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居然是福瑞控![西幻]》
1. 诅咒破除的那一天
“希洛……希洛!等等我!”
里昂·奥格斯特往前迈步,过分细长的双腿摇摇晃晃,刚踩到地面就开始不争气地哆嗦起来了,带动着整个人都开始晃荡,另一条腿就此变得更加不受控制。他几乎是凭着惯性把另一条腿甩了出去,才终于成功地往前挪动了几寸的距离。
变回人类已有整整一天,说起来也是丢人,他居然还没有适应这四肢纤长的身体,一动起来就笨拙得像是魔王城的巨岩魔像,也难怪走在前面的希洛说什么都不愿意回头看他了。
当然了,希洛铆足了劲低头往前走的原因,好像也不全是因为自己奇怪的走路姿势来着,而是……
里昂想叹气,但他决定不要表现得这么伤春悲秋,赶忙又唤了一声:“希洛!”
单线程的脑袋实在很难同时处理两件事,更别说是盯着希洛的背影喊出她的名字并且向前迈步了。他毫不意外地忽略了脚下的石块,一脚滑溜过去,脸朝地摔了个结结实实,瞬间喷了一地的鼻血,鼻梁骨都要断了。
如果还是以前奇美拉的状态,这一下摔倒肯定不痛不痒,他也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捂着鼻子嗷嗷大叫,更加不会连希洛的半句关心都听不到。
尽管如此,希洛的脚步还是顿了顿——这绝对证明她还关心他!里昂瞬间抖擞起了精神——而后她微微侧首,让视线停留在一个微妙的角度,像是用余光观察他,却没有在看他。
僵持了两秒钟,她收回目光:“快走吧。”
……至少没骂他是个没骨气的混球智人,这一定说明希洛还爱他!
里昂都不敢追忆他往日和希洛的美好时光了,用衣摆抹掉鼻血,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要不是他的尾巴早就消失无踪了,现在他绝对会欢快地甩甩尾巴毛的。
所以事情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要是从头说起,那就要从三年前希洛不嫌弃他是令人憎恶的怪物奇美拉,与他一起结成小队开始讲了。那一定会是很长的故事,里昂实在没办法一口气说完。
那么就精简一下,从一天前开始说吧。
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前,希洛与他以及其他的冒险者小队终于杀入了魔王城的正中央。在他的掩护之下,她亲手砍下了魔王的头颅,将这位暴君的尸体焚烧成灰烬,自此厄斯大陆再也不必活在魔王的威胁之下。
也是在同一个瞬间,纠缠了里昂十年的变形魔法终于解除。
狮子的头颅褪去多余的毛发,虎的左臂与熊的右臂萎缩了肌肉,弯曲的山羊双腿一点一点伸直。奇美拉的丑陋模样消失无踪,他变回了人类。
目睹了这一切的希洛直接晕过去了。
是的,直挺挺地晕倒了,像块木板似的啪一下倒在地上。
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摘下左眼眶里的义眼,狠狠擦拭了三个来回,重新戴上,盯着他看了三秒钟。
然后又晕过去了。
好不容易再次从眩晕感中抽身出来,一睁眼,希洛就看到一个金毛的人类紧紧握住她的手,冰冷冷的触感好似大王乌贼扒在指尖上。他很激动地告诉她,他们终于可以永远地在一起了。
“再也不会有谁再认为奇美拉和人类在一起有什么奇怪的了,也不会有人投来奇怪的目光了。希洛,我们……”
“……你谁?”
“诶?”
里昂傻了——说实话他也要晕过去了。
“我啊,是我。”他用手指着自己,“我里昂啊。”
“……”
“里昂·奥格斯特。”
“……”
“你的冒险者小队里唯一一个成员。”
“……”
“你的——你真要我说吗?我会脸红的——好吧,你的恋人。”
“……”
“就是在攻入魔王城之前和你说,这次如果我们能胜利,就相伴余生的,那个里昂啊!”
“……”
希洛以一种警惕的目光从头到脚把他扫了一遍,微不可查地皱了皱鼻子——这是她在看到其他智人时会露出的表情。
种族为纯血智人的重剑士希洛,打心底讨厌人类这种生物,这是里昂早就知道的事情,只是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自己变成了这副表情的接收者。
说实话,现在悲伤也好愤懑也罢,全都来不及冒出头,倒是眼泪快要涌出来了。他扑上去想搂希洛,却被她躲开了。
“我说,你啊。”她一点一点移开了目光,“能变回奇美拉吗?”
“……啊?”
匪夷所思!
里昂感觉自己的价值观快要崩塌了。
成为奇美拉兽人的十年来,他只想着要解除诅咒变回人类,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要主动变成那副怪物的模样。毫无疑问,他一定要义正词严地予以反对才行,可是措辞还来不及想好,嘴已经支支吾吾开始说话了。
“呃——这——我觉得不行。”他不争气地低下了脑袋,“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不只是鼻尖,现在连希洛的眉头也蹙起来了,那只黑色的义眼里倒映出他窘迫的模样:“我讨厌人类,你知道的。”
“嗯……是。”他比谁都清楚。
她随即开始叹气:“你说你以前是人类,我从没怀疑过这一点,也没有对此嫌弃,但我没想过你会变回人类。我认为你必须知道,我喜欢的是奇美拉的你。”
“什么?”
“你能变回去吗?”
如果里昂依然是奇美拉,那么他的狮子嘴巴将会张大到掉在地面。可惜他现在是人类,下颚有限的伸展空间足够让他的下巴继续好好地挂在半空中,所以他仅仅只是挤出了难以置信的一声“啊?”,别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可能正是因为这份无言的沉默,让希洛带着他在这二十四小时走了三十里地,然后他惨烈地摔了一跤,希洛连半句关心都没送上。就是这么一回事。
这一天来的叹气已经吐了足够多,里昂决定不再发出叹息,加快速度跟上希洛,好几次想要说点什么,不过最后都归为沉默。
一路走到日渐西沉,跨越了一个小村庄,又迈过半个林子,一抬头,架在榕树上的树屋总算出现在视线中,屋子旁挂着的旗子随风飘荡不停,绣在上头的“终端机充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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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药贩售/收纳魔法服务/小家具维修魔法服务”这几个字都折了起来,看不真切。好在希洛也不是为了这些事情才过来的。
轻巧地爬上树屋,用力拧一下门把手,稍稍有点变形的门框发出了难听的嘎吱声响,简直是最好的门铃声。
柜台后头的魔法师卢纳尔抬起头,后脑勺哐当一下撞在了桌板上,随即当然是一连串的“哎哟哎哟哎哟”,像个驼背老太太那样佝偻着身子挤进了希洛的视野里,狼狈的模样简直没有半点精灵的风骨。
“哟,希洛!大驾光临,大驾光临!”
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好友,但一见到希洛,卢纳尔还是拾起了前所未有的亲热劲。
“听说你击败了魔王,是不是?你出发前来找我买魔药的时候我就说了,你此行肯定能胜利的。瞧我怎么说的!知道吗,现在整个大陆都知道魔王陨落的喜讯啦!”
希洛踮起脚尖,试图从狭窄树屋的热诚空气中好好地喘息上一口气,叽咕了一句:“姑且是吧……”
“你是不是来给终端机充能的?放心放心,我保证给你搞定。收费?不收不收,我怎么能问击败了魔王的冒险者要钱——不过你回到圣特拉尔之后一定要和大家多说一说,你击败魔王之后光顾的第一家店就是我卢纳尔魔法小铺!”
终端机……是了,自从进了魔王城之后终端机就再也没有更新过公会的新讯息,导航系统也失灵了,绝对是魔力耗尽的缘故。
其实希洛一点也不急着给终端机充能,眼下的当务之急也完全和终端机无关,但卢纳尔难得大方一回(尽管也不是百分百的善心),说出拒绝也比接受更难。她在原地站了两秒,从包里摸出终端机,交给了他。里昂也赶紧递上自己的终端机,因为希洛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也是公会成员。
把两台终端机丢进魔法阵里充能,卢纳尔的后背终于直起了几毫米,絮絮叨叨地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对了,老跟在你身边的那个奇美拉呢?”
“他……”
“说起来,真亏你能和奇美拉组队啊。你忘记了吗,奇美拉可是那些执念与欲望强大到无法压制、彻底变成了怪物混合体的生物——贝希摩斯在上,奇美拉是都很罪恶的!”
“倒也不是……”
“不过,既然魔王都被你击败了,等回到圣特拉尔,你就名声大噪啦,各路伟大的冒险者和魔法师都会想要和你组队。到时候就别再想奇美拉的事情啦!”
“话不是……”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情来着?买魔药,修铠甲,还是再给你的包袱开一个新的收纳魔法?你就尽情说吧!”
“我——”
希洛脑袋冒汗,不知不觉已经涨红了脸。摆在柜台上的镜子映出了她窘迫的模样,她赶紧把镜子转了过去,压低的脑袋实在不像是一个击杀了魔王的骄傲冒险者该有的样子。
“你……能不能……”
万分艰难地,她开口了,并且终于与里昂进行了这一天来唯一的肢体接触——也就是说,她捏着他的手臂,一下子把他揪到了柜台前。
“能不能,把他变回奇美拉?”
2. 贝希摩德在上!
希洛的心脏正在紧张地怦怦跳。
一般来说,只有在面对人类的时候,她的心脏才会以这般不安的频率疯狂跳动。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她通常会选择移开视线,快速退到角落里,转而将里昂推到人前,让他来帮忙应付。
此刻她也几乎下意识地要这么做了,可一转头看到的就是一张纯种人类——没错就是站在她身后笑得有点傻兮兮的里昂——的脸,希洛瞬间觉得自己什么退路都没有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面对卢纳尔那张呆愣的表情,硬是从齿缝里把刚才的那句请求又说了一遍。
“请把这个……家伙。”她伸手往后一指,“变回奇美拉吧。再不济变成兽人也可以!”
越说越觉得痛心疾首,迟来的悲伤感直到这时候才井喷,她激动到几乎要去揪卢纳尔的领子了。
“就算把他变成矮人也没问题!只要是人类以外的种族我全都可以接受!”
矮人……甚至矮人!?
里昂感觉自己的膝盖在打颤。说真的,他崩溃到差点跪地痛哭了。
对天发誓,他绝没有破坏厄斯大陆多种族团结的意思,但比起手短腿也短的矮人……怎么想都是智人看起来更合适当希洛的英勇帅气好搭档吧?
他没敢把这话说出来,正如卢纳尔一听到“奇美拉”这几个字就恨不得立刻遁逃那样,只是他刚抬起腿,就被希洛揪住了衣袖。她甚至抽出了背后的重剑,一不做二不休,一剑刺了下去——然后卢纳尔的长袍与裤脚就被一起钉在地上了,就算他“哎哟哎哟”地往前跑,也挪动不了半寸。
既然逃不走,那也就只能灰溜溜地停在原地了。卢纳尔抹了一把冷汗,用力把单片眼镜卡进眼窝里,装出一副很忙的样子,就是不知道到底在忙碌些什么。
刚才他还挺欢迎希洛的,现在就有点不好说了。
“奇美拉,你认真的?”他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口吻说,“希洛,你的脑子是不是在战斗中烧坏了?你忘记奇美拉的起源了吗?”
传说奇美拉是走火入魔者的归宿。他们是被欲望和诉求扭曲的囚徒,无论是穷尽武道的战士还是醉心黑魔法的魔术师,无一不是变成了那副野兽嵌合体的模样。就连往日闻风丧胆的魔王,也是囿于对永生的追求,最终变成了那副人不人兽不兽的鬼样子。
这片大陆上的住民们自认皆是理智的智者,没有人看得起臣服于欲求的奇美拉,就算前代国王早已下令将奇美拉归入兽人种族之中,也没人会乐意承认奇美拉是某种兽人。所有人都当奇美拉是怪物,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知道谁都不喜欢奇美拉,但里昂和他们不一样!”
里昂小心脏一颤,很不争气地脸红了。
整整一天了,希洛终于愿意喊他的名字了——这绝对是他们的关系逐渐缓和的标志没错!
但只是眨了几次眼的功夫,他脸上的潮红色就迅速地褪去了,因为他本以为接下来能够听到希洛对他的夸夸,可她只是紧接着很冷静地说:“里昂是受到了魔王的诅咒,和走火入魔没半点关系,也就是说,用同样的方法就能把他变回去了。卢纳尔,算我求你,你诅咒他一下好不好?或者是用上你们精灵族了不起的魔法?”
“哎呀……”
卢纳尔皱着脸,整张脸瞬间变得像是老爷爷似的了。他沉思了好久,数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最后都没能说出口,被希洛催促着,才终于为难地开了口。
“诅咒什么的,这种事哪有这么简单呀——很不道德的!你就别想了,希洛,我们正派的魔法师是不会做出诅咒人这种事的。”
他拍拍衣袖,倔强地梗着脑袋,怎么看都像是要和希洛割席。
“变形魔法你就更别想了,这种法术几百年前就失传了。就算是没有失传,在魔王肆虐的这一百五十年里,厄斯大陆的魔力根源也早就崩溃了,所以我们魔法师现在只能提供些日常的小型魔法服务,就算是最顶尖的魔法师,也只能在你们大陆公会的冒险者小队里释放一些疗愈魔法,不是吗?魔法师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新时代或许会在以后到来,但一定不是现在。我认命了,你也快点认命吧。”
“认命……”
希洛垂下手,把攥紧的拳头藏在披风下。
她一点也不喜欢认命这个词,听起来简直像是罢休了。她可不要轻易罢休。
“你没有别的办法了,是吗?”她刻意在“你”这个字上咬了重音,“应该还有比你更厉害的魔法师吧?我认识的人不多,请你想我介绍更好的魔法师。”
卢纳尔努着嘴,怎么看都像是不开心的样子,话语也叽叽咕咕的:“哪会有人在一个精灵的面前说世上还有更厉害的魔法师呀?真是的……算了,你就是这种性格的家伙,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了。咳咳。”他清清嗓子,“坦白和你说了吧,就算是魔力最强的我们精灵一族,顶顶厉害的也就只有我这个水准的了。要是想要更厉害的家伙,建议你找个精灵族的混血儿——最好是人类和精灵的混血。混血种总是比纯血种更厉害,不是吗?但我不认识什么混血儿,你可以去圣特拉尔碰碰运气。”
“就这些?”
“你还想从我身上榨取到多少讯息呀?我又不是开情报屋的。”
现在卢纳尔是真的有点不高兴了,捞起终端机塞进希洛手里,完全不管终端机的魔力是否已经充满,迫不及待地这就开始赶人了。
“和你这种居心叵测的家伙再共处一室下去,我肯定会变异成黑魔王的!”他信誓旦旦地如是说,“去圣特拉尔的时候别忘记宣传一下卢纳尔的魔法小铺!”
算盘倒是打得很响。
希洛没觉得多郁闷,只是心里空落落的,想要的依然没有得到,谜题也没解开半点,事情反倒变得更加烦恼了。
早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还不如不杀死魔王了。
仔细想想,其实魔王的存在也没那么讨人厌。虽然这个妄图永生的家伙侵占了大陆的魔力之源,放任溢出的残秽凝聚成各种各样的魔物,但要是没了这些魔物,他们冒险者的日常工作和报酬也会少了一大半。这么想来,她的生计也是和魔王挂钩起来的嘛——果然还是让魔王继续苟活比较好。
杀死了魔王的冒险者本人居然冒出了让魔王活下去更好的念头,要是这种事情被人知道了,希洛的脑袋上绝对会被丢满臭鸡蛋和瓜果皮,好在大脑是坚固且不可见的小小囚笼,成功锁住了她的大不敬想法,就连里昂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看到她蹙起的眉头,左眼眶上竖直的那道伤疤也扭曲了一点。她动手摘下义眼,擦了好几遍,才重新安了回去。
每当她做出擦义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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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动作,都证明她的烦躁感已经突破了临界点。
里昂看着她的手动个不停,欲言又止,不知道是该安慰还是说点轻松的玩笑,犹豫了好一会儿,也只敢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希洛的肩膀,吓得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垂下的眼眸紧盯着他的指尖。
“……干什么?”
里昂被她过分冷淡的态度吓了一跳,一下子忘了想说的话:“没、没什么?”
“那你别碰我。”
“哦……”
明明以前很喜欢牵着他的肉爪子的,真是时过境迁!
里昂咽下酸涩的泪水,好在这记浅浅的痛楚顺利让他想起了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才叫住希洛的,赶忙接着说:“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圣特拉尔吗?”
希洛想了想才点头:“嗯。”
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了。
“我想也是。”里昂磨蹭着点点脑袋,“正好,可以去圣特拉尔把那件要紧事办了。”
“‘那件要紧事’是哪件要紧事?”
“啊,是了,希洛你还没看查看终端机呢。你等等哟。”他从口袋里掏出终端机,用新生的灵巧手指很轻松地就调出了想要的消息,“大陆公会传来了讯息,请我们速速前往圣特拉尔。”
希洛依旧梗着脖子,大概是不太想去看他那双从虎爪变成了人手的五指,所以也没有去看终端机上显示的文字,只问:“然后呢?”
“说是击杀魔王有功,国王要对我们授勋。”里昂笑嘻嘻地凑过来,“我们说不定要有爵位啦!”
“哦。”
她还是兴致缺缺的。
既然是公会和国王的要求,当然没有不去的道理,况且她本来就计划去圣特拉尔,目的地重合了,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虽然肯定会因为授勋典礼耽搁上几天时间就是了。
希洛挠挠一头银白色的短发,转身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里昂赶紧追上。买了车票,里昂也依然死皮赖脸地非要坐在她身边,好在她什么都没有说,于是他更加相信希洛已经没那么厌恶自己人形姿态了。
陈旧的火车摇摇晃晃,与蒸腾的黑烟一起驶过林区的白桦树,直入平原。要驶过整整三天,才能抵达大陆的都心——圣特拉尔。
才驶过三个小时,里昂就开始犯困了。睡得迷迷糊糊,醒来时发现希洛正在盯着他,只是当他投去目光时,她便转过头去了,盯着窗外的飞快掠过的高草,仿佛秋日拔起的草穗当真这么有趣。
里昂太懂希洛的性格了——虽然从他变回人类之后,这份了然就好像是镀上了一层灰——他知道,希洛一定是不想和他说话,所以才移开了视线。于是他也沉默了,悄然低下头,把十指缠在一起,绞成奇怪的一团。
希洛是人类。希洛很讨厌人类。他也是人类。希洛讨厌他。
奇怪的等式依旧成立着。
他的心几乎要随着这个并不新奇的认知一起沉下去,却在跌落的边缘被希洛的话语捞起。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说。
里昂的心情一下子明媚起来了,金发几乎要翘到天上去:“什么事!”
“里昂,你……”
希洛微微向前倾身,用自己的影子盖住了玻璃窗中里昂的倒影。
“你想变回奇美拉吗?”
3. 一场沟通
里昂觉得希洛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她居然问他想不想要变回奇美拉。
“这个嘛……”他不置可否,挠了挠脑袋,“我们现在不正是在想办法让我变成奇美拉吗?”
希洛不说话了,明明是她自己提出的问题。她依旧用手托着下巴,沉默了片刻,才说:“对,我是在这么做没错。但是不是真的要变回奇美拉,这件事,我还没有和你商量过,不是吗?”
“唔——好像是哦?”
里昂忍不住又挠了挠脑袋,薅下来一把头发。
希洛说的没错。
从杀死魔王、诅咒解除,到他变回人类,他们几乎没有再好好地说过什么了。她也像是理所应当那般,将“如何让里昂变回奇美拉”当做了第一要事,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之中她都在为了这件事情奔走,很显然未来的目标也是这件事没错了。里昂就这么随波逐流地跟在她的身后,没有提出半点异议,丝毫没想过这件事情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直到这一刻,他好像才能好好地思考这个问题了。
“但希洛,你希望我变回去,不是吗?”
“是,可这说到底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而已。”她似乎又开始烦躁起来了,动手想要摘下义眼,伸出的手却顿在了半空,最后只能悻悻地收回,“是我邀请你结成冒险者小队的,平时的行动方针都由我来制定,就连讨伐魔王的任务也是我接下的。在我们之间,我已经习惯占据那个主导者的角色了。”
所以她理所应当地觉得里昂应该按照我的想法去做事情,直到冷静下来的现在才觉得不对劲。
“你不应该按照我的想法活着。虽然我讨厌人类,但变回人类是你的愿望,不是吗?我不会强迫你做事情的。”
里昂静静地听她说完,火车也恰在此时拉响了进站的笛声。一波乘客下了车,又挤上来一群矮人。他下意识缩起了肩膀,想把自己的存在感缩小一点、再小一点,以免被这些小个子的伙伴们嫌弃或是害怕。
几乎要把肩膀完全对折起来了,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现在的自己并不是庞大而丑陋的奇美拉,而是正常的人类了,谁也不会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除了希洛。
而在过去,在那个所有人都恨不得对他退避三舍的、不久之前的过去,希洛是唯一一个站在他身旁的人。她会握住他的爪子,她会嘲笑他的山羊腿走路太慢,也会扯扯他的耳朵。
明明与她度过的日子还鲜明地存在着,到了今日却全都不复存在了。里昂总觉得自己没必要为了这种事情难过,可事实却是,他的心已经沉进了亚特兰蒂斯,几乎快要消失无踪了。
慢慢地,他舒展后背,让自己坐直身子。转头看看希洛,她依然是很平淡的表情,或许她也很难过吧。
“希洛。”列车重新启动时,他轻轻唤她,“你为什么讨厌人类?”
她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捂住左眼,似乎是旧伤在痛。
“和你的眼睛有关吗?”
“算是吧。”她垂下手,放眼望向车窗外更加遥远的远方。
“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以后再和你说吧。”
“好。”
他们之间,还有“以后”呢。
里昂的心情稍微明媚了一点。
“所以。”他切回正题,“如果我依然是奇美拉的话,希洛你就会像从前那样对待我了,是吗?”
“没错。”
里昂深呼吸了一口气,只花了三秒钟就下定了决心:“那我会愿意变回那副被诅咒的姿态的。”
“是吗?”
希洛有点意外——这么重要的大事,她总以为里昂得花上几天的思考时间才能拿定主意才行,没想到居然这么块就给出答复了。应该不是一时冲动吧?
如果是平时,那她一定会好好地观察里昂的表情,试图从他那张毛茸茸的脸上找到他心口不一的证明。可此刻仅仅只是抬了下眼皮,她就立刻垂下了目光。
人类的脸,不想看。
既然没办法用自己的眼睛确认,那就只能用言语摸索出他的真心了。
“你认真的吗?”她必须再三确认,“不要到了最后时刻才说,你没有勇气变回奇美拉。那样我会生气的。”
“放心,我不会做出这种事的。”里昂凑到她身边,试着把自己的笑脸挤进她的视野之中,“变回奇美拉的我,一定会被所有人讨厌吧……但是没关系。希洛,我只希望你可以喜欢我。”
会很直白地说出这种话,果然里昂还是里昂。
希洛低下头,指尖不自觉地揪着额前散落的碎发,不经意间揪掉了好多根发丝,好在她的头发足够浓密,掉了这几根也无所谓。
“那么现在,你可以握一握我的手吗?”
里昂伸手过来。
“我们已经许下了约定,不是吗?那就该按照大陆的礼节,握手为证。”
纤长的五指,泛着很洁净的色泽。
在二十四小时之前,这双手是一只丰厚的虎爪,摸起来粗糙又厚实,但她很喜欢。
里昂已经变成人类了,这个事实又在希洛脑海中滚了一遍,烫得她浑身难受。
如果要希洛说真心话,她一定不想握住这样一双人类的手——她曾经握过无数双人类的手,也倾听过他们或忏悔或自白的话语。
所以她才更加讨厌人类。
但就像是里昂说的,握手是大陆的礼节。犹豫了片刻,希洛握住了他的手,不过只捏了一秒钟,就立刻像触电般缩了回去,收回披风里,深深地藏起来。好在里昂一点也没觉得难过或是怎样,不自觉扬起的嘴角倒像是为了他们之间失而复得的亲密接触而高兴。
而后,他们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继续在火车上摇摇晃晃,大半时间都在睡觉。希洛用兜帽罩住了自己的脸,谁也认不出她就是杀死魔王的勇者,倒也是好事一桩,否则肯定免不了无聊的应酬,她可不乐意和人多说话。
广袤的平原驶到尽头,逐渐出现的房屋的影子连绵成了一整片城镇。从屋顶的空隙中,总能捕捉到城堡的尖顶。列车拉响进站的笛声,圣特拉尔到了。
圣特拉尔位于厄斯大陆的正中心,是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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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与秩序建立后才被选择的都城,各种种族迁居过来,建立了辐射每一寸土地的大陆公会,王城也坐落于此,让这里毫不意外地成为了整片大陆最为繁茂的城市。
正是出于这份意料之中的繁荣,走出火车站才三步远,就有人认出希洛了。
“杀死魔王的冒险者来到圣特拉尔啦!”欢呼声不绝于耳。
然后就是热热闹闹的欢迎,希洛怀里被塞进了八束鲜花,浓郁的香气让一向身体很好的她好想打喷嚏,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换上了花粉症。群众夹道而立,迫不及待地要来握她的手。
于是握到了十三对卡图斯兽人软绵绵的猫爪子,八双熊掌,二十双精灵宽大却柔软的手掌,还有不计其数的矮人热乎乎的厚实双手,其中不幸掺杂了六双汗津津的人类的手,捏得她猛起鸡皮疙瘩,再被花粉一捂,差点当场晕了过去。感谢圣特拉尔恪尽职守的警察们,看围观群众越聚越多,赶紧打发大家回去了,还好心地一路护送希洛——是的,只护送了希洛一个人——去了王子酒店,说是国王早就为此次击杀魔王有功的勇者们预定了最好的套房,就等待着她大驾光临了。
“哦……好。”希洛抹了把汗,“谢谢。”
“对了,希洛大人。”警察抖抖耳朵,毛茸茸的猎豹尾巴不知不觉间炸成了松鼠模样,“可以给我签个名吗?我家孩子听说了您的丰功伟绩,激动到整宿整宿睡不着觉,说以后要像您一样,当个了不起的重剑手呢!好在这孩子随我夫人,长了一双智人的手,未来说不定真能舞剑哩。”
“呃——”
不经意间最讨厌的单词又钻进耳朵里了,希洛很不争气地猛打了一个哆嗦。她偷瞄了一眼警官的猎豹爪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夹在爪子中间的笔,在一张罚单的背面签下了自己很难看的签名。但就算如此,也足够让警官高兴了。
就在警官轻快地蹦跶着离开酒店大堂时,终于从人群里挤出来的里昂艰难地推开了王子酒店的旋转门。他的上衣已经被扯松了领口,系带松松垮垮,一头金发也完全炸开来了,看起来到很像是以前顶着狮子脑袋时的模样。大概是出于这个原因,希洛竟然很难得地盯着他看了整整三秒钟都没有移开目光。
“嗨,希洛!”里昂猛喘了几口气,“我追上来啦!”
“你被看热闹的人缠住了?”
“不算是?他们都光顾着和你问好了,硬是把我挤到了后头去。”
“他们不和你问好吗?你也算是击杀了魔王的勇者,不是吗?”
“是啦……”他尴尬地笑笑,“但他们可能没认出我?毕竟我在大家心里的印象一直是奇美拉嘛。”
“说得也是。”
希洛转头往酒店前台走去,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将怀里的花全都推给了里昂。
“都给你了。”
“诶?”里昂受宠若惊,“为什么?”
希洛摆摆手:“你没收到花嘛。”
“唔……”
里昂难以置信地僵在原地,脸颊却一点一点红了。
……希洛送给他花了耶!
4. 大陆冒险者公会
要是里昂现在还长着他的云豹尾巴,那么此刻这根毛茸茸的小东西一定会欢快到高高翘起直指天空的。如此想来,倒是很庆幸他的尾巴已经跟着奇美拉的躯体一起消失无踪了。而且,他还飞快地用怀里的鲜花挡住嘴角怎么都降不下去的笑意,所以希洛一定不会发现他过分欢欣的模样。
要是表现得太过得意,说不定希洛会生气呢。他可不要惹希洛不高兴。
好在希洛也没有多看他几眼(这有什么好的呀!里昂一定会气呼呼地说),终于摆脱了花香味的负担也让她能够好好喘上几口气了。她揉着酸痛的肩膀走到前台,向接待处漂亮的精灵小姐报上名号,果不其然收到了热烈的欢迎。
“您的套房位于最顶层,诺顿会带您前往。”
精灵小姐身旁的人类男性毕恭毕敬地躬了躬身,希洛只瞟了一眼就差点没喘上气来,慌忙移开目光,只盯着自己的鞋尖。“要不还是换个人帮忙带路吧。”虽然很想把这话说出口,但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情绪堵着,最后话语还是悻悻地沉进了心底,压得浑身都不自在。
“我和希洛住在一起吗?”里昂从花枝之间探出金黄色的脑袋,冲精灵小姐笨拙一笑,“还是说,我也有自己的套间?”
精灵小姐笑眯眯:“您好,请问您的姓名是?”
“里昂。里昂·奥格斯特。”
“请稍等。”
精灵小姐翻开登记册,上上下下看了三个来回,然后又翻到了前一页,抽出了一张纸,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又抬起眼皮看了看里昂(他立刻站直了身子),没几秒视线又落到了纸上。
就这么在两者之间不停打量着,精灵小姐终于垂下手,对着里昂笑了笑。
“请问——”她似乎很努力让自己的措辞显得礼貌了,不过听起来总还是有点鲁莽的意味,“您的种族是?”
“人类。但以前是奇美拉。”里昂后知后觉地这才想着要解释一下,“魔王的诅咒解除之后,我就变回人类的姿态了。”
“原来如此!”精灵小姐很明显松了一口气,“是这样的,您档案中的相片还是奇……还是以前的模样,和现在大不一样,所以我们暂时没办法为您办理入住呢。请见谅。”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
里昂满不在意地摆摆手,其实已经有点窃喜起来了。
“我和希洛住在一起就好啦,是不是?”
希洛浑身一哆嗦:“诶?”
里昂的体表温度下降了三摄氏度:“……‘诶’?”
希洛不说话了,本来就很别扭的表情看起来更显得僵硬,很像是木偶剧场的正门口摆着的木雕人偶,连带着四肢也显得木然。她摇摇晃晃地走到——啊不,是冲到了精灵小姐的面前,问她怎样才能让里昂入住。
“这个嘛……”精灵小姐摸了摸尖耳朵,“去大陆冒险者公会更新个人资料,录入最新的肖像就可以了。我想。”
“好!”希洛飞快地转身,冲里昂一招手,“我们走!”
里昂的人类脑瓜还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大陆公会。”
“……这么急吗?”
“我不喜欢和别人共享房间。”
“尤其是现在变成了人类的我,是吧?”
希洛耸耸肩:“你知道就好。”
……里昂的美梦就此破灭了。
怀里的捧花被转交给了服务生诺顿,至于里昂自己当然是乖乖跟在了希洛身后,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可怜巴巴,明明也不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或是糟糕的事情。
在路边拦了辆马车,多塞了两枚金币拜托车夫快马加鞭,希洛才刚给重剑上了第一层油,马鞭便已摇摇晃晃地停在了大陆冒险者公会总部的正门。她赶紧收起剑,回头一瞥,才发现里昂正苍白着一张脸,连嘴唇都褪去了血色。
虽然实在不太想看到他现在的这副人类身体,更见不得他这张纯种智人的面孔,但抗拒心并不意味着漠不关心。背道而驰的心情在希洛的胸膛深处打架,犹豫了两秒钟,她终于艰难地从齿缝里挤出了一句:“你还好吗?”
“我挺……啊不对。”他猛得弯下腰去,希洛想起了被风吹断的芦笋,“不太好。我……有点想吐。”
“你晕车了?”
“也许是吧……”
说来惭愧,里昂的脸一垂下去,她心里的那点抗拒心情居然也随之消失了一大半,怜惜之情取而代之,一下子填满了空缺。依然还是犹豫了两秒钟,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里昂的后背。
明明也没用上多大力气,里昂却猛得弹了起来,倏地站直身——看起来更加像是芦笋了。
只是一颗绿油油的芦笋是绝对不会以感激涕零的表情盯着她的,也绝不会紧紧握住她的手,黏糊糊地喊她“希洛”。
希洛一脸冷漠地把手抽了回来,戴上风帽,把脸藏在破布后头。
“走吧。”
“好……”
迈过大门,大陆冒险者公会热热闹闹的氛围一下子涌了过来。
一如既往,宽敞的前厅满是冒险者,有等待着领取新任务的,也有工作在身,正在调试着刚刚领取到的终端机的。更多游荡于此的,是渴望获取冒险者资质或是加入小队的有志者,只要其中之一的愿望能够实现,他们便能自由地驰骋在这片大陆上,尽情地讨伐魔物,探寻地下城的奥秘,或是寻找新土地,为厄斯大陆挥洒勇气。
以前,他也是像这样游荡在公会大厅的呢……
“呐,给你。”
里昂的忆往昔才进行到一半,希洛忽然叫住他,掏出终端机塞进他手里。
“帮我还一下。我就在那里等你。”
她指着大厅里唯一空出来的那条长椅,话还没说完就已经冲过去了,显然是担心这几句话的功夫会让难得的宝座消失无踪。
“啊。好。”
这句应答也理所应当也没能钻进她的耳朵里。
暂且先把终端机揣进了口袋里,里昂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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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人群,来到办事窗口前。前面有一排兽人站着,挡住了视线,他就算是踮起了脚尖,也还是看不清窗口上方贴着的牌子,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如果还是奇美拉就好了——里昂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居然冒出了这种念头。
既然念头都冒出来了,姑且就顺着想下去吧。
想一想以前自己的体型和顶着熊脑袋的乌尔萨斯兽人差不多高,一抬头就能吃到无花果树上的果实,总是很轻巧地就能越过人墙看到远方。
这么看的话,身为奇美拉好像也没那么糟嘛……他居然有点想要变回奇美拉了。
当然了,他是会变回去的——为了希洛。
里昂挤进了写着“综合服务窗口”的队列之中。回头,在人行的间隙之中,还能看到独自坐着的希洛。
她已经摘下了背后的重剑,这柄巨大的武器被她横放在了膝盖上。里昂猜她一定很想继续刚才在马车上没能完成的保养工作,因为她的手指正不安地敲打在剑鞘上,但他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她的心思,都怪风帽盖住了她的面孔,只漏下了几缕银白色的发丝,让她看起来像是生人勿近的孤僻存在。
初次见面的时候……
他忍不住想,希洛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也是这样一幅姿态。
初次见到希洛,离现在说近也不近,说远也算不上太远,恰好一千多天之前,仔细算算也有三年了。地点嘛,就是在冒险者公会的前厅,离他现在站着的这处地面只有几厘米而已。
三年前的里昂还是个非法佣兵,帮着某位富豪从托斯纳群岛偷火龙蛋。窃取行动进行得还算顺利,可还没来得及逃离托斯纳群岛的地界就被暴怒的火龙发现了行踪,冲天的火焰差点把他的尾巴烤成香肠,佣兵小队的成员也硬生生折损了一半。
好不容易回到了本土,火龙蛋却被第三者偷走了。里昂压根连富豪的面都没见上就被原地开除了,报酬当然是可怜巴巴的零。
看着钱袋里所剩无几的几个铜板,他想明白了。他得换个职业。
文职工作显然不行。他十一岁就被魔王变成奇美拉了,自此背井离乡,受教育程度虽然不至于堪忧,但确实没好到哪里去。
要不去兽人的地盘碰碰运气?说不定能遇上什么不错的体力活。可兽人是最厌恶奇美拉的种族了,这都要怪前任国王一拍脑袋非要把奇美拉纳入兽人的范畴中才导致了兽人的逆反心理。
说到底兽人内部也没那么太平。尽管大类都是“兽人”没错,实际上兽人内部也存在着多种多样的不同族群,混血儿也多,简直是滋生歧视的温床。既然还有选择的余地,还是别和兽人牵扯太多比较好。
想来想去,或许只能当个冒险者,或者加入什么勇者小队了吧。他有力量,也有勇气,这两者一定能够为他换来谋生的金币的。
于是,他用最后的几枚铜板买下了前往圣特拉尔的火车票,惴惴不安地踏入了大陆冒险者公会。
于是,他遇到了希洛。
5. 一场相遇
如果让希洛回忆三年前的事情,她大概会说,她已经记不清了。
她一向不擅长记事情,更别说是一千个日夜以前发生过什么了。
但如果询问她“还记得遇见奇美拉的那一天吗?”,她倒是可以和你说点什么了。
把撕掉的日历重新粘回去,粘成整整三本,这样就能来到三年前的那个午后,希洛气冲冲地靠在大陆冒险者公会综合服务窗口的台子前。
她正在和柜台后方不讲理的狼人进行一些友好的探讨。
“凭什么不让我接B级以上的任务,我的实力你们还不清楚吗!”
