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屋湘军传奇》 第36章 针锋相对 滇东的晨雾还未散尽,刘岳昭的玄色补服上已经凝满露珠。 他站在昭通城头望着西南方向,那里层叠的山峦后埋着整个云南的病灶,杜文秀的大理国。 城墙垛口残留着暗褐色的血迹,去年冬月苗民暴动时,这把总兵衙门的椅子还没坐热,就差点被暴民夺了脑袋。 朝廷的任命文书总是来得轻巧,"云南按察使"的金字在昆明驿站落进他手里时,大理叛军的探马距离省城不过三十里。 "大人,哨马回报,大理贼又在楚雄增兵了。" 参将王开甲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灰鸽,扑棱棱的翅膀搅碎晨光。 刘岳昭摸着腰间的翡翠翎管,这是去年克复安顺时骆秉章所赠,碧玉上雕着二龙戏珠,龙爪却始终够不着中间那颗浑圆的南红。 洱海的月光漫过太和城墙时,杜文秀正在校场看新铸的铜炮。 炮身上的阿拉伯数字还泛着青光,这是从缅甸商人手里换来的佛郎机图纸。 "大元帅,改制后的六十四行政区赋税已齐。"参军捧着账册跪在沙地上,远处的白族工匠正往炮膛浇铸锡水。** 十年前杜文彦在蒙化厅起事时,不过三百裹着白巾的回民。 如今各营帐前飘着的帅旗上,都绣着"推翻满清"的朱砂字。 李芳园说得对,蓄发易服才是诛心之策。 上个月俘虏的清军把总,见到留着汉家发式的大理官员时,竟当众割了辫子。 "告诉马德新,拿下东川铜矿的赏格再加三百两。" 杜文秀的织金长袍扫过新制的六轮火铳,这些从普洱土司那里换来的英国货,比清军的抬枪轻便得多。 夜色里忽然传来马嘶,一队背插令旗的骑兵正从洱源方向奔来,为首的骑士举着镶银边的木盒,那是永昌府刚送来的密报。 刘岳昭的湘勇在曲靖城外扎营时,正逢杜文秀的使者在昆明刑场被凌迟。 血沫溅到围观白姓商人的绸缎上,染出诡异的梅花,但大理的细作网早已渗透粮道。 运往昭通的二十船白米,此刻正沉在牛栏江底喂鱼。 "大帅,马如龙部在宣威遇伏!"浑身是血的传令兵滚进中军帐,带倒了插着令箭的鎏金筒。 刘岳昭盯着案上的云南舆图,杜文秀的红色标记已吞噬过半山河。 他忽然想起同治元年石达开的血书,那位太平天国的翼王被困大渡河时,是否也这般看着自己打下的疆域被湘军寸寸蚕食? 帐外忽然传来骚动,亲兵押着个彝族打扮的汉子进来。 那人左耳缺了半片,正是大理军探子的标识。 "狗官活不过霜降。"刺客的汉语带着浓重的白族腔调,藏在齿缝里的毒囊已被卸下。 刘岳昭注意到他绑腿里露出的半截文书,火漆印上是杜文秀新设的承审司徽记。 苍山脚下的演武场腾起黑烟,第五门新炮炸膛了。 杜文秀却抚掌大笑:"好!把碎片送去给刀金保,让他的彝兵照着样子打五百把短铳。" 改制后的军器监效率惊人,大理城西的作坊昼夜锤声不断,缅甸运来的硝石在洱海上泛起白雾。 大司衡杨荣盯着沙盘上的木雕战船,这些按《武备志》复原的明代战船,即将载着新编的水师顺澜沧江而下。 "清妖在普洱只剩个空衙门。"他把代表清军的蓝旗拔起,插上绣着星月标志的白旗。 忽然有侍从捧着漆盒疾步走来,盒中黄绢上血书斑驳,派往四川联络太平军残部的密使,在盐源县被清廷枭首示众。 杜文秀转身望向东北方的群山,湘军的号角似乎已穿透云贵高原的褶皱。 他解开腰间玉带,露出贴身佩着的匕首,这是咸丰六年攻破大理府时,从知府衙门缴获的琉球贡品。刀刃上"忠清"二字早被磨去,如今刻着《讨满檄文》的起首句。 雨夜里的东川府衙后院,刘岳昭用匕首挑开第七封密信。 蜡丸里裹着的薄绢上,画着大理军在元江的布防图。 墙角蜷缩的线人已经咽气,胸前的血洞还在汩汩冒泡,这是半月来第三个被灭口的暗桩。 "禀大人,岑巡抚差人送来的开花炮到了。"亲卫的声音混着雨声,刘岳昭却盯着舆图上标注"银矿"的滇西群山。 杜文秀的改制确实狠辣,六十四行政区各设承审司断案,竟让那些土司头人甘心纳粮。 他忽然想起上月俘虏的大理镇守使,那廪生出身的反贼临刑前还在背诵《原君》。 号炮声撕裂雨幕,湘军主力终于抵达。刘岳昭系上猩红斗篷,昆明运来的新式毛瑟枪在亲兵肩头泛着冷光。 辕门外,被火把照亮的雨丝里,整装待发的湘勇正如黑潮涌动,他们即将扑向杜文秀经营十年的铜墙铁壁。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7章 壮士断腕 苍山十九峰在秋阳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刘岳昭勒住缰绳,望着洱海东岸腾起的黑烟。 那是昨日先锋营驻扎的挖色镇,此刻却成了修罗场。 海风裹挟着焦糊味扑面而来,他分明嗅到了铁锈般的血腥。 "报——!"斥候的马蹄踏碎晨雾,"杜逆在龙首关架起十二门铁炮,先锋营弟兄们......" 年轻的传令兵突然哽咽,喉结剧烈滚动,"整营兄弟没撤出来,连尸首都拼不完整。" 刘岳昭的指节在缰绳上绷出青白。 这些从洞庭湖畔跟来的湘伢子,当年在安庆城墙下用血肉填平护城河的汉子,竟在西南边陲折了整营。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月夜,先锋营都司王德胜捧着家书来找他,说打完这仗要回湘潭给老母做六十大寿。 "取舆图。"声音比苍山雪还冷。羊皮地图在亲兵手中展开,洱海形如弯弓,大理城正卡在弓弦中央。 陈长庚忽然按住舆图一角:"军门,您看这炮位。"亲卫队长粗粝的食指划过龙首关至下关的弧线,"射界覆盖东西二十里,我们的粮道......" 话音未落,西北方传来闷雷。刘岳昭瞳孔骤缩——这不是春雷,是开花弹划破长空的尖啸。 "隐蔽!"陈长庚猛扑过来。气浪将两人掀翻在地,战马嘶鸣着被弹片削去半边头颅。 刘岳昭抹去脸上的血沫,看见三丈外的哨塔正在硝烟中缓缓倾斜,木屑混着人体残肢雨点般砸落。 炮击持续了半刻钟。当耳鸣稍退,刘岳昭发现自己的左手正死死攥着陈长庚的护心镜。 镜面裂如蛛网,映出他扭曲的面容。"军门......"亲卫队长挣扎着撑起身子,左肩赫然插着巴掌大的铁片,"是后膛炮,比吴淞口的洋炮还凶。" 陈长庚的护心镜碎片在刘岳昭掌心割出血痕。 军医掀开帐帘时,正看见主帅用染血的手指在舆图上勾画,烛光将那些蜿蜒红线映得如同血管。 "十二门..."刘岳昭的笔尖顿在龙首关,"射程三里半,装填仅需两分钟——传杨崇猷!" 马蹄声惊破子夜。火炮教习杨崇猷满身硝烟冲进大帐,手里攥着半截焦黑的金属管:"军门,这是今早落在中军的哑弹。"他颤抖着举起残片,黄铜底座上"LONDON 1863"的铭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帐外忽然传来骚动。二十几个浑身浴血的湘军撞开卫兵,领头的老哨长拖着条白骨支离的右腿:" 求军门让咱们夜袭!王都司的尸首还在炮台上..."声音戛然而止——刘岳昭的剑锋正抵在他咽喉三寸。 "想喂炮子?" 剑尖挑起哨长腰间火药囊,"知道开花弹的引信怎么运作吗?" 主帅突然暴喝,"是螺旋膛线!你们这些扛抬枪的懂个卵!" 佩剑哐当坠地,刘岳昭颓然跌坐,舆图被攥成团,"传令...后撤十里。" 洱海西岸的收容所飘着腐臭味。 纱布缠眼的伤兵突然抓住路过之人的战袍:"是王都司回来了?"刘岳昭僵在原地,看着对方空荡的右袖管——三天前这个江西老表还能单手装填火绳枪。 "老魏,是我。"主帅蹲下身。伤兵摸索着碰到冰凉的铜扣,突然嘶声大笑:"军门!我梦见咱们打武昌那会儿..." 笑声化作呛咳,血沫溅在刘岳昭蟒袍,"狗日的洋炮...比长毛的土雷狠多了..." 更深处传来断续呻吟。军医掀开草帘,刘岳昭看见担架上那具躯体——腰腹以下裹着渗血的麻布,肠子从裂缝间垂落。 "给他个痛快。"主帅转身时,听见背后传来燧发枪击锤声。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刘岳昭站在崖边焚烧名册。 洞庭水师的船工、衡州募兵时的泥腿子、安庆城头幸存的哨官...。 纸灰飘向洱海,他突然剧烈干呕,喉间泛起铁锈味——那是陈长庚护心镜碎片割破掌心的血。 杨崇猷带来个彝族猎户时,刘岳昭正在擦拭祖传腰刀。 "他说能带我们绕过雷火铳射界。"火炮教习拽过满脸刺青的青年,"苍山背后有条猎道,马帮走私用的。" 刀锋突然架在猎户颈侧:"杜文秀给你多少银元?" 刘岳昭嗅到对方身上特有的松脂味——和三天前刺客衣领的香气一模一样。 彝族青年却咧开嘴,露出染成黑色的牙齿:"汉官,我阿妹被炮震聋了。" 五更天,两百死士用棉布裹住马蹄。 刘岳昭将腰刀塞给杨崇猷:"若午时未归..."话未说完,彝族猎户阿鲁扯下耳环抛向火堆:"走阴兵道要见血的。"他突然割开手掌,将血沫抹在众人刀身。 正午的炮击准时降临。刘岳昭站在新搭的了望台上,看着洱海东岸腾起十二道烟柱——这是他与杨崇猷约定的信号。 当最后一声炮响消散,西侧苍山突然升起狼烟。 "成了!"了望手刚喊出声,大理城南门轰然洞开。 杜文秀的白旗骑兵如银潮涌出,却在三百步外撞上湘军的连环地雷。 刘岳昭握紧望远镜,看见城头炮手正在疯狂调整射界——但那些昂贵的后膛炮,此刻全部指向了错误的方向。 暮色降临时,杨崇猷带着三十人归来。彝族猎户背着昏迷的火炮教习,腰间别着半截英国炮手的金发。" 阴兵道上有暗堡..."他吐出颗带血的槽牙,"用您给的掌心雷掀了。" 裁军那日下着冻雨。刘岳昭解开猩红斗篷,露出内里素白中衣:"湘勇营今日起就地解散。" 老兵队伍里响起钢刀坠地的声响,突然有人嘶吼:"咱们的魂还在洞庭水里!" 新募的云南兵不知所措地站着。刘岳昭突然抽出杨崇猷的佩刀,斩断左臂绑带——浸透陈长庚鲜血的护心镜当啷落地。 "从今日起,没有湘军。"他踩住铜镜,裂痕蛛网般蔓延,"只有苍山营。" 彝族青年阿鲁第一个上前,将毒箭筒与湘军腰牌并排系在腰间。 当最后一面残破的"楚"字旗交到新兵手中,洱海对岸忽然响起闷雷,这次是真的春雷。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8章 卸甲归田师善堂 孙水河的秋色里漂着血。刘连捷记得那天自己解下佩剑时,剑穗上的红缨落进河里,像一尾游向洞庭湖的锦鲤。 三千湘军儿郎在杨家滩渡口卸甲,铁器坠地的声响惊起了芦苇丛中的白鹭,扑棱棱掠过青砖灰瓦的村落。 "这柄剑该饮够了血。"他把佩剑按在师善堂的第一块础石上时,石匠的手抖得厉害。 青石板上蜿蜒的血槽里,凝结着天京城墙的碎屑,那是年七月用火药炸开的豁口里,混着人肉烧焦的味道夯进去的。 太湖石从苏州启程那日,刘连捷正在画舫上听《夜奔》。 伶人水袖翻卷处,他恍惚看见南京城墙缺口处飘扬的"吉"字营大旗。 三万两白银买下的五座奇石,在运河里浸泡了八十一日,石纹里渗进的江南烟雨,最终凝成师善堂照壁上的云龙纹。 "东跨院要建藏书楼,西跨院得有个演武场。" 刘连捷用马鞭指点图纸时,鞭梢金钩在宣纸上划出裂痕。 两百名徽州木匠在香樟林里搭起工棚,三年后,那些雕刻着百子千孙、五蝠捧寿的梁枋,会在晨曦里浮起沉香木的暗纹。 正厅的十二扇隔扇门,用的是整块的南洋紫檀。 广州十三行的红毛商人送来玻璃镜面,镶在《韩熙载夜宴图》的螺钿边框里。 最奇的是地面,青金石碎屑混着糯米浆浇铸,走在上面仿佛踩着凝固的夜空。 曾国荃送来的贺礼是面青玉屏风,雕着《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 刘连捷把它立在百捷堂正中,玉色映着从景德镇运来的霁蓝釉烛台,把满室珠光都染成了冷调。 堂前楹联是左宗棠亲笔:"百战山河凝血色,一庭花木养天和",金箔在乌木上流淌,像未擦净的箭镞反光。 藏书楼里最珍贵的不是宋版《武经总要》,而是用阵亡将士腰牌熔铸的铜镇纸。 七百二十枚腰牌在长沙炉房里烧了七天七夜,浇铸时混进了刘连捷那柄断刃。 如今这方铜兽伏在《孙子兵法》卷首,獬豸的眼睛里嵌着波斯商人带来的猫眼石。 西跨院的演武场铺着从岳州运来的青砖,缝隙里填着朱砂。 十八般兵器架空空荡荡,只在正中立着杆包铜头的白蜡木长枪。 天京巷战时折断的那杆,枪缨早已褪成灰白,像团将熄未熄的余烬。 中秋夜宴那晚,师善堂的六百盏琉璃灯同时点亮。 刘连捷穿着御赐的黄马褂,胸前朝珠压得他呼吸困难。 流水席从正厅排到河埠头,洞庭银鱼在景德镇影青瓷碗里游动,衡山云雾茶泡开了血痂般的祁门红茶。 "师者,效法曾师涤生公;善者,取《道德经》''上善若水''。" 他向醉醺醺的乡绅们解释堂名时,檐角的铜铃突然齐响。 穿堂风掠过百捷堂的青玉屏风,二十四功臣的衣袂在烛光里飘动,宛如列阵的魂灵。 子夜散席时,管家发现老爷独自在演武场舞枪。 白蜡木枪杆划破的月光里,铜头点过青砖上的朱砂缝,像在重走天京城的街巷。第二天清晨,花匠在朱砂缝里发现凝结的血珠,都说昨夜老爷的旧伤裂了。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39章 岑氏神童 晨雾还未散尽,那劳寨的吊脚楼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 五岁的岑毓英攥着祖母的衣角,穿过回廊时听见竹筒饭在火塘里噼啪作响。 祠堂里的青烟缭绕着先祖画像,那些身着蟒袍的岑氏土司们,目光仿佛穿透百年光阴落在他稚嫩的肩头。 "英儿看这里。"祖母枯瘦的手指划过斑驳的族谱,"康熙爷改土归流那年,你曾祖捧着官印在府衙前跪了三天三夜。 "沉香木匣里躺着半枚断裂的虎符,铜绿间依稀可见"上林长官司"的篆文。 窗外木棉花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那日被风卷走的黄麻诏书。 男孩忽然伸手按住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那些陌生的画面来得猝不及防,铁甲粼粼的马队踏过红水河,铜鼓声中巫师挥动雉尾,最后定格在父亲岑苍松深夜抚摸土司金印的背影。 当他再抬头时,案几上的《三字经》每个墨字都在跳动,竟比晨露还要透亮。 "阿奶,我要学这个。"稚嫩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画眉。不过旬月光景,正厅墙上便挂满了写着《千字文》的竹纸,墨迹从歪斜到工整,记录着神童的诞生。 直到某个雪夜,岑苍松发现儿子蜷在书房角落,小脸贴着《论语》睡去,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墨渍。 "从今日起,辰时习文,申时练武。" 父亲解下腰间苗刀放在梨木桌上。刀鞘镶嵌的绿松石映着岑毓英骤然明亮的眼眸,那是土司世代相传的宝刀,刀铭"镇南"二字在烛火下泛着血光。 次日鸡鸣时分,寨子东头的古榕树下,男孩的布鞋在青苔上打滑,却仍固执地模仿着父亲腾挪的步法。 桂西的雨季来得又急又猛。十五岁的岑毓英背着藤编书箱走在滇桂古道上,蓑衣下露出半截《资治通鉴》。 百多里山路由他的草鞋丈量,经过风雨桥时,怀里的艾叶糍粑早已冷硬如铁。 广南府学的青瓦白墙出现在视野时,他正用竹筒接崖壁渗出的山泉,忽然瞥见石缝中半卷残破的《永乐大典》。 三年后的立夏,泗城府试场飘着淡淡的龙眼花香。 岑毓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提笔在试卷上落下最后一行:"夫治国如烹小鲜,当知文武火候。" 恍惚间想起去年中元节,自己在溶洞中燃松明苦读,忽遇山洪封路,竟靠着背诵《禹贡》辨出地下暗河方位。 此刻砚台里的墨,似乎还带着那日浸水的寒气。 "西林岑毓英,院试首名!"当报榜差役的铜锣声响彻奉议州衙时,广西学政周缦云注意到这个青衣少年。 他接过试卷的手掌布满老茧,既有握笔的凹痕,也有练武的厚皮。 最令人心惊的是策论中那句:"改土归流非绝土司血脉,当取中和之道",笔锋如刀劈斧斫,力透纸背。 周学政忽然想起三日前阅卷时的情形。那篇《论边陲教化》的文章被传阅时,某位老学究拍案惊呼:"此子竟将《孙子兵法》化入教化之策!" 此刻他看着庭中垂手而立的少年,仿佛看见二十年前在国子监见过的林则徐。 西南群山在暮色中起伏如浪,而眼前这道青衫磊落的身影,正像是要破浪而出的蛟龙。 "读有用书,做不朽人。"周缦云将新刊的《海国图志》赠予岑毓英时,发现他虎口处有道细疤,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印记。 晚风卷着考场外的木樨香气袭来,少年衣襟上未干的墨香与刀鞘的桐油味纠缠在一起,竟酿成某种奇异的芬芳。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0章 同学操戈 咸丰三年的西林县,驮娘江上飘着细碎的桂花。 岑毓英站在城隍庙前的石阶上,看着新漆的牌匾在暮色中泛着幽光。 这是他接手西乡团练后第一件政绩,重修城隍庙。 青砖缝里还嵌着半片枫叶,红得像凝固的血。 "报——!"探马踏碎一地残阳,"叶家军在者苗渡口截了咱们三船烟土!" 岑毓英的拇指在刀柄上摩挲,铜吞口已经磨得发亮。 他记得三日前与叶发生在马帮驿道的相遇,那个总爱穿月白长衫的书生如今披上了锁子甲。 两匹战马错身而过时,叶发生的佩刀在鞘中轻颤,像毒蛇吐信。 "传令各寨,点狼烟。"岑毓英解下腰间酒囊,烈酒浇在青石板上腾起白烟,"让叶正帮知道,西林的规矩不是纸糊的。" 当夜,驮娘江两岸亮起三百支松明火把。岑毓英的胞弟毓祥带人凿沉了叶家军的运粮船,铁锚入水时惊起满江银鱼。 对岸传来此起彼伏的铜锣声,叶家豢养的苗人弓手在芦苇荡里射出火箭,把半片夜空烧成赤红。 战事胶着到第七日,岑毓英想出了破城妙计。 他命人将城隍庙的铜钟熔了铸成火炮,却在黎明前收到急报——城东粮仓遭劫。 冲天的火光里,他认出了表叔公家的马车,车辕上还挂着去年他亲手送的虎头铃铛。 "毓英啊,你让族人转移财物,怎的转头就纵兵抢掠?" 白发老者用拐杖戳着青石板,声音比江风更冷。 岑毓英的后槽牙咬得生疼。 他分明记得自己派的是最信任的龙言屯子弟,此刻却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在火光中挥舞着叶家令旗。 驮娘江的浪头突然变得湍急,拍在礁石上的声音像极了嘲笑。 残月悬在驮娘江上空时,岑毓英独自来到江心洲。 战事不利的阴云压得他喘不过气,唯有钓鱼能得片刻安宁。 鱼线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突然剧烈抖动起来——不是鱼,是箭矢破空的尖啸。 "岑毓英在此!"对岸传来炸雷般的吼声。 三十名黑衣刀手从芦苇丛中跃出,刀锋映着冷月。 岑毓英反手抽出插在卵石中的苗刀,刀刃与江水同色。 第一刀劈开箭雨,第二刀斩断缆绳,竹筏顺流而下时,他听到身后传来重物坠水的闷响。 浓雾来得蹊跷。方才还清朗的夜空突然垂下乳白色帷帐,十步之外不辨人影。 岑毓英伏在竹筏上,听着追兵的咒骂声渐远。江水漫过他的战靴,带着初春的寒意渗进骨髓。 "轰——" 对岸腾起的火光刺破浓雾,岑毓英认得那是自家宅院的方向。 他攥着鱼竿的手青筋暴起,竹节在掌心碎裂。火光中依稀传来幼弟毓琦的哭喊,又被江风撕成碎片。 三日后,岑毓英在八旦寨的废墟里找到半截焦黑的族谱。 火场余温尚存,他跪在冒着青烟的梁柱前,将残页一页页塞进贴身的牛皮囊。灰烬沾在睫毛上,眨眼时落下黑色的泪。 岩茶乡的晨雾沾着铁矿的腥气。 岑毓英贴着山壁疾行,背上的箭伤还在渗血,覃家老宅的轮廓在薄雾中浮现时,他听见身后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 "快!"覃修纲的父亲扯着他冲进阁楼。 陈年糯谷的霉味扑面而来,岑毓英蜷进谷堆时,听见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叶家追兵的牛皮靴踩过楼板,刀尖挑开谷堆的簌簌声近在耳畔。 岑毓英屏住呼吸,感觉到有冰冷的铁器擦过后颈,谷粒滑进领口的刺痒,比刀锋更让人难熬。 "老东西敢骗我!"追兵头目突然暴喝。岑毓英透过谷缝看见覃老丈被按在墙上,苍老的面庞涨得紫红。 他握紧藏在谷堆里的短刀,却听到楼下传来马匹嘶鸣——是毓祥带着援兵到了! 当夜,七匹快马冲出岩茶乡。 岑毓英回望火光冲天的覃家老宅,将覃修纲临别相赠的苗刀系在腰间。 刀柄上刻着壮家古老的咒文,在月光下泛着血色。 泗城府界碑立在万丈悬崖边。岑毓英勒住战马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铜哨声——叶家最精锐的"黑旗营"追上来了。 二十张硬弓拉满的吱呀声,比暴雨前的闷雷更骇人。 "下马!"岑毓英挥刀斩断缰绳。七人贴着崖壁挪动,碎石在深渊中坠落,久久听不见回响。 追兵的火把连成赤链,在雨夜里明灭不定。 暴雨倾盆时,岑毓英摸到了绝壁上的苗寨栈道。 腐朽的木板在脚下呻吟,他突然驻足,前方栈道竟有新鲜断裂的痕迹。 电光划破夜空刹那,他看见对岸山体上蜿蜒的裂缝。 "泥石流!"宏辉的惊呼被雷声淹没。 山体崩塌的轰鸣声中,岑毓英抓住岩缝里的藤蔓。 混着巨石的泥流擦身而过,将追兵连人带马卷下深渊。 他悬在藤蔓上摇晃,看着叶字大旗在泥浆中沉没,嘴角终于扬起半月来的第一丝笑意。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1章 绝处逢生 暮色中的罗平矿区腾起阵阵炊烟,岑毓英蹲在矿井口的火堆旁,用三叉挑动着半焦的芋头。 火星噼啪爆裂,映得他眉骨下的阴影更深了几分。三十七个兄弟挤在五丈见方的茅棚里,此起彼伏的鼾声混着松脂燃烧的焦香,倒让这滇南的寒夜有了些许生气。 "岑哥,矿主给的黍米又掺了砂石。"阿虎把陶碗摔在草垫上,黍粒顺着裂缝滚落。 这个黔东南苗寨走出来的汉子,背上的苗刀还沾着前夜劫匪的血。 岑毓英用三叉尖挑起一粒黍米,月光顺着精钢打造的叉齿流淌。 这是他祖传的虎头三叉戟,叉柄缠着褪色的红绸,在黔桂交界的深山里,这抹红色曾让多少绿林好汉望风而逃。此刻却只能用来拨弄发霉的粮食。 "噤声!"他突然按住阿虎的肩膀。 