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谎》
1. 刺杀
贞和二十五年,七月初一。
大夏珍王携美妾出游,却遭遇刺杀。
京郊密林深处,极尽华贵的马车在林间疯狂奔逃,栖枝寒鸦阵阵惊起,“咕咕”叫个不停。
随着一道利刃破空之声,飞来的长刀从正中劈开了车夫头颅,鲜血顿时泼洒而出,将车帘染得通红,血液顺着帘布蔓延而下。
原本空荡的小路上瞬间窜出数个黑影,尽皆手握双刀。
众人前方,立着一位头戴帷帽,神容难辨的青衣女子,“疏缈阁阁主曲情,来取王爷性命。”
珍王又惧又怒,掀帘而出,高声问,“素闻疏缈阁遗世而立,不问江湖、不涉朝堂,只做些情报买卖的生意,不知何时却做了太子的鹰犬?”
曲情语调冷冷,“此事与太子无关。”
“普天之下除了太子,还有何人能请得动‘疏疏烟起处,缈缈无处寻’的疏缈阁入世来做这等戕害皇族的勾当!直说吧,太子给了你什么好处?本王愿予你双倍!还是说你早成了他太子爷的姘头,所以才这般赌上你全阁上下为他卖命!”
“你这无耻之徒,休要胡言乱语!”
说话的是疏缈阁的二当家王言,约莫四十岁,算得上是自小看着曲情长大的。
曲情扬手阻下了王言,语调淡淡,“世有穷奸极恶之徒,人人皆欲诛之。”
“口气倒不小,那便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珍王拔出佩剑,朝着曲情飞刺而来。
曲情寸步未移,只挽手拍出一掌,裹挟着排山倒海之势的掌风顷刻袭来,珍王被击翻于地,猛地呕出一大口血。
残余剑气拂过,只堪堪掀开帷帽一角,露出了里面的形容。曲情不过二八年华,生得眉眼清秀,肤白唇红,不苟言笑却不显严肃,青衣束发亦并不老气,只是气质太过冷清,令人难以接近。
曲情拎着手中长剑,徐徐朝他行去。
珍王强撑着从地上站起身,周身爆出一股狠厉煞气,举剑猛砍向曲情,曲情横剑来挡,一击不成,珍王更是疯了般毫无章法地不断劈砍。
几招过后,帷帽之下似乎传出一声不耐地叹息。
霎时间,曲情凌空而起,身姿轻盈飘逸,如仙胜魅,剑锋直指珍王,剑气凛冽,带起狂风呼啸,如有万钧之力,任珍王剑花狂挽,却是阻不可阻、避无可避。
长剑刺入珍王心脏的同时,他从怀中掏出一枚淬毒暗器射向曲情,竟是要同归于尽。
曲情即刻后仰去躲,暗器击翻了帷帽,连带着束发的发带亦散落开来,如墨长发披散而下,映着林间稀稀疏疏的光线,人仿佛也镀了层柔和的光,明媚绝艳,补足了原先青衫冷面的缺憾。
珍王许是一时被迷了眼,再无动作,只定定望着曲情,低喃,“你们以为杀了我,太子就能登上皇位?呵,我会好好看着你们,美梦是如何一个个破碎.....”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了无声息,没人听清他在说着什么胡话。
曲情俯身捡起帷帽重又带上,指着珍王的尸首,对王言道,“把他丢到深山里,待其为鸟兽食尽,捡了头骨带回来给我,余下的...埋了罢。”
王言道,“是。”
“等等!”马车上匆匆跑下一个女子,她扑到曲情身前跪下,“属下与珍王毕竟夫妻一场,求阁主恩准我火葬了珍王。”
王言见状,玩味笑道,“阿素,你可真是好样的,明明阁主已驳了你的提议,你却还是孤身一人不声不响地从阁里溜出去,又编排了个歌舞伶人的身份,混去这傻王爷身边当细作,你倒是一步步好谋算,阁主知晓可是气得不轻啊!”
原来,这位珍王的美妾,是疏缈阁的一柄美人刀,更是江湖上有名的素手医仙凌素。
曲情周身隐隐透出戾气,她沉声道,“凌素,当年我将你从那淫靡之地带出来,叫你跟在身边,授你武艺医术,为的是你能清白有尊严的活在这世上,你却一意孤行,重返红袖招,委身珍王身下,行妓子之事,可是疏缈阁容不下你这才色双绝的医仙了?”
凌素深深低垂着头,泪水不断滑落,急切地解释,“不,不是的,凌素只想报答您当年的恩情。珍王府守卫森严,兰贵妃又派了许多暗卫看守,若不诓骗珍王出京,我们即便能杀了他,也必定损失惨重。”
“阿素,你这话就不对了,不过一个奶娃娃,我王言一人便能送他下了地狱。”
曲情继续说,“你二人都是有主意的,竟敢瞒我至今,但你们可想过,若珍王死在京中,死在太子势力范围之内,无论是酒楼还是妓院,只要做得干净些,再如何查都查不到疏缈阁头上来。而凌素偏就将他诓出了京,好一个声名鹊起的素手医仙,兰贵妃但凡去红袖招质问一番,你要如何隐匿?就算把你交出去了,难道兰贵妃和那高堂之上的皇帝就会放过疏缈阁吗?”
王言听至此,脸色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啊,老王我没想这么多啊,这...我该打该打啊!”说着说着,他亦在曲情身前跪下,懊悔地扇起了自己的脸,一声声打得极响。
众人见状,知晓她是真的怒了,哗啦啦跪了一地,齐道,“请阁主息怒。”
凌素更是满面泪痕,她拾起长剑抵在颈间,大有以死偿罪的架势。
曲情语气更冷,“凌素,你若死了,便是死无对证,到了兰贵妃那里,该是疏缈阁逼良为娼,让你因此落了个兔死狗烹的悲惨结局。”
凌素抽泣两声,丢了匕首,趴伏在地上,恸哭道,“属下知错,全凭阁主处置。”
曲情轻叹,“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只要珍王头骨,其余的,你爱怎么就怎么吧,只是切记莫要再留下罪证,此事一了,回阁中戒律堂自领一百杖,王言,你亦领五十杖,日后若再有自作主张之事发生,无论是谁,就地格杀。”
凌素复又跪正,重磕了三个响头,随即起身走到珍王尸体边,扶起尸身走了。
“阁主,要不要我派人跟着阿素,毕竟...”,王言小声问。
“不必,我信她。”
“那这件事,如今我们该如何善了?”王言复又问道。
“小白!”曲情扬声唤道。
“来了,师父!”
白弗一身藏蓝劲装,马尾高高束起,自密林中小跑着窜了出来,肩上还扛着一个红衣女子,走近一看,女子竟与凌素容貌一般无二。
这白弗不过十三岁年纪,是三年前,曲情在南边游走时,见他骨骼清奇,是块练武的好材料,从人贩子手里买下的,后又收为了徒弟。
白弗抱怨,“王大哥,瞧瞧你们干的缺德事,我和几个弟兄几乎跑遍了周围的牢房和乱葬岗,才找着一个体型与凌姐姐相仿的,易容带了来。”
曲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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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言,将王府护卫的尸首都带来这里,并着这个女子,摆在一处,放上一把火,火势既不能太大又不能太小,烧得个个血肉模糊,却又能叫兰贵妃分辨得出是自己人,将女子的脸烧毁大半,却又能勉强看出易容的痕迹。”
“阁主,这是为何?”王言不解。
“兰贵妃生性多疑,不过给太子泼泼脏水罢了,红袖招是太子的红袖招,红袖招的凌素可不一定是疏缈阁的凌素。”
王言双眸瞪大,“红袖招是太子的?”
“昨日才查出来的,凌素虽鲁莽,但运气着实不错”。
“可若是如此,太子如何会让来历不明之人进了红袖招?”
曲情苦笑,“谁知道呢,许是老虎打了瞌睡、许是想着以不变应万变、许是想着借刀杀人、更也许是白送了凌素一个瓮,等着抓我这只大鳖。”
王言重重拍着大腿,更加懊悔,“这哪里是运气好,分明是无头苍蝇不偏不倚撞进屎里了!”
“怎不是运气好,我倒觉得做一只被抓的活鳖,总好过做一群断头台上被砍了脑袋的死鳖。”曲情神色淡淡,仿佛正在说的,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之事。
王言看着面前少女的神情,心中不禁感慨万千。
曲情尚未满月,便被老阁主萧斯带回疏缈阁收为徒弟,可好景不长,先是师兄身亡,后是师父失踪。十岁那年,她这个唯一的继任者瞬间成为了众矢之的,三大长老齐齐反叛,明里暗里的刺杀投毒不断。又过两年,直到曲情学透了萧斯留下的武功心法,诛杀三位长老,才真正成为疏缈阁阁主。可内乱虽平,她又天南海北地寻师,五六年的时间,连一丁点音讯都没有。
曲情见他不言语,又说,“这些年多少事情都挺了过来,如今这又算什么。王言,带人把事情办妥了便回阁去。小白,你也随他们回去,切记不可懈怠,好好练功。”
王言深吸一口气,应道,“是。”
“师父,我不想回去”,白弗嘟着嘴,拉着曲情衣摆,显然是不大乐意。
“回去!”曲情冷冷丢下两个字,拂手一挥,纵身跃起,如清风吹拂一般,消失无踪。
随后,众人各自都忙了起来,满林子搬挪着尸体,准备放火。
不远处的一团阴郁树影下。
“疏缈阁可真是给本太子送了份大礼啊,本殿竟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这般有能耐的姘头?”男子薄唇轻抿,嘴角微微上扬。
此人身材修长,眉如墨画,目若朗星,属实是万中难觅其一的俊朗,一袭缃色长袍,愈发衬托着他周身与生俱来的矜贵与雍容。
这位便是正被曲情‘泼着脏水’的正主,大夏太子商景辞。
“殿下,就由着她们这么处理此事吗?万一...”太子身后的侍从问道。
商景辞说,“去找个和老四身形相仿的男子来,记得右臂臂肘下方两指处造一道旧伤疤,伤疤要略粗些,约一指宽。”
“可属下记得珍王的伤疤是较细的,最多不过半指宽。”侍从小声提醒。
“要的就是这半真半假、欲盖弥彰,脏水是人死了才不得不泼的,若兰贵妃猜不准老四到底死了没有,只会投鼠忌器,无从施为。”
“殿下高明。”
商景辞转而饶有兴味地望着少女消失的方向,吩咐道,“找人跟着她,既然她选了要活,便只能活在瓮中了。”
2. 招亲
因念着妹妹偏爱玉酥斋的糕点,曲情一入皇城晏安,便直奔玉酥斋而去,提了满满一盒子香喷喷的糯米团子才满意地往家赶。
路上她见着许多人朝一个方向涌去,又隐约听得是摘星楼上,曲家怎么样了,便轻拉住一位老妇,笑问道,“阿婆,这都是去做什么,可是有热闹看么?”
“哎呦,丫头,你竟未听闻这事,这大夏的首富曲家要嫁女啊,可惜他家的那个女儿呦,白白投了个好胎,琴棋书画是样样不会,年纪颇大还没人家要,这不,曲老爷没辙啊,只得抛绣球招亲,京中不少娶不上媳妇的男子都赶着攀这高枝儿呢,我家那个不争气的也……诶诶,丫头我还没说完呢...跑这么快...”
说起首富曲家,那是独一份得天家信宠的皇商,实是富可敌国。
十六年前,曲夫人杜游夏诞下一对双生女,曲老爷曲有余引了情意绵绵的寓意,将姐姐取名曲情,妹妹名为曲意。
然大夏自古便有双生妖童之说,夭折幼童若未得超度,怨气不散,则会聚成游魂,若是孕妇不幸撞上,游魂便会顺势入体,吸取其亲生子的阳气,幻化形体,孪生子女中,后出者即为妖童。
这本是无稽之谈,然当今尚武帝却尤为信服神鬼之说,据传十几年前,更有一位得道高僧路过人间,布道之余,不知对尚武帝说了什么,竟使其下旨皇城中不得养育孪生胎儿,以免污了真龙之气。
自此之后,京中孪生胎儿一经发现,便要被送去皇家寺庙,美其名为养心修魂、涤荡污秽,实则不过是囚禁,生死难料。
曲有余素来不信这些,一心要保下两个女儿,杜游夏却似乎深信不疑,有意要舍弃曲意。
幸而,萧斯早年同曲有余有些交情,云游途径曲家时,看中了曲情乃是习武的奇才,将其带回了阁中。
除此之外,曲家还有一个杜游夏所出的嫡子,名曲真,字含章,是曲情曲意一母同胞的兄长。早年还有个小妹曲娇娇,为妾室张氏所出,不过曲娇娇九岁那年便吊死在屋中,而张氏从此疯了,被曲有余送去外边置办的小院里养病,再没出现过。至于曲娇娇如何死的,无人得知,又因是妾室庶女,并未上报官府调查,此事成了悬案。
故而,现今曲府里,除了曲情,便只剩下一个女儿曲意,这曲家嫁女,不用问,必定是要嫁曲意。
曲情心中说不出的气郁,父亲母亲怎能用这么儿戏的法子,将曲意嫁出去?
摘星楼乃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奢华楼阁,外有雕梁画栋,内置琉璃碧盏,高约十数丈,因其在无数商铺楼阁中格外高耸惹眼,故得名“摘星”,此楼亦是曲家的产业。
曲情一路直奔摘星楼,及至楼内,见着曲家的心腹管家田安,将手里的糕点盒子丢了过去,问了句,“父亲母亲在哪里?”
田安恭敬道,“在顶层的雅间中。”
不消片刻,曲情便到了雅间,她推开门,见屋内只有曲有余、杜游夏、曲意三人。
杜游夏身着芙蓉锦衣,头戴金钗,气质典雅温婉,举手投足间大气高贵,虽年过半百,却半点不由岁月留痕。她见着久别的女儿,眉眼瞬间红了,“情儿,你回来了。”
未及曲情应声,一个粉衣少女,风一般直直扑入曲情怀里,糥糯道,“姐姐,意儿好想你啊。”
少女在她怀中抬起头,其容貌与曲情一般无二,一袭藕粉长裙,长长秀发仅以一根白玉簪簪着,通身并无其余首饰装饰,气质清丽活泼,与冷面青衣的曲情,可谓是天壤之别,而这自然便是曲意了。
曲情张开双臂,将曲意搂在怀中,然而目光却冷冷看向高座上安稳坐着,面带微笑的曲有余,“外面围着的人是怎么回事?”
曲意敏锐觉察到她的不悦,赶忙拉着曲情的衣袖,神情小心翼翼,支支吾吾地解释,“姐姐,此事都是我的主意,是那南安王府的世子近来对我多有骚扰,父亲也是没办法才准了我这个笨法子。父亲早已安排了人,一会叫他接了绣球,面上我是嫁了出去,实则我还是在家里的,况且我若一直不嫁,京中人也会...”
曲意越说声音越小,双眸似小鹿一般,紧紧盯着曲情的神色变化。
曲情垂眸看向她,忍耐再三仍是斥责道,“胡闹!既有委屈,为何不遣人来告诉我?不过是个世子,便是杀之又有何难,至于市井之言更加荒谬,你何必在意?”
曲情目光重又扫向对面的曲有余和杜游夏,“父亲母亲就由着意儿胡闹?”
曲意生怕曲情对自己失望,心中焦急又难过,一时没了主意,只垂首死死攥着曲情衣袖,嘴唇翕动着想要再认错,可话至嘴边,又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她消气。
“情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母亲....”
杜游夏话至一半,便被曲情打断了,“母亲,意儿也是您亲生的孩子,这些年您听信那些胡话,不喜意儿也罢,此等大事您怎能还这般不上心,今日若真抛了这绣球,往后意儿可还能真正嫁人吗?”
曲意忙拽了拽曲情衣袖,阻止她再说下去,“姐姐,真的不怪母亲,是意儿自己不想嫁人,意儿命薄,何必还要藏着瞒着嫁去别家,我只想一直待在父亲母亲身边,姐姐能时常来看看我,我就很满足了。再说,意儿从小骄纵惯了,何必一定要嫁去别家受那闲气,找个入赘的女婿也没什么不好的,父亲找的人我和母亲都看了,模样人品都不错,姐姐真的不用担心的。”
曲意急得眼睛泛红,一句接一句不停地解释着,话里的意思倒像是十分愿意的。
“你!”曲情一口气堵在心里,却又对这个妹妹打骂不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曲有余终于忍不住发了话,“好了好了,意儿带你母亲先出去吧,为父和情儿好好说说。”
曲意看了看姐姐,又瞄了眼父亲,见曲有余冲她使着眼色,才不情不愿地应了声是,扶着杜游夏离开了。
出了门,即便尚隔着一条走廊,曲意也能听到楼外围着的一层层人群,唧唧喳喳喧闹不已,惹得她更加心烦。
若问她想嫁吗?她也是想的,嫁给这个受控于自己和曲家的人,总好过嫁给那个风流成性的南安王世子,不必让父亲为难如何拒婚,曲家亦不会再被人戳脊梁骨,说家里有个嫁不出去的女儿。
可若问她真心愿意吗?怎么可能,不过是见过一面的人,这般年纪的女儿哪个不怀春,她怎会愿意将一辈子系在一个毫无感情之人的身上。
愈往深想,曲意心中愈发憋闷,然而面上却装作轻松活泼的样子,她先是将母亲送到一旁休息的屋子中,柔声劝慰了几句,又恐姐姐和父亲争吵,便返回了雅间门口,屏住呼吸,听着墙角。
待两人都走了,曲有余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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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办得怎么样?”
“死了。”
“没留下什么证据吧?”
“王言和凌素用了笨法子,此番恐怕是招惹了太子。”
“怎会如此?”
曲情冷笑道,“怎么不会,连自家妹妹要草草嫁人我尚不知,与这相比,阁中属下先斩后奏岂非不是太小巫见大巫了吗?”
“情儿!”曲有余沉声喝断了曲情的话,叹了口气又说,“此事是意儿自己提出来的,她是怕曲家惹恼了南安王府,招来祸事,为父也劝过,可她执意如此,且说得又句句在理,叫人反驳不得。”
“祸事?”曲情冷笑一声,反问,“南安王世子难不成比珍王还要尊贵么?”
曲有余微微摇头,“虽不及珍王贵重,可南安王也并非善类,这小世子逼得又极紧,没有时间留给你筹谋动手。再者,你也了解你妹妹,女儿家该会的琴棋书画是一概不喜,整日净看些什么兵书阵法,后宅处事心机更是不屑去学,为父着实觉着意儿并不适合嫁入高门大院,入赘的女婿身份虽低,为父却能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是万万不敢薄待了意儿的,即便此人意儿相处下来不喜欢,赶走再寻一个便是。”
曲有余见曲情神情松动些许,接着劝道,“你不该因这事怪罪你母亲,你可知你母亲日日夜夜就盼着你归家,你怎能一回来便如此伤她的心。”
曲情怒气消了几分,“这绣球意儿若实在想抛,便抛吧,但无论如何,此事大为不妥。至于父亲你找的那人,若意儿真心喜欢也罢了,可若不喜欢,便不能嫁,来日我再着人为意儿去寻京中子弟,若京里不得,我便带着意儿去外面找,总能找到好的。”
曲情目光冷冽,“还有,南安王世子究竟做了什么,才逼得意儿不得不出此下策,我必定要查个清清楚楚,意儿倒是轻描淡写一句多有骚扰,可谁人不知,若论京中最大的臭虫,除了珍王便是这个世子!若他真的欺辱了意儿,我必要让他付出代价。”
“也罢,此事容后再议吧。”曲有余转了话题,“眼下首要的是珍王一事,你给为父仔细讲讲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如何扯上了太子?”
曲情缓了缓情绪,一五一十的将刺杀整个过程讲给曲有余听。
曲有余听罢,重重叹了口气,“情儿,是为父拖累了你,这件事,早在太后交代给我的时候,我拼死也该拒绝的。”
曲情轻笑,“父亲这是说笑了,若能拒绝,父亲又怎会叫我去做,情儿只希望,太后是真如她所说的寿数将尽,如此我们曲家这步暗棋才能真正的收回棋笥里,换得平安长久。”
二人的话,一字不落全进了门外曲意的耳中,她暗暗心惊、更兼心焦,原以为姐姐只是江湖游侠,如今竟牵扯上了皇家,而曲家也并非简单的皇商....
摘星楼外。
“禀殿下,探子来报,疏缈阁阁主进了摘星楼,再没出来过。”
商景辞原本只想派人跟着,却没想到两人竟是走了同一条路进京。
“这些百姓围在这里干什么?”
“回殿下,今日皇商曲有余的嫡女要抛绣球招亲。”
“曲家嫡女?曲情...”,他隐隐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关系,索性已站在了这摘星楼下,看着乌泱泱一片,等着接这曲家小姐绣球的男子,一时也起了兴致,准备瞧会儿热闹。
3. 错认
摘星楼外裹着一层层人群,人声鼎沸,场面壮观,有摩拳擦掌等着抢绣球的,也有单纯来凑热闹的。
曲有余走在前边,身后跟着曲意,她头上虽带着素白的帷帽,可高台之上,清风微乱,便将那帷帽轻纱向后吹去,露出一张清秀可爱的脸庞。
众人略静了一瞬,便更加热闹地讨论起这曲家嫡女的形容来。
“原以为是个丑的,没想到是个这么可人的姑娘。”
“可不是,你看那腰条也是极好,你说,这小姐迟迟未嫁,该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这我哪知道,但我听别人说啊,这曲家小姐无才无德,脑子也有些问题。”
“这话怎么说的?”
“据说这曲小姐从不与别家小姐交好,也极少现于人前,整日待在家里又不似旁的小姐一般习些琴画之艺,而是整日鼓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
“对对对,我表弟以前给他家送过菜,遇上了鬼打墙,他家的院子那是进去了就出不来啊,后来一问才知道,都是他家小姐玩闹时铺的阵法,你说啥是阵法,别是妖术吧?”
“咦...你们几个越说越瘆人了,快别说了,别说了。”
立于几人身后不远处的商景辞将这些话听了个完全,远远望去,高楼之上粉衣俏丽的女子虽换了一身装束,仍是一眼便可认出正是曲情,兼之众人只言片语的议论,更是坐实了曲家嫡女并非普通闺阁女子,这疏缈阁阁主曲情想来正是曲家嫡女无疑。
摘星楼之上,几个侍女手中捧着大红的绸缎与绣球走在前面,曲有余满脸堆着假笑,大步走向顶楼围栏处,向楼下众人捧拳作揖。
曲意亦步亦趋地跟在曲有余身后,听着喧闹的人声,脸上迅速泛起红晕,清风吹起长长的粉色衣摆,一圈一圈的荡着,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捏在一起,虽是自己出的主意,此刻却丝毫不敢抬头去看楼下的人群。
曲有余原地站定,四下扫了几眼,摆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接着高声道,“诸位街坊,在下曲有余,此乃曲某嫡女曲意,今日在此抛绣球招亲,曲某及小女不求男方家底多厚重,只盼能一心一意对待小女,一生举案齐眉,不离不弃。因而只要是未有家室,年龄又与小女相仿的清白人家男子,无论是谁,只要接到绣球,即可定下婚事,择日完婚。”
楼下众人大声高呼,“好!好!”
曲意却越发向下埋着头,就差没趴到地上去了。
曲有余从身侧侍女手中接过绣球,递到曲意手中,这才发现曲意神情极为羞怯,便在她耳边小声说,“不必担心,你可看到西边卖糖人的铺子边上站着的黑衣男子,待会你往他那边抛便可,我已与你姐姐商定,若你不愿嫁,这便只是做戏给旁人看,以彻底断了小世子不该有的念头,事毕便了了。”
曲意听到父亲如此说,才鼓足勇气抬起头,伸手将绣球接了过来,她眼底依稀有些泛红,捏着手里绵软的绣球,不禁有些愣怔,甚至开始质疑自己此计是对是错。她呆站了许久,直到再忽视不得那沸腾的人群,才抬眼偷瞄着那黑衣男子,下定决心,咬牙闭眼将绣球向他抛去。
黑衣男子乃是曲有余选出来的身手十分不错的年轻人,见着绣球抛出,立即便运着轻功,腾空而起,踩着前边人的脑袋在人群上方穿梭,去抢这绣球。
然而,正当他仅离绣球一步之遥时,他原本要踩的下一个人脑袋,却迅速闪身避开了,这黑衣男子不备,摔了个华丽丽地“狗吃屎”,而那原定给他的绣球,却被抱在了这脑袋主人的手里。
见绣球落定,人群爆发出一片叫好声,其中也不免夹杂着几声唏嘘。
曲意始终保持着绣球抛出时的姿势,闭着眼睛,一动未动,乍听到人群中爆发的声响,她眼珠子转了又转,却不敢大睁开,只微眯着眼去看,可看到捧着绣球的并不是原定的黑衣男子,而是个身着缃色长袍的俊朗男子时,惊得顿时瞪大双眼,倒退了数步,险些跌坐于地。
曲有余眼睁睁看着绣球易主,却苦于无法阻止,只恨恨瞪了瞪那还在地上没爬起来的黑衣男子,便堆起一脸的笑意望向了绣球此刻的主人,即便曲有余此刻心中翻江倒海,面上表现的却十分镇定。
“恭喜公子夺得绣球,只是曲某要问一句,公子现今可有家室?”曲有余也是暗暗咬紧了牙关,巴望着能从这男子口中吐出一个“是”字。
可结果却令曲有余失望了,因那男子笃定的答道,“未有妻室”。
曲有余面上表情有些难以维持,忙大笑了两声,接着道,“既是这位公子接了绣球,那便请公子进楼细谈一番,烦请各位乡亲们自行散去吧,曲某在此多谢各位乡亲。”
曲有余说完便拉着还有些晃神的曲意离开了原处。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从楼中出来一位侍女,将那接了绣球的公子引入了楼中,围观的人群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便慢慢散开了。
摘星楼内,曲情同杜游夏相邻而坐,边闲聊边等待,见曲有余拉着曲意从外边回来,曲情随口问,“戏演完了?”
哪料曲意大步扑了过来,埋首在曲情双膝之上,小声抽泣道,“姐姐,意儿闯祸了,事情出了大差错啊!”
曲情不明所以,一面拍着曲意的背安抚,一面抬眼望向曲有余。
“安排的人没接到绣球”,曲有余悔叹不已,“不过意儿放心,父亲必为你摆平此事,我曲家别的没有,钱却无尽,便是他不图富贵,为父还可助他搭上朝中人脉,许他个好前程,没人会对荣华富贵不动心,为父这就去与他谈。”
曲有余从隔间出来便去见了那男子,可不管如何问询男子身份年龄,男子一概不说,始终重复一句,“在下对小姐一见钟情,唯盼相见。”
这般态度,曲有余根本没机会与他谈什么条件,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把人打出去,实在没办法,只得遣田安去把曲意叫出来一见。
曲意听闻,摸不准这男子所欲为何,思索半晌才说,“田叔,我哭得眼睛有些肿了,你着人拿个屏风来挡着,叫那公子来这里见吧。”
杜游夏早在曲意跑进来时,便已是一脸不耐,此刻更是面沉如水,仿若下一瞬便要发作。
曲情低叹一声,起身帮曲意拭去面上的泪水,又想着嫁娶毕竟是二人的事情,便过去扶着杜游夏起身,“母亲,我们出去等吧。”
曲意却小跑过去,攥住曲情衣袖,垂眸说,“姐姐,我有些害怕,你留下来陪我吧。”
曲情迟疑片刻,仍是颔首,隐了呼吸,站在曲意身旁。
待屏风摆好,曲意轻轻握着曲情的手,心下稍安,才喊道,“让他进来吧。”
“想见姑娘一面,可着实有些难”,男子一边说,一边迈步走了进来。
曲情甫一见着男子,原本放松的手即刻便紧了紧,而这一小动作,曲意顿有所感,她不解地望向曲情,可曲情却浑然未觉,只警惕地盯着面前男子。
这男子她一定见过,曲情飞速思考着是在哪里见过此人,能被自己记得的脸多半不是什么寻常人物,可一时之间,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曲情这一神态落在曲意眼中,却有了别的解读,曲意摸不准眼前这男子与姐姐是什么关系,莫不是这绣球,是这男子为了姐姐接的?再看向屏风后的男子,目似朗星,面如冠玉,着实是一位难得的好儿郎。
正当两姐妹各有所思之际,男子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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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姑娘方才声音有些沙哑,莫不是因在下贸然接下绣球,惹了姑娘不悦?可在下觉着,那黑衣男子武功着实上不了台面,怕是配不上姑娘的。”
这男子别的不提,只单单点出武功配不上,曲意瞄了眼仍在出神的姐姐,越发觉得这二人定是认识。
曲意斟酌再三,应道,“公子误会了,小女只是染了风寒。尚且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在下姓景,京城人士,因在家中排行第三,别人都叫我景三,家里做些小本的生意,虽不及曲家业大,衣食无忧却也是没有问题的。”
这潦草的名字显然是假的,曲意微微抿唇,心道,必定是因为姐姐早同他相识,才敢这般敷衍地介绍。于是,她不仅不再紧张,甚至有些好奇二者的关系。
曲意又问,“不知景公子为何要见我?”
“正所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不得见兮,思之若狂,相思之苦着实难熬,不若姑娘撤了这碍事的屏风,一解在下相思之苦啊。”景三端端正正拱手施了一礼。
屏风后面可不止曲意一个,怎能让他撤呢?
曲意忙道,“小女怕过了公子病气,再者...”曲意又瞄了一眼曲情,“哪有初相遇,便急着见女子容貌的呢,这岂非登徒子所为?”