她抄起重剑往地板上一砸——看吧,有够友好的。
公会前厅的地砖发出了嘎吱嘎吱的轻响,差点就此松动。当事人希洛对此浑然不觉,且就算发现了,也绝对不会将这点尚未变成过错的过错放在心上,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她随即就将护目镜一起丢到了柜台上的原因吧。
“我师从巴泽尔·修,厄斯大陆唯一的狼人族重剑手,你不可能不知道他的鼎鼎大名吧?如果你觉得我完美的作战履历还不够的话,我这儿有师傅的推荐信。”她从口袋里掏出月桂香味的信笺,气呼呼地拍在桌上,“这足够证明我是有能力接下B级委托任务的冒险者——就算把A级任务交给我也完全没问题!”
狼人接待员点着脑袋,却完全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依旧秉持着同样的说辞:“独身的冒险者只能处理C级及以下难度的委托。如果您想要挑战更高难度的任务,请加入或创建一个冒险者小队。这是大陆冒险者公会一直以来的规定。”
“我就是受不了你们这种莫名其妙的规定!除了阻拦真正有实力的人之外,这条规定有什么用?”
狼人接待员一点也不恼,可能是早就被这份工作揉搓得圆滑了,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希洛的满腹怨念。
“近几年的行动调查报告证明,在高难度的任务中,以小队形式行动的成功率远高于冒险者单打独斗。公会也是考虑到了诸位冒险者的人身安全,所以才制定了‘A级、B级委托仅可由冒险者小队接受’的规则。请您见谅。”
狼人接待员的态度实在是太好了,希洛还是一肚子的火,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发泄才好,又不想再捶打桌子了——反正痛的也是自己,太亏了——于是也就只能愤愤地嘀咕了一句:“……死板!”
“请你见谅。”
“所以我非得找个魔法师或者盾卫和我一起冒险不可了?”
“冒险者小队对于冒险者的职业并没有那么严格的规定,您完全可以与和您一样的重剑手搭档。”
“两个重剑手怎么可能一起战斗,多怪啊!”
希洛忍不住抱怨,不过这回狼人接待员就没有搭腔了,八成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于是希洛也没话说了,在窗口前不甘心地站了一会儿,只好转身走了,甩到半空的重剑差点砸中排在后头的高个子。她叽咕着说了一句“抱歉”,低着头正准备走,却不小心踩到了对方拖地的长袍——更不巧的是,对方正在迈步往前走。
尴尬的“嘶啦”声倒是没有听到,不过这件像是用破布做成的袍子倒是不意外地瞬间就被扯直了,戴在头上的风帽也随之绷紧,勒得他的脑袋扁了一半,肩膀也从松垮的领口处露了出来。他吓得立刻缩起了身子,抱着手臂的尴尬模样简直像是被踩住裙摆的少女。
希洛匆忙收回脚,不经意抬头,看到了风帽下的狮子脑袋。
兽人吗?……不对。
“你。”
希洛拽住他的手。
“你是什么种族的?”
风帽下的狮子耳朵很明显地抖了抖,连胡须都在哆嗦。
战战兢兢地,他抬起一只毛茸茸的熊爪子,指了指自己。
“你问我啊?”
“不然我在问谁?”
希洛在用一种看笨蛋的表情看他,当然她并不是故意的,但对方已经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在作祟。
“我嘛,我啊。我——”他更不自然地搓了搓头顶上的金色鬃毛,“我是人……兽人,莱欧族的兽人。不信你就看你看我的狮子脑袋!”
“我不信。”
对面一下子哑口无言了。
并没有发现气氛有点变化的希洛继续说了下去:“你的手明明是熊爪。”
“什——”他飞快地把手藏到背后,“因为我同时还是乌尔瑟斯的混血,所以长了一双熊爪子。”
她用鞋尖踢了踢他垂在地上的长袍下摆:“那你这双羊的腿怎么解释?”
狮子脸一下子被吓白了,把袍子搂得更紧:“你看见了?”
希洛摘下左眼眶里的黑色义眼,用衣袖擦了擦:“看见了啊,看得可清楚了。你是……”
话还未说完,狮子脑袋已经狂奔而去,从一个又一个冒险者中间钻过去,留下了一路的抱怨。仓皇的脚步让他的袍子飞了起来——果然,底下藏了一双山羊的蹄子。
快点,快点……果然不该来的!
里昂汗流浃背,浑身上下都蒙着一层热气,还有无比鲜明的后悔感在作祟。
还以为能够用“混血兽人”的说辞蒙混过去的,没想到遇到的第一个冒险者都骗不过去。既然如此,想要糊弄过整个公会,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想想也是,想他这样的奇美拉,怎么可能当上正经的冒险者呢,也一定不会有人相信他是遭受诅咒才变成现下这副模样的。
果然还是继续做点见不得光的工作吧,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你别跑啊。”
从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里昂瞬间顿住了脚步。
好在他没有继续迈步。如果他继续往前跑,那么他破旧的袍子一定会被撕烂的——他的衣摆钉被重剑钉在了地上,把他丢进了寸步难行的境地之中。
小心翼翼地回头看,出现在眼前的这副面孔也还算熟悉,就是刚才和他说话的、长了一双异色瞳的、脸其实还挺好看的、但是说话说到一半居然把眼睛摘下来了真是吓死人了,的冒险者。
“你是奇美拉,对吧?”
她丢出最终结论。
现在里昂躲无可躲了,却还是忍不住想要缩起身子,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减小一点、再小一点。
“对……”
“你想当冒险者。”
“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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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之外的询问?“姑且,是的。”
“姑且是什么意思?”
“总觉得没办法如愿以偿的意思。”
“哦。明白了。”
重剑被抽了出来,但里昂还是定在原地,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只能偷瞄着她用手细心地拂过剑尖,显然是担心宝贵的武器会被泥地上的小石子弄坏。
“在变成奇美拉之前,你的种族是?”
“人类。”里昂如实回答,“我是智人。”
她抬了抬眼皮:“人?”
“嗯。”
“看起来完全不像。”
“我被魔王诅咒了。”
“哦。”
她好像不太关心。
“你多大了?”
又是新的问题。
里昂觉得自己很像是遭遇了一场警察的临时盘问,但也只能保持诚实。
“十八岁。”
“我叫希洛——就是希洛,没有姓氏。我比你大一点,刚好二十。以后你就称呼我为‘希洛大人’吧——你要不愿意这么喊也没事。”
“哦……啊?”
希洛收起重剑:“别‘啊’了。我们该走了。”
“走……走去哪儿?”
“当然是回公会。”她以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说,“我需要一个人和我一起组成小队。我很厉害,你别担心。”
里昂还是有些后知后觉的。其实他听明白了,只是有点不敢相信,又忍不住指了指自己:“你说,我吗?”
“除了你还能是谁,我没有在和别人说话吧?”
希洛笑了。这是里昂第一次看到的她的笑容。
在往后的日子里,里昂会知道,希洛并不常笑。而她说得确实没错,她真的很厉害。
那之后的三年,他们完成了一桩又一桩艰难的委托,驱逐了魔化的生物,最终甚至将蹂.躏大陆的魔王也拽下了他的宝座。几乎所有人都知晓冒险者希洛,也知道她身边跟着一只奇美拉,谁也不会再向他投来太多鄙夷的目光。一切似乎都棒极了,然后……
再然后,就是现在了。
自从杀死了魔王之后,希洛就再也没有笑过了。虽然不太情愿承认,但这显然和自己有点关系——或者是全都该怪他。
果然还是快点变回奇美拉比较好啊——
里昂搓搓手,灵巧的十指尚未回暖。他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心中一定在不经意之间浮现起了微妙的情绪,但他决定甩甩脑袋,不要进行任何深入的思考。
希洛才是最重要的。
在不被在乎的过去,只有希洛平等地注视他。他必须要满足希洛的期待才行。
下定了决心,里昂便收回了目光,回头寻找起希洛的身影。
看她刚才佝偻着身坐着的样子,总像是要睡着了。说不定她现在当真开始打盹了呢。偷看她睡觉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冒险者来来去去,盖住了有限的视线。长椅上空空荡荡,希洛已经不在那儿了。她站在侧门旁,和一个莱欧兽人说话,说着说着忽然眯了眯眼,嘴角也随之翘了起来。
啊,希洛又笑了。真好……
……不对!
6. 大危机!
希洛笑了?
希洛笑了。
希洛笑了!
里昂的脑袋一下子炸开了,竖起的头发绝对在一秒钟之内把他变回了奇美拉时期的狮子模样——如果真是这样,希洛一定会很高兴吧。这或许就能证明为什么她会笑得那么高兴了。
但问题是,现在希洛看着的根本不是他,而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莱欧兽人,且还在对着他那只又大又蠢一看就不中用的狮子脑袋扬起嘴角,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
几乎是脑子一热,里昂几乎都要冲过去了——要不是被队列之间的栏杆隔断着,他真的要迈开步子了!
也是稍微被这么拦了一下,他满脑子的热血稍稍回落了一点,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的充血双眼也总算能够好好看清眼前的一切了,于是希洛的笑意显得更加清晰,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为了礼貌而硬挤出来的笑容,而绝对是发自内心的微笑无疑。
至于那个把希洛逗笑了的家伙,里昂也认出他来了,正是不久之前与他们一起合作围剿魔王的冒险者小队之一的队长,名字叫什么里昂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但也是多亏了他在前线阻拦住了一大波的魔王军,自己和希洛才能务必顺利地突入魔王城——既然这样的话,就暂且先把刚才暗自在心里骂的那句“又大又蠢一看就不中用的狮子脑袋”收回去吧。
气恼的心情姑且算是减了半,可不意味着他的郁闷这就消失了。
说实话,里昂也不想表现得像是个阴暗的偷窥者,可是每每回头看去,希洛都笑得那么开心,都不知道他们是在聊什么。他试着动动耳朵,贴在脑袋两边的小耳朵实在不灵光,根本动不了半点,也没办法捕捉到数十米开外的声音。
如果还是奇美拉的话,他绝对能够听到希洛和狮子脑袋在说什么了!
里昂懊恼起来,又开始后悔自己变回人类这件事了。
懊恼归懊恼,木已成舟,比起自怨自艾,还不如想办法克服困难呢。
这么想着的里昂侧过身子,一点一点往希洛的方向探身。耳朵似乎接收到了更多的噪音,可惜其中并没有熟悉的希洛的声音。于是他又后退了一点点,再退一点,脑袋“咚”一下撞到了什么东西,一抬头,对上了排在后方的半人马冒险者不爽的目光——他的脑袋顶到半人马的喉结上了。
“有点冒犯了吧,兄弟?”
半人马从鼻子里喷出一口热气,直打在里昂脸上,带着一股好浓郁的青草气味,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了盖鲁斯特平原。
都被这么说了,可不能再不识相地停在原地了。里昂尬笑了两声,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后退,一不小心又踩到了前方矮人的脚,被痛骂了一句“就算我个子小也不能看见我呀!”,害得他又是好一阵鞠躬道歉。
一连串的丢脸事件让里昂怎么也不敢轻举妄动了。虽然真的很想再偷偷观察一下希洛的情况,但他还是努力忍耐住了这份冲动——主要还是因为有一队冒险者好死不死站在了希洛旁边,完美盖住了他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到了,只好无奈罢休了。
罢休归罢休,希洛的笑脸果然还是在脑海中盘旋不停。
惦记着希洛的事情,接下来的时间究竟是怎么度过的,里昂完全没有概念。他似乎迷迷糊糊地归还了终端机,迷迷糊糊地走进照相室拍了新的肖像,“个人信息更迭证明”飞也似的来到了他的手中,然后该办的事情就办完了。他呆愣楞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冲向门口,撞翻了两位精灵和三个人类,在一连串“你没长眼睛吗”的亲切问候中终于来到了希洛身边。
“呼——呼——”跑得太急了,他忍不住大喘气,视线紧张地左右乱瞟,“咦,那个谁呢?”
“你说凯尔吗?”
“啊,对对对。”总算想起狮子脑袋的名字了。
希洛挠了挠耳朵:“回家陪孩子玩去了。”
“他成家了啊?”
“嗯。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哦——”好像能放心一点了?不过里昂还是惴惴不安的,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你们刚才说什么了?”
“他说冒险者公会的会长想要邀请我们参加明晚的晚宴。我说我不去。你也不想去吧?”
“我啊?我是无所谓啦。然后你们还说了点别的什么吗?”
“然后?”
希洛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怎么看像是要笑出来了的模样,简直给了里昂当头一棒。
不妙,大不妙!
他都想捂住耳朵了,可又确实好奇,背道而驰的两种情绪拉扯得他难受,好在他最后还是罢休了——意思是,他很颓废地耷拉着肩膀,以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等待着希洛的话语。
好在希洛对他的这番颓态丝毫不觉,毕竟她一看到里昂就自觉地移开目光了(所以这到底有什么好的啊!里昂痛苦地在心里大喊)。她歪过脑袋,挠了挠后脑勺,说:“凯尔告诉我,他的小女儿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尾巴其实长在自己的身上,总是动不动就追着自己的尾巴跑,然后摔倒,太好笑了。你以前不也这样吗?”
“说得也是……”
里昂扯了扯嘴角,虽然觉得有点尴尬,不过也总算是能够跟着希洛一起笑起来了。
原来她的笑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他的吃醋毫无意义。
但希洛在和凯尔说话的时候,却是可以好好地注视他的双眼的,与面对自己时完全不一样。这一点理所应当,毕竟希洛都说了,她不喜欢人类,只喜欢奇美拉时期毛茸茸的他。
距离变回奇美拉还遥遥无期,难道在此之前的日子里,她都要避开自己的目光吗?这也太……
这对自己来说残忍,对于希洛而言也一定很难熬吧。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解决这个问题呢——他正在思考。
隔天,从早晨开始,就有人来请希洛前去参加会长的晚宴了,可惜全都被她一一回绝,理由用的当然是明天还要参加授勋典礼,今日必须好好休息。
充满无聊社交的场合,她不喜欢,而且一定会遇到大量的人类,她可应付不过来。
如果要希洛说真心话,那她一定会坦白说,连国王主持的授勋典礼她都不愿意踏入。但在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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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情愿在国王面前显得太过渺小了,不足挂齿,当然也说不出口。
在酒店套间一觉睡到下午,剩余的整个午后的时间全都被她耗在了重剑保养上。抽空给师傅巴泽尔写信问好,想起很久都没有回到岛上了,眼睛便又开始痛起来。她摘下义眼,随便丢在桌子上,纯黑色的瞳仁轱辘轱辘转了几圈,恰好在桌边缘停下了,没有掉落在地,倒是万幸。
贴上邮票,把信件丢在门口的小桌子上,明天酒店的服务员就会帮忙寄出的。还没想好晚上该去看什么,她便慢吞吞地在房间里踱步,一点一点磨蹭着走到软椅上。
都说圣特拉尔的歌剧最有名,但她听不懂那些婉转的唱腔。或许也可以去酒馆里和人玩牌,可她担心别人一下子就认出了她是谁,尊敬心远远大于玩闹心,这样一来,打牌可就没意思了。
除此之外,还能做点什么呢?想不好。
希洛倒在软椅上,把椅背压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要是没杀死魔王就好了,她又冒出了这种念头。
如果魔王没有死,她就不会一战成名,也没必要来圣特拉尔,更不会受到人们的簇拥,做什么都不自在。
如果魔王没有死,里昂也就不会变成那副样子了……
希洛想念里昂毛茸茸的狮子脑袋,有时候在晴日的平原走上一整天,他的鬃毛就会散发出阳光与青草的味道。他笨拙的熊爪总是抓不住刀叉,所以总是把勺子卡在爪子的缝隙之间。
更好玩的是,他的另一只虎爪捏起来和熊爪的手感完全不同,用力挤一下肉垫,利爪就会张开来,太好玩了。
现在,这双手已然变成了灵活的十指。他变成了她最讨厌的模样。
或许不一样呢?尽管也是人类,但他和那座小岛上的扭曲而罪恶的怪物一定不同,不是吗?她那么了解里昂,知道他的勇敢与细心,也看到过他特有的年轻人的天真和愚蠢。被困在奇美拉身体里的他和现在的他是完全相同的,尽管如此,她还是……
……她会不会,对里昂太过严厉了?
这念头让希洛莫名惴惴不安。真该庆幸现下不是深夜,否则她一定会辗转反侧吧。光是此刻,她的内心就已经有够不安的了。
忽然响起的叩门声更是让她的罪恶感爬上新的台阶。她倏地坐起来,下意识丢出一句:“我说了,我不去晚宴!”
“我知道你不去。”熟悉的声音。
是里昂站在门外。
希洛更觉得不自在,抓起桌上的义眼擦了好几下,才塞进空荡荡的眼眶里,聚焦失调了几秒才恢复正常。
“你要是想去晚宴的话,就自己去吧。”她说,“我不打算去。”
“我也不想去。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
“唔——”门外的里昂一定挠了挠脑袋,“总之,你先开门,好不好?”
其实希洛有点不情愿,可他都这么说了,而且她刚刚还在反省自己的态度,这么看来,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很无奈的,她打开了门。
并且看到了“精灵”里昂。
7. 非人生物的扮演方式
“精灵”里昂站在眼前,很笨拙地笑了笑,朝希洛一耸肩,对她说了句“嗨”。
之所以说是“精灵”而不是精灵,这个问题当然要问一问当事人里昂了。
这也就意味着,他戴上了一对尺寸不太合适、以至于只能歪歪斜斜地挂在耳廓上的尖耳朵,又在鼻子上贴了根黏土做的假鼻尖。不止如此,他还戴上了一顶长及胸口的假发,只是当事人似乎并未发现自己□□的金发已在悄然之间穿透了发网,像春日小草那样顽固地从长长的假发之间钻出来了。
估计是自己也知道这副模样很怪,又或者是太久没有被希洛这么盯着了,里昂难免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脸红着,却没有低下头,只是挠着后脑勺的动作怎么看都透着不自在。
“怎……怎么样?”他好似满怀期待的,“我现在是不是还挺像精灵的?”
“呃——”
希洛的眼睛上下一挑,飞快地就把里昂的这副模样全都收入眼底了,当下只觉得气短,赶忙大喘了几口气,可过分充盈的氧气又把大脑灌得轻飘飘,更让她觉得好不自在。
“你,呃,在干什么?”她都没眼多看里昂这副怪样子了,痛苦地移开了目光,“我们又不是要去参加狂欢节。”
“哦,我明白了!”
希洛揉揉太阳穴,总感觉脑袋更疼了:“等等,你明白什么了?”
里昂不说话,但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希洛,你转过身去。”
“啊?”
“先别‘啊’了,你快转身吧。”里昂往她脸上扇风,“待会儿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你有点莫名其妙的。”
“放心,就算我真的莫名其妙,那也一定是好的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还分“好的莫名其妙”和“坏的莫名其妙”吗?
在希洛看来,只要是未知的,十之八九都是坏事。可里昂说得信誓旦旦,不遵从他的请求貌似有点不礼貌。
况且希洛也是真的一点都不想看他这副蹩脚的精灵装扮了,能有这个机会从尴尬感中逃离,她应该赶紧抓住才对。
磨蹭着转过身去,希洛无奈地转过身去,能听到背后窸窸窣窣的细小响声,还伴随着偶尔几声“哎哟”。不多久,里昂拍拍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一颗蹩脚的狮子脑袋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比蹩脚的精灵装扮还有更加蹩脚,套在里昂脑袋上的这个狮子头就是个做工粗糙的针织头套,鬃毛上围了一圈扎手的麦穗,眼睛部分只缝了两颗黑色纽扣,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子用来扮演莱欧兽人时才会用到的道具,也难怪每一根毛线都被里昂的成年人大脑袋撑开了,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针织布料下方高耸的眉骨和鼻梁。他呼哧呼哧地艰难喘气,不知道被这个小小的狮子头套勒得多难受呢。
“看,希洛!”他激动地攥紧了拳头,“这下我(姑且)变回奇美拉的模样啦!”
希洛一言不发,默默后退了两步。
“哎哎哎,别走别走别走!”里昂急得伸手要去拉她,“你别走嘛……你是觉得我这样很怪吗?”
“原来你自己知道啊?”
“可这是我在中城区的杂货店买到的最真的狮子头道具了!……虽然尺寸是小了一点啦。”
对于他今天的行动方针,希洛实在是很难评价。这大概就是她久久地沉默不语的原因。始作俑者里昂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缀了一圈的麦芒也随之啪嗒啪嗒响个不停,更让人想起来再晴日的平原度过的日子。
说不好是心软了还是怎么的,在充满呼哧呼哧声的沉默中,希洛问了一句“为什么”。
“我们又不是要去参加狂欢节。”她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所以你没必要打扮成奇怪的样子。”
“不是狂欢节不狂欢节的问题……”里昂的脑袋几乎要垂到地上去了,“我是想打扮成这样给你看的。”
“我更没让你这么做。”
“我知道。可是……”
里昂扒拉着头套上的那两颗纽扣,只从毛线针织的空隙中看希洛。
“可是,从我变回人类之后,你就再也没有好好地看过我了。你会看着精灵的眼睛说话,也会被莱欧族的兽人逗笑,可却很久都没有注视我了。我知道你讨厌人类,所以我想啊,要是我看起来不像个人类了,你是不是就愿意看着我了。”
他不安地拨弄着纽扣。
“你觉得我的扮相还可以吗,希洛?”
从针织间隙看到的希洛小小的,被毛线的质地遮盖得毛茸茸的,以至于一张板正的面孔也变得柔和了很多。她并没有说什么,里昂几乎以为她什么都不会说了,她却忽然伸出手来,宽大的手掌直朝他的脑袋而来。
不好,要挨打了!
里昂的大脑拉响警报,随即才派发“往后躲避”的指令。不过大脑的发号施令实在慢了一点,而希洛一向是行动迅速的,她猛地伸手过来,抓住头套下缘猛地一掀。
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消失了,里昂那张被过紧的毛线勒得通红发胀的脸也露了出来,被风一吹,看起来好像更红一点了。于是他也看到了希洛不高兴的表情,她的嘴角都耷拉下去了。
“……你是傻子吧?”
并且挨骂了。
里昂笑着挠挠头,一点也没觉得生气,更加没有沮丧。
还能挨希洛的骂,这可是好事一桩。只要不是被她漠不关心,这就足够了。
啪——头套被丢到了地上。里昂看到了希洛的手颤抖着,像是在抵抗着一股巨大的力量,极其艰难地才抬了起来,却只是轻轻地落在他的头顶上,像是揉小猫脑袋那样揉了揉。
“我讨厌人类,你知道的。所以我讨厌你现在的姿态。但是里昂,我不讨厌你。”
她的视线不安稳地战栗着,没有落在他的指尖或是脸上,似乎只是在不安地寻找一个落点。
“我会看着你的,你需要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
有什么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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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的理由呢?
要不是此刻还站在希洛的面前,他一定已经跳起来了,但如此丢脸的模样怎么能让希洛看到呢,所以他按捺住了这颗过分激动的心,只小幅度地点了点脑袋,仿佛他一向就是这般冷静的性格。
至于希洛嘛,她依然还在寻找着视线的落点。她想自己至少应该礼貌地把视线放在里昂的身上,尤其实在给出了刚才那番发言之后,但这件事做起来果然还是有点艰难,她只能注视着自己的手指,莫名觉得自己的十指也像是大王乌贼那么恶心。
忽然,又一只大王乌贼缠上来了——也就是说,里昂握住了她的手。
和奇美拉时期一样,他的手热乎乎的,只是没有那么厚实了。希洛想要抽回手,但一想到自己刚刚说过的话,莫名觉得自己失去了继续厌恶下去的立场,所以她的指尖只是颤了颤,依旧停在原地。
“谢谢你,希洛。”
不知道为什么,里昂要向她道谢。
“现在,我可不可以吻一吻你的手背表示感谢?”
好傻的请求。她想。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口。
她只是抬起了手,任由里昂将热切的双唇贴上去——很奇怪的感觉,但没那么讨厌。
毕恭毕敬地献上这一吻,里昂就飘飘然地回去了,天才刚黑久送上了“晚安”的祝福,真不知道接下来的一整晚他要怎么度过。
不过嘛,时间总是会把人甩在身后的。崭新的一日清晨和崭新的骑士服一起到来,提醒着今天就是授勋日的事实。
套上紧绷且过分端正的衬衫,把马甲扣紧,套上长靴与绑带,零碎的装饰小物全部别上,最后系紧披风,大抵就算是收工了。照理还要带上佩剑,但希洛并不喜欢那纤细且华而不实的金色长剑,干脆把重剑背在身后,好在也没人对她指手画脚的。
“我想国王也不会说什么的,毕竟你可是击杀了魔王的大功臣。”
穿着同款骑士服的里昂向她微微颔首。
“早安,希洛。”
希洛下意识想要躲开目光。依然是昨天的发言起了作用,她强迫着自己向里昂投去目光,说了句“早上好”。
他的眼睛和以前一样,都是金色的。
很迟地现在才发现了这一点。
收回目光时,发现里昂在笑。问他怎么了,也只是指了指她的领子,好不神秘。希洛低头看了看,明明她的衣领平整妥帖,看起来一切都好。
“是后面啦,衬衫的领子钻出来了。我帮你整理一下?”
“哦……”难怪看不见了,这么想着的希洛转身背对着他,“拜托你了。”
其实,只要照照镜子,就能很轻松地发现这点小失误了,但里昂知道希洛从不照镜子。
正如他昨日所瞥见到的,她用外套盖住了套间里的每一面镜子,一如既往。
于是,他忍不住开始想——他第一次这么想。
他在想,希洛,你是否像厌恶每个人类那样,深深地厌弃着自己呢?
8. 授勋
王子酒店位于圣特拉尔的闹市区,离王城却有点距离,和王城中心的城堡尖顶之间的距离更是遥远。到了楼下就有国王的车马前来接希洛和里昂前去觐见,如此宽敞的四轮马车倒是很少有机会享受,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一上车希洛就躺下来了,而里昂还是坐得端正,总不自觉地去摸额头,明明他的脑袋上半滴汗水都没冒出来。
“干什么?”希洛不太高兴地撇撇嘴,“你在紧张吗?”
不愧是希洛,只是简单地瞟了他一眼,居然就能轻易地看出了他的心情。里昂就此失去了嘴硬一下的权利,下意识想要说出的“我可没有!”的虚假辩解也灰溜溜地吞回了肚子里,转为一声叹息。
“是的。”他坦白了,“我紧张。”
希洛伸了个懒腰,把两条腿叠在一起:“有什么好紧张的?”
“这可是我第一次见到国王殿下!”
“啊?”
希洛蹙了蹙眉,有点搞不懂他。
“每年五月在圣特拉尔举行的胜利游行,国王都会出现在花车的最前面,你没参加过吗?”
“没有。”里昂甩甩脑袋,“往年的五月,我们不都在处理公会的委托吗?再之前,我从没来过圣特拉尔。”
“哦……也是。”
差点忘记了,每年五月是魔物和魔王军最闹腾的时候,她和里昂几乎一刻不停地进行着剿灭委托,根本没空来圣特拉尔。
希洛挠挠头,把额前的碎发捋到脑后——不过还是有几根发丝落到了额前。里昂没见过国王倒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她也没和国王正经地面对面过,可他这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看得她有点烦躁,看来还是得想办法缓解一下里昂没必要的紧张才好。
她坐起来:“具体让你紧张的事什么?”
“唔——”里昂摸摸下巴,很正经地思考起来,“大概是,对国王的全然无知?我连殿下是什么种族都不知道。”
“是矮人。”
“啊。好!”他瞬间觉得心情平和了好多,“没想到居然是矮人在统治着厄斯大陆,想来可真神奇!”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
希洛又躺回去了——也不知道她这又起来又躺下的交替性状态是出于什么心态。
“说是一国之王,实际上国王的统治范围只在圣特拉尔和周边城镇,再远一些的地方大多都是单一族群的聚集地,他们会有自己的一套统治准则,国王的手可伸不进去。”
“说得也是……在外冒险的时候,确实很少听到国王的名号。”
“更远一点无人居住的地方,比如托斯纳群岛,就更没人管了——当然了,那里全是红龙,也没人敢靠近。”
“托斯纳群岛的红龙……”
里昂哆嗦了一下,不可避免地又想起来佣兵时期的不美好回忆,顺势扯开了话题。
“你知道得真多。这都是大陆的历史书上会教的内容吗?”
“不知道。”她甩甩手,“这是师傅告诉我的。”
“重剑手修大人?”
“嗯。他会这么了解,大概是因为几百年前,有一任国王是他们狼人。”
“国王并不一直是矮人吗?”
“国王是国民选出来的嘛。狼人国王因为每月满月的时候就会失去理智,最后主动让出了宝座,接替的家伙是个精灵。”希洛掰着手指头跟他说,“精灵在国王的位置上坐了一百多年,坐得大脑都麻木了,对什么事都不上心,所以被圣特拉尔的民众勒令下台。然后就是现在的矮人国王了。”
“这样啊……”
大陆的五大智慧种,有三类都当过国王了。里昂理所应当地开始想,历史上到底有没有出现过人类或是巨人国王。考虑到巨人常常避世,大概率是不会在圣特拉尔抛头露面的。于是问了希洛关于人类国王的事,但她只是耸耸肩膀,说了句“大概吧”。
“意思是‘大概没有吧’,还是‘大概有过吧’?”
“不知道。”给出这番论调的希洛自己都给不出一个准确的解答,“就算是有过,只要听到‘人类’两个字,我的大脑就会自动屏蔽掉相关内容。”
“说得也是。”
实在不能奢求讨厌人类的希洛知晓关于人类的历史嘛。
零零散散说了许多,马车的行进速度也放缓了,交通不便似的一段一段地慢悠悠前进着。希洛坐起来——这回她可不会再躺下了——挑起帘子,王城的灰白色砖块堆叠着出现在眼中,卫兵的长枪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马上就到了。”她说。
要感谢希洛刚才的那番解说,里昂确实没有那么害怕了。
下了车,由面生的大臣(连对方的职务都说不出来,太罪恶了)领着进来城堡,在授勋典礼开始之前先请他们在一旁的小客厅歇息。
说是小客厅,但此处偏厅绝对算不上狭小,宽敞得简直能同宴会厅相媲美。
在矮人国王上任的那一年,古旧的城堡进行了一次大翻修,依着矮人族一向超凡的审美水准与动手能力,在褪色的穹顶上重新绘制了精彩绝伦的湿壁画,又挂起了羊毛织成的挂毯画,拱门上滚了一圈金边,就连摆在小客厅的扶手椅也精致得不像话,看着好不华丽。
城堡里的一切全都很好,唯一一点小小的缺陷,大概是这把扶手椅有点太小了。
“矮人工匠做出来的东西,尺寸总难免要小一点。”希洛不太舒服地松动着卡进扶手椅里的双腿,“他们老是忘记别的人种个子比矮人高多了。”
里昂胆战心惊地四下望了望:“这话要是被国王听到了,会不会不太好?”
“听到就听到了,矮人自己又不是心里没数。”希洛艰难地把左腿从椅子里拔出来,“再说了,国王还没来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里昂第无数次感慨希洛的胆量。
他们来的早了些,是最先造访城堡的冒险者。不过,只要稍稍等上一会儿,面熟的其他勇者小队也会陆续抵达。
击杀魔王不是一人之功,多亏了众人的力量才能真正将那位侵占魔力源泉的暴君归于沉寂,大家都值得享有这份荣誉。
于是见到了昨天才刚刚见面的凯尔,想想那时候他把希洛逗得那么开心,里昂还是觉得很郁闷,忍不住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看他那毛茸茸肥硕的大屁股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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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不进小小的扶手椅,居然只能坐在扶手上,忍不住笑出了声,为此还被希洛瞥了一眼。
“你在笑什么?”甚至被质问了。
在“找个借口”与“坦诚以待”之间,里昂摇摆不定,犹犹豫豫选了后者,强忍着笑意说完,希洛板正的面孔依然没有半点变化。
“好笑吗?”这不是反问,而是一句很正经的询问。
“呃——”里昂往旁边一瞟,看着局促地坐在扶手上的凯尔,嘴角又要翘起来了,“我觉得……挺好笑的?”
“你真怪。”
哎呀,被打上不好的评价了。
如果是被别人这么说,那里昂多少是要有点不服气的。可为他贴上“真怪”标签的人是希洛——而且还是在一天之前都不怎么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今天却很努力地在进行着沟通的那个希洛。他只觉得大受感动,欢快地点着脑袋接受了怪人的称号。
又在小客厅稍坐了一会儿,授勋典礼开始了。他们被带到镶着彩窗的礼堂,聆听了国王的赞赏。伏低身子,国王会在他们衣襟处别上八芒星形的嘉德勋章,又被授予了骑士封号。里昂期待之中的爵位并未到来,不过他本来就不对爵位有过多的憧憬。冒险者被爵位和封地禁锢一生,这种事才是真正的悲哀。他只想要继续和希洛在这片大陆冒险。
想到了她,便忍不住看她。里昂知道自己应该心无旁骛的,可还是偷偷侧目,偷瞄身旁的希洛,看她将后背躬得很低,亲吻着国王的戒指,垂散的短发几乎盖住侧脸,彩窗投下的影子落在她微微上翘的鼻尖上,仿佛她是被这抹色彩偏爱的宠儿。
授勋典礼比想象中更加冗长,但到了结束的那一刻,倒也显得短暂了。同国王一起享用了午宴,听他说起最近猖獗的海盗,配合地给出一点适当的反应,但依然觉得不自在。
午后依然留在城堡里,宫廷画师会为他们绘制一副油画肖像,于是整个下午的时间都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软榻上,连表情都不许有半点变化。听说这副肖像以后会被挂到大陆公会的前厅,想想以后去公会都要遇上画中的自己,总觉得有点尴尬。
但至少,今天的麻烦时间已经全部应付完了。里昂压抑着伸懒腰的冲动,在正门口寻找着来时的马车,希洛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看也不看地迈过大门,不知道要往哪里走。
“当然是往王子酒店走。”她说,“都坐一个下午了,我不乐意再坐马车了。”
希洛披上雨衣——刚刚问侍卫借来的——盖住骑士服和闪亮亮的嘉德勋章,又戴上护目镜,于是显眼的异色瞳也被遮住了。她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如此一来走到街上就谁也认不出她了。
“你就先坐马车回去吧。”她冲里昂摆摆手。
“哦……等一等。”
里昂一只脚都踏上马车了,急匆匆地收了回来,小跑着来到她身边。
“我和你一起走回去吧,可以吗?”
希洛抬了抬眼皮。透过茶色镜片,里昂笑眯眯的脸没有减去半分期待的光芒,所以她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将雨衣拢紧了些。
“想来就来吧。”她已然迈步前行,“我不介意。”
9. 热闹待遇
在晴日的午后,披着雨衣戴着护目镜背了把重剑的人走在繁闹的街头,这件事算得上稀奇。但这里是圣特拉尔,多稀奇的事情也不会那么奇怪,或许会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也仅仅只是瞄了一眼便被这寡淡的色彩同化,彻底失去了兴趣。
相比之下,显然是走在雨衣身边的那位穿着崭新骑士服的人类更加引人瞩目一些。
才走了两条街,里昂就受到了奇美拉时期都少有的关注,总有人好奇地凑上来打听他的名字,问他是不是此次击杀了魔王的冒险者之一,对着他的勋章议论纷纷,鲜花(稍稍有点枯萎)和赞美(来得有点太晚)也一起涌上来,挤得里昂寸步难行。
现在他总算知道希洛为什么要穿上不合时宜的雨衣了。要是能有机会将时钟上的分针往回拨个几度,他也绝对会问宫廷护卫要上一件宽大外套的。
寸步难行的他与耷拉着脑袋光顾着往前走的希洛,理所应当地被拉开了好长的一段距离,簇拥的人群里满是个头高大的兽人,把里昂有限的视线压缩得更加渺小。他艰难地用肩膀顶开一条缝隙,赶紧钻了进去,踮起脚寻找着希洛的身影,视线在街上扫了三个来回才终于看到了她。
还以为希洛会轻而易举地将他丢在身后,或者是根本就没有发现他早已落在身后的这个事实,没想到里昂的担忧一条都没有成真。
她就靠在灯柱旁,抱着手臂,看起来应当很不耐烦、却还是相当耐心地等他过来。里昂鼻子一酸,感动到恨不得狂奔到希洛的身边才好,可惜人潮依旧汹涌,差点又把人淹没了。
从外围欣赏这片“盛景”,看起来就像是每年秋末塔里湖捕鱼的场面,被渔网笼住的梭鲈和狗鱼团在一起打转,尾巴拍打着脊背,磨掉一层鳞片。
不管怎么想,反正希洛是不愿意靠近人潮中心的,所以她才等在外头,只是不知道里昂什么时候才能走出来,她等得也有些无趣了。
干脆丢下他,自己先走吧?别怪她没良心,而是这条街上开了好几家魔法小铺,每一家看起来都像是有着经验老道的魔法师坐镇。
希洛一点都没有忘记自己来圣特拉尔的目的。
授勋典礼已经结束,她得开始忙活起最重要的事情才对。既然如此,里昂一点也能理解她先行一步的用意吧?
只花了几秒钟时间,希洛就拿定了主意,不过还是在原地又等了五分钟才慢悠悠地站直了身子。忽得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鲜明的五指形状瞬间让她意识到不对劲,攥住手腕就准备把这人丢到地上,要不是吃痛声听起来那么熟悉,她绝对已经将想法付诸实际了。
“别丢别丢!”罩着一层破旧披风的怪人摘下帽子,露出被狮子头套勒得紧紧的脑袋,“是我啦!”