矿井深处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混着夜枭的啼叫,惊起满山寒鸦。 二十丈外的密林中,几点幽绿的光忽明忽暗——是土匪的狼烟信号。 三十七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摸出茅棚。岑毓英的三叉在月光下泛起冷光,叉头三道血槽里还凝着前日的黑血。 他们像一群蛰伏的豹子,顺着矿道阴影潜行。 远处传来矿主宅院的犬吠,混着女人的尖叫划破夜空。 "黑山狼来了!"矿工们的惊呼声中,三十七个火把突然在矿场四周亮起。 岑毓英的三叉如毒蛇吐信,瞬间刺穿举着火油罐的匪徒咽喉。 阿虎的苗刀在月光下划出银弧,三个土匪的头颅滚落在煤渣堆里。 匪首独眼龙的长刀劈向岑毓英面门,却见三叉突然脱手飞出,钢链哗啦作响。 叉柄红绸如血蛇狂舞,精钢打造的叉头竟在空中拐出诡异的弧度,直取匪首后心。 这是岑家绝学"回龙三叠浪",三年前在红水河畔,这招曾让天地会的香主跪地求饶。 "好汉饶命!"独眼龙的弯刀当啷落地,三叉尖距他咽喉仅差半寸。 岑毓英腕上钢链一抖,三叉如活物般飞回掌中。 这一手让矿主王德发看得目瞪口呆,他捧着翡翠烟枪的手不住颤抖,烟锅里猩红的火光映着满地尸首。 次日清晨,县衙的铜锣声惊醒了矿区。 罗平知县周兆麟的绿呢轿子停在矿场中央,这位两榜进士出身的父母官,正用折扇挑开轿帘打量眼前这群"矿工"。 岑毓英背上的三叉还凝着晨露,叉尖的血槽在朝阳下泛着暗红。 "好个虎头三叉!"周知县忽然击掌,"本官在兵部见过图样,这是前明戚家军破倭寇的制式兵器。"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腰间形制各异的兵刃,最后停在岑毓英掌心的老茧上——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 当夜县衙后堂灯火通明。 岑毓英望着案头堆积的剿匪文书,耳边回响着周知县的话:" 本县师爷上月暴毙,这些匪患卷宗..."他翻开最上面那本,墨迹未干的"黑山狼"三字旁,赫然画着独眼龙的画像。 但卷宗记载的匪首特征,分明是双目健全。 更漏三响时,岑毓英突然按住腰间三叉。 后窗传来瓦片轻响,一道黑影掠过屋檐。 他佯装研墨,余光瞥见案头茶盏泛起细微涟漪,有人在屋顶! 县衙后堂的铜鹤香炉吐着青烟,岑毓英的指尖在"黑山狼"卷宗上顿住。 屋顶瓦片轻响的瞬间,他袖中滑出半截墨条,在宣纸上疾书:"酉时三刻,矿场东三里。" 字迹未干,茶盏突然倾覆,清水在案头蜿蜒成蛇形。 "好一招''流觞引凤''!"黑影飘然落地,竟是日间温文尔雅的周知县。 他手中折扇展开,露出扇骨暗藏的三十六枚透骨钉,"岑壮士这手云中鹤的字法,怕是得自大理段氏真传?" 岑毓英背在身后的左手捏住三叉机括。 叉柄红绸无风自动,露出暗藏的硫磺痕迹——这是当年天地会特制的火药叉, 三丈内可破铁甲。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大人既知云手十三式,当认得这个。" 右手在虚空画圆,烛火突然缩成绿豆大小,满室气流随之旋转。 周知县瞳孔骤缩:"太极门叛徒陈永福的''鲸吞四海''!你究竟..." 话音未落,窗外骤起箭雨。岑毓英旋身扯下帷帐,云手劲气鼓荡如帆,十七支弩箭钉在绸布上颤动不止。 三叉尖挑开西墙山水画,露出暗格中的鎏金铜盒。 "大人要找的,可是这个?"岑毓英指尖拂过铜盒上的蟠螭纹。 这是他在整理卷宗时发现的蹊跷——所有关于土司的奏折,边角都有被火漆反复融开的痕迹。 暴雨冲刷着县衙青瓦,铜盒机簧弹开的刹那,火把突然尽灭。 岑毓英耳廓微动,三叉贴地横扫,钢链缠住偷袭者的脚踝。 惨叫声中,他借着窗外电光看清偷袭者面容,心头巨震,竟是白日里被关进大牢的独眼龙! 矿场东三里的乱葬岗,磷火在雨中明灭。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阿虎带着二十个兄弟扒开湿漉漉的坟土,露出下面铸铁闸门。 这是他们看守矿井时发现的密道,腐臭的尸气里混着火药味。 "岑哥留下的记号。"阿虎抹去石门上的青苔,露出三道叉痕。 苗刀劈开锈锁的瞬间,地道深处传来沉闷的轰鸣,岩壁簌簌落灰,是朝廷严禁私藏的佛郎机炮! 地道尽头的溶洞里,三百名精壮汉子正在给火炮填装火药。 岑毓英倒挂在钟乳石后,看着居中那人的描金蟒袍。 三日前在县衙见过的师爷,此刻正捧着《火龙经》指挥装弹。 "明日午时,等周兆麟那酸儒去城隍庙上香..."师爷的翡翠扳指敲在炮身上,突然转头望向黑暗处,"谁?!" 三叉破空之声被炮鸣掩盖,岑毓英的钢链缠住钟乳石,身形如蝙蝠掠下。 云手按在师爷后心时,他袖中突然射出三枚毒蒺藜。 岑毓英旋身避让,却见师爷的脸皮簌簌脱落,露出纵横交错的刀疤,竟是五年前被朝廷剿灭的白莲教余孽! "岑毓英!"刀疤脸狞笑,手中火龙经撕开,飘出绘着矿脉图的丝绢,"你以为周兆麟真是清官?他在找这个!" 溶洞突然剧烈摇晃,佛郎机炮调转炮口,引信嘶嘶作响。 罗平城头挂起三百盏天灯时,岑毓英正站在南门箭楼。三叉插在垛口,叉柄系着的红绸与天灯辉映如血海。 昨夜地宫恶战,阿虎拼死抢出的矿脉图,此刻正静静躺在周知县的密匣中。 "大人真要启用这些矿工?"县尉盯着城下列队的汉子们。 他们手中的矿镐已换成制式长矛,腰间却仍别着开矿用的火药囊。 周知县展开鎏金铜盒里的密旨,九爪龙纹在朝阳下刺痛人眼:"滇南十八土司叛乱,圣上要的是奇兵。" 他的目光扫过岑毓英背上的三叉,"就像戚继光的狼筅兵。" 第一声号炮在午时炸响,叛军的象阵踏碎护城河薄冰,岑毓英的三叉却指向天空。 三百天灯突然坠落,药捻引燃的硫磺粉如金雨倾泻。战象在火光中惊蹿,将叛军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放!"岑毓英劈手夺过火把。城头三十架床弩齐射,箭杆上绑着的火药囊在半空炸成火云。 这是他从虎头三叉火药机关得到的灵感,将矿场提炼的硝石与钟乳洞里的磷粉混合。 当幸存的叛军冲到城下时,等待他们的是列阵而出的"矿工营"。 阿虎的苗刀斩断象腿,岑毓英的三叉挑飞重甲骑兵。 叉柄红绸拂过之处,钢制机括弹开,细如牛毛的毒针没入敌阵。 庆功宴的喧嚣持续到三更。岑毓英独坐城楼,擦拭着出现裂痕的三叉。 周知县带来的密旨还在怀中发烫,擢升参将,即刻赴任平定滇西。 "岑哥,真要跟官府卖命?"阿虎提着酒坛上来,指着城内正在搬运战利品的官兵,"那些狗官比土匪还..." 破空声打断了他的话。岑毓英的三叉突然脱手,将暗处射来的弩箭钉在旗杆上。 叉头深深没入木中,尾端红绸剧烈抖动,竟拼出个"楚"字,这是天地会示警的暗号! "即刻点兵!"岑毓英踹翻酒坛,看着顺城墙流下的酒液在月光下泛蓝,"酒里有苗疆蛊毒!"他早该想到,白莲教余孽怎会轻易放弃矿脉。 三叉在地上划出长痕,昨夜在溶洞看到的《火龙经》残页突然在脑海浮现,那些炮口调整的角度,分明是对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从县衙方向传来。 岑毓英瞳孔中映出冲天火光,那里藏着整个滇南的矿脉图,也是周知县誓死守护的大清命脉。 云手劲气贯透三叉,他如大鹏掠下城头,钢链在夜空中划出血色弧光。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2章 步步高升 红岩寨的残垣断壁间,呛人的硝烟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沉沉弥漫在每一寸焦黑土地上。 岑毓英立在尚有余温的寨墙废墟上,冷硬的目光扫过脚下横陈的尸首,既有回民义军不屈的躯体,也有他麾下清军士兵凝固的年轻面孔。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在头盔侧旁那簇新插的蓝翎上轻轻一捻,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 指尖传来细微的触感,冰凉而挺括,然而凑近鼻端,却分明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仿佛是从那些尚未冷却的血泊里蒸腾上来,顽固地渗进了这象征功勋的鸟羽深处。 “大人!”都司何有保大步上前,声音嘶哑,脸上血污与汗水泥泞混杂,“寨子已肃清,一个活口未留!弟兄们……折损也近三成。” 岑毓英的目光从指尖蓝翎移开,望向何有保身后那片狼藉的战场。 阳光刺眼,照得满地断折的兵刃、散落的旌旗碎片和凝固发黑的污血格外刺目。 他没有立即回应何有保的禀报,只是微微颔首,下颌线条绷得死紧。 这蓝翎,是今日血战换来的功名标记,也是他踏向更高处的第一块染血阶石。 “清理战场,厚葬弟兄。”他的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情绪起伏,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冰。 “记下名字,抚恤加倍。” 言罢,他转身,走向自己的战马,那簇沾着他体温的蓝翎在滇西灼热的阳光下,幽幽地泛着一层不祥的冷光。 当岑毓英率领着疲惫却士气尚存的队伍押着俘虏返回昆明近郊大营时,一股压抑的死寂气息扑面而来,远比红岩的血腥更令人窒息。 辕门外,往日森严的守卫不见了踪影,营内巡哨的士兵脚步沉重,眼神躲闪。大帐之内,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留守的幕僚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递来一份用火漆密封的文书,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纸张。 “大人……省城……省城急变!”幕僚的声音破碎不成调。 岑毓英一把夺过文书,几下撕开封口。目光扫过纸上那几行惊心动魄的文字, 他瞳孔骤然收缩,捏着纸页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瞬间褪尽了血色。 薄薄一页纸,字字重逾千钧:云贵总督恒春,在督署书房悬梁自尽!巡抚舒兴阿,托病离任,仓皇不知所踪!偌大的云南,眼下只剩下一个布政使桑春荣在强撑危局,兼护督抚大印,焦头烂额,六神无主! “恒春……死了?”岑毓英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他猛地抬头,眼中方才那点因红岩小胜而残留的微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桑春荣?那个素来以温吞谨慎、不善兵事着称的布政使?岑毓英的嘴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这哪里是监护,分明是顶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省城空虚至此,无异于将一块滴血的肥肉,赤裸裸地悬在了那群饿狼般的回民军眼前! 一股冰冷的、夹杂着巨大不安的预感,如同毒蛇的信子,倏然舔过他的脊椎。 他猛地攥紧拳头,那份薄薄的邸报在他手中被揉捏成一团废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红岩的蓝翎还未温热,省城的天,竟已塌了! 果然,仅仅数日之后,一支快马如离弦之箭冲破昆明城郊弥漫的薄雾,带来令人心胆俱裂的噩耗。 如岑毓英所料,滇东南降而复起的悍将马荣、马联升,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趁省城无主、防务空虚的天赐良机,悍然扯旗再叛!叛军如决堤的怒潮,汹涌扑向昆明! “报——!马荣部前锋已过杨林驿,距省城不足百里!马联升部攻陷宜良,正沿大道急进!” 探马滚鞍落马,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扭曲变形,跪在桑春荣临时驻跸的布政使司衙门前嘶声禀报。 消息如同炸雷,在混乱的官署中爆开。桑春荣那张本就因忧惧而蜡黄的脸,瞬间变得惨无人色。 他猛地从公案后站起,宽大的官袍下摆带倒了案上的笔架,狼毫朱笔滚落一地。 他身体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死死抓住冰冷的案角才没有瘫软下去,手指的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环顾四周,平日里那些口若悬河的幕僚、神色倨傲的武将,此刻个个面如土色,眼神涣散,或低头盯着靴尖,或茫然望着屋顶,竟无一人敢迎上他绝望求助的目光。 偌大的督抚行辕,死寂如坟场,只有桑春荣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 “废物!一群废物!”桑春荣终于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声音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狂怒和刻骨的恐惧,他猛地抓起案上那方沉重的铜镇纸,狠狠砸向地面! “昆明若失,我等皆为朝廷罪人!万死莫赎!万死莫赎啊!”镇纸撞击青砖,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巨响,如同敲响的丧钟。 大堂内,死寂更深,绝望的寒意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境中,一个低沉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死寂的帷幕,稳稳响起: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大人,末将岑毓英,请命回援省城!”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那个逆光而立的身影上。 岑毓英按剑而立,一身征尘未洗的甲胄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他脸上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沉凝如铁的决绝。 那顶头盔侧畔新插的蓝翎,在门外透入的光线下,异常醒目。 桑春荣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浑浊绝望的眼睛里猛地迸发出一丝狂喜的光:“岑……岑将军?!快!快讲!”他踉跄着绕过公案,急切地迎上前几步。 岑毓英大步走入堂中,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满堂惊惶失措的面孔,声音沉稳有力,字字砸在人心上。 “马荣、马联升孤军深入,看似凶猛,实则后路悬虚!末将即刻点齐本部精锐,星夜兼程,回师勤王!沿途州县尚存兵力,可传檄聚拢,断其粮道,扰其侧翼!大理杜文秀主力被我所部牵制于滇西,一时难下,更无力东顾!此乃天赐良机,正可回师,与省城守军内外夹击,必能一举击溃此二贼,解昆明之围!” 他的话语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这濒死的大堂。 桑春荣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语无伦次:“好!好!就依将军!全……全权委于将军!昆明安危,系于将军一身!”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句话,随即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大口喘着粗气,仿佛已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岑毓英不再多言,抱拳凛然一礼,霍然转身。沉重的甲叶铿锵作响,步伐坚定地踏出这弥漫着绝望气息的大堂。 门外,属于他的亲兵早已肃立待命,火把的光映照着一张张同样沾染风尘却杀气腾腾的脸。 “传令!”岑毓英翻身上马,声音斩钉截铁,“全军轻装,星夜疾驰!目标——昆明!” 马蹄如雷,踏碎了滇西的沉寂。岑毓英率部如离弦之箭,昼夜不息,沿着来路向东狂飙。 然而,当队伍穿过一座座被战火蹂躏得残破不堪的城镇,距离省城昆明越来越近时,岑毓英却下达了一个令所有部将都愕然不解的命令,放缓行军速度。 “大人!省城危在旦夕,桑大人望眼欲穿!为何……”副将忍不住拍马赶上,焦灼之情溢于言表。 岑毓英勒住缰绳,战马喷着粗重的鼻息。他端坐马背,目光沉静地投向东方天际隐约可见的昆明城廓方向,那里正被一层不祥的烟尘所笼罩。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冰冷:“急什么?让城里的老爷们,也尝尝刀悬颈上的滋味。”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弧度,“不让他们痛到骨子里,怎知我岑毓英今日回援,是何等分量?又怎会记得,是谁在滇西浴血,替他们挡住了杜文秀的大军?” 副将浑身一震,看着主帅在暮色中冷硬如石刻的侧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问,默默勒马退后。队伍的行进速度,果然明显地慢了下来。 岑毓英甚至下令在几处险要之地扎营休整半日,派出小队斥候四出哨探,联络沿途被打散的零星清军,耐心地收拢着溃兵,整合着力量。 他像一只经验老到的蜘蛛,不疾不徐地编织着反扑的大网,全然不顾网的中心——昆明城——正在叛军疯狂的攻势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昆明城下,血火炼狱。 马荣、马联升的叛军如同嗜血的蚁群,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墙。 云梯搭上又被推倒,冲车撞击着厚重的城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响。 火箭如飞蝗般射入城中,引燃无数屋舍,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守城的绿营兵和临时征发的丁壮死伤枕藉,城头上到处是残缺的尸体和哀嚎的伤兵。 桑春荣早已没了布政使的威仪,他披头散发,官袍上沾满不知是泥是血的污渍,在亲兵的搀扶下,如同梦游般在城头踉跄奔走,声音嘶哑地呼喊着,鼓舞着,然而那声音在震天的喊杀声和垂死的惨叫声中,显得如此微弱而绝望。 每一次叛军凶猛的进攻浪潮,都让他脸色惨白一分,眼中最后一点神采迅速黯淡下去。 “顶住!给本官顶住!岑将军……岑将军的援军就要到了!”这呼喊,起初尚能激起一点微弱的抵抗,到后来,连他自己喊出这句话时,声音里都充满了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深深的怀疑。 时间在血与火中缓慢而残酷地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绝望如同瘟疫般在守城军民中蔓延开来。 就在桑春荣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无边的绝望彻底吞噬、精神濒临崩溃之际,城西方向,地平线上,终于腾起了滚滚烟尘!紧接着,沉闷如滚雷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援军!是岑将军!岑将军到了!”城头上,一个眼尖的士兵发出了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嘶吼。 这吼声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所有守军残存的斗志!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援军来了!杀啊!” “岑将军来了!我们有救了!” 濒死的城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原本摇摇欲坠的防线奇迹般地重新挺立起来,弓箭、擂石、滚油……所有能用的武器都疯狂地倾泻向城下的叛军。 与此同时,岑毓英的帅旗在烟尘中高高飘扬!他亲率两千最精锐的骑兵,如同烧红的尖刀,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捅入了叛军攻城部队的侧后翼!铁蹄践踏,刀光如雪! 疲惫攻城、猝不及防的叛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猛击打懵了阵脚,混乱像瘟疫一样在叛军阵中扩散开来。 “马荣在此!休得猖狂!”一个炸雷般的怒吼响起。只见叛军阵中,一员身材魁梧如铁塔般的虬髯大将,身披重甲,手持一柄门板似的开山巨斧,策马狂飙而出,直取帅旗下的岑毓英! 正是悍将马荣!他双目赤红,显然是被这搅局者彻底激怒,欲斩敌酋以挽狂澜。 “来得好!”岑毓英眼中精光暴涨,毫无惧色,一夹马腹,战马如龙般迎上! 两马交错,电光石火间,金铁交鸣的巨响刺破战场喧嚣!岑毓英手中那柄狭长的腰刀,竟以不可思议的灵巧角度,险之又险地格开了马荣那力劈华山、足以开碑裂石的巨斧猛劈!刀锋顺势贴着斧柄闪电般滑下,直削马荣握斧的手指! 