“若是从未曾见过,那确是冒昧,可在下早已见过姑娘真容,只是看得不够清楚,唯有再近距离见一见,才能刻在心里啊。”这景三也是大胆,边说着边凑近屏风,竟是硬要看上一看了。
曲意犹在琢磨着这句‘早已见过’是怎么个早法,曲情已抄起放在一旁的帷帽,用上三分内力将其掷出,击退了景三刚刚伸过屏风的半个胳膊。
景三痛呼一声,不敢再冒犯,退回原处,揉着胳膊道,“姑娘力气,颇大,颇大,哈哈——”,他尴尬地笑了两声,目光却始终盯着地上方才丢过来的帷帽。
曲意回过神来,轻笑说,“公子说笑了,我一个女儿家,能有多大力气呢,不过是担忧自己的病气过给公子,一时情急罢了。”说至此,她又轻咳几声,“我这会着实难受得紧,公子不若先回去,改日小女好些了,必定好生招待公子。”
这就要赶客了。
景三并未再坚持,他盯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唇角微微勾起,十分配合道,“也好,一会我便着人送来最好的补药,待小姐身子好了,在下再邀小姐乘船游湖,林中漫步。”
“好。”曲意爽快应下。
景三俯身施礼,“在下告辞,盼复相会。”
守在门外听墙角的曲有余听得十分糊涂,这婚究竟是退还是不退,若要退,曲意怎还答应景三外出同游?
待景三从屋内出来,因摸不准曲意的意思,曲有余没再提先前的事,简单寒暄了几句,便着人将他送走了。
屋内,景三离去后,曲意拉着曲情衣袖,急急问,“姐姐可认识这位景三公子?”
曲意那些歪曲之想,曲情是半点也未觉察,她回忆许久仍是想不起有哪个姓景的人物长得是这副模样,就随口说,“许是见过,只是一时有些想不起来。”
曲意眸光一亮,果然是旧识。
曲有余送走了景三,大步走了进来,问向曲意,“这婚事,还急着退吗?”
曲意看向若有所思的姐姐,眼珠子转了又转,却没有答话。
曲有余又问,“你看你姐姐做什么?你若觉得好,便先这样,若觉得不好,为父赶紧派人把人追回来。”
“我...”,曲意咬了咬下唇,扭捏着答道,“先这样吧。”
曲有余听了这话,微怔了怔。
这女孩子家的心思弯弯绕绕,他是真的不懂啊!
4. 偏心
此间事了,曲家众人一并乘马车归府。
杜游夏同曲情坐在一侧,她紧紧拉着女儿的手,一路上的话就没有停过,“情儿,这一年奔波在外可遇见了什么奇闻轶事,有没有受苦?”
曲情轻声说,“一切都好,娘亲无需挂怀。”
“你这般年少的女孩,却常年在外走南闯北,娘怎能不担心呢?”
“娘,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杜游夏低叹,又问,“今年怎么照往常回来的早了几日?”
往年都是生辰前一两日,曲情才会归京,今年却为了刺杀一事,乱了她原本的计划。这些话她一时不知该不该与杜游夏说,故而语塞。
“情儿早回来还不好么,你看你,孩子不回来的时候你想得紧,回来了却还要问。”曲有余适时插话,绕过了这一话题。
杜游夏瞪了曲有余一眼,嗔道,“我与情儿说话,你插什么嘴?”
曲有余无奈地望向曲情,那样子好似在说,“夫纲不振,地位全无,可怜可叹啊。”
曲情感受到了父亲的目光,却又不知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便低下了头。
这一小动作落在杜游夏眼中格外刺眼,曲情多年漂泊在外,终究与他们两夫妻并不亲近。
可这也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在曲情心中,父母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却不过每年能见上几日罢了,亲情有余,亲近着实不足。
不止如此,常年在外行商的曲含章,早夭的曲娇娇,曲情均未见过几面。她心知大哥待她极好,每年归家时,她总能见到大哥送给她的成堆用心搜罗来的宝贝,精贵的首饰、华美的衣裙、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应有尽有。可尽管如此,两人见面时往往聊上几句就无话说了。
曲家唯有曲意,是真正与曲情十分亲近的,曲意每次见到姐姐回家便紧紧缠着她,一步也不愿意离开,就连睡觉都要拉着她的手。平日里虽不知曲情天南海北行至何处,还是一封又一封信的往各地疏缈阁的据点送。
曲情并没有太多的话说,曲意却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般,不停地写信来,有时是家长里短,有时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志怪故事,还有时纯属是无话找话,连家里哪只母鸡下了几个蛋都要讲上一讲。
也有时,曲意会在信件末尾附上她新钻研出的奇诡阵法。
许是受了曲情的影响,曲意并不爱寻常女儿家所喜的抚琴、书画等雅事,起初她也想过要似姐姐一般习武,怎奈生来体弱跟不上艰苦的修习,不过几日便累倒了。
再后来,她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奇门遁甲之术,央求着曲情和曲含章四处云游时,留意搜集此类书籍,时间久了,倒真让她钻研出一些名道来,尤其是一些排兵布阵之法,习得最通透。
曲意每有所得,便会寄信给曲情,曲情亦着实将这些兵法阵术用在了加固据点及执行任务中。
说回马车上,曲意挂着一脸笑,瞧着父母与姐姐热热乎乎地话着家常,几次鼓起勇气想要开口,最终却还是没能搭上话。她默默听了许久,后来见三人谁都没有注意到她,便索性转过头,轻撩起窗前竹帘,看向外面来来往往的商贩行人。
路边一个男孩正吵闹着要娘亲为他买糖葫芦,那娘亲发狠地打着男孩的屁股,吼道,“牙都坏了几颗了,还敢吃!”
曲意看着看着眼睛竟有些发酸,她揉了揉眼睛,又撂下竹帘,倚靠着车身阖眸假寐。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马车自曲府后门缓缓驶进了内院。
曲府落于皇城西边,从外面看来并不张扬,朱门绿瓦,与寻常富贵人家无异。可入内视之,便换了另一番天地,郁郁葱葱的参天古树,四面隐隐传来的小溪流水之音,纵横交错的小径皆由上好白玉铺就,小径两侧颇有章法地摆着各色名贵花种,引来孟浪蜂蝶绕于其上,徘徊不去。
几人径直进了杜游夏所住的正院,田安唤人牵走马车,提着糕点盒子跟在几人身后。为了保守秘密,这院子从来只有田安,以及乔氏与其女简儿能进入,也仅此三人知道曲情的存在。
这乔氏乃是杜游夏从小跟在身边的丫鬟,后来更是做了曲意的奶娘,府中人尊称她一声乔嬷嬷。她原有个儿子,不大的时候掉河里淹死了,后来好容易怀了简儿,却在女儿出生前死了男人,而简儿自幼也有些痴相。杜游夏怜其母女,便准乔氏将女儿带在身边养着,如今简儿十之有三,在院内做些简单的活计。
曲情每年归家就住在正院里的侧房中,曲意也一并搬过来住,曲意原先有个贴身婢女唤作香凝,可后来不知怎地被曲意撵了出去,此后便一直没再找人侍候。
乔氏见有人声便迎了出来,见着远远走过来的曲情,惊喜道,“情小姐,是情小姐回来了,夫人,情小姐回来了!”
“是,是情儿回来了。”杜游夏笑道。
乔氏抓着曲情衣袖,上下细细打量着,眼眶微红,颤声道,“情小姐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可饿了没有?嬷嬷也不知今儿你回来,这就去厨房叫人多加几个你爱吃的菜。”
夜幕降临,厅中摆了满桌珍馐美馔,杜游夏坐在曲情身边,不时地填汤加菜,事无巨细地问着曲情这一年在外的事情,曲有余与曲意是半句插不上话,两人互相递了眼色,早早便离了席,只留下母女二人独处。
“萧老阁主还是没有半点消息?”杜游夏拉着曲情的手,边揉搓着边低声问。
“没有,过段日子我打算再去北边的览塞看看,那里地广人稀,许是探子漏了过去。”
“览塞?那里你不是已去过一次了?”
“嗯。”
“情儿,别怪为娘多嘴,我早年也是见过萧斯的,他若还在世,断不会留你一个孩子,独自面对当年暗潮汹涌的疏缈阁。”
“嗯。”
“那你又何必......”,杜游夏欲言又止,话里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
曲情沉下声,“我不甘心,便是人死了,总也留有尸体,便是再一把火烧了,总也还有骨,便是连尸骨都没了,总也还...留了个仇。”
杜游夏垂首,低喃,“情儿,可怪娘亲当年没能......”
曲情只听了一半就打断了她的话,她望向杜游夏,笃定道,“这些年来,娘亲问过这话许多遍,我也答了很多遍,我不怪您,只盼您能对我与意儿一视同仁。”
杜游夏并未接这话,转而问,“既不气娘亲,为何不见你着娘亲送予你的白纱裙,你尚年少,整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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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忒显老气了。”
“白衣易脏,我整日行于风沙中,白白磋磨了好衣裳。”
“这有什么,脏了丢掉再换一件便是,若为这个,下次娘亲给你送十件,不,一百件,曲家虽无权势,却是独一份的财大气粗,便是皇家也未必及得上的。”
“真的不......”,曲情还欲再拒,却见着杜游夏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止了话。
杜游夏见曲情难得妥协,心情好了许多,“对了,你可见过那接了绣球的男子,觉得如何,那男子我与你父亲都看过的,家世清白,人也......”
“娘亲竟还不知道吗?这事出了错,另有一男子抢了绣球去。”
“什么?这..那是何人?”杜游夏神情有瞬间的错愕,又很快恢复如常。
一同归家,一顿饭席,她竟一句也未问过她的另一个女儿。
曲情见状,叹气道,“说是叫景三,家中行商,模样倒是十分俊朗,可我总觉着这男子眼熟得很,又一时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
“你见过?”杜游夏眉心蹙起,又问,“那意儿可看中了这男子?”
“像是看中了,但我却觉得这男子十分油嘴滑舌,似乎有些...殷勤得过分。”
“明日,娘亲便叫你父亲再去细查此人底细。”
“我亦正有此意。”
直至月上梢头,杜游夏才依依不舍地放曲情回房休息。
时至早秋,夜间泛着阵阵寒气,只偶尔能听得一两声微弱的蝉鸣,小径两侧的烛光明明灭灭,曲情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回首看去,只见曲意正笑嘻嘻地跟在她身后。
“姐姐怎么才发现我啊,意儿都跟在姐姐身后很久了。”
曲意嘴上嗔怪着,却早两步并作一步凑到曲情身边,笑着挽住了曲情的胳膊。
“等多久了,身上怎么这么凉?”曲意一靠近,曲情便感受到了她身上的阵阵寒气。
“就要姐姐心疼才好呢,姐姐成天不着家,怕是都要忘了意儿了。”曲意撇了撇嘴,脚下的步子也停了下来。
曲情拉不动她,于是‘啪’地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别耍小脾气,这都什么时辰了,快回房收拾收拾睡吧。”
“疼!”曲意揉着脑袋,学着白日里景三那般打趣道,“姐姐,你这手劲着实颇大,颇大啊!”
曲情没再理会,转身大步向前走去,留给曲意一个清冷冷的背影。
“我错了,姐姐,我错了,你等等我啊,意儿在这等了你一晚上,你怎么能就这么抛下我啊。”
曲意连忙冲了上去,重又挽起了曲情的胳膊,没话找话道,“姐姐,你看今天月亮可真大。”
“嗯。”
“星星也很亮。”
“嗯。”
“姐姐买的糯米团子也好吃。”
“那就多吃些。”
姐妹二人躺在榻上,曲意本想开口再细问问那景公子的身份,怎奈曲情几乎是沾枕头便睡着了,为了赶上今日的刺杀,曲情赶了好几天夜路,着实是困得狠了。
曲意轻叹一声,抱着曲情的胳膊闭上了眼睛,许是因着安心,不消片刻也见了周公去。
5. 下聘
许是心有牵挂,天不过蒙蒙亮,曲情已是再难入睡。她将手脚并用抱住自己的曲意从身上扒下来,为其掖好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起了身,连饭也未吃,直奔春江楼而去。
春江楼临江而建,楼高三层,因景致极好,许多文人墨客常常包下三楼,行些诸如诗会、茶会等风韵雅事。
而这春江楼,实则正是疏缈阁在晏安城最大的据点。
曲情轻叩春江楼北侧角门,不一会里面便传来人声,“这么早,谁啊?”
来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伯,身上仅披着粗布麻衣,推开门见是曲情,也不言语,四下看了看,见无人经过,忙将她请入院,旋即关门落锁。
那老伯快步行至曲情身前,俯首跪拜,“参见阁主。”
曲情冷眸扫了他一眼,连一句招呼慰问的话都没说,直接命令道,“两件事,第一件,查清南安王世子与曲意之间发生的一切。第二件,去查京中所有的景姓人家,我要那景三全部的底细。”
老伯应道,“是。”
曲情丢下这话,便径自上了三楼,进了某个隐藏在包厢后面的暗室。
那老伯办事极为利索,不过半刻钟的功夫便已将楼中人手全部派出,他行至暗室门前,却踌躇着没有进去。
暗室内,曲情垂眸转着手中茶杯,淡漠开口,“王伯,既来了,何不进来?”
那老伯单薄的身形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抬步进入暗室,“阁主,您的命令我已吩咐下去了。”
曲情并未抬头,“王伯,您年纪大了,事情交给他们做便可,不若坐下来,与我聊聊这春江楼的生意,或是这京中可又有了什么新鲜事。”
王伯道了声,“是”,接着果真坐在曲情身边,开口聊起了生意。
另一边,曲意猛然自噩梦中惊醒。
“姐姐!”她低呼一声,幽幽转醒,目光怔怔地盯着房梁,许久才自噩梦中回过神。
曲意伸手摸到身侧冰凉凉的床榻,却又不知曲情哪里去了,于是扬声唤道,“简儿,简儿?”
“哎,来了!”简儿正要去浣衣,抱着一大盆脏衣裳就闯了进来,慌慌张张问,“怎么了,意儿小姐?”
曲意见此,既觉得有趣又有些嫌弃,抿着嘴嘟囔道,“你,你就不能把盆先放在外面,再进来啊?”
“啊...意儿小姐叫的急,我...我一时忘了。”简儿腾出一只手,含羞地摸了摸额头。
“罢了罢了,你可看到我姐姐了?”曲意问道。
“情儿小姐啊,简儿好像...应该...不曾见过。”简儿犹豫地摇了摇头。
曲意抬头望天,无奈道,“你出去给我打盆水来吧。”
“好嘞!”简儿端起木架上的小盆,直接摞在那装着满满脏衣裳的盆上,随即又抱着高过了自己脑袋的两个盆,出去打水了。
后院曲意正安静的梳妆,前院却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昨日那接了绣球的景三,竟一大早拉着几车金银珠宝,还有一筐筐名贵药材,大摇大摆地来曲府下聘了!
曲有余和杜游夏犹在饭厅用着早膳,田安风风火火地冲了过来,嚷嚷道,“不好了!不好了!老爷,那景三敲锣打鼓地来下聘了!”
曲有余哪里还能吃得下去,急匆匆跑到前院,正瞧见景三领着一大群人堵在府门口,许多百姓已然围了过来。
见曲有余来了,景三顿时面露大喜之色,扬手高呼,“弟兄们,吹打起来,都给我使点劲,必要要让岳丈听清楚小婿的诚意!”
紧接着便是一阵锣鼓喧天,树上的鸟都吓傻了不知多少,曲有余一手扶着心口,一手直直向前伸出喊道,“快别吹了,别吹了!”
景三却状似没有听清,他伸着脖子,将耳朵递过去,手放在耳边,大喊着,“岳丈说什么,声音还不够大?”
话落,他又不知从哪取出一对锣来,“锵锵”击响,一边击还一边转头看向人群,高声立誓,“我景三对曲小姐之心,今有天地鉴之,高堂听之,绣球媒之,必永不改之!”
那些围观瞧热闹的百姓听了这感人肺腑的一番言谈,皆是拍手叫好,鼓动着,“曲老爷快把小姐许配给他吧!”
更有那年纪轻的女子感动地抹着眼角道,“此般好儿郎,怎非是我遇?月老不公啊!”
这“霹雳哐啷”的一通狂吹烂打,加上人群叽叽喳喳地叫喊,曲有余差点没交代过去,他使劲掰扯过田安的耳朵,大声喊道,“速速找人来,把他们给我抓进府里去啊——!”
田安被吼得晕头转向,稳了半晌才找着府门的方向,他叫来一群彪形大汉,这才总算是把景三一行人“抓”进府里了。
杜游夏早就听见府外喧闹异常,此刻见到曲有余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捂着心口走近,忙上前搀扶。可她转眼却又见到曲有余身后还跟着个俊朗的年轻男子,心生疑惑,不禁上下不停地打量着景三。
景三丝毫未有不自在之感,反倒一脸谄笑冲着杜游夏施礼,“岳母安好,小婿在此见礼了。”
杜游夏略一思索便猜出了此人是谁,扶着曲有余坐下后,颇为镇定地坐在了另一侧,先是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才淡笑着柔声问,“可是景三公子?”
景三闻言立时抬头,咧嘴笑道,“小婿正是景三。”
“家中几口人?”
景三笑而不答。
“家住何处?”
仍是不答。
“年方几何?”
不答。
杜游夏见状,拿起手中茶杯,砸向景三。景三闪身而过,茶杯落地,“砰”然炸裂。
景三站定后,仍如原先一般咧嘴笑着,仿若方才的一切都未发生,模样十分气人。
杜游夏冷下声,“你可知何为礼数?”
“晚辈自然知晓。”
“为何不答?”
“晚辈与曲小姐相识相交至今,数次会面皆把时间浪费在了对彼此心意的揣测之上,是以晚辈仍未得机会,告知小姐晚辈的真实身份。”
说到这里,那景三敛了笑意,垂首摇头,似乎十分纠结的样子,“晚辈想着,若意儿知道晚辈先将身份告知了您二老,怕是心中会有所不悦,意儿不悦,晚辈便是犯了大错啊!”
杜游夏见景三做戏变脸如此之快,料定此人绝不简单,若非贪恋曲家财大,便必是另有所图,无怪乎曲情昨晚与她说,“此男子油嘴滑舌,非是良人。”
思及此,她心中之气更添了几分,伸手抓起曲有余面前的茶杯,“砰”的一声,又砸了一个。
杜游夏怒骂,“意儿?谁准你叫女子闺名?意儿大门不出,又如何与你这般放荡形骸之人相知相交?”
景三原地一跳,避过茶杯的同时,还往前窜了窜,“岳母大人不必动气,嫁与不嫁,皆由意儿,啊不,曲小姐说了算如何?”
杜游夏只想尽早撵了他出去,冷眼怒道,“我不会让意儿见你。”
“晚辈听岳母的。”出乎杜游夏的意料,景三咧嘴一笑,竟转身便走。
终于喘过气的曲有余见此,忙伸手喊道,“小子,你回来——”声音仍有些有气无力。
那景三转回身,挂着一脸奸计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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逞的谄笑,“岳父大人有何指教?”
曲有余冲田安招了招手,“去,把小姐叫至偏厅来见一见这位公子。”
“曲有余!”杜游夏起身冲曲有余大吼,“你这是要做什么?”
曲有余冲着景三冷哼一声,恨恨道,“你真当这小子是白在门外造了这般大的势?”
杜游夏听此,忽地明白过来,目光顿如淬毒冷箭一般,死死瞪着景三。
而景三只是咧嘴笑着,神色如常。
田安见状,点头领命离去。
“小婿该早些去偏厅等着小姐,就不打扰岳父岳母...”说至此,景三还微顿了片刻,“努力接受这现实了。”
“滚,你给我滚!”杜游夏气得急了,长袖一扫,桌上杯盏茶盘皆碎落于地。
景三笑意不改,礼数周全,俯身行礼一番,方才迈着轻快的步子,大步离去。
杜游夏跌坐回座位上,扬声喊道,“乔儿!乔儿!”
不一会儿,乔氏快步跑了进来,见着一地碎片,慌忙问,“夫人,这...这是怎么了?”
杜游夏一把扯过乔氏双臂,凑近道,“既然操控不了,唯有...快去把情儿找回来”,话至此处,杜游夏忽地一顿,“不,你们找不到她...你去春江楼找王伯,让他去寻。”
乔氏急忙领命离去。
“呵,呵呵——”,杜游夏断断续续地冷笑着,双手紧握,目光冷厉。
曲有余忙站起身顺着杜游夏的背,“夫人,这都怪为夫,你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
“别叫我!你也滚啊!”杜游夏一把推开了曲有余,曲有余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你的好女儿!招亲?她招的是哪门子的亲,她招的是狼,是盯上猎物,不声不响,不死不休的豺狼!”
曲有余稳住身形便又凑上前,“是为夫的错,是意儿的错,都是我们的错,夫人不要气了,不要气了。”
杜游夏一身的气,均撒在了曲有余身上,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吵闹许久。
乔氏紧赶慢赶跑至春江楼,一把老骨头险些散了架,可问了小二多次,那小二却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这里没有叫王伯的人,乔氏无法,只得又原路返回了曲家。
曲情一早上翻遍了京中景姓人家公子的画册,愣是没找到一个长相与景三接近的,不禁郁闷不已。
王伯始终在一旁掌灯续茶。
“咚咚咚”几声轻叩响起,暗室西面墙壁凹进一个小槽,一封折了几折的信和一张字条躺在其中。
王伯过去将其取出,那小条置于上方,可上面只写到有人找王伯,既不知这人是谁,亦不知所为何事。
原来那乔氏是个知轻重的,始终记着不能泄露曲情与曲家的关系,因此对店小二咬死牙关,一字未曾说。再者乔氏出来得匆忙,并不很知道发生了何事,若是她知晓大水要卷了曲情的宝贝妹妹去,只怕早就嚷嚷起来了。
王伯收下那字条,只将信递给了曲情,“南安王世子与曲意小姐之事,现已查明。”
曲情却盯着王伯攥着字条的手,并未答话。
王伯见状,双膝跪下,将那字条举递了过去,解释道,“属下私事,不敢扰阁主。”
曲情并未接过字条,轻笑说,“王伯这是什么话,地上凉,快起来吧,年纪大了就要服老,能少跪一些,便多琢磨琢磨如何能少跪一些吧。”
“谢阁主关心,属下受教。”王伯并未起身,反倒是端端正正地继续跪了下去。
曲情不再留意其他,展开手中信,一行一行细细看了下去。
6. 凌辱
南安王世子商桀施,王爷与王妃独子,武力尚可,点墨难为,骄奢淫靡,风流放荡。
两月前,翠玉斋中二人初遇,商桀施见色起意,言语轻薄无礼。曲意反唇相讥,引百姓围观指摘,后虽侥幸脱身,却使得商桀施怨愤于心。
其后,商桀施数次派人趁夜潜入曲府,意图不轨,然均因府中阵法精妙未得其道,商桀施由此对曲意兴趣更浓,派人潜在曲府周围,伺机而动。
一月前,曲意离家欲往珍宝轩,商桀施收到消息,串通珍宝轩店主闭店落锁,囚住了店内的曲意。商桀施大喜,带着几个婆子前往珍宝轩泄愤,曲意被两个婆子架跪于地,商桀施数次掌箍,破口大骂,污言秽语不绝于耳,曲意只是垂头挨打,不曾求饶。
泄了愤,商桀施犹觉不够,竟欲在珍宝轩中行不轨之事。幸而曲意临行前在指甲中藏了些昔日曲情赠给她防身的毒药,她假意顺从,后趁其不备,用指甲划破了他的脖颈,商桀施顿觉浑身痒意难耐,不停在身上抓挠出血印,再不能行事。曲意又以解药相要挟,终得以脱困。
又过几日,曲意乔装打扮作男子,自角门出府,仍是去往其他售卖珠宝首饰的店铺,采买完毕归家时,偏偏时运不济,被带着佳人四处闲逛的商桀施认了出来。曲意浑然未觉,满心欢喜地捧着手中的宝贝小跑着往回走,却在距曲家仅两条街的巷子里,被人打晕装进麻袋扛上了马车......
“啊——!”
曲意尖叫着醒来时,面前坐着个面容阴郁的男子,而那男子手中捏着的,是她右手食指,沾满鲜血的指甲,十指连心,断甲之痛疼得她浑身冒汗,几欲再度晕厥。
“禀世子,仅这一指指甲藏有毒素,现已拔了。”
“把她衣服脱了,发簪也解了,留件亵衣便可,查得仔细些,这丫头,可鬼着呢。”
“是。”
男子得了令,便撕扯起曲意的外衣,曲意奋力挣扎,“商桀施,无论如何我也是曲家嫡女,曲家虽无权势,可我外祖父乃是当朝左相,你当真不怕这大夏朝的律法吗?”
“我今日占了你身子,明日便去曲府提亲,男欢女爱再为正常不过,谁能管我,凭何管我?你若今日表现好了,我兴许会考虑考虑迎你做个侧室,若再敢给我耍花招,便只能做个摇尾乞怜的妾了。”商桀施狂笑不止,十分快意。
他转而对那男子说,“你出去守着。”
“是。”男子跃下了马车。
曲意顺着掀起的车帘看去,天已半晚,此处四面密林,是一个几乎不可能有人经过的地方。
“别看了,不会有人来的。”商桀施越发兴奋,冲着曲意便扑了过来,一手缚住曲意双手举至二人头顶,另一手则一把扯下曲意身上最后一层亵衣,露出其下莹白如玉的肌肤,曲意愈发拼命地挣扎,摘了指甲的手指不住地流着血,染红了身下被褥。
商桀施见着诱人的女体,双目猩红,自脖颈下方不停吮吻啃咬,曲意惊恐地大声叫喊,许是觉得刺耳,商桀施死死掐住了她的软颈,曲意连气都难出,叫喊更是不能了,她的目光渐渐涣散,泪水决堤般淌下。
商桀施抬头欲吻上曲意红唇,曲意再难容忍,偏头闪躲间,目光渐渐凝聚,已是心生死意,欲咬舌自尽。
“咚咚咚——”
恰逢其时,敲窗之声响起,起初商桀施不愿理,可那声音不停,始终一下下有节奏地敲着,商桀施心烦不已,掀开车窗大吼,“哪个王八羔子,敢坏老子的事!”
曲意被商桀施压在身下,他的身躯一遮,窗外之人是半点都看不见,只能看到商桀施瞬间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
“我家主子叫我问世子,今日这姑娘,若他要保,能是不能?”
商桀施神色变换可谓是十分精彩,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低头看了眼身下的曲意,犹不死心地狠狠掐了她几下,这才起身,跳下了车。
其后,曲意只听到外面的商桀施客客气气道,“自然能,自然能。”
危机解除,曲意撑着手肘努力坐了起来,想要瞧瞧救了自己的是何人,可惜只看到一辆越驶越远的马车。那马车平平无奇,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大概唯有后壁上刻绘的一双兰花。
商桀施把她的衣服扔了进来,恶声恶气道,“你快穿,穿完走,这次算你运气好,遇上了这个瘟神,可我警告你,下次别再落到本世子手里!”
曲意凄然一笑,并未应话,她抹去眼泪,一件件将衣服捡起,先探了探衣袖,摸到方才买的物件,微微松了口气。待她穿好衣服下车,商桀施一行人早已不见,曲意摸索着方向往回走。
入城时天已彻底黑了,曲意先是去医馆包扎了手指的伤,又顺路拎了几个包子,这才力竭般,摇摇晃晃地自角门入府,回到空无一人的院中。
曲意身边并无贴身婢女侍候,白日洒扫的婢女,这个时辰早已各自回去了。
因杜游夏不喜,曲意几乎从不与父母共同进膳,平日里或是叫人,亦或是自行去灶房将饭食取回来,今日未叫人去取,自然也就无人来送。她脱下衣服,端来清水偷偷洗净了血迹,才力倦神疲地躺上床,啃着早已凉透的包子,独自垂泪。
诸般种种,曲意未曾告知一人,也就真的连一人都不知。
“商桀施!”曲情死死攥着手中的信,目色冷厉如冰。
虽早已料到曲意与商桀施之间的事,绝非“骚扰”二字便能一笔带过,但曲情亦着实未料到他竟将曲意逼至如此!
若非有人出手相助,此刻曲意该会如何?
这么大的事情,若是她不查,曲意竟一句也不与她说,送到她手中那一封封书信,竟皆是报喜不报忧,半点有用的也无。
至于那救了曲意之人,信中并未提及,但能令这位世子有所忌惮的人,放眼整个大夏都屈指可数,此人身份定然十分尊贵,十之八九是位真正的天家人。
只是不知,此人为何要救曲意?又是如何得知曲意在那人迹罕至的密林中?
思及此,曲情瞳孔豁然睁大,连手都有些颤抖。
“商”,国姓也,“景”,是如今这一代皇子的字辈,昨日那景三的话轰然响在耳边。
“在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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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京城人士,因在家中排行第三,别人都叫我景三,家里做些小本的生意。”
排行第三,当今排行第三的皇子,太子商景辞。
难怪她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这男子,因为她从未见过此人,可太子的画像,她又怎能不曾看过!
曲情虽早已料到太子不会放过她,更不会放过疏缈阁这一助力,但却万万没想到来得竟这样快,而且还用上了这样的法子。
曲情猛地起身,冲出暗室,随即纵身跃上房檐,若飞燕般掠过,朝着曲府奔去。
春江楼正对面的茶楼中,有一俊美男子正坐在窗前品茶,见着飞檐走壁的曲情,不禁怔住了,指着曲情,冲身旁的小厮惊呼道,“你看,天上有仙女啊!”
那小厮顺着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颇有些不屑地回道,“不过是轻功罢了,咱大少爷不知比她厉害多少倍,就算二少爷您身有残疾,习不得武,也莫要这般大惊小怪,白白丢了我们王府的脸面。”
“哦,原来不是仙女啊”,男子好似听进了这话,拄着脸颊,颇为失望地叹了一声。
那小厮满脸鄙夷,比着口型无声骂了句“傻子”,随即转身离开了。
男子并未在意这小厮的嘲讽,目光追随着曲情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也对,那分明是要人性命的妖女...”
曲府。
曲意满眼的不可置信,“你说什么?下聘?谁给谁下聘?”
田安说,“禀小姐,那景三公子刚才在府门前一通敲锣打鼓,口吐诸多露骨示爱之言,引得数人围观,老爷虽气怒,却也实在没了办法,小姐若不去见,这男子怕是不会走的。”
曲意惊了!真的惊了!怪不得一早就听见外面吵吵闹闹的,她还以为是谁家在办喜事!却不想这喜事办到了自己家门口!
