宜避开人群,满心好奇都要溢出来了。
别人也许不了解,但春宜的棋力她却领教过,崔思莹落子布局看起来并不算十分高明,怎么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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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春宜任由她拉着自己,无需宋云岫发问,她便主动解释:“这局棋输赢与否,对皇后娘娘来说无关紧要,对我更是。既如此,我又何必叫她难看呢?”
葛春宜想起下棋时,瞥见崔思莹紧绷的姿态,便知她并不如表面那般无动于衷。
——皇后娘娘只是以此试探崔思莹的心性。
同样意识到这点的宋云岫沉默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起这荣宠是好是坏。
蓦地,宋云岫又想起花园中被打断的话,这时便问道:“前些日子约你出门总是推脱,足不出户的,在做什么呢?”
葛春宜正低头摆弄新得的镯子,闻言手指一顿,下意识看了周围一圈。
对云岫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抿了抿唇:“你可还记得立冬那日邀我到你家中吃暖锅?”
宋云岫一愣:“记得,我们还关上院子偷偷温了壶酒……不会是被蘅姨发现,这才罚你不许出门。”
葛春宜被她逗笑:“怎会,我还特意换了衣裳……”意识到话题走偏,复又低声道,“出府时撞见一人,自称是梁伯府的三少爷。”
“梁修逸?”宋云岫下意识蹙眉,“他是国子监学子,我爹作为司业,他偶尔会来拜访,此人我见过几次,看起来还算得体,他为难你了?”
“没有。”
宋云岫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她说:“此后我出门便会十分巧合地与其‘偶遇’。”
“……”
“一次两次便罢了,可屡次三番,还正好在我行经的路上。”葛春宜说起这个不免烦闷。
宋云岫听得眉头紧皱。
谁知还没完,“后来我差人留了心眼蹲守,便发现从府里出坊的那条路总有几人在晃悠。家中小厮反跟上去看,正瞧见梁修逸身边的随从在给他们递银子。”
“岂有此理!”宋云岫又惊又怒,一时竟没控制住声量,引得几人循声看来,忙压低了声音,“还敢找人暗中监视你,他想做什么!”
总归都是小人行径。
“这梁三……我请父亲敲打他一番!”
葛春宜婉拒了她的好意:“若没记错,宫中正得宠的锦妃也姓梁。”
宋云岫语塞:“……对,是他长姐。”
葛春宜:“他有所倚仗,若不能一发破的,对他来说都不痛不痒。”
“你可将此事告知葛伯父与蘅姨?”
葛春宜摇头,阿爹阿娘向来疼她,听到此事定是愤然,可恼怒之后也无计可施。
且不论梁府势大,即便是要告上府衙,或是上书弹劾,都无根无据,只有一腔空言。
见宋云岫一副憋着气的模样,比自己还要生气百倍,不由笑着挽了她的手:“不值当动气,我闭门不出,他又能奈我何?”
“话是如此,却还是憋屈。”
葛春宜闻言笑意更深,眼底隐约有几分得意:“不憋屈,我也想法子找了几人,将他那随从打了一顿,想来没十天半月应下不了床了。”
宋云岫闻言也笑,很快又不满道:“总不能因为他一辈子躲着,日复一日多枯燥乏味。”
葛春宜眨眨眼:“不乏味,阿爹的藏书里还有几本寻微先生的游记,我才看了小半,正好无人打扰时可细细品味。”
“好啊!言外之意便是嫌我从前扰人,叫你无暇读书。”
“冤枉啊!”
“哼,别想躲过去,除非——借我一观。”
2. 月夜
暮色时分,重檐叠宇的丰沛殿不复往日静谧,此刻华灯璀璨,人声鼎沸,来往的宫女内侍手捧金碟玉碗,步履匆匆鱼贯而入。
正席设于大殿中央,皇帝御座位于北侧高台,身侧近处是皇室宗亲,其下按文武官职左右分列。
正殿的东西两侧用十二扇精美的琉璃屏风隔出次席,安排众女眷席位。
进殿后由宫女引路,葛春宜和宋云岫分开后找到母亲身边:“阿娘。”
郑蘅正与其他夫人说话,见女儿来将她拉在身边坐下,发觉她手指微凉,递上一旁的手炉:“冷不冷,今日穿得太单薄了些。”
鹅黄的夹绵窄袖衫,配水碧色卷草纹裙,因是赴宴,衣装颜色比平日更鲜亮。
“花宴如何,玩得可还尽兴?”
这便有话说了,她贴到母亲耳边低言几句,然后把袖里的红玛瑙手镯悄悄递给郑蘅,笑得眼睛亮晶晶的。
郑蘅又忧又笑,点了点她的额头:“数你胆大。"敢替皇后输棋。
隔着席案,旁边那位夫人没发觉她们传东西的小动作,只注意到母女两人亲昵的互动,语中有些羡慕:“还是女儿好,与娘交心。不似我家几个混小子,一个赛一个的会惹祸。”
虽是抱怨,但说到儿子,她眼里还是不由自主泛起笑意,郑蘅又怎会真的应和,免不了相互吹捧几句。
很快,酉时的钟声响起,偌大的宫殿顿时安静下来。
明顺帝携皇后一同入殿,众人皆俯身叩首,高呼万岁。
明顺帝环视一周,笑意温和却难掩帝王之威:“众卿平身,今日宫宴一为犒赏三军凯旋,二贺大败乌尔安定边关,不谈前朝诸事,只管美酒佳肴尽兴。”说罢,他率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丝竹乐声渐起,舞姬乐伎进殿献艺。
觥筹交错之间,不时有官员起身向明顺帝敬酒,溢美之词层出不穷,颂我朝之国威,赞我军之勇武,歌君主之英明。
殿中的声音隔着屏风,传到葛春宜这边模模糊糊,她左耳进右耳出,专心致志品尝眼前精致的珍馐点心。
直到皇后开口赞誉了几位年轻将领,最后不忘勉力他们早日成家。
皇帝的同胞长姐,庆淑长公主转头看向旁侧的太子,好奇道:“本宫记得开战那年东宫有伴读也从军出征了,是哪位,可挣了几分军功?”
太子温言回道:“是裴大将军嫡子,裴徐林。”
听到这陌生又熟悉的三个字,葛春宜不自觉停下拿汤羹的手,好奇地侧头望去。
有一人从席中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身影朦胧映在屏风上,不难看出其身形修长,挺拔如竹,确实与印象中的武将形象相去甚远。
他行过礼,还未说话,便听长公主笑道:“百闻不如一见,早就听闻军中出了一位颇有盛名的儒将,屡立奇功,想必就是你了。”
裴徐林谦道:“殿下谬赞,几位大将军领兵有方,才有臣立功的机会。”
他声音清润平缓,语气不卑不亢,如林中被风拂过的枝叶,又或山头寂然的青石。
“青年才俊,一表人才。”长公主不吝赞赏,语似玩笑道,“难怪宫内外处处都是你的美谈,引不少名门淑女动容,可有定下婚配?”
裴徐林顿了顿:“……臣一心抗敌报国,尚无暇虑及私事。”
声音听不明晰,也看不到正席的景象,葛春宜很快便失了兴趣,没再留意那边。
舞歇歌沉,明顺帝以及一众皇室陆续离席,殿中官员们醉意醺然,仍在高谈论阔。
满殿都是弥散的酒气,郑蘅见女儿面有不适,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低声问道:“怎么了?”
葛春宜心下懊悔,汤羹鲜醇,她没忍住多喝了几口,哪知这么快就来了惩罚。
宫中规矩繁琐,郑蘅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唤来宫女领她去更衣。
一出殿,微凉的轻风扑了满脸,葛春宜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丰沛殿后是一处十分雅致的园景,荷池幽静倒映下天边素月,不时有鱼弹尾游过,惊起一片涟漪,池边才冒出芽苞的玉兰树,静静伫立着。
往右侧走,葛春宜跟随宫女穿过一条水廊,廊下虽布了宫灯,但衬映着林木枝叶,反而影影绰绰。
到了更衣处,她没叫宫女进去服侍,只让人在外侯着。
没多耽搁,葛春宜开门出来,门外却不见了小宫女身影。
“……”她心觉古怪,不由生出几分警惕,“可有人在?”
连唤了几声,无人应答。
又在原地等了片刻,依旧不见人影,葛春宜只好独自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直到又走上那条水廊,直直一条廊道临水而建,来时空无一人的檐下,此时却多了一个人,侧身而立看着幽静的水面,像在等谁。
葛春宜停下脚步,左右看了看,想绕开水廊,却发觉没有其他路可以越过这片荷池。
踌躇半晌,她只能低着头快步从廊上穿过。
“……留步,葛姑娘。”
那道静立的身影动了动,抬起手臂拦在葛春宜身前,宫灯昏淡的光清晰地打在他的脸上,“等你许久。”
梁三?!
葛春宜顿时退后了几步,眉心微跳,面前年轻俊秀的男人在她眼里不亚于一只阴魂不散的恶鬼。
梁修逸有些无奈:“实在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还望姑娘恕罪。”
她不想听这些虚话:“不论什么原由都难当君子所为,有什么事还请直言。”
“……此前是我冒昧在先,屡次与姑娘相遇也不曾说清楚,让你受了惊吓。”梁修逸看到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反感,嘴角笑意有些僵硬,“我……并不知随从会自作主张,后来看他浑身是伤,逼问之下才告知我实情。”
解释这些做什么?
葛春宜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抬步便要走,梁修逸忙上前一步将人拦住。
两人之间距离顿时拉近,无奈之下葛春宜又退回去应付道:“梁公子,除却宋府一见,你我素不相识……现在身处皇宫,你将我拦在这,嘴上胡言乱语,当真不惧我父亲参伯爷一本?”
梁修逸沉默半晌,抬眼看她:“事关女子闺誉,我知道轻重,也愿意担责。”
担责?
得见他真正意图,葛春宜冷下脸,恐怕此人恨不得能将事情闹大。
“我看你是得了癔症,让开。”
见她皱着眉眼中含怒,不留情面地呵斥,梁修逸却笑起来,眼中流露一丝阔别已久的怀念。
“幼时便这样,从不许我跟着你一同玩乐……一点也不记得我了?”
“……”葛春宜第一次认真打量此人,梁修逸见状微微低头,露出额角一块浅淡的疤痕。
葛春宜脸色顿时更加怪异。
幼时的她仗着父母疼爱,十分贪玩。
彼时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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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未升至少监,一家人住在西市,坊间孩童没那么多拘束,在巷子里招呼一声,就有不少小伙伴应声。
葛家本是后搬来的,但小春宜点子多,胆子大,慢慢地大家都愿意和她玩。
葛父和宋父虽不在同一个官署,但私交甚笃,那时她便认识了宋云岫,也喜欢拉上小云岫一起,有时会特意到宋府找她,却不想被一个陌生男孩缠上。
宋云岫只知道此人偶尔会找父亲指点学问,但父亲的学生多得如同枝头的果子,她也不认识。
小春宜没理,他愿意跟便跟着,哪知这小男孩扭捏又挑剔总说扫兴的话,大家都不想和他玩,他还偏往她面前凑。
实在烦了,就三番五次躲着。
男孩急了,某天终于拦到她,用力拍胸脯说自己什么都会,自告奋勇爬树摘果,谁知敢上不敢下,抖着腿从树上摔下来,额头被磕破一个口子,鲜红的血液迥迥流出。
此事之后,小春宜才从父母口中得知此人身后竟是尊贵显要的侯爵府。
见她眼神变化似乎回忆起什么,梁修逸难以按捺心情,又靠近一步:“你想起来了。”
“后来我被母亲拘在府里不许出门,好不容易辗转打听,才知道你去了临州……”梁修逸声音越发低沉。
没听他继续说,已经完全失去耐心的葛春宜用力一把将他推开,转身就跑。
梁修逸不料,踉跄后退,很快就反应过来,再次追上去,意图抓她胳膊。
隔着荷池,遥遥与这条水廊相对,有一方水榭,垂着轻飘飘的纱幔,内里一点烛火也无。
有二人一站一立,就着昏晕的月色临水赏景。
太子啜了一口清茶,悠悠道:“料想裴中郎将喜事将近,孤先贺喜了。”
裴徐林站在太子侧后半步,目光看向波光粼粼的水面,“臣不明白殿下之意。”
太子瞥他一眼,似乎想看他好戏,语含促狭,“你继续装着,待姑母求来的赐婚诏书落到手里了看你如何。”
庆淑长公主一直为其大女儿嘉乐郡主的婚事忧心,前前后后进宫找圣上诉苦都来了好几次。
此前边关未定,明顺帝无暇理会这些。如今不同了,以明顺帝对嘉乐这个侄女的喜爱,定不会委屈了她。
裴徐林神色不动,看不出在想什么。
两人相识数年,对彼此再熟悉不过,太子也没想着能从他这看到什么乐子,无趣地摆摆手,换了个话题,指了指前方的水廊:“你可看到那边两人,月夜相争,真是白费风景。”
水榭有太子在此,自然没有闲杂人等靠近,可偌大皇宫,哪怕是最偏僻的角落都有人值守巡夜,那条水廊却同样无人踏足。
显然是有人在宫里擅自支使内侍,而身为皇宫下一任主人的太子殿下,却不慌不忙,恍若未觉。
他看得十分认真,“哎”的一声,抚掌道:“怎还打起来了。”
又皱眉,“看着不像是官服……难道是谁家府上的公子,怎能如此粗鲁无礼。”
裴徐林没应声,他看着水廊之中,男子紧追不舍,刻意将女子逼到桥栏边,争持之下两人身影在水边摇摇欲坠。
下一瞬,“噗通”一声,重物落水的声音。
看到女子掉入水池,太子腾地站起身,眉心微蹙,“去叫人来。”
裴徐林扫过荷池中荡起的圈圈波纹,“殿下请回宫,我先去看一下,以免惊动了丰沛殿。”
3. 落水
“疯子!”
葛春宜侧身躲开他伸过来的手。
两人年岁相当,但梁修逸身高腿长,逼近时黑沉的影子能将她覆个严严实实。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里是皇宫,不是你们梁家可以妄为的地方!”葛春宜咬着牙再次提醒他。
梁修逸身形微顿,眼中浮现纠结之色,却依旧拦着不肯挪步。
他并不伸手冒犯她,但也绝不让她离开。
但很快,葛春宜发觉他是在有意识地把她往水边逼,廊边低矮的木栏才到膝盖上方一点,根本挡不住人。
他想干什么,把她推入水中报一摔之仇?
梁修逸看着葛春宜,咫尺间就是冰凉的池水,狠了狠心,伸出手准备拉着她一起跳下去。
不料,眼前一空,葛春宜竟已掉进水中。
“葛——”他喊到一半骤然收声,低头看着夜色下幽深黢黑的荷池,最后一抹亮色衣裙也跟着沉入水里,水面上除了荡漾的纹路只能看到他自己的脸。
梁修逸咽了咽,抖着手撑着木栏,想要一鼓作气跳下去,才越过一只脚,就哆哆嗦嗦连退好几步,直到靠到坚实的墙体才大口喘气,最后乱着步子仓皇而逃。
-
冷——
葛春宜一入水便狠狠打了个颤栗,她憋着一口气跳下来,不敢停留,连忙朝远处游去。
水中光线黯淡,只有一些枯败的根茎飘荡,其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不敢细看,闷头朝一个方向,直至手指隐约触及坚硬的池壁。
“哗——”
葛春宜从水中冒出头,大口大口地喘气,随手将挡了视线的发丝往耳后捋。
荷池边围了一圈石雕栏杆,虽然不高,也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借力攀上。
甫一上岸,还来不及思考接下来的事,她就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分明没有风,却觉得浑身上下都被针扎了似的,比数九寒天还要冷。
一件厚重的斗篷送至眼前,她还以为自己已冷得出现幻觉了。
“拿着。”
葛春宜愣愣接过,循声抬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沉静的黑眸。
男人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瞬,见她飞快抖开斗篷包裹严实,便避开眼,抬步在前方带路。
葛春宜想到方才男人身上的兽纹绯袍,以及其腰间银鱼袋,没多迟疑,沉默地跟了上去。
一高一矮,一前一后,说不清是默契还是尴尬,从始至终,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脚下踩着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葛春宜的心也上下起伏着。
最后在一座漆黑的宫室前停下。
“里面备了一套衣饰,没有人看见,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男人示意她进去,顿了顿,许是怕她有顾虑,温声补充,“这件事宫中会有处置,眼下你的名声要紧,待你收拾好,我再带你回丰沛殿。”
初春的夜里时而生风,这会儿微凉的夜风拂过葛春宜的耳畔,她竟也不觉得冷,许是身体已经适应了。
先前只觉声音有些耳熟,现下便有八九分确认,眼前这位便是京都人人盛誉的裴小将军,裴徐林。
葛春宜抬眼看他,又在他察觉前收回,心中有疑问,现在又好似不是时候,最终只乖乖点头:“多谢大人。”
从外面看,宫室里黑黢黢一团,推门而进,才发觉内室透着浅淡的光晕。
葛春宜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即便擦发多用了些时间,大体上也不到两刻钟。
出来时,裴徐林仍站在原地,冷白的月色洒在他肩上,似乎思索着什么,睫羽低垂,在脸上投出一片薄薄的影子。
他很快发觉她的存在,看过来时,神色依旧温和平静,轻轻颔首:“走吧。”
依旧是一前一后,如来时一样,沉默无言。
待丰沛殿中喧闹的人声依稀可闻,裴徐林停下脚步。
葛春宜本该继续往前,她离开太久,更衣用不上这么多时间,想也知道阿娘肯定已焦急万分了。
下意识的,她已抬起脸与他对视,直到那双黑眸露出一点疑惑,“不知……如何答谢大人。”
裴徐林闻言笑了笑,侧头看向远处灯火璀璨如星点的殿宇:“不必言谢,我亦是奉命行事。”
葛春宜没说话,福了一礼,转身小跑而去。
郑蘅在殿外徘徊许久,凉意刺骨的夜风里,她却急得额上直冒冷汗。
女儿离席至今已过了半个多时辰,却仍不见身影。
先前随口找来的小宫女也再没看见,宫中处处是限制,想在偌大的皇宫里寻人不亚于沙中取金。
正当她一咬牙,要去求助皇后娘娘,就见一道酷似女儿的身影急急忙忙跑来。
“阿娘!”