希洛收回手,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嫌弃的目光:“你就这么喜欢这个狮子头套吗,里昂?还有这件披风是怎么回事?”
“穿着骑士服实在是太显眼了,我刚躲进小酒馆里向一个吟游诗人买了他的披风,顺道在隔壁店里买了头套,从后门溜出来绕了一大圈才找到你的!”
“挺辛苦的?”
“那可不是!”
希洛难得的有点想笑,不过只是扯了扯嘴角。
能自由行动就是好事一桩。她向里昂招招手,这就开始探索这条街上的魔法小铺了。
“要找一个能把我变回奇美拉的魔法师,对吧?”
“是先找到一个混血魔法师。”希洛纠正他,“然后再考虑奇美拉的事情。”
“哦——好好好。”
先后关系理得还挺清楚呢。
里昂自知在这件事情上插不上嘴,也没必要插嘴,于是乖乖点头,跟在希洛身后,走进了街对面的魔法店。
才刚推开店门,眼前的雨衣忽然猛得晃动了一下,直冲到里昂背后,还来不及回头细看,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顶他的后背,原来是希洛的手肘。
“欢迎光临!”柜台后方的人类店员小姐正在向他问好。
于是里昂瞬间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希洛又开始躲避与人类的社交场合了。
换句话说,勇者希洛变成了不太勇敢的缩头乌龟。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里昂自然而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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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担起了挡箭牌的职责,一点一点朝店员小姐挪动过去,脚步放缓放慢,以便确保自己的身形能够盖住背后的希洛。
过去还是奇美拉的时候,想要做到这一点相当简单,只要里昂挺起强壮的胸膛,就能顺势将希洛全部盖住了。可现如今,他的身量缩水了一大半,再想要藏起她的存在,似乎有点勉勉强强了。好在希洛没有发现这一点(她笃信视线中没有人类存在那么人类就一定看不到她),里昂也没察觉到不对劲(他还当自己是高大威猛的奇美拉呢),两人就这么挪动着挪动着,来到了柜台前。
“咳咳——”里昂先清清嗓子,“请问这里有混血种的魔法师吗?”
“我们店里的魔法师几乎都是混血种。”
“能引荐一下吗?”
“真抱歉,大伙儿现在都不在呢。只有我留下来看店——你一看也知道,我不是魔法师。”
“原来如此。”
里昂了然般点点头,然后果断转头问希洛该怎么办。
“问问她魔法师们什么时候回来。”
“哦哦好……”里昂复又抬头,“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嘛——”店员小姐歪着脑袋,思索了半天也给不出一个准确答复,“他们去旁听那场公开审判了,等结束之后才会回来吧,我也吃不准要多久。”
那场公开审判?
太久没来圣特拉尔了,根本不知道繁闹的都城又浮现出了什么新鲜事。里昂听得茫然,希洛更是一无所知,但既然魔法师们当下不在,他们停留的理由也消失无踪了。
离开了这家店铺,再造访下一家,魔法师依然不在,问来问去都是同一个理由——
“他们去旁听那场公开审判了。”
“到底是哪场公开审判!”吃瘪了太多次,希洛终于忍不住要拍桌子了,“怎么每个魔法师都去旁听了!”
半人马不高兴地尥蹶子:“每个魔法师都知道,所以每个魔法师都去了。你们没听说吗?有个人类和精灵的混血魔法师偷偷研究复活禁术,被圣裁戒律院抓起来啦,今天就要对她进行公开审判!”
10. 六月花广场
圣特拉尔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唯独希洛和里昂不知道,当然得归咎于他们太久没回来的缘故。
希洛对自己的无知还没有太多的察觉,因为她的关注点全部歪到不太重要的事情上了:“你说,那人是个人类和精灵的混血?”
“对。”半人马还是不太高兴,“而且我说的是大陆的通用语没错。”
不愧是半人马,说话总是阴阳怪气的,就和他们动不动甩来甩去的尾巴一样讨人厌。
希洛懒得把这段对话上升到种族特性,她更在意这场公开审判——或是说,她在意那位被审判的魔法师。
“公开审判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地方?”焦虑感让她差点又想把眼珠子扣下来了,“还是说,已经进程过半了?只有魔法师才能去旁观这场审判吗?是不是需要什么凭证才能入场?”
一连串的问题丢过来,砸得半人马脑袋晕乎乎。他抖抖耳朵,尾巴啪嗒啪嗒打在药柜上,稍稍花了点时间琢磨了一下,才挨个给出了答案。
“晚上六点开始,在六月花广场。不,距离审判开始还有十五分钟,不可能进程过半。不只是魔法师才能旁观,圣特拉尔所有对这场身旁感兴趣的人都过去了。凭证嘛,大概是不用的,反正我是没听说什么凭证的事情。你还有别的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也得赶去看公开审判了。”
说着,他弯腰从柜台下方摸出了“暂停营业”的挂牌,就等着挂在门上了。希洛知道自己不该再耽误他的时间了——更重要的是不能耽误自己的时间。赶紧双手奉上几枚金币当做咨询费,她立刻拉着里昂出去了,脚步飞快。
“我们也要去看公开审判吗?”里昂小碎步追上她。
“当然了。”
“看了,然后呢?”
“然后?”其实希洛还没想过在那之后的事情呢,所以她说,“总之,先去了再说。”
“好吧。”
里昂也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就算是用他早已消失不见的羊蹄子猜都能想到,希洛想要让那个被审判的混血魔法师担任起“施加奇美拉诅咒”的这个重任。
可那是个罪人啊!和一个罪人合作真的合适吗?
里昂太想把这话说出口了,也知道自己太不能这么说,纠结心毫不意外地害他陷入了沉默。正如很多时候那样,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跟在希洛的身后,快步往前走。
六月花广场离得不太远,却也没有那么近,租辆马车是最好的通行方式,可惜左顾右盼,怎么也没找到一辆空马车。而且,比起车马来说,希洛似乎也更加相信自己的双脚,一言不发地蒙头往前走,周遭的一切全都顾不上,似乎也没听到路边举着牌子的修女请求捐款的呼声,脚步愈发快了。
“请为圣十字教堂的重建献出一点力所能及的爱心吧!拜托各位了!”
坍塌的教堂就在那位修女的身后,被火烧得黑漆漆,完全变成了焦炭,根本不复过去的辉煌模样。
第一次来到圣特拉尔时,里昂口袋空空,也无处可去,在没办法打发时间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教堂的长椅上,有一回还领到了修女分发的圣餐,明明他不曾拥有半点信仰。
没想到这间教堂也不复存在了……
里昂心情复杂,说不清究竟是感伤还是难过,只觉得心里有猴爪在挠,脚步也不自觉地顿住了,最后彻底停在了修女面前。
“请收下吧。”他把一整个钱袋放在了修女面前,“希望能够帮到你们。”
“感谢你,好心人。”修女的拇指在他心口画了个十字,“神明一定会保佑你的。”
“是嘛。”
他倒是不需要神明的庇佑,这点好运还是分给希洛吧,她一定很需要。
里昂一路小跑,赶紧来到希洛身边。
“你看到了吗?圣十字教堂被烧了。”
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神发怒了吧。”好像听到希洛笑了一声,但那绝不是什么轻快的笑声,“不过世上也没什么神。”
是了,希洛和他一样,是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似乎也不喜欢教堂,印象里每次路过这种宗教场所,她都会选择快步离开,绝不多作停留。为什么呢?
有时里昂觉得自己已经很懂希洛了。他们朝夕相伴了整整三年,一千个日夜足够摸清她的一切,可茫然依旧存在,譬如像是她为什么厌恶人类,还有她失去的左眼,他也还不曾说起过自己是如何变成奇美拉的。
过去就像是被小心翼翼地封存在不透明玻璃盒里的囚徒,究竟哪一天才得以释放呢?最近里昂总在想这件事。
答案显然是未知的。唯一已知的是,一切的解明绝对不会发生在今天,因为希洛是那么行色匆匆,眼下除了那位混血种魔法师的事情之外,显然没有别的事情能够更加让她打得起精神了。
离六点整还差四十三秒,六月花广场下沉的圆形舞台终于出现在眼前。
正如其名,六月花广场栽满了六月盛开的花卉,只是初夏尚未到来,大丽花与月季仍藏着花苞,让此处看起来稍稍寡淡了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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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时节,最时兴的话剧会在此处上演,不过今日这里也座无虚席——圣特拉尔的居民(尤其是魔法师们)对这场公开审判趋之若鹜,早早地就占据了最佳宝座。
希洛和里昂来得太晚了,在最外围的空位坐下时,钟塔已经敲响了六点的钟声。圣裁戒律院的检察官姗姗来迟,在时针走过一分钟之后才迈着方步走来,撩起袍子,往长桌旁一坐,翻开卷宗,清了清嗓子才开始说话。
“各位厄斯大陆的住民,今日我们聚集在此处,是为了细数并辨明异端的魔法师诺特·茵纳芙犯下的不法之事,并对她做出最终的裁决。
“如众人所知,诺特·茵纳芙是人类与精灵的混血儿,现年三十七岁,曾经是大陆冒险者公会的魔法师,其职责是为冒险者治愈伤口,并提供魔药学方面的相关建议。自四年前辞职后,诺特·茵纳芙一直赋闲在家,并未就任于任何机构或提供有偿的魔法服务。”
里昂把绷得紧紧的狮子头套往上扒拉了一点,把鼻子露出来,总算是能够好好地喘几口气了。
“我说怎么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他同希洛嚼耳朵,“原来她已经辞职了。”
希洛缩起肩膀,不太舒服似的摸了摸耳朵:“就算没辞职,你也不一定认识她。你平常都不怎么受伤,就算是哪里出了问题,也从来都不去找魔法师帮忙。”
“啊。也是!”
他一向是对专职治愈的魔法师敬而远之的。倒不是讨厌这个职业,更不可能是钟情于疼痛,主要还是担心会被魔法师看光整个身体——自己那副奇美拉的身躯难免会惹人嫌。
想着以前的事,不由得短暂地发呆了几秒钟,还好检察官的话语并未从耳边溜走。
“十三天前,经由诺特·茵纳芙的邻居检举,在其住处发现了数本禁法典籍与诡异的法阵,其坩埚中亦在烹煮未知的魔药。经本院调查,这些东西恐与复活魔法相关。
“众所周知,复活魔法属于黑魔法,乃是大陆魔法协会明令禁止研究的法术。然而在对诺特·茵纳芙的多次盘问中皆未得出其行为动机及目的,其始终神志恍惚,沉默不言。故今日——在黑魔王被冒险者成功击杀后的此刻,圣裁戒律所在此对魔法师诺特·茵纳芙进行公开审判,力图辩清其罪行,并予以审判。
“现在,请诺特·茵纳芙上台,进行自己的辩护。”
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夏日的文字在叫。在披着黑袍的纤瘦人形被押送到台上时,窸窣声变成了更叫嘈杂的蜂鸣。
“罪人”诺特·茵纳芙,出现了。
11. 公开审判
诺特·茵纳芙是个身形高挑的女子,即便佝偻着脊背,她看起来依然比圣裁戒律院的检察官们高出了半个脑袋,低垂的头颅垂下及地的黑色长发,纠缠在一起当真像是秋日枯萎后的藤蔓。
她就这么佝偻着,缓慢地前进着,脚上沉重的枷锁被拖拽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即便是在六月花广场的最外围,也能够听到她的足音。
有那么几个瞬间,希洛觉得诺特此人看起来不知怎么的非常像是乌龟。当她终于站定之后,希洛也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么不和适宜的错觉,大概都要归咎于她弓起的后背,让纤细的身形看起来更加宽大了些,实在很像是背起了厚重的龟壳。
她在台面的边缘站定,忽然转过身来,像是要看看有多少人在看着自己似的。也是这么一转身,让所有人看清了她依旧带着婴儿肥的年轻的面孔。她的怀中捧着一个襁褓,厚重的褥子层层叠叠,看起来好笨重,将那孩子的脸都彻底盖住了。她轻轻摇晃着襁褓,抬起头来,将面前的每一个人都看了个遍——希洛甚至觉得自己也与诺特撞上了目光,否则她不会看清那双充血的漆黑双眸,也不会发现她微微圆润的耳朵当真不那么像是精灵了。
看遍了所有人,诺特便收回了目光,低头对怀里的孩子说了点什么,再度佝偻起身躯,复又面对着检察官了。
“这家伙,看起来不像是三十七岁?”希洛听到了窃窃私语,“她看着我和差不多,可我今年才刚二十岁呢!”
“啊。确实。要我说,她大概是继承了精灵的寿命,成年得很晚吧?我猜是这样的。”
“有可能呢。”
希洛默默在心里赞同者这番说辞,虽然她也没有那么在意诺特的长相或是年龄。
收收心,还是继续关注这场审判吧。
检察官板起面孔,静静等待了片刻,等到广场上所有声响都平息下来了,才缓缓开口。
“请问,你的名字是否为诺特·茵纳芙?”
可怕的审判从最简单的问题开始。
一直佝偻着身子的诺特久违地抬起头,却没有看着检察官,也没有向眼前其他来自圣裁戒律院的人投去半点目光,而是注视着天际线的尚存的日光,像是要用视线捕捉那抹晚霞。
就这么神游天外了几秒钟,等到简单的询问被再次重复了一遍,她的思绪才缓缓归位,化作一句很虚浮的“嗯”。
“这声问答,证明了你是诺特·茵纳芙,对吗?”
长久的沉默:“……对。”
“你的种族是否为精灵与人类的混血?”
“是的。”她忽然笑起来,举起手中的襁褓,“和我的孩子一样。大人,你看!”
直到此刻,大家才发现,她怀中捧着的并不是个孩子,而是一方小小的魔药柜——她把魔药柜当做孩子了。
一众哗然,希洛也坐直了身。
在来到这里,她可没想到这女人会是个疯子。
但是,疯子……好像也不赖?只要她足够有本事的话。
喧闹声持续了一会儿。检察官不得不等到这阵嘈杂消停之后才继续问下去。
“在由你登记入住的小屋中发现的魔法书籍与魔药原材料,是否都属于你本人。”
“是的!是的!”诺特很高兴地点点头,“那地方是我和我的孩子一起住的!特别漂亮的小屋,不是吗?房东告诉我,那儿特别适合抚育孩子,我家宝贝也特别喜欢那里。”
忽然变得很健谈的诺特呵呵地笑着,轻轻摇晃怀里的襁褓,像是要哄睡这个根本不存在的孩子。但希洛怎么觉得检察官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了一点。
“小屋地面上残留下的法阵痕迹,是什么魔法?”
“法阵?”诺特歪着脑袋,露出很茫然的表情,“我很久没有用过法术了,自从我的孩子……啊……孩子?”
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却又像是仍处在一片迷茫之中,摇晃襁褓的动作别扭地僵在半空之中,看起来好像是被定格的话剧演员。数秒钟之后,她才忽然站直了身,猛地将怀里的襁褓丢在地上,砸出轰动的声响。
“不是的,不是的,我的孩子还在的!那个法阵是为了……是为了让我的孩子回来。我没有犯罪,我没有再想别的事情,大人,你相信我。我的孩子已经回来了,我什么都没有做,是不是?……孩子……我的孩子呢?”
她迟钝地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空空如也的怀抱,其中早已什么都没有。她仓皇地后退了好几步,冲开圣裁戒律院的侍卫的包围,不知道要寻找什么,却被狠狠地推倒在地上。她匍匐着,勉强才前进了几寸,终于来到那个被她抛下的襁褓旁,颤抖的双手抱起小药柜,万般珍爱地将它贴在自己的脸上,亲吻着它并不存在的脸颊。
“您看,大人。您看。”她再度捧起襁褓,无比尊敬地举到检察官的面前,“这是我的孩子,他一直在我身边呐。他是不是很可爱?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周遭早已喧闹得不像话。好像有人在说惋惜的话语,或者是冷酷的批评,说不定也掺杂着一点同情,只是这些话语掺杂在了一起,便变成了乱糟糟的一团,民意也根本听不清了。
检察官的表情看起来很难看,不知道是什么刺激了他的面部肌肉,害他只能摆出一副板正的面孔。他时而向□□身,与同僚进行商讨,又向右侧转过头,倾听着来自上级的训诫。
台上台下的窃窃私语都持续了好久,最后在数声“肃静”“肃静”之下才真正的静下来。
“根据今日的审判情况,本院认为,魔法师诺特·茵纳芙的精神状态已属病态,不适合进行过长时间的问询。考虑到其实际上并未动用复活魔法……”
又要吵起来了。大家都急切地想要知道这场审判的最终结果。
“……肃静。肃静。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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虑其行为,本院将不再追究其罪责,并不予以刑罚。然其癔症堪忧,经本院决定,将送其至卡斯兰区郊外的雪松林疗养院治疗。以上。”
万众瞩目的公开审判,就这么骤然结束了,似乎有些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意味,但对于大众来说,这似乎是个很值得满意的结局,窃窃私语的声响一下子就弱了下去,甚至还有人带头鼓掌,导致场下一度掌声雷动。圣裁戒律院的检察官们也笑着点点头,居然很自在地就收下了这份姑且算是送给他们的赞美。
从下达审判到侍卫们为自己套上新的一层枷锁,诺特始终安静地站着,耷拉着脑袋,用垂散的黑发遮挡住自己的表情,小药柜也紧紧抱在怀中,绝不让旁人多碰一秒钟。
当晚她就被送到了雪松林疗养院,与身负精神疾病的病友们一起住在卡斯兰区的旧城堡里。这里曾经是某位伯爵的封地,在他去世时候,位于郊野的此处城堡便成为了疗养院,但到了夜里,总还是听到饱受病痛折磨的痛苦嚎叫,仿佛终日满月夜的狼人聚居地。
诺特住在城堡尖顶的塔楼上,她的脚上还束缚着枷锁,与床腿连接在一起——毕竟是经历了公开审判的罪人,就算圣裁戒律院已经认为她没有罪过,疗养院的人还是很担心她会闹出什么糟心的事情。无论何时,谨慎才是第一方针。
如此谨慎的雪松林疗养院,却没有为她配备上守夜的警卫或者护工,大概是太笃信铁链的力量了吧。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到了深夜之后,诺特不只听到了来自地板地下的罹患狂躁症的人类发出的呜咽,还听到了很微弱的说话声,如小老鼠般的脚步声哒哒哒地踏上了阶梯。
“这里好恐怖啊,希洛……有人在哭呢。”
“嘘!”女人的声音,“我不是和你说了吗,行动的时候不要直接喊我的名字,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我听到了哟。
诺特忍不住要笑,但她还是默不作声。
“啊,对不起,我忘记了。可我们真的非要闯进疗养院不可吗?我觉得我们在做很不好的事情。”
“不好也得干。你不也想变回去吗?”
“想是想啦,但我们能不能等两天再来?今天刚领到嘉德勋章,就要做出这种很背德的事情,我良心不安。”
“我无所谓,反正我本来也不想要勋章。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先回去吧。”
“希洛,你明明知道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别叫我名字呀!”
“抱歉抱歉抱歉!”
声音越来越近了,诺特能够听到那位说错话的小伙子轻轻拍打着自己的嘴的声音。
再稍稍等待上一会儿,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终于来到自己的门前。诺特决定坐得端正些,还特地整理了一下杂乱的衣襟,耐心地等待着房门被打开。
然后,她会说——
“欢迎光临,冒险者希洛大人。”
12. 精灵的道德守则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诺特·茵纳芙的口中说出来,希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瞪了里昂的一眼,而这一眼中包含的意味绝对是“我都让你别用真名叫我了”的怪罪。里昂自知理亏,心虚地移开了目光,笑得也尴尬。
考虑到自己实在没有多少辩解的余地,他索性不吱声了,沉默着为希洛拖来了一个椅子,像个男仆似的毕恭毕敬地请她快点坐下——虽然这副殷勤依旧被希洛很不满地瞪了就是了。
既然坐下了,就该好好说话了。
希洛看着眼前的诺特·茵纳芙。
是错觉吗,或者只是因为公开审判时她坐在了最后排,所以看得不真切?总觉得此刻的诺特和深处六月花广场的那个被审判的疯子魔法师不太一样。
最鲜明的区别一定是她的眼眸,这双黑色的眸子此刻正像是黑曜石那般神采奕奕地闪烁着,而非是混沌的或者空洞的,也并不混沌。她的长发依然那么长,依旧乱糟糟,近了些看显得更加凌乱了些,年轻美丽的面容藏在长发后头,她忽然把面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对着自己一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没想到居然真是杀死了魔王的冒险者希洛大人呀!”诺特捂着嘴笑起来,好像很高兴,“我刚才听到楼梯上的声音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没想到真的是!你的眼睛好帅呀,我早就听说希洛大人是蓝眼睛,还有一只黑色的义眼,果真是太酷了!”
希洛抿了抿唇,想要回头去瞪里昂,但耳边已经早早地传来了一连串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姑且算是抹平了她心中的那点不满。她默默收回了目光,而诺特还在继续喋喋不休着。
“哎呀,我还在冒险者公会工作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名号了,那时候大家都说修大人的徒弟希洛特别厉害,可你一次都没来找过我疗伤,所以我一次都没见过你。不过无妨无妨,虽然晚了一点,但只要能够见到你,就肯定算得上是好事一桩。对了,我叫诺特——诺特·茵纳芙。”她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果然,大不一样了。
眼前的诺特·茵纳芙,一点也不像是被审判的那位诺特·茵纳芙。
满心都是疑虑,但是不知道该如何诉说才比较好。希洛决定先藏起这点不大不小的困惑,倒是没怎么犹豫就握住了她的手——拜托,诺特又不是人类,握她的手又什么好纠结的。
“你们精灵都这么话痨吗?”希洛忍不住想抱怨。
“算是吧。听说精灵中有一支家族就是很爱说话的,话也特别多,我说不定就是这支家族的后代哟。不过我妈妈——啊,她是人类来着——也是个很活泼开朗的人,我也很有可能是继承了妈妈的这个优点。哎,这可是我继承的少有的人类特质了。”
还是别继承了吧。
希洛很不道德地想。
环视了周围一圈。小小的房间显得很狭窄,只摆了一张铁丝床和一个小桌子而已,除却被自己坐着的这把椅子,多余的家具一件都找不到。审判时一直被诺特抱着的那个襁褓里的小魔药柜就摆在床头,紧挨在诺特身边。
“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可不是疯子。”
注意到希洛落在小魔药柜上的目光,诺特这才想起来还没说到这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希洛“哦”了一声,倒是里昂大跌眼镜。
“那,在公开审判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情吗,全部都是演技使然吗?”
诺特自在地往床上一倒:“是啊,挺精湛的吧?”
里昂感觉好崩溃。
实不相瞒,在六月花广场听到诺特用令人心痛的声音说着“我的孩子”时,里昂也心碎到快要跟着掉眼泪了。当圣裁戒律所决定不向她追究罪责,而只是让她前往雪松林疗养院治病的时候,她又是多么感激涕零,几乎要感激上天的怜悯了。
结果,就是这么一个给他带来了一场巨大的情感风暴的女人,居然当面承认全部一切都是演技?天呐——
“所以,你也没有孩子吗?复活孩子什么的,完全是假的?”里昂的质问之中还是透着一点不甘心,“至少这得是真的吧……”
“拜托,你看看我的脸。”诺特气鼓着脸,“我还这么年轻呢,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啊!再说了,生孩子多没意思——后代都是来向你讨债的,我奶奶总这么说。”
里昂要崩溃了:“……你都三十七岁了!”
“对于精灵来说,三十岁才刚刚成年。虽然我是混血种没有错,但你还是把我当做一个精灵看待吧。”
这是里昂的彻底失败!
说实话,希洛并不在乎诺特究竟在六月花广场展现了一出怎般精妙的演出,也无所谓她说谎为自己开脱了罪责,所以她也真的搞不懂里昂又什么好难过的。
话虽如此,她还是稍稍心软了一点(主要是以为耷拉着脑袋的里昂看起来稍稍不那么像是人类了),伸手摸了摸里昂的脑袋,并且在他高兴地倏地抬头的那个瞬间就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所有温情,投入到正经事之中。
“既然你在研究复活魔法,那你一定也有研究过其他禁术吧?”
“这个嘛……”诺特抓起床头的梳子,正如她的话语那般不紧不慢地梳理起自己的头发,“如果是别人问我的话,我肯定会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可不要再被圣裁戒律所抓去审判了。不过,既然是希洛你来问我,那我会诚实地告诉你,是的,我研究过其他禁术。”
“那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够将人类变成奇美拉?实不相瞒,这位年轻人……”
里昂很配合地探出脑袋来和诺特打招呼。
“……他以前就是被魔王诅咒的奇美拉。我现在想要他再被诅咒一次。”
诺特眨眨眼:“你们俩之间有仇吗?”
“完全没有!”里昂急匆匆说,“倒不如说是为了维系我们之间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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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需要把我变回奇美拉?”
“诶?”诺特的梳子遇到了一撮打结的头发,怎么都梳不下去了,“好吧,虽然我搞不懂你们冒险者之间的事情,但我会努力理解一下的。”
“不理解也没有关系。”希洛插话进来,“重点是,你能够做到吗?”
“不好意思,不能。”
拒绝得好快。希洛感觉她完全是想都没想就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为什么不行?”
“没什么为什么?”诺特转而开始梳理起另外一缕发丝,话语依旧是慢悠悠的,“首先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施加变形魔法,其次不懂得怎么才能把一个人类诅咒成奇美拉。最重要的是,对人施加诅咒这种事情太不道德了,我不干。”
“……”
你都研究复活魔法了,还有比这更加不道德的事情吗?
希洛真的很想把这话说出口,但一想到是自己有求于人,说话的勇气便消失无踪了,只能灰溜溜地低下脑袋,寻找着更加合适一点的说辞。
“就没有其他办法能够把人类变成奇美拉的吗?或者变成其他物种也没有关系。”
她把对卢纳尔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好在没有说出“即便是矮人也可以”,否则里昂的内心一定会再次遭受一次重大打击的。
诺特看起来已经对她的委托兴致缺缺了,甚至不再看她,而是专心地梳理着发丝,似乎是下定决心了一定要把这乱糟糟的脑袋捋顺了似的。
“我说过了,不行。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那还有谁能做?”
“魔王吧。”诺特随口一说,“毕竟是魔王把你身边的这位小朋友变成奇美拉的嘛。”
“魔王……”
魔王?
漫不经心的话语悄然间变成了一把很靠谱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一个非常了不得的想法。希洛猛得站起来,激动到在狭窄的房间里踱步了整整五个来回都没舍得坐下来,把松动的地板踩出了很闹腾的嘎吱嘎吱的声响。
“哎,冒险者大人。”诺特冲她摆摆手,“我是不介意你们深夜闯进疗养院来拜访我啦,但要是被别人知道你们在这里,对我会有麻烦,对你们来说也挺不好的吧?所以呀,烦请你们稍稍小声一点,别让楼下的邻居知道有陌生人来了。正如我之前说过的,我可不想再被圣裁戒律所抓走了。”
诺特的话说得详尽且明白,希洛也认真地听进去了,可她怎么也按捺不住一颗激动的心,而这份过分愤慨的心情偏偏又是只能靠踱步才能尽情发散出去的。凭着一腔决心——或者是毅力,可能是恐惧感,她总算是停下了动个不停的双脚,重新回到了那把旧椅子上。一坐下,她便忍不住去抓诺特的手。
“我有个想法。我觉得你也会赞同的。”
“哦?”
“我们复活魔王,然后让魔王把里昂诅咒成奇美拉,怎么样?听起来应该还挺靠谱吧!”
13. 禁断大业
复活魔王,并且让魔王将一个冒险者诅咒成奇美拉……这种事情,好像怎么也没有办法和“靠谱”挂钩在一起把?
顺便,考虑到希洛正是杀死了魔王的那位冒险者本者,由她的嘴里说出“复活魔王”这件事,好像显得更加恐怖了。
里昂瞬间汗流浃背,大概是相当复杂的多种情绪交杂在了一起,愣了两秒才让他意识到自己一定得阻止希洛的疯狂想法才对,可才刚准备说点什么,却先被诺特抢走了话头。
“可以啊,我的研究总算是能有一个落实的机会了!”
……巧了,这位也是个小疯子。
里昂差点哑口无言——还好只是差点。可依然是在他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话语权又被希洛抢走了。
“是吧,是吧!你说不定还能从魔王那里学到一点不为人知的魔法呢——前提是你感兴趣的话。”
“我应该不感兴趣,但还是谢谢你考虑到了我的感受!我们干吧,冒险者大人!”
看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掌,还有目光交汇时迸发出的那种信念的光芒,里昂差点睁不开眼。他有理由怀疑,自己是在场三人之中唯一一个尚且还保有理智的那位。
所以,他赶紧把两人交叠的手掌扯开了,又硬生生挤到两人之间,把这没必要的目光交流打断,一身正气凌然地高呼“绝对不行!”
“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击杀了魔王的,怎么能只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把那个罪恶的家伙重新带到世间!”他急得直抓脑袋,“太危险了!真的太危险了!你们两位要不要再想一想?”
希洛拍拍他的后背:“没事的。我已经杀死过魔王一次了,再来一次也没关系。”
诺特揉揉他的脑袋:“别害怕,我可以只复活魔王的上半身,危险系数能降低不少——要是能只用魔法创造出已逝之人的半个身躯,那该多带劲!”
“……”
他的疑问一下子全被抚平了。希洛的实力有目共睹,再次杀死魔王对她来说大概也不会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至于诺特……这家伙给他一种未来绝对会变成奇美拉的感觉。但是希洛好像相信她,圣裁戒律所也几乎要对她下达刑罚,这或许证明了她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既然如此,他好像就没有太多反对的余地了?
里昂灰溜溜重新站直了身,挪到一旁坐下了。他可没忘记希洛的决心有多么强烈,也没有忘掉自己也赞同了变回奇美拉这件事。
达成了共识,接下来就该探索实现路径了。这件事倒是没有那么麻烦。
“其实我的研究已经快要进入到实操的那一步了。”
诺特拿过床头的小魔药箱,倒出一大堆零零散散的材料,好多都是冒险者没见过的,更加叫不出名字。
“我知道法阵,也知道该念什么咒语——虽然圣裁戒律院收走了我的书本,但他们不知道,知识全都藏在这里呢。”她自信地指着自己的大脑,“现在就只差几份材料了。冒险者大人,如果你想要帮忙,就请替我找来那些材料吧。”
看看诺特已经自行准备好的这些全然陌生的原料,想也知道找材料这件事不会多么简单。不过希洛这会儿正处在一种热情高涨的阶段,根本没往深处想,急急地追问她到底需要什么。
“我一定会尽快找到的!”
甚至放下了这等豪言壮语。
“好说,好说。”诺特掰着手指开始数起来,“我现在需要海盗船上的螺号、狼人的三十枚爪子、巨人的第三根鼻毛、鲸鱼最内侧的臼齿,还有双头蛇的蛇皮——当然了,我需要三条。”
希洛耐心地听着,从诺特的嘴里每跳出一种材料,都会让她感到自己的热情在逐渐回落。等听到“三条双头蛇皮”时,她想她已经恢复了一贯的理智,半点热血都不存在于她的大脑中了。
所以她很冷静地送上了自己的评价:“茵纳芙小姐,请问您对‘三’这个数字是有什么执念吗?”
“你不知道吗?”诺特笑吟吟地歪过脑袋,“‘三’是一个很神奇的数字哟。我曾经听来自远方大陆的人类说过一个理论,说是三生万物。”
“什么意思?抱歉,不懂。”
“冒险者大人,你是笨蛋吗?”诺特依旧笑眯眯,却毫不留情的对希洛发表了批评,“这意思很容易懂呀,就是说一切都是从‘三’这个数字开始诞生的。”
“……哦。”
还是没听懂。
虽然没听明白,但希洛心里多少有点数,知道自己一旦再抛出疑问,绝对会被叛逆的魔法师小姐继续吐槽的。今天做出的意料之外的行动已经足够多了,她可不想多余被冷嘲热讽一番,只在心里又盘了一遍需要搜集的材料。
“不需要任何与魔王有关的东西吗?”她问,“当然,我也给不到你任何与魔王有关的东西。他的尸首已经被烧成了灰烬,沾染着他的血的我的重剑也已经被擦干净了。抱歉。”
“不用道歉,我我不需要这种东西。知道吗?那家伙的魔力已经渗透到了魔力之源。换句话说,我们使用的魔力中早已记录着他的信息了,所以不需要更多其他的‘素材’。”
希洛忽然觉得魔王被诺特形容得像是一道菜。
不过嘛,能够少收集一些材料,绝对是好事一桩——现有的这些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就很让希洛头疼了。
“这些东西,我该从哪里获得?”
“为什么要问我?这是冒险者大人您自己得去思考的问题。”诺特把一缕长发捋到胸前,很耐心地用梳子一段一段地把打结的发丝梳开,“毕竟,有求于人的那一方是你,不是吗?”
反问的话语天然带着一种让人烦躁的能力。尤其是遇到自己根本没办法反驳的反问,就更让人觉得心情复杂了。希洛摘下义眼擦了擦,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把这颗黑色的眼睛塞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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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难道你就不想真正发动一次复活魔法吗?如果你甘愿让自己的好奇心付诸东流,我无所谓。”希洛摊手,装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态度,“没有我,你没办法复活任何人,不是吗?离开雪松林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事情吧?”
诺特不说话了,只是梳头发的动作愈发慢下来,表情也越来越不好看。希洛知道自己说中了。她决定乘胜追击。
“既然如此,我们之间就不是委托和被委托的关系,而是合作者的关系。你理应向我提供靠谱的情报——这就是合作者应该做的事情。”
诺特不高兴地撅起嘴,抓着梳子狠狠往下扯,可惜拉扯到的只有自己的头发而已。她吃痛地叫唤了一声,干脆把梳子丢到一边,不再捣鼓自己这头过长的发丝了,掰着手指头,把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地拎上台面。
“狼人的爪子很好办吧?找几个狼人,花点钱求他们把剪剩下来的爪子让给你就行,这种事情都用不着动脑筋。双头蛇,我想也不难找……”
“说什么呢,魔法师。”希洛打断她,“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双头蛇,更别说让我收集到三条双头蛇的蛇皮了。”
“那就问问你身后那位帅哥,他欲言又止好久了,肯定知道双头蛇的事情。”
忽然被点名的里昂莫名冒出了一股没由来的心虚感。当诺特和希洛的目光同时落在自己身上时,他更觉得难受了,甚至冒出了一种想要钻进地板缝隙里的冲动。
“我……姑且算是知道吧。但我的情报没那么靠谱。”他赶紧为自己起草了一份免责声明,“小时候,我在家乡见到过一窝双头蛇——当然了,这件事起码发生在十年以前,我可不确保现在是不是还能在那里找到双头蛇!”
“就算是不准确的情报也好过一无所知。”希洛说,“谢谢你。”
啊。被希洛感谢了。
其实里昂知道的,希洛不是一个经常表达感谢的人。并不是因为她缺乏基本的礼貌,而是不那么擅长。
能从这样的希洛口中听到谢谢,大概和见到她的笑意那样少见。里昂有点高兴,差点连诺特在说什么都没听到。
“海盗船上的螺号嘛,考虑到最近海盗猖獗,找到海盗应该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不过要怎么偷到螺号,这件事你们就得好好地想一想了。比较麻烦的就是另外两个材料啦——”
“巨人的第三根鼻毛,和……”光是复述一下,希洛都像叹气了,“鲸鱼最内侧的臼齿。”
“平心而论,比起巨人族,我觉得鲸鱼还是挺好找的,至少我们都知道鲸鱼生活在海里。巨人到底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谁都不清楚。抱歉,冒险者大人,在这方面我没办法给到你半点指引。一切都靠你们啦。”
说罢,诺特握住她的手,又拍拍里昂的肩膀。
“加油吧,冒险者们!找齐材料之后就再来雪松林找我吧。相信我,我一定会实现你们的愿望!”
14. 皇家瞪羚号
偷摸摸离开雪松林疗养院时仍是漆黑的深夜,街上只剩下小酒馆还亮着灯,时不时传出很欢快的声响。
走了好久的路,却怎么都没能遇上马车,最后希洛和里昂是步行回到王子酒店的。
先回去休息的建议当然是里昂提出来的。按照希洛的想法,她恨不得现在就开始找寻材料才好,可身体的疲惫也实在无法避免。
“还是先休息一下吧。”里昂说出了一句很俗的劝解,“只有休息好了,才能有精力迎接新的一天。”
“说的也是。”
话是这么说没错,希洛也是真心想要休息一下,可一躺倒床上,那张不可理喻的材料清单就不受控地在脑袋里打转。明明在很努力地抑制着思维了,可思绪总是忍不住飘到“巨人族的第三根鼻毛”上。
第三根鼻毛……该怎么定义呢?天都不一定晓得巨人的第一根鼻毛长在鼻腔的哪个位置吧。她真的要怀疑诺特是不是有点疯疯癫癫的了。
但抛开疯疯癫癫的魔法师与不可动用的禁术还有一切未知的未来不谈,此刻她的手中确实抓住了一点希望。即便这丝希望渺小而不可及,她也要尽力攥在手中。
必须、必须要把里昂变回去。
她太清楚了,无论如何,她都无法爱上一个人类。
惦记着这些麻烦事,肯定是没有办法睡好的,更加不可能做梦。
就算是短暂地晕厥了一下,等到睁开眼,就已经到了白天。吃完酒店送来的过分精致的早饭,希洛就开始收拾东西了,一打开门还差点与里昂撞在一起。他也准备出发了,甚至早早地收拾好了东西,正打算来叫起落起床呢。
抛开里昂变回了人类这件烦心事不说,他们之间果然还是很心意相通的嘛。
希洛决定不要为了这点小小的“如旧”高兴,扯了扯嘴角便走出房门,前往大堂火速退房,只是走出王子酒店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走。
“要先去我的家乡吗?”里昂问她,“我必须告诉你,那里离圣特拉尔很远,但是距离魔王城很近。”
“是以前被魔王侵占的城镇吗?”