无暇多问,曲意忙朝着偏厅走去,她甫一踏入厅内,身后便猛扑来一阵劲风,将门紧紧关上了。
曲意惊怔中转身回首,却直直望进一双不断放大的星眸。
景三这般突然靠近,曲意下意识便要向后躲去,怎料景三顺势揽住了她的腰身,不让她动作。二人眸光相交,景三星眸灿灿,更盛着满满柔情,曲意有一瞬的失神,望着他未能移开眼去。
两人犹维持着这一暧昧不已的姿势,门外却猝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敲锣打鼓声。
“哎呦,别敲了别敲了,我走,我走,我不听了。”
曲有余原想偷听个墙角,不料这耳朵刚贴门上,景三带来的人便猝不及防地又敲打了起来,震得曲有余只得捂着耳朵跑了。
屋内二人自此方才回神,景三松手,向后退了一步。曲意则羞红了脸,低垂着头,往厅中主位走去。
景三也不再多礼,径自寻了个靠前的座位坐下,随即端起手边茶盏,浅尝了一口,又见曲意始终低头不语,便不耐道,“窃听之人,在下如今已赶走,曲小姐还要继续装下去么?”
曲意本还有些羞意,听到这话,颇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却见对面之人眼底再无一丝暖意,反如数九寒冬,冰凉彻骨。
7. 条件
“曲小姐的戏演得可真好,若不是见过姑娘手握长剑,生杀伐戮毫不眨眼的模样,在下也许就信了。”
曲意总算明白了过来,这人果真把她错认成了姐姐!
“曲情?曲意?曲家?在下着实不知姑娘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啊?”
景三短短几句话中渗出的猜忌与防备,令曲意想忽视都难。
曲意垂眸思索片刻,再抬眼时,却是换了另一幅模样,不仅再无一分娇羞之色,且眸光冷冷,神态淡漠,举手投足之间,竟像极了曲情。
她举起手中茶杯,轻轻转了起来,目光似乎有部分分给景三,又似乎全在手中茶杯花纹之上,淡淡问道,“我也不知,景三公子这般寻我,是为何事?”
曲意现下只想知道,这景三究竟是敌是友?
“哈哈,曲小姐难道真的认不出我是谁吗?”
景三张狂笑了起来,曲意却是更加绷紧了心弦。
“看来疏缈阁阁主也不过如此,自顾自地嚷嚷着要入瓮,却连瓮的主人都不识得。”
入瓮?曲意假意盯着杯子,心中却在不停地盘算,蓦地,她想起昨日偷听到的姐姐和父亲的对话,那一场令她胆战心惊,意在请君入瓮的刺杀。
“这杯子难道比本殿还好看,叫阁主如此看不够?”
景三此话方落,便闪身至曲意身前,双手支着座椅两侧扶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被束缚在其中的曲意。
曲意神色未变,抬眼冷冷望进那一双星眸,薄唇轻启,“若殿下不承认,意儿怎敢妄自揣测呢?”
随着景三说出“本殿”二字,曲意终于能够确定,眼前这人正是当今太子,商景辞,此人是欲要挟禁锢姐姐的敌、而非友。
商景辞凑近曲意耳边,轻声呵气,“既然知道,为何不配剑,你就不怕吗?”
曲意轻笑,竟像是半分未觉面前人刻意施予的威压一般,“为何要怕,意儿以为,所谓“瓮”,既是束缚,亦是庇护,意儿又怎能用剑去捅庇护自己之人?”
商景辞面色稍霁,他伸手捏住曲意下颌,左右掰过看了看,似笑非笑道,“四皇弟的话有一点不错,似姑娘这般,着实是个不错的姘头。”
这四皇弟应是指死透了的珍王。
姘头?这话怎敢说的,似姐姐那般心性,怨不得要把珍王喂了鸟兽去。
曲意心中腹诽,面上却丝毫不显,“是以殿下,夺了我的绣球,又急着前来下聘?”
曲意脸上忽而扬起一个极大却又极不真实的笑容,她轻柔地拉下那捏着自己下颌的手,双臂反客为主地圈住了他的脖颈,挺腰凑近他耳边,柔声问,“只是不知殿下,是喜意儿多些,还是喜疏缈阁多些?”
即便是做戏,曲意仍有些羞意上头,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
商景辞未加思索,配合地揽住了曲意腰身,附耳答道,“若阁主愿意交出疏缈阁,本殿自然会喜意儿更多些。”
两人此刻互相揽抱,咬耳对答,叫人看了定以为是蜜里调油的一对有情人,可这分外甜蜜之景,却在下一刻尽数破碎。
“既如此,殿下还是莫要再说些暧昧之语,行些逾距之事。”曲意语气冷冽,旋即将他推开,还颇用力地瞪了他一眼。
商景辞怔了一瞬,讪讪退后,又坐了回去。
“殿下有何事,不妨直说,左右我与殿下已是一根绳上的了。”
“还能有何事,自然是来接姑娘‘入瓮’的。”
曲意略微思索道,“好。”
商景辞朗笑,“阁主爽快。”
曲意又道,“但我有三个条件。”
商景辞面色瞬间沉了下来,眸光晦暗不明,“哦?且说来听听。”
“第一,疏缈阁此后可为殿下助力,我愿随你前往太子府,但我阁内私密,绝不容半分窥探。”
“可。”
“第二,你我之间仅是合作,不行嫁娶之礼,不谈风月之事。”
“亦可。”
“第三,于世人而言,我仅是曲家嫡女,而非疏缈阁阁主,故而你要为我保守秘密,此去太子府,我不带一刀一剑,不动一招一式,我要你保证,护得我周全。”
曲意语气虽淡,却字字笃定,眸光清亮,不闪不避直直望进商景辞泛起讶色的眼眸。
“姑娘如此信我?”
“我信。”
短短两个字,曲意不假思索,说得十分轻松,却着实令商景辞有些愣怔。半晌,他才点了头,微微一笑道,“可,皆可。”
“既如此,便请殿下先行回府,待意儿安排好诸事,便随殿下入瓮。”
商景辞目的达成,也无意再留,只是行至门口,忽又转过头来,狎昵一笑,“只是美人在侧,不谈风月,许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殿下若要成事,还是正经些的好。”曲意冷声回应。
商景辞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见人走了,曲意长长松了口气,面上苦苦维持的清冷之色也散了,她端起茶杯,豪饮了几大口,紧绷的心绪这才逐渐缓和。
今日之事实属意料之外,曲意伸手沾了些茶水,垂首在桌面上不知写写画画着什么,整个偏厅静得落针可闻。良久,她才像是终于有了对策,神色稍缓,起身向外走去。
曲情赶回曲家时,曲有余正端着茶站在杜游夏身侧劝哄着,乔氏无功而返,景三身份不明,杜游夏又急又气,哪能有什么好脸色给曲有余。
曲情急切问,“父亲,母亲,意儿在哪?”
见曲情回来,杜游夏连忙站起,想要同她说今日之事,却不等她开口,门外传来曲意的声音。
“姐姐找我?”曲意朝她走近。
曲情转过身,死死盯着她,眸中聚着山雨欲来前的沉郁冷冽。
曲意从未见过她如此动怒,吓得心头发颤,她勉强维系着脸上那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小步小步凑近了曲情,“姐姐,这是怎么了?”
曲情一把抓起曲意右手,她的食指已长出了新的指甲,只是还未长全,约莫一半多些的长度,而那没有指甲的部分,裸露着充血泛红的嫩肉。
曲情目光复又移回曲意脸上,眸光却愈发晦暗,闪烁不定,曲意心知定是姐姐知晓了一切,更是怕得要命。
又怕姐姐冲动行事,伤及自身,又怕姐姐怨她刻意隐瞒,不再理她。
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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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她更怕的显然是后者。
思及此,曲意笑得更加难看,像是生怕曲情会转身丢下她一般,使劲抓着曲情的手,低头小声劝着,“姐姐,都是意儿的错,你不要生意儿的气好不好?意儿真的知道错了,意儿以后什么都告诉你好吗?”
曲意不断道着歉,探寻的目光一刻也未从曲情脸上离开过。
而曲情始终未见回暖的神情,让曲意再也绷不住强装出的笑脸,她低垂下头,掩去眸中的悲颓之色,再开口时不再是过往孩子般的撒娇,反而沙哑带了些哭腔。
“姐姐,意儿没事的,真的没事了。”
“姐姐不要生气了,意儿真的没事。”
“姐姐,你理一理意儿好不好?”
“姐姐,你是不是也不要意儿了,姐姐你说话好不好?”
曲意不敢再看曲情冰冷的神情,她的心中愈发害怕,泪水绝了堤般往下落。
曲情原准备了一堆质问训斥的话,可曲意一句接一句连珠炮似的道歉,完全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曲情始终不解,为何妹妹受了委屈却不愿告诉她,为何不能多依靠她些?她明明对曲意说过的,她会保护好她,她明明很多年前就对这个妹妹说过了。
曲情轻叹一声,伸手抱住了曲意,曲意如蒙大赦,孩子一般哇哇大哭了起来,像是多日以来所有的委屈和恐惧终于有了发泄口。
千错万错,如今在曲情心中,都是商桀施的错,千刀万剐都不能解气,便是人死了,也得扒了皮做成个人皮灯笼,架在油灯之上,油烹火烤,永不得安生。
曲情轻轻摸着曲意的头,哄道,“我在,意儿不怕,姐姐在。”
在她的安慰之下,曲意本已渐渐平复下来,蓦地,不知发生了什么,曲意竟又爆发出了一阵更加震耳欲聋的大哭声,其声之响,足足震飞了树上栖着的一群冬鸟。
曲情只以为是还没哭够,短暂的失神后,仍是不停哄着。
而此刻曲意的心中却是天人交战,脑子都要炸了,不为旁的,正是方才与太子那一番对话,她只怕又要欺骗姐姐了。
一旁的曲有余和杜游夏早就傻了眼,二人交换着眼神,却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万分古怪”四个大字。
皇城,沁兰宫。
高位之上的女子身着水粉镂金丝宫装,对簪一对金步摇,额间点着莲花钿,淡灰的眸色似水墨晕染出一般。这便是宠冠后宫二十余年的兰贵妃,当朝右相嫡女兰婉,亦是珍王商景承的母妃。
“一群废物!”兰贵妃怒喝。
小太监被她一脚踹翻在地,又战战兢兢地爬回来拽着她的衣角,诺诺道,“是小的错,娘娘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啊!”
“报——”,侍卫快步入内,跪地道,“启禀娘娘,京郊五十里外隐见明火,我们的人赶去时,只见着一地的死尸,已确认过身份,确是王府护卫,还有..还有...”
兰贵妃嗓音发颤,“还有什么?”
侍卫继续道,“其中两个尸首,观其外貌,一个与王爷宠妾红渠相似,另一个似乎与王爷有些...不过山火已将尸首烧至面目全非,属下亦是猜测,许是我们的人错认了。”
8. 喜欢
兰贵妃踉跄着后退数步,强自镇定说,“去把尸体带来,本宫要亲自查看。”
“可...因火烧过,尸体形容十分渗人,娘娘您...”
“无妨,带来便是。”
侍卫不一会便将尸首抬了上来,尸首全身皆已用白布蒙住。
兰贵妃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掀开白布看向尸首面目,一望之下,吓得尖叫一声,跌坐于地,向后爬了数步。
那尸首哪里还有什么脸,不过是一片血肉模糊,眼皮嘴唇都烧没了,露出空旷的眼窝和黑漆漆的一口炭牙。
缓了良久,兰贵妃总算鼓足勇气又向着那尸身爬去,这次只掀开了白布一角,露出了尸身右臂。
寻到珍王右臂那道伤疤,兰贵妃先是哭叫,再定睛一看,却又大笑起来,“不是我的承儿,哈哈,这不是我的承儿——”
兰贵妃又哭又笑,神色疯狂,宫中众人瞧着心中都发毛,一个个垂下头不敢再看。
这疯狂之景维持了许久,直至一道温润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母妃,地上凉,起来吧。”
来者一身苏绣云纹月白蓝锦袍,银白发带将秀发高高束起,肤薄如玉,容貌清秀,姿态雅致,闻声如人,实是位温润如玉的陌上公子。
此人是大夏五皇子商景慕,因幼年丧母,自打五岁起便养在兰贵妃宫中,兰贵妃虽未厚待,亦未薄待过。商景慕自幼同珍王一同读书致仕,后来又尽心尽力地辅佐着珍王,助其夺权。
兰贵妃回眸看向他,眸色淡淡并不亲近,亦未见疏离,“你怎么来了?”
“儿臣见通报之人迟迟未归,便自作主张进来了,还望母妃不要怪罪。”
“也罢,既然来了,便看看地上这人吧。”
兰贵妃朝边上站着的宫人们摆了摆手,众宫人顿如死里逃生般鱼贯而出。
商景慕瞧了眼地上的尸体,目露不解之色。
“他们说是承儿的尸首。”兰贵妃轻拂去面上的泪水。
闻言,商景慕浑身一震,明灭闪烁的眸光一瞬流过太多情绪,疑惑、不解、悲伤、惊讶,最后化为满满的不可置信,“不可能,这绝不是皇兄!”
说着,商景慕大步上前掀开白布,先是一眼看见了那非人的面目,略微一顿,便做了与兰贵妃一样的举动,细细查看起右臂处的伤疤来。
随后亦是如兰贵妃一般由悲转喜,他望向兰贵妃难掩喜悦道,“儿臣就说不是,母妃且看此处,布局之人虽心细,查过皇兄幼时于此处留有伤疤,却将这伤疤伪造得过粗了,是以,此人绝不是皇兄。”
兰贵妃注视着商景慕,默了片刻,淡笑道,“母妃也觉着不是,你以为背后之人有何用意?”
商景慕重又将白布覆好,扶起了仍坐在地上的兰贵妃,温声说,“儿臣以为,此人许是想叫母妃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此人是何人?”
“儿臣不知。”
“你不认为是太子?”
“没必要,若是太子,不会给皇兄留有生机。”
兰贵妃抬眸看向他,“怎么不会?你忘了,即便没了承儿,母妃还有你,你亦有能力去与太子争位,所以留着承儿才可牵绊你,你说是么,慕儿?”
商景慕微微垂首,神色不改,“儿臣没有那份野心,如今更不会妄动。”
兰贵妃又问,“依慕儿之见,可要将此事告诉皇帝?”
“可以,但无用。”商景慕眼底藏着些晦暗不明的情绪,语气淡漠,丝毫听不出他对皇帝老子的尊重,仿佛是在说一个极瞧不起之人般。
“哈哈,说得好!明明是丢了本宫与他的儿子,他却是这般没用。”
兰贵妃眼中流出凄怆之色,绝艳的面容亦染上几分颓然,她朝商景慕摆了摆手,“你回去吧,让我再好好想想...想想...”
商景慕屈身拘了一礼即转身离去,诺大的宫室,终是只剩下兰贵妃和那具地上躺着的尸体。
悄然无声的宫室中,突然响起女子低沉破碎的吟唱。
“妞妞乖,妞妞乖,睡饱娘亲采花带。
妞妞美,妞妞美,来日艳过万花垒。
妞妞笑,妞妞笑,拉着弟弟不放掉。
弟弟哭,弟弟哭,转身妞妞不见了。
娘亲找,娘亲找,弟弟妞妞都走掉,独留娘亲生徒劳。”
商景慕刚踏出宫门,便见一辆熟悉的马车等在那里,他抬步走近,凑近车窗问,“找我何事?”
车中人不答反问,“你可问出想知道的了?”
商景慕笃定道,“珍王死了。”
“呵呵”,轻笑声自车内传来,“这般肯定?”
“尸体虽做了假,但无论是谁做的,都没有留活口的必要。”
“怎么说?”
商景慕轻叹,“多半是杀手要留下尸首复命,又或者是为了拦着母妃追查到底。”
“如此说兰贵妃不信珍王已死?”
“不敢信罢了。”
“好一招诱人犯傻的投鼠忌器,我是该恭喜你还是该为你头疼?现如今傀儡没了,你接下来当如何?”
“四皇兄不曾伤过我。”
“呵,只是利用你罢了。”
商景慕似是对这话不甚在意,既未恼怒亦未反驳,他转而问,“究竟何事寻我?”
车内男子神秘兮兮道,“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上车来,我与你慢慢说。”
商景慕转瞬便翻身上了车,马匹一声嘶鸣,在傍晚余晖中,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残影。
曲府。
眼见着曲意消停了下来,杜游夏终于忍不住发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曲情正欲开口责问父母,为无人关心的妹妹抱不平,曲意却急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的话都堵了回去。
曲意小脸哭得通红,却还是笑着说,“回母亲,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意儿顽皮,不小心惹姐姐生气了。”
曲情不解,还欲开口再辩,曲意却双手齐上,更拼命地捂着她的嘴,眼中还流露出深深的恳求之色。
至此,曲情一番话只得憋回肚子里去了,曲情觉得,撑得她晚上不用吃饭了。
杜游夏打量着两个女儿,也懒得再问了。
说到底,她并不是很关心曲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还是只是在撒娇撒泼,以此换取同情疼爱。
但有一件事,她却必须要问清,“那景三是什么人?”
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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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来了,曲意心中“突突”跳个不停,原本捂着曲情的手,改为死死拉着曲情胳膊,目光在众人间转了几圈,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大喊道,“我不管那景三是谁,我看中他了,就要嫁给他!”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胡闹!”曲情扬声呵斥。
曲意小心肝吓得又是一颤,完了完了,又惹姐姐生气了,于是她更加死死抱着曲情的胳膊,小声反驳,“没胡闹...”
曲情压抑着怒气,冷冷问,“那你可知他是谁?”
“我...我知道的,他全都告诉我了。”
“你明知道还?”
“可我就是喜欢他,就要嫁给他,姐姐,你不是说意儿喜欢谁就可以嫁给谁的吗?那意儿现在就喜欢他。”
曲情惊了,瞳孔不停地放大再放大,曲意这一番告白完全超出了她对这个妹妹的认知。
杜游夏也惊了,只不过比起惊讶,更多的是厌恶,她正欲开口训斥,却被曲情拦了下来,因为曲情忽然觉着,不能随便相信曲意的话,曲意这惯会举重若轻,有三分演七分的毛病未必真心改了。
曲情问,“你为什么喜欢他?”
曲意心中暗喜,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方才已准备过了,因而片刻未停,顺着曲情的话接道,“他容貌俊朗,目若朗星,本就令我一见倾心,再者他还出身高贵,气质非凡,待我又温柔体贴,我怎能不喜?”
曲情语塞,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就她看来,曲意的话说得虽合情合理,但怎么看怎么像是在演戏。
杜游夏拍着桌子问,“他究竟是何人?”
曲情叹息道,“当朝太子,商景辞。”
“胡闹!”杜游夏遽然扯着嗓子怒吼起来,比发疯的母狮都震人。
曲意吓得瑟瑟发抖,躲在曲情后边,不敢看自己的母亲。
“你竟存了嫁入皇家的心思?”
曲意低声说,“我...”
杜游夏却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继续吼着,“往日贯会装乖取巧扮可怜,我竟未看出你有这般野心!是嫌我曲家无权无势,逼得你上赶着往人家太子身底下钻,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母亲!”曲情把抖如筛糠的曲意牢牢挡在身后,阻止杜游夏再说出更难听的话来。
杜游夏见此一甩衣袖,扔下一句,“除非我死了,否则我绝不会同意!”话落,转身便走了出去。
一直在边上看着插不上话的曲有余这时才动了起来,指着曲情背后的曲意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重重叹了口气,扬声喊着“夫人,夫人啊!”旋即大步跑着追了出去。
曲情转过身半搂着仍在发抖的曲意,安抚说,“好了好了,娘走了。”
却不料曲意抬起头,红着眼睛,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地对曲情又说了一遍,“我不管,我就要嫁他!”说完甩开曲情揽着她的手,也径自跑走了。
曲情一个人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太子此人心机深沉,若没有先前她刺杀珍王一事,或许这婚事还有得商量,可如今.....
想着想着,曲情决定再回一趟春江楼,查一查太子平日行事如何,可有什么红颜知己,若能向曲意证明太子并非良配,或许还可阻止。
9. 绝食
大夏太子商景辞,年二十又二,自幼深谙深宫权谋,性子却并不阴翳多疑,反倒一身少年意气,品行端方,才兼文武,拜沈国公沈钰桢为师,习仁政、行仁治。
世人皆道少年风流,可这“风流”二字,用在商景辞身上是绝不恰当,不仅从未见于风月之所,亦无红颜轶事,唯独有一指腹为婚,又自小一处长大的青梅,正是沈国公之女沈言蹊,只因沈言蹊尚未及笄,故未行大婚之礼。
曲情在春江楼一夜未眠,本欲细查太子与沈言蹊之间种种,可惜收效甚微。但无论如何,有沈言蹊横在二人之间,太子便不可能是曲意良配了。
旭日初升之际,曲情回至府中,推门的轻响扰醒了正拄着胳膊斜倚在桌边打瞌睡的曲意。
曲意揉了揉惺忪睡眼,糯糯问了声,“什么时辰了?姐姐才回来么?”
曲情本欲与曲意深谈一番,可见着她这般形容,便知定是坐在那里等了自己一夜,于是柔了语气说,“困么,再去床上睡会吧。”
“不困了,不困了”,曲意立时站起身,端起桌上隔着温水暖着的汤盅,讨好地递给曲情,“姐姐昨晚都没回来吃饭,可饿了?我特意在灶房盛了盅白玉莲子羹..”
话至一半,曲意才发觉,那温水早就不温了。
曲情本已伸手来接,曲意却突然往后一退,讪笑道,“凉...凉了。”
“无妨”,曲情说着便从曲意手上接过了汤盅,自顾自地吃了起来,“是我未考虑周到,忘了叫人送信回来,才让你白等了一夜,怎能叫你这羹也白备了。”
曲意见此抿着唇,微红了眼喊道,“姐姐...”
曲情沉声打断,“我昨晚去查了太子。”
“啊...啊?”曲意方酝酿了一半的感动瞬间消失,她瞪大了眼睛看向曲情。疏缈阁的效率未免有些太高了,怪不得太子这般想要姐姐的助力。
曲意盯着曲情神色,试探地问,“姐姐,你查到什么了?”
“太子有一位指腹为婚的太子妃,是沈国公家的嫡女。”
“啊,就这个啊?”
曲意还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太子有没有别的情人,跟她有什么关系?
“就这个?”曲情放下羹匙,眸光带着几分探寻,望向曲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曲意眨巴眨巴眼睛。
“意味着你要与旁人分享一个丈夫,且你只能做小,最多也不过是个侧室。”
曲意这才明白曲情的意思,垂眸思索着这话该怎么接,可就在这略略踌躇之间,曲情却已然瞧出了不对劲来。
“你不是很喜欢太子吗?为何听了这些,既不伤心亦无嫉妒。”
曲意一惊,忙抬起头来,略带惊慌的神色直直投入曲情一双清透的眼眸中。
曲情拉过她的手,轻声问,“意儿,你在隐瞒什么?你根本不喜欢太子是吗?”
糟了,要被揭穿了。
曲意心跳骤然加速,忙抽出手说,“不是,我只是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而已。”
“你在撒谎”,曲情紧紧盯着曲意的眼眸,十分肯定地下了结论。
“我没有。”曲意话是这么说,模样却是十分心虚。她深吸口气,赌气般又说,“反正不管姐姐信不信,我就是喜欢他要嫁给他!”
曲情沉默了下来,端起手中汤盅一仰而尽,旋即走了出去。
曲意嘴唇翕动,却到底什么也说不出来,待人走后,倒头扑在床上,委屈地拍打着床铺,郁闷至极。
曲情方走出院子,便遇上了田安,“情小姐,老爷请您过去”。
曲情到了书房,见曲有余正翻着账本,瞧那神情,便知进账不少。
“父亲。”
曲有余忙放下账本,笑道,“来了,快坐下。”
曲情询问,“不知父亲找我何事?”
“你这孩子,为父无事就不能找你了?我瞧着你这一年又瘦了不少,唉,在外边吃的哪能有家里好呢?”
“在外游历虽不能顿顿珍馐美馔,却能尝到各地的特色,亦是不错。”
“我听你母亲说,萧斯还是没消息?”
“没有。”
曲有余抱怨,“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把你交给他抚养,看把我女儿都折腾成什么样了。”
曲情没接话。
“咳咳,情儿啊,意儿这事你怎么看?”曲有余东扯西扯一圈,终于绕回了正题。
曲情斩钉截铁,“我不同意。”
曲有余为难道,“情儿,我觉着意儿这次好似有几分认真,昨日你走后,她缠着我问了许久皇家诸事,你爹我知道的,她是全搜刮去了,你说她这般急着要了解皇家,还能是为了什么?必是为了那太子啊!”
曲情眉头皱得更紧,默了半响,问,“你同她说了珍王之事?”
曲有余急忙道,“没有,绝对没说。”
“父亲果觉太子和意儿可行?”
“我寻你来正是要说此事,这桩婚事,我与你母亲都不赞同,尤其是你娘,昨日是真被太子和意儿气得狠了,半夜起身咳了好几回,我瞧着那痰液中竟带着细细的血丝,到底都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儿,她又怎会不在意意儿,只唯独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曲情问,“可请大夫来瞧了?
“瞧过了,并无大碍,只是气得急了,乃至肝火灼肺,你不必担心你娘亲,还有爹在呢,可那太子着实猖狂,若意儿能放弃是最好,若真嫁了,可千万别把他带回来,似昨日那场面若再来几次,为父的耳朵啊,就要聋了!”
二人聊过,曲情又去探望了杜游夏,见她气色尚好,才放下心来。
晚膳时,简儿来报,说是曲意已睡熟了,怎么也叫不醒,无法过来用膳。
曲情想着曲意昨夜确实熬得厉害,便没有怀疑,只是命人留了一些饭菜,以防她夜里醒来挨饿。
又过一夜,次日早膳,曲意仍是赖床不醒。再至午间,曲情瞧着躺尸般一动不动的曲意,才终于发觉不对,她探了探曲意脉息,幸而并无病症,她只是在假寐。
“你要做什么?”曲情语气冷冷,染上几分薄怒。
曲意眼皮下的眼珠子转了转,仍未睁开。
曲情又说,“别装了,你脉相杂乱,哪里是熟睡的样子。”
谎言被彻底戳破,曲意这才状似方醒般起身,揉着眼睛糯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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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儿好似起得晚了些。”
曲情抬手端过小几上飘着几片菜叶的米粥,递予曲意,冷声说,“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喝点粥。”
曲意却只是盯着粥,没有伸手去接。
“还不吃?”
曲意垂眸小声道,“我不饿。”
“你是石头做的么,一天不吃东西还不觉饿?”
“我不想吃...”
曲情重重将粥碗摔回桌上,寒声道,“曲意,你这是要做什么!”
曲意垂首不语,双手紧紧攥在一起。
“你听不见我的话么,你要绝食,为了嫁给那个太子?如果绝食不奏效呢,你又有何计策,以死相逼、上吊、还是割腕?你这般执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绝不相信,你是真的心悦那不过见过两面的太子。”
曲情语速不快,声音也不大,虽是声声质问却又并非斥责,曲意觉得,这是她此生听到曲情说话最多的一次,可惜句句敲得她心虚不已。
曲意心中难受又委屈,其实她早就饿得睡不着了,可为了曲情能松口同意,她仍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甚至低垂着脑袋装作听不见。正当曲意心中天人交战之时,背叛她的叛徒却出现了,她的肚子很不争气地“咕噜噜”大声叫了起来。
本还在不停质问的曲情突兀地停了下来,依她的性子,若换了别人,早就几鞭子抽下去,几棍子打下去了。
可现如今,这位杀伐果断的疏缈阁阁主只得敛了脾气,复又坐下,端起方才重重丢下的碗,盛起一匙粥,送至曲意唇边,“哪有你这样的傻瓜,即便你要闹绝食也需得告诉旁人一声,若我们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去了,你这般除了折腾自己,又有何用呢?”
“姐姐会发现的”,曲意低声嘟囔。
“那是我近日凑巧无事,若阁中事忙,保不准整天都不在家。”
“姐姐不会在这个时候不管我,即便忙也是忙我的事情去了。”
曲情听着曲意这话不禁轻笑了起来,“谁与你说的,我不大不小也算是大夏第一情报组织的阁主,正所谓树大招风,可有不少旁门左道找我麻烦,何况这情报间的联系千丝万缕,可有不少说法。”
曲意仍旧低着头。
事已至此,曲情多少对她的反常有了猜测,于是说,“意儿长大了,许多事怪姐姐没与你说清楚,才让你忧思过多,平白生出不少事情来。”
曲意闻言,总算慢慢凑近汤匙旁,小口喝起了粥,曲意一点点喝着,曲情就一口口喂着。
曲意眼眶泛红,“姐姐,意儿这般任性,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讨厌意儿了?”
曲情斟酌着说,“怎么会,你并非是任性,只是经事少,处事单纯,姐姐只希望,往后你若遇事难决,无论有何打算,都要先告诉姐姐”,她加重了语气,又说,“切莫好心办了坏事。”
“意儿明白了。”曲意重重点头,旋即掀了被子翻身下床,眸光发亮说,“姐姐,我还是饿,我们去厨房找好吃的去。”
自此,曲意的“绝食”行动,还没开始,便被她“咕咕”叫的肚子扼杀了。
当夜,曲情并未再逼问曲意缘由,只是唤来信鸽,塞了封信送往疏缈阁总部。
10. 生辰
七月廿四,是曲情曲意十六岁的生辰。
寻常大户人家的小姐过生辰,总是要请上有名的戏班子,开宴饮,邀亲友,甚至寻僧问道,以求祈福结缘。可这些对于暗藏双生妖童的曲家而言,自然都是妄念。
这日清早,简儿送来两套新衣,一件银丝水波纹月牙白锦纱裙,一件晕染水绿烟波锦纱裙,又服侍曲情姐妹二人认真梳妆打扮了一番。
曲含章仍是在外行商,无法赶回,照例给两位妹妹送了许多女子喜欢的玩意儿,还特意给曲意捎了几本难寻的诡阵古籍。
这寿辰清简到最后,不过也就是一家人聚在一处吃了顿丰盛的寿宴。席间,杜游夏虽始终冷着脸,却到底没有提及太子一事。曲有余分别叮嘱了两个女儿几句,说了些好听的吉祥话,也就罢了。
夜色如水,庭中玉径泛着银白月色,曲意挽着曲情,悠闲自在地在府中散步。
走着走着,曲意突然停了下来,望向曲情,神情有些严肃,“姐姐,其实那天你和父亲说起刺杀珍王一事,我在外面都听见了。”
曲意原以为曲情会很惊讶,可她却只是淡淡答了声,“嗯。”
“姐姐知道了?”
