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长安》 1、第一章 唐,开元八年。 西南有座小城,名唤永昌县,此处是边陲的要塞之地,皇家向来看重。 永昌与长安相隔万里,却有个别名叫小长安,只因这里市井繁华,民生富饶。 而西市尤其热闹,店铺林立,纵横百余间。 沈氏肉铺位置偏僻,近日却挤挤攘攘,总有人想来看沈老大家那个当仵作的闺女沈缨。 沈缨对此却毫不在意,且借这股热乎劲儿卖出几百斤猪肉,挣了五两多,这在西市肉铺中绝对是头一份。 午后人渐少了,她将散碎的铜钱仔细数了数,再加上家中积蓄,不足三十两,想请德春堂的柳大夫看诊,这些银钱还远远不够。 可父亲的病却是等不急了。 正思索的空档,几道夸张的笑声传了进来。 “哎唷,阿缨,你如今可是咱永昌县的大红人呐。你在益州长史被剥皮那案子里验尸的事,周边五县都传遍了。” “大家都想瞧瞧你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竟敢跟着霍三当仵作?” “可不是,我早说这丫头不一般。” “是啊是啊……” 沈缨不紧不慢地将碎银子和铜钱放回钱袋,笑眯眯地看着进来的人,正是远近闻名的长舌二人组。 她从腰间取出短刀在肉上拍了拍,圆而亮的眼睛弯弯如月,梨涡浅浅,笑容清甜。 她笑盈盈地对着来人说:“两位婶子今日气色可真好,家里定是有喜事吧,我猜,白婶子侄儿的差事有了着落,而春花婶……您家大儿媳又添了个胖小子吧。” 白氏和春花相携进入肉铺,看着干净整洁的铺子和长案后已经十七岁,秀丽婉约的沈缨,顿时眼前一亮。 再听着少女清脆的声音,便更舒心了。 白氏最爱炫耀娘家得力,一听这话立马开始讲自己那位三十岁的侄儿,“可不是,我侄儿要去扬州做官了。” 沈缨笑着也不打断,手脚麻利的将一条肥瘦相间的肉切成小块。 最后她用荷叶包起来,又拿起另一条肥肥的肉去皮切成大块,用油纸包好,再用麻绳绑起来。 她的动作又快又轻,修长的手指像飞舞的蝴蝶,竟有几分赏心悦目。 不消片刻她将东西打包好递出去,说:“白大伯爱吃肥瘦相间的炖肉条,我都切好了,四斤二十文。” 又将另一捆给旁边的春花婶,说:“春花婶最孝顺,阿婆牙口不好,这肥肉用我这里的秘制卤汁炖煮,软而不烂,拌在汤饼中最是可口。” 随后从旁侧提出两个黑色小陶罐,还能闻到肉香,用木楔子塞好也推了过去。 那两人意犹未尽的关上话匣子,看着面前包得齐齐整整的肉和卤汁,都满意的笑了。 春花婶捏起一旁的卤猪耳尝了尝,点点头,随后往前凑了凑说:“阿缨,就凭这卤肉手艺,你日后寻婆家也能被高看几分,婶子自会给你留意好人家。只是,衙门仵作做那种差事,虽说也算官家事,可传出去总归被人闲话。” 一旁的白氏听见这话也凑过来,低声说:“哎唷,那种阴活赏钱可不少,霍三许你多少银子?” 明明店里也没旁的人,这两人却神神鬼鬼。 沈缨依旧浅浅笑着,嘴角的弧度未动分毫,就像用朱笔描摹过一样。 她将刀子在一旁的肉皮上蹭了蹭,也没见怎么用劲,手腕一转一扔,锋利的短刀就斜斜地插进了木板内。 “噔”的一声,将那两人吓了一跳。 她说:“我这人胆子大,手上杀孽重,也不信鬼神,有幸识了几个字,霍三师父便将我叫去做做笔录,赏钱不多,权当帮忙了。” 剩下的话她也没多说,那两人见又有其他客人进来便也识趣的走了。 沈缨依旧笑着,眼神却清冷一片。 之后又零散的来了些人,她将剩下的猪肉都卖完就等着大哥沈礼回来。 弟弟沈诚、沈信还在书院读书,家中只有幺妹小兰照料父亲,她有些不放心。 申时刚过,大哥沈礼便回来了,他几乎是跑着进了铺子。 沈缨右眼不禁一跳,待他站定就问:“哥,是爹病重了?” 沈礼一向老实持重,这会儿有些慌张,喘着粗气说:“你,你先别慌,路上,路上我再细说。” 竹林村唯一的泥屋就是沈家,此时窗内灯烛幽幽,荒凉惨淡。 沈缨快步进门,床上的父亲奄奄一息,家中弟妹围着父亲已经泣不成声。 倒是父亲温和依旧,慢声嘱咐着:“……爹不在了,你们,你们几个小的定要听长姐的话,以后,互相扶持。” 声音渐渐弱下去,随后低低地唤了声:“阿缨?” 沈缨急忙跑上前,跪在床边,父亲抬手拍了拍她的头,说:“对不起,爹本想再撑几年,看着你们一个个……都长大成人。” 随后陷入了昏迷。 弟妹顿时大哭,沈缨转身训了一句,二弟沈诚抹了眼泪,哑声说:“长姐,爹说,说不让咱们再花钱替他看病了。” 沈缨皱眉,依旧坚持道:“柳大夫出自皇家太医署,医术高超,他说这种病症可以治愈。” 大哥沈礼犹豫道:“阿缨,可诊金要白银千两,我们这种人家,怎么拿得出来?” 她跪在床榻前,紧紧攥着父亲的手,曾经宽厚温暖的大手,如今骨瘦如柴。 母亲早逝,父亲独自拉扯他们,却从未责骂,日夜操劳,只为让孩子们都能读书,自己却累垮了…… 早些年,她的挚友莲朵,没少帮扶过她,可是救急不救穷,沈家的窟窿越来越大,再到后来,莲朵再也不能帮她了…… 好友王惜,虽出生于世家大族,可终究没落了,她堂堂的王家女,依靠画些香艳之物,赚些银两,都给了她。 而芙蓉巷的蓉娘呢,亦是时不时的买些药物、吃食和衣物,默默接济着沈家,其他所有钱财,都用来找家人去了。 这些年,她们给她的帮助,沈缨都记在心上。 人生而活在世上,各有各的难处和艰辛,所以后来,哪怕再艰辛,她也不想再去给她们添乱了。 沈缨握着父亲的手,心绪跟着兄长和弟妹们的哭声,仿佛沉到了烂泥沟里。 腐朽、肮脏、恶臭,是他们这些蝼蚁之人的宿命。 只是,要她信命,绝不可能。 她忽然站起身,径直跑到自己屋内,从床底夹缝中抽出一个狭长斑驳的匣子。 匣子的锁头是个机关锁,是姨母家表弟生前送给她的,做得很精巧,木材经过草药浸泡可百年不朽不损。 摇曳的烛火照亮匣子内里,匣子分了三层。 她打开最里层,拿出一个单独的小木盒,上面写着一个“林”字。 盯着这些东西,她手微微颤抖,一个念头越发浓烈。 小木盒里放着一把刀柄镶嵌宝石的匕首,还有一枝白玉簪和一枚镶红宝石戒指。 白玉簪子头部雕刻凤形,尾部尖锐,看玉质是上好的古玉,簪身阴刻翎羽,浸了几滴血气,宛如游动的鱼尾。 宝石戒指上的血迹最多,隐隐还有一股血腥之气。 沈缨盯着匣子怔了怔,随后将东西拿出来,仔细包好,塞入怀中。 她大步进入主屋,在大家的疑惑中,不容质疑道:“大哥,用药汁给爹擦洗身子,每隔一个时辰擦洗一次,不可松懈。” “沈诚,你去给爹熬药。” “沈信,你去村头找老大夫,让他多开几副药。” “小兰,你去煮些清粥来。” 说完话,她没再停留,一人跑出屋外,卸下马车,翻身上马一路疾驰而去。 马车是他们回来时租借的,马儿年岁大了,她狠狠抽打,马儿嘶鸣狂奔却还是力不从心。 原本晴朗的天色,不过片刻便乌云翻滚。 大雨来的那一刻,沈缨已抄近路拐入密林弯道,那是一段羊肠窄道,可直通北城门,名叫飞鸟道。 雨水来势磅礴,伴着雷电,沈缨在飞鸟道疾驰,几乎看不清路面,她只能伏在马背上,紧紧抓着马鬃。 然而,变故猝不及防,就在她勒马拐入岔口的瞬间,一只冷箭直直扎入马身。 马儿扬蹄哀鸣,沈缨被掀翻在地,跌入泥坑。 受伤的老马疯了似的奔入林中转眼便没了踪迹,沈缨狼狈起身,整个雨幕中只剩她呆呆地站在道路中间,像被人立在那儿的活靶子。 大雨如注,堪堪能容纳一辆车经过的小道上危机四伏,在风中狂摆的树林里隐隐绰绰,不知道藏了多少人。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缓缓往来时的方向挪动,手紧握住后腰的刀柄。 那里插着她最顺手的短刀,是她拜师那日霍三赠给她保命用的。 她跟着霍三做活人和死人的买卖,顶着县衙仵作的身份也得了很大便利。 只是,知得多,死得快,命不由己。 有时候,刀锋冲着敌人,但也有些时候,刀锋也能在绝境中了结自己。 “踏,踏……” 忽然,她听到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迅速回身看去。 隔着雨帘,她看到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黑马黑车还有赶车的黑衣人。 不太吉利,像是拉了一口棺材。 就在那马车驶到离她五步远的距离时,一群蒙面人忽然从四面围了过来。 沈缨暗骂倒霉,粗略扫了一眼,竟有二十余人。 而这边,除了车夫、车和马,就只有她了。 沈缨握着一尺短刀,再看看周围明晃晃的长刀,近乎绝望地发现,此刻除非她能上天入地,挖个洞钻进去,否则别想置身事外。 