马荣万没料到对方刀法如此刁钻狠辣,惊骇之下急忙撒手弃斧!饶是他反应奇快,指关节处仍被锋利的刀尖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瞬间飙射! 剧痛和羞辱让马荣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正欲再战,岑毓英的后续亲兵铁流已汹涌而至,长枪如林,硬生生将两人隔开。 “撤!快撤!”马荣见大势已去,恨恨地瞪了一眼在亲兵簇拥下岿然不动的岑毓英,捂着流血的手,嘶声大吼,拔马便走。主帅败退,叛军顿时全线崩溃,如退潮般向西狼狈逃窜。 “追!”岑毓英刀锋前指,声音冰冷如铁。他勒马立于战场中央,脚下是横流的血水和倒毙的尸骸。 他微微侧头,头盔上那簇蓝翎,在昆明城头无数道感激涕零、敬畏交加的目光注视下,在尚未散尽的硝烟与火光中,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更加幽深、更加令人心悸的血色光泽。 昆明城解围了,巨大的狂喜之后,是更加巨大的空虚和无力。布政使司衙门内,桑春荣瘫坐在太师椅上,仿佛刚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中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却气势沉凝如山岳的将领,那份在绝望深渊中拯救了自己和整个省城的功勋,此刻竟让他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感激?有之。敬畏?更多。 但最深处的,是一种面对无法掌控力量的茫然和隐隐的恐惧。 “岑将军……挽狂澜于既倒,救我昆明数十万生灵于水火,此功……此功……”桑春荣的声音干涩,努力想挤出些嘉奖之词,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顿了顿,终于艰难地吐出了实质性的内容,“本官……本官即刻上奏朝廷,为将军请功!眼下滇西战事未靖,大理逆贼杜文秀仍为心腹大患,滇东南马荣、马联升虽败,余孽未清……云南……云南离不开将军啊!” 岑毓英垂手肃立,脸上并无半分居功自傲之色,平静地应道:“末将分内之事,大人言重了。为国效力,分所当为。” 他语气谦恭,姿态无可挑剔。然而,当桑春荣紧接着试探性地提出,希望他能尽快整军,再次西进,彻底解决大理杜文秀这个心腹大患时,岑毓英却并未如他所愿地立刻慷慨领命。 “大人明鉴,”岑毓英微微躬身,言辞恳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末将所部自滇西千里回援,血战解围,已是人困马乏,亟待休整补充。且大理杜文秀经营多年,城高池深,兵精粮足,非红岩小寨可比。仓促再战,恐非良策,徒损将士性命,反挫朝廷锐气。” 桑春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听出了这平静话语下的潜台词——要兵,要饷,要权!他张了张嘴,还想再以“大局为重”相劝,但对上岑毓英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那眼神平静,却分明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自信和不容讨价还价的强硬。桑春荣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颓然地靠回椅背,半晌,才无力地挥了挥手:“……将军所言,亦是老成谋国之言。所需兵员粮饷器械,本官……尽力筹措便是。” 短短数月间,一道道加官进爵的任命文书,如同雪片般飞落岑毓英的案头。 署理宜良县事、兼管路南州事、升任澄江知府……他像一颗被飓风推上浪尖的巨石,在云南这权力崩塌、秩序荡然的乱局中,凭借着手中紧握的刀把子和刚刚解围昆明如日中天的威望,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将一片片破碎的疆土和权力纳入掌控。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桑春荣的武将,他坐镇澄江,开府建衙,一道道措辞严厉的公文发往邻近州县,催逼粮饷,调集兵勇,其威势之盛,已隐隐凌驾于那位困守昆明、日渐憔悴的布政使大人之上。 权力的滋味如同醇酒,初尝令人迷醉,却也让人更加清晰地感知到高处不胜寒的凛冽。一个深夜,万籁俱寂,唯有澄江知府衙门的书房内还亮着一点如豆的灯火。 岑毓英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并未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只是静静地看着桌角烛台上跳跃的火焰,深邃的眸子里映着两簇幽微的光。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如同影子般的心腹亲随悄然闪入,快步走到书案前,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署名的密信,双手奉上:“大人,大理来的,杜文秀亲笔。” 岑毓英眼神微凝,接过信,信纸是上好的云南土纸,带着淡淡的植物香气。展开,字迹遒劲飞扬,力透纸背,内容却石破天惊。 “将军天纵雄才,何苦屈身事虏?满清气数已尽,东南洪杨虽平,然天下板荡,豪杰并起。将军手握劲旅,坐拥滇中膏腴之地,进可问鼎中原,退可划地称王。若将军有意,文秀愿举滇西之地,歃血为盟,共逐胡尘,同享富贵!切切此心,天地可鉴!杜文秀顿首再拜!”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岑毓英的心上。问鼎中原?划地称王?杜文秀描绘的图景,如同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爆响。 岑毓英的手指在冰冷的信纸上缓缓摩挲着,指尖感受着那墨迹的微微凸起。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那心腹亲随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大气不敢出。 终于,岑毓英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拿起那封密信,凑近跳跃的烛火。干燥的纸角一触火苗,立刻贪婪地卷曲、焦黑,明亮的橘红色火焰迅速向上蔓延,吞噬掉那遒劲的墨迹,吞噬掉那诱人的许诺,吞噬掉一个可能截然不同的未来。 火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庞,明暗不定,眼神在跳跃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幽深难测。 他将燃烧的信纸丢进脚下的铜盆里,看着它迅速化为蜷曲的灰烬,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尽。 “告诉来人,”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杜文秀,逆天行事,罪在不赦。本官身为大清臣子,唯知尽忠王事,剿灭叛逆。让他……好自为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盆灰烬,补充了一句,声音冷硬如铁,“再有此类狂悖之言,使者立斩,首级悬于辕门示众!” 亲随浑身一凛,深深低下头:“遵命!”迅速退了出去。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岑毓英一人。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紧闭的窗棂。 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散了室内最后一丝纸张燃烧的焦糊味,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远处军营刁斗之声隐约传来。 那簇插在他常服便帽上的蓝翎,在烛光与夜色的交界处,幽幽地泛着冷光。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与杜文秀,与马荣,甚至与那个惶惶不可终日的桑春荣,都已经站在了截然不同的悬崖边缘。 蓝翎之下,是通往更高处的阶梯,也是无法回头的深渊。 同治五年冬,昆明。 布政使司衙门大堂内,气氛庄重得近乎凝滞,香案高设,烟气缭绕。新任云贵总督劳崇光,代表朝廷,肃然立于堂上。 堂下,以岑毓英为首的云南文武官员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岑毓英,忠勇卓着,谋略超群,砥定滇乱,功勋卓着……兹特旨,加兵部侍郎衔,实授云南布政使,兼署巡抚关防,总理全滇军务、粮饷、吏治诸事……钦此!” “臣——岑毓英,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岑毓英的声音沉稳洪亮,响彻大堂。他整肃衣冠,一丝不苟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劳崇光已手捧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紫檀托盘,含笑走到他面前。 托盘上,赫然是一顶崭新的官帽,帽顶那颗象征二品大员的镂花珊瑚顶珠熠熠生辉,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帽后那根长长的孔雀花翎——三眼!那是只有朝廷最为倚重、功勋最为显赫的极少数封疆大吏才有资格佩戴的无上荣宠! 劳崇光亲手取下岑毓英旧帽上那根沾过红岩血、见证过昆明危局的蓝翎,将那顶象征着云南最高权柄的崭新官帽,连同那三眼流光溢彩的孔雀翎,郑重地戴在了他的头上。 沉重的顶戴压上发髻,冰凉的触感异常清晰,那孔雀翎修长而华美,尾端斑斓的眼状翎斑在透过高窗的冬日阳光下,流转着炫目的、令人不敢逼视的翠绿、金黄与深蓝光泽,与他旧日那根寒酸的蓝翎,已是云泥之别。 堂下响起一片压抑的、敬畏的抽气声。无数道目光,或艳羡,或敬畏,或复杂,聚焦在这顶崭新的孔雀花翎上,聚焦在岑毓英那张依旧沉静如水的脸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典礼已成,岑毓英以布政使之尊,亲自将劳崇光一行送出辕门。 寒风凛冽,吹动他官袍的下摆和那簇华丽的孔雀翎。 劳崇光临上车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岑毓英的手臂,低声道:“岑藩台,滇省百废待兴,然逆首杜文秀盘踞大理,终是心腹之患。朝廷……翘首以盼捷音啊!” 岑毓英微微躬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坚定:“制台大人放心。毓英蒙受皇恩,身膺重寄,敢不尽心竭力?大理之事,自有分晓。断不会令朝廷失望!” 送走钦差,岑毓英并未返回温暖的大堂,他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踏着薄薄的积雪,缓缓登上布政使司衙门后院的望楼。 楼高风急,寒意刺骨,视野却极为开阔,整个昆明城灰蒙蒙的屋顶尽收眼底,更远处,是莽莽苍苍、层峦叠嶂的滇西群山。那里,是大理的方向。 他凭栏而立,久久凝望着西方天际。那顶崭新的官帽已取下,由亲兵捧着。 他头上只束着发髻,任凭寒风吹乱鬓角。唯有那根三眼孔雀翎,依旧稳稳地插在束发金冠之上,在高原清冽的寒风中微微颤动,翎毛上那三只斑斓的“眼睛”,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妖异的光芒,仿佛三只洞察幽冥的魔瞳,冷冷地俯视着脚下这片饱经蹂躏、血泪浸透的红土地。 岑毓英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冰凉的翎管,感受着那非比寻常的分量。 这孔雀翎,比那蓝翎沉重太多,也华美太多。 它不再仅仅是战功的标记,它是权柄,是地位,是生杀予夺的象征,更是将他与这片土地、与这乱世棋局死死捆绑在一起的沉重枷锁。 大理杜文秀……这个名字在他心头滚过,如同冰冷的烙铁。他知道,自己与杜文秀之间,只剩下最后一场无法回避的血祭。孔雀翎的华彩,终需用大理城的灰烬来衬托。 凛冽的风卷起望楼上的积雪,扑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缓缓闭上眼,仿佛又听见了红岩寨墙下绝望的呐喊,看见了昆明城头绝望的眼神,嗅到了那封密信在烛火上燃烧时散发的焦糊气息。 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和磐石般的决绝。他转身,华美的孔雀翎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弧光。 那弧光指向的,是西方群山之后,那片注定要陷入血火与毁灭的城池。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3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昆明城在1857年那个夏末,被一股沉甸甸的湿气包裹着,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棉絮,低低地压在青瓦灰墙之上。 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化不开,将天空压得极低,檐角滴落的水珠敲打在阶前青石上,发出单调而执拗的声响,嗒、嗒、嗒,仿佛永无休止的计时,又似某种不祥的叩门。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沤烂草木的微腐,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来自遥远京畿的肃杀寒意。 云南巡抚衙门的书房内,窗纸透进一片惨淡的微光,勉强勾勒出岑毓英伏案的身影。 他穿着半旧的石青色常服袍,肩头微微垮塌,显出一种与身份不符的疲惫。 案头堆积的文书卷宗几乎要没过他的视线,如同一座座沉默的山峦。 他提笔蘸墨,笔尖悬在奏折上方,却久久未能落下,墨滴悄然坠落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浓重的黑,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烛火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投下摇曳的阴影,额上深刻的皱纹仿佛被这跳跃的光刻得更深了些。 “大人,”门帘被轻轻掀开,幕僚周先生闪身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京里……又有驿马到了。” 岑毓英搁下笔,抬起头,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早已预知的沉重缓缓弥漫开来。 “还是……那些东西?”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周先生将一叠用黄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奏折匣子轻轻放在案角,那明黄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目。 “比前几次……只多不少。” 岑毓英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绫缎,竟微微一顿。他解开系绳,掀开匣盖。 里面厚厚一叠奏章,如同冰冷的砖石,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带着距离感的气味。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封,展开。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腔调,熟悉的诛心之论,扑面而来,带着字纸所特有的锋利。 “……岑毓英者,其祖乃桂西土司,世代盘踞,僭号称王,实为化外之蛮夷。虽沐天恩,位列封疆,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壮人之血,岂能尽洗?此辈生性狡诈反复,身居高位,手握重兵,尤恐其包藏祸心,一朝反复,则云南危矣,朝廷危矣!”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岑毓英的眼底。 他闭了闭眼,胸中一股浊气翻涌。非我族类……这四个字,如同附骨之蛆,从他踏入仕途的第一天起,就从未真正离开过他的头顶。 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谨小慎微,如何恪尽职守,这一顶“蛮夷”的帽子,似乎永远也摘不掉。 他放下这份,又拿起另一份。 墨迹更新鲜些,言辞也更加赤裸裸地牵扯上了那场几乎颠覆了大清社稷的风暴。 “……查逆首洪秀全,亦出身广西浔州府,与岑毓英籍贯不过百里之遥!洪逆初亦一落魄童生,屡试不第,遂生豺狼之心,作乱天下。今岑毓英以童试、府试、院试连中三元之资,才具远胜洪逆!若其效法同乡,一旦心怀怨望,举旗倡乱,以其在滇经营多年之根基,以其麾下骄兵悍卒,其祸之烈,恐百倍于洪杨!朝廷岂能不防微杜渐?” “荒谬!”岑毓英猛地将奏折拍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震得烛火剧烈跳动。 一股血气直冲脑门,他的脸颊因愤怒而微微涨红。 洪秀全!这名字如同一个巨大的、沾满污秽的烙印。 仅仅因为同是广西人?仅仅因为自己当年侥幸连中三元?这便成了他心怀不轨的“铁证”?他岑毓英一生功业,竟要因为这荒谬的地域关联而蒙上叛乱的阴影? 他想起当年在广西率兵围剿天地会余部,因念及乡情,曾严令不得滥杀无辜,对一个据说是洪姓聚居的村落网开一面,此事竟也被有心人翻检出来,成了他与“逆匪”暗通款曲的蛛丝马迹!周先生无声地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忧虑。 第三份奏折的指控更为直接,直指他统兵时的“桀骜不驯”。 “……岑毓英统兵,每每恃功自傲,目无纲纪。征黔西苗乱时,督臣严令其部固守待援,其竟阳奉阴违,擅自进兵,虽侥幸得胜,实乃违令侥幸。此等行径,岂是忠谨之臣所为?分明是拥兵自重,心怀叵测,视朝廷法度如无物!长此以往,必成尾大不掉之势,养痈遗患!” 岑毓英捏着奏折的手指关节已然发白。那次黔西用兵,战局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 前方探报传来叛苗主力正集结于一处险要隘口,若待远在数百里之外的督臣援兵赶到,叛苗早已筑好工事,凭险据守,不知要多填进去多少将士性命! 他当机立断,以麾下疲惫之师强行军突袭,拼着巨大伤亡,硬是抢在叛苗立足未稳时将其击溃。 那一战,他的亲兵营几乎打光。事后虽得了朝廷嘉奖,却也埋下了“不听号令”的祸根。 功是功,过是过?在那些言官笔下,一切皆可颠倒。胜利成了他野心的证明,将士的鲜血成了他跋扈的注脚。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最后一份奏折,内容最为简短,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插心窝。 “……大理杜逆文秀,盘踞滇西,僭号称王,久为朝廷心腹大患。近有密报,岑毓英与杜逆之间,或有密使往还,书信相通。其内容虽不得而知,然封疆大吏暗通巨寇,其意叵测!恳请圣上彻查,以绝后患!” 杜文秀!这个名字让岑毓英的呼吸瞬间一窒,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猛地抬头看向周先生,眼神锐利如刀:“杜文秀?” 周先生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艰难地点点头:“大人,这……这是要置您于死地啊!大理那边,我们派出的细作确实有过接触,但那都是为了……” “为了刺探军情,分化瓦解!”岑毓英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明明是……”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 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与敌营的暗中接触,本就是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这本是官场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如今却被他的政敌赤裸裸地翻到明面上,扣上“暗通款曲”的滔天罪名! 