“猜出了几分。”
曲意讪讪笑了两声,“姐姐猜得可真准。”
曲情问,“太子如何与你说的?”
曲意瘪了瘪嘴,“他将我当成了你,我当时只想着,不能让太子发觉我们是双生姐妹的事实,否则曲家私养双生女,便是欺君。”
曲情眸光微冷,“我竟不知太子认得我?”
“我听太子话中之意,好似对那日的刺杀了如指掌,甚至他也许就在暗处旁观,而他接下绣球亦是为了姐姐阁中的势力,可意儿思来想去,还是觉着姐姐不能入太子府。”曲意坚定道。
曲情轻笑,“我入不得,手无缚鸡之力的你难道入得?”
“意儿以为,太子想囚住姐姐是为掌控疏缈阁,而即便他最终发现我并非姐姐,意儿亦会让他明白,囚着意儿同囚着姐姐一样能够达到他的目的。再则,若姐姐真被困于太子府,曲家与疏缈阁便尽入太子彀中,届时若太子生变,曲家再无斡旋余地。况且姐姐若入太子府,那曲家绝不能再有个曲意存在,没了姐姐,我无法在江湖中生存,即便躲进深宅大院,终其一生隐姓埋名又有何意趣?”
曲意这一大番话下来,未见停顿,可见是几日间反复思索过的,话毕便急急看向曲情,希冀能得到她的肯定。
曲情却仿佛并未真的将这些话听进去一般,只是淡笑问,“你可曾听过狡兔死、走狗烹一说?”
曲意垂眸道,“听过。”
“欲搅进这浑水,你可做足了准备?”
“意儿相信,姐姐定会为意儿备好退路。”
曲情面带微笑,良久才幽幽道,“你的话好似都有些道理,却又都站不住脚,譬如,你说对太子而言囚住你和囚住我一样,你错了,囚住你,是在赌我的心性,我一旦放弃你,你就毫无用处了,唯有囚住我,才真正地控制住疏缈阁。再有,你说我若进了太子府,便没有退路,你又错了,姐姐的退路,始终都是师父授予我的一身武功,我若不愿,太子府根本囚不住我。最后,你不会无处可去,你既听到我与父亲的谈话,便应知晓,现今压着我们曲家的可不只是太子,还有太后,整个曲家都是要躲的,所以你不会孤身一人。”
曲意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声,她并未再多争辩,而是自袖中掏出了一对羊脂白玉佩。
这玉佩既可相扣,亦可一分为二,一半是卷云纹半月形玉玦,另一半是雕月下仙鹤的圆玉。扣起时,月玦环抱冰轮,双珏严丝合缝,背面的玉沁纹路更化作阴阳鱼首尾相衔。
曲意轻轻将其分开,将月玦递给了曲情,“姐姐,这是我特意备下的生辰礼,这半给你。”
曲情接过,细细端详了一番,这玉佩玉质莹润,雕工精细,一看便知是从有名的玉器铺子买来的。她问,“你先前冒着被商桀施盯上的风险也要去买的,就是这个?”
曲意缓缓道,“意儿前段日子在书上看到,有人家的妹妹走丢了,多年之后姐妹靠着一对玉佩方才相认,于是就想着跟姐姐也要有这样一对玉佩才行。”
“姐姐不会让你走丢的。”
曲意低垂着头,“嗯,意儿知道。”
二人少有的陷入了沉默,静谧的夜里只听得几声蝉鸣。
良久,曲意低喃,“姐姐,他们都说,双生子降生之后,妖童会吸取对方的气运来修补自身残缺的命格,也许我真的是妖怪变的,会吸姐姐的阳气的,姐姐不怕么?”
曲情轻叹道,“那些道士胡诌的话,我从不曾信。”
曲意顿了顿,又小声说,“可是意儿觉得,他们说得好似有些道理,自出生起,姐姐便因我离家,这些年受了不知多少苦,八岁那年,姐姐又为了救我差点没命,还有十岁那年的生辰,若不是我强留姐姐在家里过完中秋,姐姐也不会与萧老阁主分开,以致至今杳无音讯。”
曲情轻声打断,“意儿,这些都与你无关,你不必这般想。”
曲意却充耳不闻,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姐姐,在这世上,只有你真心待意儿好,父亲虽也待意儿好,但在父亲心中,最重要的始终是母亲,母亲不喜欢我,父亲便也始终与我隔心。意儿知道姐姐很厉害,可我不想总是被你保护,我也想为你做些什么,我想要证明,我不是妖怪变的,更不会伤害姐姐,我可以保护姐姐。姐姐,意儿只有你了,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囚在太子府,却什么都不做。”
“姐姐,你收下了我送你的玉佩,便答应意儿一个生辰愿望好不好?给意儿一个...保护姐姐的机会。”曲意紧紧握着曲情的手腕,抬眸的一瞬间,眸中聚集的泪水自两颊滑落,在月光映照下,泛着粼粼水光。
“好。”
轻轻的两个字飘入耳中,曲意几乎不敢相信,傻傻问,“姐姐你同意了?”
曲情抬手拂去曲意面上泪水,轻笑道,“嗯。”
曲意见曲情笑了,便知目的已经达到,忙抹了抹眼泪,起誓般承诺道,“我一定不会让姐姐失望的。”
曲意说完,便一扫先前的阴霾,乐呵呵地拉着曲情回了房,二人躺在床上,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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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有些睡不着,轻喊了声姐姐。
曲情闭眸应道,“嗯。”
曲意轻声说,“其实小的时候,我特别不乐意自己有个姐姐,因为这个姐姐哪怕不在家,也会分走父亲母亲的宠爱,不论我怎么努力讨好母亲,母亲都不愿多看我一眼。可后来我才明白,若我真是个妖怪,能够在茫茫人海中撞上母亲是何其幸运。姐姐,意儿很感激你不曾埋怨意儿,不曾似旁人一般看低意儿,危及自身时亦不曾抛弃意儿,意儿很感激上天让我有个姐姐。”
曲情并未睁眼,只是侧起身,轻揽着曲意,小声说,“姐姐命硬得很,即便你是妖怪,姐姐也养得起你,不必担心,睡吧,时候不早了。”
曲意埋在曲情怀里,没再说话,眼角隐见一丝泪光,却朦朦胧胧,不大真切。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便传来“咚咚咚”的扣门声,且伴随着简儿声声叫魂般地呼唤,“小姐?小姐?”
曲情急忙起身开门,“何事?”
平日里两位小姐外袍颜色不同,是以简儿能够区分,可瞧着面前这个未着外套的小姐,简儿犯了迷糊,眨巴着眼问“你是哪位小姐啊?”
府中人素来知晓简儿憨傻,却无有嘲鄙,反是尽皆关怀宠溺。
曲情颇无奈地看着眼前这迷迷糊糊的小丫头,末了轻笑道,“曲情。”
“哦,是情儿小姐啊”,简儿咧嘴一笑,“那就对了,门外有两个人要找情儿小姐。”
“什么人?”曲情问。
“简儿哪里知道啊。”
“那怎知要找的是我?”
简儿闻言望天挠头,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过了会才恍然大悟道,“是娘说,门外二人中,有一个她曾见过,是情儿小姐阁中的,娘还说简儿也见过那个姐姐,只是简儿那时年纪小,记不得了。”
“我知道了,你先去忙你的吧。”
“好的小姐,有事记得要叫简儿,简儿耳朵可好使了!”简儿说完话,便蹦蹦跳跳地退了下去。
曲情见简儿这般心轻,也不知该为其喜还是为其忧,怜乔氏少年丧子,中年丧夫,好容易得了个女儿,恐是胎中时便带了些她父亲的病气,现今竟也是这般光景。
“姐姐?”
屋内传来曲意轻唤,曲情转身回屋,见她已坐了起来。
曲意睡意仍存,连连打着呵欠,“姐姐,可是有事?”
“我给你找的帮手来了,醒了就起来吧,随我去前厅。”
“帮手?”
曲意不解此话,但还是急急起身换衣,随曲情去了。
及至前厅,一眼望去,只有三人在,正忙着倒茶的田安,曲情找来的帮手,和一个不请自来的跟屁虫,田安见两位小姐进来便退了出去。
“师父!”白弗见着曲情,面上一瞬露出惊喜的神色,他跳下座椅,向曲情跑了过来,跑至近前,堪堪停住,撩袍单膝跪地,行了大礼。
一旁的凌素虽抹了胭脂,仍能看出面色十分苍白,动作略慢了些,也行至曲情身前跪下,道了声,“参见阁主。”
而这凌素,便是曲情给曲意找的帮手了。
11. 入府
曲意自觉受不得二人的跪拜之礼,便急急挪到曲情身后,“躲”了起来。
曲情瞥了她一眼,心下微叹,继而对凌素二人道,“起来吧。”
“是。”凌素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
白弗则早就蹦了起来,凑到曲情身边,嬉笑道,“师父没料到小白也来了吧?”
曲情反问,“你来做什么?”
“师父的信送至阁中时,凌姐姐刚挨完一百棍,一身的血,爬都爬不起来了,我驱车送她,总好过让她自己骑马来。”
曲情转而问向凌素,“你可还能挺住?”
凌素淡笑说,“小白说得也太厉害了些,不过是皮外伤,用心养几日,也就好得差不多了。”话落,她将怀中抱着的包裹递给了曲情,“阁主,这是...珍王的头骨。”
曲情接过,却并未立即打开看,只随手搁在了桌上。
倒是曲意,早在听见“头骨”二字时,便死死拽着曲情衣袖,吓得闭上了眼睛。
白弗瞧见她的小动作,忍不住取笑,“这就是师父的孪生妹妹?怎地这般胆小?”
曲意闻言,拽着曲情的手紧了紧,却仍是躲在她身后没反应。
曲情冷冷一记眼刀,射向白弗,“你若是不想呆在这里,即刻便回阁中去。”
白弗急忙改口,“不胆小不胆小,是小白多嘴了,小白认错。”
曲情将身后的曲意拉出来,沉声说,“你这是在躲什么,不是说要扮作我吗?我自十岁起,便已是疏缈阁的阁主了,众人跪拜、血肉枯骨哪个见得少了?若有人欺辱,便要骂回去,打回去,唯有这样,别人才会怕你敬你,而一味畏缩忍让,只会惯得人变本加厉。”
曲意侧耳听着,了悟般点了点头。
白弗却听得迷糊了,插话道,“师父,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哪有那么严重啊?”
曲情本欲开口再斥,身侧的曲意却拉了拉她的衣袖。
原来,曲意听出曲情话中对她仍有质疑,恐曲情改了主意,不让她去太子府,便决心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
只见曲意轻吸口气,向前走了两步,伸手指着白弗,眸光冷冷,“我不喜欢你,到那边跪着去。”
“哈?”白弗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情况?他并无恶意啊!
白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曲情,然而曲情根本不曾看他,显然是默许了曲意的做法,白弗只得不情不愿地走到一旁跪了下来。
白弗本以为这就完了,怎料,曲意并不准备作罢,她一把掀开包裹,双手将头骨捧了出来,分明双腿都在发抖,却还是咬着牙,一步步走到白弗身边,颤声道,“举着它,举一个时辰才能起来。”
“啊.....?”白弗看了看头骨,又看了看曲意,最后还是看向曲情,高声喊道,“师父救命啊——!”
曲情不为所动,甚至坐了下来,淡淡品了口茶。
见救兵喊不来,白弗只得用力挤出一脸谄笑,讨好地看向曲意,“阁主妹妹,小白是阁主唯一的徒弟,小白真的不是坏人,而且最关键的,我虽然个子高了点,但不过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啊!小白知道错了,你哪里胆子小,你胆子比谁都大,阁主妹妹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吧。”
曲意仍是冷冷道,“接过去,举起来。”
白弗垮下脸,不情愿地举起了头骨。
“举高点,胳膊伸直。”
白弗无奈照做。
“你若一直举得这么高,举半个时辰便罢,若被我发现你偷懒,就举两个时辰!”
白弗欲哭无泪,“好,小白不敢偷懒。”
曲意淡笑着转身,看向曲情。
曲情未做评价,而是接着方才的话,对凌素说,“刺杀珍王一事,惹上了太子,因缘巧合之下,太子将意儿认作了我,是以,意儿将代替我进入太子府,安太子爷的心。”
凌素默了默,随即直言不讳道,“属下以为,此举十分危险。”
“是,所以我思来想去,唯有让你扮作意儿的贴身侍女同去太子府,护其左右,我才能放心些。”
凌素踌躇半晌,又问,“只是我的相貌,许多人都认得,是否需要易容?”
曲情淡淡道,“这不该由我决定,也不该是你考虑的,权看太子爷的意思吧。”
“属下明白了。此外,还有一事,即便曲意小姐能够将您的神态语气学得丝毫不差,可她毕竟全无内力,不似习武之人。”
曲意轻笑着解释,“无妨,我已跟太子说明,因疏缈阁阁主身份不可泄露,所以此去太子府,不动一招一式,只扮作闺阁小姐。”
凌素秀眉微蹙,摇头说,“只要微一探脉,便可知体内有无内力,曲意小姐这法子,无异于掩耳盗铃,恐怕瞒不住。”
曲意意外道,“怎会这样...”
曲情自怀中取出一个小瓶,递给凌素,“这是敛息丹,你应当会用?”
凌素点头,“阁中密药,属下自当会用。”
“佯作意儿每日在服用这药,想法子让太子知道。”
凌素接过瓶子,应道,“属下明白了。”
凌素明白,可曲意却不明白,她凑近曲情问,“姐姐,这是什么?”
“习武之人的毒药,少量可使其短期内力被封,与常人无异,量稍多一些便可使人内力尽失。若要冲破此毒,轻则重伤,重则走火入魔,乃至筋脉俱裂。”
曲意听得眸光发亮,“好厉害的药。”
曲情瞧着她,再三叮嘱,“这几日,你多与凌素相处一些,她跟了我近十年,其中默契自不必说,你不可表现得与她过于生分,阁中诸事,她都知晓,若有不懂的,要虚心去问。”
曲意颔首,“好,意儿知道了。”
曲意又看向凌素,“凌素,我就只有这一个妹妹,她同我是一样的,你定要万分忠心,以命相护。”
凌素浅笑说,“阁主放心,凌素定会护好曲意小姐。”
诸事议定,几人便欲一并去用早膳,却听白弗嘤嘤假哭道,“怎么都走了,就剩我和珍王脑袋了!”
曲情转身走回白弗面前,拿起头骨,复又用布包了起来,准备将其交给曲有余,向太后交差。
继而,她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眼巴巴望着自己的白弗,忍不住笑出声来,“难得你能安静这片刻,可见意儿这法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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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效,下次若再犯,便还该这样罚你。”
白弗心中可真是为自己“抹一把辛酸泪啊”,嘴上却赶忙应道,“小白改,小白改——!”
此后几日,曲意跟着凌素学疏缈阁种种,从阁中人到阁中事,极为详尽,连武功心法亦学了不少,即便不会用,起码也要懂得看,说得出招式名。
白弗亦在府中住了下来,因后院大都是女孩子,他不敢乱走,大多数时候只躲在自己屋子里头,偶尔去凌素那里陪曲意一起翻翻书册,几日下来也算与曲意混得熟了些。
曲情寻了个机会,与曲意一同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曲有余和杜游夏。曲有余除去颇为担心曲意安全外,并无他话。杜游夏亦不再阻止,只告诫曲意切莫去见昭和皇后。
曲情几日来奔波于春江楼和曲家,倒没什么大事发生,独有一件有意思的事。
曲情打听出商桀施尚在江东,先是遣人在他床铺上丢了蛇蝎,咬得人晕死了过去,却又不要他死。刚缓过来点,又有人往他衣物上涂了百花蜜,这般淡淡的甜香,常人是闻不出来的,可那大马蜂却最喜欢这味道,钻进轿帘子里,把人蛰成个桃屁股脸还不罢休,直到商桀施投了湖,淹个半死,这才算完。
商桀施本是极意气风发的人,没有过什么病什么灾的,这两次直把一个好人折腾得半死不活,哪还有什么游玩的兴致,醒过来便急急打道回程,琢磨着几件怪事必要回家冲了喜才过。
曲意听说了这些事,笑得乐不可支,末了还是担忧曲情冲动,便劝说她不要再将此事放在心上,亦无需再报复。
自然,曲情是不会听的。
此外,临行前,曲意又求了曲情另一件事,若有机会,她希望能寻到当日救下她的恩人,好生感谢。
数日间,曲意可谓是焚膏继晷,不眠不休地学着疏缈阁的一切,直至太子府派人来接时,她顶着两个又黑又大的黑眼圈,困得晕乎乎地被凌素扶上了马车。
曲情无法当面相送,可到底又不放心,便换了件夜行衣悄悄地跟在马车后边。
为避人耳目,太子刻意选了寅时来接,彼时天还未亮,街上亦无行人,太子府只派来一辆外观普普通通的马车,再无其他。
马车自曲府出发,在小巷中绕了几圈才绕到大路上,随后与许多赶着上朝的官员马车合流并行,又过半晌,马车一个巷口停了下来,巷口极其狭小,又被路边几棵粗壮的槐树挡得严严实实,一丝光线也透不过去。
凌素扶着睡得迷糊的曲意下了车,车夫摆手示意她们换车,凌素微微点头,引着曲意走向了不远处的另一辆马车。
待凌素二人上了对面马车,原先的车夫便高扬一鞭,驾着马车返程了。
曲意听了曲情的话,自然是十分信任凌素,因而此刻困得发懵的她,只任凭凌素引她上了第二辆稍显华贵的马车,待二人坐稳后,马车缓缓行了起来。
曲意本欲接着补觉,凌素却拽了拽她的衣袖,她缓缓抬眸,迎着车窗透出的微弱亮光,看到了马车另一侧坐着的俊朗男子,而那男子亦正好整以暇地看向她。
曲意瞬间瞪大了双眼,“太子,你怎么会在这?”
12. 恩人
商景辞身着杏黄朝服,懒懒斜倚着马车内壁,柔柔月色洒下,眉眼间含着一抹风流之韵,车内未有掌灯,更添暧昧,二人神色相交,是曲意先移了眸。
商景辞见她这般惊奇,笑问,“你上的是我太子府马车,欲入我太子府门,却问本太子为何在此?”
曲意渐渐醒过神来,轻声回道,“殿下误会了,只是意儿想着,殿下行事素来高调,此番费了这般周折,应是为了撇清曲家与太子府的关系,既然如此,殿下又怎会出现在此?”
曲意虽困得迷糊,但仍知马车在城中绕了良久,这般避人耳目,可与前几日在曲府门前吹拉弹唱,无‘恶’不作的太子殿下判若两人啊。
“今时不同往日,兰贵妃已寻回珍王尸首,虽一时心存疑惑未有动作,但对本殿盯得是越来越紧了。原先打算纳你做个侧室,接了绣球,再以一顶喜轿子抬进府,于众人而言不过是段风流佳话,有心人大抵也只会以为我是看中了曲家的财力。可你不愿行嫁娶之礼,这便麻烦些,我思来想去,没找到什么合适的身份安给你,后来想着,既没法向世人交代,那便不交代了,左不过偷偷地把你带进府里,金屋藏娇罢了。”
商景辞唇角微勾,徐徐朝着曲意倾身过来,星眸中盛了些泄进车内的月光,水润莹亮。
曲意一时没能做出反应,只怔怔地回望着面前之人,神思飘远....
古人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曲意早先看过许多志怪小说,便也有那男妖精专勾引闺阁小姐可亲可爱的,犹记得书中写着那男妖“身形健美,衣冠楚楚,眉目如画,笑语可亲”,如今看来,可不就是面前这太子爷嘛。
商景辞见她含羞带怯,红唇微勾,不知走神到了哪里去,久久都没有回话,心生不悦,抬起手便要去拍她的头,却被一旁的凌素拦了下来。
“殿下自重。”凌素神色语气俱是冷冷。
早在二人上车时商景辞便已瞧见了她,只是懒得搭理,现今凌素开了口,倒叫人无法无视了。
商景辞嘲弄道,“姑娘这般好样貌,真叫人见之不忘,姑娘许不知,本殿曾有幸见过姑娘两面,第一次是在四弟的府中,那时姑娘名唤红渠,是珍王府的小妾,后来又在京郊见过一面,小妾成了细作,血染红衣,凌素姑娘,好演技啊。”
凌素未语,只是双拳渐渐攥紧。
曲意这才回过神来,打着圆场,“原是我让凌素同我一处来,殿下将我关在府内,总得许我带个极信任的人里外互通消息。”
商景辞目光凌厉了几分,“阁主既这般说,本殿岂能不允,只是阁主既已决心为我助力,便不要再耍些小聪明。”
曲意不解地看向他。
商景辞又道,“红渠也好,凌素也罢,认得她这张脸的人太多了。明明手里有着易容的法子,却偏偏要这般带出来,阁主是想试探太子府众人是否可信,以图内部破局之策?”
曲意这时方才明白姐姐那句“太子做主”之意。
她犹在思索着该怎样回答,商景辞却再度倾身朝她凑了过来,含笑说,“初犯便罢,下不为例。”
曲意颔首,“嗯。”
商景辞正欲开口,马车却不合时宜地停了下来,车身略一颠簸,他险些栽下坐榻,曲意慌忙抓着他的手,扶住了他。
商景辞反手握住曲意,抬眸暧昧道,“阁主这般,莫非是回心转意,又愿与本殿谈些风月了?”
曲意面色微红,急忙将手抽了出来,糯糯道,“没有,别胡说。”
商景辞见她这般惊慌失措,心中一动,轻笑问,“你今年多大了?”
曲意疑惑地看向他,半晌才答,“前几日刚过完十六岁生辰。”
“及笄之年?这般重要的生辰,怎未听得曲府操办?”
曲意哪敢实说,只低声应付,“江湖儿女,不拘这些,更不喜觥筹交错,虚应互捧之风。”
商景辞似有所悟般点了点头,又见她低眉垂眼,像是还没睡醒,便试探着说,“过来给我整整朝服。”
“哦”,曲意轻声应答,随即竟真的伸出手去,替他理起了衣衿袖角。
凌素本欲开口阻拦,却是慢了一步。
天色渐渐亮堂起来,些许日光透过车帘照入车内,商景辞垂眸看向认真为他理着衣衿的曲意,见她虽神色淡淡,两颊却有些潮红,故而打趣道,“你今日吃错了什么药,怎地这般听话?”
曲意抬眸瞥了他一眼,随口敷衍,“意儿听殿下的话,难道不好么?”
“自然好。”商景辞顿了顿,又问,“你可知这停的是哪?”
“不是太子府么?”
商景辞轻笑,“这个时辰,我穿着朝服回府做什么?”
曲意糯声道,“意儿哪里知道殿下在想什么。”
“拉开帘子看看,今后可少有机会来这里了。”
曲意语气懒散,拖着长音道了声是,旋即随手掀开了车帘,不料映入眼帘的竟是朱红的宫门,高耸宫墙下,有序停着一排排车马,诸多朝中官员正结伴向宫内走去。
曲意急忙撂下帘子,恨声道,“你这讨人嫌的,把我带这里来干什么?”
商景辞怪道,“我好心带你来见世面,你还嫌我。”
“谁要来这”,曲意话音刚落,又瞪大双眼问,“难不成我还要在这等到你下朝?”
“阁主果真聪明,左不过也就一两个时辰罢了。”商景辞一脸坏笑。
曲意长叹一声,郁闷道,“请殿下快些下车去上朝罢,别光顾着气人,误了自个儿的时辰。”
“哈哈哈——”商景辞忍不住大笑起来,更又火上浇油说,“阁主放心,本殿不会叫佳人久等的。”
话毕撩开轿帘,上朝去了。
曲意只觉人都走出老远,耳中还能听见那张狂笑声,恼人得很,她轻揉着额角,头晕得愈发厉害,不过片刻,困意翻天覆地爬了上来,她先是斜倚着靠了会儿,到底不大舒服,又见商景辞那侧置着软枕,心想他人现下不在此处,便不再忌讳,摸了过去,枕着软枕沉沉睡着了。
曲意睡得迷迷糊糊之际,耳边听见诸多嘈杂人声,又俱是男子,一时竟魇住了,又梦到商桀施施暴那日,她在梦中哭喊挣扎地死去活来,却迟迟等不到那咚咚叩门声,心中绝望悲痛至极,梦里梦外丝毫分辨不清。
“呦,阁主这是作甚,本殿一走便急着爬了本殿的床?”
商景辞上车时仍见曲意占着他的枕席,并未多想,走过去一把将曲意拉了起来,“醒醒吧,本殿去听家国大事,你这懒丫头却在这偷了一早上的觉,如今还不醒吗?”
“啊!”这一拉扯间,曲意终是自梦中脱身,无意识地惊叫了一声,吓得商景辞急急捂住了她的嘴。
“你可别叫,这还在宫门口呢,叫人听了去,我这一路千躲万躲地带着你可白费了。”
曲意本就尚未醒透,商景辞这一动作本不打紧,却着实又吓到了她,她惊慌地一把拍开了商景辞的手,双手抱膝,垂着头拼命向后挪腾着,软枕被挤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此声传入曲意耳中,不知误以为是什么,双手死死捂住了耳朵,浑身抖如筛糠,形容更加惊惧。
商景辞见她这般惊恐,一时怔住了,而方才触到她脸颊的手,此刻竟咸湿一片,沾了许多泪水。
商景辞缓了缓,不解问,“怎么了?”
凌素早先虽瞧见曲意睡得有几分不安稳,却只以为是外面官员下朝吵得她心烦,没有理会,此刻见她这般才慌了神,忙上前半蹲在她旁边,边顺着她的背,边柔声道,“阁主,你怎么了?”
见曲意没什么反应,凌素又伸手去抓她捂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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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的手,可她却抖得更加厉害,双手糊在了耳朵上一般,动弹不得。
商景辞不耐道,“行了,哪有你这样哄人的,没见她抖得更厉害了吗?”
商景辞料想她是做了噩梦,因而试探着伸手拍了拍她的额头,柔声哄道,“梦中皆虚,并无可惧,本太子现在这,万没有小鬼敢来犯事的。”
过了几息,见曲意并不排斥,商景辞又轻轻去扶曲意下巴,许是方才的话曲意听进了些,此刻竟乖顺地抬起了头,露出一张哭得通红的脸。
不知从哪里涌来一阵风,吹起了窗边纱帘,吹落了她眸中蓄满的两行泪水,曲意泪眼朦胧,顺着风的来处望去。
日上三竿,烈阳明晃晃地挂在天边,十分刺眼。
光影之下,曲意好似见着了当初救她的那辆马车,车后壁上仍旧刻着那一双淡雅的兰花。
曲意眼睫上犹沾着水雾,阻了视线,可未及她能确认,那马车便再度渐行渐远,一如当日。
曲意什么也不顾地急急向前扑了过去,欲要扑到那车窗前再细看看,叫住那车。
商景辞哪能知晓她心中所想,眼见她往前扑便忙往前凑了过去,接住了她,将她搂在怀中,柔声安慰着,“没事的,只是做梦而已。”
而他这一动作,恰好压住了纱帘一角,纱帘落下,阻隔了曲意的视线。
曲意仿佛仍未醒透,此刻全然未觉自己被搂在谁的怀里,或者说根本不在意身在何处,身边又是谁。
见视线被阻,她越发猩红了眼睛,只顾着伸长胳膊,用尽全力自商景辞身侧扯出那一角,再度将纱帘高高掀起。
刹那间,璀璨的日光呼啸着闯了进来,将车内二人相拥的姿势拉出一道缠绵动人的影子,只除去那女子拼命伸长了手臂够着什么。
剥去日光的壳子,外面行着众多下朝往外赶的马车,独独方才那一瞥所见,再无踪影,曲意的手终是垂下,全了影子的和谐。
“恩人”,曲意失魂般低喃一声,声音极小。
“恩人?”商景辞跟着重复了一句,却并未再得到曲意任何回音。
曲意许是折腾得累了,转瞬就又昏睡了过去。
原来当初城郊那事,始终是曲意心中梦魇,只是她怕姐姐为她犯难,这才故作从容,鲜有提及。屡屡梦回之时,除却胆战心惊,曲意独有一个遗憾,她只盼着能见上车中之人一面,道上半句“谢”字。
商景辞维持着这僵硬的抱姿实在难受,但见她又睡了过去,恐再惊着她,也不敢撒手,良久,待到曲意睡熟了,他才动了动,想要将曲意放躺下来,手掌无意间擦过曲意脸颊,这才发觉燥热异常。
他急忙道,“你看看你家阁主,可是发热了?”
凌素忙上前探了探曲意额头,竟似火炉般烫,随即从包裹中翻出丸药,给曲意喂下。
商景辞说,“如此一身武力,竟这般容易害病?”
凌素乍一听此问,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可转瞬又想起曲情的交代,此刻正好回了话,故带着三分怨念道,“平日自然不是这样,可为隐藏身份,阁主只得服了敛息丹,那丹药能使人暂时敛尽内力,脉象亦与常人无异,可习武之人日常消耗自要比旁人大些,想来是为此,阁主才一时不适应害了病。”
“照这般说,若遇上危急之事,可还能使力?”
“自是不能,殿下当我阁里的药是闹着顽的吗?”
“没有解药?”