她看了眼车夫,是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但他有一双令人赞叹的眼睛,轮廓流畅,大而有神。 面对周遭情形,他的眼睛里毫无波澜。 她又看向纹丝未动的车帘,里面没有一丝声音。 沈缨将刀横在胸口,她想到可怜的父亲,想起他紧攥着自己手时不舍又内疚的眼神。 他不想拖累子女,他想死。 可她已经想到法子了,她一定能拿到银子。 思及此,她咬紧牙关在蒙面人动手的瞬间,快速冲到车边,紧紧贴着车壁,挥刀抵挡汹涌而来的杀意。 车夫立在车辕上,手中有条极长的黑黢黢的鞭子。 那鞭子如蛇影般将扑到车边的人扫开,鞭尾似乎加了什么暗器,竟能刺入内腹,开膛破肚。 沈缨沾了马车的光,神鞭捎带着救了她几次。 可身上依旧挂了彩,短刀也被打掉,只好掏出怀中的匕首防身,还用玉簪捅穿了一个蒙面人的脖子。 她没有武功,凭的不过是还算敏捷的反应和不怕死的狠厉,可力气有限,不多时肩上又被砍了一刀。 她又看了眼毫发无伤的马车,待车夫应付蒙面人的间隙猛地跳上马车,掀开帘子滚了进去。 “砰”她的额头撞到了硬物,有些晕眩地扑倒在地。 她缓了缓神才发现身下极为柔软,竟是上好的天水丝毯,满幅花草纹,而匕首和玉簪就掉在一朵大而繁茂的红花中间,像新绣上去的纹路。 马车内有股幽幽茶香,令人心静,她伸长手臂将匕首和玉簪攥在手里。 “哗啦”书页翻动。 沈缨猛然抬头,这才看到车中竟端坐着一个男子,因身上穿着深色衣衫,几乎融到了阴影中,身前的茶几上烛火摇曳,照亮了他的面容和白玉棋盘。 那人并没有因为她的闯入而受惊,依旧安然若素。 他一手执书,一手捻着白色棋子,手指修长而白皙,骨节均匀,煞是好看。 隔着烛火望去,那人剑眉斜飞入鬓,眼睛线条优美而狭长。 此时,他正垂眸思索,高鼻薄唇,轮廓清浅,整个人笼在烛光中,清俊无双。 沈缨一时看呆,竟忘了起身。 忽然,车子一震,一股凌厉的气势劈开车帘,两个蒙面人持刀砍了进来。 沈缨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躲避,就看到下棋的男子将指尖的棋子弹了出去。 棋子去势极快击中其中一人眉心,对方重重倒下。 另一个则被车夫的鞭尾刺穿胸膛,须臾间,刺杀者毙命。 随后,那男子又捻起一枚棋子,这次并未犹疑,直接落在棋盘最中间的一处。 “嗒”一子落盘,那人开口,声音低沉淡漠,说:“玉簪是从何处得来的。” 沈缨撑着身体靠坐在车门边的位置,扯动了身上的伤口只好咬牙忍着。 她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和玉簪,戒备地看着那个男子,说:“捡的。” 那人抬眼看向她,他眉毛和眼睛离得略近,双眼皮在眼睛后半段折出深深一道,瞳仁漆黑,深不可测,有种轻描淡写的威仪。 他的视线落在那根玉簪上,淡声道:“大足元年,西域使臣至上京拜谒,进献玉器百余件。” “其中一对白玉龙首、凤首簪被赐予中书令之女,作为远嫁西域的嫁妆。” “沈姑娘,你长安年生于永昌县五柳巷,至今从未离家,你却说捡到了万里之外的东西。” 沈缨吃惊,低头看了看那只簪子,玉质上乘,雕工精湛,顶部镂雕凤形,簪身细长,尾部如针,周身刻着精细的翎毛。 在不起眼处还刻了一串籀文小字,她也没想到这簪子来历复杂。 那人又说:“琉璃石与七星寒铁皆产自北境云州,开元四年,林府三老爷荣升户部尚书,云州刺史送来贺礼,共三把匕首。第二年林府子侄上京,一人得了一把。” 他又捻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讽刺似的淡笑了一声,说:“难不成此物也是你捡来的?” 沈缨盯着对面的男子,依旧不肯松口,说:“有何不可?物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别人丢了我捡到,只能是我运气好。” “听闻沈姑娘随霍三做仵作已有多年,他在大理寺供职时一向倨傲,却肯收你做徒弟,可见,姑娘必是有过人之处。” “只是,如今看来,却是空有一身蛮狠,以这两物做要挟,你能期望林家满足你什么条件?” 沈缨震惊不已,握着匕首的手骨节泛白。 她没想到自己的心思就这么暴露出来,没错,她确实想去要挟林府的那个人,试图得到银钱。 可这人说得并无道理,这两件东西若认真追究起来,她反而讨不到好处。 上车后,从第一句开始,她就被死死压制。 除了霍三外,她还从未如此忌惮过一个人。 车内陷入沉默,对面的男子执黑白棋对弈,如灯下美人,雅极美极。 她看了许久,待他落下最后一子后,忽然开口道:“听闻京城姜国公育有九位公子,第九子取名宴清,一岁时因病寄养至洛阳梵音寺,由佛法庇佑。年二十,今年春闱中进士后才被人知晓,陛下亲赐永昌县县令。” 沈缨曲起腿,将匕首上的血擦在衣角上,再用手绢包起,说:“今日一见,姜县令果然神通,那你可知今日围杀你的人,是谁派来的?” 姜宴清看向车门边努力维持姿态的少女,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明净圆润,让人望而心喜。 此刻,却锋芒毕露,似乎随时都要与他拼命。 他嘴角微勾,掀帘看了外头一眼,淡声道:“沈姑娘有何高见。” 沈缨身上湿透了,又有伤口,头开始发沉却咬着牙保持清明,闻言说道:“姜县令,永昌县可不是你背下所有人名字就能站得住脚的地方,你在虎口夺食,可得仔细着性命。” “民女并不知是谁要杀你,但民女知道,县内十万八千六百户,无一人盼你来做这个官。” “哦?” “因为这里是小……长安,这里有这里的规矩,而你,必将破坏这里的安宁。”【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第二章 沈缨声音有些虚弱,但说出的话却有些尖锐。 她紧紧盯着对面的人,似乎对方比外面的杀手还要可怕。 姜宴清嘴角勾起极浅的弧度,颔首道:“原来如此,多谢沈姑娘提醒。”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声音,“公子,路面收拾干净,是否入城?” 车夫出声,沈缨无端的松了口气。 她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呆住,就见窄道上如今空空如也。 要不是地面泥坑里还残留着血迹,她都怀疑方才的刺杀不过是做梦,车夫竟凭一己之力杀了二十多人? 姜宴清自然留意到沈缨一闪而逝的惊讶,屈指在车壁上轻扣两下,说道:“走吧,酉时暮鼓,城门关闭,不能坏了规矩。” 随后他看向沈缨,问:“沈姑娘有何打算?” 沈缨将匕首和玉簪重新放回胸口,眼神倔强近乎偏执,沉声道:“姜大人,这世上无钱能使鬼推人,我死都不怕,还怕走林家一遭么!就此别过,望您珍重。”说着就要下车。 随后听到姜宴清在身后说:“望你,得偿所愿。” 她并未回头,利索地跳下马车。 那车夫一直侯在车边,待她下来便将短刀和一把黑伞递到她手上,随后驱车离开。 沈缨举伞看着,那马车消失在雨幕中,就像一滴浓墨投入浑水,也不知多久会被吞噬。 天色渐暗,待她急行近半个时辰到城门下时雨已经停了。 一场疾风骤雨就像是故意看她笑话似的,来得莫名去得干脆。 临近酉时,士兵已经开始催促行人。 她急忙入城,在走到林府附近后,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想先包扎伤口。 那是一棵古松树和墙壁的夹角,恰好可以挡风遮掩。 沈缨绕到树后,身上的衣衫都湿了,还混合着血迹,十分狼狈。 她皱眉将衣衫解开,粗略地包扎了伤口,又穿好衣衫,那枚白玉簪她便插在发髻之中,而匕首则藏到袖中,用帕子包住。 待整理好一切后,沈缨直奔林府后门。 林府是永昌县第一大族,位于城北,宅院占地千亩。 林氏家族中子弟繁盛,设有书院,先生请的都是当世大儒,族中子弟中举者约有五六十人,有科第林家的美称。 如今林家主枝有四房,大房是林氏家主,二房管着庶务,三房迁居长安,三老爷如今是户部尚书,在朝中地位稳固。 其中四房最为低调,因四老爷身子虚弱一直住在郊外山庄,几乎不在四处走动。 沈缨到后门找的是周小成,周小成就在林家后门当值。 沈缨过来后,按照老法子,让一名乞丐传口信,将人喊出来。 周小成今年已二十七岁,比沈缨大了十岁。 周小成灵敏谨慎,是打探消息的好手。 