他想起半年前,为了获取大理城内叛军布防的确切情报,他冒险启用了一个早年安插、已沉寂多年的暗桩。 那份用特殊药水写在普通家书里的密报,最终助官军拔掉了大理外围一个关键据点。 此事极端机密,参与之人屈指可数……如今竟也成了射向他的毒箭!是谁?是哪个环节泄露了风声?还是……这根本就是精心编织的罗网? 书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烛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那几份摊开的奏折像一张张无声狞笑的鬼脸,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意。 非我族类……同乡之疑……跋扈抗命……通敌巨寇!四条罪状,条条如刀,刀刀致命。 它们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他牢牢罩住,无论他如何挣扎,似乎都难以挣脱这“蛮夷贰臣”的宿命。 岑毓英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从骨髓里渗出来,浸透了四肢百骸。 他缓缓靠向椅背,望着窗外那片被铅云吞噬的天空。雨丝不知何时又细密起来,无声地敲打着窗棂。 这昆明城的雨,似乎永远也下不完。 驿马带来的寒意尚未散去,紫禁城的旨意便如一道催命符,裹挟着北方的凛冽朔风,穿透重重雨幕,抵达了昆明。 “上谕:着云南巡抚岑毓英,即刻卸任,星夜兼程,驰驿进京陛见,不得延误。钦此!” 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总督署空旷的大堂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青砖地上,冷硬而空洞。 堂下跪伏的官员们,头埋得更低了,无人敢去看那位跪在最前端的封疆大吏此刻是何神情。 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只有那黄绫圣旨上朱红的玺印,在惨淡的光线下刺目地燃烧着,像一团凝固的血。 岑毓英深深叩首,额头触在冰凉的地砖上,那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臣……岑毓英,领旨谢恩。”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接过的只是一道寻常的调令。 起身时,他身形似乎微微晃了一下,但立刻稳住了。 目光扫过堂下,那些平日里恭敬有加的属僚们,此刻眼神躲闪,有的带着几分兔死狐悲的同情,有的则难掩幸灾乐祸的窥探。 他心中一片明镜似的。这一去,是福是祸?不,或许根本就没有“福”可言了。 那些如雪片般飞向京城的奏章,早已为他铺就了一条通往深渊的路。陛见?不过是一场早已预设了结局的审判。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后堂。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 进京的路途,漫长而煎熬。岑毓英只带了最贴身的两个老仆和一队精悍的亲兵护卫。 离了云南地界,沿途的驿丞、地方官吏,态度便微妙起来。 恭敬仍在,但那恭敬里掺杂了显而易见的疏离和审视。 驿站准备的房间,陈设依旧齐整,饭菜依旧精致,只是那份殷勤中,总透着一丝刻意的、保持距离的谨慎。 岑毓英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一步步远离权力的核心,一步步踏入风暴的中心。 当巍峨的北京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已是深秋。 北方的风干燥而锋利,卷起漫天的黄尘。岑毓英勒住马,抬头望去。 灰蒙蒙的天空下,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巨大城阙,沉默地矗立着,如同蹲伏的巨兽,散发出冰冷而沉重的威压。 城门洞深邃幽暗,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大口。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味的冷冽空气,胸中那股压抑了一路的浊气,似乎更加滞重了。 紫禁城的红墙黄瓦,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出一种异样的、令人心悸的肃杀。 养心殿东暖阁,檀香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沉甸甸地悬浮在空气中,带着一丝甜腻的暖意,却压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岑毓英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额头紧贴着光滑坚硬的地面,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地底的寒意,一丝丝渗入骨髓。 他保持着最标准的跪姿,袍服的下摆纹丝不动,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 唯有紧贴地面的指尖,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着。 上方,隔着一道低垂的明黄色纱幔,隐隐绰绰地映着一个端坐的身影。 偶尔有珠玉步摇的轻微碰撞声传来,清脆而冰冷。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垂手侍立,如同没有生命的木偶,连呼吸都轻不可闻。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不容置疑威严的女声,慢悠悠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云端滚落的冰雹: “岑毓英。” “臣在。”岑毓英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云南……近来闹得很不像话。”慈禧太后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刮着人的神经,“说你的人,可不少啊。” 她顿了顿,似乎在欣赏跪伏者的反应,又似乎在斟酌着词句,“奏折,哀家都看了。一条条,一桩桩……说得可是有鼻子有眼。” 她似乎随意地翻动着什么,纸张摩擦的窸窣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有人说你祖上,是那桂西土司王,世代称霸一方,不服王化……非我族类?”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尾音微微上挑,带着一丝玩味,却又重若千钧,狠狠地砸在岑毓英的心上。 岑毓英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过纱幔的缝隙,试图捕捉那后面模糊的轮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太后明鉴!臣之先祖,确曾羁縻于桂西,然自臣高祖起,早已倾心归化,沐浴王化已历数世!臣自幼束发受书,习的是圣贤文章,行的是孔孟之道,以汉礼入学,以汉文为官!每食君禄,未尝不念天恩浩荡;每临战阵,未尝不思报效朝廷!臣之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岂能以血脉出身而妄加揣测,疑臣贰心?”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悲愤。 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凉的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短暂的沉默。纱幔后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忠心?”慈禧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那……洪秀全呢?他也是广西人,离你老家,听说也就百把里地吧?他当初,不也是个读书人?后来怎样?” “太后!”岑毓英心中剧震,这荒谬的联系竟也被拿到这至高无上的地方来质询!他急切地辩解,“洪秀全乃乱臣贼子,人神共愤!臣与之,除同乡之籍,绝无半分瓜葛!臣蒙圣恩,连中三元,得授功名,唯思尽忠报国,岂敢有丝毫悖逆之念?若以此同乡之故便疑臣不轨,臣……臣百口莫辩!但请太后细查臣在滇所为,剿匪安民,兴利除弊,何曾有过一丝一毫懈怠?” “哦?”慈禧似乎不置可否,轻轻揭过这一页,“还有人说,你打仗的时候……不太听招呼?让你守着,你偏要打?让你退,你偏要进?翅膀硬了,就忘了规矩?” “此乃形势所迫,战机瞬息万变!”岑毓英急切地分辩,黔西那场恶战的惨烈景象瞬间涌入脑海,“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彼时叛苗主力集结隘口,若待督臣援兵,叛苗早已筑垒固守,我军攻坚,伤亡必巨!臣当机立断,冒险突袭,虽违令在先,然终获大胜,保全了无数将士性命!臣若有私心,岂会以身犯险,亲冒矢石?” 他想起那场血战后,堆积如山的同袍尸体,声音哽咽了,“臣……只为大局,为将士性命计!绝无拥兵自重之心!”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檀香的气息似乎更浓了,甜腻得让人有些发晕。 “那么……”慈禧的声音陡然转冷,像冰锥刺破了那层甜腻的伪装,“大理杜文秀那边……又是怎么回事?有人说,你和他……有书信往来?” 轰!如同一声惊雷在岑毓英脑中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住那层纱幔,仿佛要穿透它看清后面那张脸。 这最致命、最隐秘的一击,终于来了!暗桩、药水密信、那个付出巨大代价才获得的关键情报……这一切,竟成了通敌的“铁证”? “绝无此事!”岑毓英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因极度的惊怒和冤屈而变了调,“太后!此乃构陷!天大的构陷!臣与杜逆,不共戴天!滇西平叛,大小数十战,臣部将士伤亡枕藉,皆是为朝廷剿灭此獠!臣岂能与之暗通?此必是奸人构陷,欲置臣于死地!太后明察!太后明察啊!” 他再也顾不得仪态,额头重重地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下都带着绝望的力量。 纱幔之后,一片沉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那沉闷的叩头声在殿内回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时间仿佛凝固了。檀香袅袅,盘旋上升,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良久,久到岑毓英几乎以为时间已经停止,那冰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淡漠,彻底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好了。你说了这么多,哀家……也听明白了。”慈禧的声音顿了一顿,如同钝刀在磨石上最后蹭过,“忠心也好,苦劳也罢……终究是难为了你。只是……” 她似乎微微探身向前,纱幔后的影子清晰了一瞬。 “壮人……终究是壮人。” 这轻飘飘的六个字,如同六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岑毓英的灵魂深处!比任何刀枪剑戟都更致命! 他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挺直的脊梁无声地坍塌下去。 叩在地上的额头一片冰凉,那冰凉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功勋,所有的忠诚,在“壮人”这两个字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都成了虚妄的笑话。 血统,出身,那无法选择的源头,才是他原罪的根本!才是他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早已烙印在他的命运之上,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证明,都注定无法摆脱。 他停止了叩头,只是那样无力地跪伏着,身体微微颤抖。 眼前一片模糊,殿内的金碧辉煌,纱幔的明黄,都扭曲成一片混沌的光影。檀香那甜腻的气息变得令人作呕。 “念在你这些年,也算为朝廷办过些事,”慈禧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居高临下的宽容,“功过相抵吧。这云南巡抚的担子,太重了,你……也累了。回广西老家去,好好歇息歇息。” “革去一切职务,即日……离京。” 革职! 最后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岑毓英最后一点支撑。 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失去了色彩。他仿佛被抛入无边的冰海,彻骨的寒冷包裹着他,一直沉下去,沉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叩头谢恩的,也不知道是如何被人搀扶着、几乎是拖出了那间弥漫着甜腻檀香的、令人窒息的东暖阁。 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紫禁城漫长而空旷的宫道上。 两侧朱红色的高墙夹峙,如同两道巨大的、流淌着血泪的伤口,冷漠地注视着他这个被驱逐的失败者。 阳光惨淡地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 那些曾经象征着他功名和荣耀的顶戴花翎、麒麟补服,此刻都成了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宫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关闭,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那个他曾为之效忠、为之奋斗的世界。 京城的深秋,风如刀割。岑毓英回到下榻的馆驿,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关在房中。 他默默地褪下那身象征着一品大员身份的官服,手指抚过那精致的麒麟补子,冰冷的丝线触感异常清晰。 他仔细地、缓慢地折叠着,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叠好的官服被放置在桌案中央,如同一个沉默的祭品。 门外,亲兵队长低沉的声音响起:“大人,车马……备好了。”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悲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岑毓英没有回应。他走到窗边,推开紧闭的窗棂。一股凛冽的寒风猛地灌入,吹散了他鬓边的几缕灰白头发。 他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一群寒鸦聒噪着掠过枯枝,飞向遥远的天际。 他的目光,也似乎追随着那些黑色的影子,飘向了万里之外的南方,飘向了那片他生于斯、长于斯,如今又要归于斯的八桂故土。 “走吧。”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离开昆明那日,天色依旧阴沉,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旧棉絮,低低地悬在头顶,仿佛随时都会沉沉地压下来。 滇池的水面,失去了往日的粼粼波光,呈现出一种沉重的、铅灰色的浑浊,像一块凝固的巨大伤疤。 岸边稀疏的垂柳,枝条无力地低垂着,在湿冷的空气中纹丝不动。 码头上,人影寥寥。昔日巡抚离任,本该是冠盖云集、鼓乐喧天的场面,此刻却只有几个最核心的僚属和几位须发皆白、在滇为官多年的老友,默默地垂手侍立。 他们的脸上,刻着复杂的情绪:有不忍卒睹的悲悯,有兔死狐悲的凄凉,也有对世态炎凉的深深无奈。 没有喧哗,没有饯行的酒宴,只有一种沉重得化不开的静默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 一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客船,静静地泊在岸边。 船身老旧,油漆斑驳,与这封疆大吏的身份显得格格不入。 船夫是个沉默寡言的滇南老汉,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他只顾低头整理着粗硬的缆绳,对眼前这位卸任的大人物似乎毫无兴趣,或者,更可能是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岑毓英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色棉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寻常的瓜皮小帽,脚下是一双沾满泥点的布鞋。 这身打扮,彻底抹去了他曾经位极人臣的所有痕迹,只留下一个寻常归乡老者的落寞身影。 他拒绝了亲兵的搀扶,独自一人,一步一步,踏上了那狭窄的、有些湿滑的跳板。脚步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流逝的岁月和破碎的功名之上。 当他终于踏上摇晃的甲板,转过身来。码头上的老友们纷纷躬身作揖,动作缓慢而沉重,如同在进行一场无言的葬礼。 岑毓英抬起手,轻轻拱了拱,算是还礼。他的目光,却越过了他们,越过了低矮的码头,越过了灰蒙蒙的滇池水面,投向了遥远的天际。 在那里,在厚重的云层缝隙之后,隐隐约约地勾勒出一抹黛青色的、连绵起伏的山峦轮廓。 那是点苍山,大理的方向。他曾在那里运筹帷幄,也曾在那里浴血厮杀。他曾无数次站在五华山高处,遥望那片代表着叛乱的疆域,心中燃烧着的是荡平叛逆、建功立业的熊熊火焰。 而此刻,那模糊的山影,却像一道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痕,横亘在他的视野尽头,也横亘在他生命的终点。 船身微微一晃,缆绳解开,船夫撑起了长篙。客船缓缓地离开了码头,驶向那一片灰蒙蒙的水域深处。 就在这时,船尾摇橹的老船夫,或许是觉得气氛太过沉闷,或许是习惯了在无边的水面上用山歌排遣寂寞,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苍老而略带沙哑的调子,悠悠地唱了起来。 那歌声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凝滞的空气,飘荡在空旷的水面上: “哎——点苍山高喂……滇池水长哟…… 状元郎中了三元榜哎……到头来……打渔郎……” 歌声古朴苍凉,带着滇地特有的悠扬婉转,却又字字如针,狠狠地扎进岑毓英的心窝。 “状元郎中了三元榜……到头来……打渔郎……” 这近乎直白的嘲弄,如同命运最冷酷的注脚,将他一生引以为傲的起点与此刻狼狈的终点,赤裸裸地钉在了一起。 打渔郎?是啊,剥去那身官袍,他岑毓英此刻,与这摇橹的渔夫,又有何异? 岸上送行的人影越来越小,渐渐模糊成一片灰暗的背景。 昆明城低矮的轮廓也在水汽中缓缓沉没、消失。 岑毓英依旧伫立在船头,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任凭带着水腥气的寒风吹拂着他空荡荡的衣袖。 那苍凉的山歌还在身后断断续续地飘着,每一个音节都像鞭子抽打在他残存的尊严上。 他缓缓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地转过身,背对着那越来越远的、曾寄托了他半生功业与最终耻辱的城池。 他伸出枯瘦的手,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一个温润坚硬的小小物件。他摸索着,将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枚磨损得发亮的黄铜钱。边缘早已圆润光滑,那是无数个深夜,在灯下、在案头,被他无意识摩挲的痕迹。 