“没那个东西,这药原是给那些阶下囚卸力用的,若做了解药,不是留了空子给他们钻。”
商景辞垂眸望向烧得面色潮红,痛苦不堪的曲意,虽说是为隐藏,但她心中究竟作何想,他实在想不明白,若说信他,凌素尚还坐在对面,若说不信,习武之人没了内力傍身,就像那没了膀子的鸟在悬崖边上蹦跶,悬之又悬。
13. 余巧
另一边,曲情一路跟着曲意,见前方马车乱绕,中途又换车马,心知太子这方如今形势不好,又眼见着马车进了宫,更加无法放心离去。
日头渐渐亮了,她一身夜行衣反倒显眼,无奈之下,在周围随便寻了个小丫鬟,将人打晕后,拉至无人处换了衣裳,又塞了些银两以作补偿。
曲情守在宫门口,直到太子的马车又出了宫门,一路驶进太子府,方才安心离去。
宫门外,约莫五十步远的拐角处停着辆极华美极显眼的马车,楠木车身上雕镂着繁琐精致的图案,两侧青纱帘垂地,迎着风袅袅摆摆,令人见之不由得去遐想何等佳人坐于其中。
“呜呜呜——”,一个小丫鬟,身上披着块破烂的黑布,衣衫不整的自街道中间跑过,哭得好不伤心,引了数位好事路人侧目。
“呜呜呜,小姐,小姐——”,那丫鬟一路跑至马车前,狠抹着眼泪,手脚并用两步爬了上去。
青纱帘掀起,有那眼神儿好的,瞄到了车内女子,均觉样貌不俗,如珍似宝。
车内坐着的正是沈国公之女沈言蹊,她身着一袭鹅黄纱衣,肤色极白,脸蛋却红扑扑的,十三岁年纪,生得十分娇小可爱。因生来头发便有些自来卷,故而并未如普通闺阁女子一般梳头插簪,而是扎了个马尾,又金线单挑了几缕发丝出来编成小辫子穿插在马尾间。
那丫鬟上了车,便直直往沈言蹊脚边扑去,她原是沈言蹊自小一处长大的贴身侍女之一,名唤浅画。
沈言蹊见浅画这般形容,忙往后蹭了蹭,嫌弃地蹙起眉,嗔怪道,“你,你这是遭了什么灾,快离我远点,看你脏的。”
浅画听了这话再不敢往前凑,默默退了几厘,抹着眼泪。
沈言蹊撅着嘴质问,“我问你,信是不是没给他?我方才见着他的马车从我车前径直经过,半分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等素琴下去拦时,那车早已没影了!”
素琴,这是沈言蹊的另一个贴身侍女,略年长些,行事亦十分稳重。
“我...我下车没走几步就被人打晕了,那人扒了我的衣服,不知之后又对我做了什么,醒来时,我在一个无人的小巷,身上盖着这块黑布,边上还放着几两银子,浅画的清白怕是没了,小姐要为我做主,严惩贼人啊!”
浅画越发哭得不成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拿黑布不停地抹着,看得沈言蹊是又恶心又生气,兼之心中大事被她办砸,怒上心头,“哐”地一脚,将浅画踹翻在地。
这一下踹得狠极,浅画捂着肚子歪在地上,一时竟熄了哭声,将昏未昏,眼冒金星,直喘了好几口气,才又能发出声来。
“哭!你还有脸哭!我昨儿一夜没睡做的吃食,早早的天还没亮便在这等着他,就因为你,白费了我这些功夫,我还没哭,你却哭什么!”沈言蹊话落,自己越想越气,委屈得也掉了几滴眼泪,哽咽道,“我多难才瞒着父亲出来一趟,你却都做了些什么?”
浅画见状,哪还敢再哭,急急伏地,磕头认罪,“小姐,是浅画错了,浅画错了,小姐千万别为此气坏了身子啊。”
素琴俯下身,轻轻拭去沈言蹊面上泪水,柔声劝着,“小姐别气,常言道好事多磨,今儿这事儿许是月老给小姐的考验,少不得磨了这次,感动了月老,这红线不就牵上了。照我说,殿下必是没见着小姐的马车,这才未停下。”
“真的么?”沈言蹊可怜巴巴地问。
“真真儿的,方才殿下的马车经过时,我看得清楚,那车帘子挡得严严实实,此处又是大道中央,没听见我们的叫喊声也是有的。小姐若是还难受,素琴现有个好去处,我听说城东边有个新开的乐坊,进了口三四人合抱的大鼓,鼓身精美,鼓面也极结实,不若我们去击鼓解气?”
沈言蹊听了她的劝,果真好受许多,抬着红红的眼睛问,“你说的那乐坊,可别是在人多的道上吧?上次我去打鼓,招了一群百姓怨我扰民。”
素琴忍不住笑道,“小姐放心,那鼓虽大,却不沉,大不了,我着人把那鼓抬到郊外林子里去,再没有一个过路人,小姐随便敲,敲解气了算罢。”
沈言蹊松了口气,“这样好。”
素琴得了肯,冲浅画训道,“你这小蹄子,还不快去,拿着‘恩客’给你的银子先换件衣服,再把小姐的事情办妥了,若再有错,便小姐饶你,我也不肯了。”
浅画闻言,如蒙大赦,忙谢了恩,跑去忙活了。
到底是孩子,听了素琴几句半哄半骗的话,沈言蹊此刻再没半点伤感之色,她拿过手边的食盒,轻叹道,“先去太子府吧,总不能白糟蹋了这饭食。”
素琴应下,“是。”
太子的马车入府后,径直驶进了他为曲意准备的小院中,院子不大,却十分整洁,并不破败,正中一条青石小径,两侧青草间种着些杂乱的花,一棵足有三人合抱之粗的梧桐立于一侧,颇显出几分古朴厚重。
正房左侧另有一间侧房,房中均无太多装饰、除却卧榻,仅有几个大架子隔着罢了。
直至马车停下,曲意仍沉沉睡着,凌素本欲将她叫醒,商景辞却早已一把抱起她,大步下了车。
凌素阻拦不及,沉着脸拎起随行的包裹,跟在后边下了马车。
商景辞将曲意放在正房床榻上,摸了摸她的额头,幸而热已渐渐退下,他松了口气,客套地问了凌素一句,“她的热已退了不少,想来姑娘的医术足够,便不必再叫大夫来看了罢?”
凌素冷冷回道,“殿下莫要小瞧了人。”
商景辞忍着没有同她呛声,朝外扬声喊道,“巧儿。”
不多时,一个身着粉纱留仙裙,耳前别着朵大红芍药的貌美女子行了过来。
此女名唤余巧,方才正在前院莳花弄草,见太子马车进了院,便放下手头的事,跟了过来。
“巧儿在呢”,余巧入内,朝商景辞微微施礼,又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曲意和凌素,见二人均是极好的相貌,心中顿时闪过诸多念头。
诸如这是他头一遭带人回来,诸如这并不是他的个性,诸如她心知早晚有这一日,最后,没有什么最后。
余巧心中千回百转,面上也毫不掩饰,甚至称得上是风起云涌,摆出一副主人家的样子,开口醋醋问,“你们是何人?”
凌素瞥了余巧一眼,并未搭话。
余巧自幼由昭和皇后培养,与太子一处长大,略大上他几岁,今年已经二十六了,可面相却丝毫不显,肌肤娇嫩,唇红齿白,说是十八也不违和,十分美貌。更难得的是,她不仅琴棋书画、女红刺绣皆能,且识字通文,会些功夫,持家理事更是个中好手,便是外边大家族培养的女儿,也难有及其万一的。
此时,她虽尚未入太子房中,但却也是只等太子妃过门,便要一并娶了的,着实是这府里,除却太子之外头号的主子。
见凌素不答,余巧两步走上前,抓着她犹在理着包裹的手,凶道,“问你话呢?你是聋子吗?还有这床上挺尸的,要死也死外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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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脏了我们府里的床。”
“啪”一声,凌素一巴掌扇下去用了十成的力,余巧闪避不及,嘴角顿时渗了血出来,头上的大红芍药跌落,碎了一地花瓣。
“太子爷,看好你的人,别把什么疯狗都放出来乱咬人!”
余巧仗着自己有几分功夫,哪肯罢休,撸起袖子扑上去,欲要还击,却被凌素抓住手臂,动弹不得。
“你嘴里胡说些什么,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竟如此猖狂?”余巧气势不减,手上胡抓、脚下横踢,一来二去与凌素扭打到了一处。
“你们殿下求着我们来的,哪儿由得你一个丫头问东问西!”
“不可能,我怎不知?”余巧手上力道不松,扭着脖子看向商景辞,“殿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却不料,商景辞早已将曲意往床里推了推,自己枕着手臂,亦在床上躺下了,听了她的问话并未睁眼,打着哈欠,懒懒回了句,“我困了,你们先去外边好好打一场,我也好奇,你二人谁的功夫更好些。”
“呸,你快从姑娘的床上给我滚下来!”
“殿下身子金贵,怎能睡这糟烂榻子!”
二人见此,皆默契地停了手,上前去扯商景辞。
商景辞见二人来势汹汹,忙坐起身,摆手道,“不睡了,不睡了。”
许是太过吵闹,曲意梦呓一声,翻了个身。
凌素见状,当即下了逐客令,“如今姑娘尚在病中,烦请殿下出去。”
商景辞对余巧说,“自今日起,你就留在这里照看她们二人。”
余巧反问,“她们究竟是何人?”
“疏缈阁阁主曲意和素手医仙凌素。”
余巧目露震惊,转瞬便明白过来,太子这是让她假照料之名,行监视之实。她轻声应下,“如此,巧儿明白了。”
正当这时,门外有人来报,“殿下,是沈国公府的沈小姐来了。”
商景辞说,“知道了,叫她在正厅等着,我这便过去。”
余巧说,“殿下去吧,这里交给巧儿便可。”
“嗯。”商景辞转身离去,脚下不经意踩过地上的芍药花,将那花尸踩得扁扁的。
余巧轻叹口气,蹲下来用手帕收了那碎花,又起身望向凌素,语气虽仍是有些高傲,却不再咄咄逼人,“我早听过你二人,均是女中豪杰,心中亦有几分佩服,却不想你们这样的人,也愿意进这里来。”
凌素反驳,“谁说我们愿意进来的?”
余巧自嘲般轻笑一声,转瞬又挂上了那副目中无人的形容,“愿不愿意也都已经进来了,说这些岂不没趣,今后我虽在这院子里,可下人的活,我断不做的,你伺候好你的姑娘吧。”
余巧话落,转身出去了,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数个丫鬟抱着被褥包裹,一并首饰匣子、花瓶、玉器、古董之类的送入了侧房,一群人乌泱泱地吵了许久,又听见传来“啊——”一声尖叫,紧接着是“噼里啪啦”玉器瓷器摔碎之声,再接着,那群人竟又各自抱着东西原路返回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余巧灰头土脸地走入正房,“那侧房我住不得,蟑螂蛛网就算了,竟还有耗子,算了,晚上我回我自己的院子去,明天白天再过来吧。”
这话说得任性极了,一日统共早晚两分,这便舍了一半,如此行事,能监视得了谁呢?
凌素嘲笑道,“你早晚都不来才好呢,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切”,余巧冷哼一声,转身便走了。
14. 试探
余巧径直回了自己房中,用脂粉将脸上的红印子遮了七七八八,又将手帕中包着的芍药拿了出来,极心疼地淋着清水去洗,“唉,都八月中了,好不容易寻着一朵开得这般盛的芍药,本打算做几块糕点的,真是可惜。”
“喵~”一个半黑半白的毛团子从窗外窜了进来,在屋内四处乱跑。
“哎呦,我的祖宗,你快别跑了,看你脏的,别抓我帐子,那可是云霞纱的!”
余巧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终于将那“白”猫抓在了手中,此时床边哪还有什么云霞纱,黑炭帐还差不多。
她累得气喘吁吁,怒道,“你这小东西,看我不打断了你的腿,让你再为祸不得了。”
余巧嘴上说得倒狠,手上却连三分力也没使,可拍打了几下,她手上竟沾了些黏腻的暗红,像是...血。
“小祖宗,我也没使力呀,你这是哪儿受伤了啊?”余巧慌了神,将猫揽在怀中,上上下下查看着,却见猫的嘴角仍沾着些血渍,口中还有些碎烂的绿毛。
屋外突然传来叫嚷声,一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不好了,巧姐姐,六殿下送给爷的那只腋下夹红毛的绿鹦鹉没了!”
这位六殿下,今年方才十三,亦是昭和皇后所出,名唤商景恒,与太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打小兄弟二人便十分亲近。
余巧轻声问,“别急,好好说说,怎么没的?”
小丫鬟说,“养鸟匠说是今早喂食时见笼门开着,里边的鹦鹉却没了,他不敢声张,独自寻了大半天,实在寻不得了,这才告诉我们来寻姐姐,那养鸟匠,现就在院子外跪着呢。”
余巧抱着猫的手紧了紧,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手心的暗红,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半晌,她轻笑说,“我还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只鸟罢了,不值什么,再者又是六殿下送的,必不会与爷计较这个。你去告诉那养鸟匠,此番是他运气好,几十只珍禽偏巧丢的是六殿下这一只,若丢了别的,他是万死难辞其咎的,这次便算了,只扣下他这月月银罢。”
小丫鬟听了这话,亦是松了口气,“巧姐姐真真是个善人,如此我便替那养鸟匠谢过姐姐了。”
“去吧。”
“哎”,小丫鬟轻快地跑开了。
余巧见人走了,提着那猫后脖子骂道,“这可了不得了,谁短了你吃的,倒叫你去招惹那鹦鹉,也亏得你能耐,竟能打开那笼子。”
余巧就着先前洗芍药花的那盆清水,又添了些皂角,轻手给猫搓洗着,直到洗净了,才看得出来,是只皮毛极白极亮的白猫。余巧看着白猫,深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便抓着猫屁股,狠拍了几下,“再不能干这事了,饿了就回来,有的是你吃的,记着了么?”
打的那猫儿也激了,狠狠抓了余巧手一下,破了皮见了些血丝,余巧手上一松,那猫儿又不知道窜去哪里了。
余巧抱起那盆污水,重叹一声,“唉,也罢,也怪那鹦鹉,若不是他见笼门开了,便往外飞,那点个小门子,你也抓不到它,这原是它的命。”
是它不懂,笼中之鸟,若一朝自由,原是命数将近,而非幸事。山野茂林,虽心向往之,定万死难回尔。
小丫鬟行至院外,将养鸟匠扶了起来,“巧姐姐说了,只扣你一月月银罢了,你不必担心了。”
“真的?”养鸟匠听了这话,喜得又要跪下去,“多谢巧姑娘大恩,多谢巧姑娘大恩!”
那小丫鬟赶忙搀着他,“哎呦,您老快起来吧。我早前便与您说了,除了巧姐姐,再没人配得上她的名字,心巧、手巧、模样长得更巧,对下人又向来赏罚有度,您这事定不妨什么的,偏您不信,唬得我也跟着你将心提起来。”
养鸟匠附和说,“真真一个巧姑娘,只是白跟着殿下磋磨了好时光。方才是老朽心急了,姑娘莫怪我。”
“哎呦,您可别乱说,巧姑娘虽未过门,咱府里谁不把她当正经主子看呢,横竖就这两年的事了,主子们都不急,你我急什么。”
“是是,姑娘说的对。”
养鸟匠回了鸟园,盯着空荡荡的鸟笼,满心疑惑,昨日他分明将笼门牢牢关好了,鸟儿怎会不翼而飞?
这笼子原是外邦进贡来的,整体银制,外缠金丝,笼内统共三层,小憩饮食游玩皆占一层,各层又有许多精细的布置,唯一的不足,便是这笼子又大又沉,无法拎着遛鸟,只能每日固定时辰将鸟放出去飞一圈罢了。
养鸟匠重叹一声,抓了只下四品官员送来的猎鹰放了进去,随即,他生怕再出错,寻了个本子,下定决心要日日做好记录,这才安心。
夜幕渐渐沉下来,屋内未点烛火,十分昏暗,凌素不知何时靠在曲意床畔浅眠过去了。
待到曲意醒来时,热已褪了大半,只是仍有些迷糊,早间诸事一件件涌入脑海,愁得她直往被子里钻,不为旁的,她好像将姐姐寡言清冷的形象毁得彻底,今后却不知该如何继续演下去。
她有些口渴,又不忍吵醒凌素,便掀开被子,轻手轻脚地往床下爬,可她方才一动,凌素就已醒了过来。
“姑娘醒了怎不叫我?可还有哪里难受?”
曲意笑说,“不怎么难受了,只是有些口渴。”
凌素起身倒了杯茶水,却发觉水已凉透了,端至曲意身边道,“这水凉了,你先少喝点润润嗓子,我再去给你要一壶热的来。”
曲意接过茶杯抿了一口,乖巧道,“辛苦凌姐姐了。”
凌素说,“在这府里,姑娘还是唤我凌素吧。”
曲意自然会意,“好。”
不巧的是,凌素前脚刚走,余巧便踱着碎步推门走了进来,见曲意已醒,阴阳怪气道,“呦,醒啦,啧啧啧,真真别说,姑娘这双眉眼似秋水横波,脉脉含情,好看得紧,无怪乎我们太子爷心中念着姑娘,催着我过来瞧姑娘的身子好些没。”
曲意并不识得余巧,却觉着此人对她有一些似有若无的敌意。
曲意轻声说,“劳殿下挂心,我已好多了。”
余巧听了,摆出一副假得不能再假的笑,“我想爷也是白操心,姑娘是什么人,不过是发个热罢了,还真能躺死过去不成?”
这话竟明摆着是要挑事了。
曲意冷下声来,“姑娘话已问完,可以走了。”
“走?此处是太子府,姑娘又不是我的主子,难道还管得了我的去留么?”
曲意沉声问,“你句句带刺,刻意激我,意欲何为?”
余巧大笑起来,爽快道,“姑娘在这里,我敢做什么,不过是敬仰姑娘,想请姑娘指教一番罢了,却不料姑娘脾气这般好,如今仍不发作。”
话音未落,余巧出其不意地运起一掌,击向曲意。
“姑娘!”
凌素方行至门口,瞧见这一幕,吓得扬手扔了沸水壶,飞身上前挡下了这一击。
水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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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在地上,“砰”然炸裂,余巧灵巧闪身躲避,衣摆上竟连一滴水珠都未溅到。
曲意被吓得愣在原地,惊魂未定。
凌素安抚地拍了拍曲意肩膀,回身骂道,“你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成天挑事,我不过一时不在,你便惹到小姐面前来了,小姐病中刚醒,哪经得起你这么闹腾!”
余巧却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来,她敛去了那些假模假式的神情,严肃道,“阁主为何不出手?”
凌素气势汹汹抢了话来,“你倒是去问你们太子爷啊,我们阁主早封了一身内力以示诚意,如今便连普通女子尚且不如,哪有余力与你过招,你做事前,也该向你主子打听打听,免得带累旁人受罪!”
“封了内力?”余巧怔怔重复,她瞥了眼曲意,又轻轻地笑了起来,像是嘲笑,又像是苦笑,“果真是疯了?”
凌素懒得同她多言,怒道,“封了封了,封得彻底,你还不快滚!”
“呵呵,疯了好,如此才更适合待在这府里。”余巧笑得仿若明媚真实了些,顿了顿,又柔声道,“殿下说了,曲姑娘今日病着,若是饿了,叫厨房做些易消化的粥食送来便可,但明儿早上,姑娘还是要到前院与殿下一同进膳才是。”
凌素烦得不行,恶声恶气说,“我们小姐不去,叫你们殿下自己吃罢,你快滚,别在这碍眼。”
余巧仿佛根本听不见她的叫骂,仍笑得云淡风清,头一遭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巧儿这便走了。”
言罢,转身离开,再未有丝毫停留。
“疯子!”这话是凌素骂余巧的。
曲意不解问,“她是谁?”
凌素这才将先前的事,一一讲给了曲意听。
“姑娘平日里必要防着她些,我总觉着她不只是喝多了醋乱发疯,倒像心里藏着些什么事,就说只因个耗子就撤了人去,晚上不管我们这里,就是头一宗怪事。”
曲意斟酌着开口,“你说,这余巧会不会不与太子同心?”
凌素若有所思,“姑娘可知大家族的公子,自幼身边都放着通房?”
曲意说,“自然知道,原先哥哥身边也有一个,只是哥哥不大喜欢她,后来也没收进房中。”
“那姑娘可知,太子的通房,按例是由皇后娘娘亲自教导,授其精绝技艺,以备辅佐新皇,就如如今五皇子的生母,早年死了的花才人,便是当今太后亲自培养出来的。当年太后总共培养了四人,各有所长,却只花才人入了当今陛下的帐,我记得阁中对花才人的记载是,其貌不扬,心生七窍,犹擅诡阵。”
曲意了然点头道,“我知道花才人,从前哥哥送给我的书中,便有一本传言是花才人的手札,上面记载的阵法精绝,有一些我到现在还未看懂,便是那些看懂了的,也不大会使,只可惜她死得早,若非如此,我定要拜做师父的。”
凌素又说,“昭和皇后与太后不同,她倾尽全力,只独独培养了一个女子出来,据阁中记载,此女六艺皆绝,医毒皆通,武功亦是极高,且自幼便与太子一处长大,皇后认为如此更能令女子死心塌地,收房后也更是琴瑟和鸣。”
“你是说余巧她是....”
凌素点了点头。
曲意垂眸道,“若这样说,余巧便几乎没有可能背叛太子,或许,这不过是太子试探你我的计策,可他又何必费这些心思,我人都到了这里,大不了他就把我锁起来,岂不省事?”
15. 荼白
凌素欲言又止,“蛮力留下,到底不如心甘情愿。”
曲意秀眉微蹙,拉起凌素的手说,“有话只管说就是,姐姐信你才叫你跟着我,我最信她,自然也信她的人。”
凌素试探问,“姑娘如何看待太子?”
曲意略微一怔,旋即认真思索道,“我也未见过他几面,硬要说的话,他嘴上欠,心思却重,总对我动手动脚,故意惹我生气,还有,他的模样着实俊俏,是我见过最俊的男子,竟像是那志怪小说上的妖精似的,只是我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看。”
凌素听了这话,又忧又气,“他何时与你动手动脚了?”
“就是之前见的时候,也没做什么,最多就是搂了搂,抱...了抱”,曲意瞧着凌素愈发黑沉的脸,吓得声音越来越小。
“姑娘可知,闺中女子最忌男女大防?”
曲意垂眸,低声解释,“我知道的,昔日母亲同姐姐说的时候,我也依稀听到了一些,小说上亦曾看到过。”
“既如此,为何没有...,我的意思是,若是别的男子对你动手动脚,你也...”
凌素这话说得断断续续,曲意却听懂了,答道,“也不是,从前哥哥带着一大堆好东西回家时,我也会扑上去抱他,因为我哥哥也是个美男子,不过若是小白就不行,他长得不好看,我不喜欢。”
曲府里,白弗不知为何打了个喷嚏,可怜他还笑呵呵地以为是哪家姑娘想他了呢。
“至于脸红,或许是因为太子的模样,我曾看过的小说里有个男妖精,专吸貌美女子的精气,书里将这过程写得十分详尽,而我看得也挺细致的缘故吧...”
曲意羞极了,深深埋着头,手中攥着被角反复揉搓。
原来,曲含章给曲意四处搜刮来的小说,自己竟从不曾看过,真是坑了亲妹尚不自知。
凌素只觉头顶天雷滚滚,这些小说究竟都写了些什么,没得教坏了闺阁中的女儿。她忍不住直接问,“姑娘只需回我,心中是否中意太子?”
曲意猛地抬头,惊道,“中意太子?”
曲意见凌素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反问,“你何故觉得我中意太子?这是哪里来的话,我何时说过我中意他?”
“若如姑娘所言,太子是难得一见的丰神俊朗,姑娘又为何不中意?”
曲意眉头紧锁,鄙夷道,“若照你这么说,岂不是这世间所有美男子我都要中意?我只是见他长得好看,多看几眼罢了,若明儿遇见别的长得更好看的男子,我也会这样偷偷盯着他看的呀。至于我的婚事,我只听姐姐的。”
凌素听了这话,心下稍安,她原是瞧着太子有心撩拨曲意,又怕有朝一日事成,太子过河拆桥,曲意为此伤情。
春江楼,曲情细细读过凌素来信,瞧见“动手动脚”那部分,气得砸了好几个杯子。
王伯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敢劝上一句,只俯下身收拾了碎瓷片。
曲情提笔回信,提及曲意自幼体弱,叮嘱凌素为其好生调理,诸事多上心照料,再有便是谨慎应对太子府中人,尤其是那余巧。
待信送出后,王伯才说起另一件事来,“阁主,商桀施回京了。”
曲情正一肚子气没处撒,“回来得好,南安王府的守卫图可有了?”
“有是有了,可若直接闯进去动静太大,请阁主再给我些时间,我想再研究研究,或许还有更好的法子。”
曲情冷冷说,“将图给我。”
王伯担忧道,“阁主既要报仇,在他返程路上派人杀了多干净,何必要等他回来,风险不知大了多少。”
“因为我不只要他死,我还要他众叛亲离、死无葬身之地。”曲情冷眼瞥向王伯,沉声又说了一遍,“将图给我。”
“唉——”,王伯只得妥协,将图交了出去。
秋夜风寒,王伯走出暗室,捂着嘴迎风轻咳了几声,再张开手时,掌心已染上了斑斑血渍,经年旧疾发作,早已是药石无医,他低低叹息,“萧斯,你的徒儿她长大了,可这孩子再怎么变,也改不了骨子里胆大执拗的性子。我老了,也不知还能陪她几年,若有一日再照看不了她了,叫我这心里如何放得下啊。我最近常常在想,也许是你错了,你托我保密之事,或许早该告诉她,情儿是个有孝心的,多少年了,她从未放弃过寻你,若有一日我说漏了嘴,你要怪我,便地下相见时再怪吧。”
次日,曲意早早就饿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难受得很,这也难怪,昨儿她昏睡一日,几乎粒米未进。
凌素因不放心她的病症,也没有去收拾侧房,而是在她旁边的耳房里将就了一夜,此时睡得正熟。
曲意不好意思叫醒她,又实在饿得厉害,只得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洗漱穿戴一番,独自出了院子,循着粥饭香,胡乱寻着去灶房的路。
她先是走过几个荒废着的小院子,再沿着石板路往前走了几百步,见到个养着许多大红锦鲤的池塘,顺着池子上的拱桥过去,入目的是一个极干净的小院,院门上题着块匾“乱花狂絮”,这意味竟与院中整洁干净之象天壤之别,越过这院子,不过几十步远便是灶房。
不知为何,明明正是准备早膳的时候,灶房的门却关着,曲意敲了敲门,无人应答,随即伸手一推,那门原是虚掩着,“吱呀”一声便开了。
灶房内空无一人,曲意揉了揉饿得咕咕叫的肚子,朝着一旁飘着诱人香气的笼屉走了过去,她揭开笼帽,见里面是蒸好的肉包子,喜滋滋地夹了几个出来,装在一旁空置的食盒里,准备带回去与凌素两个人吃。
正当她转身要走时,角落里乍然响起一声尖锐古怪的吆喝,“有贼!有贼啊!贼人给我站住,不许跑!”
曲意真真吓了一跳,身形猛地顿住,一动也不敢动。
待到叫喊声停了,曲意以为是没见过她的人误会了她是贼,便转过头来,想要解释一番,怎料一回头就见着一张凑得极近极丑陋,变形扭曲得不似人脸的一张面皮。
“啊——!”
曲意吓得扬了手里的食盒,向后跌坐去,屁股重重摔在地上,疼得她“哎呦”一声,包子撒了一地,连馅都甩了出来,弄得满地狼藉。
不怪曲意害怕,那人着实十分恐怖,右边脑袋向下凹进去一大块,便是放个包子进去都能托住了,两只眼珠子却又往外凸着,好似使劲瞪一瞪便会掉出来,鼻涕口水还有油水一并糊在脸上,和着炭灰搅在一起,面皮上半分肉色都没了,四肢枯瘦如柴,偏肚子跟怀了个十二月的娃儿一般又大又鼓,声音尖锐,声调古怪,男女难辨,更辨不出具体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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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见包子掉了一地,也不再管曲意了,而是像条狗一般,扑向了地上的包子,也不管干净不干净,抓住就往嘴里使劲塞,眼睛放光地盯着地上散落的肉馅,像是恨不得舔干净一般。
起初,曲意吓得不敢睁眼,可耳边传来的大口大口咀嚼吞咽的声音,又令她有些奇怪,于是她试探地眯着眼睛看了看,只见那人撅起的屁股一拱一拱的,努力啃着地上的包子。
曲意瞧了她许久,壮着胆子问了句,“你...你在干什么?”
那人嘴里不停,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吃肉!”
她的语气坦荡畅快,若不是形容实在狼狈,倒像是在酒楼里大快朵颐一般。
曲意暗暗猜测,此人恐怕脑子有些问题,故而惧意消了许多,可腿仍是软着,一时站不起来。
又过半晌,曲意有些怜悯地小声说,“那个包子脏了,别吃它了,笼屉里还有好的。”
那人却浑不在意,“能吃,能吃,好吃,好吃。”
这下曲意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呆坐在地上望着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荼白!你在做什么?”余巧风一般刮了进来,一把拉起仍伏在地上吃着包子的人。
原来她竟有一个与相貌极不符的名字,荼白。
余巧瞥了曲意一眼,“姑娘也快些起来吧,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谁么?”
曲意一见到余巧便悬起了整颗心,防备非常更甚之先前那怪人,什么叫做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是谁?那余巧又知道她是谁?
曲意攀着灶台徐徐站起身来,冷幽幽的目光始终盯着余巧背影。
余巧却不再在意她,自怀中抽出手帕,沾了些清水,细细给荼白擦着脸,待灰擦净了,曲意才看出,这应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子,且不论那扁了的脑袋和肿胀不堪的眼睛,倒也是肌肤细腻,唇红齿白的。
擦净了脸,余巧又去摆弄荼白的衣服,直到将她整理得看起来像是个丑丑的“人”了,余巧才又开口,“昨儿不是说了,姑娘应去饭厅与殿下一同用膳的,怎么自己巴巴地来了这里?”
曲意闷闷道,“一日未曾进食,我饿得紧,便出来寻些吃的。”
“若只寻吃的也罢了,这包子如何惹了你,非要把它们粉身碎骨不可?又或者是姑娘亏心事做得多了,见了什么都怕得很,若是再来几遭,恐怕便要吓死了。”
曲意两次见余巧,她均是这般无理尚讲三分,得理更不饶人的样子,因此心中不悦,俗话说打蛇当打七寸,曲意打定主意不要对方好过,于是同样阴阳怪气道,“我死与活,你不在乎,想必殿下却在乎得很,倒是你十分在意的这丑八怪,不知倘若死了,除你之外,可还有人在意?”