沈缨这次寻他,就是希望他找个时机将东西送到林家大房唯一的儿子林玉泽手里。 沈缨将东西递出去,反复嘱咐道:“千万小心,若实在无法,你便回来,莫要招惹祸端。”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周小成将东西收好,随后又不解地问道:“阿缨,你怎么今日来了?” 沈缨也注意到林府似乎有什么事,进出的下人行色匆匆,显得十分忙碌。 她疑惑道:“没听说林家有什么大事。” 周小成快速解释道:“新县令向林府投了帖子,说今日要来拜见林老太爷,林家设了宴,还请来其他几家族长,说是为新官接风。” “帖子半月前就到了,林家一直压着消息,外头也是这两日才传开,而且……” 沈缨这些日子一直为父亲的病忙碌,确实没打听太多外头的事,于是凝神听得认真,忽然她问:“德春堂的柳大夫还在府上吗?” 周小成知道沈缨十分有主意,也不多问,点点头说道:“在给林玉泽的妾室安胎。” 沈缨笑了一声,讽刺道:“柳大夫一腔抱负,倒是有了施展的地方。” 她随后又问:“长房这几日有无怪事?” 周小成极擅打听消息,林府但凡有风吹草动他都能知道,闻言立刻道:“林家主发了大火,还发落了林玉泽身边的好几个随从,听说是坏了族里的大事,你这时候找上门,定要小心。” 沈缨点点头,随后嘱咐道:“小成,若我戌时还未能出府,你到芙蓉巷帮我寻个人。” 她细细吩咐了周小成,随后绕到前门,那里果然停了几辆华贵的马车。 看徽记,县内与林家交好的几个大户都来了。 而姜宴清那辆黑漆漆的马车赫然在列,被周围的花团锦簇衬托得越发不吉利。 沈缨站在一辆马车后头,仰首望着林府门楣,御赐的匾额,红漆石柱,历经三朝的石狮,无一处不是荣耀。 她凝视着门前晃动的灯笼,它们好似卧龙的两盏巨目也在遥遥与她对望。 很快,前门出来一个老仆,是林玉泽身边的管事。 林玉泽如今帮他父亲分管着族里一些杂务,身边常有得力的管事提点。 沈缨敛神从车后走出,镇定地迎上前去,恭谨道:“老伯,不知林大公子是否得空?” 这管事虽是下人,但在林府熏陶大半辈子,也沾染了一身书墨气,慈眉善目,儒雅亲和,像个教书先生。 那人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眉心微微蹙紧,低声道:“跟老奴进去吧,今日这种场合,林府来往皆是贵客,万不可胡来,惊动了府里的人,你便再无法抽身。” 沈缨抬眼看着他,恭顺地应声说:“是。” 那老仆带着她左转右拐,避开灯火辉煌的中厅,进入北院。 林府素来自诩书香世家,所以园内广种桂树兰花。 七月时节,桂花已开,整个园子被簇簇黄色点亮,空气里弥漫着清甜的气息,令人不自觉的放松下来。 而就在经过一处竹林小径时,恰巧迎面遇上姜宴清一行人。 没想到他身量那么高,目测约六尺一寸,清瘦而修长,一身鸦青色圆领袍衬得他多了几分肃然清冷,腰系革带,头戴幞头,立在其他几人中间越发显得清俊秀逸,斯文淡然。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幅皮囊下到底是真斯文,还是真败类? 神鞭车夫不在,却多了个样貌方正的青年,在姜宴清后侧捧着黑色披风。 老仆连忙上前行礼,沈缨跟在后面简单地福了福身。 正客套行礼时,旁侧假石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女子嘶喊道:“林玉泊,你去同阿爹说,我不愿嫁给那个县令!” “我可是林家的嫡女,区区芝麻小官儿就敢来肖想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哪来的这等好事!” “你们把家里的庶女送去伺候不就好了,再不够,去芙蓉巷给他买几个花娘。我心中早已有人,赵家哥哥说他只要高中定来提亲。” “林婉柔,你少发疯!”一个男人压低了声音试图喝止。 “我才没疯!你们想卖了我,笼络那个狗官,姓姜的不过是家里舍弃的棋子,你们真当自己能攀上京城的国公府!他要是有能耐,何必被发派到这种地方?” 嗬,林家还有这等打算? 众人都屏息而立,听着林后的动静。 林家小辈是玉字辈,林玉泽、林玉泊是堂兄弟,一个大房嫡子,一个二房嫡子。 林婉柔是小辈中唯一的嫡女,林玉泊胞妹,但此女身上并没有多少书香门第的贤淑气质,反而十分娇纵。 沈缨常常见她纵马从街道上飞驰而过,她身边永远是一众富家子弟,算是林家小辈中活得最为潇洒的人物了。 “你放开我!” 树林后又是一阵拉扯,那老仆忽然咳嗽起来。 待假山后没了动静,才抱歉道:“请大人见谅,老奴失礼。” 姜宴清似笑非笑地往假山后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那老奴也不在意,依旧温和道:“您这一路风尘仆仆,着实辛苦,就让老奴带您去桂园休息片刻吧,那边有棵千年九龙桂,长势甚好,香气清幽,还有十几株前朝状元红与佛顶珠,都是一等品相。” 老仆说罢,便有人接话讨论起极品桂花的事。 沈缨不懂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脑子里依旧回荡着“癞蛤蟆”“狗官”这些话,不由想笑。 她偷偷抬眼看向姜宴清,却见他正看着自己,目光冷淡而疏离,一时间笑意都僵在脸上,随后又垂下头。 姜宴清没料到沈缨竟这般招摇入府,不但撞见府内贵客,还听到府内丑闻,如此反常之下却毫无戒备之心,不免有些失望。 他本以为霍三之徒有几分心机敏锐。 毕竟霍三此人狡诈奸猾、谨慎周全,即便是仵作贱籍,也无人敢小觑。 他以为此女或许真能凭一己之力从虎口夺财,如今看来,不过尔尔。 他面无表情地从沈缨身上移开视线,语声淡漠:“梵音寺也有颗九龙桂,不过才百余年,本官倒是好奇千年桂该是何等风姿,带路吧。” 见姜宴清递了台阶,那老仆含笑应下,从容地招来小婢女嘱咐其为沈缨带路,他则领着那些人走了。 待大人物都离开后,沈缨正要走,就看到方才大喊大叫的林婉柔从假山后冲了过来。 她身量很高,近五尺六寸,杏眼樱唇,姿容上佳,略有些丰腴,头戴莲花形金冠,侧垂金步摇,一身鲜亮的银红色衣裙。 随着她冲过来,沈缨闻到一股悠远而醇厚的香味,是极品香。 那香味浓而不腻,闻之不俗,却与林婉柔的张扬鲜亮并不相称,于她而言此香过于老成了。 林婉柔走得急,气息不稳。 她神情凶狠,双眼泛红,嘴唇微微颤动,不问青红皂白就狠狠打了旁侧婢女几巴掌。 她手劲极大,婢女堪堪到她胸口,被打得摇摇晃晃,脸上一片红肿却不敢出声。 林婉柔的眼睛一直盯着沈缨,威胁道:“管好自己的嘴,若是出去乱说,林家定将你挫骨扬灰!”【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第三章 挫骨扬灰…… 好狂妄的口气。 沈缨波澜不惊地看着林婉柔,这视线似乎冒犯了她,正要发作,那位她口中的二哥,也就是林二老爷的长子林玉泊,快速从林中跑出来将人拉走。 两人撕撕打打,不成体统。 这就是林府二老爷的子女,果然如传闻中说的那样,一个赛一个不成器。 好在之后路上,沈缨也只遇到几个闷不吭声的下人,没再发生其他变故。 小婢女将她带到一个被藤蔓花树包围的院子,墙壁上藤蔓肆意攀爬、打多大多的花丛藤蔓中冒出,相互纠缠,在昏暗的天色中显得十分压抑。 早就听闻林家大公子林玉泽擅种花草,有神农庇佑。 待看到这夸张的院子时,她也被引得多看了几眼。 沈缨没有急着进院,在门外驻足思索一阵后,才提步进入院内,往唯一有灯火的屋子走去。 院子里处处有花,品类繁多,长势极盛。 因为花香太过浓郁繁杂,倒失了雅趣。 屋门半掩,沈缨推门而入。 林玉泽正撑着手臂,凝视长案上的一柄匕首。 见她进来,并没有看过来,而是哼笑了两声,说:“永昌县竟然还有敢威胁林家的人。” 他缓缓抬头,眯着眼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似乎升起几分兴趣,勾起嘴角,说道:“竟还是个俏丫头,有意思。” “说吧,这东西谁给你的?若乖乖说出来,我就将你毫发无伤的送回去,不然……” 林玉泽面相生得不错,清秀白净,若眼神不那么阴鸷,或许也能称得上玉树临风。 沈缨没时间在这里同他闲扯,径直坐在他对面的木凳上,开门见山道:“白银一千两。” “你若给我,这匕首的事,自此无人知晓。否则,明日永昌县所有人都会知道,林玉泽奸污良女,杀人放火,丧尽天良,难堪一族之长的大任。” 