葛春宜摸到母亲冰凉的双手,心中愧疚。
郑蘅却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不同:“你……这身衣裙钗饰我从未见过……”她压低声音,难掩焦急,声音止不住抖,“……怎么回事!?”
葛春宜抓紧了母亲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坚定道:“我没事,阿娘,我没事,相信女儿。”
看着女儿的眼睛,郑蘅从一瞬间的慌乱中找回理智,定了定神,沉声道:“我们现在回府。”
自圣上离席后就不时有人出宫回府了,但葛春宜还是探头往殿内张望了下,“不等阿爹了吗?”
“等他作甚!”郑蘅忍着怒快步往宫城外走,“便让他醉得不省人事冻死在街头作罢!”
要不是为了等这个葛文远,早早便能回府了,何至于出事!一想到这,郑蘅心里又一阵慌悸,恨不得立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葛春宜暗暗替父亲捏把汗,也不敢再求情,连忙跟上去与母亲聊些旁的事……
-
“简直欺人太甚!”
郑蘅猛地拍桌,瓷碗哐当一声,茶水顿时四溅出来。
屋内没留其他人,郑蘅的陪嫁侍女罗叶守在门外,葛春宜只能默默地上前将茶碗挪远。
今夜之事没办法再隐瞒,她一五一十告诉母亲,尽可能省略了其中细节。
但母亲一听又是那个摔了额头的梁府少爷,登时便气恼不已。
“那梁三幼时便讹了你,竟还阴魂不散!”郑蘅忆起往事,恨得牙痒痒,“家里有如此不入流的儿子,怪道门庭凋零,降了伯爵。”
“他可对你做了什……”
话还没问完,葛春宜便连连摇头,“阿娘知我水性好,我见他意图不良,便干脆跳进水池了。”
……这都是什么事!
郑蘅心疼地摸摸葛春宜半干的乌发,叫她拆开发髻,到内室拿出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擦发。
“你方才说上岸后有人给你拿了斗篷,还帮你善后遮掩,是什么人?你可认识?”
葛春宜顿了顿,挑拣着道:“不认识,身着兽纹绯袍,想来是哪位大人……他也没有问话,就走了。”
头皮略一紧,“可不许瞒骗我。”
葛春宜登时夸张喊痛:“不敢不敢,阿娘快松手。”
郑蘅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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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没舍得用力气,无奈笑笑后,又止不住地无声叹息,忧思重重。
作为娘,她所顾虑的远比女儿多得多。
梁三显然盯上了春宜,幼时且说不知事,可现在都长大了,他却还是纠缠不休。
而梁府那个当家主母,当年便硬生生咬着葛家不肯松口,直到他们被迫将春宜送去临州,才逐渐罢休。
若是梁三的心思被梁夫人察觉,说不定还要上门来倒打一耙,坏了女儿家名声。
还有那不知名姓的绯服官员,怎会如此巧合雪中送炭?况且春宜那时才从水中上岸,浑身湿透……
想到女儿莫名的迟疑,她直觉定是瞒了什么,春宜年纪小,容易被一时的朦胧迷了心,也在所难免……
万般思绪梳拢归一,想到这,郑蘅坚定了要立马着手给女儿说亲的想法,越早定下来越好。
静了片刻,屋内气氛舒缓下来,郑蘅给葛春宜通发,状似无意地问道:“春宜,你在临州时,觉得你元松阿兄为人如何?”
郑元松?
葛春宜很久没想起这位表兄了,不过母亲有闲情聊其他事,她乐得配合:“……挺好的,表兄博学多识,为人也端方持重。”
——都只是表面。
实际上的郑元松,心和他的墨一样黑,没少同她争闹。
所以葛春宜离开临州这么久,经常与表姐郑元菡书信往来,还有外祖母、舅母……只把表兄忘了个干净。
不待郑蘅细问,屋外的罗叶轻轻叩门,“夫人,老爷回了。”
郑蘅闻言拍了拍葛春宜的肩膀,“好了,厨房温了一碗姜汤,快去喝了,然后回屋歇息。”
听着阿娘和往日别无二致的柔和语气,葛春宜默默在心里为阿爹求情,头也不回地走了。
-
深夜,裴府。
随着一阵马匹踢踏声,父子二人驭马归府,守在门口的仆役连忙上前接过缰绳,裴静岳下马,揉了揉太阳穴,对身后的儿子道:“来我书房一趟。”
裴徐林看着父亲脚步虚浮的背影,右臂略僵硬,是战场上留下的旧伤。
他没什么表情,拍了拍马背,叫人把马带下去吃食。
裴静岳身上酒气浓重,眼神还算清明,直入主题:“今日庆淑长公主所言,你作何想法?”
裴徐林兀自倒杯茶喝了一口,“……没什么想法。”
裴静岳显然十分不满意他的回答,眉头紧蹙,微微提高了声量,只是不如平日有力:“别装糊涂,长公主近些年和鲁家走得越发近了,鲁家是烂泥扶不上墙的,但她女儿却一直未曾结亲。”
鲁家是长公主的母族。
裴徐林清楚他的意思。
早年长公主和明顺帝的关系十分深厚,但后来因几件政事起了嫌隙。
皇权之威,岂容他人干涉。
虽明面上依旧亲近,但长公主小动作不断,似有弄权之心,朝臣私下都猜测二人关系已不复从前。
这时,侍从进门,端来两碗醒酒汤。
裴静岳皱着眉一口喝下。
裴徐林未动,始终若有所思,直到手指无意识地敲了敲桌子,他回过神来,站起身:“圣上不会愿意见到我们两家结亲,这件事也不可如她所愿,明日我会进宫求见皇上。”
“您放心,如家训所言,裴家只做个纯臣。”
“……”裴静岳望着那道离去的背影,低骂一句。
事说完了,他心中一轻,抵挡不住疲困,在书房沉沉睡去。
4. 赐婚
窗外鸟鸣声声,侍女在给院里的花草树木浇水,淅淅沥沥的。
葛春宜睡了一个好觉,睁眼时已是天光大亮。
房门叩响,侍女银杏轻声问道:“姑娘,可起了?”
应了声,银杏便推门而入,服侍她穿衣梳发,她在家中一向妆饰随意,很快便打理好。
今日是休沐,葛春宜径直去往东跨院,给父母请安。
到了院子,正屋却不见人影,转而向书房,便看到夫妻二人站在书案前说些什么,间或伏案书写。
“阿爹,阿娘。”葛春宜行了礼,走近好奇道,“你们在做说什么?”
葛文远一见到女儿,便忍不住紧张问道:“今日可有不适,昨日落了水怎不差内侍唤为父,那竖子在宫中都敢如此放肆,明日上朝我定要参梁府一本!”
郑蘅一听便斜眼扫他:“……喝成烂醉,唤你何用。奏章又该如何写,女儿的名声不要了?”说着,她将手中写满了字的信纸塞进信封,“方才正给你舅母写信。”
葛文远自然也考虑到这些,只一时气上心头,恨不得能将人打一顿解气。
末了,又叹了口气,手上不停地摸着胡子。
葛春宜安抚了父亲几句,神采奕奕地在原地转个圈,她身体好着呢,极少生病。
郑蘅拉着女儿的手,走到正屋坐下,吩咐罗叶:“叶娘,厨房温的素馄饨取一碗来。”
她遣走院里其他仆从,和后面的葛文远对视一眼,同女儿直言:“今年你将满十八,按理说娘早该为你寻媒说亲,只是心中总念着你还小,多留几年也无妨。”
葛春宜立马明白了父亲母亲的意思,看着他们眼底散不开的愁绪,鼻尖微酸,却展颜笑道:“女儿都听爹娘的。”
她顿了一下,眨眨眼:“不若也像菡姐姐那般,招一赘婿,这样便能一直陪在爹娘身边。”
葛文远第一个吹胡子瞪眼:“胡闹!”
郑蘅点了点她的额头,怪她促狭:“菡姐儿是不得已……”
说一半,罗叶将馄饨送进来,她便止了话头,不再聊郑家的事。
碗沿温而不烫,葛春宜接过便吃起来。
又过了片刻,郑蘅才慢吞吞问道:“你自己……可有中意之人?”
葛春宜一时不料,呛咳了好几声,抬头去看爹娘,面色虽窘然但并不是玩笑话,不由好笑又无奈。
郑蘅出身荥阳郑氏一旁支,后远迁临州,与主家并无多少联系,即便如此,也是寻常富贵人家远不能比的。
当初她作为家中嫡女,与葛文远私下定情,已是出格,后来为了嫁给这个“没有家世门荫的寒酸书生”,还与家人扬言私奔出逃也非嫁不可。
最后气得郑蘅母亲虽被迫松口,成亲当天却不肯露面。此后关系更是十分僵硬,直到葛春宜去了临州后,才稍有缓和。
这些事,都是葛春宜在临州时听人所说。
她笑道:“阿娘多虑了,你和阿爹做主便是,女儿并无他念。”
郑蘅捏着信封的手摩挲了一下,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毕竟心里还顾忌着不知元松是否说亲,先去信问过,免得闹出乌龙一桩。
葛文远叫来小厮徐乐,吩咐他将信送去递铺。
葛春宜忙道:“正好我也有好几样物件要给菡姐姐,一起送去吧。银杏,到院里拿一下。”
银杏领命回西跨院。
一家人还未说几句话,屋外突然传来喧闹的声响。
不待询问,就有几个前院的侍女仆役直愣愣闯进院子,面上如出一辙的惊慌:“老、老爷,圣旨到了!”
葛文远手一顿,平日宝贵非常的胡须登时被他扯下来几根。
-
几个时辰前。
才至卯正,天际尚蒙蒙亮。裴徐林骑着马一路穿过行人寥寥的街市,很快便到了宫城门下,求见圣上。
今日虽不必上朝,向来勤勉的明顺帝还是同往常一样早早起身。
用过早食,没有直接前往御书房处理国事,而是与皇后一同在园中信步漫游。
皇后手指轻轻拂过花瓣上的露珠,含笑道:“崔家二姑娘不错,秀外慧中,娴雅持重。”
明顺帝点点头,问道:“胡——胡老将军的孙女叫……”
皇后接话,眸中有些无奈:“胡宝铃,她并未赴宴。”
明顺帝也不意外,笑道:“听闻她受胡老真传,耍得一手好枪,只怕这性子也得了三分。”
皇后好笑地摇摇头,还要说起其他几位贵女的情况,却有内侍来报:“陛下,裴中郎将求见。”
明顺帝继位早,在位时间长,积威甚重。即便他向来随和,但上至朝臣,下至内侍,没有一个敢对其有敷衍欺瞒。
至于昨晚庆功宴时宫中异动,早已有人将情况一一上告。
他到御书房时,裴徐林正在外候着。
“不必多礼了,赐座。”明顺帝免了他的礼,语气关怀,“昨日酣饮宿醉,为何不在家中休息,可有什么急事?”
裴徐林也没叫他失望,当即下跪叩首:“请皇上为微臣赐婚。”
明顺帝一愣:“先起来,此言何意?没头没脑的,同朕好好说清楚。”
裴徐林不肯起,沉声将昨夜看到的水廊争执以及官眷闺秀落水之事一一道来。
明顺帝也微微落了脸色,“你可查清楚了是谁敢在宫中如此胆大妄为?”
裴徐林语气平缓,声音清晰:“正是梁伯府三少爷,梁修逸。”
皇帝皱了皱眉头,“……梁伯府……朕得知昨晚锦妃急调了几个小宫女到她宫中办事,难道与此事有关?”
裴徐林垂着头,没有接话。
明顺帝一拍案桌,站起身来,少见的起了怒色,“朕会叫人查清楚。”
他没再继续说,转了话头问裴徐林:“赐婚一事又是从何说起,此事你处理得当,那女子也并未受伤,何须如此?”
裴徐林俯身埋首,额头几乎触及冰冷的地面,他盯着光滑锃亮的金砖,似乎能从中看到自己朦胧的双眼。
“臣……一见思慕。”
明顺帝闻言朗声笑道:“你啊——平日比你爹还持重,正当少年,本该如此!”
“快起来,还跪着形同抗旨!”
裴徐林站起身,面对皇帝的调侃耳边浮现一丝赧色。
“是哪家闺秀?”
“秘书少监葛文远之女,葛春宜。”
明顺帝一顿,似是回忆:“少监……葛文远……门第确有些不显,无妨,朕可以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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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你一个面子,秘书监之位空悬数月——”
听到这,裴徐林忙站起身,还不待说话,明顺帝摆摆手,示意他闭嘴。
“乌尔归服,打破了自先帝以来的僵持,边关稳定后,将士不用再日夜备战以防侵袭,百姓也不必再受流离之苦。”明顺帝缓缓踱步走到裴徐林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朕本有修史之意,编录此不朽功业,只是逢秘书监空置,尚未落定。如今也算省了事,到时朕钦点少监负责此事,并不违例。”
修史有功,升至秘书监便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话既如此明白,裴徐林也没有什么再劝的,谢过皇帝圣恩。
明顺帝令内侍给他磨墨,回到桌案前,提起笔,又笑着看了裴徐林一眼:“你当真想好,朕便写了。”
裴徐林笑了笑,语气认真且郑重:“请陛下赐旨。”
内侍捧着圣旨出宫前往葛家,裴徐林也告退离宫。
明顺帝便接着坐在桌前批奏折,写着写着,想到什么又停下,有些好笑,“裴家总算出了个聪明人。”
……
葛家一家三口捧着圣旨,还有些恍然,听到名字前甚至在想是不是找错人家了。
赐婚?
这、这又是哪一出啊——
郑蘅最先反应过来,看到小黄门略有些不满的神情,忙示意罗叶,上前塞了厚厚一包银子,笑着送他们:“多谢公公。”
将人都送走,葛家立马关上大门,隔绝外边打量议论的声音。
葛春宜还有点懵,视线盯着那卷明黄的圣旨,一时间想了很多,不时回闪昨天晚上那道清隽如修竹的身影。
再回过神,一抬头便是两张齐齐看向自己探究的脸。
葛文远急得来回踱步,他在朝为官对裴家也有几分了解。
开朝有功的将门之家,从不牵扯世家王侯的权势之争,深得皇帝信任,凡有战事则一马当先,领兵出征。
他口中念念有词:“那裴家都是武人,还有两个尚年幼的孩子,听说府里也没主母,春宜嫁去了岂不是劳心费神地操持,若往后再起战事,一门双将定要奔赴战场,万一……”
葛春宜忙出声打断:“阿爹……”哪有一开始就咒人家的。
圣命不可违,旨意既下,已是板上钉钉,她劝慰父亲,“既不需要侍奉婆母,亦无须应付妯娌,不是再好不过?”
“这……”葛文远语塞。
郑蘅看着女儿,眉心微蹙:“怎么会和裴府扯上关系,裴徐林……你可见过?”
葛春宜也不太明白,顿了下说道:“昨夜落水后帮助我的那位大人,身着兽纹绯袍,相貌年轻……我猜也许是他。”
郑蘅下意识皱了皱眉,心中生出些许不满,却又无能为力。短短两天发生的变故叫她心中一团乱麻,不禁自责没有早日为女儿定下良婿。
气氛一时沉凝,葛春宜正要宽解爹娘。
这时,徐乐抱着好几个匣子踌躇半晌,硬着头皮过来请示:“姑娘,你看看这些东西都要带去递铺吗?”
郑蘅陡然反应过来,连忙从徐乐那把信拿回来,捏着薄薄的几页纸,她心中叹了口气。
最后,郑蘅回房重新写了一封——告知这桩喜讯,寄回临州。
5. 花朝节
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赐婚的旨意下来后短短半月,几乎就走完了六礼流程。
郑蘅带着全府上下忙得脚不沾地,葛文远也忙着给亲朋好友送去喜信。
葛春宜的院子独一份清静。
院里有棵李树,此时树上已长满成簇的花苞,一朵挨一朵坠在枝头,仿佛冬日的细雪。
她在树下置了张摇椅,半靠坐着,手里拿着绣绷有一下没一下地落针。
银杏站在旁边,无聊地数着树叶,目光落到院门口,轻轻拍了拍摇椅椅背:“姑娘,夫人来了。”
葛春宜恍然抬头,揉了揉眼睛,露出一个笑:“阿娘,今日得空了?”
“可有的忙。”郑蘅无奈摇头,看她绣的帕子,哭笑不得,“先前你拿给我看,便是这半只鸳鸯,怎一点没变?”