余巧气急反笑,“姑娘不必与我置气,我算是个什么,深宫大院里下等的奴婢罢了,姑娘一阁之主,切莫忘了身份。”
若论唇舌,曲意竟是不如余巧的。
话至此处,倒叫曲意无法继续发作,虽有些不痛快,可...曲意瞄了眼“呵呵”傻乐的荼白,算了罢。
恰是此时,门外却有一人,闲庭信步而至,笑意和暖,出口之言却伤人不已,“阁主果真知我心意,那丑八怪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死后化灰、扬散无形,擦肩而过尚不可知,如何配令人在意?”
16. 旧案
余巧见商景辞走近,暗暗将荼白往身后拽了拽,端起一副恭敬的笑脸说,“殿下说的是,是巧儿错了。”
商景辞仿若未闻,踱步至余巧身侧,一脚将荼白踹翻在地,恶狠狠骂道,“什么恶心人的东西,也配到这灶房中来,污了本殿的饭食,瞧瞧你那肚子,真想刨开了看看,装的是什么乌黑的心肠。”
这一下踹得极狠,声响极大,余巧似乎早有预料,垂首立于一旁,并不做声。
曲意却心惊不已,心中一时默念着:冷静冷静,不能露怯,小场面小场面,太子责罚下人罢了。一时念着:不简单不简单,太子不简单,要小心要小心,今后定要万分小心。
偏荼白还不知疼似的,傻乎乎地乐着,鲜血自唇边淌下,却像是当作了什么好喝的东西,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咂吧着嘴品着。
商景辞盯着她看了许久,轻蔑地笑了一声,眸中闪过的情绪不知是快意多一些,还是纠结多一些。
余巧只微微一瞥,便知商景辞火气已消大半,十分有眼色地凑上前,柔声道,“自古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她已又傻又疯,殿下犯不着再为她气着自己。”
商景辞冷哼一声,“她顿顿吃得饱饱的,成日乐呵呵地活着,你管这叫报应?”
余巧面带微笑,语气也是温柔似水,“她本性不坏,当年之事不过是受制于人,如今落了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她也成了这个烂瓢倭瓜的鬼样,殿下便施些大仁义,饶了她吧。”
商景辞本不是狠毒无情的人,既默认余巧将荼白养在府里,便算是不要她的命了,如今发狠泄了愤,也就懒得再纠缠此事,只厉声令道,“这恶鬼一般四处晃荡的丑物,本殿早说过不想见到,往后你看紧些,若是再吓到本殿的贵客,便是不能饶恕的大罪过了。”
余巧俯首应下,“是。”
商景辞不再理睬二人,拉着尚有些呆怔的曲意离开了此处。
“有意思。”
二人前脚刚走,凌素不知从哪冒了出来,闻话中之意,显然已偷听了许久。
余巧听见这讥诮之言,也不回头,也不应答,只是自笼屉里挑了几个皮薄馅大的肉包子递予荼白。
“原以为,似你这般从小在太子身边培养长大的女子,应是无情无义,毫无弱点的,真没想到,你却如此不济,愿受这么个丑八怪的拖累。”
余巧仍不言语,凌素也不恼,打眼儿瞄了几眼荼白说,“她这头应是重击所致,半个脑袋都凹了,还能活着也算是奇迹,她那肚子是撑大的?我瞧着负担太重,身形也不健壮,难保长久了。至于这傻症,你不曾找人给她瞧过吗?照我看,虽难以治愈,但恢复一些还是极可能的。”
凌素自顾自地说了一堆,余巧从始至终只冷眼听着,不言不语不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末了,凌素也觉无甚意思,道了句“罢了”,转身便欲离开。
偏这个时候,余巧轻声开了口,“不必治,我猜...她也并不想好。”
凌素顿下脚步,转身又走了回来,自笼屉里捡了个包子,倚墙而立,边吃边等着余巧的后话。
“你应当知道,太子殿下是当今陛下的第三子,那你可知道,大皇子,二皇子都在哪里?”
凌素双颊被包子塞得鼓鼓的,“自然死了,阁中记载,大皇子尚未出生,便在后妃斗争中,化作了一滩血水,二皇子生养得倒是很好,却在十五岁那年,在宫中淹死了。”
余巧淡笑,“你说的不错,只是不够详尽,也难怪,这本是宫中秘事,我来讲给你听。这两位皇子均为昭和皇后所出,是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的兄弟,皇后娘娘嫁给陛下不过半年,便怀上了大皇子,在腹中长到六七个月大,已显了男形,却被人下毒流了胎,那时陛下只有两位妻妾,众人心知肚明,定是兰贵妃所为,奈何皇后娘娘并无凭据,此事竟没有追查下去。
幸而娘娘子孙福厚,不过一年,又怀上了二皇子,此番娘娘更是处处小心,时刻提防,顺利诞下二皇子后,陛下许是心中有愧,兼之太后又极喜爱皇后娘娘,便将还未满月的二皇子立为了太子。
先太子十五岁那年,不知为何深夜独自外出,迟迟未归,待到被人发现时,早已溺死在古井中,泡的人都发白,没了形容了。娘娘再度丧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始作俑者,咱们殿下当时虽年幼,却十分明了哥哥身边的人和事,很快便带人寻到了那诱拐先太子出去的宫女,正是兰贵妃宫中的荼白。
荼白当时二十来岁的年纪,生得十分貌美,此前就已多次在御花园中‘偶遇’先太子,每每哭诉在兰贵妃宫中挨打受虐,先太子心善,常常偷送荼白些伤药,又约定来日向兰贵妃讨了她出来,这深夜外出便是为了与荼白相会。
此事揭开,娘娘认定荼白必是得了兰贵妃的授意,蓄意谋害皇嗣,要求陛下严惩,怎料陛下不舍,一心要保下宠妃,而荼白又死不承认是兰贵妃授意,只道是二皇子失足落了水。
皇后不服,抓了荼白严刑拷打,可她却始终不认,直到有一日,太后领着兰贵妃演了一出戏。太后命兰贵妃亲自动手打死荼白,而她与皇后隐藏在墙后,关键时刻出面救下荼白,太后大抵是觉着不会有被自己的主子下了杀令,仍忠心不改的宫女,可结果却令她失望了,兰贵妃下手极狠,一棍棍一鞭鞭直打的荼白头破血流伏地不起,她却只是咬牙忍受,终未改口。
无凭无据,此事最终只能胡乱了事,卷宗记载二皇子失足落水,当日看守宫人及荼白,全部乱棍打死,至于兰贵妃,不止未伤及分毫,地位反倒更加稳固,只是陛下对皇后娘娘愧疚更深,择日转扶了三皇子做太子,也就是我们府里的爷了。”
凌素问,“那荼白怎又没死,还养在了太子府里?”
余巧轻叹,“你应当知道我的身份,这一辈,娘娘只在殿下身边安排了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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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幼悉心教导,盼着我能成为殿下的助力。可一个人就算资质再高,也难以事事尽善尽美,殿下出宫立府前的数年,我若达不到娘娘的标准,便要挨骂、挨打、更要挨饿,十岁之前,是花才人念我与她际遇相似,赏我口饭吃,花才人死后,便是荼白会给我留些残羹剩菜了。”
凌素嗤笑,“就为这个你如今养着她?你难道没想过荼白给你饭吃,极可能是兰贵妃的授意,要找皇后不痛快的么?”
“我怎会想不到,亦曾直言问过她,那时她同我说,与其费心做善事被人怀疑,反倒不如在最初给我的饭菜里就下毒,将我毒死,如此,兰贵妃定会十分乐见。再后来,有一次她告诉我,兰贵妃知晓了她偷偷给我送饭的事,将她打了一顿,自那以后,我就很少能见到她了。当年听闻她的死讯,凭她罪恶滔天,我毕竟欠着她赠饭之情,于是趁夜出宫去了乱葬场,想为她收个尸,全了几年来的情谊。待找到她时,她早已被打得不成人形,我原想埋了她,却隐约听着她还有气,纠结再三,我救下了她,从那以后,她便是现今这个样子,丑、傻、且疯。”
凌素问,“太子竟没有阻止你?”
余巧笑了,“殿下心中自然有怨,可他同先太子一样心善,嘴上说着荼白现今生不如死,不愿给她痛快,可实际上,却也是饶了荼白这条烂命了。”
凌素默了默,转而问,“你对我说这些,有何目的?”
余巧这般坦诚,自然不是想要讲故事而已。她也不遮掩,柔笑说,“我听殿下说过,刺杀珍王时,贵阁主自称曲情,可后来绣球招亲时,又改称曲意,若说是为掩饰身份为之,纵殿下信了,我却不信。殿下不懂医术,我却很懂;殿下不懂女子,我也很懂;殿下不曾离家在外吃苦受罪,我却与贵阁主一样离家多年。曲意姑娘绝不是贵阁主,且我猜测她们是孪生姐妹。”
“呵呵”,凌素轻声一笑,面不改色道,“这都是你毫无根据的猜测,说了无趣,不如回了我前面的话,你所图为何?”
余巧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凌素会承认,继续说,“我想要的很简单,如今有我一日,便有荼白一日,可若有一日我不在了,我欲让她投奔你们。我所能给的也很简单,将方才的话烂在肚子里,还有,做一扇门,能让你们安全离开这里的门。”
凌素吞下最后一口包子,拍了拍手,应了声,“好。”
凌素应得痛快,走得更痛快。
余巧站在原地,有些愣怔,一个大包子猛然抵到她的眼前,荼白扯着嘴角大笑着,“吃,你也吃——”
花园中。
“哎呀,你松手!”
曲意被商景辞抓着走了好一段路,商景辞身形修长,步子又迈得极大,却可怜了曲意一双柔柔弱弱的小短腿,几乎快要被拖着跑了,曲意忍无可忍,大声吼道,“商景辞,你松手,我病还没好全呢!我要晕倒了,我不行了,你快松手啊——!”
17. 食色
这一吼效果好极了,商景辞瞬间怔在原地,可怜曲意双腿倒蹬得过于欢快,止也止不住,直直撞到了他的背上。
“哎呦!”
曲意低呼一声,捂着鼻子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面前的人,“殿下,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有恶鬼在后边追你吗?”
商景辞转过身来,抬起手悬在半空,想要帮她揉一揉,“抱歉,我...方才那丑八怪可吓到你了?”
曲意白了他一眼,嘀咕道,“她猛一下子出现,确实怪吓人的,可多看几眼,也就适应了。”
商景辞摸了摸她的头,“别怕,我不会让她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曲意心中犯迷糊,这位太子爷怎么一会儿一个样,这时候又与方才踹人时截然相反,倒是对她温柔了起来,奇怪又瘆人。
“走吧,去饭厅用膳。”
商景辞重又隔着衣袖牵起曲意,只是较之方才,步子慢了许多,曲意小步跟在他身后,微微垂眸瞥向他牵着自己的手,到底没有抗拒,乖乖任他拉着了。
太子府的饭厅极大,布置亦极为奢华,两侧架子上摆着无数珍宝、瓷器,正中由十二扇紫檀雕花屏风隔出雅座,桌上置着羊脂玉碗,翡翠筷枕,二十个端着菜盘子的侍女排成两排,待二人入座,才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布菜。
曲意环顾四周,打趣说,“见了这里的布置排场,我才知,曲家竟是穷人家。”
商景辞摆摆手,命众人退下,随即含笑望向曲意,“曲家虽富,却也不敢越过皇家的规格,姑娘既喜欢我这里,不若来了就别走了。”
曲意被他瞧得面色有些泛红,垂首支吾道,“我...我还是要回家的。”
“哈哈,本殿说笑的,阁主信了?”商景辞觉着她这动不动就害羞脸红的性子可爱得紧,又夹了些菜递到她碗中,哄道,“昨儿你正病中,也没吃什么,今儿多吃些补补。”
曲意早就饿得不行了,此时提起筷子,风卷残云一般,不消片刻,饭碗便见了底,她只吃了个半饱,却又不好意思再要,悻悻撂下了筷子。
她瞥了眼商景辞的饭碗,里面的饭竟像是没动过一样,心道不愧是太子,这饭吃的,姿势端正,礼仪完全,就是忒慢!
曲意暗暗叹气,可就算再不懂规矩,也明白太子不下桌,她也走不得,因而十分无聊,不觉又想起早间之事,一条胳膊支着脑袋,望向小口品着白饭的商景辞,想着想着出了神,浑然不觉自己目光有些灼人。
商景辞被盯得十分不自在,干咳两声想要提醒她,可曲意哪里知道为什么,只以为他是呛到了,边腹诽着那些礼仪无用,边拎起手边的茶壶,起身为他倒了杯水,涌起笑意说,“殿下,喝口水,压一压吧。”
商景辞垂眸看向那杯茶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口气堵在胸中,倒逼得真咳了几声。
曲意见状,又将那水往他面前送了送,甚是无辜地眨巴着一双眼睛。
商景辞无奈接下茶杯,喝了几口,复又低头继续“品”起了饭食,曲意则又坐回了原处,摆出方才的姿势,一边盯着人,一边出神思索。
商景辞余光望向她,果然瞥见她正拄着胳膊,微红着脸,入神地盯着自己,霎时间,商景辞连心跳都快了几分,不经意夹了一筷子火红火红的辣椒塞到嘴里,愣是大嚼了几口,才后知后觉地吐了出来,唇舌辣得顿时红了,狂咳着要水解辣。
曲意见他这般,急忙起身为他倒水,还忍不住嘲笑,“那红辣椒原是摆着好看使的,殿下怎么竟傻到去吃它,难不成什么能吃什么不能,还要人教你么?”
“你....”商景辞气闷不已,却辣得连话都说不出了,一味大口大口吞着水,曲意倒的都不及他喝的快,那慢条斯理的礼仪,这时倒是都不见了。
直到半壶水下毒,商景辞口中灼烧之感才终于消了些,他呛了回去,“你还说,你方才一直盯着我看,见我夹了辣椒也不提醒我一声。”
“我何时盯着你...”曲意话至一半,戛然而止,她忽地想起,方才自己好像确实盯着眼前的“美色”看来着,故而有些心虚,弱弱说,“抱歉,我看得入神,没注意到辣椒。”
商景辞见她承认得如此不遮不掩,好笑道,“本殿长得很好看么,叫阁主这般入神。”
曲意瘪瘪嘴,“嗯,是挺好看的。”
谁能不愿意听人夸呢?
商景辞闻言,更加中意,“怪不得几次见着阁主,阁主脸上都飞着八月的红霞,火烧似的红,昨儿明明人都烫成那样,还要爬本殿的坐榻,刻意晕在那上头,见到本殿就往我怀里扑。”
“我没有...”,曲意对昏睡时发生的事原是记不清了,听他提起,才努力回忆着,她总觉得好像忘了些什么。
商景辞瞧她低着头沉默,自悔一时忘形,说得过了,便岔开话题,提起另一件正事来,“你我几次见面总是仓促得很,我竟还未寻着机会问你,为何要杀珍王?”
曲意仍有些恼怒,冷声说,“郊外那日,殿下不是听得真真的吗?”
商景辞复又拾起筷子,边夹菜边道,“别唬我,说实话。”
“谁唬你?那些本就是真的,一句不假。”
商景辞望向她,眸光清亮,“嗯,那些是真的,还有呢?想来不止那些吧?”
曲意不悦道,“我这里没有殿下想听的理由,不必再问了。”
商景辞又追问,“你怎知我想听什么,不若,我问你说便是。”
曲意摆出气急的样子,狠狠一拍桌子,站起身,作势要往外走,“早前殿下明明答应了我,不涉阁中之事,眼下无论如何问,我亦是无可奉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乃是曲意早就想好的应对,曲家与太后的联系绝不可说,离家前,曲有余亦曾告诉过她,太后并非要扶太子上位,也不曾属意任何一位皇子,之所以狠心舍弃珍王,只是不愿将皇位留给一位残暴无能之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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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意如此,商景辞哪里还能再问,只惆怅地长叹一声,喊道,“回来——”
曲意顿下脚步,不情不愿慢吞吞地转身,也不往回走,只含着满眼的控诉,巴巴地盯着他。
商景辞受不了这个,扶额气馁道,“回来坐下吧,我不问了就是。”
曲意面容冷冷,虽走回坐定,却不言语。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曲意余光“目送”走他碗中最后一粒米,心道:终于结束了。
她起身施礼,“殿下业已用完膳,我就先走了。”
商景辞极自然道,“嗯,午膳时会有人去叫你,别再乱走了,本殿还要四处寻你。还有,明早记得早些过来,今儿休沐,早膳用得晚些没关系,明儿上朝,便不能这么懒怠了。”
曲意听完他这一大通话,十分无奈,“我不愿来这里,先前家时,我惯将膳食摆在屋里吃,如今到了饭点,叫人给我送些去就行了。”
曲意说的全是真心话,不愿与他同桌而食,并不为别的,只是真的不习惯。
商景辞端起茶杯,小口抿着茶,连眼神都没分给她,“太子府没有这样的规矩,不来,便饿着。”
“殿下这是何必?”
商景辞不以为意,“不过吃个饭罢了,又不是吃你,你怕什么?再者,我瞧你今日也没少吃,反倒眼里享着福,吃得更香呢。”
曲意冷哼一声,赌气道,“反正我不来。”
商景辞轻笑,“不来就不来。”
曲意气得转身就走,走时还故意将每步都踩得极狠,发出“哐哐”的砸地声。
行至门口,曲意又听见屋内传来一声,“姑娘这样跺地,便是你脚不疼,我却心疼我这白玉砖啊!”
曲意面色更沉,真是个讨人嫌的家伙!
曲意气鼓鼓地回房时,凌素正提笔写信,曲意凑近看了看,正是余巧才与凌素说的那些事。
曲意粗粗看过,不屑道,“杀兄之人,太子竟也能容下,是非底线都无,照我看,他也并不如何,你写清些予姐姐看,姐姐倒要早日筹谋,转投他人为好。”
原低着头写信的凌素笔势一顿,她实在没想到曲意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若曲意叹上几句这故事中的悲情风月倒还在她预料中。
曲意想了想又说,“余巧也是个痴的,荼白施她饭食,她救她一命,此恩便完了,如今何必将她带在这里?还有,你可瞧清了,那荼白果真疯了?我早先听她说什么喊抓贼的话,倒不像是疯子说得出的。”
凌素皱眉认真道,“这疯傻之症不似平常,轻重程度不同,表象便不同,靠捏脉观相也看不大准。”
“所以依我说,就不该养着她,若是荼白果然有异,这太子府哪还有秘密可言,余巧和你说这个,可是有所求?”
凌素撂下笔,回道,“她说,若有一日她不在了,欲将荼白托付给我们,相对的,她会放我们离开太子府,还有,她猜到了你的身份。”
18. 含毒
曲意轻笑两声,“若有一日她不在?这是受不了太子准备离家出走,还是要去赴死了?余巧日久生情,如今舍不得荼白受罪了,我就说,这荼白未必是个傻子,若真傻真疯,怎还知晓如何叫人可怜,死都念着她不敢轻易死,来日我必要试一试这荼白的。至于我的身份,余巧早上见我时便给了我话听,我早知道她不信我了,只是不知她猜到哪里了?”
凌素低声道了两个字,“孪生。”
“什么?”曲意方才的云淡风轻顿时消失,急着追问,“她如何知道?”
“昨儿她故意出手试探,即便你内力尽失,可连下意识地闪躲都未有,她必生疑心。还有,今早你饿醒并不唤我,急急地亲自去觅吃食,见了荼白,又吓得那样,桩桩件件都是破绽。正如她所说,阁主这些年吃了多少苦,见过多少恐怖之事,怎会这般失态?况且内力尽失,竟不知防备,还独自而行?兼之,她医术不错,看得出你并非易容,所以大胆猜测一番罢了。”
曲意耷拉着头,小声说,“原来,短短一日,我竟做错了这么多。”
“姑娘能有这份为阁主的心,已是很不易了,事出突然,无需自责。”
曲意长叹一声,郁闷非常,蓦地抬起头问,“你们说这些时,荼白也在?”
“我没防着那个傻子。”
曲意双眉蹙得更紧。
“昨日阁主的信,姑娘该看看。”
凌素将回信递给曲意,曲意高高兴兴地接了,细读下去,脸上却浮起了委屈的神色。
原来曲情信中因曲意被“轻薄”一事,嘱咐凌素许多,曲意看了又羞又气,嘟起嘴十分不满地盯着凌素,“你怎么什么都跟她说了,这哪是什么大事情,早知这样,下次再不和你说这些了。”
凌素没接话,反而问,“那她叮嘱我管你,你听是不听?”
曲意不情愿地哼唧着,“我听。”
随后,凌素絮絮叨叨讲了许多女儿家的道理,倒是比杜游夏这个亲娘还要称职许多,最终目的还是让曲意远着太子,不可动情。
曲意听得昏昏沉沉,拄着桌子直打瞌睡,偏偏凌素引经据典,念叨个不停,直到正午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曲意早膳就未吃饱,此时又觉着有些饿了,便叫凌素去端些饭食来,怎料凌素绕府走了一圈,一粒米都没有要到,可知商景辞是狠下心不给她二人吃食了。
曲意恨得咬牙切齿,于是心生一计,从凌素那里要了些折磨人的药粉,兴冲冲地朝饭厅去了。
二人到了门口,门外侍候的小厮将曲意请了进去,又引着凌素去了下人们进膳的院子。
曲意攥紧手中的药粉,憋着怨气走了进去,却只见一桌的残羹剩饭,商景辞面前的饭碗早已空空如也,正好整以暇地润着茶。
“阁主勿怪,本殿久等你也不来,饿得紧,就自己先吃了。”
曲意强装出一副像要吃人般的笑脸,“我哪敢怪殿下呢,倒是我来得这般晚,该向殿下请罪才是。”
曲意走到桌边,高举起茶杯一饮而尽,末了,还倒扣着晃了晃杯子,“可惜只是茶水,若有酒,当与殿下豪饮一场,也让殿下看看我们江湖儿女的豪气。”
曲意这番动作行云流水,颇有几分男人们喝酒的快意,商景辞怔了怔问,“阁主常饮酒吗?”
曲意说,“常喝也不常喝,多数时候只是喝上几盅罢了,只偶尔才爽快喝一回,不过我酒量极好,千杯不倒,是以从未试过何为大醉一场。”
曲意从前在家大都是独自用膳,难免有些寂寥,所以取膳时,偶尔会偷偷捎上一两壶酒,起初是好奇,后来却是有些爱上了这滋味,偷腥的猫儿般,自取自饮自酌,竟从未醉过。
商景辞越听越来了兴致,却是无奈道,“酒是有,可惜本殿午后还有事,改日定邀阁主喝上一场。”
曲意缓缓挪步到他身侧,提起他的杯子,复又将茶水填满,当着他的面将手心的药粉撒了进去,嗔道,“你也别唬我,谁知道改日是哪日,我已敬了你一杯,你难道不该回一杯?虽没有酒,可我加的这东西,保管比酒更烈更刺激,权看殿下给不给我这个面子,又有没有这个胆子喝了。”
“有趣,原来是在这等着我呢。”商景辞接过茶杯,笑问,“我喝了这酒,今后阁主就日日陪我用膳了?”
曲意恨得咬牙切齿,阴恻恻笑说,“自然。”
商景辞不再犹豫,扬首将毒茶饮尽。
曲意微微一笑,长舒一口恶气,坐了下来,挑拣着剩菜,吃得香香的。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商景辞忽然身子一歪,从凳上栽下,砰然落地,他将身子蜷成一团,不住地抖着,也不能言语了,只大口大口喘着气,瞧着形容十分可怖,又过几息,也不抖了、也不喘了、也不动了,像是死了一般。
曲意自始至终没瞧上他一眼,待吃饱了饭,喝足了肉汤,才幽幽说,“那不过是些痒痒粉,你装什么羊癫疯呢?不愿意起来,就一直趴着吧,本阁主就先走了,晚些时候我会早早来这里候着殿下的,只希望殿下还能来陪我用晚膳。”
曲意起身,悠闲快意地朝外行去,脚下步子虽迈得果断,却竖着耳朵听着身后的响动,怎料人都将步出门外,身后仍是半分声音也无。
她心中奇怪,略停了停,转念却又并不担心,赌气大步迈了出去。
变故陡生,在她身后,一只手猝然伸出,死命拽着她的下摆一扯。
霎时间,曲意只觉天旋地转,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背部撞上地面,闷痛不已,目之所及是暗红朱漆雕着夔龙纹的屋顶,精神抖擞且肃穆庄重。
下一瞬,商景辞攀着她的肩头覆了上来,遮住了曲意的视线,他微红着眼看向曲意,眸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与气愤,粗重的呼吸喷洒在二人之间。
曲意被他这幅神情吓到了,一时怔住,没有动作。
商景辞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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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深,燃着火般,他伸手狠捏着曲意下颌,逼其张口,随即俯身重重压上曲意的唇,将口中含着的毒茶渡了过去,末了又以舌尖相抵,逼她吞咽。
曲意心中警铃大作,拼命挣扎着想要推开他,怎奈到底不成,仍是被迫吞下了毒。
此报已还,商景辞并不留恋,即刻起身,只留下躺在地上,被呛得干咳不已的曲意。
曲意伸着手指,指着商景辞,“你,你....”,结结巴巴说了许久,却又说不出什么,气得浑身发颤。
自己下的毒,又这般回到了自己这里,真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曲意都不知是该恨自己多些,还是恨他多些。
商景辞如变脸一般,方才的不悦尽数散尽,回身拉起曲意,展以微微一笑,“本殿只是觉得,阁主递的茶十分香甜,故而不愿独享,特意分一半给阁主也尝尝。”
曲意抿着唇,眼眶泛红,“找什么借口,你能有那番好心?”
药效迅速爬了上来,她身上开始麻痒难耐,控制不住地抓抓脸,挠挠手,狠重都无知无觉,只留下一道道刺目红痕。
商景辞起初冷眼瞧着,渐渐地,冰寒融化,神情也软了下来,他用力掰过曲意一双手,不让她再抓,酸酸问,“我没有好心,你敢当着面给我下药?你怨我没好心,可你又上心了?我就该似你一般,扔下你便走,头都不回,你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好心!”
曲意心里不服,却实在难受得厉害,好似有虱虫遍布周身血脉,一个个舒展了爪子爬来爬去,痒得浑身发虚,无法分神再与他争吵。
她狠狠甩开商景辞抓着自己的手,慌不择路地往外跑,一心只想着快些回去,寻凌素、要解药。
商景辞眼见她步子踉踉跄跄,几度摔倒,终是大步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施着轻功,往她院中去了。
商景辞行动极快,并未花太多时间,可曲意却觉得仿佛过了几生几世一般漫长,痒得外物感知一律皆无,只是难耐地扭动着身子,寻找着能够解痒的位置。
商景辞亦饮下了半口茶,只是他健壮些,又有些武力傍身,故而暂时压下了药效,偏曲意这样蹭来蹭去,惹得抱着她的人也痒了起来。
二人赶回曲意院中时,商景辞已是满头大汗,面色潮红,他一手搂着曲意的腰,一手缚着她的双手,曲意仍在不断挣扎,口中一时呻吟着“痒、疼”,一时又喊着“放开”。
时过立秋,院内梧桐花早谢,连梧桐叶也稀稀拉拉落了一地。
昨儿院中人多嘈杂,商景辞还未觉察,如今再看,此院地处偏僻、荒落萧索,尤其是那立于院隅极显眼的粗壮梧桐,更添凄凉,且隐隐压制着太和之气。
屋内的凌素听见了外面的响动,轻推开窗子朝外望了望,正见着曲意在商景辞的禁锢之中不住挣扎,故而大喊,“放开她!”
转瞬,凌素奔至二人身前,正欲发作,商景辞忙道,“贵阁主自食恶果,本殿现来将她送回。”
19. 酬金
凌素闻言,只瞧了曲意一眼,便知她正是中了自己给她的痒痒粉,于是让了路,让商景辞将曲意先抱到屋内床上,自己则急忙去取包裹中的解药。
曲意躺到床上,如同回到水里的鱼儿一般,扑腾得更加厉害,商景辞已使出七八分的力气制着她,却仍被她挣脱。
曲意痒得目光涣散,见什么抓什么,商景辞一心拦着她,不防被狠抓了一道子,且是在右侧脸颊上。
凌素取了药回来,二人一人压着曲意,一人喂药灌水。
解药入腹,曲意才渐渐消停下来,不过半刻钟,眸中神色也清明许多,她转眼看向两人,自觉方才自作自受,实实在在闹了个大笑话,心中羞恼不已,躲藏般抓起被子蒙住了头。
商景辞见状,强忍着没有笑出声,只说,“既然阁主无事,本殿便走了。”
商景辞见她没有答话,也不再留,转身朝外走去,可还未踏出房门,曲意忽然回过神来,急忙掀开被子唤道,“等等。”
商景辞回眸,“怎么了?”
曲意低垂着头,扭捏说,“你的毒...不用解么?我见你也喝了些那茶的。”
曲意若不提,商景辞几乎忘了,毕竟他喝的不多,这点药劲抗一抗也就过去了,可经她一提,那股子痒劲竟又涌上了一些,因而也不推辞,从凌素手中拿过解药,自己倒了一粒吞下。
凌素不经意扫过他的右颊,惊道,“你的脸?”
曲意顺着声音看去,正见到商景辞的手背擦过脸颊上的血渍,红红的晕开一大片,倒有些吓人。
“凌素,你快去拿伤药来,这可是在脸上,千万别落了疤。”曲意急急跳下床,拉着商景辞左右察看伤口,念叨着,“罪过罪过,我怎在这般的脸上划了这样深的一道。”
凌素寻出伤药递给了曲意,曲意却又担心她不肯将好的拿出来给商景辞使,故而问,“这可是最好的伤药?”