林玉泽收起笑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说:“白银千两?” “是。” “简直笑话,随便一把破刀就敢来威胁我?我今日便是将你杀了,你能如何!” 沈缨不惊不惧冷眼看着他,说:“林玉泽,半月前,你将澎县一对卖花女诱入庄园,虐杀两人后将其抛尸荒野,她们兄长报官告你,却被你打断腿驱逐出城,你命人在她家放火,致使她们父母与祖父丧命。” “此案虽被你压了下去,但是证据早就被人藏起来,若我今日走不出去,这件丑事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你能堵住悠悠众口?” 她坐得端直,屈指在长案上敲了敲,盯紧林玉泽,说:“三房父子皆有官位,若在京中联姻,日后或许能封王拜相,整个林家必然以三房为尊,你们长房虽担族长,却也只是在永昌势大而已。” “大房眼下只你一个成年嫡子,你一无官身,又没得力姻亲扶持,但凡有丁点瑕疵,我相信,族老们会立刻夺了你的继承权,转而交给三房亦或是留给你的弟弟们!” 随后,她又指了指匕首,说:“千两银,你不亏。” 林玉泽显然不那么容易妥协,但在沈缨咄咄逼人的气势下,逐渐没有最初定力。 毕竟涉及族长之位,他知道自己的短处。 两相对峙,心中各有盘算。 林玉泽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有种病态的得意:“我今天总算见识了什么叫人心不足蛇吞象。” “你们这些贱民啊,骨子里就是贪,为了钱,连命都不要。你若要个三五十两,爷就当打发叫花子,赏你也无所谓,可你张口就要千两,丫头,你怎么敢?” 他从长案后绕过来,同样的鸦青色长袍,在他身上却只显得阴沉。 他走到沈缨身侧,手臂放在她肩头,缓缓移动。 “今日我即便将你杀了又如何?三叔远在京城,虽有官位,但那里满地权贵,他算什么,还不是得仰仗族内流水似的银钱来上下疏通,他敢拿我开刀吗?” “这里可不是他如鱼得水的长安城,这里是永昌,是本公子的地盘,让你消失,比宰条狗都容易!” 沈缨笑了一下,她从袖中掏出一枚宝石戒指,来自波斯的红宝石,璀璨夺目。 她挨个套在指上,都大了一圈,随后捏起来,透过小孔看向林玉泽。 她的眼尾向上,形成好看的弧度,侧脸在灯火中有种逼人的艳丽。 “杀我比宰狗容易?” 她盯着林玉泽,声音逐渐凛冽:“今日这种场合,你敢杀我?你知道那位新县令是什么心性吗?你知道是谁在暗中留下了这些证据吗?你敢再为林府添一桩命案吗?” 话罢沈缨忽然出手,一拳重重打在林玉泽胸口,随后抓住他一直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按在桌面上。 沈缨在林玉泽痛苦地哀嚎声中质问道:“认得这枚戒指吗?是我亲手从那贺氏女子肚子里挖出来的,当时就套在一截断指上。” “林玉泽,被生生人咬断指头……疼吗?” “还有这里,那一刀怎么没有将你开膛破肚,把那颗黑心挖出来。” 林玉泽表情扭曲,嘶声道:“你到底是谁?” 沈缨没回答,反而看着他裹了布条的拇指和渗出血的胸口,说:“德春堂柳无相被你留在府内,也不是什么妾室安胎,而是替你治伤吧?” “得罪了林家,你不怕死么?” 林玉泽咬牙威胁,他本就文弱,加上先前被死去的女子伤到要害,他如今根本不是沈缨的对手。 正僵持间,门被推开,一个身着海棠色华服的妇人走进来,大朵的金色刺绣牡丹在她的裙摆上摇曳生姿。 她走到近前,沈缨在惊叹对方肌肤胜雪时,还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 和林婉柔身上的味道十分相像,只是此人身上的香多了一丝清凉。 如此细微差别,便为她添了一种孤高冷傲之感。 沈缨愣怔的瞬间,便被闯进来的侍从扯开。 林玉泽也被扶到一旁,他低着头喊了声母亲。 那妇人只冷冷看了他一眼,随后对沈缨说:“姑娘只是求财,何必节外生枝,得罪林府对你并没好处。银子我给你,这几样东西你得留下,日后一旦有风声传出,我必取你全家性命!” 原来是林家大房的继室沈氏。 听闻是林致在沈州时一见倾心的美人,娘家势力复杂,沈缨也只远远见过两次。 沈氏三十有余,明艳多姿,长袖善舞,十足的主母派头。 听小川说林玉泽与这继室关系很差,今日竟然会来给他出头? 一旁的仆妇递出银票,像是早就准备好的。 也就是说,从沈缨踏入院子,一柱香之内,这里发生的事已经被传出去。 沈缨虽然早知道林玉泽在林家是个花架子,却没想到他竟连自己的院子都守不住,还被一个继母拿捏。 “你能做主么?”她镇定地问。 沈氏沉着脸打量她,冷淡道:“姑娘是聪明人,当知适可而止,来人,送这位姑娘离开。” 沈缨本就是为了银子,如今有人愿意给,她自然见好就收。 她顺从的跟人走出院子,胸口揣着一沓银票,却无丝毫轻松,甚至比来时更谨慎万分。 直到听见中厅宴席的喧闹声时,才微微松了口气,穿过廊道便是前院,人来人往,大家族重颜面总不至于在这儿害她。 然而,就在她们经过一排屋舍时,拐弯处一道黑影闪过,她正奇怪,身后忽然有人尖叫。 她闻声正要回头,背上却被人重重推了一把,跌进旁侧一间屋子。 几乎是同时,有人尖利地喊了一声,“来人啊!杀人啦!” 沈缨被推进屋子,还未站稳身后的门便被关上。 她迅速跑到门边推了推,发现已经被上锁。 不用猜,一定是林玉泽想除掉她。 现在喊救命显然是个蠢法子,沈缨靠着门快速冷静下来,大步走回屋中查看情形。 这里应是林府客人临时歇脚的地方,陈设简单,视野开阔,所以倒在木案前血泊中的林婉柔十分显眼, 血迹从她身下晕开,沿着地板裂缝蔓延形成一个诡异的图案,在昏黄的烛火下竟像某种献祭。 沈缨轻嗅了几下,林婉柔身上那股华丽而醇厚的香气混合了血腥气有些刺鼻。 她赶忙蹲身探了探林婉柔的鼻息,没气了。 接着她又探脉,指下脉搏似有似无,极其微弱。 沈缨皱眉,她用手指按压林婉柔的眼球,瞳仁变化,松手后恢复原状,竟是假死之状。 若医治妥当,或许还能活。 屋外寂静无声,沈缨连忙将一颗极品的百转丹塞入林婉柔口中,助她吊住那口气。 百转丹是她从黑市买来的烈性药,必要时能迅速护人心脉。 这也是自父亲病重以来,她随身携带的药。 屋内整洁,林婉柔身边无任何滴落、喷溅血迹,无丝毫打斗痕迹,门窗紧闭,而林婉柔就像是被人刻意摆放在那里似的。 沈缨先前遇到过因“假死”导致的惨案,所以验尸前十分谨慎,生怕误判。 而林婉柔就是最典型的假死之状。 既无法逃出,她便替林婉柔验伤。 林婉柔脖子上血肉模糊,左侧有一道两寸长的划伤,右侧有一血洞,约锥头大小。 她擦了一下,伤口还在细微地渗血,伤药都已用完,她便用自己身上沾了药的绢帕压在林婉柔伤口之上。 林婉柔四肢布满伤痕,抓挠痕、咬痕以及利器划痕,新旧叠加,密布于肌肤上,最新的挠痕还渗着血。 沈缨仔细查验了痕迹形态,又查了林婉柔手指,豆蔻色新月指甲,指缝中有血迹和皮屑。 确定这些伤是林婉柔自己弄的,自残身体,脾气暴躁,林婉柔或许真的疯了。 来不及细查,沈缨只匆匆翻检一遍,发现林婉柔身上还有一些毫无章法的外伤,并不致命,像是泄愤的胡乱击打。 而其身下的血滩是因为落胎血崩。 她还在林婉柔衣服、鞋袜上发现几处污泥、草屑。 由此可见,林婉柔是昏死于屋外,随后被扔在这个屋子。 所以,到底是有人为了陷害她而杀林婉柔? 还是有人为了杀死林婉柔,而特意放了她这个替罪羊进来呢? 细想之下,沈缨惊出一身冷汗。 她想以他人为柄,如今却踏入他人之局。 她鬼使神差的看向林婉柔的脸,烛火之下,她眼睛里流下一行泪,她扑过去按住林婉柔脉搏。 就在此时,屋外脚步嘈杂。 沈缨收回手迅速起身,就见门被人由外用力撞开,紧接着呼啦啦闯进来一群人。 “婉柔!” “主子!” 方才还出现在林玉泽那院子里的沈氏,哭喊着跑进来,扑通跪在林婉柔身侧,不顾地上血迹,抱着林婉柔大声呼唤。 随后她指着沈缨道:“你是谁,为何要杀我林家女儿?”【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第四章 沈缨抿唇不语,紧张到极致反而镇定下来。 她被人按跪在地上,冷眼看着跑进来的人。 林婉柔的婢女指着她控诉道:“就是这个丫头,威胁我们姑娘,说要把她辱骂县令的话传出去,还说姑娘私德有亏,姑娘拿出一千两,求其放过。此女假意答应,哄骗姑娘将我们打发到别处,就对姑娘下了毒手。” 婢女哭得凄惨,但话也没耽误,为自己和其他人开脱道:“我们害怕出事,四下寻人,听到此处动静却进不了门,只好向夫人求救,没想到姑娘竟被她杀了。” 