葛春宜仔细看了下,也有些心虚:“我从未绣过这么复杂的图案,就怕一下不好,前功尽弃,阿娘再帮我瞧瞧。”
郑蘅却没接过,微微一笑道:“正巧,有一人极擅女红,不如向她讨教,你且看看是谁?”
不知阿娘卖的什么关子,葛春宜眨了眨眼,往她身后看去。
——院门处掠过一片浅碧色的衣角,紧接着,那人缓缓走进,一抬头,露出清丽脱俗的面容。
葛春宜愣愣看着,像是没认出来,又像是不可置信,好半晌,她惊喜地跳起来跑过去。
"菡姐姐!"她一把抱住郑元菡,“你怎么来了,也没有提前来信知会一声。”
郑元菡向来端雅从容,此时也难掩欣喜之意:“收到姑姑的信,便动身赶来了,方才听说婚期都定下了,为何如此匆忙?”
郑蘅吩咐侍女准备茶水点心后便离开了,留她们姐妹俩谈心,
“圣上赐婚,不好多耽搁。吉日也是圣上特命司天监卜算,长则半年,短则半月……最后只得选了折中的三月十九。”
“……今日二月十四,只剩一个月。”郑元菡只觉委屈了妹妹,“姑姑在信中写得简略,你与我细说说。”
葛春宜就从庆功宴开始,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郑元菡听着,直蹙眉头,眼含怜惜,看她说得口干舌燥,又笑着给她斟茶。
“阿姐你呢?临州到京都这么远,舅母怎会同意你独自远行。”
“如何是‘独行’——”院门半开,一侧倚着一道高大的身影,不知来了多久,“为了给你添妆,水陆兼程,千里迢迢赶来,却一口茶水都不给喝?”
葛春宜听这声音,立马猜到是表兄郑元松,脸上带着笑,嘴上却说道:“怎会?想必松表兄定是在前院吃饱喝足了,才想到来看望妹妹。”
虽是表兄妹,郑元松也不好踏入妹妹的院子,权当露脸打个招呼便走了。
“母亲不同意我上京,我是藏到阿兄的船上来的。”郑元菡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葛春宜瞪大眼。
她知道舅母对表姐要求有多严格,而表姐也向来端庄知礼,行事有方,从未忤逆过长辈,深得家中信任和看重。
她甚至能想象到舅母如何震怒……
葛春宜心知表姐多是为自己而来,想说些什么还未说出口,鼻尖先一酸,又是感动,又是担心。
郑元菡像小时候那般拍了拍她的头:“无妨,我从小在临州长大,此行来京都也有开拓眼界的想法,到时将京都独有的风尚带回临州铺面,母亲不会怪责我的。”
葛春宜眼睛一亮:“那阿姐会送我出嫁?”
郑元菡笑道:“原本未做打算,但既然你婚期将近,便多待些时日。”
葛春宜雀跃极了,她和郑元菡虽只在临州时相处了一年有余,后面只能以书信往来,感情却极为深厚。
次日,葛春宜早早地拉着郑元菡出府,“阿姐赶得巧,今日正好是花朝节。”
马车行至途中,她打帘叫停,吩咐银杏去买街边铺面的花朝饼,各式各样,以花瓣作馅,吃起来清香不腻。
姐妹俩还从叫卖的小贩手上买了几条新鲜的花枝,折下别在鬓角。
相视一笑,人比花娇。
最后停在东市的宝钿坊下了马车,这里的首饰工巧精致,常有新奇款式,深受京都贵女们追捧。
郑家在临州乃一方富商大贾,其下产业中也有不少珠宝首饰铺面,未来将要接管这些家业的郑元菡,特意要求来此处见识。
内里没有雅间,仅以屏风做隔,众人说话皆是轻声细语的。
桌上置图册,图文并茂,很是精美,若有需要均可吩咐一旁候着的伙计。
郑元菡饶有兴致地翻着册子,葛春宜见她神色专注,便没有打扰,只叫人上几样茶点,在一旁静静等候。
她们这边安静无声,仅一屏之隔的左侧隔间,不时传来些许谈话声,低低切切。
葛春宜本无意去探听旁人谈话,直到从中听见自己的名字。
“……这条红宝璎珞如何……拿来瞧瞧。”
“我记得嘉乐郡主戴过,还是换一个罢……这条如何,镂空衔珠的璎珞。”
“唔……也算新奇,那便都呈上来,还是你记性好,好些天不见郡主了,前几日花朝宴她都不曾露面。”
“……想必是在府中黯然伤神罢……听说长公主还屡次进宫求见圣上呢。”
“难不成还是为了那位裴……”
“嘘,低声些。”
“知道了……听闻葛家名声不显,不过四品清官,也不知如何能得皇上赐婚。”
“是啊,为了攀上侯府,想必是无所不用其极……我也从未听说过葛春宜此人,就算不论出身,才情样貌又怎能比过郡主……”
“这样说来……明婚正礼应是郡主才得配,那个葛氏便做侧室也不算委屈。”
“哒。”青瓷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到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隔壁顿时安静下来。
郑元菡把画册合上,叫来伙计,面上带着浅笑,声音温和却清晰:“我从临州来,初至京都,听闻宝钿坊在京中盛名,慕名前来,果真大开眼界,这几副棋子触手细润,品质皆是上等。”
“贵人谬赞。”
“不过论棋中上品,当是昌州云子,白子如象牙润泽,黑子似点漆,透光又如碧玉。”
伙计弯腰更深:“贵人是懂棋之人。”
“略知皮毛,这副云子劳烦包起来。”郑元菡颔首,手上又捻起另一副,棋子从指尖滑落,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副琉璃棋也同样名贵,莹莹透亮……美则美矣,却脆弱易碎,发出的声音尖刻干涩,不堪入耳。”
她的语气平淡得仿佛真的是在闲聊棋子品质。
葛春宜忍笑,从善如流道:“阿姐说的是。”
一旁听了全程的伙计额头渗汗,不敢接这话,忙抱着云子逃也似的跑走了。
郑元菡无意为难伙计,也没了兴致,付过银子拿上檀木棋盒和葛春宜离开宝钿坊。
左侧隔间的两个少女面面相觑,好半晌,才又说起话来。
“那昌州云子真有这么好?还有琉璃棋子,都拿一副给我瞧瞧。”
“……”蠢货,这是骂咱们呢!
-
“京都虽大,但人人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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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着一对长目飞耳,尤其热衷于风月轶闻,大多都是道听途说,捕风捉影……”
“不必同这些风言风语置气。”马车上,葛春宜坐到表姐身边,见她面无异色,但显然不如来时轻快。
郑元菡无奈道:“分明是你受了委屈,反叫你安慰我。”
葛春宜歪了歪头,笑道:“荣所众羡,亦引众怨①,不是阿姐从前教我的吗?”
郑元菡一愣,看着数年未见的妹妹,脸上褪去了从前的稚嫩,目光清澈明净不见阴霾,可见丝毫没有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听出些什么,打趣道:“看来你对那位未来夫婿,还算称心?”
葛春宜面颊有些发烫,却也没什么好掩藏的,直白道:“他出身显贵文武兼备,为人却谦和有礼,在京都算得上百里挑一,没什么可挑拣的。”
郑元菡只笑,倒叫她越发不自在。
好在马车很快到地方了。
葛春宜率先下了马车,面前是一片花林,桃、杏、李、海棠……争相竞放,层层叠叠仿若云霞。
林中有一条铺设了石板的窄路,沿路穿行,便能见到一座花神庙。
游人如织,来往大多是妙龄少女结伴而行,也有年轻的郎君与梳着妇人髻的娘子相携同游。
花神前欲行礼拜的人挤挤挨挨,葛春宜好不容易才占到一个蒲团。
上香、摇签、祈愿,一旁的僧人递上一条细长的彩布,告诉她不可往回走,要向前穿过庙堂到殿后的花林,将彩布系到花枝上,再从花林里的路离开。
郑元菡还未拜花神,便叫她先过去,两人在殿后汇合。
葛春宜依言先行,奈何人太多,没有好落脚的地方,顺着人流走到后花林中,一转头银杏也与她走散了。
她看周围的花枝都挂满了彩布,便往旁侧走了几步,踮着脚系到高高的花枝上,闭上眼虔诚地在心中许愿。
“春……葛姑娘?”轻缓而有些虚弱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葛春宜回过头,面上轻松的笑意顿时消失。
梁修逸见她毫不掩饰的神色,原本惊喜的眼神黯淡下去,忙解释:“我……我是陪母亲前来,不是有意……”他胡乱说着,又觉得不妥,收了话头。
葛春宜没什么表情,绕开他想走。
梁修逸垂着头站在原地,余光瞥见她经过自己时翻飞的裙角,还是没忍住道:“你落水后,被裴徐林救下,所以皇上才会下令赐婚……对吗?”
她脚步不停,他压着声音咬牙道:“你可知道方才他和郡主还在庙里私会!”
如他所愿,葛春宜停下了。
她看了看周围,繁闹的花林中,无人关注到这个角落。
“劝你慎言。”
葛春宜实在不明白,说这些对他有什么好处。
庆功宴第二日朝会上,御史便弹劾梁伯治家不严、怠慢公务,皇帝将梁伯狠批一顿,令其罚俸一年,停职闭门思过三月。
梁修逸见她神色平平,不显错愕惊异,以为她不相信自己,又走近了一步,语气恳切:“就在这座庙殿的偏堂,我亲眼所见,就他们二人,郡主还递给了裴徐林一封信!”
葛春宜皱了皱眉,撇开脸,不想和他纠缠。
可梁修逸愈发不想放弃,语气急且意切,想将幼时他被学士教训,她是如何开解鼓励自己的事尽数说出来,以唤起她心中情谊:“春宜,你可还记得,当初——啊!”
一个泛着冷光的物件从旁侧飞来,击中他的腿,他骨节一痛,差点屈膝跪下,被随从及时扶住。
葛春宜也惊得后退几步,转头看去,竟是裴徐林。
6. 出嫁
今日裴徐林未着官服,一身云青锦袍,人如修竹。
他缓步走近,气度温和沉静,面上也不见怒色,仿佛那个精铁刀鞘不是被他掷出。
梁修逸虽拿不准裴徐林听到了多少,但他丝毫不怵,本就是亲眼所见,字字句句没有半点虚言!
他冷笑:“正好,裴中郎将既在此,不若就将怀里那封信拿出来,看看是不是郡主的手笔。”
“梁三公子,祸从口出。”裴徐林抬眼看他,眼底有些不甚明显的冷意,“梁夫人还在庙外的马车上等你,若你腿脚不便,我也可以差人将你抬过去。”
梁修逸捏紧了拳头,虚白的面孔上泛起一层红。随从早就得了命令,要看好少爷不能再惹事端,见状急忙将人连拖带拽地拉走了。
余下二人相对而立,沉默了半晌,葛春宜抿唇一笑:“真巧,裴大人也来拜花神。”
裴徐林垂着眼,看她乌黑发髻上轻轻摆动的珠坠,他俯身将地上的刀鞘捡起来,抽出腰间短刀归鞘,递给她。
“今日之事也算由我而起,若不嫌弃,便以此刀做赔礼。”
葛春宜愣愣地看着那柄短刀,收鞘后仅一掌余长,刀柄上花纹精巧,嵌着华美的宝石,制式十分少见,不像是本国工艺……
她没有拒绝,将这份不知从何说起的“赔礼”收下,也看出他无意去聊刚才的事情。
裴徐林见她微微愣神的样子,心中微动,只道:“走吧,我送你到庙外。”
葛春宜跟着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我与表姐结伴而来,要在此处等她。”
裴徐林回头,这次她不再低着脑袋,略仰起脸,直直看向他的眼睛,嘴角含着浅笑,“不如裴大人再同我说说话?”
这是赐婚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与昏暗夜色下的朦胧不同,明媚晴空将她皮肤衬得透亮白皙,眼睛清亮到几乎能映出他的身影和背后那片繁茂的花林。
但相同的是,她紧张时会不自觉抿唇,唇侧的小痣便更明显。
裴徐林的手指动了动,触碰到袖中信件的一角……
往小说,只是皇室宗亲间的往来,忘大说,也许会牵扯到皇上和长公主。
“……裴大人没有什么想说吗?”她略显失落。
裴徐林并未纠结太久,在心中轻叹口气,罢了,免得还未成婚便生了嫌隙。
他从袖子里拿出信封。
葛春宜先是看了他一眼,才迟疑接过,只略一扫,反应过来后忙将信塞回他手里。
「表兄景柏亲展」
信封上别着一根系了细彩布的桃枝,枝上虽没有花苞,可少女羞怯的心意几乎要从纸上跃出来。
——这是嘉乐郡主给太子的信?
葛春宜看看他,看看信,震惊的目光中似乎有无数个问题,但又很是乖觉地闭紧嘴。
裴徐林只觉她的眼神很是好懂,不由笑道:“还有什么想问吗?”
葛春宜脸颊发热,连连摇头,避开视线。
“春宜——”
“……表姐唤我,我先走了。”葛春宜听到声音,连忙福了一礼,顾不上等他反应,便转身小跑找到郑元菡。
郑元菡见人跑得脸颊红红,忙叫她慢些,视线不禁注意到她背后不远处一个挺拔的身影。
葛春宜还没缓口气,就听表姐揶揄的语气:“怪道你怎不见了踪影,那人便是……?”
她知道郑元菡在问什么,也没有回头,只含糊地点点头。
离开花神庙,走到停马车的地方,银杏已经在等她们了,马车旁却多了一个人。
葛春宜朝他打招呼:“表兄怎么来了?”
郑元松抬头,露出一张与郑元菡三分相似的脸,斯文俊逸。
“姑姑担心你们姐妹二人在外玩得乐不思蜀,吩咐我来接姑娘们回府。”
葛春宜不信他:“前半句定是你编的。”
郑元松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抬起来的手上。
葛春宜身上没有可藏刀的地方,只能攥在手里用袖子掩盖,突然,手中一空,短刀竟落到郑元松手里。
郑元松将刀举起来,不让她抢,把玩了片刻,眼神古怪:“京都的庙里都能买到乌尔制式的刀具了?”
葛春宜好气又好笑,不论他怎么问也不回答,只管要他还回来。
郑元菡笑着看两人争闹,谁也不帮,余光中瞥见方才那个男子似乎正往这边走,打圆场道:“阿兄,别逗春宜了,先回府吧。”
郑元松从鼻子里哼一声,把刀抛回去,姐妹俩上了马车,郑元松翻身上马,随行在马车旁。
-
有郑家兄妹在,葛春宜在家中待嫁的日子格外轻松愉快。
托表姐的福,那块她绣了半月都进度寥寥的帕子,短短几日就绣好了。
郑元松明年要参加春闱,这些日子都随着葛文远往外跑,拜会博士,讨教学问。
偶尔会带回来一些新奇的小玩意或零嘴给姐妹俩,有些竟连葛春宜也没见过。
郑元菡大多时间都陪着她,朝夕相处,仿佛回到了在临州的那段时日,有说不完的话。
宋云岫也来找过葛春宜几次,深深为郑元菡的见识与才学折服,后听闻她竟要招赘婿,未来继承偌大家业,更是叹绝不已,一声声“菡阿姐”几乎比葛春宜还亲近。
远在临州的舅母寄来几封信,郑蘅看了才知道郑元菡是“不辞而别”,虽有些无奈,却在回信中不由多写了几句回护之言。
葛春宜收到的信里,满是舅母的惓惓关怀之意。
而郑元菡的信中写了什么,她并未和葛春宜明言,只是出府的次数变多了,常往来于东西市之间,买下的货品也如流水一般送进葛家,有时还会伏案书写至深夜。
葛春宜从不去打扰,她知道,表姐亦有自己要坚持的事情,她身上负荷的从来不仅是源于其母或家族。
大婚前夕。
灿烂的晚霞几乎晕透了半边天际,霞光橙红如火,似乎昭示着明日会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葛春宜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天边的残阳微微出神,郑元菡拿出那套从宝钿坊买下的云子,摆好棋盘,“你执白。”
依礼,白子为尊,白者先,黑者后。
但她们二人下棋,从来都是葛春宜执白先行,她从不和表姐推让,只笑着接过棋盒,率先落子。
葛春宜幼时十分讨厌下棋,即便葛文远拿出各种奖励来诱惑,她也绝不上钩。
是到临州时,骤然离家的不安,初至外家的畏怯……即便外祖母和舅母对她十分和蔼亲近,十岁的小春宜依然变得沉默而乖巧,只敢在夜半无声时,咬着袖子默默淌眼泪。
郑元菡大她两岁,虽也只是半大孩子,但每日跟在掌家的母亲身边,耳濡目染下比许多大人还要通透圆熟。
“妹妹,我教你下棋。”郑元菡笑眯眯的,像是没看出来春宜心中不愿。
小春宜面上泛苦却不敢表露,瘪着嘴乖乖学,一来二去,竟得了几分趣味。
最重要的是,沉浸在棋局中时,她不会再牵念远在京都的阿爹阿娘,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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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沉湎郁结于什么梁府的刻薄刁难。
后来,她不论是想家了,无聊了,还是和郑元松争闹输了,就跑去下棋。郑元菡忙时顾不上,她就和自己下。
不知不觉间,小春宜脸上不再有惴惴郁色,下棋的时间越来越少,和外家亲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感情也愈发深厚。
……
月色悄然洒下,不知何时,棋桌旁已摆上好几支烛台。气氛静谧安宁,如流水般在她们身边环绕。
葛春宜拿着白子迟迟无法落下,最后只得放回棋盒,嘟囔:“我认输。”
郑元菡噙着笑不语。
葛春宜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阿姐明日就走吗?”