“……是的。”
被魔王侵占的城镇大多变成了荒芜的不毛之地,想必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复苏。希洛考虑了一下,轻轻摇头。
“晚些时候再去吧。我也要回一次故乡……我和你说过吗?现在那里变成了一座狼人聚居的小岛。”
“没有。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现在知道了。”她真想扣下眼睛,“我要去找师父,他一定会说服其他狼人给我爪子的。小岛也离圣特拉尔很远,我们见机行事吧。现在应该想想,在圣特拉尔的周边能够找到什么东西。”
鲸鱼和海盗都在海里,绝不会出现在圣特拉尔,传闻中避世的巨人族也一定不在这里,简直毫无抓手。
就在希洛准备摘下义眼的时候,一群小屁孩从眼前跑过,欢呼着“皇家瞪羚号马上就要启航啦!”。
启航……是船吗?总觉得有些耳熟。
昨天好像也听到了和船有关的话题?
从“熟悉感”到“想明白”,这个短暂的过程只花了一秒钟。希洛“啊”一下叫出了声,拍着里昂的肩膀,叫他快点去大陆公会。
“国王派人去追缉海盗了,只要能跟上皇家瞪羚号,我们就能找到海盗!你快去领终端机,我去港口找皇家瞪羚号的指挥官,让他放我们上船!”
“好好好我这就去!”
被赋予了这桩了不得的职责,里昂一刻都不敢停歇,立刻撒开腿狂奔,跑得气喘吁吁才想起来自己的双腿可比不过马的四条蹄子。要不是很及时地在路边看到了一辆空马车,他几乎都要拦下街头看到的第一位半人马,请对方帮忙载自己一程了——虽然这种事情显然不可能轻松实现就是了。
到了大陆公会,也顾不得旁人的问候和关切了,更加没空关心画匠们正在把昨天那副油画挂上墙,他直冲到终端机服务窗口,丢下一句“我和希洛要去进行自由探险所以申请领取两台终端机!”,而后抓起终端机就跑,慌慌张张匆匆忙忙的做派像极了一个小偷。
就这么一路冲到港口,拨开好奇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登船梯前的希洛,她面前站着一位穿着军装的兽人,看起来像是皇家瞪羚号上的军官,布满斑点的豹子尾巴动来动去,足够说明他的种族是帕杜斯了。里昂猛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人类就好,否则希洛可应付不了啊。
说着“借过借过”,里昂总算是挤到了希洛的身边,恰好看到帕杜斯军官握住了她的手。
“能有希洛大人前来指导工作,实在是我们全舰上下的荣幸。等登船吧,希洛大人,皇家瞪羚号即将启程了!”
“谢谢您,上尉。”希洛这才瞥见到里昂,赶紧补上一句,“这是我的同伴,他也是击杀魔王的功臣之一。请让他也一同前行吧。”
里昂立刻站得挺拔,露出了一种“你好我就是买一赠一的那位赠品”的礼貌笑容。好在帕杜斯军官的脸上没有出现半点的纠结或者是不情愿,依旧是笑脸莹莹的模样,还握了握里昂的手,热情地欢迎他的到来。
于是就这么顺利地上船了。
皇家瞪羚号是一辆崭新的三桅船,今日还是它的初次下水。收起登船梯,把每一格帆都拉满,伴随着启航的螺号,这艘大船伴着水流行进,朝着大海而去。
希洛忍不住盯着被船员吹响的螺号,暗自心想,皇家战舰上的螺号是不是也能勉强代替海盗船上的螺号。
首先,它们都是螺号;其次,它们的就业场景都发生在船上。最重要的是,只要身为当事人的她不说,谁也不会看出战舰螺号和海盗螺号有什么区别的。
越想越恨不得动坏心思,好在想象化作现实之前,里昂拍了拍她的肩膀,很顺利地把她从罪恶的作弊念头中抽离出来了。
“你是怎么说服那位军官允许我们上船的?”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无比好奇,不过希洛并不觉得这件事这么值得好奇:“我一报上名字,说想看看追缉海盗是什么样的,他就答应了——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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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没把勋章掏出来呢。”
里昂侧过身,把手搭在栏杆上,水上的风吹得他眯起了眼:“也就是说,我们不是真的要去指导他们的工作,对吧?”
“嗯。”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我可不懂水上的事情——我都不会游泳呢!”
“我也不会。”
“可希洛你不是在小岛长大的吗?”
“在小岛长大也不意味着我要会游泳。”
她嘀咕着,摘下眼睛擦了擦。里昂耐心地等待着她把那枚义眼塞回去了,这才递上终端机,屏幕上的红点轻快地跳动着,缓缓往前行进,正在显示着他们此刻的所在地。
“等到了海面上,终端机大概就没办法再找准我们的位置了吧。”里昂说,“大海自有它的一套法则。”
希洛收起终端机:“希望大海可以眷顾我们。”
话虽如此,但是谁能知道前路如何呢?只知道陆地已一点一点被甩在身后,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未知深蓝——好在还没有看到海盗的踪影。
咸涩的海风过分强劲,甲板上实在待不下去了。感谢那位大方的帕杜斯军官,居然能在早就安排好空间的船舱中挤出两间空房给希洛和里昂居住。晕车的里昂居然没有晕船,这倒是可喜可贺。
在海上前行了两天两夜,无边际的深蓝将他们包裹。什么时候才能遇到海盗呢?这个问题好像是个未知数。
“对了。”午饭时间,里昂问起同行的船员,“我们此行要追踪的海盗是谁?”
前些天吃饭的时候,船员们总是很好奇地围在他身旁问东问西,希洛当场就走开了——人类含量太高,他不适应。而留下来应付这些好奇心的里昂倒是顺利地和船员们打好了关系,问起这种问题来倒也方便了不少,大概算得上是一点意外的惊喜吧。
下士皮特把切了一半的牛肉送进嘴里,说出的话语都带着红酒酱汁的香气:“倒不是追踪某个特定的海盗。按照上尉的说法,我们只要见到一条海盗船,就要将它击沉,把那些海盗统统抓起来!”
“这样啊——”
志向远大!
“那有没有哪些,很可怕的海盗呢?”这个问题纯粹就是出于里昂自己的好奇心了。
“你听说过少女阿塔丽思号吗?那艘船上的家伙绝对是最暴戾的海盗了!”一个中士告诉他,“他们会打劫航线上遇到的所有船只,杀死船上的每个人,把船长的尸体穿在桅杆上!”
“嘶——”
“还有玛珀号的船长唐戴斯。”
里昂打了个哆嗦:“他也是个杀人魔?”
“这倒好像不是。不过,听说他很凶暴,是个连海盗都会压榨的暴君!”
“啊——”
“其他还有卢思文号和它的船长卢思文、紫金花号的海盗喀喀路斯、飞翔的高卢人之类的。”
“哦——”
里昂很不争气地出了一身冷汗。
现在说这句话好像有点太晚了,但那是……海盗,好像真的有点可怕呢。
15. 红酒炖牛肉
在里昂打探着(没什么太大用处的)海盗的消息的时候,希洛正独自坐在最角落的餐桌,用叉子挑出盘中的蘑菇,整齐地排列在骨碟里。
烤得太焦的蘑菇,她一点都不爱吃,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她一点也没有听到那些耸人听闻的海盗故事,但更多原因是她并不那么在意里昂所在的那个桌子发生了什么。
挑完蘑菇之后,她就动手开始切牛肉,按照纹理把肉块扯得碎碎的,浸泡在红酒汁里,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小世界里。
角落的位置很暗,潮水声音却意外得响。当里昂投去目光时,他莫名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预感,总觉得希洛被潮水淹没了,就连存在感也消磨了许多。
从登上船的第一天起,希洛总是独自坐在那里用餐,吃完之后就独自坐着,盯着天花板发呆,直到用餐时间结束前的一分钟才会把空盘子送回回收处,回到甲板上。想必今日也会是同样的安排。
许是因为留意到了希洛,中士声情并茂的海盗故事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里昂根本没有认真在听,也不觉得海盗那么有意思了,但他还是好好地坐在位置上,耐心地等待着海盗的故事告一段落,这才端起盘子。
“里昂,你又要去陪希洛大人吃饭了吗?”有人随口一说。
“嗯,是啊。”里昂艰难地从餐厅窄小的桌椅间挤过去,真后悔刚才挑了这么个最为内侧的座位,“烦请各位劳驾一下,谢谢。”
“说起来,里昂你和希洛大人组队很久了吧?”
“是挺久的,有三年了。”
“那你一定很了解希洛大人的性格了吧。希洛大人一直都这么安静吗?”
里昂挠挠头:“这个嘛——”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对于陌生人——尤其是陌生人类来说,希洛的性格绝对算得上过分沉默。她好像天生就不那么喜欢交际,有时候里昂自己都觉得她和自己组成小队完全是因为他是旁人不喜欢的奇美拉,相比之下他的格斗技术还有皮糙肉厚的身体全都她的首要考量。
可稍微熟络一点之后,也是能发现希洛可爱的一面的,譬如和她一起打牌的时候,她会特别大声地喊出自己马上要打出的这组牌,骄傲且得意。也会在很无聊的探索之中说点没意思的冷笑话,甚至是那种说完之后连本人都不会愿意扯扯嘴角的烂笑话。
他和希洛太熟了,所以这些事情,他全部都知道。可旁人都是怎么看待希洛的呢?
里昂举起盘子,视线越过白瓷盘的底部,打量着每位船员的表情。自从说起“希洛”之后,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复杂而微妙,带着些微的纠结感,像是心中正在发酵一大堆的念头,嘴上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来似的。
“我说,你们……”里昂压低了声,“你们不喜欢希洛吗?”
“怎么会!怎么会!”
“我们可是很尊敬希洛大人的,嗯!”
“希洛大人能大驾光临来到皇家瞪羚号,这种事我想都没想过!”
“就是……有时候觉得希洛大人挺吓人的。你看,她平常都不怎么和我们说话,也不同我们一起吃饭。真担心希洛大人看不起我们这些低级的士兵。”
“怎么可能呢!”里昂赶忙说,“大家都是一样的,哪有什么区别呢,更别说看得起看不起了!希洛她只是——只是——不太擅长和人来往而已。”
就是这样没错。
似乎听到餐桌上响起了“原来如此”“不讨厌我们就好”之类的窃窃私语。里昂勉强松了口气,继续从挤出桌椅的间隙,相当艰难地总算是来到了走道上。
他来得勉强还算及时,希洛刚刚才吃完所有的牛肉,正在用面包擦拭着盘底的红酒汁呢。见到他过来,她下意识地把装着玉米浓汤的木碗往自己这儿挪了挪,给他腾出了足够的空间,里昂当然就笑嘻嘻地在她对面坐下来了。
“你吃得好快呀。”
希洛耐心咀嚼着面包,慢吞吞地咽下去:“因为我没有在说话。”
只要是在专心吃饭,就应当是这个速度才对。
现在轮到里昂慢吞吞地撕牛肉了。他把牛肉碎摊到白面包上,对折起来便成了近乎三明治般的存在,他满怀尊敬地咬了一大口。
“刚才听船上的伙计说,到了下周,就没有鲜牛肉吃了。”
“那不是没几天了嘛。到时候吃什么?”
“腊肉吧,还能吃钓上来的鱼,具体的我没细问。不过蔬菜好像还能管够——你知道的,卷心菜、洋葱和胡萝卜都能放上好久。”
“嗯。说得也是。”
但卷心菜和胡萝卜,她全都不爱吃啊。海鱼也是一样。
希洛想叹气,但这口气到了嘴边,还是停下了。
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来到皇家瞪羚号上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有抱怨的余地,倒不如期待着能够赶紧击沉一艘海盗船,偷走上头的螺号,然后赶紧回到陆地上呢。
这么想着,咀嚼的动作都变快了。用面包擦干净碗底剩下的最后一点玉米浓汤,看看连牛肉都还没有吃完的里昂,她想她应该还要在这里坐上一会儿。
里昂狼吞虎咽,吃得着急,这副吃相看起来可真怪。希洛忍不住问:“这么着急做什么?”
“因为希洛你已经吃完了呀。我不想让你一直等着我。”
“你应该和你新认识的那些朋友一起吃饭。他们爱缠着你说话,吃饭也是慢悠悠的。”
里昂笑了:“希洛。”
“嗯?”
“你嫉妒啦?”
“我有什么好嫉妒的?”
这句反问显然没能成功说服里昂。他依旧笑嘻嘻的,好一副厚脸皮的姿态。
“有新朋友是很好。变回人类之后,大家对我都友善了很多。但我想一直待在希洛的身边。”他说,“希洛,你才是我永远的朋友,也是我最喜欢的人。”
“……你有点太粘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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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人是个好品质。”
真的吗?希洛可不觉得。不过她没好意思把这话说出口,正如她巧妙地躲开了那句“最喜欢的人”一样。
吃完饭,再磨蹭上一会儿,午餐时间就结束了。午后回到了甲板上,吹了一阵海风,实在有点乏味,于是去旁观了帕杜斯上尉操控船只。闲来无事,他教了希洛罗盘的使用办法,但希洛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学生,明明他的每个字都听进耳朵里了,却半点知识都没汲取到,好在帕杜斯上尉并不介意这种小事,希洛自己的心中更是半点愧疚感都不存在。
反正她又不需要驾驶一艘船,不会也没关系。
巨大的三桅船落在更加庞大的海面上,仿佛漏进盘中的一粒最渺小的沙子。
连日来的航行都是无聊的前进,茫茫深蓝中只有皇家瞪羚号的风帆被吹得鼓鼓的。在半个月的航行中,这艘船造访了多处海盗疑似出现过的地点,可那些星星点点的小岛和海峡上并未出现骇人的海盗旗帜。或许这趟出击只会落得一场空,有悲观的船员已经开始这么说了。
士气和餐标一起下降。晚餐是咸牛肉和炖菜。
鲜牛奶早在启航的第一周就喝完了,这锅炖菜完全就是清水煮蔬菜,带着一股相当浓重的土腥气,倒是能够让人稍稍回忆起在陆地上度过的日子。于是希洛的吃饭速度更加快了——不太美味的东西是不会让人想要多花时间好好品味的。
带着吃得满当当的肚子和完全没有饱足的舌头,希洛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大概是一个浪打过来了,整张床猛地一晃,而后才顺着潮汐滑下去。有些惊险,好在她已经习惯了。她自在地闭起眼,正准备遁入梦乡,床忽然又晃动了一下,伴随着很沉闷的“咚”一声,比刚才更加猛烈,几乎要把希洛抛到半空中。
……今天的风浪这么强劲的吗?他们这是行驶到哪片骇人的海域了?
屋外传来喧闹声,还有慌慌张张的呼喊。床又颤抖了一下。事情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希洛套上衣服。铠甲来不及穿了,还是先把重剑带上吧。
冲出房间时,看到船员们正匆匆忙忙地挤出房间,有些慌乱地底层的枪炮室奔去。
“皇家瞪羚号遇袭!皇家瞪羚号遇袭!全员戒备,各就各位!”
遇袭?
这里是大海,能够袭击的船只的,就只有……
意识到这一切可能意味着什么,希洛顿时来劲了——可别忘了她是为了什么才登上皇家瞪羚号的!
顾不上别的了,也完全忘记叫上里昂一起,下意识的冲动已经怂恿着她冲上甲板。
往南方的天际线望过去,大海是全然漆黑的一片,相较之下,有星星与上弦月点缀的夜空才像是投射了灯光的画布。一海里外,通体深黑的三桅船仿佛就衬在画布与漆黑海水的边界线,破旧的风帆满张,顶端的桅杆上,骷髅头与刺刀的旗帜被风扯起。
这是一艘海盗的船。
16. 沉没
在海上漂流了这么久,终于见到了皇家瞪羚号之外的船——甚至还是一艘货真价实的海盗船!
真不想承认,但比起惊恐或者是紧张,此刻居然是一阵难以言喻的激动把希洛紧紧裹住了,连脊背都在战栗,过分激动的心情仿佛海盗船上的螺号近在触手可及的距离,看来她的内心已经完全忽略了那艘海盗船正位于一海里开外的地方,也没有看到穿上的炮台全都对准了皇家瞪羚号,更加不曾把刚才那一连串的震动和这艘海盗船的存在联系起来。
所以,希洛最后是怎么才意识到现状的呢?当然是一颗炮弹直冲着面门射过来了嘛。
谢天谢地,好在这时候她的反应能力还没有消失无踪。慌忙往旁边一躲,她倒霉地被炮弹击碎甲板的冲击波震飞了,但好在还是全须全尾,也没有流血,最多就是被撞出了几块乌青而已。
帕杜斯上尉用力转动船舵,皇家瞪羚号贴着海面转过了九十度,勉强躲开了海盗船的炮轰。炮台也终于架起来了,从炮口亮起的火焰短暂地照亮了海面,轰隆声震得耳膜都快碎了。
如果没有这场看起来很荒诞的炮弹对轰,希洛现在绝对已经找到一艘小艇划向那艘海盗船了——接下来的行动当然是偷偷登上海盗船偷偷拿走螺号偷偷划回皇家瞪羚号上,大致就是这么个行动方针。可现状好就好在这个“如果”并没能真的实现,所以希洛也只能在原地焦头烂额,除了听从帕杜斯上尉的指令逃往安全地点之外就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了。
“如果希洛大人被这场海战波及不幸负伤,那么等在下回到圣特拉尔,脑袋绝对会落在断头台上的!”
上尉很惊恐地这么说着,脸都吓白了。
希洛想象着一颗豹子脑袋顺着断头台轱辘轱辘滚下来,衬在金色皮毛上的圆形斑点一定会在快速滚动途中拖拽成一道一道的竖线,光是想想也觉得很怪。她真的很想安慰上尉说,自己其实就是个普通人,性命没那么值钱,大概率是不需要用上他的脑袋去赔偿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话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大概是她也挺想要吓唬上尉一下吧。
总之,在这场海战之中,自己是绝对派不上用场了。意识到这个事实后,希洛很听话地跟着厨子一起跑到了下层船舱,顺便在这里见到了一脸惊慌的里昂。
“希洛!”
他猛扑过来,想要抱住希洛,并且毫不意外地被她推开了。好在当事人对此并没有任何的不满或是感伤,毕竟他还沉浸在“终于找到希洛了”的喜悦之中呢。
“知道吗?发起进攻的是一艘海盗船!”他还要迫不及待地告诉希洛。
希洛点点头:“我知道。我看到了。”
“接下来我们该干什么?”
“应该什么都不用干吧。我想。”
他们是陆地上的冒险者,一到了海上,难免有点束手无措,无论是指挥进攻、操控炮台还是前方补给,在这些事情上他们也全都派不上用场。相较之下,还是“保住小命”更加重要一点。
“反正,只要等到皇家瞪羚号把那条海盗船击沉了,我们就可以……”
“速报!速报!皇家瞪羚号要沉了!”
话还没说完,噩耗倒是先一步钻进耳朵里了。希洛默默吞下了还没来得及说完的那句“我们就可以坐享其成了”,开始思索应该怎么办才好。
伴随着最后一阵剧烈的颤抖,整艘船都歪斜了过去,倒不是潮汐的力量推动着皇家瞪羚号失去平衡,而是破了个大洞的船舱进水了。船上的全部小艇都被放了下去,“全员撤退”的命令从桅杆顶上传到了最底层船舱。
裹挟在逃亡的船员中,除了向前,没有其他别的选择。只在某几个短暂的瞬间,回头望向舷窗,希洛看到那艘海盗船越来越近了,如同庞大黑影那般悄无声息地渐近。
“海盗船为什么越来越近了?”她随手抓来了一位船员问,“他们不是已经把皇家瞪羚号击沉了吗,不应该早点撤离吗?还是说,他们还要继续追击我们?”
“八成是要把我们杀个片甲不留啦!”船员哆哆嗦嗦,颤抖的手扣上海豹皮做的救生衣,“只希望船上剩下的那些物资能够拖住他们的脚步,让我们多点逃走的时间……贝希摩德在上,虽然我爱着大海,但我的心愿是被埋葬在土地里——我毕竟是被土地滋养大的孩子啊!”
“物资……”
意思是说,海盗船还需要搜刮皇家瞪羚号上的物资,她的理解应该没错吧?
希洛的脚步顿了顿,但随即又被后方的船员推着往前走了。此刻他们完全忘记了希洛是那个“安静”的、“没那么好相处”的、“有些吓人”的冒险者大人,一个接着一个,挤得像是沙丁鱼那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冲出仅剩不多完好的逃生口,挤进逃离用的临时小艇上。
“里昂!里昂!”
“我在这儿呢!”
里昂从一堆毛茸茸的兽人群中探出脑袋。他的衣服都被挤皱了,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蔫吧的脱水蔬菜。
撤退的人群太慌乱了,明明他刚才还是和希洛走在一起的,可是挤着挤着,他们之间居然已经相隔了二十几个人的身位——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是他走在了前面。
里昂想要往后走,走到希洛的身边,可被人群推着,光是想要停在原地都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希洛也拼命地往前挤,稀薄的空气害她涨红了脸,此刻一定相当不好受。
越来越近了。里昂向她伸出手,而希洛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有想法了!”她说,“但现在还不能开始行动。我们往前走吧。”
“好,我们得快点上船才行了。皇家瞪羚号要沉了。”
“不,我们不上船。”
“不上船?”
里昂一点也不知道希洛在搞什么,当然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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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质疑她的决定,拉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在狭窄的船舱拥挤了似乎许久,终于挤到了出口,小艇就停在下方。新鲜的海风把所有人都吹得头脑清醒,烦躁感似乎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是否能够活下去的恐惧。
“哎呀!”希洛大叫一声——相当刻意地大叫了一声,“我有东西落在船上了,必须拿回来才行!抱歉,我和里昂得回去一趟!”
很虚假的演技。
如果此刻是在白日的圣特拉尔,那么人人都能发现她的表演相当拙劣。但这里是深夜的海上,不安和惊恐将所有人裹挟,他们根本来不及去判断她的真心或是假意,只觉得她提了个相当无理的请求。
“东西没了以后才能再买回来的,现在再不逃可就来不及了呀!”有人来拽希洛的袖子,“快走吧,希洛大人!”
“不行!”
她哪可能这么轻易地罢休。
“那样东西是买不回来的,我必须把它拿回来!”一边高声这么说着的希洛一边开始绞尽脑汁思考这个“东西”应该是个什么,想来想去都编不出一个合适的,干脆不想了,破罐破摔丢下一句,“我拿到了就回来,你们先逃吧,不用等我了,只要给我留一艘最小的小艇就好了。我会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
说完,她就又冲进船舱里了。里昂嘛,他则是留下一连串的“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被希洛拉着快步往前走。
皇家瞪羚号上的人已经撤出了不少,狭窄的船舱显得宽敞了不少。希洛绕到餐厅后方的厨房,这里还没有渗水进来,也没有半点破损,看起来还能坚持很久。
“海盗们会来搜刮物资,他们说不定会来拿走火药和炮弹,也八成会来搬走这些食物。”
希洛自言自语地嘀咕着,拾起桌上的撬棍,撬开了一箱全新的朗姆酒。
“如果是食物,他们会拿的一定是朗姆酒。”
里昂看着希洛双手拿出六瓶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你要毒死他们?”
“……你在想什么?毒死海盗难道就能够帮助我偷到螺号了吗?”
显然是不能的。
里昂自知说了句很笨蛋的话,怪怪地闭上了嘴,看着希洛砸碎了酒瓶,把碎片藏在扫帚下方,又钻进了箱子里。可惜重剑太长了,没办法塞进箱子里,她犹豫了几秒,果断地把重剑也丢在了地上。里昂大惊。
“你不要你的剑了吗?”
“我要赌一把。”她拿起朗姆酒箱的盖子,艰难地重新盖拢,“这把剑是趁手又美丽的武器,我赌来抢物资的海盗会拿走它。只要这把剑不会被留在皇家瞪羚号上,我就有信心可以重新拿回它。好了,你也别站着了,快找个箱子什么的躲进去吧。然后努力地相信,海盗会把我们搬运到船上。”
这就是希洛的计谋了。听起来不那么靠谱,好像也不太勇敢,但是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成功的。
17. 赌赌运气
里昂从来不会对希洛的行动方针提出半点意见或者是建议。
他们之间一贯都是这样的。希洛接下委托任务,希洛带路前往任务地点,希洛决定行动方针和任务目标。有时候她也会采用一些很冒进的手段——比如现在的方针就有够冒进的。但奇妙的是,希洛几乎每次都能成功(没能被纳入“几乎”范围之中的那几次就先不提了),里昂百分之百地相信她的决定,绝不会提出半点异议或者是不满。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此地可是不见边际的大海,要是出现了任何意外,他们大概就要葬身海底了。在海床上长眠,实在不是里昂喜欢的死法,尤其是他还窝在一个写着“鲜牛肉”的木桶里。一想到这个很久都没有洗过的、泛着一股发酵过的牛血气味的木桶会成为自己的棺材,总觉得他的一生好像有点凄惨了。
“我说,希洛。”
外头静悄悄的,船员们大概都已经撤退了,不过海盗还没有造访,所以里昂才斗胆出声和希洛说话。
“要是海盗没有把我们搬走,那该怎么办?”
“那就坐上小船。我不是让船员给我们留了一艘吗?”
“然后,我们回到圣特拉尔?”
“怎么能这么回去?”
尽管看不到希洛现在的表情,但想也知道,她现在绝对气恼地蹙起了眉头。
“好不容易才遇到海盗船,不拿到螺号我是不会回去的……我要划着那艘小船追上海盗船,你也得帮我。”
“我当然会帮你了。不过,只靠两个人划水,应该很难追上那样一艘三桅帆船吧?”
“努努力总是可以的。”
一如既往,她总是怀有着很坚定的信心。于是里昂也不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
天花板上传来了嘎吱嘎吱的声音——海盗终于造访了。
嘎吱嘎吱声一路蔓延到远方,而后近在耳边,把松动的地板踩得更加松散。听到了嬉笑声,带着浓重的、稍稍有点让人难以听懂的方言口音。
“这艘船还真豪华哩!你瞅着了吗,房间有那么多!”
“再豪华又怎么样,不还是被我们击沉了。国王的船半点用都顶不上!”
“就是就是,还是赶紧搬点有用的东西回去吧。到时候船沉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也是。也是。”
海盗们一脚踹开厨房门,大摇大摆地抓起银餐具装进衣兜里,用刚洗干净的餐巾擦着湿淋淋的头发。而后又是一脚猛踹,库房的大门也被打开了。朗姆酒、咸牛肉、活陆龟和成包成包的新鲜蔬菜摆在里头,海盗们扯着尖细的嗓音大笑起来,高呼“这下可真是赚到啦!”。
新鲜蔬菜妙极了,成箱的朗姆酒更是棒,最赞的绝对是摆在角落里那桶新鲜牛肉。用力一提,居然沉得有点提不起来,海盗笑到金牙都要掉在地上了。
“里头保不齐装了半头牛哩,绝对够吃三天啦!”一个海盗啪啪拍着木桶,“就是太沉了,你们帮忙搭把手呗。”
“没瞅着我们再搬朗姆酒吗?这箱酒也够沉的。你的木桶还不够好搬嘛,傻子,把桶躺下来,推一把不就能滚着走了嘛!”
“哎呀。你说得对,我这脑子。”
“对了,谁手空着?来把那把老长的剑带回去,对,就是地上这把深灰色的。老大绝对会喜欢的。”
轱辘轱辘轱辘轱辘——装着“新鲜牛肉”的木桶被滚到了走廊尽头。然后又是一阵咯噔咯噔咯噔,木桶被推上了台阶。而新鲜牛肉里昂先生,他真心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摇匀了,脑浆更是变成了开盖即食的玉米浓汤,好在海上不存在什么爱吃人脑袋的生物(陆地上倒是有)。
里昂被撞得浑身上下都难受,不由得怀疑浑身上下会不会全部都是淤青。好在这份痛苦换来了一点回报,他总算是被搬到了海盗的小船上。
晃晃悠悠的,小船驶向海盗船。
晚风吹进木桶里,带着咸涩的气味。划船时的海盗们倒是静悄悄了,什么话都不说,只余下他的心跳声藏在胸腔里,在木桶的包裹下显得更加震耳欲聋。
悄悄地,里昂将盖子打开了一道细缝。
从这条纤细的缝隙中,漆黑的海面被压缩得无尽渺小。一旁的船上,他看到了装着朗姆酒的箱子,想必希洛就在那里。
“你有没有想过用这种方式上船的我们该用什么办法回到陆地上”,虽然真的很想问出这句话,但里昂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询问时机——都藏在臭烘烘的木桶里了,和希洛相隔不知道多远,哪还有机会问她呀。
也就是说,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她已经想到退路了吧……说句真心话,他一点也想不出来这种情况下该怎样才能全身逃脱。
里昂小心翼翼地重新合拢盖子。忽然又想到了一些什么,他冒险又把盖子打开了些。
海面、小船、海盗……不,要看的不是这些。
小船缓慢前进,向着前方巨大的黑色影子。一点淡淡的月光与船上的火把点亮了这道影子,得以让人看清这艘三桅帆船的真貌。船身上镶嵌着生锈的铜字,写着“玛珀号”。
太好了,不是少女阿塔丽思号!
里昂猛松了一口气一一他可没忘记,少女阿塔丽思号的海盗是暴戾分子,会打劫航线上遇到的所有船只,把船长的尸体穿在桅杆上,特别可怕。
既然是玛珀号的话,那就好多……
……等等。
玛珀号,好像有点耳熟?
里昂坚信自己曾经在海盗故事小科普中听说过这艘船的名字,但有点糟糕的是,他居然一点都想不起关于玛珀号的事情了——想不起玛珀号是一艘怎样的海盗船,记不得统领这艘船的海盗叫什么名字,更加不知道他们是一群这样的海盗了。
未知让人可怕。尤其是在即将深入虎穴的当下,里昂更觉得心慌了,努力忍住才让自己没有发抖。
算了!
他破罐破摔地想,反正事情都已经到这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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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了,也不会更糟了。反正他和希洛是连魔王都能成功打败的无比勇敢的冒险者,不过就是一船海盗罢了,有什么好怕的!
这么想着,总算觉得安心了不少。
再耐心地等待上一刻钟,小船终于停下了。接下来就是一阵咯噔咯噔和轱辘轱辘,他想他被搬上了船。
“这些都是从那艘国王的船上找到的?”
咚咚咚——有人在敲他的木桶。
“船上的吃食都搬过来了?”
“都搬过来了,都搬过来了。老大你放心!”很殷勤的话语,“有一大桶的牛肉,还有一大箱的朗姆酒,可沉啦,我们费了老大劲才搬上来的!”
“是吗?那就奖你们明天休息一天吧。珀尔,拿上那把重剑,安排他们把东西搬进去。”
“知道了,臭老头。”
听到了女性的声音。
原来还有女性海盗吗?里昂默默收起了自己这点多余的吃惊。
咯噔咯噔和轱辘轱辘继续,忙碌了好一阵外头的声音才终于消停下来,寂静得仿佛深处海底,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希洛还在这里吗?她会不会被搬到其他地方去了?有好几次,里昂都好想掀开盖子看看,又怕时机不对,仓促行事反倒害得打草惊蛇,只能继续等待着——不那么耐心的、甚至有点烦躁地等待着。
数了一千次心跳,而后又数了一千次。外头依然寂静无声。或许现在是时候了?
小心翼翼地,里昂探出脑袋。周遭是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句“希洛”,片刻后才得到一句“嗯”作为回声。
“我说了,在行动的时候别直接叫我的名字。”
还有惯例的一句抱怨。
希洛的声音是从右边传来的。里昂连忙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猜希洛应该在钻出酒箱,可惜看不清她的模样。
不过呀,只要能够听到她的声音,他也觉得安心了。
“好,下次我不会。”
“小姑娘说得对,你不该说出她的名字的。”
刺啦——打火石的声音。
一簇火光亮了起来,燃烧在火把上,骤然亮起的橘光让里昂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他率先看到了希洛,一脸僵硬的表情,紧绷的姿态不知是在准备后退还是准备前进,已知的只是她绝对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在顿在原地。
而后,转头望向光源。
男人——是的一个人类——他坐在木条箱上,一个长着猫耳朵的卡图斯女孩为他举着火把。他繁杂的衣物层层叠叠,泛着海水的味道,戴了一顶三角形的水手帽,投下的影子几乎要藏住他的皮质右眼罩。他就这么很自在的坐着,仅剩的那只独眼落在希洛的身上,随后又看向了他,似乎能够将他完全望穿。
很忽然地,他笑了起来,展开双臂,仿佛他的胸怀也有这么开阔。
“两位,欢迎你们来到玛珀号。”
18. 质问
这是来自玛珀号船长的亲自迎接。
如果现状不是希洛和里昂躲在库房,被玛珀号的船长与他的小随从以满不在意的目光盯着,想来这应该会是很友好的一次见面。
然而眼下的现状不管怎么看,都不像是和“友好”有什么关联,也完全背离了希洛的设想。
她还以为自己和里昂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可恶,果然是过分自信了一点吗?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一看到朗姆酒的箱子需要两个人搬,我就知道不对劲了。哪有酒会这么沉。真可惜我的部下脑子不灵光,否则你们早在国王的船上的时候,我就该发现你们了。”
就像是看穿了希洛的心思,玛珀号的船长不紧不慢地说着,还从身后拿出了她特地留在库房的那把武器。
“还有这把重剑,谁会把重剑放在一个专门放置食材的库房里?太不对劲了,所以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他站起身来,从身后少女的手中接过火炬。
“你们还挺有耐心的,等了整整半个钟才出声——我得说,你们要是愿意等上一整个晚上,我可能就会罢休了。”
“是啊。”少女抖抖猫耳朵,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们又不会在这里过夜。你们应该更加谨慎一点的,不知道这里是一艘海盗船吗?”
“……”
希洛无话可说。
说句实话,她只想要速战速决,最好就是能在破晓来临之前想办法从海盗船上逃走,根本没想过在酒箱子里躲一整晚。
也就是说,今夜的这场失败与这场会面,全都应该是命中注定的事情。
玛珀号的船长笑而不语,看起来他认为此刻的沉默与哑口无言全部都是理所应当的——对于失败的那一方,沉默才是最好的喘息。他不紧不慢地举起火炬,让火光照在希洛的脸上,看着她的义眼在跳动的火焰下映出格外澄澈的光泽,于是希洛也能看清他了,他是个纯种的人类。
“现在我知道了,小姑娘你的名字叫做希洛。希洛什么?我需要知道你的全名。”
希洛抿了抿唇,躲开他的目光。
如果可以的话,希洛并不想要和他说话。但现在她根本不可能躲到里昂的身后——他们之间相差了三米远了。她也知道现状,所以她只能给出回答。
他是个……个子很高的矮人。这艘船的船长只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矮人。嗯。
“希洛,只是希洛,这就是我的全名。”他是矮人他是矮人不是人类不是人类,“”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姓氏,那就叫我希洛·希洛吧。”
“好。希洛·希洛”他将火炬移向另一侧,照亮了里昂的脸,“那你叫什么呢,小伙子?”
其实里昂还想再坚持一下的,至少让沉默维持一整晚,但希洛都已经开始坦白了,他的缄口不言一定会显得很奇怪的,于是也只能无奈地扯扯嘴角,报上了全名。
“好的,希洛与里昂,现在我知道你们的名字了,那你们也该知道我的名字。我叫唐戴斯——只是唐戴斯,这就是我的全名。”
他毫不留情地剽窃了希洛的说辞,真叫人怀疑他是不是为了纯粹地报复一下她的固执。
“这位是珀尔,我的女儿。”
珀尔扯出一个很明媚的笑容,点点头,无声地向他们问好。
唐戴斯把火把插在了一旁的灯座上,并不那么在意尺寸是否匹配的问题,撩起长外套,又坐下了,就像被火光照亮的那个瞬间的初次见面,他依然威风凛凛。
“不管怎么说,来着都是客。容我再把这句话说一遍——欢迎来到玛珀号。关于你们的事情,我很快就会全部知道的。
“珀尔,给他们搜身。”
“得令,臭老头。”
珀尔很听话地从他身后走出来,尾巴自在地甩来甩去,猫爪子落在潮湿的木地板上,半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唐戴斯看起来很像是想要说点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别扭地抿了抿唇,估计是把抱怨的话语重新吞回了肚子里。
希洛看着她走近,却依然维持着那副很僵硬的、不像是前进也不那么像是准备后退的姿态,也难怪珀尔笑出了声,满不在意似的冲她摆摆手。
“别想着对我做什么,国王的走狗。”
珀尔伸出她尖锐的爪子。
“我的猫爪子会把你的漂亮脸蛋划烂的。你的脸上已经有一道疤了,我想你肯定不愿意再添上更多伤口了吧?”