她哭着扑过来,将沈缨怀里的银票扯出来。 同时掉在地上的还有一支金牡丹步摇,正是林婉柔今日佩戴的饰物。 “你们看,银票和姑娘首饰还在她身上呢。”拉扯间银票掉在血水中。 沈缨皱眉,抚平胸口衣服,这些人竟这般明目张胆地诬陷她? 她环视周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姜宴清。 他正看着她,眼神一如初见时那般冷清漠然,似乎再大的事也无法撼动他半分。 林家几位主子也进入屋内,不大的屋子顿时被塞得满满当当。 林玉泽也被人搀扶进来,他看起来十分虚弱,一直靠着小几喘气。 先前拉扯林婉柔的林玉泊和夫人站得很远,像是怕被牵连,静静躲在人后。 “玉泽惭愧。”林玉泽忽然出声,被人搀扶着跪到林婉柔尸身旁。 他环顾众人,恳切道:“此事归根到底,全怪我好管闲事。此女仗着有几分姿色曾数次在外头拦截小侄的马车,毫无廉耻,竟还想自荐枕席,小侄看她家中穷苦,只能卖肉谋生,甚至去当仵作,心生怜悯也没计较。” “今日,她竟然借着贵客入府,骗我家中有急事进了府内。” “小侄本想给她一些银两救急,再好生送她离开,她却贪婪至极,看上了我的宝石戒指,那戒指是我母亲的嫁妆,我不肯给,她便豁出性命与我抢夺,硬生生将我的指头咬断。” 林玉泽脸色苍白,气喘吁吁,还向众人展示伤口。 他演得情真意切,跪爬到林大老爷林致跟前,狠狠地打了自己两巴掌,哭道:“父亲,我没想到会害了婉柔性命,她只是有些任性,爱玩闹,并没有冒犯县令大人的意思,却被这毒女借机要挟。” “父亲,都是儿子的错,不该心生恻隐,引狼入室。” 一时间,屋子内外闹闹哄哄。 沈氏瞪了沈缨一眼,对着姜宴清磕了头,语气悲戚地说:“我林家女被杀夺财,林家子又被重伤威胁,虽是林府私事,但如今涉及人命,还请姜县令主持大局。” 林家其他人并未出声,似乎默认了沈氏的说法。 这点心计姜宴清根本不放在眼里。 他知道林家嘴上说让他主持大局,实则是想私下处理此案。 可他们又不言明,反而借此试探他的反应,如此行径实在算不上磊落。 他看透了林家心思,于是从善如流地说道:“既是贵府私事,本官不便逾矩。” 说话间,姜宴清便要起身离开。 沈氏眉心皱起,侧头看向林致。 林致一向圆滑敏锐,见状喝退了沈氏,连忙对姜宴清施礼,歉意道:“还请大人见谅,内子与婉柔一向亲厚,情同母女,婉柔被杀,她心中悲苦,说话难免有失分寸。” “这等大案,林府怎可私自处置?您是永昌县父母官,还请您为婉柔做主,严惩恶徒。” 姜宴清并未理他,而是看向一旁的县丞,说道:“本官未上任时,县丞代理县衙事务。此案,依旧由你来主理,本官也好学学,永昌县的官到底该如何做。” 他话音不高,甚至有些温和,但意有所指,四周顿时一片死寂。 县丞吓了一跳,连忙推辞:“县令大人,这,这于理不合。” 而姜宴清却静静看着他,只说了一个字,“请”。 县丞心头一跳,竟被这青年气势震慑。 他快速扫了眼林家主,拱手应承道:“那下官便逾矩了。” 沈缨看向姜宴清,他如苍松青柏般站在众人中间,似乎一切邪魔都无法侵蚀他的清正严明。 她心中微动,竟觉得此人会是自己的一线生机。 至于那个县丞,她自然认得。 此人名为徐道仁,出生于江南,后随父母来到永昌,徐家在永昌经营马料生意,颇有些名气。 他原先在别处做县丞,二十年前调来永昌便再没升迁。 为巴结大族,他没少囫囵办案。 霍三一向圆滑世故,从不参与各族之事,更看不上徐道仁行事阴损,所以两人时常争锋。 今日,由他主理案子,说不定还会借刀杀人,借势除了她这个眼中钉。 其他家主在门外低声议论,沈缨看着那些人的神情。 他们兴奋、期待、好奇,似乎在等着看一出好戏。 可熙熙攘攘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在意她的死活。 她垂下头,听着一些人认出自己后开始议论纷纷,心里快速盘算。 她不是个认命的人,如果真的在劫难逃,她也一定要拼个鱼死网破。 姜宴清视线落在沈缨攥紧的拳头上,知道她此时心境定然是又恨又急,对他也有怨愤。 没错,他是有意为之。 他对永昌县的事了如指掌,清楚衙门恩怨,了解徐道仁为人,却依旧坚持让他审案。 而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发现沈缨虽不够机敏,但却是一柄不错的刀,锋利、坚韧、无惧,能拿来一用。 就如现在,若是别人遇到此事,定会大声喊冤,据理力争。 可沈缨没有。 她衣衫狼狈、脸色苍白,面对指控,镇定自若,一声不吭地立在尸身旁侧,平静的仿佛像个局外人。 但他知道,在那双平淡无波的眸子后面是何等的倔强和疯狂,她绝不会等死。 姜宴清从沈缨身上移开视线,向徐县丞微微颔首。 徐县丞会意,向前几步走到屋子中间,沉声问:“沈缨,你仗着霍三包庇,现在连杀人夺财的事都敢做了,简直可恶至极。” 真是不放过一丝拉踩她师父霍三的机会。 沈缨冷冷地看着徐县丞,不慌不忙道:“徐县丞,您老想好了再说,杀人、夺财,这罪我可没认。县令大人既要向您请教,您须立身清正,莫要教坏晚辈。” “否则,初来乍到的县令大人会以为永昌县只以大家族为尊,毫无法度,日后有样学样,只知道糟蹋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贱民。” 徐县丞被戳中痛处,气急败坏,指着她厉声道:“牙尖嘴利,你说本官冤枉你,那倒是说说今日为何假借家人之名来林府闹事?为何伤林玉泽?为何身上有千两银?而林婉柔被杀后身旁为何只有你一人?这些可都是众人亲眼所见,你还怎么狡辩。” 沈缨冷笑,说道:“就如林公子所说,我是来自荐枕席的。” “坊间盛传林府长房嫡子最是多情,怜香惜玉又出手阔绰,整个益州府红颜知己不计其数,什么千金、寡妇、尼姑、花娘荤素不忌。” “我家里遇上难事,于是以为即便我是屠户女,只要有几分姿色也能博得公子一笑。” 她面不改色地说着自轻自贱的话,紧紧盯着林玉泽,隐晦道:“谁知林公子伤得这么重,没有雅兴做些别的,于是便向我打听了一些秘闻。” “诸如深宅秘闻、江湖奇事、验尸诡事,这可都是旁人不知道的,千两银自是给我的报酬,至于林婉柔……” 她说着就捡起那叠银票,擦了擦上面的血迹,又塞回怀里,接着对徐县丞说:“未曾验尸,未曾查问,您连她在何处被杀,几时被杀,被何种凶器被杀都没搞清楚,只因为我在旁侧,又有几个林家婢女作证就定我的罪?” 她扫了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婢女,冷声道:“谁知道是不是她们起了恶念杀死主子,又嫁祸给我呢?” 沈缨话音刚落,那几个女婢便哭作一团,争相替自己申辩,直到沈氏训斥了一声才停下来。 “沈缨,你杀人夺财,人证、物证俱全,竟还敢颠倒黑白。姜县令,这种心狠手辣之人,您万万不能姑息!” 沈氏被人扶起,衣袖上还沾着血迹。 她满面悲戚,情真意切的为隔房的侄女伤心,掩面哭诉:“可怜我家婉柔,平白遭此厄运,你,你这个……”说完竟昏了过去。 沈缨皱眉看着被人扶走的沈氏和靠坐在榻上装病的林玉泽,心中隐隐有了定论。 想通其中关联,沈缨便越过徐县丞对着姜宴清大声道:“县令大人,林府有冤,民女亦有冤,难道因为民女出身低微就能随便定罪,那要这府衙何用?” 她的声音盖过嘤嘤的哭泣声和窸窣的议论声,显得分外清脆。 徐县丞回头看了一眼姜宴清,见其面色阴。 他心中咯噔一下,快步上前指着沈缨呵斥道:“住口,谁给你的胆子,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沈缨并不理会他,依旧直直地盯着姜宴清,说道:“那便秉公办案,查问、验尸、搜证,想毫无证据的就给我罗织罪名,我不服!” 只要让她验尸,她就有机会救林婉柔。 届时由林婉柔指认凶手,她自然可以脱罪。 姜宴清向她看过来,黑玉般的眸子里深不见底。 沈缨在那道冰凉的视线下强自镇定,硬着头皮没有移开视线。 她总觉得,姜宴清一定能看破这是陷害。 徐县丞大抵是从沈缨身上窥见了霍三的影子,知道动嘴皮子毫无用处,于是说道:“沈缨,本官知道你家中困苦,父亲病重,做些糊涂事也是迫于无奈,所以,别再挖空心思狡辩,霍三远在益州府,赶不回来救你。” “你若诚心认罪,自可以减轻刑罚,否则,本官就请你去县衙刑房尝尝十八酷刑的滋味。” 林致也接话道:“法不外乎人情,念你年幼又救父心切,林家绝不会累及你的家人亲眷。” 