凌素撇了撇嘴,“自然。”
如此,曲意才放心接过药,用清水沾湿帕子,亲自去擦拭商景辞脸上的血迹。
凌素低叹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午后阳光正好,曲意方才折腾出的薄汗还黏在身上,发髻也散乱了,几缕发丝搅在一起,顺着耳边乱垂下来,游进有些敞开的衣领中,黑白之差,越发显得她肤白胜雪。
曲意满心在手下的伤口上,眸中情真意切,手上轻重得宜,可见心意。
商景辞不由无奈叹气,“方才倒是我说错了,阁主不是不上心,只是这心全用在我这张脸上罢了。”
曲意面色不改,手下动作不停,随口胡诌道,“书上写‘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可玉质再佳,若落了疤,那也是有瑕疵了,是要落在草莽集市之间,供那些俗人挑拣的,我为你急,你却混不在意,倒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商景辞轻笑,“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道理?”
“话本子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况且并无错啊,爱美之心人人皆有,你那未过门的太子妃想来也不外如是,小心她见你模样丑陋,不要你了。”
曲意话落,略顿了顿,原想瞧他心急的样子,怎料他仍是神色淡淡,不知想些什么去了,故而反觉自己好没意思。
曲意擦净了他脸上的血迹,又揭开伤药瓶塞,小心地嗅了嗅,这药并不难闻,倒透着一股沁人的花香,她回忆前几日所学,便知这果真是阁中极好的伤药。
她撇了撇嘴说,“殿下好福气,这药名唤‘生骨香’,从不给外人用,我倒没想到凌素舍得将这个拿出来,有了它,殿下定然不会留疤了。”
曲意捻了些伤药,用手指一点点涂抹着,半晌,商景辞才悠悠开口,“我可是为你才受的伤,流了这些血,就算按你的话,我也是块万金难求的‘血玉’,更加珍贵了才是,你却要弃我?至于你后说的那些,更是无依据,她并不看重这些,我看你这是醋了,早憋在心里,如今借题乱说呢。”
“哎呦,疼疼疼!”
曲意狠狠揉了几下,疼得商景辞连声讨饶。
曲意撒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太子殿下,你这里是不是不太好,我这是吓唬你、气你呢,你却说了什么,醋了?还憋在心里?啧啧啧,你可真是病得不轻啊。”
曲意将药扔到商景辞怀中,自己一咕噜又爬回了床上,紧紧盖好被子,懒洋洋抻了个懒腰,糯糯道,“我困了,殿下还是自己上药吧,药瓶用完也不用还了,你留着吧,权当是殿下今日仗义相助的报酬。”
商景辞见她这般,只以为是她被戳破心事,一时羞了,故而也不恼,反倒粲然一笑,“如此,便谢过阁主了。”
待他走远,曲意才转过身怔怔盯着房门,心中浮现起中毒时的情形,不由红了脸,又想起自身立场,顿感心乱如麻,诸多先前未在意之事,如今看来竟是大为不妥。
商景辞行在院中,硕大的梧桐叶打在肩上,抬眼看去,虽刚过立秋,却已是萧条了,再看地上花草,蔫的蔫,败的败,不成个样子,故而提脚重返曲意门前,好巧不巧,正与她的视线撞个正着。
所思复所见,讶然过后,曲意红着脸移开视线,怯怯问,“你怎么回来了?”
商景辞亦是恍了恍神,柔声说,“我行至院中,觉着这里实在荒凉了些,特意回来告诉你,若是看不惯,只管让余巧从外面买些你喜欢的花草栽种侍弄。”
曲意揪着被角,低声说,“我知道了。”
屋内再度陷入沉默,待到曲意抬眼去看时,院中早已没人了,这一去一来后,曲意更加心乱,趴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着。
直至日色西沉,她暗自下定决心,纵有千般万般,若有悖曲情之意,便都是浮尘,无法作数。今后谨记拉开二人距离,免得叫人会错了意,左不过各司其职,以完此托罢了。
再说王伯掌灯,暗室内,曲情就着烛光读着凌素的信,越读越是连连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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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想法倒与曲意不谋而合,太子太过仁善,能容常人所不能容,可这余巧、荼白二人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咚咚咚!”
黑暗幽闭的暗室响起敲门声,王伯过去将门打开一角,一个青俊男子走了进来。
曲情拄着手肘,斜倚着问,“何事?”
男子跪地行礼,双手呈着一张字条,“禀告阁主,方才在大堂里,有人将它塞到了我的手中。若是旁的,本不该打扰阁主,只是上面的话有些古怪。”
曲情接过字条展开,上面仅有寥寥数字:尊请姑娘,刺杀南安王世子,酬金万两,定金五千。
此人所求竟与曲情所愿一致,哪里有这样巧的事,好生奇怪。
曲情眸光发冷,“仔细说,是何人给你的?”
男子说,“那人一身家仆打扮,点了许多简单菜式,说是要带回去给主子的。我为他倒茶水时,他将这字条偷塞给了我,我看过字条,思量这事不寻常,便吩咐厨子慢着些做菜,如今菜未上齐,人自然也未走,仍在大堂等着呢。”
曲情微微颔首,“你反应很快,做得很好,叫什么名字,我好似不曾见过你。”
男子一时沉默,倒是一旁的王伯接道,“阁主忘了?他是我的义子王思,年幼时,你们也曾在一处玩闹的。”
曲情冷笑,“是他呀,多年未见,是认不出了。”
王伯却像是陷入了回忆,仍旧自说自话道,“当初萧斯尚在时,凑巧救下了这个孩子,取名为‘思’,思念的思。后来,萧斯念我一生孤苦无子,便将他给了我,叫我好好将他养大,一晃,他都已十八了。”
曲情语气平缓无波,偏叫人听得遍体生寒,“王伯,没完没了地说这些经年旧事有什么意思?若您真的念着与师父的主仆情,为何却不好话好说,给我指明方向,死的活的,也叫我去把师父接回来。”
王伯垂头沉默。
王思说,“阁主,不是义父不愿说,而是...”
王伯匆匆打断,“住口!”
“义父...”
曲情眸光在二人间转过一圈,低叹,“罢了,你二人也不必在我面前吵嚷了。王思,你起来吧,既然客人来了,又拿着这样的东西,必然是你们行事时漏了踪迹,此人没躲在背后阴上我们一局,已算是诚意了,将人领进来,我见上一见。”
王思起身应道,“是。”
不多时,王思将那家仆领了进来,曲情则早已戴上了帷帽,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
家仆毕恭毕敬地朝她行了礼。
曲情问,“你家主人是谁?”
家仆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我家主子说,待到事成后,他会亲自来感谢姑娘,若事不成,便不来了,不过也不能白叫姑娘做事,因而,让我先带来了五千两银子送予姑娘,权做定金。”
曲情又问,“你们如何知道我在这里,又为何觉得我会相助?”
20. 避嫌
家仆说,“主子行事素来无章法,他说是曾见过姑娘飞檐走壁,十分敬佩,想来姑娘是位世外高人,故而来求姑娘救他于水火。我家主子还说,若姑娘不知商桀施为人,叫我细细道予姑娘听,彼时姑娘定然不齿他的作为,愿意出手相救。”
真真全是云山雾罩的玄话,曲情声音冷了下来,“你主子可知我是谁?”
“知道,是位世外高人。”
“他在哪里见过我?”
“就在这春江楼旁,那日主子见了姑娘在天上飞,回来便嚷嚷着说见到了仙女。”
“既是仙人,又怎会被你手中的金银俗物打动?”曲情扬手一挥,那家仆手腕隔空捱了一击,攥着的银票顿时散落一地。
“诶呦,使不得啊!”家仆扑倒在地,心疼地捡着钱,“这可是我家主子四处借来的所有钱了,是他保命用的啊!”
家仆细细将钱理好,撅起嘴小心地吹去票子上沾着的灰尘,曲情瞧着,他几乎快要亲上去了。
“将这些钱送来,本是主子的诚意,我们原也想着,若姑娘不要最好,若真要了去,只要能杀了商桀施,也只好舍得罢了。”
此人的话,曲情是半个字都不信,她冷声道,“送客。”
王伯会意,走上前拍了拍家仆的肩头,慈笑说,“你先回去吧,我们姑娘会认真考虑的,将钱也先拿回去,待办成了事,再提报酬也不晚。”
家仆连连点头称好,边往外走边说,“太好了!过几日,我就将南安王府的密道图交给姑娘,大约是重阳前后,世子要办场流水宴,届时趁乱动手最好不过。”
“等等”,曲情唤住他,“什么密道图?”
“南安王府的密道啊,王府守卫森严,连只苍蝇都难飞进去,若没有密道图,姑娘如何安排人手,岂不是叫姑娘去白白送死吗?”
曲情犹豫了。
虽明知对方目的不单纯,可这密道图的确是她现今最为需要的,左右无论南安王府如何凶险,商桀施她是必杀的,况且她也不惧什么,如今这世上,恐怕真没几个人能够伤她。
曲情说,“好,我答应了,钱留下,你可以走了,记得尽快将密道图送来。”
王伯急呼,“阁主三思啊!”
“不必多言。”曲情主意已定。
家仆办妥了差事,扔下钱,乐呵呵地走了。
待人走后,王伯忍不住劝说,“阁主!情儿!你明知来者不善,为何要应?”
乍听得这亲昵的称呼,仿佛回到了年少时,曲情的气势也跟着弱了几分,“我需要这密道图。”
“可那图若是假的呢?”
“我会先叫人去探。”
王伯重叹一声,“探了又有何用,若我们的人最终都被关在了里面该如何是好?情儿,你要杀商桀施,不一定非要在王府内,他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出来。”
“不一样,作为姐姐,是我没能护好意儿,如今,我不仅要为意儿报仇,更要他们体会我的锥心之痛,我要南安王夫妇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受尽凌辱而死,我要他们比我还要心痛,回想之时历历在目,比我更加悔恨自己的无法作为!”
王伯心知是劝不住了,只得妥协道,“情儿,给我时间,我来帮你准备一切,事情万全之前,不要冲动行事。”
曲情怎不知他的担忧,垂眸应道,“好。”
王伯同王思一并走出了密室,王伯的脚步很慢,忽地弓下腰,呕出一口血来。
“义父!”王思忙馋住他,满眼焦虑,“您也宽心些吧,若能少操劳些,这病何至于此啊!”
“无妨,不用管我,你去前面忙吧。”王伯擦去唇边血迹,强撑着直起腰,抬步朝前走。
王思心中有怨,忍不住追上去问,“义父,老阁主当年究竟去了哪里,您为何不告诉阁主,若早说了,您与她何必生分到如此?阁主是您看着长大的,年少时,她与您的亲近甚至不输老阁主,若不是您一意孤行,瞒下老阁主的去向,王言哪里能爬到如今的位置,阁主身边最得力的人,明明应该是义父您啊!”
“啪!”
王伯一个巴掌甩了上去,“这话也是你该说的,当年三大长老反叛,是王言及时护住了阁主,他是有功之人,你怎如此不明事理,我是白教你了!”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盼着义父能早日与阁主冰释前嫌,解开彼此的心结,阁主已寻了多少年了,她不过是想要一个结果而已,义父为何始终不说?”
冷风吹起零落白丝,王伯眼眸泛红,心底显然也是挣扎,最后只轻声说,“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自那事之后,曲意虽日日前来与商景辞一同进膳,却是沉默了许多,冷着脸来,冷着脸走,问话就答,不问就埋头吃饭,饭毕便直勾勾盯着窗外。
商景辞无数次顺着她的目光朝外看去,却不见任何人、事、物,再瞧回眼神呆滞的曲意,只唯恐她是入了邪。
终有一日,商景辞瞧着她,心里实在发毛,扔下筷子问,“你看什么呢?”
曲意全然不分给他眼神,神叨叨说,“别说话,我在感受天地灵气呢。”
“什么?”商景辞愣住,片刻又笑出声来,“你这又是看了什么杂书了?”
“你不懂,我们阁中有一套心法,能看得见虚空风中灵气漂浮,出神于世,融身其中,自有我大好处的。”
商景辞被她这一套套的说辞堵得说不出话来,只长叹一声,复又低下头闷闷吃着自己的白饭了。
再过几日,曲意又想了新招,商景辞要早朝时,便托凌素去报自己醒不来,赶不上早膳,叫他自己吃了去上朝。又过几日,更加过分,人也不来、报也不报,商景辞恐她见了剩菜又要不乐意,只能干等着,最终人没来,自己也只得饿着肚子去上朝。
倒是余巧见了一桌子没人吃的膳食,忍不住叹气,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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吩咐厨房做些糕点给商景辞带着在马车上吃,一面去寻了凌素问怎么回事。
凌素只说,曲意没了内力,如同抽了一半精气神去,整日没精打采的,早膳时辰又太早,实在是起身困难。
“你们家姑娘起不来,早与我说了便是,我自会去调停,你可知道,那位等了不知几天了,姑娘不去,他也不吃,我夹在中间,爷要是饿得瘦了病了,给宫里那位娘娘知道了,不还是我的错处,姐姐,你也顾念着些巧儿吧。”
原来这些日子,凌素无事时总与余巧凑在一处闲聊,起初二人皆是试探多些,可聊着聊着,又发现无论是医毒学问,武功招式乃至佐上治下竟都十分聊得来,一来二去隔阂少了些,倒也以姐妹相称了。
凌素一早便知曲意这些天的行事都是故意为之,现今听了余巧的话,心中却纠结,曲意虽话里话外对太子皆是无情,可若知道了这些也不知会不会后悔。
凌素思虑再三,何必说了惹她心乱,不如不说,总好过她来日去后悔今日的后悔,所以最后竟一字也没对曲意提起。
倒是余巧亲自点了大批的补药往曲意院里送,曲意疑心,凌素只说是她告诉余巧,因姑娘没精神,这才误了早膳,这有因有果的话,曲意没听出什么问题,也就没有再问。
又过两日,曲意按部就班地进行下一步计划,竟连午膳晚膳也不好好吃了,起初是晚去一刻半刻,后来渐渐地是两刻三刻,商景辞每每等着,也不生气,再后来曲意更加过分,竟要晚上一个时辰。
这般连续三日,曲意总算是见不着商景辞了,起初看着诺大的饭厅中独她一人,是觉着有些冷清,可吃上暖和的饭菜,曲意转瞬就将这些全都忘在了脑后,反觉自在得很。
第四日晚间,曲意仍旧晃晃悠悠地到了饭厅,却意外见到失踪了几日的商景辞正捧着本书,坐在饭桌前候着她,见她来了,只望了她一眼,便放下书,拾起了碗筷。
曲意怔怔盯着他看了几息,心中疑惑怎么这个时辰他还没走,可到底在人家的府里,她又没道理质问,于是闷闷坐了下来。
商景辞轻声开口,“抱歉,前日早上进宫时,母后留我在宫里过中秋,昨儿宫宴后本想回府的,可母后舍不得,这才又住了一日。”
昨儿原是八月十五,曲意在家时从来不过中秋,只因虽是良辰佳日,可这个时候,曲情大多刚离家不久,是以曲府从未团圆过。
而到了这太子府里,连主子都不在家,余巧自然也就没有置办什么,只是提了几块月饼送到了曲意院中。
听了他的话,曲意长叹一声,满眼失望,原来前两日他并不在府里,那自己的计划不还是失败了么?
商景辞又说,“早先,余巧同我说你精神不大好,我叫她给你送了药去,又想着有凌素在,自会帮你调养,便没有再派大夫过去,怎么几日不见,还是这般没精神,唉声叹气的样子,可要我进宫寻个太医来瞧瞧?”
21. 纸鸢
曲意赶忙推拒,“不用不用!”
她又没有病,哪敢看太医。
商景辞见她这般抗拒,又斟酌着道,“若是那敛息丹损伤太大,不若停了吧,只要我守着你些,吃或不吃也是一样的。”
曲意心中发慌,费力寻着借口说,“与殿下合作,我自要拿出些诚意来,正是服了这药,才能叫殿下牵挂着,如今我人在太子府里,也算是殿下的人,殿下合该好生关照,难不成反倒嫌弃我体弱事多?”
“我怎会如此想,不过是觉着没有必要。”
曲意轻哼一声,没有答话。
商景辞也不再劝,朝外喊道,“来人,将暖盘撤下去。”
不多时,侍女们鱼贯而入,将碗碟底下的小盆一个个撤了下去。
曲意之前从未见过这个,是以问道,“这是什么?”
商景辞温柔一笑,“不过是装了热水的盆子罢了,近日天凉了许多,寒食不能入口,你来得晚,又没有个固定的时辰,只好用这个东西温着。前几日我不在,便特意叫人在院门口盯着,远远见你来时,先行几步撤下它,所以你大概没瞧见。”
曲意心中自是动容,嘴上却别扭说,“倒难为你想着我。”
商景辞没言语,只是夹了一块酥肉递到了曲意碗中。
曲意眼睫低垂,心里有些说不清的难过,微红着眼闷闷吃了几口,终是忍不住说,“你何必等我到这么晚,自己早些吃了不好么?”
商景辞听出她的声音发涩,抬眸瞧向她,见她双手扒着碗,碗里连菜都没有,只是闷头干吞着白饭。他又夹了些菜过去,边说,“我早吃晚吃无甚干系,只是怕阁主见着一桌子残羹冷炙,又气得给我下毒,我反倒得不偿失了。”
“果真是个记仇又小心眼的人。”曲意瞥了他一眼,旋即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方才的愁绪也淡了许多。
商景辞见她笑了,总算放下心来,他如何会不知曲意这些日子刻意的疏离?便连理由亦猜中了一半,他以为曲意是动了心,二人身份又难以正果,所以羞惧。
只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更不可能遂曲意的意,毕竟这般有能耐的女子,可遇而不可求。是以,他并未说破,只装作不知,非但不曾焦急、不悦,反是极尽温柔体贴,只耐心等着今日的机会罢了。
殊不知,对曲意而言,从一开始她就是在扮演旁人。
商景辞见她心软了些,又状似无意,实则刻意说,“只有一点,为了等你,我已快半个月没吃早膳便去上朝了,你若下次不来,定要提前知会于我,不然下次若在殿前饿晕了,可就要闹大笑话了。”
余巧那日说予凌素的话,本就是商景辞的授意,只是没见成效,所以他才不死心地又提了一遍。
曲意娥眉微蹙,“你这人,怎么傻到饿着自己,瞧着时间不早了我还没来,你先吃了就是。”
末了,曲意顿了顿,心里有些狐疑,眯起眼睛盯着他说,“我怎么觉着你在唬我?”
商景辞被盯得很是心虚,掩饰地笑了笑,“我可没有,算了,用膳吧。”
曲意上下扫了他几眼,便又拾起了筷子。
待到饭毕离去前,曲意说,“明日起,我会尽量准时来的,若是没来,你也不必等我。”
商景辞见她要走,忙拉住了她的衣袖,“等等。”
他将一个极精致的盒子,递到了曲意手中,“这是宫中的月饼,我特意给你讨的,你带回去尝尝。”
曲意接过,随口问,“是什么馅的?”
这话却将商景辞问住了,这月饼原是他叫小太监随意提的,他哪里知道什么馅,只能胡乱说,“应当是豆沙的吧...”
曲意见他笑得勉强,也不拆穿,只幽幽叹道,“豆沙的甜些,五仁的才香。”
商景辞果然顺着说,“许是也有,你回去尝尝就知道了。”
曲意回了院中,掰开几个月饼看了看,却皆是玫瑰、槐花这些蜜馅的。
“骗子!”曲意将掰得稀碎的月饼扔回了盒中,又唤来凌素,叫她丢出去喂狗。
自这日之后,曲意也不再回避什么,日日都准时去陪膳,只是较之早先正经许多,不再随意取笑玩乐了。
凌素疑问,曲意只说,“省得他再费心思,施手段而已。”
一日上午,微风正好,曲意难得起了玩乐的心思。
余巧听说,大大方方地开了仓库,供曲意挑选,她见着个抱着胡萝卜的垂耳白兔风筝,很是喜欢。
正巧,余巧前日读的医书略有不明之处,想央凌素去讨论一番,曲意始终不大瞧得上余巧,点头放了人,便自行回了院子。
可她才顽了一会儿,那风筝就挂在梧桐树叉间,取不下来了,曲意站在梧桐树下望着那孤零零的白兔,不觉间竟起了风,刮得梧桐叶簌簌飒飒地响着、晃着,大块叶子掉了下来,砸在她身上倒是很重一般。
又是一阵风,一片落叶砸得极准,生生将白兔手中的萝卜打了下来,半块染得橘红的生宣纸飘落在曲意掌心,“若没了你,它以后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曲意抬头再看,只见白兔两条腿搭在两根树杈上,无数落叶擦着它的身子坠落,说不准什么时候它就要被“分尸”了。
曲意忽地想起,曾见过侧房里有个梯子,她将梯子搬了出来,比了比高度,正好够用,梧桐树干又很宽,于是自己将梯子搭好,爬上去解救那兔子了。
曲意绑好裙摆,盘起头发,一步步爬得极小心,不过一会就顺利拿到了兔子,小心地回身往下爬。
偏是这时,一个半大的男孩子,莽莽撞撞进了院子,怒视着曲意,气呼呼骂道,“就是你吧!一定是你挠了我皇兄的脸!你给我等着!”
话落,也不给人回话的功夫,那男孩飞身上了树,攥紧拳头,直直击向曲意,曲意忙闪躲着,“你是谁,为什么打我?”
“你竟不识得我?本殿乃是当朝六皇子商景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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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毒妇,挠得我皇兄脸都花了,若非皇兄阻拦,我早就想来打你了,今日皇兄被朝中之事绊住,可算让我寻到机会了!”
曲意细瞧了男孩几眼,果然他眉眼间与商景辞有几分相似,只是个子还没长起来,只与自己一般高而已,但显而易见,长大了定也是个美男子。
曲意见商景恒来真的,忙摇着脑袋,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你误会了,我没挠他,那人不是我,你听我解释!”
“不是你?”商景恒停下了攻势,“那是谁?”
曲意一只脚已经凌空,全靠双手死死抱着树干才没有掉下去,她强压下恐惧说,“还能有谁?你也瞧见了,我又不会武功,打得过太子殿下吗?再说,我与太子才认识几日,若真的挠了他,恐怕命都没了,还能有功夫在这爬树?”
似是觉着她的话有些道理,商景恒抱着双臂,退了一步,稳稳立于树干之上,居高临下地问,“那你说是谁?”
曲意见话有效,忙顺水推舟说,“还能有谁,自然是这院子里呆得最久,武功最高的女子了。”
商景恒认真想了须臾,猛地瞪大了眼睛,“你是说巧姐姐!”
曲意笑得眉眼都弯了,连连点头说,“对对对,除了她还能有谁?”
此言一出,商景恒简直气得连眼睛都冒火了,怒吼,“你放屁!伤人也罢了,竟还空口污人清白!本殿今日必要打得你满地找牙,再将你这等蛇蝎之人赶出太子府去!”
曲意早已无处可躲,商景恒只打了两拳,她脚下一歪,控制不住地坠了下去,手中的白兔顺着风跑了出去,竟自己张开又悠悠飞了起来。
曲意仰望着它,自嘲一笑,本是来救它,却忘了掂量自己的能耐,祸到临头,它却又跑了,可见十分的没良心,不如不救了。
兔子向上飘着,却不幸地又被商景恒抓在了手中,他眸光有一瞬闪烁,再看向曲意时,却是更加怨毒。
“姑娘!”
凌素正与余巧说笑着往院子里走,恰见着这一幕,魂魄险些都吓没了,但曲意落得太快,根本来不及去接,凌素只好拼命冲过去,给她做了人肉垫子。
如此一来,曲意倒是没摔得怎样,却可怜凌素毫无防备地被狠狠砸了一下,内外皆伤,唇边溢出了血丝。
曲意看着害怕又心疼,又自悔不该爬什么树,不过是一张画片,便是画得再像,又怎能及得上活生生的人。她红了眼睛,拿出手帕擦着凌素嘴角的血,“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没事吧。”
凌素抓着她的手,轻声安慰,“我没事,倒是姑娘也没事才好。”
商景恒亦从树上跳了下来,余巧虽瞧见二人动手,却不知发生了何事,于是走到他身边问,“六殿下,你来了怎不去寻我,反倒与曲意姑娘打起来了?”
商景恒指着一旁的曲意,愤愤道,“巧姐姐你说,皇兄脸上的伤是不是她挠的?这个毒妇敢做不敢当,还敢污蔑你!今日我定要她付出代价!”
22. 猫抓
余巧听了,反应也快,拍手笑道,“哎呦,我当是什么呢,竟把爷给气成这样,原来是为这事啊,曲意姑娘说得没错,那挠痕的罪魁祸首啊,真真是我...养的那只白猫。谁知道它那天是怎么了,咱们爷肯赏脸抱它,它却给脸不要脸,事后,我已经卸了它的爪子,打了它几十大板了,如今它还在屋子里闭门思过呢。”
商景恒却仍有不信,“既是这样,为什么我问皇兄,皇兄不说?”
余巧又笑,“我们的太子爷从来是说一不二,谁不敬他怕他?若他真四处说被个畜生挠了,面子可往哪儿搁呢?反倒不如说是女孩儿挠的,一段风流韵事罢了,且也不算说谎,你难道没听过,哄女孩就跟哄猫儿似的,他已是跟你说了实话了,是殿下关心则乱,没理解到他的深意。”
这些话倒很像是那一回事了,余巧笑得又真切,由不得商景恒不信,他默了默,又举起手中那半截白兔风筝问,“这明明是我前年送给言...怎么会在她手里?”
余巧被他问得发懵,“这个是我给她的,我竟不知,此物有何说法?”
商景恒又问,“你不知道它的来历么?”
余巧讪讪一笑,“这个我还真不知,不过是个玩意儿,采买时也不经我手,若不是买的,那想来是谁送的?又或者有人落在这里,小丫头们随意收了起来,若殿下在意,我着人去问问?”
商景恒却将那破了的风筝递还给余巧,黯然道,“不必了,不过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罢了。”
说完话,他又扭头冷冷看了曲意一眼,很是不屑地轻哼一声,大步离开了院子,余巧十分抱歉地冲曲意二人行了礼,赶紧追了出去。
曲意扶着凌素回了屋子,凌素先前受罚的伤刚好就又添新伤,胸口难受得支撑不起来,渐渐睡去了。
曲意见她连熟睡时都眉心紧蹙,便知她伤得不轻,心里更加憋闷难受,于是出了屋子,靠坐在梧桐树下,暗暗自责神伤。
将近午时,日头渐渐起来了,虽已过中秋,阳光却仍有着余热,好在那梧桐树尚有些零星不全的叶子在,遮下了一些,只有散散的几束光线透了出来,洒在曲意肩头。
风仍在刮着,并不强劲,只是残叶受不住,“啪嗒啪嗒”打着旋地往下掉,曲意随意伸手接住了一块叶子,见它只有边缘微微泛了黄,离着“枯败”还差得极远,再看满地之间,皆是如此,大都并未黄透,因而喃喃道,“非是风骤,是你势薄,所以寿数不保。”
正当曲意盯着那枚梧桐叶想得出神时,门口却响起男子担忧的声音,“你怎么在这坐着?”
曲意心中一惊,手中的叶子失了托力,立即滑落下去,归于尘土。
商景辞自御书房出来,又听见门口小太监说,六皇子问了他在哪里之后急匆匆地走了,他便觉不好,回府果真听见余巧说这里出了事,急忙忙赶了过来,连前院等着他的商景恒都还未去见。
他行至曲意跟前,用力将曲意拉了起来,上上下下看了几圈问,“你没事吧?”
曲意淡笑说,“我能有什么事,殿下不必担心。”
见她果真好好的,商景辞才松了一口气,“是六弟莽撞,我替他向你道歉。”
“这倒不必,只是凌素为了救我受了些伤,这两日我就在院子里照看她,不出去了。”
“也好,我叫余巧这两日也多过来转转,你若有事只管寻她。”
“这倒是,我正有事要找她,待会殿下就把她派过来吧。”
曲意从始至终并未表露不悦,脸上只是挂着浅笑,笑意却并不真切。
商景辞看得出来,却也无法,只好先应下她的话,转身又去了前院,毕竟那里还有一个罪魁祸首正等着他呢。
曲意将他目送走,转身回了屋子,自带来的包裹中拿出了几本书,并着各式各样、道不出名的工具,又从中取出一卷有着标记的粗线,握在手里,在院中来回游走,忖度着。
商景辞回至前面正厅,见厅中摆了数个鸟笼,商景恒提着个棍,正乐呵呵地逗弄鸟呢。
商景辞气冲冲走了进去,“啪”的一声,重重拍了下桌子,吓得商景恒手里的棍都掉了。
商景恒抚了抚胸口,怪道,“皇兄!你干嘛啊,吓我一跳,你听,笼子里的鸟儿都不叫了!”
“你做了什么,还要我说么?”
商景恒这时脾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说,“我怎么了,我一心为你,谁叫你不说清楚,我哪知道是猫挠的,再说了,我是皇子!我就厌烦那女人,就想打她,又能怎样?”
商景辞又狠狠拍了拍桌子,“胡闹!你多大的人了,君子动口不动手,欺负女人算什么能耐,你要替我出气,怎不先问问,我要不要你多事!”
商景恒双颊鼓得跟个青蛙似的,也“啪啪啪”连拍了几下桌子,喊道,“拍拍拍,你拍什么拍,我不也没真打伤她吗?就算她掉下去了,不还有个肉垫子在么?她又没受什么伤,还是其实你更心疼的,是下边垫着的那个?”
“满口胡言,不知廉耻!”
“你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商景辞听了这些话,再想想方才见着曲意时,她那郁郁寡欢的样子,闭着眼睛也知道,只怕这商景恒除了动手,定也说了不少难听的话给她气受。
这还得了,刚闹了半个多月,他才哄好了些,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又来坏他的事,故而拿了一根逗鸟的木条子,就要往商景恒身上打,“身为兄长,我今日必要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你错在哪里!”
商景恒见他动了真格,吓得抱头乱窜,可嘴上心里还是不服,边跑边骂,“呸!就为了那个才来几天的女人,你要打我!你这个见色忘义的...的...哼!”
余巧原先见商景辞气冲冲的样子,就怕两人吵起来,果不其然,吵了几句竟又打了起来,忙在门口大声劝着,“二位爷别打了,叫人看了,成什么样子,别打了!”
可这两个人若是这么容易就听劝,又哪里会打起来,因此只余巧一个人喊得欢实,谁也不理她,余巧眼见着厅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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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半人多高的花瓶倒地碎了,顿时瞪大双眼,双手捂住嘴,呆呆道,“那,那可是御赐的前朝留下来的绕枝莲纹龙耳瓶啊!”