白色猫爪子,看起来毛茸茸又可爱,真想不到看起来软弱无害的这对手掌居然会拿来要挟人。
希洛飞快地瞄了一眼她长满短短绒毛的四肢与清丽的人类面孔:“你是卡图斯和人类的混血儿?”
珀尔相当配合地“喵”了一声:“如您所见。”
这下希洛算是没话说了——不过她本来也没有什么辩解的话语可说就是了,被混血小猫搜身也总比被那个纯种人类搜身好多了,否则她也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配合地站直了身子,任由这双软绵绵的爪子从头到脚摸了个遍,把她揣在裤兜里珍藏的三瓶愈合药水、半瓶福灵剂、最后两根驱虫软膏统统摸了出来。尺寸硕大的终端机更是不能幸免,在第一轮的搜查中就藏不住了。
“他们是来自大陆公会的冒险者。”珀尔把搜出来的两台终端机都拿给了唐戴斯看,“希洛……这个名字也有点耳熟呢。总觉得前不久才听到过。”
“什么时候大陆公会还管海上的事务了?”唐戴斯不屑得轻哼着,眯起眼,打量着终端机上跳动的红点,“珀尔,你看看,这东西是怎么用的?”
“这东西没用。你忘了吗,终端机的有效范围是陆地,出了海,就没办法再显示实时的定位了。”
“是嘛,那就丢了吧。”
咻——咚。
终端机就这么被丢出去了。
里昂好不甘心!
虽然终端机不是他制造出来的,领终端机的主意也不是他想到的,但不管怎么说,这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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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终端机都是由他领取、登记在他名下的,就这么弄丢了,等回到圣特拉尔,不止要为弄丢终端机这件事写上一份长长的最好能从桌面一路拖到地上的检讨,还要支付罚款,绝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哦,不对。
最糟糕的事情应该是,他们身处一条海盗船上,而这个海盗正在对他们的来历进行盘问。
里昂没觉得特别紧张,说实话也没有那么害怕,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吗,他居然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而正是这一哆嗦成功地抖出了被他忘掉的那点海盗小故事。
那个故事说,玛珀号的船长唐戴斯,是个可怕到连海盗都会压榨的暴君。
在这个印象之下,再去看唐戴斯,竟然会觉得此人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毕竟他的这副面孔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后半,胡子修理得还算整洁——对于一个常年漂流在海上的人来说,这样的胡须真是可以算得上是相当漂亮了。
他没有铁钩做成的义肢,也没有木棍支起的假腿,只有一只缺失的右眼,此刻正满不在乎地笑着,嘴角扬起的弧度甚至算得上是轻浮。大抵是因为此处是他的地盘,他看起来分外得自在,如同海中的一条鱼,目光肆意游走在里昂与希洛之间。
“好,现在你们就跟着珀尔走吧。”他站起来,打了个哈欠,“明天见。”
……诶?
真不想这么说,但好像,玛珀号的船长先生还挺友好的?
既没有问他们前来的用意,也没有细问他们的身份,虽然进行了搜身,但是……
“好了,今晚你们两位就在这儿待着吧。”
珀尔用力一踹,硬是把里昂和希洛一起踢进了狭窄的小牢房里,“砰”一声缠上铁链用力锁住,整整上了三道锁才愿意罢休。
“至于你们担心会经历的事情,很快都会发生的。今晚就努力地睡上一觉吧,明天可不知道能不能睡了。”
珀尔舔舔爪子,伸了个懒腰,纤长的身子看起来像是又被拉长了好几寸。
“晚安,希洛……还有那个谁。”
没有被记住名字呢。
不过,这种事情也必要去郁闷。就算是被一个海盗记住了名字,也没什么好的。
里昂愤愤然想着,在原地转了三圈才勉强找到了一个落脚点。希洛仍然站着,背靠在坑坑洼洼的石灰墙面上,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她这样让里昂很不好意思坐下,于是又悻悻地站起来了。
“希洛,你在想什么?”他凑近她的耳边,小声问,“你是在计划着越狱吗?”
希洛阴沉着脸,摇了摇头。
“我想也是,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一条海盗船上的,没拿到东西决不能离开……和那位船长说话,你觉得还好吗?”
希洛依然沉默不语,只是忽然捂住嘴,猛得弯下腰。
她有点想吐了。
好在只是“想吐”,而不是真的吐了出来,否则在一间小小的囚室之中,这绝对会成为一起重大灾难。
19. 囚室
关在牢房,一整晚都不可能安眠。
躺在铺着破麻袋的潮湿地面上,有好几次里昂都因为困意过分泛滥而忍不住打盹(甚至算不以上是“睡着”),又有更多次猛然惊醒。醒来时,希洛总在身旁,偶尔站着,但后来也坐下了,把脑袋枕在膝盖上,望向背对他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从上了这艘船之后,她就一直很沉默,没有主动说什么,大概是因为今天和人类的往来已经够多了,让她觉得很难受吧。
“不睡一会儿吗,希洛?”里昂坐起来,“天晓得我们会被关押多久。”
她摇摇头:“天也不会晓得的。”
“所以更该休息一下了。”船舱里有些闷热,里昂用手给她扇风,“别想那么多了。我们一定能够……逢凶化吉。”
“我现在没想那么多,我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呢。
只是因为,里昂你——一个人类——在这里,所以我没办法安然入睡?
如果非要希洛把事实说出口的话,那么她就会说出这句话了,但现在并不是非坦诚不可的时刻,她想她的缄默也应当算得上是有理有据。
不知道沉默是否能够充当答案,里昂也不再说什么了。
他原本想要同希洛一起坐着的,只是不知怎么的,哪怕只是坐在这里,睡意居然都会忍不住发酵,毫不留情地将他放逐至梦境之海。
海上的睡眠当然是断断续续。又是睡了几次、醒了几次,踏在头顶上的脚步声近得让人忍不住在意,终于把里昂叫醒了。
他想,玛珀号也醒来了。
然而苏醒的玛珀号似乎忘记了他们的存在,过了许久也没有人再来找过他们,当然也没有半点东西送过来,除了角落里那个装着脏雨水的破水罐之外,此刻就没有更多东西了。起初嫌弃的肮脏水源,最后也心甘情愿地捏着鼻子喝下去了。
偶尔和希洛说上几句有的没的,更多时候还是沉默以对。在许久许久的百无聊赖之后,里昂又忍不住又要睡着了。
不可控的睡意后来又侵袭了几次,里昂猜想时间应该过去了不止一个晚上。说不定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只是他们没有时钟,在失去了日与月的牢房中彻底丢失了时间的概念。
破水罐即将见底,依然是谁都没有来。
“你喝掉吧。”里昂把最后一口水让给了希洛,“我觉得你比我更需要。”
“为什么这么认为?”
“因为你的嘴唇看起来像沙漠。”
希洛抿了抿唇,嘴唇上皲裂的死皮磨得有些痛。她想里昂说得确实没错,相较之下自己更需要这些水。于是她不作推辞,接过了水罐。
“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我们明明被一大片水包裹着,却要渴死在这里了。”里昂试着说点玩笑,“还挺荒诞的吧?”
这不是一个好笑的笑话,并且希洛也不是一个容易被逗笑的人。她摩挲着水罐磨毛的边缘,想了想,才说:“我不觉得我们会死在这里。”
“你想到办法了?”
“没有。我只是有这种预感。”
“希洛你又不是巨人族的后代,没有预言的本事。”
“是啊。”她耸耸肩膀,“如果我是,我就能想办法找到巨人族的第三根鼻毛了。我只是有这种——”
——有这种感觉。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头顶上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她认出了这个声音,立刻退到里昂身后。里昂还懵懵懂懂的,直到脚步声从头顶来到逐渐靠近的身旁,他才意识到,是谁来了。
牢房的大门被打开,饭菜的香气同唐戴斯一起造访此地。希洛低下头,只盯着地上的破麻袋。她并未看到唐戴斯从旁边拖来了一个破木条箱当做凳子(如果她看到了,一定会忍不住想,这家伙到底是多喜欢坐在难受的木箱上),但她嗅到了豆子炖咸肥肉的香味,里面满满当当地放了好几颗洋葱,葱香味直冲天灵盖,其中还掺杂着黑面包的气味。这股醇厚却难以忽视的的麦香味伴着热气一道飘了过来,钻进饿了一整晚的空荡荡肚子里,把馋虫都勾出来了。真该庆幸此刻是在牢房之中,否则没骨气地被勾出馋虫,也会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唐泰斯“哎”了一声,慢悠悠地在木箱子上坐下,这副动作不知怎么的看起来非常像是个老爷爷。他左手端着粗糙的黑面包——一人份,右手拿着豆子炖咸肥肉——仍旧是一人份,铺上餐巾,两个盘子被他分别放在了左右两个膝盖上。
他才不是好心地来为希洛和里昂送吃食的,他是要在这两个粒米未进的可怜人面前炫耀自己的食物,丝毫不顾及他们的肚子已经饿得拧出了咕叽的酸涩声响。
“对了,你们的那艘船前天就已经完全沉没了。到了现在,估计都已经沉到海床上了,就算你们是潜进海中,你们也看不到哪怕一根桅杆。”
叮叮当当,他的银叉子在盛着豆子炖咸肥肉的盘子里搅动得好响,实在是相当刻意的声响。
“至于船上的伙计们嘛,他们也都走远了,要是再努努力多划会儿船,说不定就能到最近的哈珀港口了。也就是说,你们回不去了——希洛,你无家可归。那么,现在我问你,你们来到了我的船上,目的是什么?”
这句问话是对着希洛说的,可她却别开脑袋,里昂分明能够看到她藏在背后的双手攥成了拳头。
狭窄的空间,此刻拥挤着三个厌恶的人类——一个敌人,一个伙伴,还有她自己。对于她而言一定很难熬吧。里昂认为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了,或是至少应当说点什么。
“是这样的!”他往旁边挪了挪,硬是用自己的整个身子挡在唐戴斯与希洛的视线之间,“我们是为了……”
“哎,小子。”
唐戴斯的面孔一下子冷了下来,啪一声,把沾着肥肉汁的黑面包丢在盘子里。
“没有看不起你或者是忽略你的意思,但我现在没有在问你。”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里昂挪开,“来自陆地的年轻人,快点回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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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不吱声了,但是一动不动,固执地不肯挪开的行为已经足够证明些什么了。希洛感谢他的勇敢。
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再好好地喘息一番吧。希洛感觉到了一种别扭的拧巴感,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紧紧揪住了。
一定有一双手,一双看不见的、却分外冰冷的双手按在她的双腿上。这双手会逐渐探进去,会呼唤她“圣女希洛”,会乞求着她的呼应。
攥紧的十指勒得好痛。希洛猛得睁开眼,看到的是里昂的后背——已然变得不那么宽阔,但是却很固执地阻挡在了她与唐戴斯之间的脊背。
如果只是注视着里昂的后背,应该没有关系吧?
而且,唐泰斯肯定不是一个人类。
她如此宽慰自己。
不是人类……这人不是人类,不是人类。是过高的矮人、是渺小的精灵、是兽人的混血、是迷你的巨人族,总是绝对不可能是人类。
嗯,多少鼓起了一点勇气吧。
于是,希洛开始说:“就像你之前已经知道的,我和里昂是大陆公会的冒险者。我们最近接到了一个委托,要求交付的物品是一只海盗船上的螺号。”
“哦?”唐泰斯这才心满意足地拾起盘子上的那块黑面包,“所以你们找上了我?”
“是,但也不说。一切都是巧合,而不是一次刻意地针对。”
希洛决定对他进行有限的坦诚。
毕竟,谎话要掺杂着足量的事实才不会产生歧义。
“坦白告诉你,我们的原计划是登上皇家瞪羚号,跟着国王的船只随便击沉一艘海盗船,然后拿走那艘船上的螺号。不巧我们遇上的第一艘船就是您的玛珀号。能够登上皇家瞪羚号已经耗费了我很大力气,我不想前功尽弃,所以决定想办法拿走玛珀号上的螺号。”
“要海盗船上的螺号做什么?”
“不知道。”
希洛摇摇头,装出恰到好处的不解。这不全是演技——她是真的不知道诺特非要海盗船上的螺号的原理是什么。
看不到唐戴斯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当真相信了。如果相信了,那当然好,要是不信,希洛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了。实在不想承认,但她真的有点黔驴技穷了。
希洛耐心地等待着唐戴斯的回应,可是他也保持沉默。这尴尬的寂静在饭菜的香味中显得更加突兀。她在心里数到一百,决定继续往下说。
“我只是想要螺号而已,我想提出一个交换条件。”
唐戴斯笑了:“你还要和我讨价还价?”
“不。我讲这个行为定义为合理的交易,称之为委托也没有关系。”
“行吧。”
他放下了手中的餐盘,甚至擦干净了嘴。
“我愿意用这次委托的九成佣金,也就是四万五千金币的价格交换一枚螺号。你可以把玛珀号上的这枚螺号给我,也可以选择从其他海盗哪儿抢过来,怎么选择全都看你。这就是我的委托”
20. 交易
希洛知道自己在做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她居然在对一位海盗发出委托。
那么,她的下场大概会是怎样的呢?
是被挂在桅杆上变成人体旗帜,还是被丢进海里变成鲨鱼的吃食?又或者是更加可怕一点,干脆变成被圈养的活体陆龟?
事实上,上述的这些可能性,希洛一点都没有想过。她都没觉得过分恐惧,甚至有些自信地觉得,玛珀号的船长十之八九会接受她的请求。
不管怎么说,那可是五万金币啊,是大陆公会的职员辛辛苦苦劳作一整年才能得到的俸禄。一口气拿到旁人半年的收入,对于一艘海盗船来说似乎有点不够用,但如果将其看作是个人的一笔小小收入,倒是算得上相当不错了。
这就是为什么,当希洛听到唐戴斯的笑声时,一点也没想到对方会提出疑问。
“也就是说,你自己只拿一成的报酬?”他歪过身子,试着越过里昂碍事的身躯去看希洛,“对你来说吗,这样不是很不够赚吗?”
“确实。但能用几万块金币顺便买下自己的命,这样算得上很划算了。”
这也是真心话。
唐戴斯像是被说动了。他站起身来,用手拖着下巴,了然般点点头:“嗯嗯,你说得很有道理。四万五千金币,这确实是一次不错的收入。但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金币要在能用到它的地方才是有价值的。你不知道,玛珀号一年只会靠岸一次,真正花钱的次数屈指可数;你也不知道,我们漂流在海上的物资都是靠掠夺其他海盗和货船得来的;你更加不知道,我接下来要去进行一笔很赚钱的收入。四万五千金币?相比之下也只是雨点罢了。所以啊——”
海盗头子打开了第一道锁链。
“你提供的报酬太弱了。提出新的交换条件吧。”
十之一二的可能性出现了!
新的交换条件,哪儿还能有新的交换条件?希洛满心以为金币能够收买唐戴斯,一点都没想过、也根本无暇去思考退路,哪怕此刻绞尽脑汁,她还能想到些什么呢?
更值钱的……更值钱的……难道是生命吗?可他们现在已经性命不保了啊!
咔哒——第二道锁链被打开了。
“你要我的剑吗?那是杀死了魔王的剑,上面肯定还沾染着魔王残留的血迹和信息,如果你想要做点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的话,就用这把剑吧!”
“啊?”海盗用一种很困惑的表情看着她,“那把剑已经是我的了。你要用我的东西交换我的东西?不过——”
他挠挠头,又弹了弹眼罩,似乎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好一会儿才总算是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叹息声。
“是了,是了,那个叫作希洛的冒险者杀死了魔王……我就说你的名字有点耳熟嘛。”
希洛猛松了一口气:“没错没错,就是我!看在我除去了厄斯大陆一大祸患的恩情上,你就把螺号给我吧!”
“不行。”
海盗把锁链往旁边一丢,碰撞出冰冷的声响。
“你也说了,魔王肆虐的是厄斯大陆,和大海有什么关系?你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恩情。”
……歪理!百分之百的歪理!
现在希洛开始后悔登上玛珀号了。
果然,在皇家瞪羚号沉没的那一刻,她就应该宣告偃旗息鼓了,干脆先回到圣特拉尔再想想办法,说不定还能在地下黑市找到所谓的海盗船上的螺号呢。现在倒好,碧蓝色的囚笼里,不得不拿出自己能够给出的一切,只是为了……
……只是为了把一个人类,重新变成奇美拉。
在意识到根源的这一刻,希洛依然感到后悔吗?不好说。但她知道,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想要什么,你就拿去吧!”
她猛得冲过来,双手紧紧抓着栏杆,第一次面对面看着唐泰斯,他们仅剩一只的眼睛都在看着彼此。
“接下了委托的人是我,你从我的身上拿,不要从他的身上拿走任何东西!”
海盗的手抵在最后一道锁链上。
“你说得很好,但是我想要你,也想要他。”
咔哒——他打开了最后一道锁链。
“在之前的战斗中,我失去了几个部下。现在玛珀号上相当缺人,我需要力气大、能干活的劳动力。你们俩是冒险者,力气总是有的吧?”
他把门推开,露出一如既往有点轻浮的笑容,对着他们微微颔首,仿佛他们之间已然达成了一种什么共识。
“留在玛珀号上,当我的海盗,用劳力交换这艘船上的螺号。这是个不错的交易吧?我想,除了答应以外,你们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确实不存在其他任何的选项了。
而且,当个海盗,好像也没有那么烂?
里昂的心情像是坐上了升空的飞艇,在骤然降落之际又猛得拉升到了安全的高空。他迟疑了一下,走出了囚室。希洛仍站在里面,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很想安慰自己,这就是眼下最好的选择,但果然还是很难迈出第一步。当个海盗……她的人生之路中可没有这种选项——事实上“人生之路”这种东西压根就没有在她的人生中出现过。
而对于一个从来都不对人生进行规划和安排的人来说,海盗究竟是好还是坏,实在是很难说。
她依然注视着海盗头子的那只黑色眼睛,试图从他的眼中找到任何风险存在的征兆。叙事饿得实在太厉害了,眼前的唐戴斯变成了两个重叠的影子,镀着一层微妙的深黑色,实在看不真切。她干脆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了。
“要在这里当多久的海盗,你才愿意把螺号给我?”
她艰难地开口。
“我需要,一个承诺。”
“在大海上,承诺是不作数的——所有的效力都可以被丢进大海里,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冒险者,你该知道这一点。”
海盗头子把脑袋上的三角帽子扶正了些,这才悠闲地垂下手。
“不过,对于你,我可以允许一个承诺。在我招到新的人手之前,你和你的小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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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一直在玛珀号上效力,直到我们下一次登上陆地。”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嚼烟,丢进嘴里,喷出一句尼古丁气味的话语,“顺便一提,就在两个月前,玛珀号刚刚在莱特港停靠过一次,大家在港湾附近的小酒馆又喝又跳,闹了一整晚——下一次这么快乐的日子,可就要等到明年了。”
最长的期限是一整年吗……听上去很糟,但好像也还没有那么糟。
仔细想想,诺特肯定要会在雪松林疗养院待上好长一段时间才会被放出来。只要赶在这个时间之前收集完材料就好了。
希洛想了想,却不再犹豫了。在唐泰斯那只独眼的注视之下,她迈出了囚室。
“好!”海盗头子欢快地一拍手,“欢迎来到玛珀号!现在,你们去餐厅吃饭吧。饿坏了吧,冒险者们?”
他亲亲热热地揽住希洛和里昂的肩膀,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两位脸上僵硬的表情和不自在拉扯着的嘴角,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在陆地上冒险的时候有这么饿过吗?应该没有吧?在陆地上觅食是很简单的,在海上可就没这么容易咯。你们就把这片海看作是蓝色的荒漠吧。”
希洛浑身发毛。沉沉地压在肩膀上的这条手臂简直像是禁锢住了她的动作,不自在感顺着肩膀一路流淌到脚底。她几乎都快要走不动路了,此刻艰难的前进更加像是被海盗头子拽着往前走的。理智好不容易归位,她赶紧往旁边躲去,硬是甩开了唐泰斯的臂膀。直到此刻她才能好好地重新呼吸。
敏锐地察觉到唐泰斯困惑的目光从空空的臂膀挪到了希洛的身上,里昂匆匆忙忙找补:“她只是不爱被人碰,船长大人您多谅解一下!”
“叫我老大。”
里昂一股脑点头:“好的老大!”
希洛觉得“老大”这词太怪了,说不出口。如果非要让他说点什么的话,他倒是有别的事情想问。
“你没有追杀皇家瞪羚号上的其他船员吗?”
这就是她想问的。
“我杀他们干什么?”唐戴斯一摊手,很费解似的,“我只是不想被抓,还想顺便抢点东西来吃罢了,对杀人没兴趣——我又不是少女阿塔丽思号的船长。”
“他们会把你出没的情报汇报给国王的。”
“被国王知道了又怎样?谁都逮不到我。知道吗,玛珀号就是这片海域最快的船,没有之一。”
他打开通往甲板的大门,久违的日光终于落在了希洛和里昂的身上。他们忍不住眯了眯眼,阳光太陌生了。
等在门边的珀尔探头来看他们,满不高兴似的皱了皱鼻子:“臭老头,你又把新来的吓唬了一通?”
海盗头子板起脸:“这是教育,不是吓唬。”
珀尔冲他吐舌头:“你说是就是吧。”
唐戴斯似乎不高兴,拉着珀尔走到船边。海风把这位父亲的碎碎念送到了希洛的耳边。
“我说,珀尔,你可不可以换个称呼?虽然我是无所谓你怎么叫我,但是被旁人听到了‘臭老头’这种难听的称呼,我的脸面往哪里摆?”
21. 身份转变
希洛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坑蒙拐骗地才变成了玛珀号上的海盗的,但仔细想想事情会变成这样好像全部都是出自自己的一番努力和运作。
并且仔细想想,貌似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得到螺号的办法了——至少希洛是想不到了。
既然如此,那就心甘情愿地留在玛珀号上吧,吃着酸唧唧的黑麦面包和油腻腻的豆子炖咸肥肉,这粗糙却喷香的海上餐食曾对牢狱里的希洛和里昂来说是那么具有吸引力。
但也不得不承认,海盗食物第一口啃下去的滋味确实对得上这份期待,可惜伴随着饥饿感的逐渐消失,粗糙饭食的美味程度也垂直下降了。
吃到最后,简直不像是在进食,而纯粹只是因为受不了周围海盗的打量目光,恨不得赶紧把难吃的东西塞进嘴里了事。
“吃完了?”一个看起来很粗野的海盗把嚼烟吐在地上,朝他们一招手,“那就跟着我走吧。”
粗野海盗的名字也不文绉绉,叫作巴里。他倒是很符合大陆居民对于海盗的想象——衣着破烂,一口黄板牙,缺失的右腿拿一根木棍当做顶替,走起路来先是左脚落在地上的“啪”一声,而后紧追着清脆的“咚”。他就这么啪咚啪咚地领着希洛和里昂看遍了整艘玛珀号。
玛珀号是很常见的三桅帆船,原身是往来大陆与小岛之间的商船,不知怎么落到了唐戴斯的手里,经过多次改造之后,终于变成了能乘着潮汐急速前行的海盗船。
巴里在玛珀号上待了十年,其他成员差不多也有这么久。这只偌大的船只有二十几人的船员规模,其中大多数都是人类(真是糟透了。听到这里的希洛忍不住想),还有几个负责船体维护和珠宝加工的矮人(怎么还要进行珠宝加工?希洛更加搞不懂了),甚至有一位以前当过牧师的精灵魔法师(真是鱼龙混杂的。希洛已经开始叹气了)。
“今天你们大概是见不到格里芬了——我是说那个精灵魔法师。”
巴里掏出一根香烟,往木腿上一划,居然点燃了。于是他美滋滋地开始抽起烟来。
“明天也见不到,后天更加见不到。说实话,就算是我,上次见到他,也要追溯到上上回上岸的时候了。”
……那不是一年以前的事情了吗,真的还能保证那位精灵魔法师的死活吗!
希洛惊讶到义眼都要从左眼眶里掉出来了。好在她及时扶住了额头,否则一定会听到清脆的哒哒声落在甲板上。
里昂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有点怀疑那位精灵已经成为玛珀号的幽灵了。当他怯怯地向巴里提出自己的疑惑时,毫不意外地被这位老海盗嗤笑了。
“幽灵?海上不会有这种怪东西的。”他满不在意地摆摆手,“格里芬只是不爱出门,也懒得和人往来罢了。说实在的,就他那副天天醉醺醺的模样,还是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比较好。”
原来是爱喝酒的精灵,倒是和大众印象中克制孤高的精灵形象截然不同——不过话痨的卢纳尔的和诺特也早就撕开了精灵“孤高”的这层假象就是了。希洛便只是撇撇嘴,别的什么多余的都不想说了。
跟随着啪咚啪咚的声音看遍了整个玛珀号,从甲板看到锅炉房再看到寝室。看起来很庞大的这艘船却到处都很狭窄,寝室更是满满当当地摆满了三层床。矮人睡在最下头,海盗们睡在中上层,拥挤得不像话。
“呶,这张床就是你们的了。”
巴里把铁丝床拍得嘎吱嘎吱响,真叫人怀疑螺丝是不是要掉下来了。
“挺豪华吧,都没有矮人和你们睡在一起。你们是不晓得矮人翻身的动静有多大!”
就这只够翻身一圈的狭窄床铺,怎么想都算不上是“豪华”吧?里昂忍不住想。
虽然冒出了这种念头,实际上他并没有在嫌弃这糟糕的居住环境,甚至还能小声说一句“谢谢”。
“不过……”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玛珀号的船舱怎么这么挤……”
明明这艘船比皇家瞪羚号还要稍稍大上一圈,怎么内部如此拥挤呢?真是想不明白。
巴里拍他脑袋:“为了最快的速度,玛珀号当然要舍弃不需要的东西!”
“舒适的居住空间是不必要的吗?”希洛也出声了,“你们就这么心甘情愿地被唐戴斯压榨吗?”
巴里的表情显然不太高兴,抬起手来又打了里昂一下。
“这叫为了共同目标奋斗,你们这群陆地仔懂什么!”
“是是是我们是不懂……但你打我干吗?”里昂捂着脑袋,“那句话不是我说的。”
“因为你小子看起来更欠打!”
“……啊?”
第一次听说这等理论!
不情不愿地跟着巴里继续走,穿过库房侧旁过分狭窄、窄到希洛的宽肩差点挤不进去的通道,终于来到了一片稍开阔些的空地,甚至能在此处的下层船舱看到阳光,原来是移开了天顶上的一块木板,改用玻璃镶嵌,所以才迎来了自然日光。旧家具绕着空地一角搭成了一处围栏,里头铺着稻草,几只鸡在里头打转,脑袋一伸一伸的,看起来自在又悠闲。
玛珀号上,居然养了鸡。
“这几只鸡可是我们玛珀号上最重要的宝贝。能不能喝上蛋酒,就得看这几位大人的心意了。”
巴里说着,像模像样地合拢手掌拜了拜,仿佛这八只长着羽毛的、再常见不过的家禽是贝希摩德在世。
显然是察觉到了希洛和里昂的漫不经心,巴里一下子恼了,挨个点他们的脑袋,告诉他们在一艘船上能有除了陆龟之外的活物是多么不得了的一件事。
“这几只小鸡可是我们冒着巨大的风险,从托斯纳群岛运出来的!”
里昂听得晕乎乎:“托斯纳群岛有鸡?”
他对于托斯纳群岛的印象,如今只剩下了魔力浓度极高的、闻上一口都会让人忍不住晕乎乎脑袋发沉的空气、一脚踩下去相当泥泞的土地,以及动不动就会开始喷火的暴躁红龙。鸡……倒是一只都没见过。
巴里用一种看乡巴佬的眼神看里昂:“当然有了!其实鸡和龙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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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你瞧,它们都有翅膀、都有爪子、都有尖嘴,还都会下蛋!”
“……但这世上没人会养龙的。”
“对啊,所以鸡不是龙嘛。”
希洛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看巴里,心想这老海盗怕不是个傻子吧。
“总之,这几只宝贝已经在我们玛珀号上安安生生地待了三年了。你们接下来的任务之一就是照看他们。明白了?船你们看过了,路线你们也会走了,我就先回去睡午觉了,等到吃晚餐的时候会响铃的,到时候再见咯!”
巴里豪气地甩甩手臂,啪咚啪咚大摇大摆地走了,只留下希洛与里昂,还要八只自在安生的鸡。
养鸡……居然要养鸡?
一下子从冒险者变成了海盗,现在又当上了养鸡人。海盗船的螺号声似乎越来越远了,至于是什么情绪越来越浓烈,就不直说了吧。
先看看那几只芦花鸡,再面面相觑一番。希洛和里昂都很想说点什么,但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欲言又止了好几回,依旧是觉得手足无措,好在这会儿谁也不在,且大概谁都不会来,他们干脆坐下了,在母鸡扑棱翅膀的声音中放空大脑,晒着从遥远天空漏下的日光。
“感觉鸡住的地方都比海盗好。”希洛嘀咕着,“当海盗不如当只鸡。”
里昂摆摆手:“不能这么想啦。鸡是会被吃掉的,海盗可不会被吃。”
“要是哪天没有食物了,人的价值和一只鸡没有区别。我见过这种事。”
明明阳光落在肩头,里昂却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想,大概是来自船底的潮湿寒意钻进骨头里了,而绝不是因为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同类相食的场景,那一定会是地狱般景象。
你为什么会见过那种事情呢?
好奇心滋生出理所应当的疑问,里昂犹豫了很久才将这句话说出口,不意外地得到了漫长的沉默。
大概是说错话了吧。
就在里昂要说出“对不起”时,希洛忽然站起来了,毫无意义地绕着原地转了三圈,而后又坐下了。于是他的道歉也稍稍滞后了些,忍不住困惑地打量她。
“以前。”她忽然出声,“住在岛上的时候,见过。”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当然。”
里昂挠挠头,有些懊恼着自己的口不择言——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因为变回了人类,所以人类的好奇心也回来了吗?这可真是……
“现在,先苦恼养鸡的事情吧。”希洛说。
由她建造的台阶,里昂顺势踩了下去,顺便想起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对了,以前我外祖家是务农的,还养了一大群鸡——”
“那你应该很懂得怎么照料芦花鸡了?”
“——可惜我还没学会怎么当个农民,就先被魔王变成奇美拉了。”
“……行吧。”
真是个令人感伤的故事呢——尤其是想到这个故事对养鸡并没有半点用处,这点虚假的希望就更加让人觉得难过了。
22. 海盗的夜晚
和(并不那么可爱的)八只母鸡们待了一整个下午,该怎么照料他们,两个人是半点想法都没有。
虽然真的很想破罐破摔,但眼前的最大问题是,破罐破摔的前提是得有一个像样的罐子存在。此刻希洛和里昂的脑袋里别说是陶罐了,大概是连一颗烩豆子都掏不出来的。或许等到有空的时候能够问问巴里,虽说一看就没那么多耐心的他实在不像是个好老师,但他的存在聊胜于无。
晚餐铃响起。磨磨蹭蹭挪动到餐厅,仅有的几个桌椅早就被霸占了,最好的位子当然是属于海盗头子的。其他人就零零散散地坐在地上,丝毫不在意地面结团的灰尘,依旧嬉嬉笑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晚餐嘛,依然是中午吃过的那点东西,大家欢快地喝着兑了水的朗姆酒,气氛好似狂欢节,所以希洛只消看上一眼就知道自己不会适应这种场合了。她轻轻推着里昂的后背,让他走进那欢快的氛围之中,倒是把里昂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呀?”
他又靠过来了,好似一颗从斜坡上滚下来的粘人石头。
希洛仍是把他推过去:“你去和海盗们打好关系,然后问问该怎么养鸡。你知道的,我不擅长这种事。”
“说得也是。”
里昂忽然感到自己其实背负着相当重要的职责,点点头,这下是主动走进欢闹的人群里了。当希洛终于艰难地吃完了盘子里的最后一片咸肉时,他摇摇晃晃地回来了。
“我打听到了……嗝。”他打了个朗姆酒气味的嗝,“船上还有很多麦子,而且鸡也吃鱼内脏和剩饭。我们只要定时把吃的放进陶盆里,再清理一下它们的窝就好了……嗝!”
第二个嗝响得惊天地,把里昂整个人往上猛得一提,力气都像是被抽走了。他悠悠地倒向希洛,眼看着在脸颊即将贴上希洛的嘴唇,根本来不及窃喜就被她用手推开了。
不过,能和她的手掌心贴贴,也算是好事一桩嘛。里昂已经心满意足了。
海盗船上的晚餐时间开始得晚,结束得也晚,当真是名副其实的“晚”餐了,吃饱喝足之后就该回窄小的三层床上歇息了,只余下守夜的船员留在甲板上留意周围,其他人大可以自在地进入梦乡,赴海洋女神的约。
希洛睡不着。
床铺又小又挤、周遭鼾声连天,而且她还被人类给包围了。还有比这更糟的入睡环境吗?
如果是有前两个影响元素,她想她是可以忍耐一下的。要她和一大群人类生活,这她也勉强克服了。但一想到要和他们共享睡眠时间,这实在是太……
该说是恶心还是别扭还是难受呢?希洛居然连个合适的字眼都找不到,睁着眼一躺就是一整夜,通红的右眼看起来都有些恐怖了,吓得里昂一整天都在追问她是不是还好,叽叽喳喳的更让她头痛了。
都说时间可以弥补一切,这个理论在希洛的身上似乎一点都不适用。一连过了好几夜,她都还是无法入眠,清醒到连大脑都变得像是全然透明了,反倒做做起事来昏沉沉,给刚钓上来的飞鱼开膛破肚的时候脑子更是糊涂得厉害,居然把清理好的鱼头和鱼身丢进了鸡圈里,剁碎的鱼肠鱼肚统统被放进了木盆里,血淋淋的一坨看着就骇人。
里昂“啊啊啊”地翻进鸡圈里,从饿到直叨人的八只母鸡的血盆小口中抢回了鱼,关上门的那一刻才松了口气。
“你在做什么呢,希洛?”
里昂赶紧弥补了她的小小失误,好在除了自己被叨之外没有半点损失。
“你还好吗,真的没问题吗?”
希洛推开在身边探头探脑的里昂,不让他看到自己快要掉到地上的黑眼圈。
“没事的。”
这话也就嘴上说说了,怎么可能真的没事呢。
晚上的鼾声恼人,要是有人说起梦话,那更是无法忽视。最离谱的是,昨晚居然有个家伙在梦里唱起了船歌,而其他沉在梦乡中的海盗们居然当真跟着一起唱起来了,真不知该称之为奇迹还是怪异。
在这种环境下,里昂更是令人糟心——他竟然好端端地熟睡着,从下方床铺偶尔传来的震动感显然证明了他并没有像自己那样辗转反侧。
对此进行一些抱怨?抱歉,不行。连名字也叫不出来的海盗都能没礼貌地拿她开涮,一见到她就吹口哨。
“哟,陆地仔,躺在海洋女神的怀里都睡不好吗?未免太娇气了吧!”
希洛瞪了那个多嘴的海盗一眼,心中瞬间发酵出了一大堆抱怨。
首先,海洋之中没有女神——实话就是世上的哪个角落都不存在所谓的神明。其次“陆地仔”是什么难听的称呼啊?她一点都不喜欢。
另外,她睡不着可不是因为身处大海。在皇家瞪羚号她可是能好好地安眠的,别把罪责推给大海!
想是想了这么一堆,话语却是连半句都没有说出口,最后就连闷气都化作困倦,害得她差点在喂鸡时犯下小错。
就算是困倦成这样了,这一天还是和过去一周一样,一刻都停歇不了。
侍奉完宝贝母鸡们,刚坐下就被船长叫去清理枪弹,累得灰头土脸之际又被珀尔逮住,请他俩到中层船舱去拿矮人工匠刚做完的翡翠项链。总以为能在矮人这儿喘口气了,结果这几个过分细致的工匠非要搞什么默写船只蓝图大赛,硬是把希洛和里昂扣下来当裁判,最后还非要让他们把唐戴斯叫过来分出作品的高下,却又觉得船长的评价不够公允而大吵特吵,简直比兽人聚居地还要更加闹腾。
拖着无尽沉重的身躯回到床上。感谢疲惫感的加持,这伸手就能摸到天花板、除了床垫稍厚一点根本没有半点多余优点的床,总算是变得如同塞满鹅绒的靠枕一样柔软了。
一躺下,希洛的眼前亮起了一连串的星星点点,骨头几乎都要融化进床垫里。头还是痛得厉害,好似罩上了一层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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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刺的铁笼子。她只觉得疲惫,困意并不那么强烈,却忍不住闭上了眼,猜想自己马上就能沉沦进梦乡之中了。
梦乡触手可及,只要在昏沉上那么一秒钟,她一定就能够如愿地入眠了。但是……
“哦——在那亚特兰蒂斯的海底里。”
……怎么又开始唱船歌了!