钱币的一面,字迹因长久的抚摸而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三元及第”四个娟秀而有力的楷字——童试、府试、院试,三场连魁,少年得志,意气风发。 这枚小小的铜钱,曾是他半生荣耀的起点,是他寒窗苦读、出人头地的见证,是他用来激励自己、证明自己并非“蛮夷”的图腾!它曾被他珍藏在最贴近心口的地方,仿佛一枚护身符,护佑着他的宦海浮沉。 他低下头,摊开掌心。那枚承载了他一生荣辱与执念的铜钱,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灰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微弱而固执的金属光泽。 铜钱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心脉。 这一刻,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功勋,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屈辱,所有的“非我族类”的诛心之论,所有的“壮人终究是壮人”的冰冷宣判……如同滇池浑浊的潮水,轰然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坝。 一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灰败感,如同这冬日滇池的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浸透了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心灰意冷。 原来,这才是最终的滋味。不是悲愤,不是不甘,不是怨恨。 是彻彻底底的灰烬,是燃尽了一切希望和挣扎后,剩下的、冰冷的、毫无生气的余烬。 他抬起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臂伸向船舷之外。苍老的手背青筋虬结,微微颤抖着。掌心向下,五指松开。 那枚小小的、承载了太多沉重意义的铜钱,悄无声息地滑落。 它划出一道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弧线,穿过冰冷的空气,然后,“噗”的一声轻响,极其微弱,瞬间就被船行划破水面的哗哗声吞没。 铜钱没入了幽深、浑浊、望不见底的滇池水中。 水面只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迅速地扩散开去,随即被更大的波浪抹平,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岑毓英的手,依旧僵直地伸在船舷外,悬停在空中,对着那片吞噬了一切的水面。 过了许久,许久,那枯瘦的手指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滞的僵硬,蜷缩起来,最终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船行的方向。前方,水天相接处,依旧是望不到尽头的灰蒙蒙一片。 客船在船夫单调的摇橹声中,孤独地、缓慢地驶向未知的归途。 船身破开铅灰色的水面,留下两道短暂而苍白的航迹,很快又被无边的浑浊吞噬。 他佝偻着背,不再看身后,也不再看前方。 只是那样站着,像一截被雷火彻底焚毁、只剩下焦黑躯干的枯木,任由深秋湿冷的湖风,穿透他单薄的棉布衣衫,带走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温度。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4章 总督那是烫手山芋 咸丰七年,云南的官帽如同深秋枯叶,稍经风雨便簌簌坠落。 昆明城肃杀的空气里,血腥味始终挥之不去。 总督府那两扇曾经威严沉重的朱漆大门,此刻虚掩着,门扉上几道深色的、边缘模糊的印记,不知是经年累月的雨水侵蚀,还是更令人心悸的涂抹。 门内,死寂沉沉。几只大胆的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空荡荡的庭院中央,啄食着石板缝隙里某种暗红的凝结物。 巡抚恒春,这位封疆大吏,连同他的夫人,数月前就在这深深庭院内,被绝望和恐惧逼上了绝路。 消息像瘟疫般扩散开来,昆明街头巷尾,人们压低了声音传递着惊恐:“听说了吗?恒中丞……,是悬梁自尽的!血溅了满堂!” 恐惧如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处官衙。 大理城头变幻大王旗,杜文秀的回民军声势日隆,剑锋直指省垣。 昆明城内,各族团练、散兵游勇打着各种旗号,趁火打劫,白日里也敢明刀明枪地火拼。 衙门成了修罗场。道台李延楷,上任不足半月,在赴衙署途中,被一伙蒙面暴徒从轿子里拖出,当街砍杀,血染红了半条街的石板。 新任知府何有保,踌躇满志刚踏入府衙签押房,一杯热茶尚未沾唇,就被他重金延请的贴身护卫从背后捅穿了心窝。 那护卫原是城外一股悍匪的内应,只为知府那颗脑袋能换得百两白银和入伙的资格。 顶戴花翎滚落尘埃,浸在粘稠的血泊里。 朝廷的任命文书,不再是通往权势富贵的坦途,而成了催命的符咒。 吏部的公文匣子,漆皮依旧鲜亮,描金的龙纹依旧张牙舞爪,可当它被驿卒颤抖着递入某位京官或邻近省份官员的手中时,带来的往往是瞬间煞白的脸色和彻骨的寒意。 “兹委任某某为云南某某道……”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还未落下,那被点到名的官员已“扑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叩头如捣蒜。 “公公明鉴!微臣……微臣老母病危,需床前尽孝啊!恳请朝廷体恤!” 这是“丁忧”。 “臣……臣突染恶疾,沉疴难起,恐……恐辜负天恩!” 说这话的官员,昨日还在宴席上谈笑风生,此刻却面如金纸,气息奄奄,被家人用门板抬着来接旨。这是“称病”。 更有甚者,在得知即将被外放云南的风声后,书房里便传来一声压抑的惨嚎。 家人撞开门,只见主人瘫坐在地,左手握着一把沾血的利剪,右手两根指头不自然地扭曲着,断口处血肉模糊。 他用剧痛和残缺,硬生生斩断了那条通往云南死地的路。这是“自残抗命”。 官帽落地,如秋叶飘零。巡抚衙门大堂那象征最高权力的楠木公案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自恒春之后,那把椅子便空悬着,无人敢坐。云贵总督的大位,更是空了整整四年。 朝廷的廷寄文书如同雪片,催促着封疆大吏尽快赴任,可那些文书,最终都如同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吏部尚书的案头,弹劾云南官员“畏葸不前”、“贻误封疆”的奏折堆成了小山,可又能如何?派谁去?谁肯去?谁又能活着走到任上? 昆明城仿佛成了帝国肌体上一个不断溃烂流脓的伤口,朝廷的膏药,贴一张,便被血水浸透一张。 时光在血腥和混乱中艰难爬行,到了同治五年秋。 湘军大营,驻扎在贵州腹地一处刚经历过血战的关隘旁。 空气中硝烟尚未散尽,混合着泥土、血腥和草木焚烧后的焦糊味。营地肃杀,得胜的湘勇们默默地清理着战场,掩埋同胞,也埋葬敌人。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比帐外更为凝滞。 刘岳昭端坐在主帅的虎皮交椅上,帐内只点了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紧抿的嘴唇。 这位以“稳毅沉鸷”着称的湘军悍将,此刻眉宇间积郁着浓重的阴云。 他面前摊开的,是一封来自京师的八百里加急廷寄,黄绫封面,朱砂封印,刺目地躺在粗糙的木案上。 帐下,几位心腹幕僚和营官垂手肃立,个个面色凝重,帐内静得能听到灯芯燃烧的哔剥声和帐外寒风的呜咽。 终于,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幕僚忍不住打破了沉寂,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人……云贵总督!这……这是朝廷的催命符啊!”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鼓起毕生的勇气,“滇省糜烂,非一日之寒。杜逆盘踞大理,拥众二十万,其势正炽!马如龙之辈,虽暂受羁縻,然首鼠两端,反复无常,如同枕畔豺狼!更遑论遍地团练,名为保境,实为割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老幕僚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前车之鉴,血犹未干!恒春、舒兴阿、潘铎……哪一个不是位极人臣?哪一个不是……落得身首异处,家破人亡?大人!云南官场,那是阎罗殿!是无底的深渊!此去……十死无生!万望大人三思!三思啊!”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三思?” 刘岳昭的目光缓缓从廷寄文书上抬起,越过几位心腹焦虑的面孔,投向帐帘缝隙外那片沉沉的夜色。 夜风中,隐隐送来士兵们挖掘墓穴的沉重锹镐声,还有远处山坡上新添的、密密麻麻的坟茔轮廓。 那里埋葬着他从湖南带出来的子弟兵,他们跟着他一路血战,平定了贵州的苗乱,最终倒在了这片异乡的土地上,再也回不去洞庭湖边。 他站起身,魁梧的身形在摇曳的灯影下显得如山岳般沉稳。 他走到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子,一股夹杂着硝烟和血腥的冷风猛地灌入。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凛冽的空气,目光长久地停驻在贵阳城外那片新起的坟山上,白惨惨的招魂幡在风中无力地飘动。 “云南的百姓,”刘岳昭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静,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寂静的军帐中回荡,压过了帐外的风声,“等不得三思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深潭,幕僚们面面相觑,所有劝谏的话语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们从主帅那平静无波的语调中,听出了无可转圜的决心,那是一种看透生死、背负起一切的沉重担当。 没有盛大的誓师,没有喧天的鼓乐。同治五年深秋,一支沉默的队伍离开了刚刚平靖的贵州,蜿蜒北上,直插云南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腹地。 刘岳昭端坐马上,一身洗得发白的旧战袍,腰间佩刀,神色肃穆。 他身后,是八千湘勇子弟。他们大多沉默着,眼神里既有湘军百战余生的锐气,也藏着一丝对未知险地的忧虑。 车轮碾过崎岖的山道,马蹄踏碎枯枝败叶,扬起的尘土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废弃的驿站,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木指向天空。荒芜的村落,十室九空,野狗在倒塌的屋舍间逡巡。 偶尔见到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远远望见这支打着“刘”字大旗的官军,如同惊弓之鸟,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空气中,似乎永远飘浮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焦糊和腐烂的死亡气息。 当那座曾象征着帝国在西南最高权威的昆明城垣,终于在萧瑟的秋阳下显露轮廓时,迎接他们的,是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城门洞开,黑洞洞的,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城楼上空荡荡的,不见守军旗帜。 街道两旁,店铺门窗紧闭,如同鬼域。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里翻找,警惕地抬头望一眼这支入城的军队,又迅速低下头去。 总督衙门,这座本该是全省心脏、威严赫赫的所在,此刻也沉浸在无边的荒凉之中。 朱漆剥落的大门虚掩着,一只铜门环不翼而飞,另一个歪斜地挂着。 门前的石狮子,一只倒了,半埋在尘土里,另一只虽立着,却布满刀砍斧凿的痕迹,狮头残缺。 刘岳昭翻身下马,推开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大门。 一股浓重的尘土混合着霉变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锈气味扑面而来。巨大的庭院空旷得吓人,衰草在砖缝里肆意生长,枯黄一片。 几片残破的纸钱被风吹着,在石板地上打着旋儿。正堂的公案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案上凌乱地堆着些散落的卷宗和废弃的笔墨。 一只蟋蟀,不知藏匿在哪个角落,发出单调而执着的鸣叫。刘岳昭的目光扫过地面,在靠近公案的石砖缝隙里,几块深褐色的、干涸板结的印记清晰可见,那是前任留下的,无法被时间完全抹去的血迹。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那张象征着云贵最高权柄的座椅。靴底踏在布满灰尘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他伸出手,拂去椅背上厚厚的积尘,露出了下面深色的硬木。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这破败、空旷、死寂的大堂。那只蟋蟀的鸣叫,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恐怖与绝望。 亲兵队长杨虎是个彪悍的汉子,此刻也忍不住喉咙发紧,低声咒骂了一句:“娘的,这地方……真他娘的晦气!大人,要不咱们先扎营城外?” 刘岳昭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那张蒙尘的公案后,目光落在案角一方被灰尘覆盖的沉重木盒上。 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打开盒盖。一方沉甸甸的铜印静静地躺在猩红色的绶锦上,印纽是威风凛凛的麒麟。 他拿起那方象征着云贵总督无上权力的印信,入手冰凉沉重。他撩起战袍的下摆,仔细地、用力地擦拭着印身。 灰尘簌簌落下,冰凉的铜质在昏暗的光线下,渐渐显露出幽暗而凝重的光泽。 “这云南的天,” 刘岳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堂内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投入古井的一块石头,激起沉闷的回音,“该扫一扫了。” 他的手指抚过那麒麟印纽冰冷的鳞片,眼神锐利如刀,穿透了堂内的晦暗与尘埃,仿佛要劈开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空的沉沉阴霾。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扫一扫?” 一个略带沙哑的冷笑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总督衙门大堂内短暂的死寂。 声音来自门口,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不加掩饰的桀骜。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精悍的中年汉子,身着一套半旧不新的清军号衣,外面却松松垮垮套了件不知从哪弄来的绸面马褂,显得不伦不类。 他脸上斜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嘴角,随着他说话而扭动,更添几分凶悍。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壮汉,个个膀大腰圆,眼神不善,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他们就这样大摇大摆地闯了进来,靴子上的泥污毫不客气地踩在刚刚被亲兵简单清扫过的石板上。 来人正是昆明东郊赫赫有名的“保境安民”团总,绰号“刀疤李”的李大魁。他三角眼斜睨着刘岳昭手中那方刚刚擦亮的铜印,嘴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弧度。 “新来的总督大人?呵,口气倒是不小。这云南的天,是好扫的?前任舒制台、恒中丞,哪个不想扫?结果呢?一个脑袋挂在了大理城头,一个全家老小在衙门里吊成了腊肉!” 他身后的团丁们发出一阵压抑的、充满恶意的哄笑。 刀疤李踱近两步,目光放肆地打量着刘岳昭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战袍和沾满泥泞的马靴,语气愈发轻佻:“看大人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想必也听说了咱们这儿的规矩。 兄弟们在刀口上舔血,保一方平安,不容易。这粮饷、械弹,还有兄弟们流血流汗的犒赏……总得有个说法吧?” 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手指捻了捻,意思再明白不过——要钱,要粮,要枪! 大堂内的空气瞬间绷紧如弓弦。刘岳昭的亲兵们手已悄然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神如鹰隼般锁定了李大魁和他手下那几个团丁,只待主帅一声令下。 杨虎更是踏前半步,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堵墙,横在刘岳昭与李大魁之间,眼中凶光毕露。 刘岳昭却依旧稳稳地坐在那张象征权力的交椅上,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仿佛没听见李大魁那番挑衅和勒索,只是将擦拭好的铜印稳稳地放回公案正中。 然后,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投向李大魁那张刀疤纵横的脸。 “规矩?” 刘岳昭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压过了李大魁方才制造的喧嚣。 “本督奉旨抚滇,只知朝廷法度,王命旗牌。” 他顿了一顿,目光扫过李大魁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绸面马褂,语气陡然转冷,如同淬火的刀锋。 “你身着朝廷号衣,又披着这身不伦不类的行头,带刀擅闯总督行辕,咆哮公堂,索要钱粮,视同劫掠官署!按大清律例,该当何罪?” 李大魁脸上的刀疤猛地一抽,显然没料到这位新总督如此强硬,竟直接给他扣上造反的大帽子。 他眼中凶光一闪,梗着脖子叫道:“大人!您初来乍到,不懂咱们这儿的行情!兄弟们也是……” “拿下!” 刘岳昭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如同惊雷炸响。 早已蓄势待发的杨虎如同猛虎出柙,暴喝一声:“遵令!” 身形如电,直扑李大魁。 他身后的亲兵也如狼似虎,瞬间扑向那几个团丁。大堂内顿时拳脚交加,怒喝连连。李大魁身手不弱,拔出腰间的短刀奋力反抗,刀光霍霍。 但杨虎是刘岳昭麾下有数的悍将,经验老到,几个凶狠的擒拿格斗,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和一声凄厉的惨嚎,李大魁持刀的手腕已被生生折断。 杨虎顺势一脚踹在他腿弯,李大魁“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被两名亲兵死死按住。 他带来的那七八个团丁,在如狼似虎的湘勇面前,如同土鸡瓦狗,顷刻间就被打翻在地,捆成了粽子。 李大魁被死死按着,额头青筋暴跳,犹自挣扎嘶吼:“姓刘的!你敢动老子!城外几千号兄弟不会放过你!这昆明城,你坐不稳!” 刘岳昭缓缓站起身,走到被按跪在地的李大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大堂内只剩下李大魁粗重的喘息和团丁们压抑的呻吟。 “几千号兄弟?” 刘岳昭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聚啸山林,劫掠地方,鱼肉乡里,就是你说的‘保境安民’?