郑元菡点头,“离家时日已久,家中事务繁忙,母亲一人支应不及……”顿了顿,“母亲为我寻了一位夫婿,愿入赘郑家,只待回临州,不日成婚。”
葛春宜闻言下意识就有些忿忿不平,转念一想,却发觉自己也无甚区别,顿时哑言。
她眼前有些朦胧,像是看到了当初一本正经教她下棋的表姐,声音稚嫩清脆:“妹妹你看,你的棋子只能落在这方棋盘里,不能出去,但是棋盘很大,你想放哪都可以,不必拘束自己。”
-
天边晨光熹微,葛春宜闭着眼睛被郑蘅拽起来,旁边站着的郑元菡也是难掩困顿。
郑蘅头疼:“就不该叫这姐妹俩睡一起,菡姐儿,你们昨晚几时才歇下?”
郑元菡抿着嘴笑,提起精神给妹妹检查喜服衣饰,确保妥帖无误。
吹吹打打的喜乐声中,葛春宜逐渐清醒,全福娘子在给她梳头,宋云岫站在身后不远处,透过镜子与她对视时,眼睛亮亮的,嘴巴张合间满是赞美之词。
才过辰时,迎亲的队伍已早早到了葛宅大门。
郑元松一人当关。
尉迟轩在裴徐林身边下马,见拦门的只有一个文弱男人,当即就要上去把人撂倒。
裴徐林把好友拦下,规规矩矩朝这位外兄一礼。
郑元松始终和颜悦色,仿佛没看出来刚才那武夫的意图,见裴徐林还算得体,他便也还礼,而后直身敛手,莞尔一笑。
……
宋云岫奔波在宅门与西跨院之间,两边的热闹都不想错过,恨不得长出一对翅儿。
她提着裙子小跑回到新娘闺房,乐得直不起腰:“已是第十首催妆诗啦!我看裴大人身边的傧相脸都快黑了。”
“这样才好,叫新婿且知道我们家里的小娘子不是那么好娶的呢!”
一屋子女眷笑得不行,喜娘倒是有些欲言又止,郑元菡见状安抚道:“阿兄有分寸,不会误了吉时的。”
……
眼看郑元松嘴一张,不知还要出什么难题,尉迟轩终是忍不住了,“郑兄,咱们字谜猜了,联句续了,更不必说催妆诗也出了十首,后面不若换一换武斗如何。”
郑元松朝他笑了笑,转而向不疾不徐的新婿一揖,侧身让路:“郎君才识过人,三关既过,且快进院去迎新妇吧。”
裴徐林与他对视一眼,颔首致意,从身后随从手中接过一把十分考究的短刀递上,“承蒙外兄考较。”
郑元松看到这柄同是乌尔制式的刀具,立刻想到春宜那把,虽不及她的精美,但不难看出两者同源……他手上一顿,而后面不改色地道谢接下,心中气闷犯堵,深觉还是太过轻易放过此人。
依依拜别爹娘,葛春宜执扇遮面,最后侧头回望一眼,眸中还盈着未落尽的泪光,朝众亲友展颜一笑,踏上喜轿。
7. 新婚
喜轿缓缓停下,葛春宜捏扇柄的手不觉发紧,举起遮面,眼睛也垂了下去。
裴徐林接过喜娘呈上的礼仪弓,朝喜轿顶端虚射三支去了箭簇的木箭,礼官高声唱念贺词。
紧接着,轿帘掀起,葛春宜慢慢从喜轿中走出来,两名喜娘一左一右搀扶她跨过面前的马鞍。
透过薄薄的扇面,裴徐林一身大红婚服,姿态挺拔,朝她迎过来。
二人并肩而行,葛春宜手臂发酸,行步缓慢,他略侧头看过一眼,脚下放缓与她同频。
待进到府中正堂,设天地神位,裴静岳正襟危坐,面含笑意,而他身侧置一方牌位,是其亡妻之位。
拜天地、拜公婆、夫妻对拜——
终于,冗杂的流程依次走过,葛春宜脸颊微红坐在喜账中。
几位全福娘子笑着往婚床上撒上花钱、桂圆、红枣,便撒边唱:“……金玉满堂春……夫妻同偕老……”
“郎君快快却扇,与新妇共饮合卺酒!”
十首催妆诗都作过,一首却扇诗自然难不到他。
葛春宜又忆起他被表兄刁难的模样,这样想着,不由抿嘴笑。
房里突然静了一瞬,她后知后觉发现他已念完诗了,大家视线正投向她这边。
方才放缓的心一下又紧起来,她慢慢往下移扇子,露出眼睛试探般的看向他。
裴徐林是第一个发现她在愣神的,即便他故意停顿片刻,再说完最后两句,她仍是没反应过来。
不过很快,喜扇动了动,一双紧张又羞赧的眼睛,含着细碎的水光,与他对视一眼,许是见他笑了下,又飞快挪移开。
裴徐林想到读书时,从窗外翩翩飞来落在书页上的粉蝶,他只能静静看着,稍微一动便会把它惊走。
侍女呈上匏瓜制的杯盏,各执一半,瓜柄以红线相连。
红线的限制将二人距离拉近,她垂着眼,纤长的睫羽不安地扇动了两下,以袖遮饮后将匏杯倒扣回盘中。
“大爷。”房外有小厮叩门,提醒他该去前厅正宴上敬酒了。
裴徐林顿了顿,微微倾下身与她低声道:“我先去前厅,你不必拘束,若要用些什么尽可吩咐外面侯着的侍女。”
“好。”她点点头。
裴徐林安抚地笑了笑,然后离开婚房。
全福娘子们本来要在房里作陪,葛春宜却劝她们可以去歇息用食,几位娘子相顾一笑,体贴地退出去,给她留出放松的机会。
屋内一空,葛春宜也松了口气,腰背手臂全都僵直发酸,脖颈更不必说,此刻只感觉头上金冠重逾千斤。
“姑娘。”银杏不知从哪过来,手上捧着一小碗甜枣,“累不累,这个甜甜口,要尝一下吗?”
葛春宜摇头,一整日没用过餐食,太过甜腻了,她吃不下。
“那是……”她看向银杏身后,跟着进来的一个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的样子,一点也不认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她。
银杏也不认识:“一直跟着我,问她是谁也不说。”
小女孩哼了一声,略仰起下巴,“现在告诉你又如何,我来找我新进府的阿嫂。”
难怪她总觉得小女孩有几分面熟,那双眼睛几乎和裴徐林一模一样,这便是他的幼妹了。
“灵扬?”
裴灵扬:“你认得我?”
葛春宜笑道:“当然了,为何只有你一人,弟弟……灵恒呢?”
裴灵扬脸上露出些不满,奇怪地瞥她一眼,“裴灵恒在自己院里,为何只有我一人不行。”
因为你们是龙凤胎——
葛春宜这样想着,却选择略过这个话题,不待她再想说什么,裴灵扬一甩头转身就跑了,心觉这个阿嫂也不过如此。
都一样,无趣极了。
银杏瞪着无人的门口:“小小年纪,也太过无礼了!”哪里像姑爷的妹妹。
“快,银杏帮我摘冠。”
银杏闻言连忙过去帮葛春宜卸下最重的头冠,沉甸甸的放在手里,她才想起来问:“现在便可以摘了吗?”
葛春宜扶着脖子左右动了动,顿觉轻松,仿佛头上挪走的不是冠,而是一座山。
“礼已走完,没关系了。”但阿娘也说重礼数之人会认为这种行为不妥,不过,“反正他叫我不必拘束……”
“姑娘,你说什么?”银杏没听清她后面的话。
“没事。”她说道,“嫁做人妇,不好再叫我‘姑娘’了,被外人听着不好。”初来乍到,还是谨慎些。
"知道的……"银杏闷闷应声,她并不愚钝,知道不落人口舌,只是私下里总反应不及,嘟囔,“在我看来,姑娘还是姑娘嘛。”
葛春宜有一句没一句的和银杏聊天,外头夜色渐浓,她的心里又打起鼓来。
“……姑娘?你看这条可好?”银杏喊了她两声,手上拿着两条不同颜色的披帛。
葛春宜回过神,脸上发热,她刚才又不自觉想起前夜阿娘拉着自己嘱咐的话了。
“……绯红的,好了,银杏,你也下去歇息吧,不必守着我了。”
“哦……”银杏看了她晕红的脸颊一眼,没说什么,依言退出去,才走出房门又停下,恭敬行礼,“大爷。”
“嗯。”裴徐林颔首,想到什么转身同她说道,“你准备几提热水备在次间。”
葛春宜听到外面的声音,下意识站了起来,两根手指绞在一起。
裴徐林一进门,就看她行坐不安的样子,没说什么,神态自若地走到八仙桌旁坐下,抬手斟茶:“之前在边关条件艰苦,凡事皆亲力亲为,早已习惯,回京后,我院中也没有再留人近身侍候,所以……”
随他进门带来的风中有一丝若隐若现的酒味,但他眼神清明,并不显醉意。
葛春宜见他远远坐在一边,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接着又听他说起身边无人侍奉,顿时意会到他言外之意。
她也是第一次为男子更衣卸装,即便有出错的地方,他应该也不会说什么,这样想着,葛春宜慢慢靠近他,抿了抿唇,抬头看了一眼,伸出手……
“所以你……”可以再挑几个人服侍。
话还在喉头,裴徐林看着人一点点走近,下意识攥住她的手。
指腹触碰到的肌肤细腻柔嫩,他不自觉松了松力道,属于女子的馨香扑进怀里,一时哑声,喉间上下动了动,终是没再继续刚才的话。
裴徐林明白她会错了意,于是松开手退后半步,自己拆下发冠,“无妨,我自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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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歇下吧,酒气醉人,我去净房洗漱。”
葛春宜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又抬起手看了看,虽有些困惑但还是难掩嘴角笑意。
至少,从离家到现在,她还挺满意的……他一如最初遇见那时,温和体贴,没有叫自己为难的地方。
葛春宜已洗漱过,便如他所言,先一步躺进喜被里,目光在帐顶的喜字纹上无序地游移。
裴徐林发尾微湿,浑身上下带着水汽。
屋内只余桌上一对龙凤烛火光跳跃,晦暗朦胧。床上帐幔垂落下来,隐约可见里面躺着一个娇小的人影,
裴徐林放轻动作,掀开喜帐,低头看见少女安宁平和的睡容,如果忽略她浮躁不定的气息的话……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下,动作如常地轻轻越过她躺在里侧。
“……”
葛春宜静静等了几息,身边之人却依旧毫无动静,甚至呼吸都逐渐平稳下来。
她瞪着眼睛咬着唇,认真回忆一番——阿娘什么都说了,却没说过这种情况。
偷偷朝旁边觑了一眼,虽然什么也没看清,还是立马收了回来。
寂静无声的夜里,本就累了一天的葛春宜无声打了个哈欠,撇了撇嘴,睡便睡吧。
裴徐林听着身边气息渐平,皱着眉头睁开眼,只觉心中浮躁,他从四岁开蒙就独自一人入睡,许多年没有再与人同寝过,一时竟无法摒除杂念,
调整几次气息无果,他缓缓支起身,准备换到窗边的榻上去睡。
忽然,一双细柔的手臂攀上肩头,绕到脖颈后相交,止住他的动作。
“……”
裴徐林听到她分明没有丝毫睡意的声音:“……你也还没睡吗?”
若不是他以手臂支撑着,两人几乎要叠在一起,近到昏色中还能看到她清亮不解的眼神。
裴徐林很想将它们遮住,但他没动,只移开了眼睛。
“嗯,我去旁……”他随意想了个借口,身上用了些力试图摆脱束缚。
怎料那双手臂偏要对抗一般,也收紧了,把他往下拉。
她又问,似乎有些不满:“你要去做什么?”
他张了张嘴,才发觉口中微微发干,身体随着呼吸若即若离,从她发间、衣物、身上……传来的香气萦绕在这个密不透风的帷幕里。
葛春宜现在不太满意了,她不明白他想做什么,新婚之夜要将她一人落在婚房中吗?
仗着光线暗淡,她无所忌惮地直直盯着裴徐林,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些什么。
什么都没有,依然是那副气定自如的模样,唯独在夜色衬托下,那双眸子显得格外黝黑、幽深。
眼前突然一黑,他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葛春宜皱了皱眉,想抬手拿开,一只掌心发烫的手将她双手同时束住,抬过头顶。
紧接着,一团炽热的呼吸落在她嘴角、下巴、颈侧……
葛春宜心跳加快,胸口鼓噪的声音快要没过耳朵,她不适地动了动,几乎瞬间他收紧了手指,又立马放松。
葛春宜有些无措地眨了眨眼睛。
他停下动作,却没有松开,另一只手缓缓往下落在她腰际,她听见他的声音依旧平缓克制,“……若有不适,便叫我停下。”
8. 裴府
葛春宜咬着唇将人推了又推,裴徐林手指顺过她脑后细柔的长发,安抚似的在她脸侧落下几个轻柔的啄吻。
他平复片刻,翻身下床披上一件中衣,而后到隔壁的次间里拿来一条微微湿润的帕子。
葛春宜见他竟伸手过来,连忙夺过,翻身滚到床里侧自己简单清理了一番。
他默默站在原地等她,然后又把帕子接走回到次间。
似乎过了很久,葛春宜半梦半醒间感觉到有人在给她提被子,细心掖了掖被角,而后身边微微一沉,丝丝缕缕的皂角香叫她稍微清醒了几分。
她看了看闭目入眠的裴徐林,又看了看中间几乎能再睡下一个人的距离,心里划过一丝说不清的别扭,来不及抓住什么,便被漫天的困意没过,沉沉睡了过去。
-
才破晓,天色尚朦胧。
屋内烛火燃了一夜,淌了满桌红泪,此时只余微弱的火苗在跳动。
葛春宜睁开眼,一动也不想动,明明满身乏累,神思却越来越清明。
盯着陌生的床顶,她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是在梦中。
身侧空无一人,触手微凉,显然他起得比自己还要早许多。
葛春宜实在惫懒,试探地喊了几句银杏。
门外立马应声,似乎就在门边候着,银杏倒是神清气爽,显然一夜好眠。
“大爷卯时未至便出院,不知往哪去了。”银杏把她扶起来,看她左摇右晃欲倒将倒的,低着头忍笑,“姑娘昨夜睡得可还好?”
葛春宜脑子里瞬间闪过一些氤氲缠绵的画面,阖着眼装作没听到。
今日要穿的衣饰昨夜便确认好了,银杏替她换了件淡粉色的中衣,绕到后面,“咦”了一声。
“怎么了?”
银杏伸出手指,在她左肩的后侧轻轻点了点,“姑娘,这儿怎么红了,可是在哪磕着了?”
葛春宜皱着眉也伸手摸了摸,轻微的刺痛感,“拿镜子我瞧瞧。”
银杏举着铜镜,她左右照了照,却怎么也看不到肩后的位置,又实在没有印象,“不必管了,不碍事。”
穿戴齐整,葛春宜又回身朝镜子里看,镜中人衣装鲜亮,衬得面容都娇妍几分,确保妥帖,她往外走。
才到中堂,正遇上从外面阔步走进来的裴徐林,穿着一身窄袖束腕袍,简洁利落,像是才练完武,鬓角微湿,气息也有些不稳,抬眼看过来一瞬间,属于征战沙场的将军的侵略感第一次在他身上显露。
葛春宜顿了下,有些不适应,微福了福身,“……大爷。”
裴徐林担心身上汗重,停在几步之外:“我们之间无需这些虚礼……且等我一会,一同去前院,很快就好。”
葛春宜点头,看着他走进内室,身边的银杏朝她挤眉弄眼,满脸打趣,可惜经过一夜,她已经没有那么容易羞赧了,神态自若地望望天。
“走吧。”裴徐林很快换了一身群青色的锦袍,他走在葛春宜身边,一边走一边给她介绍。
“侯府荒置多时,难免有些残损之处,回京后便安排了修缮,若有什么欠缺之处,你尽管与前院刘管事说,他会安排。”顿了顿,“或是想置备些什么,也是一样,依你心意来。”
夫妻俩住的这间临风院也是三进,除了没有东西跨院,几乎和葛宅一般大。
院子虽宽敞,却也因此显得有些空落落的,没什么摆设造景,甚至有几棵才抽出新叶的干巴巴的树,一看便知是移植落根没多久。
葛春宜的视线随着他的话在院里打转,并未和他客气,她抬手一指,在一片空处,“那处,可不可以搭个花架和秋千?”
裴徐林立马想到昨日迎亲时,经过中庭到她院子的那段路上,就有一处花架和秋千,不过那个秋千很小,上面的纹路斑驳,像是被冷落许久,应是她小时候用的。
“好。”他点头。
葛春宜悄悄瞥他一眼,确认他并无勉强或不耐烦的神色,抿着唇笑了笑。
一路朝前院走,葛春宜不由在心中感叹:不亏是开国有功的侯爵府,当年太祖皇帝赐下的府邸阔气尊贵,规模庞大,规制堪比如今的亲王府。
不过一路上往来的仆人杂役寥寥无几,显得几分萧条。
葛春宜也是后面才了解到——公爹在北疆镇关守边十余年,而裴徐林从小在东宫伴读,直至两年前,乌尔突袭爆发战争,他自请出征杀敌……至于其母,似乎早已亡故。
偌大的侯府,就这么清冷冷地伫立在这,直到今年终于迎回它的主人。
裴徐林自然也注意到了,正说起,“府里以前的老仆大多都遣散了,这段时日也一直找靠谱牙人物色新的仆役,院里人少,你可以再挑几人贴身侍奉。”
葛春宜反问道:“大爷不用吗?”