林致是林氏一族之长,深受百姓敬重。 他年近花甲,儒雅依旧,从始至终都没有露出丝毫焦躁暴怒的神情。 即便面对她这个疑凶也未恶语相向,甚至还表现出几分宽厚怜悯。 沈缨见惯了人心恶毒,林致这种佛口蛇心的人更是见得多了。 她并不觉得只要认了罪,自己一家人就能活下去。 反而,一旦她承认杀死林婉柔,那么私闯林宅、伤人夺财…… 数罪并罚,他们全家必死无疑。 所以,她既不感动,也不打算顺从。 她向林致行了一礼,说道:“我五岁便跟随霍师傅入仵作行,如今已有十载,于验尸一道,技艺熟练,曾到州府府衙验尸并协理凶案数十件。” “我可以为林婉柔验尸,以证清白。”【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第五章 见沈缨如此执迷不悟,徐县丞道:“验尸是你的老本行,为了掩盖罪行,你大可以胡编乱造。” 沈缨面色肃然,诚恳道:“府衙验尸自有章程,寻常有案,霍三主查验,民女辅之并记录在册,验尸笔录上必须同时有仵作、县尉、捕快以及验尸堂守卫的四处签章,断不会乱下定论。” “徐县丞这般说,可是质疑县衙先前办案的公正?” 见徐县丞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她又看向面色冷淡的姜宴清,希望将此人也拉入局中。 如今,也就他能算得上是个变数了,否则林家一手把持,她毫无生机。 于是,她恭敬地说道:“县令大人乃是御笔亲赐的进士,文武全才、博闻广识,请您监督民女为林婉柔验尸,免得有人疑心民女作假。” 姜宴清的视线从她身上略过,只轻飘飘的一眼,便让她心头一慌,那点小算计瞬间被勘破。 她抿了抿唇,有些紧张的低下头。 没多久,姜宴清状似无意地向林致说:“听闻,德春堂的柳无相在林府。” 林致听罢,眼睛一亮,立刻说道:“还是大人想得周道,柳大夫医术高超,德行高洁,他曾在内廷供职,定然见过验尸场景,有他从旁监督,任何小伎俩都无处遁形。” 他看向沈缨,大度道:“沈姑娘,你觉得如何?” 柳无相是德春堂的三当家,既是头牌大夫又掌管医堂运作,与各大世家私交甚好,尤其是林府,几乎是随叫随到。 他医术精湛是真,但德行高洁这四个字却不配。 因为在他眼里,穷人的命根本不是命。 面对林府和她,柳无相只会对她落井下石。 沈缨用力攥紧手指,她看向姜宴清,他淡淡地注视着她,脸上表情淡漠如冰雪,就连鸦青色的长衫也透出一股冷寂。 她明白,这只是警告。 姜宴清在提醒她不要自作聪明,否则他能将她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她谨慎地低下头,心中快速盘算,眼下还不算太糟。 林婉柔有了脉搏,只要说服柳无相救人,加上“验伤”拿到确凿证据,她就能据理力争。 于是,沈缨打起精神,恭敬道:“小女并无异议,多谢林族长。” 柳无相很快被召唤过来。 他身材浑圆,浓密的八字眉重重地压在眼皮上,一双眼越发显得小了。 他拎着医箱进来,率先向姜宴清行礼,说道:“老夫柳无相,拜见大人。” 姜宴清微微颔首,并未多言。 林致对柳无相抬了抬手,随后看了眼姜宴清,见他端起茶碗专心喝起了茶,便看向柳无相说:“婉柔被杀一案,疑凶乃县衙仵作霍三的徒弟。” “此女精通验尸之术,难免因替自己开脱而所言不实,就劳烦柳大夫从旁监督。” 柳无相只侧头看了沈缨一眼,仿佛不认识般,答道:“多谢大人与林府信任,老夫虽不通仵作之术,但在内庭供职时也曾为急死之人验伤,又粗通医理,必当尽力。” 林致满意地点点头,随后看向姜宴清又说:“大人,沈姑娘家室凄苦,无人能仰仗,柳无相又与林府交好,由他监督定然会遭人质疑。” “听闻您身边有位得力的手下,陆平陆大人,他出自大理寺,精通探案,细心周全,可否做个公证?” 姜宴清抬眼,若有所思的看向对面的林致,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林家太心急了,这么急着打点他身边的人。 难怪他南下任职的消息这么快便被外人知晓,还被杀手伏击…… 但他们只知陆平是皇帝亲自从大理寺抽调来协助他,却不知,此人只是他亲自挑来掩人耳目的靶子。 他看中陆平不过是因为其背景简单,机敏灵活,有几分傲气。 指派其先一步到永昌县探路也和信任无关,只是考验而已。 如今看来,此人能力尚可,心性不定,不过才两月就被人动摇,实在难堪大用。 姜宴清心思转了转,对后侧的人,说道,“陆平,你来。” “是。”陆平上前行礼,应了一声便走到沈缨身侧站定。 沈缨侧头看了眼陆平,正是先前花园中为姜宴清捧衣的男子。 年纪二十上下,面相端正,背挺得很直,神情中隐隐有几分清高。 郊外刺杀时此人并不在场,看来是先一步替姜宴清到永昌县探路。 林致此时把人请出来,到底是要向姜宴清示好,还是示威呢? 看来身在狼窝四面楚歌的人不止她一个,姜宴清的处境也不见得多好。 眼下,她唯有步步小心了。 林致将一切吩咐妥当,见姜宴清面色淡淡,未出声干涉,便以为姜宴清识时务,心中满意。 他起身走到门前向各家主行礼,说道:“事出突然,还望各位海涵。林某相信官府定能查明真相,严惩凶手。眼下案子尚无定论,劳烦诸位移步中厅,约束随从,配合查案,林家定然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众人应和了几句,林致一一回礼,从容不迫尽显族长风范。 他又看向徐县丞,沉声道:“徐县丞,沈姑娘虽嫌疑甚大,却也不能武断,定要仔细审查,林府上下定全力配合府衙捉拿真凶。” 徐县丞面色肃然,施了一礼,又看向姜宴清,恭敬道:“大人,下官已将县衙差役都调来林府,您可随时差遣。” 姜宴清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然而笑意却不达眼底,淡声道:“徐县丞辛苦。” “下官不敢。”徐县丞匆匆抬头看了一眼,连忙推辞,转身出了屋子。 他这个人出身寒门,考了半辈子科举,最后才得了个小官儿,骨子里对高门大族既有羡慕又有畏惧。 姜宴清出身国公府,家世贵重,御赐官职,虽年纪尚浅,但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的上峰,他并不想得罪,但他也惹不起林府。 所以明知调遣那么多衙役过来不合礼法,却也只能装糊涂,夹起尾巴做人。 外客随着徐县丞走后,林家几位主子也陆续起身,林玉泽面色极差,被人搀着才能起身。 姜宴清端坐在位置上,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串佛珠,白玉菩提明润悦目,相击有清脆的声音。 他垂下眼帘,似乎在凝视上面的纹路,整个人寂静无声,连衣角都纹丝不动。 而就在林玉泽过来行礼告辞时,他忽然出声,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让在场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林公子身上的伤,已半月之久,是在何处所伤?” 姜宴清轻飘飘的一句,吓得林玉泽跌倒在地,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这伤是新伤。” 姜宴清也没反驳,而是看着他拇指上缠得厚厚的布条,说道:“今日,本官暂且不追究此事,待此案了结,你须亲自解释。” 说罢,他不再看林玉泽惊愕的神情,继续捻动佛珠。 林致面色凝重,看向林玉泽,见他眼神躲闪,便知其中必有蹊跷。 但新县令身后的势力他还没摸清,不想撕破脸,于是施了一礼,郑重道:“林某定会约束族中众人。” 姜宴清面无表情的点点头,随后又看向沈缨,说道:“你若无罪,本官还你清白,但本官绝不容小人伎俩。” 沈缨对上他的视线,只感觉到一股寂静的冰寒,四肢百骸顿时僵硬。 她垂下眼帘,应了一声,“是”。 众人尽数离去,屋子里恢复了清净,但因为在场的几人各怀心思,气氛依旧紧绷。 “验尸。”姜宴清走到沈缨跟前,示意她开始验尸。 沈缨应了一声,立刻蹲在林婉柔身侧,借着衣袖遮掩搭上她的手腕。 怎么会……脉象全无? 她又查看林婉柔眼睛,瞳孔涣散,已无生机。 尸身冰凉,下颌骨开始僵硬,竟呈现死亡半个时辰的状态。 若按照尸证推算,她入府听到林婉柔疯言疯语后,进入林玉泽院落,出来之后杀死林婉柔,前后恰好半个时辰左右。 