还不等她从这打击中回过神来,又有玉碎声传来,却是木架子上一柄白玉刻御笔禅机的如意碎了。
余巧连连后退几步,仿佛看见了什么极惊恐的事情,“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话落,她转身跑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系铃人要是不来,她也不管了,只有连夜带着荼白逃出去才能活啊。
余巧一路飞奔,人还没到,却先用上十二分内力将声音送了出去,以至于声音浑厚震耳得紧,“姑娘救命啊!”
曲意正将架子搭在屋檐上,又爬上去半尺,比比划划地量着屋檐的尺寸,余巧这一喊,惊得她差点又掉了下来,故而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没人护着再不能爬高了,若有人护着...那就叫护着的人去爬吧,反正她再也不爬了。
曲意委屈巴巴地看着飞奔进来的余巧,不悦斥道,“你这是要干嘛?”
余巧气喘吁吁说,“姑娘救命啊!”
曲意一直与余巧不对盘,所以并没有半分好脸色,仍是恨声道,“救什么命,大白天的,你做什么白日梦呢?你方才要是声音再大点,现在就是我没命了!”
“哎呦,姑娘,前边院里两位爷打起来了,您要是不去劝劝,他俩再打碎几个御赐的宝贝,这太子府就要完了。”
曲意听了,慢慢顺着梯子爬了下来,“怎么打起来了?我能劝住谁?我若是去了,六殿下保不准还要打我呢,岂不是反而三个人打作一团了,我又打不过他们,我不去。”
余巧拉着曲意袖子,赔着笑脸说,“是殿下硬要给姑娘出气,偏六殿下又是个混不吝的性子,这几年早就不听我们爷管教了,谁也不服谁,可不就打起来了么。”
曲意瞥了她一眼,毫不在意道,“那又怎样,他管教他弟弟,我不管。”
余巧见她这般态度,急得直跺脚,倒是屋内的凌素被吵醒了,起身走了出来,余巧如同见着救星一般,冲过去扶着她,“你伤得怎样了?”
凌素脸色有些惨白,却仍笑说,“没事。”
“没事便好,姐姐,你快帮我劝劝姑娘吧,横竖我是请不动她的。”
凌素方才已听得前因后果,转对曲意说,“姑娘去看看吧,这事说到底,我们也是有责任的。”
曲意面有不虞,“你现在也不向着我,反倒向着她了?”
“姑娘哪里的话,方才若不是余巧扯谎,哄走了六皇子,还不知要闹得怎样,如今她又反过来求我们,如何能推辞呢?再者,此事若闹大了,传出去说两位皇子斗殴,损坏御赐之物,又是为了一个女人,皇后若是知晓,又会如何作想?”
曲意心领神会,却烦躁得很,将手里的东西扔给凌素,抬腿便朝外走。
见余巧呆站在原地,凌素道,“愣什么呢,还不跟上?”
余巧这才笑了,行大礼说,“多谢姐姐”,随即小跑着追了出去。
23. 嫂子
待曲意二人赶至前厅,却没见到预料中激烈的打斗场面,彼时商景恒已经战败,跪在地上被小木棍子“啪啪”抽着屁股,嘴里嗷嗷乱叫着,“疼,疼啊!”
曲意堪堪停住脚步,伫在门口,目光发滞。
商景辞见她来了,才停了手,被打得叫苦连天的商景恒总算松了口气,眼泪汪汪地望向曲意和余巧。
曲意渐渐回过神,冲余巧笑道,“我就说我来了也没用,你看,这不是好了。”
余巧勉强回以一笑,忙上前几步去查看商景恒背上的伤,见只是略有红肿,才放下心,拉着他胳膊说,“殿下快起来吧,别跪着了。”
商景恒疼得斜倚着余巧,余光却望向商景辞,怯怯地不敢起身。
曲意见了,既解气又好笑,末了也觉得孩子怪可怜的,于是扯着商景辞衣袖劝道,“让他起来吧,别打了。”
商景辞一肚子气还没撒完,偏开头说,“你别管,如今他也大了,越发不听管教,母后念他年纪小,又没什么重担,只一味宠溺放纵他,若我也不管,以后谁还能管他?”
曲意略思索道,“你要管,也要告诉他错在哪里啊,若只是打他,却要他改什么呢?”
商景辞冷声说,“他已十三岁了,怎会不知错在哪里?”
曲意轻摇螓首,努力挤出一个温柔和善的笑,朝商景恒走近,“你知道你哥哥为什么打你吗?”
商景恒小声嘟囔,“哼,还不是为了你这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坏女人。”
“商景恒!”商景辞气得举起棍子就要再打,曲意连忙拦下,只是心里也叫苦不迭,她明明是身不由己,如何就成不知来路的了?
曲意勉强维持着笑脸,又问,“你我不过初见,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这话却将商景恒问住了,隔了好久也没答话。
“你不服哥哥管教,可是觉着自己一片好心错付?”
心事被说中,商景恒委屈地抬眼看向她,愤愤道,“原是他没讲清,我才帮他出错了气,他不说自己有错,反倒打我,我自然不服。”
曲意又走回商景辞身前,轻拉着他的手臂劝道,“你瞧,六殿下原本也是好意,若是要罚,也该先奖才是,如此功过相抵,便算了罢,帝王之家从来难得真心亲情,别寒了弟弟的心。”
商景辞仍未松口,只是攥着木棍的手微松了一些。
曲意只好又柔声劝了商景恒几句,“倒是六殿下,性情冲动,又有些犟,今日太子殿下训你,想来也是怕你日后在这上边吃亏,着实该改的。”
商景恒尚未开口,商景辞却一把将曲意拉回自己身后,冷然道,“你不必当什么和事佬。”
说罢,商景辞又行至商景恒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唯一的胞弟,沉声警告,“商景恒,我知你一向没心没肺,好在我与母后对你也没什么大的期许,只盼你来日能做个好吃懒做的闲王,不四处惹事便好。我也知,你一向与四弟五弟混得不错,总想着你若能学到五弟一分手段,也不算白混,可惜好的没学,却将四弟那些不入流的行当学了个十成十,你说的没错,你是皇子,即便欺男霸女、枉顾人命亦不能如何,可有一点我要提醒你,我的人,你还不配动。”
此话一出,不止商景恒,便连余巧也是一惊,唯独曲意,好像说的与她无关一般,并没有太多动容。
自古说老虎尾巴摸不得,商景恒听到这里,如何会不知晓自己错在了哪,加上曲意先前说的那些,傻子也知道是好话,此时再看向曲意,倒少了些不尊重。
他低头嗫嚅道,“皇兄从不曾带女人回府,所以我原先以为是你不要脸,硬黏上了皇兄,就想帮皇兄将你撵出去。可是方才我听你说话得宜,性子大度,皇兄又这般将你放在心上,我若再与你作对,倒真是不知好歹了,本殿认下你便是。”
许是孩子心性,商景恒并没从商景辞的话中听出那些更深的意味,只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曲意听了,十分尴尬地笑了笑,又想着这里已没有自己的事儿了,便欲离去,却被商景辞拉住,曲意疑惑地看向他,他却偏过了头,没有说话。
厅内一时沉默,余巧笑着开口,“如今也快到正午了,不若姑娘留下,与两位爷一同进膳吧。”
曲意不情愿道,“凌素还在等我呢。”
余巧笑意更盛,“姑娘把凌姐姐交给我就是,我自会拿着好菜去孝敬她这个功臣的。”
曲意没法子,到底是被扣留下来,三人围坐一桌,倒是商景恒先开了口,“曲意姐姐,方才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说着,他举起了两个茶杯,以茶代酒,先是自饮一杯,又将另一个杯子递予曲意。
曲意盯着杯子,心中十分无奈,这二人果真是亲兄弟,都是想一出是一出,一时好一时坏的,方才还要杀她,现在又这般尊敬,变脸变得比翻书都快。
见曲意饮下了茶水,商景恒“嘿嘿”乐道,“喝了这茶,前事就算过了,以后不能再提了!”
曲意颔首。
“还有,以后你就是我的半个嫂子了,若是皇兄再打我骂我,你可要帮我!”话至一半,他又朝商景辞翻了个白眼,“他刚刚说的那些话,你千万不要信,我可没他说的那样坏。”
曲意轻瞥商景辞一眼,越发觉得这两兄弟相处有趣得很,也没计较他那没头脑的称呼,仍旧点了点头。
商景辞却问,“为何是半个嫂子?”
商景恒乐呵呵答道,“她又不是正牌的太子妃,说半个已是不少了。”
“商景恒!”商景辞再度猛拍了桌子,却没堵回他的后半句,只震得满桌子的菜都晃晃荡荡的。
曲意原吃得好好的,根本没把他二人的话听进去,左右一个也好半个也罢,都是虚话,她是早晚要走的,本也做不得数,反倒是这桌子一震,她送到嘴边的肉差点没喂到鼻子里去。
商景恒吓得抱着脑袋,“我又哪里说错了,皇兄你难道不娶言蹊了,还有巧姐姐呢?”
商景辞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连鼻子都要气歪了,高声怒骂,“商景恒你给我闭嘴!”
曲意全然不理会耳边的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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纷扰扰,又夹起一块肉来,还未送到嘴边,却被这大骂声惊得手一抖,香香的肉肉“啪嗒”掉在了桌上,她噘着嘴委屈地看着面前二人,忍不住大喝一声,“够了!两个人都别说了,吃饭吧!”
这对兄弟互相瞪着彼此,整顿饭都有些食不知味,唯独曲意没心没肺,吃得饱饱的。
饭后,众人各自散了,曲意吃得太撑,便没有直接回院子,而是在府中闲逛消食,走着走着,却见到余巧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在前边乱转,扒拉着草坪。
曲意问,“你干什么呢?”
余巧见到她,忙跑了过来,急切问,“姑娘可瞧见荼白了?”
曲意笑说,“我当你在找什么,大活人却去草里找,她肚子虽大,却也不是毛毛虫啊,我走路可小心得很,绝对没踩到她。”
余巧越发着急,“我不过是去给凌姐姐送了趟饭食,说了几句闲话,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荼白便又从我关着她的屋子里跑了出去。”
曲意浑不在意道,“跑就跑呗,有什么可急的,她一没财二没色,谁也不会拐了她去,定是还在这府里呢。”
“哎呦我的祖宗,您就别说风凉话了,上次给咱们爷见到已是去了她半条命了,这次若碰上两位爷,尤其是六殿下那位小祖宗,她还能有命在吗?”
曲意拍了拍她的肩,劝道,“你别急,我猜她是去什么地方寻吃的去了,你去灶房看看,要么就是菜园子、果园子之类的地方。”
余巧哭声哭调说,“我还能不知道这个,可四处都找遍了也没瞧见人啊!”
曲意轻叹,“瞧你慌成这样,能想起的地方都想不起了,我也不耽误你了,你再去找找吧。”
正在这时,有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大喊着,“巧姐姐,不好了,荼白在花园池塘边把六殿下吓着了,六殿下脚下一滑,掉到了池塘里。”
余巧急问,“可救上来了么?”
小丫头说,“幸好咱们爷离得近,听见声音就跑了过去,立马就将六殿下救了上来,可荼白却被打惨了。”
余巧吓得魂儿都快没了,早将曲意忘到一边,慌慌张张地随着小丫头走远了,曲意远远瞧着她连步子都迈得踉踉跄跄,几次险些绊倒,倒是偷捡了几个乐子笑。
余巧撒腿跑出很远,忽地脚下一顿,又迅速折返回来,死死拽着曲意胳膊,拖住了她,“要劝咱们爷还得姑娘在才行,劳烦姑娘了。”
曲意挣扎不开,被拖得老远,愤愤骂她,“你这是做什么,用不着我时,就把我丢在一边,用得到我时,又这个样子,我又不欠你的。”
“不是姑娘欠我,是我欠了姑娘,今日姑娘救荼白一命,来日结草衔环,我必还姑娘。”
待到曲意被拖到前院时,发髻也乱了,衣带也松了,满脸通红,大口喘着粗气,跟逃灾的难民似的。
但这跟荼白比起来,却根本算不得什么,荼白被架在杖凳上挨着板子,屁股早已经血肉模糊,血顺着杖凳往下流,整个人蔫蔫的,半眯着眼睛,口中含着血沫,也不说话,也没了反应。
24. 剖腹
商景恒早被送到了后边的屋子里歇息,商景辞眸光幽冷,负手立于院中。
曲意并不想管,说到底,荼白是早就该死的人,总不能因她现下可怜,就将她曾谋害皇子之事揭过,太子愿意留她到如今已是极为仁慈了。
余巧见商景辞的神色,心凉彻底,荼白恐是难活了。
自己人微言轻,难以劝说,眼下唯有请曲意相救,虽摸不准商景辞对她的用心有几分真假,可至少,疏缈阁阁主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
余巧捉住曲意手腕,幽幽开口,“曲情、曲意,取自情意二字,京中谁人不知曲老爷对夫人的情意?我还查到,十六年前,萧斯曾去过曲府。再有,姑娘说是因服用敛息丹而失了内力,可姑娘的脉象平缓,并无滞涩,不似服药。”
浓烈的日光洒在余巧身上,却照不透她心底的阴霾。
这些话原是威胁,不料曲意听完却笑了,且是嘲笑,“就为了当年她赏你的那几口饭?”
余巧眼角微红,苦笑说,“我没有亲人,打从记事起就已是孤儿了,只有荼白,我们相识十五年,相伴十三年,她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她,我当她是唯一的亲人。”
曲意听出她话中的真心,又不免为她哀叹,如此艳丽的美人,又是皇后亲自培养的下任皇妃,文已成、武亦就,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可她却将粗鄙丑陋、痴傻负罪的荼白认作亲人,岂不可笑,岂不可悲?
曲意望向仍在挨打的荼白,恨恨道,“我记得你见我第一面,便道我疯了,你果真以为我没听出来么?可照我看,你才是疯子,只有疯子才会将这种人当做亲人。”
余巧默声听着,并不反驳,亦无从反驳。
“你真可怜”,曲意说完却又笑了,她凑近余巧耳边,低声说,“不过...其实我也挺可怜的,虽有父母,却从不被期待,只差一点,或许我也成了另一个你。”
日光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趴在杖凳上的荼白只要伸出手就能触到余巧的影子,可惜她早已被“烙”在了那染满鲜血的杖凳上,永远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去偿还她的罪孽。
曲意声音压得更低,“但好在,我有个孪生姐姐,她从不嫌弃我,更不怕那些传言,姐姐可以为我付出一切,甚至是她的性命,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所以我自愿代替她被困在这太子府。而你呢,你为了荼白四处奔走,可这般彼此交托之情,她又能否做得到?”
“姑娘,我与荼白皆出自宫中,背后代表了各自的立场,许多事都无法遂己所愿,所以此问,我无法回答。只是精明一生,我偶尔也想糊涂一回,以此来留下从未拥有过,或许永远也没机会拥有,却又真的很想得到的东西。”
曲意半晌无声,只定定地看向她。
是啊,人各有命,际遇不同,又如何指摘彼此心中情意赤诚与否?
大多数人,有余地在,才有情意存。
曲意心软道,“我会尽力,只是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若有朝一日,我能证明她骗了你,你可还要护她?”
余巧凄然道,“看得见便护,看不见如何能护?”
看不见么?
余巧似乎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了,她有什么必须要离开的理由?
曲意蹙眉,道了声,“好。”
随后转身步入院内,只留下余巧一人站在门口,离不开又走不进去,就好像她的一生,一个人不停地徘徊徘徊,徘徊了好多年。
直到明白了,这一辈子,她就只能站在高高的门槛上,时而看看院内,时而看看院外,两边都向往,却注定两边都得不到。
曲意经过荼白,却并未看她一眼,而是径直走到商景辞身前,直接问,“你为何之前不杀她,今日却要杀她?”
商景辞着实未料到曲意会来管此事,毕竟她这个人,多数时候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若不是靠着软硬兼施,“求”着她一同用膳,只怕曲意整日连院子都懒得出。
商景辞一甩衣袖,十分愤然,“她已害我皇兄溺死,现今又致我皇弟落水,我岂能容她?”
曲意却讥笑说,“她害先太子身亡,大概是刻意为之,而六殿下不过自己失足落水,且并无大碍,你为何该杀她时不杀,不该杀时又硬要杀?”
商景辞一时语塞,曲意又说,“我始终不懂,你既如此恨她,为何不早早杀了她?你若觉得她活着更能赎罪,为何现在又不要她活了?”
商景辞本就犹豫,曲意这一连串“为何为何,死了活了”的话,闹得他更加纠结,不耐道,“不干你的事,不必再问。”
可受了余巧之托,曲意哪里能走呢?
厅内一时沉默,院中棍棒交加之声愈显刺耳,连血“滴答滴答”砸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曲意甚至觉得,不必再劝了,就算现在停手,人也活不成了。
她长叹一声,再度开口,“你当年直接杀了她才是最好,如今余巧已将她视作亲人,你杀她,便是杀了余巧对你的忠心,杀了身侧的一大助力,你果真想好了,要令多年容忍一日付诸东流,强堆的仁善破开一个口子?”
商景辞如何也想不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曲意又朝他凑近,一双柔荑攀上他的脖颈,红唇凑到他耳边,轻声慢语,却又带着几分蛊惑,“殿下,不如我们赌一回,你之前不是说,想看看荼白肚子里装的是什么恶臭的心肠么,不如用刀子将它剖开,若里面是红的,殿下便放她活,若里边果真黑了,我料余巧也不会再说什么,殿下只管把她折磨死出气就是。”
将人的肚子剖开,这人还能活吗?
商景辞问,“你是认真的?”
曲意柔柔笑着,伸手轻抚开他紧皱的眉心,“既然心存不忍,难下决心,倒不如交给老天,无论她能否活下来,都是她的命数,怨不着殿下。”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血腥气,熏得人难受,曲意的眸光却极亮,仿佛是觉得自己绝顶聪明,出了个绝佳的主意一般,等着夸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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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景辞怔怔地看着她,轻声说,“好,便如你所言。”
目的达成,曲意即刻松开了他,只是却被他反握住了手,他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吻上曲意的手背。
曲意瞳孔猝然放大,双颊唰地一下红透,弱弱地往回抽手,“你...”
商景辞抬起头,本就俊美的容颜,配上一双染了情欲的眼眸,着实令人沉迷。
他见曲意瞧他瞧得呆了,心满意足地捏了捏她羞红的脸颊,笑说,“自上回,阁主将我挠得破了相,便再也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瞧过我了,幸而,挠痕虽深,药却更是灵药,如今容色恢复,我这脸总算又能入得了阁主的眼了。”
阁主。
一个短短称呼,几乎是瞬间便将曲意浮起的悸动压了下去。
连存在都是累赘的妖女,如何敢肖想雅正端方的太子?
她不过是占了姐姐的身份罢了。
曲意垂下眼帘,遮住微黯的眸光,“殿下,快让他们停手吧,再打下去,只怕荼白就没命了。”
商景辞扬声道,“停。”
行刑的武夫顿时停了手。
荼白胳膊大敞着,晒干的鱼干一样趴在杖凳上,眼眸暗淡无光,毫无生气,小口吐着嘴里的血沫。
余巧以为是曲意劝动了商景辞,又急又喜地跑至荼白身边,察看着她的伤势,正欲将她从板子上抬下来,却闻得商景辞冷冷开口,“你来了,便给她翻个面吧。”
余巧动作一顿,不明所以地望向曲意,却见曲意正笑看着自己,搭腔说,“听殿下的吧。”
余巧虽心中疑惑,却也只能照做。
荼白背上早没了一块好地方,此时一移动,又将后背压在身下,疼得龇牙咧嘴喊个不停,明明是照在阳光下,一口血牙加上她丑陋不堪的形容,却像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一般瘆人。
曲意对余巧说,“取把刀来。”
余巧不知二人商议了什么,可是眼下除了相信曲意,她没有别的办法,因而顺从地从背后取出了她随身携带的短匕。
曲意接过短匕,虽不懂兵刃,却仍是迎着日光摆弄了一番,“好刀,够锋利,却不知能否一刀破开荼白的肚皮,若是破不开,可要受罪了。”
余巧惊道,“什么!”
曲意将短匕递还余巧,幽幽道,“我与殿下打了一个赌,就赌荼白的心肠是黑是红,若是破了肚,见着是红的,殿下便放她活路,我本想自己下刀,又恐你埋怨我刀子不准,所以现将短匕交还给你,如此,她是死是活,横竖赖不到我这寄人篱下之人的头上来。”
明明是自己随身的短匕,余巧此刻拿着,却觉得很重似的,半点抬不起手来,荼白仍在“嗷嗷”乱叫着,本就有些秃的头顶根根青筋暴起,十分显眼,发丝和着血粘在脸颊上,凌乱不堪。
余巧双手握着短匕,悬在荼白腹部上空,迟迟无法落下,额头渐渐冒出了大滴汗水,眸中汇聚起很多不明的情绪,眼眶湿湿的,却没有泪流下来。
25. 风起
树枝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来回穿梭蹦跶,“啪嗒”,一个细小的树枝,就如余巧心中某根脆弱的弦一般,断了。
尖刃映着璀璨的银光,手起、刀落。
鲜血猛地从荼白高耸的腹中涌出,只可惜,下手的人刺得还不够狠、不够深,血水下面,竟涌出油水来,离着“破肚”还差得远。
商景辞冷然道,“你若下不去狠手,便换个人来。”
余巧未语,只是再度攥紧了匕首,深深一刀落下,整个短匕瞬间没入荼白腹中,狠狠向下将肚皮割开,她的双手被浸泡在血中,细腻莹白的脸颊溅满了血水,血顺着双颊下滑,化作两道血痕挂在脸颊两侧,犹如血泪。
一刀罢了,余巧毫不犹豫地拔出短匕,又刺了一刀下去,两刀皆不遗余力,刀痕一横一纵,拼成一个“十”字,没了肚皮包裹,从那口子中央涌出许许多多糜烂的血肉,搅和在一起看不出是什么。
只有一点,虽十分恶心,却真正是赤红的,没有一分染了黑色。
当然,本就不可能是黑的。
荼白许是疼得麻了,又许是没了力气,也不再喊叫,只是疼得止不住地落泪,双手拼尽全力地够着自己破烂不堪的肚子,不过片刻,彻底脱力晕死过去。
商景辞冷眼瞧着,不屑道,“带她走吧。”
余巧伏跪于地,“巧儿代荼白谢过殿下的不杀之恩。”
曲意忍不住为她心酸,可这的确是曲意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
如此一来,商景辞有了台阶,不会再追究此事,且众人心知肚明,余巧下刀,必不会伤及荼白要害,亦算是存了一分青梅、主仆之谊,除却荼白受罪之外,皆大欢喜。
前边开膛破肚,血淋淋一片,屋内,商景恒却懒懒地倚在床头,耍着性子,不愿喝那耗了许多名贵药材熬就的驱寒药汤。
“本殿不喝药!拿走!”
“求六殿下不要为难老臣,现已入秋,若染了风寒,便是老臣之过了。”
“本殿叫你拿走!”商景恒猛踹了太医一脚,太医向后倒去,手中的药汤亦摔落于地,汤溅碗碎,满室狼藉。
曲意因忧心这混世魔王不愿放过荼白,再生事端,便随着商景辞一并过来瞧他了。
二人进屋时,正见到商景恒在撒泼。
商景辞无奈一叹,摆手让那太医下去,又唤来几个小丫头收拾了屋子。
商景辞坐到床边,摸了摸他身上的温度,“看来,你是好了。”
商景恒嘴角深深向下耷拉着,开口便问,“那丑八怪死了没有?”
“我已打了她几十大板,又施了剖腹之刑,就算不死,也难活了。”
商景恒怒道,“皇兄,她险些害我被淹死了,你为什么不杀她?”
商景辞轻叹,“哪里就能淹死了,你才刚掉进池塘,我不就把你捞出来了。”
“万一呢!万一当时你不在附近呢?你难道忘了...再说,她整日像个鬼一样四处晃荡,若再撞见她几回,只怕就算不被淹死,我也要吓死了!”
曲意原本不声不响地站在商景辞身后,可听他嘴里这般不饶人,再想想外面不知死活的荼白,越发觉得人命不值钱,故而愤慨道,“你若心里坦荡,怎会怕鬼,我看,是你平日里亏心事做得多了,才大白天的就说撞见鬼了。”
曲意本以为商景恒定会同她争论,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堵他,怎料,商景恒只当她不存在般,既未接话,亦未瞧上她一眼,真真是轻蔑到了极点。
倒是商景辞沉声说,“我已经罚她开膛破肚了,此事到此为止。”
“皇兄——”,商景恒显然是不满意这结果,拖长了尾音唤他。
商景辞重拍了下商景恒额头,厉色道,“多大的人了,走路不知道看路,偏要往那池塘边上凑,落水也是你活该,时辰不早了,换身干净的衣服,回宫去吧,省得母后着急。”
“哪里是我不看路,分明是那丑八怪在我身后装鬼吓人。”
商景辞忽地拉起曲意的手,笑说,“还真就让意儿说对了,你若心中坦荡,只管向前,又何惧身后鬼神?”
商景恒只有一张嘴,如何也辨不过两个人啊,他不耐烦地摆手,“好了好了,不必再说教了。”
随后,商景恒换了身商景辞年少时的衣服,不情不愿地上了回宫的马车。
商景辞与曲意送到门口,望着夕阳映照下,愈行愈远的马车,曲意随口打趣,“还真别说,六殿下穿上你的衣服,跟你真真是像极了,却不知若是再大一些,你二人谁会更俊美。”
商景辞身形一怔,看向她的眼神黯沉了许多,那股不悦几乎化作了有形有色的怨气,萦绕在她周身。
曲意被他盯得踉跄着后退了半步,做错事一般柔声说,“我...我的意思是说,就算六殿下再俊美,那...那定然也是不及你的,毕竟他那个性子,可没谁受得了。”
霎时间,空气中的那些怨气、酸气都散了,曲意松了口气,拽了拽他的衣袖,娇声道,“他走远了,我们也回去吧。”
商景辞没有动作。
曲意又戳了戳他的胳膊,他忽然伸手揽住了曲意腰身,紧紧将她拉入怀中,曲意双手撑着他的胸膛,只同他对视一眼,便偏过了头。
商景辞含笑,微微倾身,清浅一吻,落于她的脸颊上。
按说,已至深秋,夕色浸暖晚霞,不该红得如此炽烈,可不知怎地,偏偏映在曲意脸颊上,红得几欲滴血。
落日陪衬,一双人影交叠,绰绰幢幢间,愈显情思切切,脉脉缠绵。
这一日原是寒露时节,万物皆尽萧条,日头落了,风中便再无一丝暖意。
余巧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荼白带回房中,荼白仍旧昏迷着,却不知梦到了什么,不住地发着抖,冒着虚汗,余巧担心她乱动时碰到腹部伤口,只好用绳子将她的双手缚住。
这伤势虽伤及根本,但荼白到底是暂时捡回了一条命。
余巧只着白日薄衫,踱步行至院中,遥望着院前门匾上题着的“乱花狂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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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看院内空旷无物,冷清无比,哪担得起这几个字呢。
余巧略站了会儿,隐隐听见身后有“沙沙”声,回身瞧见一个半大的丫头,拎了一把比自己还要高的扫帚,不停扫着间或落下的几片枯叶。
余巧笑说,“别扫了,这凉风吹着总也不停,秋叶又如何能扫尽?你回去吧,日后,只白日来扫一次就罢了。”
“哎!”活干着干着就变少了,那小丫头绽开大大的笑脸,乐呵呵地退下了
“喵~”白猫儿不知从哪里跑回来,嘴里叼了朵不知名的野花,余巧蹲下身,白猫将花搁在了她的手心,毛茸茸的脑袋歪着,极享受地蹭了蹭她的手。
一人一猫,本该十分温馨,怎奈秋风已起,便再没有停下的可能。
自那日商景恒来搅和过一次,曲意便决意要将她的院子保护起来,向余巧讨了许多东西来布置,日子过得倒也充实。商景辞近来不知忙着些什么,只进膳时二人能见到面,话也不多。
荼白受着余巧的照料,又有凌素时不时送去的灵药,如今活得也是好好的,又能吃能喝的了。
一日晚膳,曲意到了饭厅却没见着商景辞,拉过门外一个侍女来问,侍女亦不知晓,只说太子吩咐过,若是他来得晚了,便先给曲意布膳,不必等他。
曲意乐得自己一个人随意,并未推辞。
然而,待到饭菜端上来,她吃了几口,愈发觉着无趣,有些食不知味,于是撂了筷子,拄着胳膊坐在桌前走神。
过了约莫一刻钟,商景辞竟还没来,曲意瞧着冷透的饭菜,无奈地唤来侍女,要她拿回去重新热着。
曲意闷闷地趴在桌子上,先是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不多时便睡着了。
夜色渐渐黑沉下来,门外的侍女见她伏案而憩,唯恐会着凉,先是给她披了件衣裳,又唤人去寻余巧过来劝膳。
也不知睡了多久,曲意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边打着哈欠,边睁开了眼睛,却见等了一晚上的人,已搬了凳子过来,坐在她旁边,轻柔地摸着她的头。
曲意娇嗔道,“什么时辰了?你怎地才回来,我都要饿死了。”
商景辞故作严肃,瞪着门外的侍女,“我明明同她们说过不必等我,怎还是叫你饿着了,该罚!”
侍女赶忙解释,“殿下赎罪,不是我们不给姑娘布膳,是姑娘吃了一半,又叫我们撤了,想来姑娘是想等殿下回来一同用膳。”
曲意垂眸,羞道,“我只是觉着从前我来得晚时,你都会等我,而你难得晚上一次,我也该等你的。”
商景辞轻笑说,“好,如今我也是有人等的了。”
他对侍女摆了摆手,很快,膳食便布好了。
商景辞随手夹了一块肉,喂到曲意嘴边,曲意却向后躲了躲,“你干什么?”
“你不是饿了?喂你吃饭啊。”
曲意没好气道,“我又不是没手,你把凳子搬回对面去坐着,我不用你喂。”
“你把它吃了,我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