希洛猛得睁开双眼,干涩的义眼在左眼眶里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大概是因为天花板上掉下的一颗灰尘落进了里头吧。但她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眼下可是有着比灰尘更麻烦的事情存在呢!
她愤愤然翻了个身,从床垫里扯出两大坨棉花塞住耳道,以防万一还用双手捂住了耳朵。就算是防备到了这个份上,根本没办法和塞壬媲美的跑调歌声还是钻进了耳朵里。
“哦——在那科斯特城堡岩的礁石上。”
“我们踏破潮汐,乘上风浪。”
“我们尽情掠夺,肆意妄为。”
“这是无尽的大海,这是我们的大海。哦——大海——大海——我们的大海!”
低声部进来了:“大海——”
有人在唱高音:“我们的,我们的大海——”
“永远的,大海!”
越唱越激动,连床板都伴随着声波颤动起来了。
而就在这层床板的下方,是微弱的鼾声,也是里昂睡得无比香甜的证据。
不知道是莫名其妙合唱起来的船歌比较让人气恼,还是同在一张三层床上的里昂居然还能享受完好无损的睡眠这件事更加让希洛愤懑不平,她再也忍不下去了,扯掉棉花翻身下床,连梯子都没踩就直接跳到了地上,倒是把铁丝床震出了格外响亮的一声动静。
这下里昂总算是醒过来了,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脑袋却磕到了上层床铺的床板,瞬间把剩下的睡意全都赶跑了。看着希洛的背影气呼呼地冲出寝室,他满脑袋都是困惑,小声问了她一句,也没有得到回答。里昂赶忙追过去,踏着希洛留下的愤懑不满的足迹,居然一路来到了船长唐戴斯的卧室门口。
希洛抬起手,把卧室门砰砰砰拍得好响,一度里昂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和这阵叩门声同频了。他好想去拽希洛。
“你这是要做什么呀?”他胆战心惊的,“都这么晚了,现在敲响船长的房门,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想也知道,希洛当然没有回答他的这句疑问。她现在精神得很——或者是,是有点过分亢奋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掌都被拍得微微刺痛,倒是耐心意外得膨胀得很厉害。她继续进行着这相当富有规律的敲打,直到不耐烦的唐泰斯推开门,一开口就是一连串海盗特有的亲切问候。
就算到了这一刻,希洛依旧是耐心的。她静静等待着海盗头子吐出最后一个字,才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在这里睡不了。如果你不想要我猝死,今晚就立刻给我换个地方睡觉。”
23. 卧室
希洛坚信自己提出了公平且平等的一场协商,但唐戴斯的表情怎么看都不是很漂亮的样子。
想想也是,在睡得正香时被一连串繁杂的叩门声唤醒,硬生生地被从海洋女神的臂弯中拽走,就算是再好脾气的人也会被惹恼的。况且海盗头子是不可能拥有心平气和的好脾气的,所以一开门他就送上了整片大海都要为之抖上三抖的怒骂,在听完希洛说了什么之后,他更是要笑出声来了,连连鼓掌,就差没说出一句“好哇!”的欢呼了。
“是嘛是嘛,原来你在这里睡不好啊,我的公主。这可真是太抱歉了。”他像模像样地点点头,装出一副很体贴的模样,其实面孔正不情愿地拧着,“需要我专门为你收拾出一间公主的寝室吗?”
希洛眨了眨眼:“这倒是不用。我只希望能换个地方睡。对我来说,这里实在是太……”
“去问珀尔乐不乐意和你一起睡,你俩都是姑娘,凑在一起正合适——反正别来烦我就行!”
船长的卧室隔壁传来一声不情不愿的喵喵叫,显然在诉说着拒绝。不过没事,反正希洛也没那么想和小猫咪共处一室。
“床上还有没有人少一点的地方?吵一些我不介意,很闷热也没关系,就算睡甲板都无所谓,反正这儿就是不行。不想害我缺觉死掉,也不想害自己又少一个海盗的话,你……”
“别和我谈这么多条件,娇气的陆地仔!”
气闷的海盗头子根本没用耐心听她叽叽咕咕。
“这是我的船,你是我的海盗,你就该好好地听从我的指令!既然大家都睡在那里,你也该睡在那儿,要是你连这地方都不觉得满意,我实在没办法给你更多了。你就去牢房里睡觉吧!”
说着,他便往口袋里摸索起来,居然真的在里衣最内层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弯折的钥匙,满不在乎地一抛,倒是很顺利地被希洛接住了。
“多谢。”
然后她就马不停蹄地走了。
见证了这一切的里昂一脸茫然。他真担心自己仍然身处梦境之中,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不合常理——暴怒的希洛和暴怒的唐戴斯,后者在输出了一大堆糟心话语之后还把希洛打发去了牢房,而她居然心怀感激地接受了这个安排?其中的逻辑好像已经被丢进海底深处了,当真像是一场梦。
但事实证明,现实就是现实没错,否则海盗头子也不会岔着腿立在面前瞪着他,依然没好气地丢出一句“你小子又有何贵干?”。
“我?没事没事没事。”里昂换上一如既往不那么迷人但看起来绝对有够憨厚的笑容,一股脑地摇头,“我没什么事要和您说的。”
“那你还不赶紧去睡觉?”
“是是是您说的是。”
砰——海盗头子的卧房门被关上了。危机结束了?
里昂松了口气,想要走回寝室,可这一步还没迈出去,他便犹豫了。迟疑感没有踟蹰太久,他立刻转过身去,追上希洛的脚步。
希洛走路很快,只是迟钝了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居然就已经见不到她的背影了。
在狭小且没有点灯的船舱里七拐八拐,里昂撞了三次脑袋才终于摸进牢房。希洛已经在做着睡前必要的准备了,包括但不限于将地上的灰尘垃圾用脚拨到一边,铺上不知道从那里翻出来的(也很有可能是偷拿过来的)毛毯,往地上一铺,就这么自在地躺下了,见到他过来都没有动弹一下,不过还是自言自语地嘀咕了句“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陪你嘛。”他环顾了小小的囚室一圈,“坐在你旁边可以吗?”
希洛很明显犹豫了一下——这并不意外。她收回了下意识想要说出的答案,迟疑着点了点头,总算的舍得动弹动弹,为里昂腾出了能容纳下他的空间。
“其实你没必要过来。”她翻了个身,只留下圆润的银白色后脑勺对准他,看起来冷冰冰的,“和我不一样,你在那里也是能够睡着的。”
真不想这么说,但有时候希洛真的很羡慕里昂的睡眠质量,还有他根本不介意被人类团团包围的这份淡然。
里昂揉了揉眼睛,硬是把刚才猛烈地涌上来的这股困意按下去了,小声嘀咕说:“我怎么能不来呢?结成小队的时候不是宣誓过了嘛,我们是必须同甘共苦的伙伴。”
“我知道。沦落为海盗已经够苦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陆地上都不知道……我觉得你没必要让自己变得更苦。”
“可是……”
他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几句,可才刚开了个头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希洛说得确实很有道理,甚至有点太过正确,害他彻底失去了辩驳的余地。他无奈地收起了为自己辩解的念头,默默地摇头。
“就让我跟着你一起吧。”
他的语调听起来可怜巴巴的,话语也像是哀求,难怪希洛丢下了一句“随便你”,就不再吱声了,闭起眼准备睡觉。
必须承认的一点是,牢房的确不是适合歇息的场所。早先被关在这里的时候,希洛也从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如此想来,要在这里安然入眠,,显然不会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
翻身,摸摸鼻子,然后再翻身,扣扣脑袋,忍不住又翻过去,耳廓又开始发痒了。硬邦邦的地面硌得脊背好像快要散架,脑袋也只能歪斜地靠着,没多久脖颈就开始难受起来了。希洛想,她应该还要再花上一些时间,待到困意彻底决堤之时才能睡着吧。
正这么琢磨着,忽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的头顶上——绝对是比落叶更具有存在感的某种东西。她猛地一下子弹了起来,警惕地抬起头,什么也没有看到。再回头看看表情别扭的里昂与他僵在半空的右手,便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你摸我脑袋干吗?”她警惕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放了什么怪东西在我头上吗?”
“怎么会。我从没对你做过什么恶作剧,不是吗?我只是在想,你要不要拿我的腿当枕头,就像以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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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他坐起来,拍了拍自己(那条已经变得不那么健壮了)的大腿,笑得莫名很自豪。
就像他说的那样,以前希洛是会枕在他的腿上睡觉的。在落雪的冰原上,也是他背着希洛,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找寻合适的山洞过夜。有一回打火石没起作用,他们只能像冬天的小熊那样紧紧贴在一起取暖。希洛嘲笑他身上有股大型食肉动物的臭气,却还是紧紧抱着他的那条老虎手臂,好像根本没那么嫌弃他。
以前……以前的日子可真好啊。
变成人类之后,他其实不太愿意去想之前的事情。奇美拉的过去对他来说是一段很屈辱的记忆,可这段回忆中又写满了希洛的存在——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存在。他不想回忆,但希洛藏在那里,所以就算是痛苦的过去,好像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而且,现在不也挺好的吗?
当希洛慢慢地磨蹭着靠过来,慢慢吞吞把脑袋搁在他的大腿上时,里昂满脑子就只剩下这个念头了。
他的心事,希洛倒是半点都没有发现。她坦然地靠在她的枕头上,脑袋忽然往下压了压,虽然没用多少力气,却还是让里昂一下子缩起了身子。
“好痒!”他叫起来。
希洛不高兴地撇嘴:“别说这种没骨气的话。”
“唔……对不起。我不说了。”
于是她心满意足,又把脑袋往下压了压。
“现在的大腿倒比你还是奇美拉的时候更软一点。”她忽然发表了这番高见。
原来刚才恶戏般的动作,只是在进行测评和比较呀。
里昂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窃喜,头顶的一缕金毛翘得好高。。
“这算是我身为人类的优点吗?”
希洛蜷起身子,把自己缩成一颗球,话语也变得慢吞吞的了:“……勉强算吧。”
就算勉强,也确实是优点没错。里昂更加得意了,几乎要扬起下巴——看呐,他可是被希洛夸奖了呢!
贪念一下子膨胀开来,真想从她这儿得到更多的赞美,可低头一看,却发现她闭上了眼。
难道是不想再多说半句好话了,所以才很干脆地把自己封闭了起来?
里昂冒出了这种有点荒诞的念头,好在很快他就否定了,因为希洛并不是想要逃避什么,
她只是睡着了。
呼吸平稳,悄无声息。她很像一只小动物,窝在他的膝上。里昂静静地看着她,在这一刻他并未想到过去,当下的真实感仿佛也变得不那么真是。
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却犹豫着不敢伸手。他怕希洛会不喜欢。
而他嘛,他喜欢希洛的短发,喜欢希洛蓝色的那只眼睛。她把重剑背在身后,刀鞘偶尔碰撞在铠甲上,发出的叮一声也很美好。就算是近来才有的那份会将他拒之千里的冷漠,他居然都很中意,因为他知道,希洛已经很努力了。
所以他会说:“晚安,希洛。”
24. 新目标
很安心的一整晚睡眠给希洛带来了怎样的变化呢?
说句实话,貌似是没什么变化。她依旧板着脸待在船上,板着脸被呼来喝去地干活,没有太多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好在也找不到什么不情愿或是不满的痕迹。
更好的消息,是她再也没有把鱼肉好端端地丢进鸡圈里了。这一点还是相当值得庆幸的。
午后阳光最刺眼的时候,希洛被一个海盗(直到现在都叫不出他的名字)使唤着一起去钓鱼了,里昂当然不由分说地跟上,还被海盗嘲笑说是她的小跟班。
“是啊。我确实是希洛的小跟班。”他也不否认,坦然道,“这又怎么了,没什么不好的吧?”
海盗咋舌:“一直跟在女人背后也太没出息了一点!”
“我帮忙杀死了魔王,已经够有出息了。而且,你这话说得很没道理。”
碎嘴的海盗还想再说点什么,却无从可说了,不太高兴地撇撇嘴,伸直了手臂,把钓竿用力往海上一甩,伴着遥远的“咚”一身,鱼饵这才沉进平静的海面之下。希洛看着他这泄愤般的超大幅度动作,默默地把自己的鱼钩丢进了近旁的水中,心想人类果然很麻烦。
把饵丢得那么远,要是待会儿不幸钩上了一条大鱼,收线可是会很辛苦的。钓鱼这件事对于希洛来说已经是相当麻烦的差事了,她可不要再给自己添上更多的烦恼。
鱼饵已经沉入了水中,接下来就是耐心的等待了。
不知道他们现在漂流到了哪片海域,也不知道距离陆地多远,目的地更是未知数,海盗头子什么也没说过,不是和大家一起喝酒打牌就是和珀尔一起默默地看罗盘。海盗们嘛,也悠悠闲闲,仿佛并未怀揣着太多的期待,以至于整艘船上都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能度过一天就是一天”的闲散氛围。这一点倒是和陆地上的那些混子差不多。
午后的日头渐渐升高,晒得头顶滚烫。希洛挠挠脸,又摸了摸耳朵,手中的钓竿迟迟没有动静,木然地待在了掌心里。身旁的海盗倒是找到了目标——并不是海水下的鱼,而是更遥远些的、在水平线上忽隐忽现的某个小小的东西。他一下子站起来,很激动的样子,朝着希洛和里昂招手。
“嘿,陆地仔,快去把望远镜给我拿来!”
“你在说哪个陆地仔?”希洛提了提手中的鱼竿,没有感觉到丝毫重量,于是再度垂下了手,“我们有名字的。”
这么说着的希洛,其实自己都叫不出对方的名字,多少有些戏谑了。好在海盗不知道,他瞥了她一眼,激动做派瞬间减少了一半。
“那个,里昂!”估计是知道使唤不动希洛了,他随手朝没在钓鱼的里昂一指,“拿望远镜去!”
“放在哪儿了?”
“船舵旁边的箱子里呀,你没见过?”
“没有,但我现在知道了。”
于是听话地跑去又跑来,接过单筒望远镜的海盗也不说一句谢谢,急匆匆地把望远镜拔长,盯着拿远方的小黑点看了好久,忽然欢快地跑开了,撒开腿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像是雨林里的猴子。
只见他一路跑到了船头,恰好唐戴斯从船舱里走出来,两个人差点撞在一起。
“这么冒冒失失的干嘛!”唐戴斯赶紧扶正帽子,“兰卡,你差点踩到我的脑袋!”
一个未解之谜解开了——他的名字原来是兰卡。
希洛看着兰卡毕恭毕敬地把望远镜递过去,伸手一指水平线上的小黑点:“您快瞅瞅,是不是……?”
“我瞅瞅——啊,果真是!你小子,眼力不错嘛。”
“嘿嘿嘿。那我们要不要……?”
“嗯。干吧。”
话说了这么多,希洛却一句都听不懂。虽然不情愿这么想,但总觉得会有什么很麻烦的事情要干。
一向很准的坏预感果然成了真,还没到晚饭时间,海盗们就被聚集到了小小的餐厅里。唐戴斯站在桌子上,大声说着今晚的行动计划。
“正北方向,十四海里外有一艘货船。从那艘国王的船上掠夺来的食物已经吃掉一大半了,为了赶往此行的终点,我们今晚再去抢一波补给吧!”
海盗头子话音刚落,一阵欢呼紧追其上。里昂也想欢呼起来,却被希洛以奇怪的(或是说嫌弃的)目光瞥了一眼。
“我可不是在为了抢别人家的船而高兴!”他急忙为自己辩解,“我是在想,说不定老大会从那艘船上找几个……好吧,应该是抢几个人来当劳力。这么一来,我们就不用再留在这里了——说不定明天我们就能拿到螺号,离开这艘海盗船回到陆地上了!”
希洛斜眼睨着他,这副冷淡的表情显然证明了里昂的激动半点都没能传染给他。他当然也不想说出太过扫兴的话,但还是忍不住想要提醒一句:“我不觉得那家伙会轻易地放走我们。”
唐戴斯毕竟是个会把他们饿上三天、说出恐怖的话语只为了把他们留在船上当海盗的家伙,善罢甘休实在不像是他这种性格的人会做出来的事情。
听她这么一说,里昂的兴奋感也算是被泼上了一瓢冷水。他的脑袋立刻耷拉下去了,一双明亮的金色眼眸也垂着,很不痛快似的眨了眨。希洛听到他嘀咕了一句“说得也是”,猜想他肯定是已经放弃了多余的期待。
说着今晚要去打劫货船,玛珀号却始终按兵不动,没有前进也没有加速,保持着适中的速度漂浮在海上。直到日落之后,唐戴斯才指挥大家扬起风帆(此处的大家指希洛),再命令大家把甲板上的那些货箱全都固定好(此处的大家指里昂),而后用力转动船舵,玛珀号轻巧地飘去。
“该全速前进啦!”
海盗头子曾经说过,他的玛珀号是整片大海上最快的一艘船。希洛层打心底觉得这句话只是自负的认知,但当每一格风帆都落下时,玛珀号似乎真的捕捉到了海上的每一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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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悄无声息却急速地划破浪潮,如履平地般滑行在海面之上。
今晚是满月夜,月光满在水面上,照亮了天空。正北方向,原先只能从望远镜中看到的小小黑点很快就变成了桅杆上方飘荡的一面旗帜。而后风帆也显露了出来,整艘船出现在眼前。
在这样的月光下,玛珀号大抵是会很显眼的。希洛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担心这艘海盗船会被发现——难道她现在的心态已经被海盗同化了?这可真是糟透了。
不知道是否能算得上是个好消息,她的忧虑完全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海盗头子唐戴斯丝毫不在意玛珀号是否会被人看见。
只是眨了几次眼的功夫,玛珀号便和前方的那艘货船行驶到了同一水平线上。海盗们摩拳擦掌,早已蓄势待发,迫不及待地拿出了钩锁,悄无声息地荡到了对面船上。希洛好里昂两手空空,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多少有点迷茫。唐戴斯也差点忽略掉他们俩身上透出的那股惘然的陆地气息了,准备走的时候才想起这两人的存在。
“是了是了,还有这两个手生的家伙呢……”他慢吞吞地转过头来,想了想才说,“陆地仔,你们俩就和珀尔一起留下来看家吧。”
悠闲地靠在桅杆上的珀尔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挥猫爪子,看起来倒是很欢迎希洛好里昂加入她的留守行列之中。至于当事人自己是否情愿,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总之比起乖乖听船长的话,希洛更不情愿去履行强盗的职责,所以她默默走到了珀尔身边,等待着海盗们回来。
留在玛珀号上的不只他们三个人,矮人们当然也没有参与行动。但他们同时也不必承担起看守船只的工作,也难怪他们能乐呵呵地聚在下层船舱打牌。至于那位从没露出过踪迹的、整天都在醉醺醺之中度过的精灵魔法师,他估计连船上的大家正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希洛给他送过两次饭,每次靠近房门都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一想到这种生物都能拥有自己的单间寝室,只是让人生气。
话说回来,等待可真无聊啊……
“喂喂,干嘛这副表情呀。”珀尔像只猫似的努着嘴,故意用手臂撞她,“和我待在一起不开心吗?”
……怎么突然向自己撒娇?
希洛斜眼睨着这只麻烦的小猫,其实并不那么在乎她的耳朵已经朝两边撇过去了,但还是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解一下。
“我没觉得不高兴。”她把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只是觉得有点无聊。”
“这样啊。”珀尔的猫耳朵终于竖起来了,“那我们来聊天吧?”
“聊什么?”
“海螺肉的五十二种吃法。”
“……”
这真的是值得深入探讨的话题吗?
希洛没搭腔。
如果非要让她和珀尔聊点什么的话,还是说一说——
“唐戴斯所说的‘此行的终点’,是什么地方?”
25. 好消息或坏消息
珀尔抱着手臂,白日里细竖的瞳孔此刻散得很圆,泛着一点绿莹莹的诡异的光,再配上嘴角天然扬起的弧度,看起来居然很像是狂欢节上大家爱扮的女巫。
“臭老头没和你们说过吗?”
早前唐戴斯推心置腹的劝说完全没有起到半点效果——他的女儿还是在用这个很让他丢面子的称呼喊他。
“我们要去的地方叫基督岩,是海上的一处礁石洞穴。那里有……有什么我就先不告诉你了。”她扬起一抹很神秘的笑容,“总之,那是个很值得光顾的地方。”
“值得光顾”,这词说得就像是圣特拉尔最大的杂货铺。
大概是在海上漂了太久,每日望着无边无际的海洋,大脑已经枯萎了,希洛实在想象不出“值得光顾”的礁石洞穴会是什么模样的。好在她也不打算花精力在想象之上。她还有其他困惑没有解开呢。
“基督是什么东西?”她转头问里昂。
被她们之间的对话抛下了太久,里昂花了点时间才追上她的思路,又费劲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最后化作一声失望的叹息:“对不起,我不知道。”
“没事。”珀尔漫不经心地挥挥爪子,看来并不嫌弃他们二人的无知,“在海上长大的我也不晓得基督是个什么,八成是谁脑子一热造出来的怪词吧。”
“原来如此。”
连她都不清楚,那自己和里昂的无知确实值得被饶恕了……等到,珀尔原来一直生活在海上吗?
希洛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件相当值得聊一聊的事。
“你见过鲸鱼吗?”
她的问话显得有些唐突,一下子从没有生命的礁石的名字过渡到了这拍片海洋中最大的生物之一,也难怪珀尔困惑地眨了眨眼,完全没搞懂她的用意。
“鲸鱼嘛,肯定是见到过的。我还吃过鲸鱼肉呢——以前刚还遇到了一条刚死的鲸鱼,船上正好也没有鲜肉了,就赶在它沉到海底之前吃掉了。”她砸吧了一下嘴,“你别说,味道很不错呢。”
“哦。是吗。”
希洛并不关心鲸鱼的味道。因为她并不想要将鲸鱼送进嘴里,而是要亲自进入到这巨兽的嘴中,并且拔下它的第三颗臼齿。
可千万不要忘记,这也是诺特亲自指定的“复活魔法需要的材料”之一。
要是能在海盗船上打工的期间一次性搞定两种材料,那她付出的辛苦也算是得到回报了。
“怎么,你想尝尝鲸鱼的味道吗?”珀尔用手托着下巴,冲她调皮地笑起来,“志向不小嘛,冒险者!”
“我只是想要亲眼看看鲸鱼而已。”
总不能坦白说是要鲸鱼的牙齿吧。希洛决定撒点不痛不痒的小谎。
“你知道哪里能见到鲸鱼吗?”
“这倒是比吃鲸鱼肉更容易一点,不过这两年鲸鱼已经很少见了,我也没见到过几次鲸鱼出水。不知道海底下发生了什么事。”珀尔耸耸肩膀,“如果你想看的话,可以在秋天的时候到直罗亚海湾,鲸鱼们会去那儿吃沙丁鱼。”
“秋天……还要等好几个月。”
“总不能什么都不付出就让你成功地实现心愿吧。”
珀尔好事地窃笑着,还抬起爪子拍了拍她的肩膀,软绵绵的触感倒是挺舒服的。希洛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她的猫爪子,心想要是里昂能够这样一对猫爪,貌似也挺不错的。
等复活了魔王,对他多提一点要求吧。
对于希洛的脑袋里正在思考的事情,里昂一概不知,因为在他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插进姑娘们的对话中时,他就主动放弃了说点什么的权利,决定认真地履行看家的职责,留意着周遭的动静。
海面上静悄悄,对面的货船上应该挺热闹的,可惜他听不见那么遥远的声音。
过了不多久,就有钩锁挂在玛珀号的桅杆上了。海盗们把一箱一箱的食物扛在臂弯里,“呀吼!”地欢呼着,从船的另一侧荡过来了。
这次的掠夺硕果累累。这艘货船是向对岸大陆运送面粉和小麦的,装得满满当当,虽然没办法船上的松溪全部搬过来,但海盗们也尽全力运来了不少。赶在货船上的人挣脱束缚之前,唐戴斯已经带着玛珀号逃之夭夭了,乘着东风,一路前进了二十海里才松了口气,开始悠悠闲闲地盘点起物资来。
“面粉三十袋、同样数量的稻谷壳、朗姆酒八箱、五袋苹果,还有……嗨呀,一双臭靴子!”
对着这双破破烂烂的鞋,海盗们大笑起来。
希洛不知道是什么逗笑了这群人类,所以她理所应当地依旧板着面孔,默默地划掉了物资清单上自己刚刚才写下的“一双臭靴子”。
收获是不少,但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些东西——食物、酒,还有没用的废物。至于最让里昂翘首以盼的新成员(或称之为新倒霉蛋更加适合一点吧)并不存在。
虽说并没有予以太多期待,但要说一点没失望,这绝对是谎话没错了
希洛朝忙忙碌碌被使唤着搬箱子的里昂投去目光,表情里写满了“我就说吧”。他看起来也有点沮丧,不过此刻还是疲惫感更占上风。他耸了耸肩膀,看来是接受了这个无可奈何的现实。
“别发呆啊,陆地仔。东西还没盘点完,接着记,接着记。”
现在轮到她被使唤了。
希洛收起多余的心思,接着在纸上画画写写,看力气最大的巴里撬开一个又一个箱子。开到最后一箱时,他忽然欢呼了一声。
“找到好东西咯!”
好东西?
希洛抬起无趣的眼皮,一眼就看到了巴里手中的玻璃罐子。
既然是海盗认定的好东西,她猜想大概会是金银财宝,或者是水果硬糖,但装在玻璃罐里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一坨浓稠的棕灰色液体,看起来很像是兑了水的泥土,表层飘着一颗巨大的气泡,悠悠然晃来晃去,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破了,却很顽固地坚持到在场八个海盗挨个说完“海洋女神与贝希摩德在上!”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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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啪叽一下彻底裂开,简直算得上是这片海域上难得一见的奇迹。
当然了,这场奇迹和希洛完全无关,且她的耐心也快耗光了,拿着铅笔在纸上敲了两下:“所以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得把它登记上去。”
“是鱼酱啊,鱼酱。”巴里急得直把玻璃罐怼到她脸上,“陆地仔,你不会连鱼酱这东西都没有听说过吧!”
希洛默默地往后躲了躲——她已经闻到一股发酵的酸臭味从玻璃罐子的缝隙间钻出来了。
“是什么治病用的土方药剂吗?”
“不是不是。唉,我早说过了,你们陆地仔就是没见识嘛!”
巴里嘴一撇,手一甩,送上一如既往的对她的奚落。希洛还以为这位自诩见多识广的老海盗不愿意再和自己多掰扯了,抬腿正准备走,没想到他居然动手打开了玻璃罐。
空气中的酸臭味陡然增加了一百遍……啊不,一千倍!
其中还掺杂了铁锈般的鱼腥气,全部钻进了正在吸气的希洛的鼻腔里,瞬间冲上大脑。她的表情瞬间崩溃了,皱着脸赶紧躲开,可巴里却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鱼酱嘛,这东西挺简单的,就是用鲜鱼加上盐发酵出来的酱。但你知道吗,这可是海上的美味,抹在面包上面甭提多好吃了!我还以为最近吃不上鱼酱了,没想到运气不错!”
“就是就是。”周围的其他人也搭腔,“最近捕到的鱼不多,鲜鱼都吃不够,哪儿吃得上鱼酱啊!”
“都怪格里芬个醉鬼,居然偷摸着在夜里把最后一罐鱼酱吃光了。倒是没把那只精灵咸死!”
“哎……好好好,我知道了。鱼酱是吧?我已经登记上了,快把这东西拿开拿开!”
在海上与海盗们生活了这么些天,希洛已经总结出了一个真理——这群被海风吹瘪了脸颊的老伙计们,早已拥有了一条与众不同的舌头,他们能对着咸到发苦的腌肥肉大快朵颐,也能痛饮过期了二十年的朗姆酒。被海盗们奉为最佳美食的鱼酱,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正经的美味。
希洛暗自下定了决心,绝对不要与鱼酱扯上过多的瓜葛,也绝不会享用这所谓的美食。
决心有用吗?大概是有点用吧,但只有那么一点点而已。到了第二天中午的午饭时间,她就又和鱼酱面对面了。
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装在罐子里的鱼酱摇身一变,成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鱼酱炖菜,鱼腥气弥漫在整间餐厅,连尚且不知道鱼酱为何物的里昂的脸色都变青了一点。
不敢多想,希洛赶紧拉着他往回走。
“你俩跑反方向啦!不过不打紧,我已经把好东西给你们带来了。”
巴里笑嘻嘻,格外热情地往他们手中挨个塞了一个碗,里头当然是热气腾腾的鱼酱炖菜——天杀的,今天厨子就做了这一道菜。
“多吃点多吃点。一看就知道你们两个陆地仔都没吃过什么好的,难得有鱼酱炖菜,就好好享受一下吧!”
26. 鱼酱炖菜
希洛上一次摆出这么纠结的表情,还是在里昂刚刚从奇美拉变成人类、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心态和表情面对他的时刻。
真想不到这种事情居然还要再经历第二次,真说不清此刻的心情该是悲伤还是失落了。
不用想也知道,此刻最好的选择绝对是赶紧逃离,但狭窄的餐厅显然不具备逃跑的余地——无论是前面还是后方居然都堵满了捧着鱼酱炖菜的海盗们,有几个人甚至已经直接在地上坐下了,捧着碗呼哧呼哧吃得好响,鱼酱的难闻气味弥漫在周遭的每一寸空气中,可(除了希洛和里昂以外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幸福表情,好像这碗鱼酱炖菜当真带来了偌大的快乐。
有那么几个瞬间,希洛几乎要被大家的表情唬过去了——也就是说,她差点也拥有了一条海盗的舌头,相信着碗黑漆漆色香味皆不具备的东西会是无上的美味了。
真该感谢被鱼酱特有的发酵臭味,在她的认知即将偏航的时候成功将她拽了回来。她几乎是下定了决心,绝对不会让自己吃这泛着鱼腥味、只有土豆和卷心菜漂浮在灰色汤汁的所谓菜肴。
“好啦好啦,快拿着。”
巴里硬是把碗塞进他们俩的手里,动作幅度太大,一滴汤汁溅到了希洛的脸上,她难受得想要跳起来。
“不够就自己去盛吧。今天煮了好多炖菜,估计晚上也够吃呢!”
晚上也要吃这么恶心的东西啊……
希洛彻底心死了,也什么都不想说了,向里昂投去了绝望的目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居然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丁点的期待。
里昂这家伙,居然在期待着这碗鱼酱炖菜的味道吗?
她再度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情感风暴,不知道是该觉得失望还是悲伤,毕竟她怎么也没想到里昂居然已经和自己不在一个阵线上了。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你。”想明白之后的希洛果断地指了指他手中的那碗炖菜,“吃一口这个,然后告诉我是什么味道的。”
完全把他变成毛茸茸的试毒小白鼠了,从某种角度来说应该算得上是对他的人格的诋毁吧,不过里昂一点都没把这种事放在心上,更加没把问题上升到人格的高度——拜托,希洛可是主动对他提出了请求,他窃喜还来不及呢!
于是连忙点头,连忙端起木碗。其实他自己也有点战战兢兢的,不管怎么说鱼酱炖菜的气味都有点太难闻了。但这也没什么打紧的,只要捏住鼻子屏住呼吸,然后再鼓起一点点的勇气,自然就可以把被汤汁浸得灰扑扑的土豆和卷心菜送进嘴里了。
“嗯……”他嚼嚼嚼,“这个味道吧……”他又嚼嚼嚼,“总觉得……”
希洛居然紧张到心脏狂跳,难得盯了里昂好久都没有挪开目光:“总觉得怎么样?”
久违地对上希洛直勾勾的目光,里昂受宠若惊,不知怎么居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了——也难怪他感觉脸颊好烫。
他忽然很想一直卖关子下去,这样希洛就会一直看着他了。不过这种拖延方式显然是行不通的,因为她已经忍不住出声催促自己了。里昂赶忙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味道意外的还可以!”这就是来自里昂的最终评价,“就是稍微咸了一点、腥了一点、臭了一点,除此之外都没问题。”
希洛嫌弃地皱起鼻子:“……这不全是缺点吗?”
“没有没有!汤汁的味道还是很鲜美的。”
“至少是能够入口的,对吧?”
“嗯。”里昂冲她比了个大拇指,“希洛你就放心地吃吧!”
话虽这么说,但是真能放下心中的芥蒂吗?不好说,反正希洛还是觉得心里有个疙瘩。但她也知道,不吃是绝对不行的。
倒不是觉得辜负了巴里的好意是什么罪恶的事情,她的这份犹豫主要还是考虑到了自己的处境。
毋庸置疑,作为陆地来的冒险者——同时还是怀揣着目的的冒险者,她……他们在玛珀号上已经很格格不入了,要是连海盗们爱吃的东西都一动不动,绝对会被这堆海盗们嫌弃,保不齐还要被怒骂一顿。要是更严重一点,惹得海盗头子不爽了,那她的螺号可就要更加远去了。
换言之,她愿不愿意其实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要这么做。
在这番复杂的人情世故(明明她以前从来都不用在意这种事情的!)与里昂的“放心地吃吧!”的评价之下,她姑且算是下定了决心,抓起勺子舀了块土豆丢进嘴里,不敢怎么咀嚼都咽了下去,臭烘烘的鱼腥味带着依旧滚烫的温度,一下子就顺着食道滑进了胃里。希洛慌慌张张捂住嘴,感觉马上就要打一个很臭的嗝了。
“……好恶心。”这是她憋了很久才给出的唯一答复,“怎么感觉是用呕吐物发酵而成的?”
还不如吃清水炖菜呢。
希洛为自己曾经嫌弃过皇家瞪羚号上愈发简陋的餐食而感到后悔。说句实话,海盗船上的饭菜没有一顿是让她称心如意的。
“不至于这么难吃吧。”里昂哭丧着脸,伸出手来想拍拍她的后背,不过被她瞪了一眼,只好悻悻地收回了手,“我觉得还可以啊。比我成为冒险者之前吃的东西好多了。”
“……你在成为冒险者之前到底吃了多少怪东西。”
“很多哦。”
不知道为什么,提起这个话题的里昂看起来心情愉快,掰着手指头同她细数起自己吃过的诡异东西。
“比如一整袋烂了的土豆和洋葱、用泔水二次利用做成的麦片粥、拿鱼皮裹着猪耳朵做成的烤派。啊,你知道吗,最离谱的是我在当佣兵的时候,有个家伙居然把鱼头剁碎了放在酥皮里煮,那味道真的——”里昂吐着舌头,做了个难看的鬼脸,“太诡异了!我简直都能透过鱼头看到我故乡的祖父祖母了!”
“呃……”
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心情复杂,希洛绞尽脑汁也没办法从自己的记忆中找到能够与之媲美的食物——虽然很不情愿承认,但在成为冒险者之前,她想她应该是被娇惯着长大的。
所以,她会忍不住想问:“为什么你吃过这么多的怪东西?”
“因为我没有钱。”里昂用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说着,丝毫不觉得这是羞耻或是难过的事情,“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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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奇美拉之后,我就从故乡逃走了,没有钱也没什么能力,除了捡别人吃剩下的东西之外,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当上了雇佣兵也依然不富裕。还是当上了冒险者之后,才终于好好地开始吃饭了的。”
“是嘛……”
原来他从故乡逃走了啊。这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
他们几乎从不问对方曾经的事情,也不主动说起自己的过去,仿佛彼此的人生都是从成为冒险者之后才开始的。像这般频繁地说起“过去”,也是现在——里昂变成了人类之后的现在——才有的。
是否对此好奇呢?或许吧,但也并不那么强烈。所以希洛不再问下去,端起了木碗,大口大口地把难喝的汤汁灌下去。
如果晚上也继续吃鱼酱炖菜的话,那今天就没有多少吃饱的机会了。与其被饿成贴在一起的两张纸片,果然还是用难吃的东西填饱肚子更好。反正希洛是这么认为的。
硬是这么满足了空空如也的胃,吃完之后居然还忍不住打出了一个臭烘烘的嗝,希洛不愿回味,把碗往水槽里一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餐厅。
不知道是不是过分强迫了自己,还是出于别的其他什么原因,走在通往甲板的狭窄过道上,希洛居然撞了五次墙壁,回回都是响亮的“咚”一声。跟在她身后的两也不甘示弱,足足撞了七回,到底是希洛赢过了里昂,还是里昂拔得头筹,一时也说不好了。
就这么摇摇晃晃回到甲板上,也来不及找个好地方了,她直接倒在桅杆旁。添上的太阳晃晃悠悠,仿佛将要追下。希洛很快就意识到,是自己的脑袋太晕了。
“坏了。”她甩甩脑袋,“我吃醉了。”
偶尔就是会这样,在吃了一大盘番茄炒面加烤香蕉加布朗尼之后,她的脑袋就会晕晕乎乎,仿佛喝醉了葡萄酒。但无论是番茄炒面还是烤香蕉还是布朗尼都是一等一的美味,为它们醉倒是完全值得的。吃鱼酱炖菜吃醉了?嗯……怎么想都很亏。
里昂也摇摇晃晃,扑通一下在她旁边坐下。
“我总觉得炖菜里有股酒味。”
“厨子加多了朗姆酒?”