设局之人好算计,这是要把所有罪名推到她头上了。 沈缨缩回手指,强自镇定。 她缓了缓神,迎着姜宴清探究的眼神,镇定道:“大人,民女有件事想请教柳大夫。” 姜宴清不置可否,只侧目看了她一眼,便越过她径直往尸身走去,蹲下身查看。 沈缨走到柳无相跟前,诚恳道:“半月前,我曾向柳大夫询问家父病症,那时您说此症可治,但药材昂贵,需一千两银。如今,我已筹齐银两,不知您何时可以医治?” 柳无相面露难色,八字眉迅速聚拢,叹息一声:“令尊已是油尽灯枯之相,老夫无能为力。” “你都没看到我父亲,怎知油尽……而且,先前分明说可以治愈!”沈缨压着怒气,声音已嘶哑。 柳无相却坚决道:“姑娘,另请高明吧。” 沈缨回头看了眼尸身前的姜宴清和陆平,逼近柳无相,低而快速道:“大唐律例明令禁止的药材,德春堂却大肆收购后拐道西域商路,将药材改头换面转手再买入,售往各地高门大户。” “长安刑部侍郎府、太子詹事府、光禄大夫赵府……你们的销路不下三十条,你以为做得够隐秘?” “还有你柳无相,你私自给彭县刘府庶子的那副七圣汤,名为补药,实则是毒,你是杀死刘家嫡子嫡孙的帮手!” 她说得很快,眼见柳无相眼神慌乱,她缓了声音,祈求道:“只要您能治好我爹,这些事我定然守口如瓶,而且……” “沈缨!” 柳无相打断她的话,紧紧盯着她,沉声道:“你以为,你能活着离开?” 说罢不再理她,走到陆平身侧低声说着什么。 沈缨没想到这般威胁他都无所顾忌,可见料定了她必死无疑。 她心中恨极却无计可施。 她不顾生死来林府这一遭,就是因为柳无相信誓旦旦地说能治愈父亲的病。 她真的信了千两银能买父亲的命。 无奈、愤怒、憎恨在她胸口聚集,似有烈火焚烧。 但她不能胡来,如果父亲没有福运,那至少她要尽快脱身,送父亲最后一程。 压下怒气,沈缨迅速进入验尸流程。 尸身的异状她虽震惊,却不敢表露半分,这里没有人值得她信任。 她快速从腰间取出薄薄的护手皮套,这是霍三师父送给她的稀罕物,是沿海一种鱼皮所制,既不沾血又能隔离尸毒。 随后又从腰袋中取出一卷验尸的器具,都是些精致小巧的小刀小棍,整整齐齐排列着,每一个都擦拭得极为干净。 姜宴清起身退开,沉默地看着她动作。 他察觉到沈缨的异状,她的手在抖,她在慌张什么? 沈缨余光看到那几人就在不远处,她知道那几双眼都在盯着她,等着抓她的错处,看她陷入死地。 她紧攥着一柄小刀,骨节泛白,刀锋折射着烛光,显出幽幽冷意。 她垂头正对上林婉柔了无生机的面容,那是人世间找不到的颜色,灰败、死寂。 她将尸身的头扶起,仔细查看头骨,脑后无伤,额头有一处红痕,看形状是撞到硬物所致。 擦掉尸身脖子上凝固的血迹,血洞和划痕清晰地呈现出来。 划痕三寸有余,并不深,前深后浅,不平滑,只皮肉外翻看着可怖,粗略看去像被刀划伤。 用两根细棍撑开伤口,仔细观察后发现这是被尖头的器物划伤,比如锥子、粗针之类,血洞也是如此,被尖锐光滑之物刺中,入肉半寸有余。 这些伤,虽看着凶险,实则不足以致命。 这时,她忽然想到一物,那就是尾部特制成尖细状的簪子。 虽然寻常簪子怕伤人尾部都会制成顿形,但总有特例,比如她手上的那根白玉凤簪。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甚至还用那只簪子刺杀了一个蒙面人。 她抬头看向姜宴清,他垂眼看过来,却未看她,而是看向她发间露出的一点莹白。 虽未发一言,但她知道,这人定然也猜到了。 沈缨心里暗叹姜宴清的敏锐,擦了擦额角上的汗。 她乍然间想到了什么,对陆平说道:“烦请陆大人替民女写验尸笔录。” 陆平看向姜宴清,见其微微颔首,这才向林府的下人要来纸笔,坐在旁侧仔细看沈缨验尸。 沈缨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快而清晰地说道:“验,女尸,身长五尺六寸。” “梳望仙髻,戴金莲花簪,桃花簪二,插梳二发有凌乱,银红色襦裙,袖、领破损,尸身位于木案西南三步处,身下无物,仰卧,周围无脚印,无打斗痕迹。” 而那支金牡丹步摇…… 沈缨看了眼依旧躺在血泊中的步摇,先前被林婉柔婢女诬陷到她身上。 她将林婉柔生前衣着发饰仔细道出,将尸身的头部和脖子上的伤又查验了一遍,斟酌道:“下颌、颈已僵直,死亡时间在半个时辰左右。” 她没有说出林婉柔假死一事,太过古怪,口说无凭,别人只会说她是借口脱罪。 因要脱衣验尸,姜宴清与柳无相避到屏风后。 精美的山水屏风在屋内隔出一方空间。 姜宴清过去便从书架上抽出一卷古书,就着烛火看了起来。 一人一烛,寂静无声,好似一尊将要融入黑暗的檀木雕像。 从柳无相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笔直的脊背和身后那道被拉得极长的影子。 狭小的空间内只能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柳无相不敢坐下,也不好随意开口说话。 百无聊赖下,他竟盯着一旁的山水画发起了呆。 “沈保贵的病当真无法救治?” 柳无相猝然回头,就见姜宴清不知何时放下书卷,背光而立。 他的面容笼在烛光中,随着火光跳动忽明忽暗。 柳无相感觉自己被那双深邃的眸子盯着,整个人如芒在背。 那目光好似能穿透他的身体,看清他心中所想。 他垂下头,几乎是本能的谨慎起来,低声道:“老夫才疏学浅,怕是医不了他的病。” “沈叶、五味子、麻黄、平贝、槟榔、乌梅肉、前胡各三钱,法半夏、松花粉、橘红、苦杏仁、知母、海石……各四钱。” 姜宴清缓慢而清晰地吐出一串药材名,看着柳无相神情越加震惊,嘴角缓缓勾起,挂着一丝嘲讽。 “柳家秘方有起死回生之能,竟还有救不了的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第六章 柳无相听到自家祖传秘方被姜宴清一字不落的道出,心中惊惧万分。 他额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知道林家这次轻敌了。 这位新县令和以前那些县令绝对不一样。 他攥紧手指,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姜宴清淡淡一笑,并不看他,侧首看向屏风,徐徐道:“沈缨想靠验尸自是无法洗清冤屈,但她若死,定会拉你下地狱。” 柳无相额角的冷汗流下来,心口越发的沉。 他顺着姜宴清的视线看过去,从屏风的缝隙恰好可以看到沈缨。 她蹲在尸身旁低头验尸,手上动作飞快,整个人笼在不合身的衣衫中,越发显得瘦骨嶙峋,但却有种他最看不起的,从骨缝里挤出的穷酸骨气。 这种人,本就死不足惜。 沈缨自然不知道姜宴清他们在谈论什么。 她依旧快速查验,解开尸身衣衫,一件件叠好放在旁侧,仔细道出上面的异状。 尸身下身有大量血迹,腿间掉落血块。 她抬头看了陆平一眼,对方面色如常,毫无波澜,仿佛早就知道一样。 沈缨继续道:“尸身手臂、大腿伤痕交错,新旧相叠,有指甲挠痕、利器划痕以及掐痕,肩、背部、小腿处有棍棒击打痕和脚痕,杂乱无章,断为施暴者泄愤所致,这些外伤并不致命,部分形态特殊,是死者生前自己造成。” “左肩骨裂,为大力撞击凸起物导致。右脚腕扭伤,膝盖骨裂,肘部、手部擦伤,是外力撞击后正面倒地所致。鞋袜合脚,鞋底有泥污,袜上有新鲜血迹、新泥和草屑,断死者一刻钟左右还在室外出现过。” 她用一根竹棍拨了拨血块,说道:“落胎血崩,死者生前已有三月身孕。” 沈缨又将尸身侧翻,观察身底血迹,“血迹边缘清晰,尸身背部无血迹侵染,断死者落胎出血时已昏死,故而身体无法挪动。” 所以,可以断定的是,林婉柔是在屋外被人谋害导致假死,随后被迅速移尸到此屋,又有人专门清理了足迹等痕迹。 沈缨默默推算,她被推入屋内时林婉柔近乎死亡,在吃了百转丹后脉搏明显增强。 之后林家众人进来,一场争锋后众人离开。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林婉柔就死透了。 百转丹是秘药,性烈见效快,能护人心脉。 像林婉柔这种情形,吃了百转丹起码能撑半日。 是什么原因令她猝死?甚至尸身会呈现亡后半个时辰的状态。 沈缨脑子里将听过的秘法、禁术都翻了个遍,手上依旧娴熟地为尸身清洗血迹,又整理了发饰、衣衫和鞋袜。 屏风撤除,姜宴清和柳无相先后走了过来。 陆平将写好的笔录交给姜宴清,一旁的柳无相脸色阴郁。 