裴徐林:“……我不喜人近身。”
“……”葛春宜沉默了下,心思一瞬间飘远,连忙打住,暗自嘟囔:“我也不喜人近身……”
也不知裴徐林听没听清,他眼里溢出些笑意:“你说什么?”
葛春宜眨了眨眼,正色:“我说——内室伺候的人有银杏便够了,至于屋外洒扫跑腿那些,想来刘管事自会安排妥当。”
新婚的夫妻,满打满算也只见过四五面,气氛仍有些生疏,不过也已可以自然地闲聊谈话了。虽然来回都是府中这些琐事,一路走着,倒也不觉得时间难捱,很快便到了前院正堂。
公爹裴静岳正坐于首位,下首一位柔美妇人,笑吟吟地看着站在堂中背书的孩子,另一侧是吃着零嘴的裴灵扬,听到父亲对小弟的夸赞,撇了撇嘴。
葛春宜见人都到了,唯独等她们两个,有些难为情,行礼道,“父亲,姨娘,我们来晚了。”
“无妨,一家人不拘这些。”裴静岳含着笑,语气很是温和。
下人呈上茶碗,葛春宜依次给两位长辈敬茶,都是十分爽快地接下,丝毫没有为难她的意思。
茶喝过,裴静岳从袖中拿出一方锦帕仔细包好的玉镯,水色通透,缭绕着浅浅绿意。
他看着这枚镯子,声音微低,“……这是徐林母亲留下的镯子,以前便念叨着要给未来儿媳,如今便由我替她交给你。”
葛春宜下意识看了看裴徐林。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神色,只察觉到她视线时,颔首示意她接下。
一旁的妇人,是尹姨娘,来时裴徐林与她提过,这位姨娘他并不熟悉,是父亲戍边时所纳,后一同回京。
尹姨娘温婉恬淡,看着似乎比公爹年纪小不少,嘴边一直挂着浅浅的笑意,拿出一个檀木盒子,“我平日闲来无事,喜爱研制香料,略有几分心得,望勿嫌弃。”
葛春宜一一笑着谢过长辈。
无需裴静岳吩咐,裴灵扬已经跳到葛春宜跟前,笑嘻嘻道:“昨日我见过阿嫂了,祝阿嫂和大兄新婚美满,早生贵子!”
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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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宜笑着从怀里拿出两个红封,一个给她,一个给旁边的裴灵恒。
裴灵恒愣愣接过,害羞地看了看大兄和新阿嫂,脸有些红,“祝兄嫂琴瑟和鸣千秋好,举案齐眉到白头。”
作为龙凤胎,两人顶着足有七八分相似的脸,气质却迥然不同,一个随性恣意,一个乖巧内敛。
简单见过礼,众人便移步偏厅用早膳。
裴灵扬人小胃口大,不停地指挥身边的侍女帮她夹距离远的菜。
裴静岳有些无奈:“我们一门武人,在家总是随性而为,不曾立过‘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切勿见怪。”
葛春宜连忙道:“不会,从前我和爹娘也是如此,这样一家人才热闹呢。”说着心中却有些惴惴,公爹实在太过客气了,叫她反而不自在。
“试下这个。”裴徐林给她夹了几块扁饺,“父亲是希望你不必拘于虚礼,从前如何现在便如何。”
“……对。”裴静岳点头,“平日我往来于城外骁骑营,归府不定,也不必日日请安。前院的刘管事是府内老人了,对侯府事务也熟悉,尽可吩咐他。若在府中无事,可同尹姨娘说说话,或是叫上几个随从出门游玩也使得。”
——这岂不是比在闺中还要闲适自在?
葛春宜拿着羹勺呆呆点头,一时心中又是高兴,又是复杂。
早膳过后,裴灵恒先一步回了自己院子,裴灵扬则是欢呼一声跑去马棚牵她的爱驹,尹姨娘仍在前院陪着裴静岳。
夫妻二人往外走。
裴徐林低声问她:“可有不习惯的地方?”
葛春宜抬眼和他对视,笑吟吟的,“没有,你也看到了,父亲和姨娘待我和颜悦色,灵扬灵恒也很是机灵乖巧,再没有更好的了。”
裴徐林笑了笑,没说话。
葛春宜倒是想到一件事,她把怀里的玉镯拿出来,“刚才瞧父亲似乎有些感伤,要不还是把镯子留给父亲?即便是做个念想,睹物思人。”
裴徐林神色未变,只轻轻摇了摇头,“既是母亲曾说要留给你的,父亲不会自己收着。”
不是她的错觉,自进了前院,他便愈发沉静,几乎没怎么说话,和家人之间的相处平淡到……甚至还没有她相处得和乐。
葛春宜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镯子,许是和他的亡母有关吧,涉及这种事,她也没再说什么。
后面有个仆从追上来:“大爷、大爷,侯爷叫你到书房一趟。”
-
裴静岳按着眉心,有些头疼,听到裴徐林进来的脚步声,头也没抬一下。
“等会我进宫递折子请封世子,依你之前的军功,应当不会降袭……”
“嗯。”
这些父子俩都清楚,无需额外说明,裴静岳也并不是为了说这个才把他叫过来。
实际上,在裴徐林进宫请圣上赐婚当天,裴静岳一觉醒来得知这么个消息,气得登时操起枪就指着他的鼻子,“这就是你想的办法——祸害别人家的好姑娘!?”
可圣旨既下,无有收回之理。
所以裴静岳只能是反复跟他强调:“葛家家世清白,一家人融洽和美,把唯一的女儿视若珍宝,葛春宜……这个姑娘人善心巧,至诚坦荡,即便……”说着他又停顿了下,叹口气,“你莫要辜负了。”
裴徐林冷着脸,不知怎么的,听到这些话,莫名生出一丝不耐:“我知道,还有事吗?”
“……滚吧。”
9. 疑心
葛春宜带着银杏回了临风院,一直往里走到后罩房,那里专门空出几间屋子放置她带来的嫁妆。
层层叠叠的红木箱笼,还有一个高高的木架子,放的一应瓷器用具或是装设摆件。
表兄和表姐从临州带来的添妆几乎就占了小半。
出嫁时,母亲给了她一本册子,上面将大大小小的物件全都记录的一清二楚。
葛春宜叫银杏把册子找给她,一目十行翻到最后,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找到对应的箱笼,一打开,里面满满的全是书册。
山水游记、奇闻志异、人文风物……
银杏连忙上前帮她搬书,“姑娘,你带这么多书做什么……这本、还有这本,我记得你已经看过了?”
葛春宜拍拍手,“打发时间。”
银杏:“方才侯爷不是允了可以出府吗?”
葛春宜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道:“才进门的新妇,哪能随意往外跑,即便裴家不介怀,被外人知晓了,还不知要怎么编排阿爹和阿娘呢。”
主仆二人各抱了一摞书朝正房走,旁的下人看到,忙要来帮忙,她也没让,摆摆手说不重,叫他们各自去忙。
葛春宜寻了个光线充足的次间,将这些宝贝给收拾好,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榻上,旁边正有一扇窗,徐徐轻风拂过时,树枝轻轻摇曳便会在窗边若隐若现。
她满足地舒了一口气。
银杏沏了一壶茶放在旁边,托着腮看她惬意的姿态,嘴上不免抱怨:“大爷也不知去哪里了,才第一天便将姑娘冷落在这。”
“父亲叫他去了书房,许是有要事。”葛春宜调整了下姿势,“即便一直守着又有什么意思,不过就是多说两句话罢了。”
她还要费尽心思找话题,时间长了也挺累的。
银杏眼神突然呆呆发直望向外面,拍了拍葛春宜:“姑娘,大爷、大爷走了。”
“什么走了。”葛春宜探过头,从窗子里看到半个男人的背影,书从手里滑落,来不及多想,连忙跳下榻,鞋也没穿好,连跑带跳追上去。
裴徐林听到后面急急的脚步声,回过头,便见他的夫人攀在月门旁殷殷看着自己,双颊晕红,不知是因为羞赧还是跑得太急。
他笑了笑,一点也不惊讶,温声问她:“怎么了?”
葛春宜扭捏几下,没好意思问他是不是听到刚才说的话了,顿了顿,转而道:“……想问问大爷准备去哪?”
裴徐林没回答,视线微微往下,看她趿拉着鞋,半个脚后跟都落在外面,察觉到他视线后还难为情地缩了缩。
他走上去一手扶住她的背,微微俯身,轻松将人横抱起。
葛春宜猝不及防,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只觉脸上更烫,一声不吭地任由他抱着走回次间,最后把她放回榻上。
一双清亮的眸子水色潋滟,羞怯却又大胆地直直看着他,裴徐林伸手为她整理了下微乱的鬓发,声音不自觉放低,“有些事情需进宫一趟,晚些回来,用膳不必等我。”
葛春宜点了点头,听到自己莫名轻柔许多的声音,“好。”
她想了想,鼓起勇气,白皙纤长的手指微动了下,主动钻进他的手心,轻轻拉住,“大爷,早去早回。”
裴徐林拍了拍她的做为回应,然后松开手起身离开。
他走了好一会儿,银杏才又探头进来,眼睛亮亮的,抿着唇笑,“大爷对姑娘你真好。”
葛春宜正看着窗外愣神,闻言一顿。
裴徐林待她的确十分体贴,挑不出错处来,可见过恩爱相契如爹娘,总觉得有哪儿不一样。
就像乘着风飘在空中的柳絮,总会湖边相约的年轻男女,话本中常见的佳人郎君……
左右思索一番,葛春宜笑了笑,罢了,总不能非从鸡蛋里挑骨头。
她翻了下书,眼神落回书页上,没再想这些。
-
御书房。
胡大将军胡茂、裴氏父子皆在其内。
“刚收到南边来报,东安河流域出现水匪,劫掠过往商船,还挟持船上百姓,所幸目前尚未有伤亡。”
“水匪?”胡茂年近六十,脸颊下巴蓄着茂密胡须,听这话两条灰白的眉毛登时皱到了一起。
“怎会有水匪?滨州的水军是吃干饭的?”
明顺帝压了压手,示意他不要激动,“水军乃防倭之要,无朕急令不会出动。”
“按理我朝大败乌尔,气势正盛,怎会有如此不长眼的民间宵小。”裴静岳不解道。
“目前情况未明,东安河连接南北,民船商船大多都走这条水路,途径临州,覃州等几个岸口。”明顺帝敲了敲桌子,强调东安河的重要性,“据闻水匪还装配着上好的兵器,刀箭俱全,依你们看,该如何?”
“末将愿领兵剿匪!”胡茂上前一步。
“哪里用得上你们。”明顺帝摆手,意思是杀鸡焉用牛刀。
裴徐林开口道,“微臣麾下有一副将,名尉迟轩,此人通水性,骁勇善战,粗中有细,不如派他前往。”
尉迟轩,寒门出身,往上查三代都跟皇戚贵族攀不上关系,即便受封升官后也跟京都名门无甚往来,只和裴徐林在内的军中同僚有些私交,一家人老实且本分。
皇帝抬眼看他,思虑片刻后点了点头,“好,明日朝会便将此事通传下去。”
事情大致说完,他脸上露出些笑,“裴府昨日大办喜事,朕还未贺喜,就把你们父子俩召进宫议事了。”
胡茂也笑呵呵道:“臣去吃了酒席,这小子是越发滑溜了,想同他多喝几杯人都抓不住!”
裴静岳笑道:“他特意向圣上请旨求来的夫人,自然是郑重以待,哪敢喝成烂醉。”
裴徐林低着眼,面露无奈任凭几位长辈打趣。
胡茂顿时嚷道:“皇上何时能为臣孙女宝铃赐婚——不是裴徐林这种少年俊杰可不要。”
明顺帝头痛:“朕的太子妃之位你看如何?”
胡茂顿时退了一步,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宝铃惯喜耍刀弄枪,万一伤了宫里的贵人,我老胡家可没几个脑袋够砍了。”
胡家一门忠烈,膝下两个儿子都战死沙场,仅留下十七岁的孙女胡宝铃,和十二岁的孙子胡宝剑。
明顺帝被他气笑了,又不好说什么,“行了,太子还没定下婚事,朕哪有闲心帮你寻称心孙婿。”
话说到此,他转向裴徐林道,“朕记得从前东宫伴读里,数你和太子最要好,你去和他说,叫他多多上心,与皇后商议早日定下此事。
几位武将离开御书房,明顺帝负手看着门外久久未动,目光落向远处似乎在思索什么。
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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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走向书案,叫来内侍:“去,传唤陆阁老。”
-
东宫。
波光粼粼的湖面不时惊起涟漪,一圈一圈往外荡漾,湖边安置一方矮席,支起一顶黄罗伞,悠风习习。
太子身穿明黄宽袍,盘腿坐在席上,身前的鱼竿用木架支着,手上则时不时往水里扔点鱼食。
裴徐林站在他身后。
“知道崔家二姑娘崔思莹吗?”
政事堂宰辅之一,中书门下吏部尚书崔阁老,出自博陵崔家。
没等回答,太子又自顾自道:“母后原本想定崔思莹为太子妃,父皇否了。”
裴徐林皱了皱眉,没说话,但敏锐察觉到其中深意——皇上在提防太子。
两年前皇上突然病倒昏迷不醒,同年乌尔来犯,内忧外患之际,太子临危监国,半年间,点将出征,朝政稳固,群臣信服……
明顺帝醒来后,欣慰之余,也不可避免地隐觉喉中生刺。
最后把鱼食一股脑洒进湖里,太子盯着湖面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听说东安河生了水匪?”
“嗯。”裴徐林把水匪的事说了一下。
“好,孤知道了。”太子冲他摆了摆手,“赶紧走吧,别叫连你也疑心上了。”
-
葛春宜看了会儿书,困意上来又小憩了两个时辰,再醒来时天色已近昏暗。
尹姨娘那边的侍女绿兰来临风院传话:“夫人,姨娘说这边要是还没开火的话,叫您去院里用膳呢。”
葛春宜欣然前往,到时尹姨娘正焦头烂额地同裴灵恒对弈,见她来如见救星般放下棋子,“灵恒,准备用膳了,下次再继续吧?”
裴灵恒瘪了下嘴,垂下眼,有些委屈但又乖顺地点头,“好,听姨娘的。”
葛春宜倒是笑了,这个她熟呀,“姨娘且去忙,我来和灵恒下完这盘。”
“好好。绿兰,传人准备摆膳吧。”
葛春宜捻起棋子,对上裴灵恒期待又亮晶晶的眼睛,声音不由放柔,“既然马上要用晚膳,这局棋需在一盏茶内下完,否则算和棋,可好?”
“好!”裴灵恒反而显得更高兴了。
接下来的时间,二人接连落子,几乎没有多余思考。
半盏茶不到,葛春宜笑眯眯收手,丝毫没有因为对面是八岁孩童而手下留情。
裴灵恒脸上失去了笑容,正经肃然,竟显出几分裴徐林的影子。
她揉了揉男孩的头,“好了,先用膳。”
尹姨娘走过来,一见这情形便知晓个大概,失笑道:“如何这般沮丧,可是被你阿嫂杀了个片甲不留?”
当着长辈的面,葛春宜不禁讪笑,“怎么还不见灵扬来?”
“她忙着给墨影梳毛喂草,不与我们同吃。”墨影是裴灵扬的爱驹,几乎一同长大,看得极为重要。
裴灵恒输棋之后就一直沉默不语,葛春宜虽在和尹姨娘说话,余光却忍不住去瞥他,心中懊悔今天这棋是否下得太过傲慢……
蓦地,裴灵恒抬起脸,眼神恳切又小心,“阿嫂平日若有余闲,可否能教灵恒下棋。”
见此,葛春宜哪有不应的,连忙道:“你只管来,不过我的棋艺尚不足以指点你什么,手谈几局没问题。”
裴灵恒立马高兴起来,抿着唇笑:“多谢阿嫂。”
10. 冷淡
在尹姨娘的莲心院用过晚膳后,葛春宜便回了自己的院子,恰好遇见刘管事亲自带来几个人,“夫人,这几人都是细细查了,背景干净,也签了死契,您看该如何安排,差遣便是。”
刘管事约莫四十岁出头,年纪不算大,却是裴静岳身边的老人,深得他信重,即便是一人守着侯府的那些年,也从未懈怠,事必躬亲。
说话时,腰微躬,眼半垂,神色恭谨。
葛春宜笑着道了谢,请他入座,叫人上茶,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拒绝,不过就算坐也是虚坐着。
她还记着裴徐林说过的话,内室没有多要人侍候,只多安排了两个侍女外间值夜,其他的分布在前后院。
刘管事全程没有多言,静等葛春宜吩咐完,便说起了花架与秋千的安排,事无巨细,与她一一敲定。
聊着聊着,院子里便又多了一个葡萄藤架,还有前院池中的荷叶鱼苗,凉亭花木,鹤灯石桌……
葛春宜想着再过几个月,进了炎日腾腾的伏暑,畅想着院里绿荫如盖,疏竹幽幽的景色,不由满意。
刘管事大致了解了新主人的脾性,需要接洽的事务也已定好,同样十分满意,起身告辞。
晚间,裴徐林披着月色踏进内室。
葛春宜才洗漱完,正坐在梳台前,从镜中看到他的身影,回头一笑,“大爷可用过晚膳了?”