“可能吧。”他耸耸肩膀,“但我觉得是鱼酱发酵出酒精了。”
“……你别说了。”
听着就觉得恶心。
于是里昂当真不说了,和希洛一起倒在甲板上,吹着午后温暖的海风,几乎快要睡着。
当然了,睡肯定是不能睡的。下午还要给玛珀号上最宝贵的八只母鸡喂食——不知道算不算的上是好事一桩,母鸡们的伙食居然也是鱼酱炖菜。
从后厨那儿端来了一锅多余的炖菜,艰难地搬到鸡圈,远远地居然没有听到叽叽喳喳的鸡叫声,想来它们也在睡午觉吧。
在玛珀号上当鸡真好。希洛忍不住想。有宽敞的住所,有(姑且)美味的食物,还有人时刻侍候着,还有比这更好的了吗?她都没这种好日子过呢。
希洛郁闷地放下大锅。还没有伸手,忽然听到了“吱呀”一声。
鸡圈的门已经打开了。
至于鸡圈里……竟然什么都没有?
27. 危机再临!
希洛摸了摸额角。她怀疑自己还处在一种奇妙的醉酒状态,而这股横冲直撞的酒精显然影响到了她的视力,直接导致她看不清鸡圈里的一切,于是什么都变得空空如也了。
不止如此,她的听力也绝对受到影响了,否则她怎么连鸡叫声都听不见了呢?
希洛在心里如此告诉着自己,而身旁的里昂已经发出了一声万分惊恐的尖叫。
“……鸡跑了啊!”
一点都不想面对的事实就这么揭露了!
希洛的脑袋开始痛起来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别喊得那么大声!”希洛催他赶紧噤声,“要是被别人听到了,多麻烦啊!”
“啊!也是也是。”
里昂立刻降低了音量,可惜说出来的话还是希洛不那么爱听的——他净在表达着鸡消失不见的忧虑了。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吃鱼酱炖菜吃醉了所导致的?啊,这可太糟了。我们算不算是闯下了大祸,会不会被挂在桅杆上示众!”
希洛听不下去了:“不过是一只鸡罢了,怎么能为了些家畜要了两个人类的命!”
“可走丢的不止一只鸡而已。足足有八只呢!”
“那、那也不值得我俩陪葬!”希洛还在嘴硬,“大不了等到明年靠岸了,再多买几只鸡送给他们嘛!”
“可是……”
“好啦,你别说了。”
里昂果真不说了。但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希洛并不是觉得这点小事无所谓——她只是打算逃避问题。
逃避显然是不行的。如果是在陆地上还好说,大不了就是逃到没人的角落,等到事情结束之后再冒出头来就好。但这里是大海,身处在狭窄到躲无可躲的玛珀号,逃避显然无用。比起当下的这点安逸,还不如赶紧面对现实,把鸡找回来更好呢。
里昂强迫着希洛面对现实。
既然退无可退,还是睁开双眼吧。希洛叹着气,开始思考应该怎么弥补才好。
“船就这么大。只要把每个角落都找一遍,绝对能够把那八只可恶的长翅膀的小东西找出来的,不是吗?”这么说这的希洛还是挺乐观的。
“可是。”里昂不得不泼冷水了,“鸡不是死物。它会走来走去的,要是不凑巧刚好躲到了我们找过的地方,那该怎么办?”
“你追着那些鸡的味道走不就好了?”
希洛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说,也难怪里昂露出了一副很为难的表情。
“那个……如果还是奇美拉的话……说不定……”他为难地挠挠后脑勺,“但是用人类的鼻子,闻不到鸡的味道。”
说句实话,在人类的嗅觉中,连希洛的气味都变得好稀薄了。里昂一直没办法习惯这一点。
毫不意外,希洛皱起了脸,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钟,然后就发出了老生常谈的叹息,无奈地移开了目光。
不用想也知道,她现在绝对在后悔自己变回了人类这件事。
“你别叹气呀!”这么说着的里昂自己也哭丧着脸,“叹气太多会让运气跑走的!”
希洛无力地抬起眼皮:“难道我们现在就有很多运气吗?”
“……没有。”
“那不得了。”
一丁点运气和没有运气其实没有根本上的区别。
当然了,现在实在不是感叹怀运气的时刻。还是想想这群鸡的事情吧。
“既然你闻不到鸡的味道,那就想办法找一个能闻到鸡毛气味的人帮忙好了。”希洛说。
里昂一股脑点头:“对对对!有几个海盗正好是兽人来着,他们的鼻子一定比身为智人的我灵敏多了。”
不过嘛,那几个兽人海盗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样。倒也不是被讨厌了,而是他们兽人自己组成了一个奇妙的小群体,并不怎么乐意和身为生人的他们过多来往,大概是秉性释然吧。
而他们说过几句话的、有着兽人血统的、绝对能够闻出鸡的气味的,也就只有……
“啊?让我帮你们找鸡?”
珀尔丢下舔到一半的尾巴毛,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他们,还想伸手去摸他们的额头。
“这还没到晚上呢,你们俩就开始说梦话啦?”
“不是梦话。”
希洛任由她软绵绵的爪子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居然没有表达出半点不满。不用想也知道,绝对是毛茸茸元素正在发挥作用。
“你是卡图斯的混血,一定继承了猫灵敏的嗅觉。”希洛说,“而且你是船上少有的不会称呼我们为‘陆地仔’的人。”
甚至可以说是“唯一”——其他人早就已经把陆地仔这个难听的称号当做是他们的名字了。
希洛这话大概算不上是什么奉承,听起来也不算那么软和,也难怪珀尔仍努着嘴,怎么看都像是一副要闹别扭的样子,尾巴也一甩一甩的,像是安静不下来。
“要我帮忙,也不是不行。”她故意把话语的每个音节都拉得很长,“毕竟我是很好说话的。”
真正好说话的人才不会说自己好说话呢。希洛心想。
这话当然是不能说出口的——真要说了可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于是她说:“你想要我付出什么作为交换。”
珀尔的耳朵一下子立起来了:“你很懂我嘛!”
希洛忍受着她毛茸茸的尾巴尖缠在自己的脚腕上,忍不住小声嘀咕:“我只是很懂你父亲,也很明白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这个道理而已……所以你想要什么?我会尽力给你的。”
“这个嘛——”珀尔盯着天花板,很认真地琢磨了一会儿,结果丢出了一个相当不确切的答案,“我还没想好。总之你们已经答应我会给我回报了,这一点没有错吧?”
希洛点点头:“是这样。”
“那就可以啦。等我想好了想要什么,我自然会同你们要的。”她飞快地编起长发,把漂亮的发辫甩到脑后,“好啦好啦,我们出发吧——扮演小狗的时间开始啦!”
她蹦跶着往前走,丝毫不见半点不情愿,也不知道是未知的报酬足够吸引人,还是玛珀号上的娱乐活动实在是太少了,以至于找鸡这件事都能变成少有的趣味。
不管怎么说,开始行动了就是好事。
第一站当然是空空如也的鸡圈。
当真像只小狗那样,珀尔把这处垫着稻草的空间闻了个遍,又把鼻尖凑近了希洛的肩头,用力猛吸了好几口气,看得里昂惴惴不安——他可没有那么想要被嗅出浑身上下的所有气味分子。
事实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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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太多了。别说是凑近他身边了,珀尔都懒得给他投来多余的目光,重新站直身后就昂首阔步往前走了,很专心地投入到了小狗的职责之中。
跟在珀尔的身后,他们在后厨的库房里找到了两只最肥的芦花母鸡。想来它们一定是凭着不输猫鼻子的绝妙嗅觉精准地找到了堆在此处的稻谷壳。
贪吃的鸡最愚笨,躲也没想着躲一下,就被希洛很里昂逮了个正着。顺手装进竹篓里,决不能忘记把盖子捂实,还要套上一个旧麻袋。
“否则人人都会知道我们把鸡弄丢了。”希洛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丢脸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而且她也不乐意被一群海盗数落办事不认真。
珀尔依旧带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调皮似的贴着右侧的墙面走。其实她走得也不专心,总是回头看希洛,还问她:“你们到底是怎么把鸡弄丢的?这几只小东西在玛珀号上住了好久了,还是第一次逃出去呢。”
“不知道。”希洛耸耸肩膀,往左边挪了挪脚步,“可能是我没关好门。”
“不不不……”里昂惨白着脸,用力甩甩一头金发,“我觉得是我没关好……”
“是吗?其实我也忘记上午是你还是我最后一个走出鸡圈的了。但你非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的话,我也拦不住你。”
“啊——嗯嗯嗯!”
里昂满怀感激地用力点点脑袋,本就有点炸毛的脑袋看起来更像是春日的小雏菊了。珀尔看着他们两人之间的往来就想笑,尾巴都不自觉地竖起来了。
“你们俩可真好玩。”她捂嘴偷笑,转头看向希洛,问她,“冒险者,我像这样走在你的左前方,会让你觉得很碍事吗?”
希洛眯起眼睛:“是有点不自在,但我习惯了。”
“我想也是,因为你的左眼是假的嘛。”
珀尔停住脚步,伸出一只爪子,轻轻敲打在希洛左眼眶的义眼上。尖锐的爪子与坚硬的眼球碰撞出哒哒声,倒是很清脆。
距离感一下子被打破,希洛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义眼被敲打了,同样无所谓——反正是假的,又敲不坏。她只想歪过脑袋,说:“没想到你看出来了。”
她的这只眼睛做得很真,经常只有在摘下来的那一刻才会让人惊呼“原来是假货!”。
珀尔显然很得意:“别想骗过一只猫咪哟!这只眼睛能看到东西吗?”
“只能看到恍惚的影子。本质上,这只眼睛是用来捕捉魔力的痕迹的。”
而每个生物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流淌着一点魔力。她的左眼就是靠这点魔力构建出“视觉”的。
珀尔依然很好奇:“是哪儿来的?我也想给爸爸搞一个。”
“托了陆地上的矮人做的。”
“这样啊。”她挠了挠脑袋,“我们这儿的矮人不会做眼睛呢……真想把你的眼睛借给他们当做参考。”
“就算有了参考,也做不出来的。”
“我想也是。”
珀尔停住脚步。
“两位,接下来请去这里头找亲爱的小鸡。”
她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门,门缝里传来了浓重的酒气。
曾经来这里送过两次饭的希洛知道,里头住着一只终日醉酒的精灵。
28. 醉酒精灵
醉酒精灵的房间……真不想进去啊。
虽说先前是给醉酒精灵格里芬送过两次饭菜没错,但希洛和他之间的往来也仅限于此了。且每次送饭都只是把餐盘往门外一摆了事,隔天再来收回空盘子就好,从头到尾醉酒精灵都不会出现一回。也就是说,希洛既不知道格里芬到底长了一张怎样的脸,也不晓得他的性格如何。就这么闯进一片未知的、且泛着酒气相当不好闻的区域,怎么想都让她觉得很不情愿。
“你没在唬我吧?”她不自觉地皱了皱鼻子,问珀尔,“门关得这么牢,鸡怎么可能进得去?”
“谁知道。”珀尔也耸耸肩膀,一脸无知且无辜,“以前听说格里芬每天都会把门打开一会儿换换空气,说不定就是这时候跑进去的呢。一切皆有可能嘛。”
希洛摸摸鼻尖:“感觉你和这精灵很熟的样子。要不还是由你进去吧。”
“什么?我才不要呢!”
珀尔肉眼可见地不高兴了,倔强地梗着脖子,把下巴扬得好高。
“我今天的工作是当小狗,才不是和醉醺醺的精灵打交道。再说了,我也不爱和格里芬说话——他身上都是酒的味道,臭死了!”
一边说着,她还捏住了鼻子,当真很嫌弃似的。
既然如此,好像也没有再强迫她做事的余地了。希洛和里昂对视了一眼,后者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还、还是我去吧!”里昂一脸坚毅,仿佛下定了什么了不得的决心,“我总觉得在‘把鸡放跑’这件事情上,我的责任更大!”
“……为什么你表现出来的感觉好像是我在强迫你一样?”
“诶?有吗?”
“有。尤其是你的手哆哆嗦嗦的时候。”
一听希洛这么说,里昂便飞快地把举起的手臂收了回去,但那副过分坚定的表情还是停留在他的脸上,怎么看都透着一点别扭。好在希洛没再说什么了,把双手抱在胸前,大概是同意了他的主动请缨——毕竟她确实也挺不乐意进去的。于是里昂再度下定决心,深呼吸了三口气,才迈步向前,在“吱呀”的声响中轻轻推开了通往醉酒精灵的卧室门。
门缝敞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鼻的酒精味,裹挟着已然浑浊的空气,刺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里昂努力不皱起脸,可还是不自觉地眯起了双眼。
要花上整整三十秒钟,五感才能真正适应这恶劣的环境。终于可以睁开双眼了,映入眼中的是一张破旧的三层床,和海盗们睡的是同款,不过看起来更旧一点。
三层床的最上层的住户是葡萄酒瓶和喝空了的蜂蜜酒,中间一层塞满了朗姆酒瓶。要把视线移动到最下方,才能看到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形,以一种很奇妙的姿势折叠在压扁的床垫上。被子蒙住了他的脑袋,过长的双腿好不嫌弃地搭在了床边,脏兮兮的双脚就这么荡在半空中,看起来倒是悠闲。从被子一角露出的尖耳朵足够证明这位就是精灵本灵格里芬先生没错,不过他的脸还埋在被褥里,根本看不清他的长相。
不过,看不清也算是好事一件吧?
里昂想好了,他要偷摸摸地进来、偷摸摸地找到亲爱的母鸡、再偷摸摸的退出去,全程的行动要像暗杀者那样小心翼翼悄无声息,绝不与醉酒精灵产生过多的交际。
话虽这么说……
咚——一个酒瓶倒在了地上。
三秒钟之前,它还好好地立在里昂的脚边,却被他鲁莽的迈步弄倒了。床上折叠的人形动了动,发出了一声醉汉特有的哼唧声,吓得里昂的魂魄都要从头顶飞出去了。魂魄好不容易飞回来,带回的也只是过分强烈的懊恼而已。
真想怪罪堆了满地的酒瓶,都是这乱糟糟的环境才害得自己制造出了多余的噪音。可转念一想,更该承担责任的应该是他不够矫健的动作才对。
人类的躯体什么都好,纤长而敏锐,就是缺少了那么一点灵活。真不想这么说,但他确实有点想念自己那双能爬上岩石,也能踮起蹄尖走得安稳的山羊腿了。
懊恼归懊恼,哼唧归哼唧,醉酒精灵最后还是没有醒过来,于是他的郁闷也就可以付诸东流了。
飞快地收拾好情绪,里昂继续向前,从酒瓶之间的空气穿梭而过。鼻子快要适应这里难闻的气味了,他谨慎地俯身,视线从五斗橱下方的狭窄空隙扫过。
不算意外,母鸡当然没有躲在这么窄小的地方。
于是视线紧接着扫过床下。
这里有着揉成团的脏衣服和破袜子,味道尤其的冲,饶是习惯了此地的里昂都忍不住要捏住鼻子。但这里并没有鸡或是羽毛的踪影,好消息是也没有见到被臭晕了的母鸡。
还能躲在什么地方呢?
就像船上的每个角落,格里芬的房间也是小小的,一眼就能看遍,除了塞下一个五斗橱和三层床之外就容纳不了更多家具了,鸡还能躲到什么地方去呢?
里昂艰难地直起身子,又往里走了两步。
房间的角落里堆的酒瓶子最多,好几个玻璃瓶都发黄了,装在里面的只有灰尘而已,高高地垒在一起,看起来很像是某种神秘生物产的卵。他试着挪开几个瓶子,居然发掘出了一根拖把。再将拖把挪开,一双明亮的小眼睛对着他眨了眨。
失踪人士终于出现了!
从来到玛珀号以来,里昂绝没有比现在更高兴的时候了。他几乎都想要抱起母鸡猛亲一大口了,不过他连希洛都很久没有亲过了,把这久违的吻挥霍在一只家畜的身上似乎有点太过奢侈,于是他高高兴兴地抛弃了这个荒诞的念头,把母鸡往身后的竹篓里一扔,立刻准备撤出去了。
咚——又一个酒瓶倒在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很明显的一声哼唧。伴随着吱呀的声响,格里芬突然坐了起来。
情况好像变得有点尴尬了。
里昂保持着一秒钟之前的动作,一动不动,任由格里芬醉醺醺的视线环视过整个房间,而后落在他的身上(他承认自己的心跳停了几秒钟)。
醉鬼精灵像个老头子似的眯起眼,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忽然嘻嘻嘻地笑起来,伸出两只晃悠不停的干枯手臂,揽住了里昂的肩膀。
“来,和我一起喝!”他抓起早就见底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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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姆酒瓶,硬是凑到里昂嘴边要他喝,“虽然……嗝!没见过你。但是……嗝!众所周知,来者是客嘛!你甭和我客气。和我那些高傲的同族不一样,我绝对是厄斯大陆最热情的精灵啦!”
可这里又不是厄斯大陆!
里昂真的很想这么说,但还是忍住了。同样在忍耐着的还有他板起的面孔。
他一把扒开格里芬的手,也不管是否会闹出动静了,带着一连串丁铃当啷的噪声逃也似的奔向外头,刚迈过门槛就立刻关上了门,却仍觉得心有余悸,大喘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来,对着希洛探寻的目光点了点头。
“找……找到鸡了!”
“啊。好。”希洛眨了眨眼,“我本来是想问你是否一切都好来着。”
是否一切都好——是否一切都好——是否一切都好——
这句简单的问话在里昂的脑袋里盘旋不止,而在漩涡的正中心,则是悄然的喜悦正在疯狂鼓动。
听呐!听呐!希洛在关心他呢!
虽然被关心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但是被希洛如此及时地、甚至是注视着双眼地送上关切,这还是变回人类后的第一回呢!
里昂坚信,一定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正在发生改变。他也知道自己还不能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而高兴不已,可内心却早就先一步雀跃起来了。一下子什么郁闷或是烦恼的感觉全都消失无踪,他迫不及待地点点头,夸张到整个上半身都开始摇晃起来了。而希洛只是简单地应了声“哦”。里昂当然坚信这平淡的应声也是爱意和关切的具象化表现,忍不住嘿嘿嘿笑得很像个笨蛋。
“你们俩的相处模式……”
珀尔以一种看稀罕东西的表情看着他们。
“好怪啊。”
“怪吗?”里昂挠挠头,依然笑得很憨厚,“我们陆地人可能就是这样的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珀尔连吐槽的余地都不剩多少,翻了个白眼就甩着尾巴继续往前走了。
可不能忘记他们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紧接着去了中层船舱,拜访了矮人的工作间,在工具箱里找到了窝在里头的三只母鸡,甚至还摸出了一颗温热的鸡蛋。
天知道它们是怎么钻进如此窄小的空间的,更不明白这群迟钝的矮人怎么连母鸡在这里下了蛋都没发现。
另一只鸡是在锅炉房找到的。它昂首挺胸,颇为骄傲地行走在船上。真该庆幸海盗们都午睡了,否则希洛和里昂闯下大祸的事实将彻底揭露。
至于最后一只嘛……
“呶,就在这儿了。”珀尔指着炮弹室一箱火药旁露出的羽毛尾巴,“不过嘛——”
希洛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不过?”
珀尔摸着下班,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明明是她抛出了这番疑点重重的话语,到头来却说:“没什么,你们看了就知道了。”
她说得没错。
拽着鸡屁股上翘起的羽毛,把这只逃逸的却一动不动的小东西拽出来时,便可知道珀尔为什么犹犹豫豫的了。
“……这只鸡死了吗?”
29. 第 29 章
实际上,里昂说的不应当是“这只鸡死了吗”,而该是更准确的“这只鸡死了”。
因为这只鸡真的一命呜呼了。
也不知道是火药味太过新奇还是足够诱人,居然促使着这只鸡翻过一层船舱、跨过大半个玛珀号来到此地,然后在这里殒命。它的脑袋无力地歪斜着,一动不动地搭在地板上,连鸡冠都垂下去了。
在场的所有人中,最慌的不是最先知道母鸡死亡的珀尔,也不是拽着母鸡的尾巴把它拖出来的希洛,而是旁观了这一切的里昂。说真的,他几乎都要跳起来了,嘴里也高呼着“完了!”。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希洛真的一点都看不得他上蹿下跳的慌乱模样,从他还是奇美拉时就不喜欢他这样,“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既然如此,慌张也是没有半点作用的,还不如用足够平和的心态看待现实呢。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慌乱的心思果然不是用那么几句话就可以轻易抚平的。
里昂已经急到没办法好好停留在原地了,他像是被一股奇妙的惯性催促着,居然绕着炮弹室绕了整整三圈都不愿意停下脚步。视线每每扫过那只歪脑袋的死鸡,就忍不住要叹气,真是有够大惊小怪的。
“我没有在大惊小怪啊!”他试着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你忘记巴里说的了吗,这几只鸡是玛珀号上最重要的宝贝,比人命还重要呢!”
希洛将信将疑地眯起眼:“……是吗?”
前半句话她倒是还有印象,但后半句话嘛……
“巴里真这么说了?”连珀尔都忍不住出声,“他怎么也像我爸那样爱吓唬你们?”
里昂精准地捕捉到了这话的言下之意,匆忙跳到她面前,满怀期待的:“既然你都这么讲了,也就是说,鸡没这么重要对吧?没道理家畜的性命高过智慧种啊!”
“你这么说我可不满意。”
珀尔撇撇嘴,当真是一副不满意的表情。
“众生平等,家畜也好智慧种也罢,就算是一棵菜,性命的重量都是同等的。陆地来的,你可别以为自己厉害到哪儿去了!”
她气愤地用猫爪子弹他脑袋,软绵绵的爪子打起人来倒是疼,差点把里昂掀翻到地上。更悲伤的大概是希洛只投来了很怜悯的目光,看起来一点都不为他心疼,于是他的心更疼了。
希洛收回目光,决定问问珀尔:“这只鸡死都死了,眼下没办法搞到一只新的鸡回来,想必也没办法把船上的大家骗过去,对吧?”
“肯定是啊。虽然我们家的海盗都稍微迟钝了一点,但他们不是笨蛋——他们可精明了。”
“行吧,由我去和巴里说吧……”希洛掂了掂手中沉沉的这只母鸡,“说起来,这只死鸡该怎么办,丢到海里去吗?”
“你和厨子说去吧。他肯定有办法。鸡都找齐了,我的工作结束了哟。”
珀尔耸肩,迈着懒洋洋的步伐走掉了,当真是一秒钟都不愿意多干。
先把幸存的几只母鸡重新安置到鸡圈,确保门锁彻底扣上了,他们这才走向顺路的厨房。厨子正在厨房的长凳上打盹,永远系在腰上的油腻腻围裙一如既往贴在他的大肚腩上,要不是被里昂戳了戳,他估计一时半会儿都醒不过来呢。
“呶。”由希洛把死鸡举到了他的面前,“死了只鸡,你看看该怎么办。”
“……嚯!”
厨子难以置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脑袋顶上的狗耳朵都竖直了。他看看死鸡,又看看希洛与里昂,从表情之中实在没办法看穿他的心思,只听到他很紧张地小声说:“你们居然杀了只鸡吗?”
“也不是我们杀的。非要说的话,这……是个意外。”
于是坦诚相告了她和里昂早上没有关好鸡圈门的事实,至于拜托了珀尔帮忙的事情……就暂且先不多说了,反正也没太多价值。
当然了,在炮弹房发现母鸡死在了这里,这是一定要说的,且要着重描述,绝对要说一说母鸡找到时身体就已经没有剩下太多温度了,力图撇清自己的所有关系。
说了这么多,厨子的表情还是有种将信将疑的微妙感。但他确实不说什么了,只掂量了下死鸡,嘴里不知道在嘀咕着什么。
“我说,你们把老大叫过来一趟。”厨子终于乐意大声说话了,“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虽然搞不懂他的狗脑袋里在惦记着什么,希洛还是去船长室唤来了唐泰斯。他们两人脑袋挨着脑袋,又在厨房里嘀咕了好久,唐戴斯这才带着沉重的表情走出来,继续吩咐他们把所有人都叫来餐厅。
“他已经完全把我们当做跑腿的了。”趁着没人的时候,希洛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里昂抹了把冷汗,还是觉得很紧张:“没办法,我们确实是把事情搞砸了嘛。要是只跑跑腿就能逃开追责,那可就太好了!”
“别说这种没出息的话。”
“好,好,我不说了。”
里昂着实信守承诺,半句废话也不多说,以难得的高效率把所有海盗都聚到了餐厅。
“各位,各位!”唐戴斯跳上桌子,倒是不俗的登场,“我有个悲伤的消息要告诉大家。”
希洛冒出了一点不好的预感——她已经开始尴尬起来了。
只听唐戴斯继续说下去:“今天,我们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伙伴。它曾在过去的一千天中为我们创造了许多美味,也曾给我们带来了许多的欢乐。真不想把这事说出口,但就在刚才,我们可爱的小鸡拉斯特,去世了!”
一只鸡还有名字呢?再说了,天天关在鸡圈里的母鸡能带来什么“许多的欢乐”啊?绝对是在乱讲吧!
希洛听得嘴都要气歪了。
“为了纪念拉斯特的美好与美味,我决定——”海盗头子攥紧拳头,振臂一呼,“——明天煮一锅鸡汤给大家喝!”
……啊?
所以刚才的铺垫是在?
希洛一点都不想表现得太过惊讶,但她的下巴当真快要掉到地面上去了。里昂也是一样。
至于其他人,他们嘛,当然是光顾着欢呼了。
“明天可以喝鸡汤啦!”
“棒耶!”
“好哦!”
大家居然都挺开心的?甚至巴里还是欢呼得最大声的那一个——亏他当时还说母鸡是玛珀号上最重要的宝物呢,他就是在唬人没错!
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事件展开都多少有点意外了,大家欢欢喜喜地回去接着睡午觉,就连唐戴斯也什么都没有说,哼着海上的小曲,在甲板上踱步。
既然海盗头子都没说多余的话,希洛当然也不会去问多余的事。只要心心念念的惩罚没有到来,就算得上是好事一件吧。
磨蹭到晚上,晚餐依旧是鱼酱炖菜,海盗们依然吃得高高兴兴,而希洛仍旧觉得无比煎熬。想早早地回到自己的囚室睡觉,却被珀尔拽住了手臂。
“我来讨要报酬了。”
她说着,伸出毛茸茸的爪子。
希洛想了想,习惯性地把手伸进了口袋里,摸来摸去也只摸到了一块破抹布,这显然没办法成为什么报酬,她干脆也不拿出来了。
“如果你想要钱的话,我没办法给你。”她坦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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珀尔满不在意:“我知道你没有钱。你就用别的来抵债吧,比如像是——”
她细竖的瞳孔过分机灵地转悠了一圈。
“——像是对我说些陆地上的故事。”她轻快地蹦跶了一下,“冒险者,你一定经历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今晚就把这些事统统告诉我吧!”
“哦……”意料之外的索求呢,“我没问题。”
“那就好。”
珀尔很亲昵地用猫爪子揽住她的手臂,转头冲里昂摆摆手。
“今晚我就把她借走了哟。你可别太想念她!”
“不会的。”
嘴上这么说着,事实上里昂好像真的冒出了那么一丁点想念。
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阴嗖嗖的牢房显得一点也不有趣,也根本不安稳了。他试着入睡了好几次,可是每次都没办法睡着,一闭上眼就要想到希洛不在身边,而后就孤单地醒来了。但醒来之后再复盘这不安的感觉,才发现他害怕的并不是希洛的缺席,而是珀尔那双毛茸茸的爪子和毛尾巴,这会让他想起和希洛相谈甚欢的那个长着狮子脑袋的兽人凯尔。
他知道的,希洛一定很喜欢兽人。
辗转反侧了一整晚,在早餐时间他才重新见到了希洛。
早饭的主角正是昨晚的那只鸡,鲜美的香气早就传遍了整艘船。
一只鸡的美味融化在一大锅汤里,其实也不剩多少了,但毕竟是难得才能出现在玛珀号上的鲜肉,这锅鸡汤毫不意外地引来了海盗们的趋之若鹜。每个人都能有一大碗鸡汤,汤里飘着一块鸡肉。
作为直接导致今天能喝上鸡汤的功臣,希洛甚至被分到了一大块鲜嫩的鸡胸肉,还挺让人意外的。
“昨晚怎么样?和珀尔相处得还好吗?”
里昂挨过来。
突然压缩的距离感让希洛觉得不那么自在。她往旁边靠了靠,用勺子撇去汤上的油花。
“挺好的。”她说,“我和她说了很多以前我们冒险的故事。”
“没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情吧?”
“没有。能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我随口说说。”里昂不自在地搅着鸡汤,“她也没为难你?”
“没有。但她的尾巴缠在我腿上了。”
希洛抿着唇,像是笑了。
“就像你以前会做的那样,毛茸茸的,很可爱。”
大概是因为缺觉,里昂的大脑并没有捕捉到最关键的信息,只听到了“毛茸茸”和“很可爱”,而这些在他看来,全都是针对珀尔的形容词。于是他又忍不住想到兽人凯尔了。
里昂腾一下站起来,在原地打转了三圈都不愿意坐下。
“我、我也可以很毛茸茸的!”
说着,他抓起墙上的熊皮挂毯披在肩头。
“看,我是不是很毛茸茸!”
希洛的表情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你在干嘛?”
“我正在用殷勤的劳动弥补我不够毛茸茸的最大缺点!”
“……傻子。”
听呐,希洛骂他啦!这足够证明希洛对他上心了!
一高兴,里昂就更坐不下去了,继续在窄小的空间里打转,忍不住很想凑近到她的身边:“希洛,你再多骂我两句吧!”
路过的兰卡惊讶地盯着他们,眼睛都快掉进鸡汤里了。
“你们陆地仔之间的相处模式居然是这样的……?”
他后退了一小步,紧接着又退了三大步,抖得比大风天的桅杆还要厉害。
“我尊重你们。哈哈。我尊重你们俩……”
30. 基督岩
在十海里外,矗立着一点漆黑的礁石,并不起眼,也不特别,渺小的模样更像是散落在蓝色沙地上的一颗小石子。
如果再靠近一些,渐近的礁石将会一点一点展露出全貌,陡峭的岩壁尽数出现在眼前,如一座高大的山,呈现出凌厉的三角形,指指地刺向天空。
唐戴斯拿着单筒望远镜,对着此处礁石看了又看,久久没有收回目光。他今天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希洛能听到他在哼歌,唱着她从来没有听过的调子。虽然完全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但想来应该和这块礁石有点关系。
“所以,你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吗?”她指了指那块巨大的礁石,问里昂。
想也知道,对大海知之甚少的里昂肯定只能摆出一副茫然的表情。不过没关系,他会去勤快地问别人的。
跑去问了八个海盗,他哒哒哒地跑了回来,一脸兴奋。
“好像就是基督岩没错了!”他说得信誓旦旦的,“也就是我们此行的终点!”
“终点啊……”
虽然知道了终点,也终于是抵达了此处,但最终目的依然是未知。希洛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对此足够好奇,还是她更想要知道何时才能从玛珀号上离开。
当下唯一可知的大概是,从海盗头子这儿看不出丝毫的焦躁,他依然慢悠悠地驾驶着玛珀号,任由这条海上最快的船只慢悠悠地环绕着基督岩打转,连风帆都没有放下来几格。
一直绕行到夜晚降临,黑漆漆的海面上再也见不到其他船只,就连玛珀号自己也沉入了一片夜色之中,海盗头子这才带着船缓缓靠近基督岩,在一海里外停住了船。
“好,开始干活吧!去那儿挑些你们喜欢的财宝!”他发号施令,“当然了,小心行事,不要被发现我们偷拿了太多他们的宝藏。”
……怎么感觉他们要做贼?
希洛暗戳戳想着,还来不及深入思考,就被巴里拽着上了小船,跟着其他人一起向基督岩而去。
基督岩是从海底拔地而起的巨大礁石,但是比岛稍稍小了一点,也更崎岖,没有平坦到能够容纳三桅帆船靠岸的程度。说不定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此处只被称作是“基督岩”,而非“基督岛”。至于为什么非要叫作基督,这依然是未解之谜。
所以,想要靠近此地,只能划小船前进。
原本希洛还挺搞不懂巴里为什么非要拉着自己和里昂上同一条小船——不管怎么看,他们之间的关系都没有好到能够高高兴兴地坐在同一条小船上一起去干活的程度——但很快她就弄清楚这个谜题了。
这个懒惰的老水手借着“我只有剩下一条好腿了划不动船”作为借口,硬是连船桨都不愿意拿起来,闲散地躺在船尾,享受着两个年轻人付出的苦力,明明失去了一条腿和划船根本没半点关系。他非要这么说的话,希洛也大有理由可以宣称自己“只剩下一只好眼睛了划不动船”,就此抛弃自己的工作。
当然了,希洛说不出这种话,正如她心里暗自恼怒着巴里,坚决不愿意询问他半点有关行动或是目的甚至是宝藏的事情。
在夜色中前进。今晚的海水意外得很平和,潮汐不再那般猛烈地将小船推到浪尖上,甚至都感受不到潮水的动荡。他们就像是漂浮在一片安稳的平地上,只有搅动海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追随着船队最前方的火炬,划上不多久,水声忽然变大了,四面八方地回荡着,连呼吸声都变得格外清晰。希洛抬起头。
今晚本就是新月,见不到月光或是月亮,但此刻连夜空都消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映在岩壁上的火光,同样的橘光也浮在水波上,摇曳而狰狞。她想,她们大抵是进入了基督岩的山洞之中吧。
又行进了几里,海水在此止住了脚步。在岩地旁栓好小船,希洛和里昂踏上了久违的坚实地面,两个人居然都忍不住用脚踩了踩地面,像是很不信任此刻的这份稳固感。
早早栓好船的几个海盗正扶着岩壁哇哇地吐,眼冒金星,连路都走不稳了,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朗姆酒,被领头的珀尔投去了嫌弃的目光。
“你们也太没出息了,难得来一趟地面,就把你们晕成这样。干脆明年我们别上陆了!”
“别说这种话啊,珀尔小姐!”海盗们慌忙说,“我们只是在海上待了太久,一下子没适应过来而已!咱马上就能好,真的!”
海盗的话大概是没有多少可信度的,说着“马上就好”的几个海盗们在歇了整整十分钟之后,仍迈着醉汉的摇晃步调,看得珀尔仍是一脸嫌弃。但眼下确实没办法再继续磨蹭了,她提着风灯,带大家往里深入。
基督岩的山洞并不宽敞,最初倒是还能容纳两个人并肩前行,越走下去就越不像是那么一回事了。希洛的肩膀和里昂撞在了一起(为此他收回了来自希洛无意识地嫌弃目光,但他坚信一定是因为她的另一侧肩膀被岩石撞痛了的缘故),脑袋几乎也要紧挨,于是两列队伍就这么被挤成了一列。饶是如此,逐渐狭窄起来的通道还是迫使着他们低下脑袋,躬起身子,四肢擦着岩壁地前进着。
通道的尽头是一处岩石裂口,毫不意外,依然很窄小。希洛猛吸了一大口气,努力前胸贴近后背,硬是从两块坚硬的岩石之中挤过去了。其他海盗和她体格差不多,也是相当艰难地才蹭过去的。
“如果我还是奇美拉的话,绝对钻不过去吧……”里昂揉着被蹭破皮的肚子,可怜巴巴地说。
还以为会被希洛心疼一下,结果只收到了她的白眼:“你如果还是奇美拉,我们就不会再这里了。”
“……也是哦。”
差点忘记为什么会堕落成海盗了呢。
“好啦,别闲聊那么多了。”珀尔将风灯拧得更亮,“该干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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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风灯放在地上,点亮的灯光照在岩壁上,其实并不算那么明亮,但这团灯光照在了左侧一箱金子,金子漫出的金光又反射在对侧的一堆珍珠上,莹润的光泽随即照亮了满地的宝石,瞬间将这处山中洞窟变成了明亮的金库。
希洛知道自己向来不是一个庸俗的人,对于金银财宝也从来都没有过多的欲望,但在看到这堆宝藏时,还是忍不住瞪大了眼。至于里昂嘛,他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好啦,别这么意外,冒险者们。”珀尔的笑容看着颇为得意,仿佛这些珍宝都是隶属于她的私藏,“快点干活吧。”
“啊。是是是。”里昂回过神来,“要我们干什么来着?”
“我爸不是说了吗,来这儿多挑点你们喜欢的财宝就好。当然了,你们别拿太多,而且拿掉东西之后一定要掩盖拿过的痕迹,否则会被发现的。”
“哦……”
懂了吗?好像懂了,但好像也没有那么懂。
里昂犹犹豫豫下不去手,只好凑近到珀尔身旁:“这些宝藏是哪儿来的,老大的吗?”
“那臭老头哪儿有这么多宝贝。他没那么富啦。”珀尔对着一堆宝石挑花了眼,语调也显得很漫不经心,“这里是其他海盗用来藏宝的宝库。”
“那我们现在就是在当小偷?”