本督来此,就是要告诉你们这些人,从今日起,云南的天,变了!” 他猛地提高声音,字字如铁锤砸落,“拖出去!辕门外,斩!” “大人!总督大人饶命啊!” 李大魁这才真正感到了灭顶的恐惧,脸上血色尽褪,嘶声求饶。 但已经晚了。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将他拖死狗般拖向门外。 片刻之后,辕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铡刀落下声,随即是人群短暂的骚动和死一般的寂静。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高悬在总督衙门前的旗杆之上。那狰狞的刀疤脸,在秋日的阳光下凝固着最后的惊骇和绝望。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传遍昆明城的大街小巷。盘踞在城内外的大小团练头目们,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心中那点趁火打劫、试探新总督虚实的念头,被这毫不留情的一刀斩得粉碎。 总督衙门辕门外旗杆上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比任何冠冕堂皇的告示都更有说服力——新来的刘制台,不是来和稀泥的,他是真的会杀人的。 总督衙门内,气氛却并未因此轻松。刘岳昭深知,杀一儆百只能暂时压制地面的小鬼,真正悬在头顶的利剑,是盘踞滇西、拥兵二十万的杜文秀大理政权。 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深入那个铜墙铁壁般的敌境。 灯下,刘岳昭凝视着桌上粗糙的云南舆图,手指划过苍山洱海的位置。 一个面容精干、眼神锐利的汉子单膝跪在案前,他叫赵七,原是湘军斥候队正,胆大心细,精于伪装潜伏。 “大理,” 刘岳昭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杜文秀的腹心。我要知道,他的兵到底有多少是真能打的?粮草囤在何处?将领之间有无嫌隙?回民军与当地汉人、彝人、白人的关系如何?还有,”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那个叫柳映泉的,是什么来路?为何杜文秀对他言听计从?” 赵七抬起头,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冷静的决然:“标下明白。大人放心,七日内,必传回消息。” “不是消息,” 刘岳昭纠正道,手指重重敲在舆图上大理的位置,“是命脉!杜文秀的命脉!活着回来!” 赵七重重叩首,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接下来的日子,总督衙门成了高速运转的机器。 刘岳昭一面加紧整饬刚刚收拢、人心惶惶的绿营残部,汰弱留强,严厉申明军纪;一面利用雷霆手段暂时压服各路团练的契机,派出得力干员,深入昆明及周边州县,恢复最基本的行政秩序,开仓赈济那些面黄肌瘦、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饥民。 一袋袋救命粮从尘封的仓廒中运出,分发到破败的窝棚和绝望的村落。当第一缕炊烟在死寂的村落上空升起时,麻木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与此同时,一张无形的大网也在悄然撒开。刘岳昭亲自接见那些被杜文秀大军击溃、逃入深山或隐匿于民间的原清军小股部队将领,以及一些因各种原因与大理政权离心离德的回民头领。 他给予他们粮食、有限的武器,更重要的是,一个承诺和一个新的身份——官军的外围哨探、内应、甚至未来可能的反正力量。 信任的建立缓慢而艰难,但刘岳昭以罕见的耐心和务实的姿态,一点点撬动着大理政权看似铁板一块的根基。 第七日深夜,一匹浑身浴血的快马冲破昆明城门的守卫,直抵总督衙门。马背上滚落下来的,正是几乎不成人形的赵七。 他浑身是伤,左臂软软垂下,脸上布满血污和泥土,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挣扎着扑到刘岳昭案前,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兴奋:“大人!摸……摸清了!” 他带来的消息价值连城:杜文秀麾下号称二十万大军,但真正核心能战之兵,不过五六万之数,且大半集中在苍洱之间。 粮草主要囤于大理城南永昌仓和下关镇。将领中,以骁勇着称的“铁臂将军”马复初与杜文秀的族弟杜凤扬因争功宿怨颇深。 柳映泉此人,竟是多年前因科场舞弊案被流放云南的落魄举人,因精通韬略、善抚人心而被杜文秀倚为军师,但他根基浅薄,与杜氏家族及回民宿将多有隔阂。 更关键的是,赵七拼死带回了一幅潦草却标注清晰的永昌仓及下关镇防卫图! “好!好一个赵七!” 刘岳昭霍然起身,眼中精光爆射。 他亲自扶起赵七,命军医全力救治。目光落在那份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防卫图上,一个大胆而凶险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避实击虚,直捣粮秣命门! 同治六年二月,料峭春寒尚在滇西的群山间徘徊。刘岳昭亲率八千湘军精锐,如同出鞘的利刃,悄然离开昆明,昼夜兼程,直扑滇西。 他们避开大理杜文秀主力布防的正面,沿着崎岖险峻的山道艰难跋涉。山路狭窄湿滑,马匹难行,沉重的炮车更是寸步难移。 刘岳昭下令,弃车!将弗朗机小炮拆解,由士兵肩扛背驮。粮草辎重能简则简,全军只携带十日干粮,轻装疾进。 目标:下关镇!扼守大理咽喉,更是囤积粮草的重地! 经过十余日近乎自虐般的强行军,八千湘军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下关镇外的崇山峻岭之中。 此刻的下关守军,尚沉浸在后方无忧的松懈中,根本没想到清军会如此舍命地翻越险峻的苍山支脉,从他们认为绝不可能的方向杀来! 震耳欲聋的号炮撕裂了黎明前的寂静!湘军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山坡密林中汹涌而下。 疲惫至极的躯体在震天的喊杀声中爆发出最后的凶悍。刘岳昭身先士卒,挥舞佩刀,冲在最前。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杨虎等悍将更是如同猛虎下山,所向披靡。仓促应战的回民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防线瞬间被撕开数道口子。 血战!惨烈的血战在下关镇狭窄的街巷、高耸的寨墙内外爆发。 湘军抱着必死之心,前赴后继。回民军凭借地利顽强抵抗,箭矢如雨,滚木礌石倾泻而下。 尸体很快填满了壕沟,鲜血染红了石阶。刘岳昭的帅旗数次被炮火和箭雨击倒,又数次在士兵的护卫下重新竖起! 战斗从黎明持续到黄昏,湘军以巨大的伤亡代价,终于突入了下关镇的核心——粮仓重地!堆积如山的粮秣暴露在眼前。 刘岳昭看着疲惫不堪、浑身浴血的将士,看着仓外依旧在疯狂反扑的回民军援兵旗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烧!” 一声令下,无数火把投入粮仓。干燥的谷物遇火即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滚滚,数十里外可见!火光中,刘岳昭沾满血污的脸上,没有大胜的狂喜,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 他望着那冲天的烈焰,如同看着大理政权被斩断的一根大动脉。 下关粮草被焚的消息传到苍山脚下的大理帅府,杜文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军师柳映泉手中的羽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永昌仓虽在,但下关被破,门户洞开,粮道被截,囤积大理城内的粮草又能支撑二十万军民多久? 恐慌如同瘟疫,开始在大理政权内部蔓延。马复初指责杜凤扬救援不力,贻误战机。 杜凤扬反唇相讥,称马复初拥兵自重,坐看友军覆灭。柳映泉居中调停,却两面受气,焦头烂额。 那道被刘岳昭精准窥见并狠狠撕开的裂痕,在巨大的生存压力下,迅速扩大。 下关一把火,烧塌了大理半壁江山。刘岳昭并未贪功冒进,他深知八千孤军难以撼动大理坚城。 他果断下令,全军携带着缴获的部分粮秣和伤兵,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撤离下关,消失在莽莽苍山之中,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粮仓化为白地的烂摊子给杜文秀。 当这支疲惫却带着惨胜气势的军队退回昆明时,刘岳昭没有踏入总督衙门,而是直奔城外伤兵营。 浓重的血腥味和金创药刺鼻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呻吟声、压抑的痛呼声不绝于耳。他走过一排排简陋的担架和地铺,看着那些缺胳膊断腿、血肉模糊的年轻面孔,脚步异常沉重。 他停在一个重伤员身边。那是个不过十八九岁的娃娃兵,胸口中了箭,军医正在为他处理,每一次触碰都引起一阵剧烈的抽搐和痛苦的呻吟。 刘岳昭蹲下身,握住了少年冰冷颤抖的手。少年艰难地睁开眼,看清是总督大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刘岳昭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少年嘴边。微弱的气息断断续续:“大人……下关……烧……烧光了吗?值……值不值……” 刘岳昭握紧那只冰冷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烧光了。值!你们的血,不会白流!云南的天,会亮的!” 少年眼中最后的光亮闪了闪,仿佛得到了某种确认,紧绷的身体慢慢松懈下去,握着刘岳昭的手也失去了力气,缓缓垂落。 刘岳昭保持着蹲姿,久久未动。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少年尚未合拢的眼睑,然后缓缓站起身。 他环视着这充斥着痛苦和死亡的营帐,看着那些默默望着他的伤兵,看着那些忙碌却难掩悲痛的军医和护兵。 他解下腰间那柄伴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佩刀,连鞘一起,轻轻放在少年冰冷的遗体旁。 “厚葬。以阵亡营官之礼。” 刘岳昭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遍整个营帐,“凡此战阵亡将士,抚恤加倍。伤残者,官养终身!” 他不再看那具年轻的遗体,转身大步走出营帐。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营区泥泞的地面上,显得异常沉重。 那背影挺直如枪,却又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下关的火光映亮了他前行的路,而伤兵营里的血色与悲鸣,则深深烙进了他的骨血里。 云南的天要扫清,代价,是无数像那少年一样,再也回不了故乡的骸骨。 云南的乱麻,才刚刚抽出一根染血的线头。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5章 非常时期用非常之人 同治七年冬,云南的天空仿佛被硝烟浸透,铅灰中透着不祥的暗红。 省城昆明总督行辕内,新任云贵总督刘岳昭对着几案上堆积如山的军报,眉头锁成了铁疙瘩。 来自迤西的驿马日日驰报,杜文秀的大理政权兵锋锐利,滇西大半州县沦陷,东征的号角隐隐可闻。 昆明城人心惶惶,连总督衙门里的亲兵,眼神里都藏着不安。 刘岳昭踱步到窗边,望着庭院里那株在肃杀春寒里瑟缩的老梅,心头沉得如同压着滇池的水。 他并非不知兵。湘军出身,从尸山血海里挣出的顶戴,平黔乱、征云南,一路搏杀至此。 可眼下局面,比贵州错综复杂何止十倍?各族蜂起,教派缠斗,朝廷催剿的严旨一道紧似一道,而手中堪用之人,却寥若寒星。 前任总督劳崇光在任时已显颓势,偌大一个云南,竟似一盘散沙,捏不起,打不碎。 他猛地一拳捶在冰冷的窗棂上,震得窗纸簌簌作响。这困局,如铁桶一般,找不到一丝透气的缝隙! 信使快马加鞭,七百里加急的红翎公文,穿越湘黔驿道上的重重关山,一路向北。 马蹄踏碎春泥,带着云南高原的焦灼与烟尘,最终停在了湖南长沙提督衙门的石阶前。 湖南提督周宽世展开那封厚实的信函,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字字句句却都透着一股焦灼的力道。 他读着刘岳昭在滇省陷入的泥淖:杜文秀大理政权稳踞滇西,兵锋咄咄逼人;官军屡战不利,士气低迷;地方糜烂,筹饷无着…… 周宽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信纸边缘重重捻过,留下清晰的折痕。他起身,踱到悬挂在墙上的巨幅舆图前。 目光掠过熟悉的湖湘山水,一路向南,沉甸甸地落在云贵高原那片被朱砂圈点得密密麻麻的区域。 手指沿着点苍山、洱海、大理府的标记缓缓移动,最终停在昆明那个墨点上,久久不动。 “荩臣(刘岳昭字)啊……”周宽世对着地图,仿佛对着千里之外愁眉不展的刘岳昭,低声喟叹。 他深知这位自己妻子兄长的能耐与局限。刘岳昭治军严谨,能征惯战,更难得的是有容人之量,听得进劝谏。 当年在贵州,若非自己力陈利害,劝他暂缓强攻,转抚苗疆,恐怕平黔之功也未必能如此顺遂。 然而云南这潭水,太深太浑。杜文秀经营大理十余年,根基已固,绝非仅凭一腔血勇、几路精兵就能荡平的。 刘岳昭缺的,不是敢战的兵,而是能真正洞察滇省肌理、撬动这死局的那个支点! 一个名字,如同暗夜里的火星,骤然在周宽世脑海中爆亮——岑毓英! 此人身影瞬间清晰:广西西林土司子弟出身,咸丰初年便带乡勇入滇,在滇南、滇中剿匪安民,屡立战功。 十年经营,其势力盘根错节于滇省底层,从土司头人到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无所不通。 更难得是此人用兵不拘常法,奇正相生,尤其擅长在云南这种复杂地形与族群间纵横捭阖。 若论对滇省情势的了然于胸,对杜文秀及其政权的深刻认知,满朝文武,无出其右者! 然而,周宽世捻须的手停住了,眉头也蹙了起来。 岑毓英刚在不久前的政治风波中栽了大跟头, 因与某位朝廷大员在滇省善后策略上意见相左,被一道参劾,落了个“刚愎跋扈、处置乖方”的罪名。 生生被褫夺了云南布政使的顶戴,如今正赋闲在家,闭门思过。 朝廷对他,正是不信任甚至猜忌之时。起用一个刚刚被革职、声名有瑕的“非常之人”?这念头本身,就带着刀锋舔血般的凶险。 周宽世坐回书案,铺开素笺,提起那管湘妃竹紫毫。 墨在端砚里缓缓化开,浓黑如夜。他沉吟片刻,笔锋落下,力透纸背,写下了那注定要搅动西南风云的八个字:“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人!” 笔锋在“非常之人”四字上尤其凝重,似有千钧。 他并未在信中直接点出岑毓英的名字,但将滇省困局的症结、所需之人的特质,剖析得淋漓尽致——“欲破滇西死局,非深悉滇情、洞悉杜逆、能驱策士绅、勾连百族、行非常之策者不可为也。” 最后,他笔锋一转,提及旧事:“昔在黔中,君能纳吾言,抚苗奏功。今滇事之棘,百倍于黔,尤须此非常之胆识与胸襟。” 信末署名,郑重盖上了湖南提督的朱红大印。他知道,以刘岳昭的性情,看到这八个字,定能明白其所指。 信使再次绝尘南下,马蹄声急如骤雨。当这封来自长沙的密函抵达昆明总督行辕时,刘岳昭正被几路告急文书逼得心火如焚。 他几乎是抢过信函,撕开封口,目光急扫。当“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人”八个墨沉字入眼,他浑身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连日来的焦虑、迷茫、困顿,竟似被这八个字骤然劈开了一道缝隙!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捏着信纸在堂中急促地踱步,口中反复咀嚼着:“非常之人……非常之人……”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岑毓英!这个名字瞬间跃入脑海,清晰无比。 周宽世虽未明言,但字字句句所指,非此君莫属!岑毓英在云南的种种作为、其人之才具、其盘根错节的影响力,刘岳昭早有耳闻。 只是此人新近革职,朝廷对其余怒未消……刘岳昭的脚步慢了下来,停在堂中那幅巨大的云南舆图前。 他凝视着大理府的位置,目光又扫过岑毓英曾经经营盘桓的滇南、滇中诸地。 周宽世信中那句“能驱策士绅、勾连百族”如重锤敲在心上。 是啊,对付杜文秀这样根基深厚的对手,光靠朝廷王师正面硬撼,只怕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旷日持久,非得有岑毓英这样的人物,从内部瓦解,从底层撬动,方是釜底抽薪之策! “听劝……”刘岳昭低声自语,想起了周宽世信末提起的贵州往事。 当年若非周宽世力阻他强攻,转以抚为主,黔乱不知还要糜烂多久。 这“听劝”二字,实则是周宽世对他知根知底的提醒:值此生死存亡之秋,切莫因循守旧,顾忌虚名! “来人!”刘岳昭霍然转身,声音带着决断的铿锵,“备快马!持本督名帖,星夜兼程赶赴岑府!务必请动岑大人!就说……就说滇省百万生灵涂炭,刘某恳请先生,指点迷津!” 幕僚领命而去,刘岳昭望着窗外暮色沉沉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非常之人,必待非常之请。这一步棋,是险棋,更是不得不走的活棋! 几乎在总督信使出发的同时,另一骑快马也悄然离开了长沙提督衙门。 周宽世终究放心不下。仅凭一纸书信,分量或许不够。他要亲自去会一会那位蛰伏的“非常之人”,看看他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胸中藏有破局之策,心中是否还装着那片让他又爱又恨的滇山滇水。 此行不宜张扬,他只带了两个最心腹的亲随,青衣小帽,轻骑简从,一路避开官道,专拣僻静小路,风尘仆仆地赶往岑毓英赋闲的居所。 岑府坐落在一处僻静山坳,白墙青瓦,隐于竹海松涛之中,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沉寂。 通报之后,周宽世被引入一间简朴却异常洁净的书房。岑毓英迎了出来。 他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袍,身形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难掩被闲置的落寞与沉郁,眼神深处,却沉淀着一种猛虎蛰伏时的锐利与警觉。 “周军门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只是毓英乃待罪之身,恐污了军门清听。”岑毓英拱手,声音平静,听不出波澜,但那份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周宽世感受得分明。 “彦卿(岑毓英字)兄说哪里话!”周宽世爽朗一笑,挥退了左右,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你我皆是武人,那些虚文客套就免了。宽世此来,只为一事——滇局!” 他目光如电,直刺岑毓英眼底,“杜文秀东征在即,刘制台(刘岳昭)在昆明,如坐针毡!彦卿兄,你在云南经营十载,根脉深植,难道就真的忍心,坐视桑梓再遭兵燹荼毒,生灵再罹劫难?” “桑梓……”岑毓英咀嚼着这两个字,平静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眼中掠过深沉的痛楚。 他沉默着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云南舆图,比他总督行辕里的那幅更为详尽,山川河流、关隘哨卡、土司辖地、汉回村落,密密麻麻标注着只有亲历者才懂的符号,一些地方甚至用朱笔勾勒着复杂的进军路线和防御要点。其中大理城防的标注,尤其精细入微。 周宽世的目光紧紧锁在那幅图上,心中震撼。 这绝非一个心灰意冷、安心赋闲之人所绘!图上那些犹带墨香的新增标记,分明昭示着主人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那片遥远的战场。 “军门请看,”岑毓英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晰,手指点在昆明西北方向,“杜文秀主力陈兵于此,其意昭然,直扑省城。然其后方空虚,” 他的手指迅速滑向大理西侧、南侧几个看似不起眼的山隘,“此处,可用奇兵!非精兵不可,非熟悉当地向导不可!若能断其粮道,袭扰其根本,则东征之兵必乱。” 