未施粉黛,乌发如瀑,眸光清澈映着几点烛火,比天上的星子还要粲然。
裴徐林脚步微顿,耳边竟又响起白天父亲同他说的那些话,眉头一蹙。
葛春宜并未注意,转了回去,边通发边说起刘管事来院里商议的事情,以及几个生面孔的安排。
自顾自说完,身后那人却没了动静,再想去看,被一双大手温柔却不容推拒地扶住头颈不许动,再接过她手里的玉梳,从发根缓缓梳至发尾。
也许是担心扯到发丝,他的动作生疏又轻柔。
密密麻麻的梳齿拂过头顶时泛起一阵痒意,叫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慢慢地,周围的气氛早已变得浮动不明,灯盏偶尔闪动,都仿佛在无声催促什么。
葛春宜心跳得飞快,兀自按捺着唯恐被他听到。
视线游移间,不小心飘到镜中与他对视上,便看到一双深沉如墨的眼睛,明明还含着笑意却莫名十足压迫,瞬间将她带入到前一个酒酽春浓的夜晚。
葛春宜没有躲开他的眼神,两人隔镜对望。
片刻,裴徐林先败下阵来,垂下眼,扶在她肩上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几下,缓缓俯身,在她右侧脸颊落下一个炽热又短暂的吻。
喷洒在颈上的气息似乎能将人的皮肤灼伤,葛春宜听他略低哑的声音,“你先歇下,不必等我。”
说罢,裴徐林放下玉梳,转身离开,发丝从他手里滑落,留下最后一丝微凉的触感。
“……”
葛春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眨了眨眼,手指摸上那块还有些酥痒的地方,愣坐了一会儿,乖乖爬上床睡觉了。
今夜云层很厚,月华时隐时现。
裴徐林从净房出来,带着一身水汽,最终还是往内室走,值夜的侍女行礼,欲上前服侍,被他拦下,并立了不可随意进内室的规矩。
他走到床边,默默看了葛春宜的睡颜片刻,微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睡在外侧。
裴徐林从不否认初心不纯,即便父亲没有提醒,他也知道要“善待”,不能“辜负”,时至今日,却发觉其中界限模糊竟让他有些左支右绌……
-
葛春宜一夜好眠,醒来时才知道裴徐林天未亮就点卯上朝去了。
——按理京官新婚皆有九日婚假,但今日是皇上特命他朝参议事,散朝后不必再去署事,直接回了府。
对于那些官事公务,葛春宜并不会打听,他却主动将几件重要的事说给她听了。
一是水匪。
才听是东安河,葛春宜便坐直了身子,眉头皱在一起,“我记得临州就在东安河的中下游,那边商贸繁华,船只也多,表姐在京都采买了不少东西,回程多半就是走水路……”
裴徐林颔首,这也是他告诉她此事的原因。
“不必太过担心,皇上已下旨派人领兵剿匪,很快便能肃清河域。”他安慰着,就见到那道担忧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无需葛春宜发问,他笑了笑,补充道,“不是我,领命的将领你也见过,迎亲那日我旁边的傧相,尉迟轩。”
“……”葛春宜回忆了一会儿,依旧眼神茫然,她好像完全没有留意到,以致于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的神色实在好懂,裴徐林失笑,说起另一件事,修史。
“自先皇时,我朝北疆便摩擦不断,此经苦战,乌尔投降归顺,边患既除实乃陛下圣德所彰,微臣奏请将此等丰功伟绩编入国史,当昭告天下臣民,为后世立鉴!”
这是政事堂宰辅之一陆阁老上奏时的原话。
而秘书省管国家藏书,掌编修国史,父亲身为秘书少监,自然与此事紧密相关。
想到这,她似有所觉,一眨不眨地看着裴徐林,等他继续说。
没叫她心中猜测落空,“前秘书监已致仕数月,一直没有落定,皇上命岳父大人权知秘书监事,总领秘书省诸属官,掌修这部《圣德承平志》。”
葛春宜几乎能想象到阿爹是如何欣喜若狂的模样,嘴角也不由上扬,却不好失态,身子朝他微微前倾,眼睛亮亮的,“真的?”
裴徐林含着笑点头。
葛春宜坐不住,站起身来回踱步,几乎想现在就能回家见见爹娘。
秘书省向来事务清闲,即便身居四品,也难以做出实绩。虽然阿爹从来不说,可十年萤雪,暮史朝经,又怎会不想一展胸中学问。
裴徐林上前握住她的肩,从掌心传来的温热似在无声安抚,他将人按回凳上,“明日回门,再一同好好庆贺。”
还有一件小事,是最无关紧要的,皇上封了他为定远侯世子。
裴徐林简单一句话说完,只是将此事告知于她,却没想,葛春宜脸上的笑更加灿烂。
她歪了歪头,笑着称道:“世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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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朝爵位都是降等袭爵,比如从前的梁侯府到现在的梁伯府,但定远侯府总能凭战功平袭爵位。
“世子爷征战在外,树功扬名,才可承圣上恩典,我瞧京都多少爵府都凑不出一个您这样的人物。”
平平无奇的一件事,到她嘴里就成了什么超世之功,裴徐林甚至想避开那道热情的目光,却又迟迟未动。
他正想说什么,银杏领进来一个人。
裴灵恒抱着棋盒进来时,似乎没想到会看见兄长,顿在原地踌躇了一下。
葛春宜招手,让他来自己旁边,随口和裴徐林解释了两句。
“大兄,阿嫂。”裴灵恒乖乖行礼,慢吞吞地坐到桌前,不时用眼尾觑兄长一眼。
似乎在看他什么时候走。
葛春宜正吩咐人上点心,没注意这些,而当事人即便察觉了也当做不知道,稳如泰山。
灵恒实在乖巧懂事,葛春宜既答应了他的请求,便不想当做儿戏敷衍,郑重端正。
怎料她还没落座,裴徐林先一步拿起了旁边的白棋,朝她笑了笑,“不若我先下一局。”
兄弟两个要对弈,葛春宜自然让了位置,兴致勃勃坐到旁边观看。
一大一小两张肃着的脸,从侧面看过去,更加相像。
葛春宜第一次看裴徐林下棋,他的棋路主稳和守,不怎么像意气风发的将军,反倒和阿爹有些相似。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落子时手背会突出一点青色的筋脉,她视线便不由自主多跟了一会儿。
再看回棋盘,局势已大不相同,原本不徐不疾的白棋竟成扑杀之势,黑棋只余一线残息。
“……”葛春宜表情有点复杂,她记得从前表兄表姐和自己下棋时,会讲解布局和技巧,意在指导。
难道兄长和幼弟之间都是这样下棋……
葛春宜看向灵恒,果然,稚嫩的脸上涨得通红,死死抿着嘴,即便又挣扎了一会儿,仍无力回天。
他垂着脑袋,声音发闷,似乎还有些哽咽:“大兄,我输了。”
眼泪一颗颗往下落,渗到衣服里,将那一片都洇成深色。
葛春宜忙拿帕子给男孩擦眼泪,向裴徐林投去一个慌乱且疑惑的眼神。
裴灵扬和裴灵恒两姐弟年纪虽小,但都不是懵懂天真的性子,比如,他们很早就能察觉兄长的冷淡。
这是裴徐林第一次见幼弟主动踏足临风院,也是第一次见他哭。
他站在原地静静地看葛春宜又哄又逗,才叫小孩的眼泪止住。
她赶紧叫来侍从把灵恒带去尹姨娘那,然后回头看那个一直杵着不动的人。
还以为自己昨晚已算是很欺负小孩了,结果这亲兄长还要更过分,她鼓了下脸,“世子爷和孩子下棋哪能如此……”凶。
裴徐林脸上有些无奈,“是我不慎。”
毕竟是兄弟俩的事,葛春宜没有多说,悄悄瞟了一眼棋盘,心有戚戚。
再也不敢让他和小孩下棋了……
并且打消了自己要找他手谈一局的想法……
11. 回门
次日,葛春宜才感觉到身边人起身,立马跟着睁开了眼。
分明是能一觉酣眠到日出三竿的人,今日却如此机敏,裴徐林俯身替她拂开脸上的几缕发丝,轻声道,“时辰尚早,再睡片刻?”
葛春宜还未完全清醒,放空的眼神转到他脸上,无意识地观赏眼前这副丰神俊秀的眉眼。
裴徐林眼里泄出些笑意,手指下滑,在她下巴处轻轻一抬,愈发迫近。
温热的唇瓣似贴欲贴,身前突然一双手,将他推远。
“起了起了,今日要回门,大爷,我们还是早些——”葛春宜埋着脑袋翻下床要跑,腕间一紧被男人轻松拉回来。
裴徐林身上的锦袍穿了一半,腰带还散着,比平日多了几分不羁肆意。
他把人抱回去,圈着她的腰,重新捏了下巴在她嘴角轻轻一吻,语气平缓,“不必着急,慢慢来。”
待他走了,银杏才抱着衣饰进来。
晨间一点小小插曲,很快被葛春宜抛之脑后,她现在满心都是要回家的雀跃,脚步轻快宛如一只归巢的小鸟。
回门礼是裴徐林备好的,塞满整整一辆马车,加上她还要坐一辆,两辆马车回门实在有些招摇。
最后在她坚持下,舍弃了几件,将礼物都放到她坐的车厢,就是坐姿会显局促一些。
马蹄声踢踏清脆,一转入巷中,仅凭踩在石板路上声响轻微的不同,葛春宜便知道是到家了。
她掀开车帘,爹娘正站在宅门前候着,眼神望向这边。
还未停稳,葛春宜就迫不及待从车厢里钻出来,搭了一把裴徐林扶过来的手,扑进母亲怀里。
郑蘅笑得眯了眼,轻拍了拍她,“好了,这副样子叫人以为世子待你不好呢。”
裴徐林则是避了葛文远的礼,手上虚扶,“岳丈大人不必多礼,今日该我拜见两位长辈。”
葛文远摸了摸胡子,脸上神采奕奕,“一家人,进去说话。”
翁婿二人去了书房,葛春宜被母亲拉到内室,窃窃耳语。
听清阿娘所问,她有些不自在,脸颊微红,不满嘟囔:“阿娘——”
郑蘅轻拍她一下。
葛春宜瘪了下嘴,乖乖回答。
听完后,郑蘅算是放了一半的心,打听女儿房里的事情她也臊得慌,但更怕女儿因为不懂,在这些事上受了欺负或是委屈。
继续问,才放下的心又提上来。
“……院里可是有其他通房?”女婿虽比女儿大了几岁,可在郑蘅看来,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怎会有不贪的。
葛春宜连连摇头,别说通房了,安排在二进院的侍女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也是她很多事情习惯自己动手,若换做从小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高门贵女,一时半会儿也许无法适应。
郑蘅不解,沉默了片刻,再想细问也实在是说不出口了,只能在心里给女婿安了个“会体贴人”的名头。
“若有什么不对或不好之处,记得给娘说,知道吗?”
葛春宜闻着母亲身上熟悉且浅淡的香气,就像沉入了一团温暖柔和的云朵中,安心极了,不由靠在她肩头蹭了蹭,“知道了……”
也不知书房二人聊了些什么,待午时用膳,明显能发现葛文远对裴徐林亲切了不少,也不喊世子了,一口一个贤婿,坐到饭桌上也依旧在说话。
郑蘅无奈劝道:“有什么话饭后再说也来得及,光听你说,瞧世子一口都没吃呢。”
葛文远低头看了看碗,如梦初醒般止了话头,忙招呼裴徐林用膳。
桌上没有旁人,郑蘅起身亲自给每人盛一碗鱼汤,“尝尝这个,临州带来的莼菜,虽不如新采的鲜嫩,但煲在汤羹里同样鲜嫩爽口,京都难得吃上这一口。”
葛春宜喝了一口,滑而不腻,是记忆里的味道,“好久没喝到莼菜汤了,以前在临州时怎么不觉得这般美味。”
裴徐林向岳母道谢,闻言看了她一眼,低头品尝。
葛文远从来不喜那滑溜溜的口感,抿了抿,为难地放下。
郑蘅暗地斜他,又添了一勺给补上,“快喝了,从昨日开始,你就寝不眠食难安的,这个健胃润肺对身子好。”
葛春宜耳尖听到连忙追问:“怎么了?可是阿爹哪里不适?”
“还不是想着修史的事,若不是惦记你今日回门,你爹早早就要去官署了。”郑蘅笑了笑,安抚女儿,“他身子好着,别担心。”
葛春宜仍旧蹙眉,想到阿爹夙夜不怠的样子,也劝道,“修史非一日之功,阿爹要顾好身体,若劳累太过反倒贻误大事。”
妻女的关心,葛文远受用又无奈,好歹自己一把年纪,哪像她们说的初出茅庐的小子似的。
他摆摆手,“蒙圣上恩典命我总领省内,官署里又不独我一人,都是饱谙经史,学识渊博的学士,各司其职各尽其责,能劳累到哪里去。”
“阁老们知修史事关重大,还举荐了好几位弘文馆和国子监的学士来协助。”
裴徐林休着婚假,并不清楚这事,闻言便多问了一句。
此事已宣示下去,没什么不能说的,葛文远补充,“国子监两位博士是陆阁老所荐,弘文馆两位大学士,其一是崔阁老举荐,另一位则是长公主举荐。”
长公主举荐的大学士名严宣,若说起他,与其相熟之人无一不叹服其博古通今,学富五车,政事上也有独特的见地,明顺帝曾多次盛赞嘉许。
奈何其为人固执古板,一旦有自己的想法就绝不会动摇,与他共事过的官员都是叫苦不迭,皇帝也屡受其苦,最终找了由头放他到弘文馆去给皇家子弟们讲经论义。
裴徐林本来端坐着,默默听一家人互相关心,温情互动,陡然听到长公主的名号,眼神微微一动,看向葛文远。
明顺帝和长公主之间似有似无的隔阂,群臣皆知,偶尔也会在私下猜论。
葛文远摸了摸胡子,“严老的才能和性子大家都清楚,有他协助定是如虎添翼,圣上主动提出,阁老们也没有异议,当即便宣令下去。”
他吃了几口菜,想到什么,又和裴徐林说道,“严老提出来史册里要单独载录一些战场事迹,最好是惊险恶战,或英烈勇士,越多越好。”
两年鏖战,这种事每天都在上演,裴徐林只略一回想,就仿佛又回到了北疆,干涩带苦的沙土气,以及无数兵士满是血渍污泥的脸。
肩头被人轻轻拍了拍,他回神,就见葛春宜敏锐察觉到自己的恍惚,眼神担忧,似乎在问怎么了。
裴徐林朝她笑了笑,回道:“好,晚点我与岳丈大人详聊。”
饭后,葛春宜依旧与母亲依偎着说了会儿话。
郑蘅在吃饭时便一直留意着二人,从落水之事起就对裴徐林怀有的一丝不满,终于有所消减。
“我瞧他内敛话少,不是什么热络爽朗的性子,但胜在稳重细心,也总分神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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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春宜微睁大眼,有些惊讶,“分神给我,刚才用膳的时候吗?”她怎么没有发现……
郑蘅瞧着毫无所觉的女儿,轻轻哼笑一声。
春宜坐在自己对面,她说话时没注意,手碰到旁边一个空瓷盏,差点掉地上,旁边的裴徐林伸手轻轻一扶,把瓷盏推了回去。
还有下马车的时候,若不是裴徐林眼疾手快帮她提了下披帛,女儿兴冲冲就跳,说不准还要绊上一跤。
还有春宜说话时,裴徐林落在她身上的平稳宁静的眼神。
种种皆是柔风细雨般的小事,若不留心,当然发现不了。
“……”葛春宜愣了好一会儿,心中有些飘荡不定的触动。
郑蘅打趣她,“平时总是事事都看得明白,怎到自己身上就迷糊了?”
有些羞恼且不满地看了阿娘一眼,葛春宜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往自己的院子走。
今天没有带银杏出来,她随口叫了几个眼熟的小丫头,“你们去后院拿几柄铁锸,到我院里来。”
西跨院和她出嫁时别无二样,门窗上还贴着红色的窗花,屋里红色的灯笼和帷帐也都在。
其实也才过了三日,此时再看却好似离开了许久。
“姑娘,东西拿来了。”
葛春宜走出去,在院子里最大的那棵李树下转了转,拍拍它粗糙干涩的树干。
三柄铁锸一人分一把,她对几个小丫头笑了笑,在树下的泥地里画了个圈,“唔……应该是这里没错,开挖!”