珀尔抬头,以一种理所应当的口吻说:“是啊。”
暗戳戳听完了这段对话了希洛心想,这群人真不愧是烧杀掠夺的海盗——虽然“烧”和“杀”都没见他们做过就是了。
黄金也好,翡翠也罢,其实她都不那么感兴趣。希洛对着财宝挑挑拣拣,不管拿起什么都觉得手指好烫,不自在得很,想来此处也没什么她喜欢的,但什么都不拿又好像显得她不是个专心的海盗。没办法,她干脆抓了把钻石丢进口袋里,又将凹下去的钻石堆重新抚平,这样看起来就不像是有人动过了。
然后嘛,然后就不知道该做点什么事情了。
其他海盗们还在选择着自己的心爱物,里昂当然还是在和自己清廉的理智打架。希洛随意找了处空地一坐,自顾自发呆。
从这里还是能够听到潮水的声音,近得很像是就在耳边,可他们一路走来,行过了很长一段距离,真的还能再听到水声吗?
疑惑感兀自扩散,希洛很想知道答案。她把风灯往洞口方向照了照,只能看到来时狭小的洞口。声音并非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再把灯照向对侧的方向……啊,声音原来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对侧也有一处洞口,但潮水更汹涌些,这大概就是珀尔没有选择从那一侧带他们上岸的原因。但更重要的理由大概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洞口,所以只传来了潮汐的声响,却没有带来潮湿的海风。
希洛举起风灯。
在金银珠宝折射出的璀璨光芒中,她看到了一条华美的崭新大船。
31. 篝火之夜
看到基督岩洞中的这艘船,希洛脑海中跳出的第一个词就是“螺号”。
如果这艘船上能有螺号,那她的目的,大概就能实现了吧。
毋庸置疑,此处是海盗的场所,那这艘船就绝对是隶属于海盗的船没错,但问题是,它是否能算得上“海盗船”呢?说到底,海盗船这个概念也挺暧昧的,天晓得到底该指代“海盗驾驶的船”还是“海盗拥有的船”。
该说是被欲望蛊惑了呢,还是被过分的期待蒙住了双眼,希洛提着风灯,忍不住向那艘大船走近。珠宝映出的光辉伴着风灯的远去而稍显暗淡了些,珀尔抬起头,叫停了她的脚步。
“快把灯拿过来,我刚找到一颗成色完美的蓝宝石!”
都被这么说了,要是还后知后觉地沉浸在冲动之中,会显得自己很愚蠢的。希洛回过神来,撤回了刚刚迈出的一步,提灯照亮珀尔的视线,灯光也映出了她得意的脸。
她确实对这颗完美的蓝宝石爱不释手,脸上却见不到太多的贪婪。她好像纯粹只是在窃喜着这颗漂亮的石头是由自己率先发现的。
“你傻兮兮地在这里着干什么?”珀尔回头看她,耳朵很纳闷似的抖了抖,“快抓紧时间挑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吧。我们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的。”
“我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希洛撒了个谎,好在珀尔并不在意她的诚信问题。
“……对了。”她蹲下了身子,就挨在珀尔身边,“你知道那艘船的来头吗?”
珀尔终于舍得抬头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哦”了一声:“你说那个吗?没什么特别的,就是这个洞窟所谓的主人建的一艘新船,它停在海上都有十年了,从来都没出航过一次。我和我爸上去看过,里面装着的也是金银财宝,又豪华又累赘,一点都比不上玛珀号。哦对了,那上面没有螺号哟。”
就像是读懂了希洛的心思,珀尔硬是添上了这么一句很没有必要的话,除了给她平添一点郁闷之外就没有别的作用了,也难怪希洛非要嘴硬地添上一句“我知道没有”,而珀尔当然还是笑得狡黠且得意。
继续当珀尔兼所有海盗们的提灯官,没过多久大家终于选定好了自己心仪的宝贝,而后就可以顺着来时的路径原路返回。
也就是说,希洛不得不再次把自己吸扁成一张纸挤过岩石的缝隙,又必须得继续当巴里的小奴仆,划着小船把他送回到玛珀号上。
回到海盗船上,海盗们继续对自己的珍宝挑挑拣拣,拧着眉头的专业架势当真像是圣特拉尔的宝石鉴定家。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希洛搞不懂他们在搞什么,不过很快就知道了。
只见巴里眉头一展,从八大根金条中挑选出了最方方正正的那一根,尊敬地双手合十送到了唐戴斯的手中。而海盗头子嘛,他一挑眉毛,一翻眼罩,偏要用那只空空如也什么都不存在了的右眼眶去打量这根金条——也是搞不懂他到底能看出什么名堂来——而后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就这么把金条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而后奉上财宝的是珀尔。她对自己的眼光相当信任,没怎么挑挑拣拣就选中了送给船长的礼物——一颗尚未雕琢的蓝宝石。但无论怎么看,这颗天空颜色的石头都不像是她刚才在宝石堆中精挑细选才终于选定的鸦青宝石。
紧接着,又有人献上了拳头大的翡翠原石,还有泛着彩虹光泽的珍珠项链,甚至还有用纯银打造的单片眼镜,如果唐戴斯老眼昏花的话倒是很适用。
挨个奉上宝贝之后,海盗头子的实现自然而然地留落在了希洛和里昂的身上。
起初他并不说什么,只是用那只没了眼球的右眼盯着他们。看得次数多了,还是看到两人无动于衷的面孔,没有办法,他只能伸出手来,向他们讨要了。
“你想要什么东西?”这么问着的希洛努力不表现出自己的不耐烦。
唐戴斯满不高兴:“掠夺到的最好的宝贝是要献给船长的,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里昂涨红了脸,显得非常不好意思。而希洛仍是那副稍稍有点不耐烦的表情,甚至还撇了撇嘴。
“不知道,我们才刚当上海盗没多久。”顺便补上一句,“不过现在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那就快补上吧。”
他挥了挥空空如也的手心,催促意味尽在不言中。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装傻下去,没有意义也没有必要。但希洛实在是不想费心在这么市侩的事情上了,把手伸进口袋里,随便摸出了一枚骷髅头戒指就放进了唐戴斯手中。
至于里昂,他当然不会像希洛这么随心所欲。他真的进行了很认真的一番挑选之后,才毕恭毕敬地奉上珍宝。
好消息是,无论是随手一拿还是精心挑选,似乎都很让海盗头子中意。他心满意足地把宝贝拢进自己的口袋里,正准备转身,却听到了希洛的嘀咕声。
“你不是说对钱没有执念吗?”
这句话当然是自言自语无疑,至于为什么会这么不识相地钻进当事人的耳朵里,绝对要怪罪突然转变了方向的海风。所以海盗头子才停住了脚步,笑吟吟地用那只独眼盯着她。
依然是绝妙的好消息,唐戴斯这会儿心情很好,这句话一点都没把他惹毛,所以他还能颇有耐心地说:“是这样没错,但人总是会向往最好最漂亮的东西,不是吗?对我来说,漂亮的珠宝和黄金最让我称心如意。要我说,陆地仔,你也只会想要最称心如意的东西的。”
最称心如意的东西……
听到这个词的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希洛竟忍不住向里昂投去了目光。
确实,她正在“寻求最称心如意的东西”的路上呢。
而里昂嘛,他当然是感受到了希洛的视线,也一下子就猜出了她在想什么,可他不敢多说,屏住了呼吸恨不得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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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的海风中减少存在感。好在很快希洛就收回了视线,其他海盗也完全没有在乎他——为了此次的完美收获,海盗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庆祝了。
不过,就算再怎么迫不及待,也要等到开出几海里远,将基督岩彻底甩在身后才行。
从厨房搬来最厚重的大铁锅,再把煮饭用的木柴也搬来几根到甲板上,朗姆酒自然也不能缺席眼下的场合。
到了这会儿,海风稍稍强劲了些,木柴点了好几次都被吹灭了,最后还是浇上了几瓢猪油,暖呼呼的火焰这才升腾起来。大家乐呵呵地围着篝火坐下,抱着酒瓶痛快地畅饮,时而说一点不那么醉醺醺但多少有些傻兮兮的胡话,一起哄堂大笑。
希洛当然没有笑,也不知道是笑不出来,还是担心着在一艘木质的帆船上点燃篝火所带来的安全问题。里昂倒是快要沉浸在这股氛围之中了,轻声地跟着海盗们哼歌,把脸颊喝得红扑扑。希洛把自己的朗姆酒递给他,他也很高兴地接受了,还对她说了声谢谢,真是奇妙。
以前里昂是这样的吗?有点想不起来了。
以前他们也不常聚集在人群中,更不会大伙儿一起围着篝火喝酒,所以不常见到他喝醉的样子。
嬉嬉笑笑的时候多吗?也许吧,也许不。她想不起来了。
大抵可知的是,撕开了那层野兽的皮囊以后,里昂变得更不一样了——变得稍稍有点胆小,添上了更多的孩子气。这究竟时好时坏呢?依然想不到答案。她收回了目光,不再看他。
“哟,陆地仔!”
不晓得是兰卡还是巴里忽然跑过来。酒精把他们都变成了相似的面孔,希洛不得不低头去看他的脚——完好的两只脚,是兰卡没错。
他拽着她的手臂,硬是要把她拉起来:“光坐着多闷啊,来干点有意思的事情!”
希洛赖着不想动,也不那么喜欢和兰卡有多余的肢体接触,忍不住往旁边躲了躲:“能有什么是有意思的?”
“我们去跳舞。跳舞!”
“啊?”她满心不情愿,“我不会。”
“问题不大,问题不大!”
然后就被他拽起来了,绕着篝火跳了三圈,引得哄堂大笑。希洛是没那么想笑,她只觉得有点脸红。
兰卡正要揽着她跳第三圈,船却忽然荡了荡,被抛到浪尖,而后急速滑下。装着篝火的铁锅向东侧滑动了三寸,有一半的海盗都被烫得哇哇叫。潮水声忽然变得很响亮,伴随着哗啦哗啦,仿佛雨水坠入海面。
酒精带来的眩晕感消失了。有一团庞大的黑影立在海上,正注视着他们。
有人举起了篝火。
并不明亮的火光映在这团黑影上,像是被吸走了仅剩的那一点明亮,连一切的声响也被全部吞噬。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呼吸,所有的视线静静地落在这未知的黑暗之中,注视着它张开了血盆大口,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叫。
32. 耶梦加得
那团黑影像是一个巨大的未知,却散发着一股莫名的腥臭味,如同海底腐烂的骨头尽数翻动到了空气之中。但它发出了尖叫,也张开了大口,于是便可知道,它并非是什么无法被窥见的未知,而是切实的生物。
没有人大叫,也没有听到惊恐的呼喊声。似乎所有人都呆住了,就连希洛也忍不住怔怔地看着这漆黑的生物,看着它再次撞向玛珀号,将这艘巨大的三桅帆船戏弄般摇晃在海平面上。铁锅里的篝火猛得一晃,不受控制地又滑向了船尾,照亮了每一张苍白僵硬的脸。他们都被惯性抛到了半空之中,双脚要在数秒钟之后才会重新砸在甲板上。
现在终于传来尖叫声了——有人被抛到了船外。希洛匆忙追着声跑过去,拽着他的裤腿,还没来得及把他拉上来,黑影又撞在了玛珀号上,碰撞出了可怕的巨响,岌岌可危的平衡感就此打破,她的半个身子居然也滑到了栏杆外头。海水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潮湿又咸涩。希洛瞬间想起了自己不会游泳的这个事实,这个瞬间她居然很想尖叫出声。
她的尖叫都已经到嗓子眼了,赶在最后一刻终于重新钻进了身体里。后方有人抓住了她的脚,成功阻止了她难以避免的继续下坠。稍显尴尬的大概是,他们三个人很尴尬地挂在了船边,直到第四个人发现了不对劲,才终于把他们全部都拽了上来。
“你们三个倒是小心一点啊!”兰卡猛呼了一口气,累得满头冒汗,“都掉下去了多不像话!”
确实挺不像话的,还挺丢人。
希洛抹了把湿淋淋的脑袋,发现自己沾了满手的毛发。原来她刚才拽住的是一个兽人,而拉住了自己的则是人类。真是……奇妙的联结。
根本来不及喘息一口气,黑影又迫近了。
“点灯!点灯!”海盗头子振臂高呼,“把火都亮起来!我倒要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于是点燃了每一盏风灯,高高地挂在桅杆上。锅里的篝火也被添上了更多的柴,冲天的火光照亮了覆盖在黑影上的一层滑腻的鳞片,它的脑袋一探一探的,行动如同机械一般,一双细竖的瞳孔自黑暗中显形,潮汐声盖住了嘶嘶的声响,但那细长的舌头仍在不知倦怠地汲取着空气之中的气味分子。
这是一条蛇——巨大的海蛇,或是说,可怖的怪物。
海盗们苍白了脸,就连他们的首领也像是被夺去了灵魂那般,只知道呆呆地站在原地,那只举在半空之中的手依然停在原处,僵硬而不自然。他们的双唇翕动着,颤栗地吐出一个名字……
“……耶梦加得!”
里昂曾经听过耶梦加得的故事,那是儿时不愿睡觉的自己常从祖母那儿听到的恐怖怪谈。每次被吓唬上一番之后,他就会乖乖地睡下,所以故事中那只由魔王污染的魔力流入大海才制造出的、张开血盆大口便能吞噬数艘大船、连猩红色的腹中都在时刻卷起风浪的怪物从没有入侵过他的梦中。
不曾造访梦境的怪物出现在了眼前。它比里昂想象得更加可怕,光是擎在海面之上的身躯就足有数十尺长,天晓得着布满暗黑色鳞片的身躯在水下会连绵多长,只有一双尖牙在火光下映出明亮的乳白色,牙根黏着鲜明的血丝,没人知道它吃了什么,也没人知道它将要吃下什么。
只见这双乳白色的牙齿骤然落下,咬住了整个船头,而后用力一甩,玛珀号就像小石子那样无力地在海面上打转。又有好几个海盗快被甩出去,好在没有听到落水声。
“你们这群笨蛋,待着不动干什么!”
唐戴斯艰难地抵抗着惯性带来的冲击,艰难地扒在舵把上,几乎没案发站直身子。
“快去把炮架起来啊,朝那个怪物开火!巴里,还有老陀螺,放下顶帆,落第二斜帆——快点把三层帆也落下来!”
被吓得惊恐未定的海盗们这才在这声指令下缓过神来,纷纷奔向自己的岗位。老陀螺也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那样打着转地跑到了桅杆旁,哆嗦着手转动绞盘,把帆放了下来。
在这片忙碌中,希洛和里昂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他们在玛珀号上从来都是个打杂的,算不上是正经的水手,更没办法被称作是海盗。想来海盗头子也是不会让他们去操控炮弹这么危险又需要精妙技巧的炮弹的,复杂的多层风帆他们也搞不明白,要是紧跟在巴里和老陀螺的身边,绝对就是在添乱没错。
要不……找个地方先躲起来?他们就是两个在海上生存本事为零的陆地仔,不添乱才是正道嘛。
还来不及拿定主意呢,就被唐戴斯一眼看出他们俩傻站着的闲散模样了,气得他捂着胸口差点喘不上气来,赶紧挥手让他们走开。
“呆站着准备当靶子吗?躲远点,躲远点!”他大喊着,“和那群矮人一起拿上弓,把那条臭蛇赶远一点!”
总算的得到命令了。
虽然被指手画脚,多少有点不尽兴,不过总好过呆站着什么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比较好。而且还可以和她最不讨厌的矮人混在一起,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想也不想,希洛赶紧跟着矮人跑去了库房,抓起一把最沉的弓,背上箭筒就又回到了甲板上。
其实她一点都没学过射箭,好在弓箭从来都不是什么难以上手的武器,且眼前的目标足够大,只要用力把弓拉满,就根本不用担心无法命中目标。
于是,尖锐的肩头穿透扬起的海水,从划破潮湿的空气,直直地飞向耶梦加得的身躯,在撞上那细细密密的鳞片之后,发出了很清脆的“叮”一声。只是这声响还来不及传到希洛的耳中,弓箭便落进了水中,连最后扬起的水花都被耶梦加得翻腾的动静盖住了。
巨蛇的防护实在是太厚了,再尖锐的箭矢落在它的身上,也变得像是雨点那样柔弱而细密,就连炮弹也是如此。
不知道是天太暗了,还是紧张到失去了准头,最初射出的几枚炮弹居然都落在了近处的海域,唯一的好消息大概是爆炸产生的冲击波成功推着玛珀号远离了怪物几寸,但也仅仅只是几寸而已。耶梦加得只消甩甩尾巴,或是稍稍向前探出脖子,这点微弱的优势就又被赶超上来了。
轰——砰!
终于有炮弹落在了巨蛇的身上,重重地砸向那暗色的鳞片,在上头留下了一圈更深的火药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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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对于这样一只怪物而言,这也只是不痛不痒的一记。
“瞄、瞄它的眼睛!”慌乱的矮人只能下达这种指令了,“只要把它射瞎了,我们肯定就能逃走了!”
“这……真的能瞄准吗?”里昂抹了把湿淋淋的额头,现在从他额角滑落的也说不好究竟是飞溅的海水还是紧张的冷汗了,“它的眼睛那么小,又那么高,根本没办法瞄准!要说什么时候这双眼睛才能离我们近一点,也就只有……”
只有现在,当咧着嘴的蛇头再次咬向玛珀号的时候,才是这双细竖瞳孔离他们最近的时刻。
又是地震般猛烈的一颤,三层风帆都随之猛得晃荡了一下。三个矮人直接被甩到了空中,好在都被希洛重新按回到了甲板上。另一位运气不太好,直接被甩到了船外。里昂慌忙把弓伸出去,硬是勾住了他的衣领,顺利地把他拽了回来。
有人从下层船舱跌跌撞撞地跑上来。
“老大,不好了!船底开始漏水了!”
“收一格方帆,吊车稳住桅桁!”唐戴斯喊道,“你刚说什么来着?”
“船漏水了!”
在嘈杂的海上不会存在死寂的时刻,但沉默的氛围确实在某个短暂的瞬间攫住了玛珀号。海盗头子站在船头,一手仍托着罗盘,大抵是想寻找最合适的逃离路线。已经有人抱着头尖叫跑走了,想要冲进船舱里。
他的下一步动作是很容易就能预见的,所以唐泰斯冲他大吼,却不是愤怒的喝止,而像是在说着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想逃就逃吧!你想去死,我不会阻止你。但我会告诉你,只有留在玛珀号上一起奋战才是最好的选择。我会让你活下来。”
他抽出腰间的短剑,指向甲板上的所有人。
“如果你们更想去死,我没有意见。现在,谁要走,想好了吗?”
许是被他的气势吓到了,也可能是理性在作祟,谁也没有在动了,这份无言似乎证明了留下才是最好的决,所以海盗头子收回了短剑。
“还有,谁快去把格里芬叫起来,让他给玛珀号上个防御魔法!”
“我去!”
一个机灵的小子立刻跑向下层船舱了。
拉锯战继续。
说是拉锯战也许不合适,因为无论是谁看,都会知道,此刻绝对是怪物占据了上风。海盗们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在负隅顽抗。
矮人们赶去下层船舱修船了,依然进行着无意义攻击的只剩下了希洛和里昂,还有几个其他人类。幸运的时候,有几支箭扎进了蛇口之中,但也无用,它的攻势依然猛烈,仿佛这艘船是那么新奇的玩具。它追逐着,用头顶撞着,每当拉出一段距离,它轻而易举便能追上,玛珀号即便张满风帆,以全速前进,也逃不出它不存在的掌心。
难道真的要死在海上了吗?好像,很让人不甘心。
在冒出这念头是,希洛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当她回头,唐戴斯正注视着她。
他说:“来自大陆的冒险者,听我说,玛珀号的船长向你发出委托——”
33. 玛珀号的委托
玛珀号的船长……唐戴斯向希洛发出了委托。
这绝对是很稀奇的事情,所以希洛收回了即将离弦的弓,向海盗头子投去目光。
对于他将说出的事情,她想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不过海盗头子这种郑重其事的说话方式多少还是让她有点意外——她总觉得唐戴斯是很不拘小节的,也不可能对她这么一个来自陆地的冒险者说出尊敬的“请”。
她向船首的方向走近了一些,大喊着:“什么事?”
船猛得晃荡了一下,差点把唐戴斯从他船长的宝座上甩下来,他踉跄了一下才终于站稳,也终于向希洛投去了很坚定的目光。
“希洛,请你驱逐耶梦加得,帮助我们所有人逃离这片海域——这就是我的委托!”
这样的请求,果然和希洛想的一模一样,毕竟在场的所有人之中,只有她是杀死魔王的那个冒险者。
她并不打算拒绝,但她要问:“会有报酬吗?”
“当然!”
“好,我接受了!”
希洛把碍事且派不上半点用场的弓丢到了一边去,三两下就跑到了桅杆旁。此处是距离巨蛇最近的地方,只要爬上桅杆,就能顺势跳到耶梦加得的躯干上。虽然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把这条比魔王大上了数百倍的怪物打败,但与其想出一百种计谋,还不如早点先动手呢。
她伸手向背后,想要抽出自己的重剑,掌心里捏到的确实一片空空如也。
是了是了,完全忘记了,在来到玛珀号的第一天,她的重剑就已经被拿走了!
没有了武器,就算她再怎么厉害,也无济于事嘛——就算是魔法师也需要一个法杖当做媒介呀!
想想莫名有点火大,她冲着海盗头子大喊:“先把我的重剑还给我!”
“啊?啊!对对对!”唐戴斯显然完全忘记她的剑的事情了,转头使唤起里昂,“金毛小子,你去中层船舱我的私人仓库里把陆地仔的武器拿回来!我放在一个木盒子里了,就在——这条蛇怎么这么麻烦!——最上层的架子里头!你先过来,把我腰上这把钥匙拿走!”
果然是把她的剑当做是宝贝了,居然藏在这么警惕的地方。
希洛忍不住咋舌,对海盗头子的贪婪行径务必嫌弃。
嫌弃归嫌弃,现状似乎不允许她继续怀有这么悠闲的想法了。等待重剑到手还需要不知道多久,难道在此之前她都要在这里傻站着等待吗?难得才能接到来自海盗头子的委托,她可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无趣的事情上。
希洛四下望了望,寻找着趁手的武器。现在能有什么都是好的,无论是一把匕首还是短剑,哪怕是将一把箭矢捆在一起也能派上用场吧。
“嘿,陆地仔!”
有人在喊她,用那个不太中听的称呼。黑夜中不太看得清到底是谁在出声(不过就算看清了她也不一定能喊出对方的名字),但能看到他抛来了一个同样黑漆漆的弧形东西。
“接着这个!
那东西沉甸甸地中空中划下一道暗色的弧度,希洛还没看清便习惯性地伸手去接了,意料之外的重量一来到手中就猛得往下坠,拉扯着她的整个身体都快要撞向甲板了。
耶梦加得再次撞向船舱,似乎听到了一点鲜明的碎裂声。灯火摇曳,照亮了希洛手中这个冰冷的东西。
这是一个船锚,锚爪尖锐地指向一侧,充盈着来自海底的咸涩气味,虽然稍稍有些生锈,但确实算得上是一把趁手的武器。
扛起船锚,希洛爬上桅杆,轻巧地一溜烟就来到了最顶上。那双曾经被当做是她的射击目标的双眼正近距离地注视着她,吐出的信子几乎要从她的脸颊旁掠过。耶梦加得攫取着她的气息,或许已经把她当做了最瞩目的那个敌人。
不需要犹豫,也来不及深呼吸了,希洛跳下桅杆,手中船锚勾住蛇口边缘,在薄薄的下颚上刺穿了一个小小的洞,但这久违却切实的疼痛确实让巨蛇发出了一声嚎叫。
借着惯性,希洛猛得翻身,荡到耶梦加得的脖颈上,撬开几枚鳞片,将船锚扎了进去,逆着鳞片的方向用力划去,撕开一道不算太过致命,却足够鲜明的伤口。
鲜血从裂口中流淌而出,伴随着巨蛇的扭动撒满了整个甲板。里昂着实算得上幸运,在蛇血落下的十秒钟之前,他成功在不安稳的玛珀号上艰难且摇晃地从船长那儿拿到了钥匙,在楼梯上一脚踏空,几乎是滚进了船舱。
很丢脸,好在很顺利。并且小伙子自己也没觉得多羞耻。
赶紧站起来,也来不及拍拍衣服了,里昂立刻朝着再下层船舱进发。
不知是不是受了伤的缘故,耶梦加得似乎更加癫狂了,隔着一层船舱都能听到它的咆哮声。船也晃悠得更加厉害了,将他甩来又甩去,常常只是刚迈出了一步,惯性便拉扯着他往另一个方向去。
走了三步,跌了五回,平衡感彻底破灭。里昂真想赶紧竖起尾巴重新找准平衡,但只有在结结实实跌倒之后才会想起自己没有尾巴的这个事实。
果然还是有尾巴更好一点啊!
他真想对天大喊。
但比起尾巴的事情,果然更占据脑海的还是希洛。
真担心她啊……
要与这样一只癫狂的怪物战斗,她真的没问题吗?里昂倒不是担心希洛的实力,他知道她永远是最厉害的冒险者,但是此处是对他们二人都很陌生的大海,而非是抚养他们长大的陆地。在这里发生的斗争也一定会比往日的任何一场战斗更猛烈吧。
里昂垂下手,悄悄地合十。
神啊……如果贝希摩德,或是其他任何一个胜利女神当真存在,请保佑希洛能够顺利吧。
前往私人仓库的路上,他还遇上了神秘的(但他却很幸运地侥幸见到过一次的)格里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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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尚且浸泡在醉意之中的精灵显然还没搞清楚状况,走路的姿势也像是被风推到着在地上翻滚的布娃娃。见到行色匆匆的里昂,居然还能饶有兴致地握住他的手请他一起喝酒,吓得里昂赶紧逃开了。
现在的小伙子真是够没礼貌的。
格里芬暗自腹诽,打了个醉醺醺的酒嗝,软绵绵的双腿又快在摇晃的船上画出更摇晃的舞步了。
“你这只臭精灵,现在这么危急的时候,倒是振作一点啊——你以为老大让你待在船上是为了养着你喝酒吗?不就是为了在这么重要的时候派上用场的吗!”
兰卡恼怒地说罢,还觉得不够,干脆左右开弓,狠狠扇了格里芬两巴掌。
到底有没有就此把不负责任的醉酒精灵打醒,这实在不好说,但他总算是顺利地拖着格里芬来到了甲板上。
久违的海风潮湿阴冷,吹得精灵打了个哆嗦,一睁眼居然还看到了一条庞然大物般的巨蛇,更恐怖的是居然有个人在那只怪物的身上跳来跳去的。格里芬揉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就算是揉了揉眼睛还觉得自己正漂浮在餐前酒的气泡里。
“别发呆了,精灵!”海盗头子冲他大喊,“防御魔法,快!”
“啊……是是是!”
醉了好久的精灵终于拾起了数年来久违的清醒,搓搓脸便赶紧从怀里掏出了他的法杖——是的,他的法杖是一把银叉子——指向天空,颂唱着咒语。
半透明的绿色光芒从船底浮起,很快就裹住了急速前进的玛珀号。在这层光芒闭拢成完整的圆球的一秒钟前,一把大剑飞出了防御魔法的保护范围,直直朝着那条巨蛇而去。
听说公会里有很多冒险者为他们心爱的武器取了名字,这么幼稚的事情希洛从来都没有做过,但在看着自己心爱的、甚至算得上是久别重逢的重剑朝着自己飞来,那个瞬间浮起的感动让她真的忍不住想要呼喊出它的名字——然后才悲伤地发现自己从未取名的这个事实。
当机立断,希洛立刻将船锚刺进了耶梦加得的伤口中,让这块沉重的实铁挂在它的身躯上,抓住了即将落地的重剑,一剑斩开腹部的鳞片。在重力的拉扯之下,这把曾斩落了魔王头颅的利器轻巧地撕裂了耶梦加得的肋骨,它猛得抽紧了身子,在水中翻滚着,扬起尾巴想要打飞她,可就连尾巴尖也被一劈为二,而后又被斩断,断裂的骨肉啪咚啪咚落在水中,就像这条尾巴曾经扬起的海浪。
事到如今,炮弹也能打进撕裂的伤口中了,轻易地便将蛇肉炸开花,就算是脆弱的箭矢也能刺穿它的皮肉了。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疼痛感一定让巨蛇失去了方向感,它绝望地摇晃着脑袋,想要寻找一个最合适的落口点,根本没有察觉到希洛早已经踏着脊背的鳍,一路爬到了它的头顶上,那把重剑直指两眼之间。
当它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时,希洛已经刺了下去。
34. 海水之下
听到了前所未有的凄厉尖叫,就在希洛的剑下,鲜明的颤动感震得她的掌心发麻,冰冷的鲜血也随之喷涌而出,为她本就不再整洁的衣衫添上了一层鲜红而湿漉的水泽。
如果要让希洛在这一刻说出真心话,那她最真实的冲动一定是想要用手抹去脸上的鲜血。但在现在的情景之下,她并不能腾出双手。
耶梦加得仍在挣扎,哪怕它的死亡已成定局,甚至连那巨大粗壮的躯干也已经拧在了一起,仿佛绞成一团的绳索,它依然不死心地负隅顽抗,希洛必须紧紧抓住剑柄才不至于被丢到海中。
蛇头试着最后一次撞向玛珀号,大抵是想要为自己的落幕拉上更多的观众。
远远的,能看到唐戴斯在尽力驾驶着玛珀号远离耶梦加得了,但即便是张满了所有的帆,也无法抵抗此刻平静无风的海面,风帆根本无法鼓起,破破烂烂的三桅船只能顺着洋流飘荡。
希洛往旁边偏了偏脑袋,躲开一根朝自己这儿射来的箭矢(并且努力按捺住了朝船上的人大喊“你们和你们的箭到底有没有长眼睛啊!”的冲动),抓紧了剑柄,将最后一点剑刃也刺进耶梦加得的头颅中,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按,硬生生地撬动了整个蛇头,改变了它的行进方向,巨蛇就此坠向一旁尖锐的礁石。
剧烈的冲撞让它的脑袋彻底炸开,迸裂的鳞片又溅了希洛一身,为臭烘烘的她又添上了更多的海腥气。她赶紧爬上礁石,对着这颗血淋淋粉粉碎的脑袋一连踹了好几脚,才终于把耶梦加得碍事的庞大身躯踢进水中。
伴随着分外响亮的砰一声,从水底浮现的怪物又回到了海水之中,很快就沉进了海底。
玛珀号驶回来了,带着欢呼声与喝彩。船上的海盗们也和她一样,变得血淋淋的了,但大家似乎都不在乎身上变得如何脏兮兮,正欢快地朝她招手呢。
“干得漂亮,陆地仔!”
“果然冒险者还是有点真本事的!”
“傻站在石头上干什么?”
希洛的疲惫和郁闷终于在听到最后一句吊儿郎当的询问之后化作一股滚烫的热血,奔涌着直达脸颊。
换句话说,她脸红了。
这时候倒是要庆幸一下浑身盖满了鲜血的这个悲伤事实了,谁都没发现希洛的不对劲,就连她攥得紧紧的甚至忍不住发抖的全都也没看到,依旧没皮没脸地冲招手,催她赶紧回到玛珀号上。
“我知道,我会上来的!”希洛恼怒地锤了空气两拳,“但你们先丢个东西过来给我!”
“啊?说啥呢!”
“……我说,我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不会游泳——不会游泳——
这声卯足了劲的大吼传到了玛珀号上,传到了数海里之外,得到的回应当然是没良心的捧腹大笑。
“陆地仔果然不会游泳!”
“难道你在玛珀号上的时候都不担心会跌进海里的吗?”
“一个不会游泳的海盗!”
其实,玛珀号上不止一个海盗不会游泳——里昂也不会呢。所以他从刚才就忙忙碌碌地开始找东西了,费了好一番劲才找到了一个木桶和一大捆绳子,稳稳当当地打了三个死结之后,赶紧从看好戏的海盗之间挤了过去,大喊一声“希洛!”,把桶丢了过去。
咚——木桶落在了距离希洛一百米外的位置,为此始作俑者里昂被希洛白了两眼。
“哎呀,你这个陆地仔也是不行。手劲太小了!”老陀螺一脸恨铁不成钢,把水桶捞了回来,“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玛珀号的海盗!”
只见老陀螺捏紧了绳索尾端,抡着手臂,把整个桶都荡了起来,一旁的海盗们纷纷让出了足够多的空间,里昂也很识相地躲开了。
抡够了整整十圈,老陀螺猛得往前一抛,木桶划过一道完美的半圆弧度——
——并且落在了希洛身后三分之一海里远的地方。
老陀螺当然也被希洛送上了一记白眼,以及一句抱怨:“你不也没有丢准嘛!”
说得这么信誓旦旦的,不也干得很不像话吗!
老陀螺当然不会苟同,为自己辩解说,丢得太远总比丢不到位好多了。
“你等着,我这就把木桶拽到你这儿来!”
于是几十秒后,木桶悠悠地漂了过来,总算是精准地停在了礁石旁。希洛小心地迈步,把一条腿放进木桶里,再借着惯性整个人扑进去。
她想她确实太重了一点,进去时,整个桶居然都颤了颤,随即深深地没入水中,海平面几乎要和木桶边缘齐平了。她谨慎地抱住腿,不敢大口喘息。玛珀号上的海盗们拉着她慢慢前进,荡来荡去的感觉很像是乘上了一艘小船,只是更不安稳些。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潮汐引力,希洛似乎觉得水波稍稍猛烈了些,搅动着木桶动荡不止,有好几次,海水都撒进了桶里,湿漉漉地让人不自在。
希洛不想表现得太过紧张,但她真的很希望海盗们可以加快速度,只是还来不及说点什么,猛烈的一个浪潮扑了过来。
木桶被猛得压倒,把希洛按进水中。被海水淹没的前一秒,希洛看到了一对乳白色的利齿,它从水下探出,咬断了绳索,翻滚的身躯缠住了整个木桶,而后才缓慢沉默。
……那个怪物,还没有死去吗?
希洛长大的小岛上没有蛇,所以她不知道,这是一种砍断了脑袋也能咬人的顽固生物,是夺去性命之后依然能够纠缠不休的存在。
她所知道的是,她沉进了海水之中,无尽的黑暗将她包裹。
伸出手,掌心攥到的是虚妄的空气,脚下并无任何坚实的地面。她想要站起来,却连直起身子都做不到,她的躯干就像是被一分为二,从最中心向下崩塌,绝对在一点一点瓦解。无法呼吸,咸涩的海水已经堵住了她的一切知觉。
结果,真的要死在海上了吗?
希洛以为自己的眼前会闪过走马灯,里面也许会有很多里昂的存在——当然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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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奇美拉的形态。但是没有。
贯穿了全然黑暗的,是岛屿教堂的钟声,赤.裸的畸形的扭曲人类跪在她的面前陈罪,而后做出非常下流的动作。
随后便是火,灼人的火焰,她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奔跑。她伸出手,但谁也没有握住她的手,身后传来可怖的声音,说,你想逃到什么地方去。
希洛的手兀自沉在水中。她果然只抓到了海水。
“撑住啊,陆地仔!”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就像大王乌贼缠上了她的指尖。
毋庸置疑的,这是一双人类的手,只有长度适中且没有毛发的五指才会带来这种触感。
全身上下的感情都在尖叫着松手,但希洛决定握住这只手。
“希洛……希洛!”
身体依然在下沉,这也确实是不受控制也不可改变的事,希洛并不觉得害怕或是恐慌。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正搁在平坦的木板上,硌得后背都在难受。
睁开眼,一堆海盗脑袋挤在视野之中,或紧张或担心还有点好奇地盯着她。大王乌贼还扒在她的手上,这双乌贼的主人一见到她睁开双眼,就忍不住要跳起来了。
“希洛醒了!快看!”里昂欢呼着。
其实大家都看到了。
希洛盯着他一头干爽的金色短发,视线随即落在了他激动到颤抖的双手上。
“把你的手,拿开。”
里昂一向最识相,听她这么一说,立刻收回了手,但果然还是很按捺不住一颗激动的心,冲上去抱了她一下——并且在她发火之前就立刻回到了刚才那副端端正正的姿态。
杀了一条蛇,又在水里翻滚了一会儿,希洛的力气都要融进海里了。默默地在甲板上躺了一会儿,她才坐起身来,视线扫过周围的每一个海盗,把他们血淋淋脏兮兮的模样都记在了心里。视线一角,有一个浑身湿漉漉、却没有半点多余血迹的海盗坐在那里,正拧着他的外套。
“看什么呢,陆地仔?”巴里转而开始拧湿哒哒的裤腿,“被大海吓破胆啦?”
“倒也不是。”
“那你看什么呢?”
“我只是在想……”
希洛摘下义眼,把眼眶里多余的水分抹干,又擦了擦这颗玻璃眼球,右眼则在偷偷打量着巴里的木腿。被水浸泡之后,这条腿看起来变成了深栗色,要是接下来连日阴雨,说不定还能从木腿上采食蘑菇吧。
这么狂妄的想法当然是说不出口的。她收回目光,小声嘀咕说:“我只是在想,你用这么条纤细的木腿居然也能在海里游,挺了不起的。”
“当然了!”
巴里扬起下巴,很得意的模样。
“我在海里兴风作浪的时候,你个陆地仔肯定还在陆地上吃麦芽糖哩!”
其实我没怎么吃过麦芽糖。
希洛想这么说,但果然还是没把这话说出口。
另一句羞于说出口的话是,谢谢你握住了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