他的手指又移到滇东南几处标有特殊符号的土司领地,“这些土司,与杜逆面和心不和,当年迫于形势才依附。若能许以实利,晓以利害,再辅以……嗯,一些非常手段,” 他眼中寒光一闪,“未必不能为我所用,至少使其首鼠两端,牵制杜逆侧翼。” 他语速极快,条分缕析,从山川地理到人心向背,从杜文秀核心班底的矛盾到其政权内部的经济软肋,如同庖丁解牛,将看似铁板一块的大理政权剖析得支离破碎。每一个问题,都对应着他所知的解决之道,或正兵,或奇谋,或离间,或利诱,无不切中要害,透着一股浸淫滇事多年、洞悉人性幽微的老辣与狠劲。 他谈论着那些可能的血腥、权谋甚至是不择手段,语气却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周宽世听得心潮澎湃,后背却也不由自主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眼前之人,对云南的了解之深,手段之奇、之狠、之有效,远超他的想象!这确是一把绝世利刃,锋利无匹,却也……极易伤及自身。难怪朝廷会猜忌! “彦卿兄,”周宽世待岑毓英稍歇,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这番洞见,如拨云见日!刘制台求贤若渴,已遣专使来请。然则……”他话锋一转,语气凝重,“兄台可知,起用你,刘制台担着何等干系?朝廷对你,余怒未消啊!” 岑毓英的目光从舆图上收回,落在周宽世脸上,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深处,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复杂的波澜——不甘、愤懑、渴望,最终沉淀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惨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刀锋般的冷意:“军门,毓英在云南十年,身家性命,早已与那片土地捆绑一处。革职?不过是鸟尽弓藏的老戏码!但毓英所求,非顶戴花翎,而是云南的太平!杜文秀不灭,滇无宁日!刘制台若真敢用我这‘非常之人’,毓英这把骨头,就再卖给云南一次!纵使粉身碎骨,马革裹尸,亦在所不惜!” 这番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置之死地的惨烈与豪气。 周宽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他重重一拍岑毓英的肩膀:“好!彦卿兄有此肝胆,滇事尚有可为!刘制台那边,自有我去分说!你且安心,静候佳音!” 他知道,这把沉寂的利刃,已然出鞘,渴望着再次饮血! 当周宽世带来的关于岑毓英“洞若观火,胸有定策,报效之心甚坚”的消息传到昆明,刘岳昭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然而,起复一个刚刚因“跋扈”被革职的官员,阻力之大,可想而知。 朝中清流言官的口水,就能淹死人。如何说服朝廷,特别是说服那位垂帘听政、对汉臣督抚本就心存疑虑的慈禧太后? 刘岳昭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夜。烛光摇曳,映着他伏案疾书的身影。 几案上堆满了废弃的稿纸。他苦苦思索着最有力的说辞。 直接为岑毓英辩白喊冤?那只会适得其反,坐实结党的嫌疑。 强调岑毓英的才能?在朝廷看来,才能有时反而是桀骜不驯的资本……焦灼中,周宽世信中那句“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人”再次浮上心头。 他猛地想起一件震动朝野的旧事——当年左宗棠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中,以一介布衣参赞军机,权柄极重,遭人弹劾。正是骆秉章以“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的强奏,力保左氏,才使这位后来的中兴名臣得以施展抱负,平定太平军西征。 一道灵光骤然劈开迷雾!刘岳昭精神大振,提笔蘸饱浓墨,在奏折的关键之处,字字千钧地写道:“……查逆首杜文秀,僭号滇西,根深蒂固,非深悉滇事、洞悉贼情者,无以制其死命。前云南布政使岑毓英,久历戎行,滇省情形最为熟谙,士民亦颇信服。上年湖南巡抚骆秉章奏称‘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今臣冒死直陈,云南剿贼大局,‘一日不可无岑毓英’!当此非常之时,唯有用此非常之人,行非常之策,方能收廓清之效。伏乞圣明洞察,天恩浩荡,准臣所请,令岑毓英襄办军务,以安边陲而慰民望……” “一日不可无岑毓英”!这九个字,刘岳昭写得力透纸背,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巧妙地借用了骆秉章保左宗棠的成功先例,将岑毓英的起复与维系云南危局直接挂钩,上升到了关乎朝廷在西南统治存续的高度,奏折连夜以六百里加急驰送京师。 紫禁城,养心殿东暖阁。年轻的同治皇帝坐在御座上,珠帘之后,慈禧太后叶赫那拉氏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御案上那份来自云南的奏折。 “一日不可无岑毓英”?她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这个岑毓英,刚因跋扈被革职,刘岳昭就如此急切地要起用他?是确有其才,还是湘系又在结党营私? 肃立在旁的军机大臣们屏息凝神。恭亲王奕欣沉吟片刻,出列奏道:“太后,皇上。刘岳昭此奏,虽有急切之嫌,然其所陈‘非常之时用非常之人’之论,亦非无理。滇省糜烂至此,杜逆势大,确需不拘一格用人才。况其援引骆秉章保左宗棠旧例,情理可通。岑毓英在滇多年,熟知地利民情,此乃实情。眼下当以平乱为第一要务,些许微瑕,似可暂置勿论。若其复出后仍跋扈不驯,再行严惩,亦不为迟。” 其他几位军机也纷纷附议,认为眼下云南局面,确需岑毓英这类熟悉地方的实力派人物。 慈禧太后沉默着,指尖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御案。 她当然不信任岑毓英,更不喜地方督抚这种“非此人不可”的逼宫姿态。 然而,云南的乱局不能再拖了。若真如刘岳昭所言,没了岑毓英就难以平乱,那朝廷的脸面何在?权衡利弊,终究是江山稳固更重要。 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刘岳昭既以骆秉章旧事为比,力保此人可用,朝廷亦非不能给戴罪之人一个机会。着即开复岑毓英原衔,命其以原官(云南布政使)帮办云南军务,襄助刘岳昭剿贼。望其洗心革面,戴罪立功。若再有不法,定严惩不贷!亦谕刘岳昭,督抚同心,务期早日荡平滇逆,勿负朝廷厚望!” 朱批落下,尘埃落定。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当那道明黄的谕旨连同吏部签发的复职文书,由八百里快骑送到岑毓英手中时,他正独自在庭院中擦拭一柄许久未用的佩刀。 刀刃寒光凛冽,映着他晦暗不明的眼神。 他跪接圣旨,叩谢天恩,脸上无悲无喜。 起身后,他默默将圣旨供奉于中堂,然后回到院中,继续一丝不苟地擦拭那柄长刀。 刀锋越来越亮,映出他眼中沉寂已久的火焰,正一点点重新燃起,冰冷,炽烈,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专注。 昆明,总督衙门正堂。刘岳昭一身正式官服,率麾下文武僚属,肃立迎接。 当风尘仆仆却腰杆挺直如标枪的岑毓英大步踏入正堂门槛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刘岳昭率先迎上数步,双手抱拳,姿态放得极低:“彦卿兄!一路辛苦!滇省危局,百万生灵,今日始见曙光!岳昭才疏德薄,赖朝廷天恩,周军门力荐,更赖彦卿兄不弃,慨然出山相助!自今日起,剿贼大计,全凭彦卿兄运筹帷幄!岳昭甘为后盾,唯彦卿兄马首是瞻!” 这番话说得恳切至极,几乎是以总督之尊,将前线指挥大权拱手相让。 岑毓英目光如电,扫过堂中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落在刘岳昭脸上,深深一揖,声音沉稳有力:“制台大人言重了!毓英戴罪之身,蒙朝廷不弃,制台信重,敢不效死力?剿贼安滇,乃毓英夙愿!然非常之局,当行非常之策。毓英所为,或有逾矩之处,或有非议之声,但求制台大人,信我!” 最后三个字,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直视刘岳昭。 刘岳昭毫不犹豫,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岑毓英的手,朗声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彦卿兄放手施为,天塌下来,有我刘岳昭顶着!” 两双手,一双是总督的厚重,一双是布政使的刚劲,在无数目光注视下,紧紧相握。 这一握,不仅宣告着一位“非常之人”的正式复出,更奠定了晚清督抚关系中一段极其罕见却至关重要的“督抚同心”格局。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6章 连战连胜 同治九年,春寒料峭,滇西战云骤紧。丽江城高池深,叛军气焰嚣张。 帅帐内,牛皮舆图铺展如战场。岑毓英伏身其上,指尖划过墨线勾连的山川关隘,眉峰紧锁。 刘岳昭静立一侧,目光落在那张凝聚智慧与决断的侧脸上,耐心如渊。 终于,岑毓英猛地直身,眼中精光爆射:“督台!欲破丽江,必先断其双臂!克威远、复姚州,则门户洞开,大军可直捣黄龙!” 手指狠狠钉在丽江位置,字字如铁。 “善!”刘岳昭拊掌,激赏之色毫不掩饰,“中丞此谋,正合吾意!滇省新铸开花大炮,正当一试锋芒!” 两人目光相撞,破敌之策,了然于胸。 威远城下,黎明微光刺破寒雾。“镇远大将军”炮乌沉沉的巨口,如蛰伏凶兽的獠牙。 岑毓英戎装按剑,立于前沿高坡,目光如鹰隼锁定城楼。刘岳昭稳坐中军,令旗在手,沉稳如山岳。 “放——!”岑毓英手臂如战斧劈落。 “轰!轰!轰——!” 三声霹雳撕裂天地!炮口喷出数丈赤焰浓烟,开花弹凄厉尖啸着砸向城头。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坚固的城楼在刺目火光里如朽木般崩裂、坍塌!烟尘蔽日。 一道巨大豁口狰狞洞开,守军鬼哭狼嚎之声隐隐传来。 “杀!” 蓄势已久的清军如决堤洪流,顺着血路汹涌扑向缺口!刀枪汇成死亡激流,瞬间冲垮叛军残存的意志。 半日后,威远城头,龙旗在硝烟中猎猎飞扬。 捷报飞传,刘岳昭凝视墨迹,久违的笑意自心底漾开。 他提笔饱蘸浓墨,在早已备好的奏疏上,郑重添上岑毓英之名。 笔锋力透纸背,是识人之明的快意,更是对袍泽的由衷推许。 兵锋所指,势如狂飙。克复威远的余威未歇,姚州坚城在“镇远大将军”的怒吼中告破。 永北、鹤庆、镇南、邓川、浪穹……沦陷城池如风中落叶,在摧枯拉朽的攻势下接连收复。 每一次捷报传来,督抚衙署内的相视一笑,皆饱含无声的默契。 然而洱源之畔,凤羽白米庄却成了难啃的硬骨。 叛匪盘踞险峻山崖与迷宫溶洞,火炮仰攻乏力。 狭窄山道上,清军暴露于箭雨滚石之下,伤亡枕藉,攻势屡挫。 “强攻徒增伤亡!”岑毓英指着沙盘犬牙交错的山势,眉头紧锁,“贼恃其险,然粮道赖后山小径。 末将愿率死士,趁夜攀绝壁,断其粮源!正面佯攻牵制,待其自乱,再行雷霆一击!” 指尖点向舆图一条近乎湮灭的兽径。 “深入虎穴,凶险万分!”刘岳昭凝视岑毓英,眼神复杂。此去孤注一掷,若败,有去无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战机稍纵即逝!”岑毓英目光如铁,毫无退缩。 刘岳昭看着这位并肩浴血的巡抚,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与必胜信念。 他重掌拍案,笔墨皆跳:“好!本督为你擂鼓!此战若成,贼巢必破!” 当夜,浓云吞月。岑毓英率数百死士,口衔枚,马裹蹄,如鬼魅融入白米庄后山峭壁的阴影。 前方,刘岳昭亲督大军,火把如星,战鼓震天,杀声铺地,箭矢飞蝗般射向高处,滚木隆隆而下,将叛匪钉死在正面战场。 峭壁之下,岑毓英手足并用,紧贴冰冷岩壁攀援。 石棱割破手掌衣袍,血汗混着石粉刺入眼中。 身后士兵喘息与碎石滚落声,在死寂悬崖间清晰可闻。每一步,皆在生死边缘。 终于翻上崖顶,一条狭窄小径蜿蜒入谷。数十叛匪运粮队,赶着骡马,在夜色中毫无戒备。 “杀!” 岑毓英如猛虎下山,率先扑出!刀光撕裂暗夜。 数百死士神兵天降,自陡崖猛扑!惨叫、惊嘶在谷中爆发,又被黑暗吞噬。 粮袋破裂,米粮混着鲜血,汩汩流淌山石。 黎明微光刺破云层,照亮白米庄主寨。叛匪绝望发现粮道已断,寨中大乱。 正面清军察觉动摇,士气如虹,在震天战鼓中发起1更猛冲击。 腹背受敌,粮草断绝,抵抗意志如残雪消融。三日未到,天险匪巢在烈焰浓烟中化为焦土。 弥勒竹园,湿热河谷。悍匪依托茂密竹林与沟渠水网,构筑工事如附骨之疽。 清军几番进剿,因地不利、疫病流行,损兵折将。战报如石,压在刘岳昭心头。 “竹园之贼,非火器可速克。”岑毓英放下沾染泥血的军报,语气凝重,“贼恃地利人心之惑。 末将请命,轻装简从,亲说周边苗、彝头人!若瓦解羽翼,孤城易破!” 深入不测之地,直面摇摆土司,凶险不亚战场。 刘岳昭看着岑毓英清癯坚毅的面容,解下腰间古朴佩剑,双手捧上:“此剑乃先帝所赐!持此剑宣谕:迷途知返助剿者,既往不咎,厚待其族!冥顽不灵者——” 眼中寒光一闪,“持此剑者,可临机专断,先斩后奏!” 剑鞘龙纹在烛光下流转威严。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岑毓英心头剧震,双手恭敬接过这沉甸甸的信任。 他单膝跪地,高托宝剑:“督台重托,万死不负!此行若败,提头来见!” 字字如铁石坠地。 数日后,竹园外围苗寨。火塘噼啪,光影在岑毓英脸上跳动。 几位苗、彝头人神色戒备。岑毓英未亮御剑,只将刘岳昭亲笔告示与盖着督抚大印的文书推至面前。 “诸位头人,” 语声沉稳,“大军压境,只为剿灭凶顽,非与百姓为敌。 刘督台深知诸位多为贼势所迫。” 他指着文书条款,“督台有令:助朝廷除害者,一概不究!田产族属,善加保护,永为世业!顽抗天兵者,玉石俱焚!” 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竹园破灭在即!是欲保全身家性命、子孙基业,还是欲为冢中枯骨殉葬?” 末句如重锤,敲在每人心上。 死寂,唯火塘噼啪。头人脸色变幻。终于,最年长的老苗人头人,颤抖着拿起文书,浑浊老眼死死盯着鲜红大印。 良久,一声长叹如卸千钧:“唉……朝廷……终究是朝廷……大人,我等愿听调遣!” 当夜,竹园外围关键隘口密道,悄然易手。清军主力在刘岳昭指挥下发起总攻。叛匪惊恐发现防御从内部瓦解! 清军内外夹击,势如破竹。曾让官军喋血的竹园,在内外交困中土崩瓦解。 同治十年,滇东北永善。山高林密,蛮匪神出鬼没,大军如拳打棉花。帅帐沉闷,连日军报徒劳无功。 岑毓英目光在永善舆图上游走,手指划过密林深涧墨线,猛地抬头,眼中锐利如猎人。 “督台!蛮匪聚则为匪,散则为民,追剿徒耗粮饷!当攻其必救!其老巢在宾州深谷,妇孺资粮尽屯于此!末将请率奇兵直捣宾州,焚其巢穴,断其根本!匪众必如蜂巢被毁,蜂拥回救!我则于归途险要预设重兵,以逸待劳,可收全功!” 手指先戳宾州,又划向险要山口。 刘岳昭眼中精光爆射:“好一个‘攻敌必救,围点打援’!中丞,宾州奇袭非你莫属!本督亲率主力,于磨盘山、鬼见愁设伏!分进合击,尽歼顽匪!” 数日后,宾州方向,一道粗黑烟柱冲天而起!流窜的永善蛮匪主力望见老巢狼烟,瞬间陷入恐慌狂怒。 匪首目眦欲裂:“回救宾州!杀光清狗!” 数千红了眼的匪徒不顾一切亡命回扑,一头扎进“鬼见愁”死亡峡谷。 峡谷幽深,绝壁如削。当先头涌入,后队拥挤谷口时,一声刺耳号炮撕裂死寂! “轰!” 峡谷两侧陡崖,无数猩红清军旗帜如烈焰骤燃!伏兵在刘岳昭令旗下猛然现身! “放箭!” “开炮!” 刘岳昭立身高崖,须发戟张,怒吼震谷。令旗狠狠劈落! 滚木礌石如山崩倾泻!箭矢遮蔽天光!劈山炮发出怒吼,霰弹在狭窄谷底横扫!峡谷化为沸腾屠场! 惊呼、惨叫、哀嚎与轰鸣、破空、爆炸交织成死亡交响! 回援蛮匪主力在死亡陷阱中遭毁灭打击。尸横遍野,侥幸未死者魂飞魄散。 岑毓英肃清宾州残敌,率军如猛虎自峡谷另一端杀入时,残余匪徒已如抽掉脊梁的癞皮狗,跪倒血泊,抛下兵器。 永善蛮患,一战而平!滇东北震动。 初冬寒意笼罩滇南。临安府外五山,层峦叠嶂,夷寨叛军据天险为毒刺。 总督行辕内,督抚并肩沙盘前,面容沉静。 “五山强攻伤亡必巨。”岑毓英指着沙盘隘口。 “夷寨非铁板一块,阿扎三寨与匪首沙保素有旧怨,迫于势大依附。若晓以利害,使其内讧,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或开缺口!” “离间甚妙!然遣使入寨,风险极大。”刘岳昭捻须沉思。 “末将愿往!” “不!”刘岳昭断然摆手,眼中老谋深算,“你是巡抚,目标太大。” 他唤来通晓夷语的心腹幕僚,面授机宜。 一封督抚联名、盖着鲜红大印的信函与许诺重赏,交到幕僚手中。 十日后,黎明前。五山深处,阿扎寨主木楼灯火通明。总督幕僚带走寨主承诺。 同时,一份伪造的挑拨“密信”,“泄露”至匪首沙保面前。 沙保暴戾多疑,见信中“交易”,勃然大怒:“背主求荣的狗贼!” 不待查证,悍然点兵直扑阿扎寨! 五山平静打破。阿扎寨仓促应战。旧怨新仇点燃,依附寨子卷入战火。 联盟顷刻陷入疯狂内斗仇杀!喊杀兵刃声、房屋焚爆声,回荡群山。 就在诸寨厮杀正酣、血流成河之际,山外清军主力如洪荒巨兽亮出獠牙! 兵分三路,雷霆万钧扑向因内讧门户洞开的大东沟、小东沟!险要隘口或被放弃或被击溃。清军势如破竹! 当督抚并骑踏入沙保老巢时,战火未熄。 血腥、焦糊、硝烟弥漫。断壁残垣间,余烬袅袅黑烟升向铅灰天空。幸存的夷民蜷缩废墟,眼神空洞麻木。 寒风卷着初雪稀疏飘落。雪片沾上刘岳的头发,落在岑毓英征尘肩头。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两人勒马驻足山岗。曾经桀骜不驯的五山群峰,在初雪覆盖下显出劫后余生的悲凉宁静。 岑毓英望着山下渐熄烽烟,无声吁出一口白气,在寒空中凝结消散。 他侧首望挺直如松的总督,眼中翻涌疲惫、沉痛与穿透烽烟的感慨,声音沙哑而清晰: “督台,两年来……若无您一力举荐,信任有加,授我权柄,托我腹心……岑某纵有满腔热血,一身微末之技,在这莽莽滇云,不过一粒尘埃,或陷囹圄,或埋骨荒山……焉能今日与督台并辔于此,看这滇南烽烟暂息?” 寒风卷雪掠过刘岳昭脸庞。 他遥望雪幕中沉寂群山,伸手拂去甲胄肩头雪花。 良久,转头目光温和深邃地落在岑毓英沧桑锐气的脸上,嘴角牵起如释重负的慈和笑意: “毓英啊……” 他第一次如此唤其表字,声缓而沉,“此言差矣。这两载血火,克复滇云,非吾一人之力,亦非你一人之功。实乃天时、地利,更在——人和!是你我二人,以残躯为桥,赤心为火,相互支撑,互为股肱,方能于绝境凿出生路!若无你岑毓英披肝沥胆,智勇无双,我纵有十个总督印信,亦不过空对残山剩水,徒呼奈何!你我……” 语气陡然铿锵,字字千钧,“是相扶相携,更是相得益彰!这滇地的天光,是你我共同挣出来的!” 风雪渐紧,雪霰扑打冰冷甲叶,细碎密集如天地肃穆鼓点。两人不再言语,并辔默立高岗。 目光越过脚下焦土余烟,投向风雪中苍茫而沉默的云南群山万壑。那龙旗在凛冽风雪中倔强舒卷,猎猎作响,如一个浴火重生后坚韧不屈的誓言,锲入这片饱经忧患、终迎短暂安宁的红土地。 雪,无声覆盖着旧战场,也覆盖着新生的根芽。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7章 人丁不旺三锡堂 同治六年正月末,湘乡荷塘镇烟溪湾的风如冰刀割面。 曾国荃裹着厚实的玄狐皮大氅,深一脚浅一脚踏过泥泞不堪的田埂。 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扑向远处几间低矮颓败的泥砖屋,那便是昔日湘军猛虎李续宾的老宅了。 他此行是第三次踏足此地了。李续宾在三河镇那场血战里力竭身死,其弟李续宜,虽官至高位,却也在天京城破前缠绵病榻,最终凋零在烟溪湾的寒舍中。 李家两根顶梁巨柱轰然折断,只留下几根未及成材的孤苗,在这世间风雨飘摇。 曾家九帅每每想起李续宾昔年在吉字营中数次拼死相救的恩情,心口便如压着巨石,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走近了,那破败的景象愈发刺眼。矮墙坍塌了一大截,只用几根歪斜的木棍勉强支撑,豁开的墙洞任由寒风灌入。 一个约莫十岁、穿着满是补丁旧棉袄的男孩,正咬着牙,将一大捆比他身子还高的湿柴从篱笆门里拖拽出来,小脸冻得通红。另一个更年幼些的女孩,瑟缩在门边,怯生生地望着陌生的来客。 屋檐下挂着几串干瘪发黑的玉米棒子,在寒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空洞的轻响。 这便是湘军骁将、曾让太平军闻风丧胆的李续宾将军遗下的骨血与家业么? 曾国荃的心猛地一沉,喉咙里像堵了团粗糙的棉絮,又涩又痛。 他攥紧袖中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李续宾啊李续宾,你当年为保吉字营、为救我性命,血染征袍,何等壮烈!