你一下我一下,约莫挖了一炷香的时间,葛春宜终于看到了熟悉的红色封头。
小丫头们早已累得不行,她自己掘开旁边的泥,蹲下去把酒坛从坑里抱了上来。
“姑娘,你何时在树下埋的酒呀?”叫红霜的丫头在府里待的时间长,也最熟悉西跨院,“我好像从没见过。”
葛春宜笑而不语。
那是自然,她和银杏苦熬到半夜,等大家都睡了,才偷偷摸摸挖坑埋下的。
那时她十三岁,刚从临州回来不久,馋起了表姐给她喝过的一种甜甜的梅子酒,其实没什么酒味更像是果酿,即便如此爹娘也不可能同意,所以她就自己偷偷照着方子酿。
好不容易酿了埋上,待到次年,却早将此事抛之脑后。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来……
也许是又念起了梅酿酸酸甜甜的滋味,又或是,想将这份独特的味道和喜悦期盼的心情分享出来。
叫他也尝一尝。
红霜歪头,看姑娘出神的双眼,和似乎更显柔美娇妍的面庞,好奇道:“姑娘,你在想什么?”
葛春宜脸上燥热,清了清嗓:“好了,酒坛擦一擦,你使人帮我搬去马车上,不许告诉老爷夫人。”
把手上的泥垢清理干净,葛春宜又回到母亲院里,正瞧见她和前院的仆从说话。
郑蘅面色郑重,仔细叮嘱,仆从一躬腰转身走了。
“阿娘?”
“长公主遣人送了帖子,下月初八的浴佛节,要在宝阳寺举办一场斋会,除却浴佛祈福,还特请慧弘法师开坛,为牺牲的疆场将士们祭灵诵经。”
京都名门不知凡几,这类邀帖从前是不会递到葛家来的,郑蘅猜想不知是借了裴府还是修史的光,总之长公主的帖子不好推拒,便接下了。
葛春宜了然,挽着母亲的手笑,“这邀帖想必裴府也会有,到时我便能与阿娘一同前往。”
12. 醉酒
用过晚饭,葛春宜便在爹娘催促下,念念不舍地上车返回裴府。
待下马车时,她抱着一个小土陶坛子从车厢里钻出来,对裴徐林神秘一笑,卖了个关子。
坛口用蜂蜡混草木灰封得严严实实,仍掩盖不住从中溢出的幽微香气。
回程时,她几次悄悄侧目打量,要被他捕捉到时又立马端正,此时看她唇边按捺的笑意,透出几分愉悦的背影,裴徐林依旧配合,假作不知。
葛春宜洗漱完,随意披上一件外袍,趴在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坛口的红绳上滑动,神思早已飞远。
下午脑袋一热就把埋了五年的酒挖出来,还宝贝似的一路捧回来。
好似显得太过刻意……要如何解释呢,邀请他一同品尝?毕竟是第一次酿制,她也没试过,万一味道怪异,岂不成乌龙一桩……
也许人在夜色下总会多思,葛春宜很少有这么犹豫不定的时候,食指在坛身敲了敲,发出不怎么清晰的闷响。
趁他还没来,她抱着酒坛往次间走,干脆先找个地方放起来,以后再说。
谁知才踏出内室房门,便与人撞个正着。
“要去哪里?”裴徐林伸手扶了一把,微微低头,看到她怀里抱的东西,有些困惑。
葛春宜无端心虚,视线错开一瞬,“我找个地方放一下。”
说完,示意他移步。
裴徐林却没有要让开的意思,还是稳稳挡在前面。
“松了。”他说,手指动了动,勾起一截系绳,葛春宜看过去,是封坛的红绳掉出来,然后便听他含笑的声音,“是酒吗?”
“……”
土陶坛子再次摆回到桌上。
“……那我开了?”葛春宜小心翼翼地撬开干结的泥封,清冽的酒香也丝丝缕缕沁出。
随着坛口最后一层封纸被揭开,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印象里,梅酒闻起来应是清冽甘美的,酒气极淡,这一下叫她有些拿不准了。
裴徐林找来了工具把酒简单滤过一遍,酒液澄澈,呈琥珀色,混有清淡的梅香和酸甜的果香。
葛春宜尚迟疑,他直接抿了一口,她期待又忐忑,盯着他的表情,“如何?”
入口微微酸涩,酒液滑入喉中,没有辛辣刺口的感觉,反而能尝出一丝甘甜,回味时甚至还有隐隐清香,叫人想忍不住再来几口。
他还没给出评价,葛春宜便已经等不及了,给自己斟了一杯。
细细尝过,眼睛越来越亮,笑意绽开,“好喝,成功了。”
不知是不是酒的缘故,她逐渐放松下来,托着下巴给裴徐林介绍。
“这是我自己酿的……嗯,约莫十三岁,关着门偷偷的不敢叫爹娘知道,青梅就从后院的树上摘,挖核杀青,弄得满身果渍,光闻气味都快把牙给酸倒了……第一次呢,这样看来,是不是还挺厉害的?”
裴徐林唇角轻扬,衷心道:“嗯,很厉害。”
葛春宜满意地笑了,又喝了一口,咂了咂嘴里的甜味,“其实要多亏表姐的酒方,她说这是南边哪个酒楼的秘方,自己酿着喝可以,不能在外售卖,可惜了……”
她撇撇嘴,放弃了凭卖酒富甲一方的美好畅想,眨着眼睛期待地看着裴徐林,“今年青梅又快熟了,到时我翻出那张方子,依样再酿几坛,来年还能分给侯爷姨娘,阿爹阿娘……再托人送到临州,给表兄表姐也尝尝……”
裴徐林看她越数越多,要送出去的酒快能把地窖给填满。
他一直不说话,葛春宜不满:“你呢?你不说些什么?”
裴徐林一顿:“……说什么?”
“说你会帮忙,会陪我一起——”她一脸理所当然。
虽只在葛家待了半天,但他们一家人温馨的氛围、亲近无所顾忌的相处方式,他看在眼里,亦深有感触。
也许她认识的,期盼的,需要的,都如她父母那般——
裴徐林皱了皱眉,竟一时难以说出那个“好”字。
葛春宜也皱眉,“……酿个酒而已,哪里为难。”她站起来撑在桌上,微眯着眼凑近他。
“你不喜欢?”
在地下埋了多年的酒,入口时清冽无感,片刻后才逐渐涌上绵长醇厚的烈劲,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她面染飞霞,眼底分明有了几分醺然,却比平时更不好糊弄,更咄咄逼人。
“你不喜欢?”她又问了一遍,眼睛紧盯。
“你醉了。”裴徐林沉静的双眸如一潭深水,温和地包裹着她。
葛春宜自觉没醉,胸腔涩涨,说不出来的滋味如藤蔓一样缠着,连带着浑身都不舒服。
她静下来,站了片刻,突然说:“我想下棋。”
裴徐林怔了下,见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笼上一层迷蒙,显然是醉言醉语,最终还是起身去找来了一套棋。
葛春宜坐在一边斟酒啜饮,默默看他摆好棋盘,然后叫她过去。
她不动,“不下了。”
“……”
夜色渐浓,周围静谧到能听到风拂过树梢,轻轻的沙沙声。
裴徐林感觉额角在突突跳,以后绝不能再让她恋酒贪杯了。
叹口气,他主动走过去替她整理好滑落一边的外衣,“夜里起风,小心着凉了,去睡吧。”
葛春宜知道他把自己当醉鬼了,不想解释,颇有些执拗地看着他,一动不动,满心还念着刚才那个问题。
裴徐林试图抱她,她就摆着四肢挣扎,不肯配合。
“……”他气笑了,捏了下她鼓起的脸颊,“我去找人给你煮醒酒汤。”
葛春宜眯着眼看他修长的背影,比鼻子里哼出一声。
裴徐林没走几步,就听到后面拖动凳子的声音,转头一看,眉头立马蹙起来,“快下来。”
葛春宜有点晕,但不妨碍她爬到凳子上站着,这下比他还高出一点了,斜着眼睨他。
裴徐林见这醉鬼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瞬就要摔下去,大步走回来,顾不上她乐不乐意,直接把人托着臀抱起。
葛春宜看他绷着脸,嘴角紧抿,点评道,“你这幅样子很凶。”
事实证明,和喝醉的人理论是没有用的,他闭嘴不言。
突然,肩上一重,一片阴影覆下来,唇上多了柔软馨香的触感。
葛春宜双手在他肩上借力,低头亲下去,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满意了。
她看的书多且杂,这会儿没有羞涩,满脑子都在回忆书里的描述,在他嘴边小小啄吻,然后趁着一点缝隙钻进去,轻轻勾一下。
裴徐林扶在她背后的手陡然收紧。
“你不喜欢?”第三遍问。
这一次,她语中带着狡黠,眉眼都扬起来,显然是故意为之。
裴徐林喉头滚了下,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做出回答,否则她今晚不可能安生。
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她却不想听了,再次低头故技重施。
他眸中微沉,垂下眼,看她阖着眼颤动的睫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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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动声色感受着青涩的试探,分享其中清甜的酒韵。
裴徐林抱着她换了个姿势,让她不用那么吃力,手指在她后脑上轻轻抚摸,予取予求。
再停下时,两人身上几乎带着同样浓重的酒气。
葛春宜唇色红润晶莹,盯他一眼,也不必他开口了,略抬下巴,语气笃定且得意,“你喜欢。”
似乎得了这个答案便满意了,她松了劲,伏在裴徐林怀里打个哈欠,嘟嘟囔囔,“我困了,歇下吧。”
裴徐林唇边笑意不明,声音有些低哑,吐息灼热,“困了?”
不是说了困吗,葛春宜觉得他才真的醉糊涂,没什么耐心地撇开头。
接着就被男人略显强势地转过脸,手指按在后颈摩挲着,落下一个温柔克制的吻,耐心地一点点深入、侵占,让她在不知不觉中沉溺,无力抵抗。
-
次日。
银杏嗅着屋内残余的淡淡酒气,推开窗户,对坐在镜前愣神的葛春宜说道,“姑娘,大爷昨日喝了很多酒吗,怎么没听院里叫醒酒汤?”
“……”葛春宜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脑子不受控制地闪出昨晚混乱的画面,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
她看向桌子,上面空无一物,“这里,有半坛酒拿去哪了?”
银杏迷茫,摇头,“不曾见过。”能进内室的就这么几个人,她出主意,“要不问问大爷?”
“……不必了。”
葛春宜怎么也没想到,一点梅子酒酒劲会这么足,回想起来,脸上还一阵阵的往外冒热意。
银杏看她闭着眼不甚清醒的样子,有心帮她提神,便说起昨天府上收到的浴佛节邀帖:“长公主府递了帖子……尹姨娘说她就不去了,由姑娘出面更好,可以带上小少爷姐弟一同去祈福呢。”
这件事她在母亲那就知道了,并不意外,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
“我来吧,你先下去。”
“……是。”
葛春宜听到声音的时候,放在膝上的手就收紧了。
即便眼睛闭上,她也能知道,银杏走了,身后换了另一人,应是才洗漱过,淡淡的水汽混着青木香萦绕在周围。
“若是太累了,不如再歇一会儿?”他微俯身,低沉柔和的声音掩盖不住其中笑意。
听出其中意味,葛春宜立马睁开眼睛瞪他。
裴徐林神色自若,拿起梳台上的簪子,在她发髻旁比划,“这样,可以吗?”
葛春宜抱着手,故意道:“换一个。”
他换了一把白玉梳篦。
“不好看。”
再换。
“不喜欢。”
他低笑出声,不厌其烦一个个试过去,终于帮她配齐了今日的头饰。
葛春宜对镜自揽,压着嘴角,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唔……还算看得过去。”
他叹了口气,有些苦恼,“这般勉强?”
看他似乎受挫的眼神,葛春宜迟疑下,改口道:“特别好!”
裴徐林便靠近了些,手指圈着她纤细的手腕,“那夫人可有奖赏?”
她耳根一热,立马警觉,把男人推开,意图糊弄道,“我去给大爷倒杯茶。”
葛春宜跑开,转过身却抿着嘴笑。虽都不曾提起昨晚之事,但相处时自然地少了很多拘谨和生疏。
许是酒的功劳,无论如何,她欣喜于这样的变化。
什么相敬如宾,就如同点卯履职般的问候和关切,她没兴趣。
13. 兄妹
裴徐林九天婚假,实际才休了五天不到,便被明顺帝喊回去上朝议事了。
领命前往东安河剿匪的尉迟轩临行前找他要了几个得用的手下,城内巡查值岗的人手紧张,他不得不回金吾廨内顶上。
有时忙起来,葛春宜早上迷迷糊糊察觉他起身,再到夜里,半梦半醒间意识到有人在旁边躺下。
一天见不到一面,也不是什么罕事。
又是一日,夜幕四合。
坐在棋桌对面的裴灵恒,低头悄悄打了个哈欠,以为葛春宜没看到。
谁知明明侧头看了眼窗外的阿嫂,脑后长眼一般,精准抓到他的倦意,“困了?”
裴灵恒连连摇头,不像是否认,反像要把自己摇醒。
葛春宜莞尔,继续落子,待此局终了,“好了,今日先到这,快回去睡吧,明日浴佛节需早早起来前往宝阳寺。”
裴灵恒坐着不动,拨了两下棋子,争取道,“阿嫂,我不想睡。”
眼皮都要黏上了,还不想睡,葛春宜无奈:“棋瘾这么大?”
裴徐林早出晚归,裴灵恒便时不时来院子里找她,有时一待就大半天,却总能正正好掐准裴徐林下值归府前离去。
葛春宜不惯小孩,叫来他院里的侍从带人回去,摸摸头,“就当欠你一局,下次补上可好?”
裴灵恒知道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只好下桌,其实他只是不想回院子,下不下棋不重要。
把裴灵恒送走,葛春宜想了想,又往裴灵扬的院子走。
临风院和曦辰院,一个在主院东边,一个在主院西边,隔了些距离,葛春宜并不常在中间走动,这还是第一次来。
曦辰院安安静静,从外面看只见到几点零星烛光。
守在院外的下人凑一堆闲聊,陡然见她过来,慌张一瞬,怀里的瓜子都洒了几颗出来。
葛春宜当做没看见,亲和地笑了笑,“灵扬呢?可在院里?”
有个侍从被推上来,埋着脑袋支支吾吾。
“我记得你,先前父亲给灵扬安排了几个人,叮嘱要时刻随行护她左右,你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侍从扑通一下跪下去,本还想找个什么借口糊弄过去,此时也不敢了,“二、二姑娘申时带着墨影出门了,不许任何人跟着,要我们替她瞒着。”
若是平时,这再简单不过了——
两个男主人事务繁忙难见其身影,尹姨娘和三少爷亲近一些,不怎么来二姑娘住处,至于新来的少夫人,就更少在府里走动了,几乎只待在院子里。
葛春宜眉尾跳了下,笑意依旧,“可知她做什么去了?”
侍从抬头觑一眼她的脸色,手逐渐没那么抖了,“不知,二姑娘行踪从不同我们说。”
她点了点头,“那……可知她何时回来,我晚点再来瞧瞧。”
侍从抬头看了看天色:“大多是两个时辰便会回,过半个时辰,待戌正应差不多了。”
“所以,这不是第一次,或者说经常如此?”葛春宜的脸色冷下去,难掩怒意。
银杏一旁听着早已气得不行,见她终于发话,按捺不住火气,上前一步斥道,“二姑娘不许跟着,你们就能安心在府里歇着?侯爷令你们寸步不离,为何敢抗命?”
八岁的小姑娘,独自骑马出门,在偌大京都,家中竟没一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何时要回。
侍从傻了眼,又把头埋下去,兀自辩解:“少夫人明察,二姑娘之命,无人敢违抗啊,若是不依,她——她会拿马鞭抽打小的!”
旁边还站着好几个曦辰院的仆人侍女,葛春宜朝他们脸上扫过一遍,无一不错开视线垂下眼,缄口不言。
葛春宜没再多说,侧头对银杏轻声道:“去正院叫刘管事来。”
银杏点头,瞪了地上那侍从一眼,小跑去了。
那些仆人听到这句话,头埋得更深了,葛春宜就静立在原地。
很快,刘管事一路大步急行过来,朝她行礼:“惊扰少夫人,此事乃老奴失察。”
“不说这些,要快些安排人去找灵扬。”葛春宜打断他说话,急道。
刘管事颔首,“方才已派了护卫出府去寻二姑娘,至于这些人——”他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曦辰院那些仆人,“会按府规惩治。”
刘管事脸色发沉,想来他们少不了皮肉之苦。
葛春宜抿了抿唇,吞下要说情的话,撇开脸,点点头。
“少夫人请先回吧,若有消息老奴及时回报。”
平心而论,她进门才小半月,和大家还不算十分熟络,更不好干涉太过。
可——可这也太荒谬了。
堂堂侯府的正经嫡姑娘,上至父兄,下至随从,竟无一人看护。
侯爷她不敢评说,尹姨娘身份尴尬,剩下一个做大兄的,今天怎么也要拉着他好好说说才行。
穿过正院的月门,再经过一个小园子,就能看见临风院的院门。
天色早已暗下,今夜无云,月色如柔软的绢纱铺满整片大地,园子里时不时响起一声“咕咕”的鸟鸣。
“咕噶——”鸟声突然变大,似是受到什么惊吓,拍着翅膀飞走了。
葛春宜停下步子,和银杏对视一眼,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刻意压轻的脚步在草地上行走。
银杏神色惊疑,捂着嘴,指了指正院,示意先离开。
葛春宜点头,转身时朝园子里瞥去一眼,又停下。
银杏不明所以,还是鼓起劲,迈出一步挡在她身前。
一个略显狼狈的黄衣身影从树后绕出来,一瘸一拐,似乎没想到会撞见人,正好与主仆二人打了个照面。
两边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僵持片刻,葛春宜皱了皱眉。
“灵扬?”