如今你李家血脉,竟凋零困顿至此! 一股滚烫的激愤与深重的愧疚,如同冰水与烈火在他胸腔里猛烈交战。这恩,他曾国荃欠得实在太久、太深了。 回到湘乡太平村大夫第,曾国荃枯坐书房,窗外是正月里死寂的庭院。 他提笔蘸墨,笔尖悬在奏折上方,许久未落。 李续宾的忠勇,李续宜的勤勉,李家双杰凋零后门户的凄凉,字字句句在心头翻涌。 他深知,仅仅靠他个人微薄的馈赠,不过杯水车薪。唯有朝廷的恩典,才能真正给李家孤儿寡母一个安身立命、重振家声的根基。 他必须为李家争一个“身后哀荣”,争一份足以荫庇后代的皇恩。 这份奏折,他写得异常艰难,也异常恳切,字字泣血,力透纸背。 他反复陈述李续宾当年血战三河、力保吉字营主力的奇功, 更痛陈其身后家道倾颓、遗孤孤苦的凄凉景象,祈望圣上能体恤忠良遗属,予以格外抚恤。 奏折几经辗转,终于抵达了紫禁城的御案。 年轻的同治皇帝载淳,在黄纱帐后听着师傅翁同龢的诵读。 窗外是紫禁城初春的薄寒,案头奏折上,曾国荃那力透纸背的字句,仿佛带着湘乡冬日凛冽的湿冷扑面而来。 李续宾血染三河镇的战报、吉字营的旧档、还有曾国荃此刻字字泣血的恳求,在年轻皇帝的心头交织。 他眼前似乎也浮现出那荷塘岸边在寒风中瑟缩的孤儿身影。片刻沉寂后,皇帝轻轻颔首:“李续宾,国之干城,死事惨烈。其家凋零若此,朕心实悯。着即拨内帑银两,于湘乡荷塘,为李氏起造宅邸,务要体面周全,以彰朝廷优恤忠良之至意。宅成之日,朕再亲赐堂名。” 圣旨以明黄绫子誊写,八百里加急,带着皇权的温度与分量,一路南下。 圣旨抵达湘乡那日,荷塘镇烟溪湾那几间破败的泥砖屋前,香案早已设好。李家那尚未成年的长子,在族中长辈扶持下,颤巍巍地跪下接旨。 当内务府司官那特有的、带着京腔的宏亮嗓音宣读到“拨内帑银两……起造宅邸”时,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叹,如同平静的水面骤然投入巨石。 李家那寡居多年的老妻,浑浊的泪水沿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无声滚落,滴在冰冷的地面。 孩子们懵懂地睁大了眼睛,尚不能完全理解这浩荡皇恩的分量,只觉眼前明晃晃的圣旨和肃穆的官差,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心悸的庄严。 内务府司官带来的,不止是圣旨,还有内帑拨下的沉甸甸的银箱,以及从京城带来的营造司匠作班底的精巧图纸。 选址就在李家老宅南面数里之外,背靠青翠的松冈,面朝烟溪湾蜿蜒的清流,地势开阔,藏风聚气。 湘中最好的石匠、木匠、泥瓦匠、雕花匠被重金礼聘而来。 烟溪湾这昔日寂寥的水湾,顿时成了一个巨大的、喧腾的工地。 沉重的青石条,从几十里外的采石场,由数十名壮汉喊着低沉的号子,沿着新铺的土路,一步步挪来。 上好的金丝楠木、香樟木、梓木,扎成大筏,顺着湘江支流,被纤夫们一路拖曳至荷塘码头,再卸下转运。 石匠们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木匠们锯木刨板的嗤嗤声、监工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声、还有围观乡邻们不绝于耳的议论惊叹,日日夜夜交织在一起,打破了烟溪湾延续了百年的宁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李家那几个孩子,常常站在工地边缘,远远地看着那宏伟的屋架一天天拔地而起,眼中闪烁着惊奇与茫然交织的光芒。 三锡堂的营造,穷尽当时湘中物力之盛。 它坐北朝南,五进深院,层层递进,气势磅礴。 头一进的恢宏便震慑人心。十数级宽阔的青石台阶,每级皆由整块麻石凿就,厚重沉稳,阶沿雕着简洁有力的卷草纹。 两扇朱漆大门,厚逾三寸,铜钉如碗口大小,密布成行,门环是狰狞威武的兽首,衔着沉甸甸的铜环,叩击时声如洪钟。 门楣上方,高悬御赐“三锡堂”巨匾,黑底金字,在阳光下灼灼生辉,那笔力遒劲的御笔,仿佛凝聚着皇权的无上威严,也昭示着宅邸主人曾有的赫赫功勋。 跨过高高的门槛,便是开阔轩敞的前院。地面全用一尺见方的青石板铺就,平整如砥,缝隙严密。 两侧是长长的抄手游廊,廊柱皆是合抱粗的楠木,深栗色的柱身油亮润泽,柱础雕着繁复的莲花覆盆。 游廊的顶棚,饰以色彩明丽的彩绘藻井,或绘云龙吐瑞,或画凤穿牡丹,或写岁寒三友,无不精工细彩,富丽堂皇。 游廊连接着东西厢房,皆是规整的三间格局,窗棂细密,糊着新制的明瓦,阳光透入,室内一片明亮通透。 穿过前院,步入气势最为恢宏的中堂大厅。此厅面阔五间,进深三间,高逾三丈,是整座宅邸的魂魄所在。 巨大的梁柱结构完全暴露,那需要数人方能合抱的粗壮金丝楠木大梁,如巨龙般横跨厅堂,散发着沉稳内敛的千年木香。 梁上彩绘,以朱砂、石青、金粉为主,描绘着“郭子仪拜寿”、“尉迟恭单鞭救主”等忠勇故事,色彩历经百年,依旧明艳。地面铺设二尺见方、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大青砖,严丝合缝。 厅堂正壁,是一整面巨大的紫檀木雕花屏风,中心位置,供奉着李续宾身着戎装、按剑而立的巨幅画像。画像前一张长逾丈二的紫檀供桌,桌沿浮雕着细密的缠枝莲纹,桌面上,一对御赐的錾金狻猊香炉,终日青烟袅袅。 中堂两侧,悬挂着曾国藩、左宗棠等湘军大佬亲笔书写的挽联、匾额,墨色凝重,字字千钧,无声地诉说着逝者生前的荣光与同袍的追思。 厅堂顶部,是层层叠起的斗拱藻井,结构精巧繁复如蜂巢,最高处绘着巨大的金色团龙,龙睛以明珠镶嵌,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那威严的龙目似乎都在注视着你。 中堂之后,是更为私密的后堂与内眷居住的后院。 后堂陈设典雅,多宝阁上陈列着古玩玉器,墙上挂着名人字画。 庭院深深,回廊曲折,连接着书房、绣楼、闺房。 庭院中心,凿有小小的莲池,池水引自烟溪活水,清澈见底,几尾锦鲤悠游其中。 池畔点缀着玲珑的太湖石,石缝间植着兰草、芭蕉,即便是盛夏,此处也自有一番清凉幽静。 书房窗外,一株老桂树亭亭如盖,待到金秋,满院甜香。 宅邸东西两侧,还建有规模不小的附属院落,供族中子弟居住、或作私塾、库房之用。 马厩、车轿房、谷仓、仆役居所,一应俱全,井然有序。 整个建筑群,青砖灰瓦,高墙深院,飞檐翘角如雄鹰展翼。 屋脊之上,排列着精致的鸱吻、脊兽,在阳光下闪烁着陶釉的光泽。 高耸的封火墙,如起伏的山峦,将这片浩大的府邸牢牢围护其中。 墙头覆以黛瓦,墙面粉刷得雪白,更衬出那御赐“三锡堂”金匾的辉煌夺目。 宅邸四周,遍植松、柏、樟、桂,浓荫匝地,四季常青,将这片人间华构,温柔地揽入自然的怀抱。 整整两年有余,这凝聚了内帑重金、湘中巧匠无数心血与汗水的宅邸,终于宣告落成。 同治八年深秋,一个天高云淡、金菊盛开的日子,三锡堂迎来了它最为荣耀的时刻。 钦差大臣携圣旨再次莅临,湘乡县令、地方士绅、湘军旧部袍泽,济济一堂。新宅处处张灯结彩,空气中弥漫着新漆的桐油味、木料的清香和菊花的冷冽芬芳。 钦差肃立中堂,展开第二道明黄圣旨,朗声宣读:“……李续宾忠勇性成,勋劳卓着,血洒疆场,丹忱可悯。今赐第落成,朕心嘉慰。特赐堂名曰‘三锡’,取《尚书》‘禹锡玄圭’之义,彰其功烈,更昭示天恩浩荡,赐其忠、赐其荣、赐其子孙永续之基!钦此!” “三锡堂!” 这沉甸甸的名字,如同黄钟大吕,在雕梁画栋间久久回荡。 忠——赐其舍生取义、为国捐躯的赤胆忠心;荣——赐其身死哀荣、门楣光耀的显赫尊荣;永续——赐其家族绵延、子孙安泰的稳固根基。 这三重恩典,如同三重坚固的基石,托起了这座巍峨的府邸,也托起了李氏一门的未来。 李家老幼,在众人瞩目下,对着圣旨、对着御匾、对着李续宾的画像,深深叩拜。白发苍苍的李母,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嘴唇无声地翕动,是告慰,亦是祈愿。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孩子们小小的脊背挺得笔直,懵懂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名为“门楣”的东西压在了肩上。 落成大典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三锡堂归于它应有的宁静与深阔。 李家的日子,终于在这深宅大院里安稳地流淌起来。 曾经在寒风中拖拽湿柴的男孩,如今穿着整洁的细布长衫,在特意延请的西席先生教导下,于窗明几净的书房里,朗朗诵读着圣贤文章。 那怯生生的小女孩,也换上了合身的衣裙,在栽满花草的庭院里,跟着母亲或年长的仆妇,学习女红针黹。 寂静的午后,阳光慵懒地穿过精雕细镂的窗棂,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唯有中堂那终日不息的线香,和紫檀屏风前李续宾那永远年轻、永远按剑而立的画像,无声地提示着这座宅邸荣耀的根基与沉重的过往。 十年弹指一挥间。又是清明时节,烟雨迷蒙,笼罩着荷塘,也笼罩着烟溪湾。 通往李家祖茔的山道上,纸钱翻飞如灰蝶。 当年那个拖柴的男孩,李续宾的儿子李光久,如今已是挺拔的青年。 他一身素服,神情肃穆,身后跟着已长成少女的妹妹和几个年幼的弟妹。 他们手中提着祭品,默默地行走在湿滑的山路上。青年停下脚步,回望山下。 烟雨如纱,轻轻覆盖着那座青砖灰瓦、庭院深深的巨宅——“三锡堂”。 它静卧在烟溪河畔,背倚苍翠松冈,飞檐翘角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守护者。 青年凝视着那高耸的封火墙,那庄严的门楼,目光最终定格在门楣上——虽然隔着雨雾,那御笔亲题的“三锡堂”三个金字,仿佛依旧在他心底灼灼放光。 忠、荣、永续……这三个字,是祖父和伯父用热血和生命挣来的恩典,是曾九帅一力促成的庇护,更是悬在他们这些遗孤头顶的明灯与重轭。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与草木清香的潮湿空气,转身,带着弟妹们,继续向祖父母的坟茔走去。脚步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沉稳而清晰。 身后那座风雨不动的深宅,连同那御笔亲题的“三锡堂”之名,已无声地融入了他们的骨血,成为他们行走世间不可磨灭的印记与必须背负的重量。 这沉甸甸的恩荣,如同那宅院本身一样,既是庇护的高墙,也是灵魂深处永远回响的叩问。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40章 果毅营 大清朝的湘军真不能说曾国藩是创始人,只能说曾国藩发展壮大了湘军。 在曾国藩团练之前,早就有湘人统兵与太平军作战了,比如新宁的江忠源,湘中的萧启江等,而且都取得不差的战绩 咸丰二年秋,湖南长沙城外,黑云压城,战鼓如雷。 太平天国西王萧朝贵亲率五千精锐,如狂飙般席卷而来。 长沙城内,人心惶惶,巡抚骆秉章急召各路团练入城协防。 “报——!贼军已攻破湘潭,前锋逼近城南!”探马飞奔入城,声音嘶哑。 骆秉章面色阴沉,手指重重敲在案上:“长沙若失,湖南必乱!传令,调湘乡、宝庆各营速来增援!” 此时,城南天心阁上,一名身材魁梧的将领正凝视远方。 他身披铁甲,腰悬长刀,眉宇间透着冷峻。 此人正是果字营统领萧启江。 “萧将军,贼军来势汹汹,咱们能守住吗?”,身旁的亲兵低声问道。 萧启江冷笑一声:“天心阁地势险要,只要炮火不歇,贼寇休想越雷池一步!” 天心阁是长沙城南的制高点,城墙坚固,炮台林立。 萧启江深知,若此地失守,长沙必陷。 他亲自督战,命令果字营的炮手严阵以待。 “装填火药!调整炮口!”萧启江厉声喝道。 果字营的炮手大多是湘乡猎户出身,枪炮之术娴熟。 他们迅速装填弹药,黑洞洞的炮口对准城外汹涌而来的太平军。 远处,太平军的旗帜如潮水般涌动。 萧朝贵骑在一匹黑马上,手持长矛,高声喝道:“攻下长沙,活捉骆秉章!” “轰——!” 第一枚炮弹从太平军阵地呼啸而出,重重砸在天心阁城墙上,砖石飞溅。 “还击!”萧启江怒吼。 “轰!轰!轰!” 果字营的劈山炮接连开火,炮弹如流星般砸向太平军阵中,顿时血肉横飞。 激战持续半日,太平军死伤惨重,但仍未退却。 萧朝贵见久攻不下,亲自策马至妙高峰,挥旗指挥。 “瞄准那杆大旗!”,萧启江目光如电,指向远处萧朝贵的身影。 炮手迅速调整炮口,装填弹药。 “放!” “轰——!” 炮弹划破长空,不偏不倚,正中萧朝贵的胸膛! “西王中炮了!”,太平军阵中顿时大乱。 萧朝贵坠马,亲兵慌忙上前搀扶,却见他胸口已被炸开,鲜血汩汩流出。 “天……天不助我……”,萧朝贵瞪大双眼,气绝身亡。 太平军士气崩溃,纷纷溃退。 天心阁一战,果字营声名大振。 萧启江因功升任参将,果字营也被编入湘军主力。 然而,战争远未结束。 两年后,江西战场。 曾国藩被石达开围困,形势危急。果字营奉命驰援。 此时,营中一名年轻将领刘岳昭站了出来。 “萧将军,末将愿率一队人马,绕道敌后,断其粮道!”,刘岳昭抱拳请命。 萧启江凝视这位年仅二十余岁的骁将,缓缓点头:“好!此战若胜,你当为首功!” 刘岳昭率五百精锐,趁夜色潜行,突袭太平军粮草大营。 “杀——!” 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彻山谷。 太平军猝不及防,粮草尽毁。 石达开闻讯大惊,急忙撤军,曾国藩得以脱困,亲自召见刘岳昭。 “刘将军勇毅多谋,真乃国之栋梁!”,曾国藩赞叹道。 刘岳昭谦逊一笑:“为国效力,义不容辞。” 此后,刘岳昭屡立战功,从果字营一名普通将领,逐步升任统兵大将。 咸丰六年(1856年),他独立统领“果毅营”,成为湘军西征的中流砥柱。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6章 牛刀新试 湘勇的第一次出省作战,在南昌城外,遭遇突袭陷入绝境,当时罗泽南手下谢邦翰、罗信东、易良干、罗镇南等七名得力骨干阵亡,近百士兵牺牲。 这次行动让罗泽南蒙上悲情色彩,也让李续宾、周宽世在此次战斗争中,脱颖而出。 南昌城外的七里街飘着细碎的雨丝。李续宾抹了把脸上的血水,指节在刀柄上捏得发白。身后的青砖墙上溅着暗红的血点子,像极了老家湘乡屋檐下晾晒的辣椒面。 "哥!东南角的太平妖又压上来了!"周宽世从巷口窜进来,腰间的牛皮刀鞘在青石板上拖出刺耳的声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左臂缠着浸血的麻布,眼睛却亮得骇人。 李续宾眯眼望着街巷尽头晃动的红头巾,太平军特有的螺号声穿透雨幕。 三个时辰前,罗泽南大人带着两千湘勇冲进七里街时,谁也没想到会撞上翼王石达开的亲兵营。那些广西老卒的土铳准得邪乎,第一轮排枪就掀翻了冲在最前的谢邦翰。 "把火油罐搬到二楼去。"李续宾突然踹开旁边半塌的染坊木门,腐朽的梁柱震落下簌簌灰尘。 这里原本是南昌最大的蓝印花布作坊,如今横七竖八倒着十几具尸体,有戴红巾的,也有扎蓝腰带的。 周宽世眼睛一亮:"火攻?" "太平军追了我们三条街,该让他们尝尝火烧连营的滋味了。"李续宾扯下染坊墙上挂着的硝石袋子,这是染布用的原料,遇火即燃。 雨水顺着他的铁盔流进锁子甲,在胸前的护心镜上汇成细流。 巷口的喊杀声陡然逼近,三十几个太平军先锋撞开拒马桩。领头的是个使双刀的黑脸汉子,刀锋上还挑着半截湘军的号旗。 李续宾认得那面旗,一刻钟前还插在谢把总阵亡的位置。 "放箭!"周宽世突然暴喝。藏在染坊二楼的二十名弓手同时松弦,箭雨穿过雕花木窗的缝隙,将冲在最前的太平军钉成刺猬。 黑脸汉子挥刀格开三支箭,却被第四支射穿咽喉,双刀当啷坠地时,尸体还被后续的太平军踩得面目全非。 李续宾趁机带人退向第二道街垒。沿途的湘勇故意踢翻火盆,燃烧的桐油在青石板路上蜿蜒成火蛇。太平军的追击果然出现片刻迟滞,但很快又像潮水般涌来。 "哥,让我带人绕到醉仙楼!"周宽世突然扯住李续宾的披风,"你看他们的先锋和本阵脱节了!" 李续宾顺着望去,果然见太平军前队已经突进到染坊区,后队还在三百步外的十字街口整队。雨水冲刷着街道,把血水汇成暗红色的小溪。 "给你三十人,把硝石罐扔进他们后队。"李续宾解下自己的腰牌扔过去,"活着回来。" 周宽世咧嘴一笑,露出沾着血沫的虎牙。这个五年前在浏阳河畔认的义弟,打起仗来总像头嗅到血腥的豹子。 李续宾看着他带人钻进染坊后墙的狗洞,转身抽出雁翎刀。 太平军的第二波攻势到了。 这次来的是长矛阵,五丈长的竹矛密如丛林。李续宾冷笑,湘西山民最擅长的就是对付长兵器。 他打个呼哨,残存的百余名湘勇突然分成三列:前排蹲地竖盾,中排架起虎蹲炮,后排的弩手踩着同伴肩膀跃上房檐。 "放!" 三声炮响震得瓦片纷落。太平军的长矛阵顿时被轰出三个血窟窿,破碎的竹矛和断肢飞上半空。藏在屋檐的弩手专射军官,转眼间七八个戴黄绸腰带的头目栽倒在地。 混乱中,东南角突然腾起冲天火光。李续宾精神一振,周宽世得手了! 但见醉仙楼方向浓烟滚滚,隐约传来太平军惊慌的螺号声。原本整齐的后队阵型开始扭曲,像被烙铁烫到的蜈蚣。 "反攻!"李续宾的刀尖挑飞一颗头颅。憋屈了半日的湘勇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他们结着湘军特有的"连环叠阵",三人一组互为犄角。 这种阵法在狭窄街巷中威力倍增,太平军的长矛来不及调转,就被短刀抹了脖子。 当李续宾杀透重围与周宽世会合时,发现义弟正踩着太平军的帅旗擦刀。年轻人脚下躺着个穿锁子银甲的大汉,眉心插着半截短箭。 "这是他们的殿后将军。"周宽世踢了踢尸体,"想往火场外跑,被我一箭钉在门板上。" 李续宾望向仍在燃烧的醉仙楼,火光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此战虽折了五百弟兄,但太平军的伤亡至少三倍于此。更难得的是,他们竟在溃败中反杀了一名太平军悍将。 "哥,你闻到了吗?"周宽世忽然深吸一口气。 李续宾皱眉:"血腥气?" "不,是焦香味。"年轻人笑得狡黠,"像不像老家灶屋里煨的腊肉?" 雨不知何时停了,残月从云层后探出头来,照着七里街上横陈的尸体,有戴红巾的,有扎蓝腰带的,还有不少百姓装扮的,那是在混战中被裹挟进来的无辜者。 李续宾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他弯腰捡起半截烧焦的太平军令旗,旗面上"天父天兄"的字样正在余烬中蜷曲成灰。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22章 欧罗巴黄铜表 咸丰五年的秋风,掠过湘军湖北田家镇不远的大营,周宽世解开染血的护甲时,铜制怀表滑落在牛皮舆图上。 这是一块欧罗巴黄铜怀表,黄铜怀表泛着温润光泽,圆形表壳錾刻藤蔓浮雕。 掀开雕花表盖,象牙白珐琅表盘镶嵌罗马数字,背部透窗可见铜鎏金机芯齿轮咬合,发条盒残留半圈张力,表冠雕作玫瑰蓓蕾,表链上缠绕的青丝被帐外火光映得发亮。 怀表是三年前静姝赠送给他的,表是她家人在上海外滩钟表店购得,青丝那是三年前静姝剪下的,此刻正随着江风轻轻摇曳,仿佛又带他回到杨家滩的暮春。 帐外传来湘勇操练的呼喝,他摩挲着表壳上"楚勇周记"四个篆字,凹陷的笔触里还沾着涟水河的晨露。 那年他随楚勇开拔前夜,静姝跪坐在刘家染坊的桐油灯下,用簪子尖蘸着朱砂,在坚硬的黄铜表面一笔一划地刻划。 簪尾刺破她食指时,血珠滚进"周"字的勾折里,凝成暗红的琥珀。 "这表要跟着你走遍十三省。",她将染血的帕子塞进他行囊,"等黄铜生了绿锈,朱砂褪了颜色,总该..."话尾被更漏声掐断,檐角铜铃在夜风里碎成齑粉。 后来他在岳州城头拆开刘静姝堂弟刘连捷捎来的家书,信笺里夹着半片染坊常用的靛蓝布头,静姝用银线绣着"待君归时共剪烛"。 怀表齿轮轻响,周宽世在心里细数,静姝同他别离后有过二十三封家书了,都是静姝辗转托人送来的书信,用米汤写在《楚辞》夹页的情诗,裹在蜡丸里塞进咸鸭蛋的家常,甚至藏在中空竹杖中的绢帕。 最新的书信,是上月随军粮运来的漆盒,漆盒内有杨家滩的告子糖还有风味豆干,静姝在信上写的只有一句话:"闻道衡阳雁,春来又北飞。" 帐外忽起喧哗,刘连捷挑帘而入时带进硝烟味。"宽世兄,长沙来的急递。",刘连捷递上裹着油布的竹筒,筒口火漆印着刘家染坊特有的靛蓝纹样。 周宽世用簪子挑开封印,素笺上只有半阙《鹧鸪天》,"欲凭锦字慰离魂,泪痕犹带墨痕新",字迹被水渍洇得模糊。 "阿姐在祠堂跪了三日才求得族老允准。",刘连捷解下佩刀,刀鞘上缠着同样的靛蓝布条,"她说周大哥是楚地儿郎,当以山河为念。" 月光漏进帐缝,照亮信纸背面极淡的针孔,周宽世就着烛火辨认,那些细密小孔连成《九歌·少司命》的句子:"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五更鼓角声里,怀表齿轮忽然停滞,周宽世拧紧发条时。 他想起去年在辰州收到静姝的家书,静姝将桃胶熬成墨,在湘妃竹片上写:"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晨雾漫进营帐时,传令兵送来急报,周宽世将怀表贴在胸口。 冲锋号角撕破黎明,铅弹擦过他左肩时,怀表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弹头嵌进铜壳"周"字的血珀里,表链上的青丝在硝烟中飘散如雾。 他握紧刀柄冲向敌阵,仿佛又听见静姝在信上说:"妾身非蒲柳,敢拟松柏心,离别二年多,静妹不在他身边,但似乎又无所不在。 喜欢花屋湘军传奇请大家收藏:()花屋湘军传奇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