……
“哎!嘶——痛痛痛!”裴灵扬倒吸一口凉气。
“……”葛春宜下意识停手,药粉也不敢再撒了,无奈,“要不还是叫个郎中来。”
裴灵扬立马噤声,“阿嫂,你继续吧,我不喊了。”她咬着袖子声音含糊。
葛春宜叹了口气,低下身轻轻在她伤口上吹气,边吹边继续敷药。
手臂上腿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擦伤和淤血,衬着女孩白皙娇嫩的肌肤,显得触目惊心。
葛春宜也不知该说她什么,胆大到敢在外面和别人打架,还格外细心地不留伤在脸上。
“到底是怎么弄出的这身伤,与何人起了冲突?”
裴灵扬嚷:“阿嫂——方才不是说过了,是不小心摔的。”
她继续问,“怎么摔的?”
“从马上摔下来的!”裴灵扬接得飞快,不假思索,显然早早想好了应答之词。
葛春宜:“马呢?下人说你骑着墨影出去的,为何回来是钻了狗洞?”
“呃……”裴灵扬声音打结,在她的设想里,先偷偷溜回府再寻机去外面接墨影,哪知刚进来就被抓了现行。
这时,银杏推门进来,端着一碗药汤:“二姑娘,快趁热喝吧,不烫了。”
裴灵扬看了眼黑乎乎的汤汁,嫌弃撇嘴:“这是什么?”
“复元汤,活血化瘀的,快喝。”
她把碗接到手里,眼睛一转,冲葛春宜嘻嘻笑,“阿嫂,我喝了这个,你就不可以将这件事告诉父亲和兄长。”
葛春宜好笑地看着她,明知故问:“哪件事。”
裴灵扬晃了晃腿:“这个。”
葛春宜不说话了,用纱布把渗血的地方一一包好,等她龇牙咧嘴地喝完药,递给她一小盏粽子糖。
在女孩催促的眼神里,她慢悠悠说道,“晚了。方才我去曦辰院没看见你,反观下人们却悠然消闲,便喊了刘管事来处置,府里还派了不少护卫出去寻你。”
“什么?”裴灵扬瞪眼,以为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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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听错了,着急忙慌想跳下榻,“刘叔治下最严,定要打他们鞭子的!”
葛春宜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连忙把手里的东西塞给银杏,给人抱住,“你要如何,去求情?”
“当然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执意不许他们跟着,反害得他们受罚。”她挺胸昂首,指了指身上的伤,“这和他们更没关系了。”
葛春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虽然心里从未信过灵扬会鞭笞随从,但这会儿听了,只觉得那些侍从的嘴脸更加令人恶心。
“好了,不必折腾了,规矩不可虚设,他们疏忽职守,必当挨罚,若轻易放过,府里还有那么多下人,如何立威。”
“我方才已叫银杏去知会刘管事,现在知道你已归府,尚不算酿成大错,不会对他们下重手的。”
裴灵扬虽跳脱顽劣,但明事知理,闻言便不乱动了。
葛春宜看她垂着脑袋低落的样子,不由摸了摸她的头,软声道,“你受伤一事,暂时还没叫其他人知道,我也答应你,尽力帮你瞒着,但仅此一次,若有下次,我第一个告诉侯爷。”
裴灵扬脑袋埋得更深了,她瘪了瘪嘴,想说我才不怕他呢,但一股酸意冲上鼻头,便没说出口。
她有些无所适从,不知道如何回应这番话,干脆就不说话了。
葛春宜笑道,“我送你回去,明日浴佛节,你身上带着伤,要不就不去宝阳寺了?”
“要去!”裴灵扬闻言顿时抬头抗议,“一点小伤,明日便好了,不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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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徐林今日归府时,葛春宜还没睡下,靠在榻上看书。
他一进门,眉头便皱起,眼神在她身上打量一圈:“你受伤了?怎么有化瘀散的气味。”
“……”这都一个多时辰过去,窗也都开着,狗鼻子啊,竟还能闻见。
葛春宜腹诽,若无其事地放下书,“方才在园子里,银杏不小心绊了脚,我给她上了点药。”
裴徐林移动视线,投向她身边低着头一声不吭的侍女。
银杏咽了下,连连摆手:“不碍事,只是蹭了些皮,少夫人心疼我才叫上药。”说罢,她忙不迭地福身出去了。
裴徐林在葛春宜身边坐下,确定她不像受了伤哪里不适的样子,“若她行动不便,明日换个人陪你去宝阳寺?”
“……无妨,我习惯银杏在身边。”葛春宜不想聊这个了,转移话题道,“我今天去曦辰院找灵扬了。”
裴徐林没反应,一双黑眸波澜不惊,示意她继续说。
葛春宜不乐意了,她坐起来:“回府时刘管事没有同你说什么吗?”
“说了,父亲也知道。”
葛春宜点头,眨了眨眼睛看他,结果他却迟迟没了下文。
“然后呢?”
裴徐林顿了顿:“灵扬向来淘气,偷溜出门也不是第一次,父亲自会管教。”
葛春宜瞪眼,“不是说这个,她院里的侍从玩忽职守,叫一个小姑娘独身在外无人相护……”
还有你和你爹,也丝毫不见关心。
这话虽没说出口,却从她谴责的眼神里流露出来。
裴徐林终是意会到了她隐含的责怪之意,笑了笑,“裴灵扬从小在北疆长大,路还走不稳就抱着马腿不松手了,刀、枪、箭这些东西在她身边随处可见……她自在惯了,即便这是京都,几乎无人拘得住她——父亲也不能。”
葛春宜还是觉得不对:“至少那些侍从却不能隐瞒不报。”
“你说得是,父亲会处置的。”他看葛春宜还是一副鼓着脸生气的模样,俯身把人横抱起来,抱到床上,“灵扬无需我们挂念,夫人还是早些歇下,明日需你辛苦操持。”
葛春宜把被子提到脸上,露出一双灵动俏媚的眼睛,囫囵说道:“不辛苦。”
裴徐林轻轻在她眼上落下一吻,葛春宜下意识闭眼,慢慢地,便睡了过去。
14. 浴佛节(一)
清晨,日华隐在云层中,东边的霞光尚未染透天际,空中弥漫着一层浅浅的薄雾。
葛春宜攀在侧窗上和人招手:“你快去,小心迟了。”
骑在马上的裴徐林说道:“今日我会早些下值,到宝阳寺去找你们。”
“知道了——”葛春宜摆了摆手,把帘子放下来,吩咐赶车的车夫,“我们走吧。”
府里安排了几个护卫骑马与马车随行,银杏和车夫一起坐在外面,车厢里除了她只有两个小孩。
裴灵恒端正地坐在中间,裴灵扬坐另一侧,打了个哈欠看着窗外景色
葛春宜表面平静,实际却是兴头十足。
往年浴佛节大多只是逛一逛民间的庙会市集,年年循旧,早就腻味了。
而宫里在皇家寺院开设的法会,一般只有皇室宗亲或高门显贵能够列席。
今年是难得一遇的热闹,听闻长公主特地进宫求了圣上允准,另外在宝阳寺设斋会,邀请京都大大小小的官眷们一同祈福,说是牵动了半个京都也不为过。
宝阳寺位于京都东北,比起其他古寺位置稍显偏僻,但有慧弘法师驻留于此,香火亦是绵延不绝。
葛春宜从未来过,到了后半程,便时不时挑起窗帘看看外面的景色。
灵扬灵恒姐弟两早就歪着头睡过去,送进车厢的光一明一灭,似乎扰醒了他们。
灵恒揉了揉眼睛,“阿嫂,到了吗?”
葛春宜连忙放下帘子,讪笑:“还没呢,你继续睡吧。”
话才说完,就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嘈杂声响,交谈声、马鸣声混杂在一起,越来越近。
很快,马车停下来,有个灰衣小沙弥走到马车前说了什么,银杏敲敲车厢门,递话道:“少夫人,他们说这里通道狭窄,马车太多了难以通行,请我们下车走一段路。”
裴灵扬睁眼就神采奕奕,一马当先,“屁股都坐痛了,我先下!”
葛春宜只好把裴灵恒也送出去,最后下马车。
外面整齐平坦的青石板路,道路宽可容三辆马车并行——奈何驱行此处的马车实在太多了,主人家带着随从,人也多,若有一匹马受惊,就堵了半条道,难怪无法通行。
葛春宜踮起脚看了一圈,没有看到葛家的马车,这时身后又有马蹄车轮声靠近,没办法,只好先往前走。
沿着寺院外围的朱漆红墙,一排披甲执枪的兵士分隔而立,似乎是宫中的禁卫军。
军士气势威严凛然,众人皆不敢靠近,不约而同让出一块空地。
怎料一个晃眼,灵扬竟直直走了上去,仰头去看他们手里的亮银枪。
军士顿了几息,沉声呵道:“让开!”
今日受邀都是贵人,也无人敢在禁军面前造次。
无需吩咐,银杏连忙小跑上前,蹲下抱人离开一气呵成。
灵扬还算配合地趴在银杏肩头,看到阿嫂瞪自己的眼睛,噘了噘嘴抱怨,“真小气,从前伯伯们的战刀长枪都随我拿……崭新的枪头给他们用太浪费了,一瞧就从未使过。”
葛春宜又气又笑,压着声音和她辩:“若是京都内城禁军的枪头都血迹斑驳,那意味着什么。”
裴灵扬知道,但还是不服气,撇开头不说话了。
葛春宜的衣袖动了动,她转头看,是灵恒在扯她的袖摆,然后伸手往远处指:“阿嫂,似乎有人在叫你。”
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笑着朝她招手。
是云岫!
葛春宜惊喜,也笑了起来,忙加紧了步子,又想起什么,一把拉起裴灵恒的手攥进掌心,“不要走散了。”
走近后发现云岫身边还站着一个眼熟的人,是崔思莹。
宋云岫好奇地看了看两个小孩,问道:“这便是裴中郎将的一双弟妹?”
葛春宜点头。
宋云岫便笑眯眯地对姐弟俩夸赞道:“看着就灵慧聪敏,与中郎将颇有几分相似!”
裴灵恒抿嘴笑,乖巧道谢。
裴灵扬从银杏身上跳下来,听闻此话一点也不买账,反转开脸轻哼一声,似有不满。
“宋云岫愣了下,看向好友,葛春宜则是回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崔思莹盈盈一笑:“我反而觉得裴二姑娘和葛姑娘有几分神似呢。”
宋云岫轻轻撞了下她,眨眨眼,笑道:“现在应该是世子夫人了。”
崔思莹掩唇,从善如流道:“是我失礼了。”
葛春宜拿她们没办法:“……不必见外,若不介意也叫我春宜便好。”
“好,春宜。”崔思莹莞尔。
说了几句话,宋云岫道,“外边人多吵闹,我们先进去吧。”
进到宝阳寺内,果然安静松快了许多。
里面同样有禁军驻守,随从护卫都被引往偏院,贵人们只允许带贴身随侍进入。
在前院先看到一处放生池,菖蒲、碗莲在水面上微微荡漾,偶尔几条锦鲤摆尾游过。
穿过前殿,是一片宽阔的石台广场,中间放置一尊雕纹精巧的香炉,约莫一人多高,里面盛满香灰,还有许多燃尽的细红签尾。
众人入寺后皆虔心敬拜,将香插进香炉中。
而广场之后,便是巍峨庄严的大雄宝殿,也是宝阳寺的正殿,左右两侧分别设立几间殿宇,步伐沉稳的僧人不时经过,敛眉垂目,神色平和,不为外物所扰。
这时葛春宜察觉到什么,往身后一瞧,裴灵扬不见了。
银杏也发现了,神色懊恼,“我一直拉着二姑娘,就方才敬香时才松开一会儿。”
寺内人来人往,打眼望去,压根瞧不见女孩的身影。
葛春宜有些头疼,“若是不小心走散,她应当会回来寻我们。”就怕是故意溜走。
裴灵恒拉她的手,仰头:“我看到阿姐去那边了。”
他指的是西边回廊,接引的侍女曾说过,那边多是贵人客舍。
“我去寻她。”葛春宜认命,“银杏,你照看好灵恒在这等我。”
崔思莹突然道:“我同你一起。”
葛春宜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崔思莹笑了笑,一双眼睛脉脉含语,似是有话要说。
宋云岫见状也明白了,“那我也在这等你们,别走太远了,若没寻到便回来,我们去求长公主相助。”
两人并肩走了片刻,直到周围人变少,声音逐渐远去,崔思莹开口道:“还未多谢你当初让子之情。”
她突然说起这件事,葛春宜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身处棋局时不曾发觉,事后才骤然醒悟。”崔思莹回忆,不同于那时的紧绷,此刻她笑意温婉,透露着轻松。
“那时众人皆心知肚明,皇后娘娘借赏花之名实则是择选太子妃。家中长辈提醒在前,更不敢有丝毫错处……以致于你出现后,我不明白娘娘其意,一时慌乱失措。”
“若当众落败,失态之下乱了分寸,场上诸多双眼睛,传出一丝风言风语,落了崔家声誉甚至影响族中姊妹婚嫁,就真的犯下罪过了。”
她嘴角含着笑,微微叹出一口气,轻到连葛春宜都以为是错觉。
崔思莹说的这些独属于世家大族的桎梏,离她太远,她也没想这么多,只是当时那局棋的输赢对崔思莹更重要而已。
这事早被葛春宜抛之脑后,此时说起来,她才恍然想起太子还是一直没有立妃,“你……”
看出她想问什么,崔思莹摇了摇头:“宫中另有决断。”
葛春宜诧异,论出身样貌才情,京中贵女难出其右。
该说不愧是皇家,钟鸣鼎食如博陵崔家都入不了其法眼。
葛春宜心中咂舌,也为她惋惜。
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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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突然冒出封别了桃枝的信,那点惋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
说不定对崔思莹来说是好事。
——太子和郡主,表兄妹之间情愫暗生,一个迟迟未娶,一个迟迟未嫁,这样一看似乎合情合理了起来。
……
在回廊寻了一圈,半个人影都没见到,正商量着先回香炉广场,却听见了细微的女子惊呼声。
回廊中段有一个缺口,往下走是一片竹林,摇曳生影,只有一条圆石小路蜿蜒其间。
这里是寺院,更有禁军驻守,难不成还有宵小之徒?
二人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下。
葛春宜有些紧张,捏紧了袖内暗袋藏的短刀,走在崔思莹前面。
“……放开!”女子呵斥。
“现在知道叫我放开了,从前——唔!”男子声音戛然而止,吃痛低骂了一句。
“说话前先动动脑子。”女子声音婉约动听,淬着冷意。
拐过一片竹林,看到的便是一个高大男子束住女子的双手,身形也贴得极近,相互扭扯着。
葛春宜和崔思莹一出现便引起那二人的注意,男人眯眼打量,本就不善的目光显得格外阴鸷。
再躲也没用了,葛春宜怒斥道:“你是什么人?快松开!还不松,我们叫禁军了!”
男子听闻此话嗤笑一声,手上力道略松,女子趁机挣开手,瞥他一眼。
不知是不是葛春宜的威胁起效,男子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女子穿着华美,面容婉丽,随手整理一番弄皱的衣饰,举手投足间娴雅大方,显然不是寻常人。
崔思莹一直默默无言,直到现在,才上前一步,对女子行礼道:“参见嘉乐郡主。”
“……”听到这个称呼,葛春宜心中震惊又复杂,张了张嘴,下意识跟着崔思莹一起行礼。
郡主缓缓走近,柔声道:“思莹,真是好久未见,不曾想竟在这种情境下相遇……这位是?”
“定远侯世子夫人。”
嘉乐“啊”了一声,恍然道,“我知道,葛氏葛春宜对吗?我虚长几岁,便称你一声宜妹妹可好?”
她拉着葛春宜的手,目光似乎在她身上打量,笑道:“先前纳罕是哪位姑娘能叫裴徐林这样的人物倾心,如今一看,果真是秀外慧中。”
京都人人称赞嘉乐郡主端娴有礼,婉婉有仪,相处起来亲近和善。
葛春宜谦道:“郡主谬赞。”
嘉乐问道:“若我没记错,此时慧弘大师应在广场上诵经讲经,你们怎会来此偏僻之处。”
“府中幼妹走散了,我们一路寻人到此,听到……声响便过来瞧一瞧。”
“方才要多谢你相助。”嘉乐浅笑,神色自若,话锋一转道,“不过此间之事,实在事出有因,无法一一说明,还望替我保密。”
崔思莹接话道:“郡主请放心,我们二人今日并未来过此处。”
郡主微微一笑,颔首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先谢过二位。”
嘉乐郡主表示要回房整理仪容,葛春宜和崔思莹便返身走出这片竹林。
一路沉默。
葛春宜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中,实在是前一瞬还在想太子和郡主的关系,转眼就看到她与另一个男子拉扯。
这会儿回想起来,看似争执不休,但姿态亲昵,说话时也刻意压低了声音……
而那个男子,穿着亦是华贵,头上玉冠、腰间玉佩皆不是凡物……
她心里冒出一个猜想,又连忙打住,侧头时碰上崔思莹的视线。
崔思莹抿了抿唇,眼中有些迟疑。
若是往常,她绝不会私下与旁人闲话皇家之事。
但是……崔思莹又看了葛春宜一眼,顿了顿,声音极轻,几乎瞬间就散到风里,“那人是二皇子,荣兴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