沈缨逐一扫过那几人神情,缓缓擦拭手上的验尸器具。 在姜宴清翻看验尸笔录的时候,她问一旁的陆平:“陆大人,林家主说您出自大理寺也精通验尸,不知民女这验尸流程可有遗漏?” 姜宴清端坐在高椅上快速翻看笔录,闻言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判断她要干什么。 陆平听到沈缨问话,微微蹙眉,说道:“并无遗漏。” 沈缨淡然一笑,旋即,她对姜宴清说:“大人,您身边的人不过尔尔。” “这房间里有幽香,而香味就来自林婉柔身上,是天下奇香之首的鸾髓,就连我这个小地方的人都有所耳闻,陆大人竟说不知。” 姜宴清放下验尸笔录,看向陆平,问道:“你是陛下亲自从大理寺挑选出来协助本官的,鸾髓闻名天下,你真不识?” 陆平神情如常,说道:“大人,下官在大理寺时擅长推案,对验尸之事只是略知皮毛。” 姜宴清直视着他的眼睛,又问:“擅推案?那依你之见,林婉柔死于何人之手?” 陆平思索片刻后说道:“凶手应为女子,身高不及林婉柔,所以在死者身上的伤痕皆是从下向上。” “凶手力大、擅长拳脚,否则绝对不是擅长骑射的林婉柔的对手。” 他说话时视线若有所指的落在沈缨身上,声音却冷静克制,继续分析道:“凶手杀人后又将屋内和尸身的痕迹掩盖的分毫不差,可见这人极为谨慎。” “凶手擅长清理血迹与尸身,应是做过殓尸和清理凶屋的事。” “而且,下官推测,死者曾被投毒,且是昏死后被下毒,如此一来,死者落胎出血,周围便不会留下凶手的一丝痕迹,所以凶手懂医,知道算计时间投毒。” 沈缨只是平静地看向陆平。 这般结论,分明就是冲着她来的。 此时她已断定,陆平早被林家收买,今日,必会要她性命。 姜宴清何其敏锐,自然察觉到了陆平的异状。 他面无表情地听完陆平推测,指尖在验尸笔录上轻扣了一下。 像是做了什么决定,沉默片刻后,姜宴清望向沈缨,幽暗的眸子中涌起一丝波动。 他说:“两月前,你曾在德春堂求医,柳无相承诺你救治父亲,但诊金千两,于是你铤而走险到林府威胁林玉泽。” 沈缨抿了抿唇,如实道:“是,但我并未伤他”。 姜宴清又问:“七年前,你父亲重病卧床,你便向医堂大夫学习医术,通药理、懂针灸术。百转丹性烈,其中有一味五行草,可导致滑胎,尸身口中分明有药味,你为何不言?” 沈缨不语,姜宴清见她脸色一寸寸变白,心中闪过一丝不忍,继续道:“投毒者是你。” “你曾随威远镖局的镖师习武,虽无内力,但身手矫捷,能徒手应对三名成年男子,林婉柔虽能骑射,但绝不是你的对手。” “你九岁起,为筹备父亲诊金和弟妹学资,便在黑市承揽挖尸、殓尸、洗凶屋的黑活,清理这么一个凶杀案的场地,毫不费力。” “我未曾杀人。” 沈缨身子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咬牙瞪着坐在青铜灯树下的姜宴清,视线越来越模糊。 她深吸了一口气,哑声质问:“所以,大人断案是凭臆测么?” “我力大,敏捷就要杀人?懂医就要下毒?会殓尸就要清理凶案现场?您这番说辞,如何服众!” 姜宴清并未言语,而是向陆平点了一下头。 陆平忽然动作,大步走到沈缨身前,抬手从她发间抽走玉簪,又拿走她腰间瓷瓶,甚至出手拉下她的半边衣衫。 沈缨只来及在陆平向她衣领处伸手的时候退了一下,却根本拦不住对方的动作。 她的衣衫被拉下去半截。 苍白的皮肤上伤痕累累,手臂和肩头粗略撒了药的伤口就这么暴露出来。 沈缨慌张地掩住衣衫,就听到陆平质问她,“那沈姑娘可否解释这些伤的由来?这药丸为何同尸身口中一致?而这支簪,便是你的杀人凶器吧。” “不是,我……”沈缨一时不知如何解释。 “按律,证据确凿,严惩不贷。”陆平俯视着她,声音坚定。 沈缨愣了一下,转身朝姜宴清说:“大人,民女身上的伤,您是知道的,郊外飞鸟道,那些刺杀你的……” 话还未说完,姜宴清已经走至她身侧。 他冷声警告道:“本官至永昌途中,一切平顺,慎言!” 随后他饶有所思地看着陆平,吩咐道:“告诉林家主,本官已有定夺。” 陆平告退,柳无相便走到姜宴清身侧恭维。 沈缨看着他们,忍不住笑了。 笑自己愚蠢至极,竟还对此人寄予希望,殊不知这才是一匹恶狼。 他分明洞察一切,却袖手旁观,甚至利用她试探林府反应。 他否认刺杀一事,便是断了她一切辩解的可能。 疲惫、愤怒、无力顿时袭遍全身。 先前的伤忽然发作起来,刺骨的疼令她脸上血色尽失,看上去和脚边的尸身并无区别。 可她恨,恨这世道不公,恨自己出生卑微,更恨这些人明明凉薄至此却手握权势。 柳无相见尘埃落定,走到沈缨身前,低声道:“这可是你自己验的结果,怪不了旁人。” 沈缨看着他身上流光溢彩的衣料和保养极好的气色,再想想病榻上形容枯槁的父亲,喉咙仿佛被人攥住。 她哑着嗓子问:“可否,看在我师父也曾帮过德春堂几次的份上,请您为我父亲治病,一千两,或者再多一些,我会筹备齐的。” 柳无相却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无药可救。” “医不活啊。”她颓然一笑,像是被抽了筋骨,眼神中神采消散只剩下晦暗与死寂。 她垂下头,口中喃喃自语。 柳无相凑过去听,却被她一脚踹了个趔趄。 沈缨快速抽出绑在大腿外侧的短刀,一手掐在他脖子上,将他抵在一架木柜上。 沈缨用力收拢手指,尖利的指甲刺进柳无相颈侧的肌肤里。 她语气森然:“那你就跟我们沈家人一起下地狱吧!” 她看着柳无相脖子上因挣扎而凸起的血脉,眼中闪动着嗜血的暗芒。 这一刀若扎得够深,足以置人于死地。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握紧短刀快速扎了下去…… 而就在刀刃碰到柳无相的肌肤时,手臂猛然间被人紧紧攥住,力道之大,似乎要将她的骨头捏断,但也是这般痛处令她恢复了些许神志。 柳无相挣扎着跌坐地下,拼命地咳嗦,狠狠看了她一眼后,捂着脖子向门边退去。 她不甘地挣扎了一下,就听到姜宴清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杀人容易,但赔上你全家人性命,愚蠢!” “愚蠢?” 沈缨抬头瞪着他,眼神中凝聚着一股决然的死气,颤声道:“从我开始验尸,这就成了个死局,你分明知道真凶是谁,却来断我生路,姜宴清,你不配做这小长安的官!” 姜宴清未发一言,眉峰微微蹙起,手上力道稍减。 他看了眼已经走到门边的沈氏一行,盯着沈缨,嘴唇微动。 随后他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好自为之”,便走了出去。 沈缨顺着木柜滑到地上,撑着地面喘气。 她看着门外涌进来的一众奴仆,脑子里却回想着姜宴清的唇语,“求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第七章 让她求死? 如今还用她求? 那些证据,足以让林府碾死她了。 可姜宴清何必多此一举? 还未来得及细想,沈氏已经带人进来了。 她换下暗红色华服,卸去钗环,穿了件素蓝色衣衫,发髻间插了一支白玉簪,眉眼清淡,比先前年轻了许多,却显得更为清冷倨傲。 更奇怪的是,她竟换了香。 这香味是来自异域的百花香露,淡而清透,极为雅致,百两银一小瓶。 沈缨蹙眉,不解地看着沈氏。 她想不通沈氏既然要装模作样地换上素衣以表哀伤,为什么要换香? 沈氏吩咐下人把柳无相扶了出去,随后走到沈缨跟前,垂眼看着她,仿佛俯视蝼蚁一般。 “若你认罪,林家也不会为难你那些亲眷,可你偏偏不识抬举,非要验尸,如今人证、物证、尸证俱在,你还如何狡辩?” 沈缨没有说话,顺从地站起身,被推搡着往前走也没抵抗。 沈氏扫了她一眼,淡声道:“一人之过,连累全族,你真该以死谢罪。” 沈缨恍若未闻,她出神地望着林府树枝头挂着的灯笼。 八角灯笼上画着山水小景和梅兰竹菊,雅致清新,十分好看,也很明亮。 她又想到了父亲,往常像这种天色,家里只会燃一根蜡烛,弟弟们会在屋内读书。 而父亲会靠在窗口,借着天色替他们兄妹缝补,即便病重,他也从未假手于人。 不知现在他醒了么? 还是已经……死了。 她忽然有些后悔,本以为拿捏住林玉泽就能讨来银钱。 可天意弄人,她竟遇上了姜宴清。 这个人连累她也救了她,她以为这人是一线生机,却被他亲手掐断后路。 如今,又让她“求死”。 他到底要做什么? 沈缨沉默了一路,也苦想了一路,很快便到了中厅。 中厅大而宽阔,占据着林府最好的位置,用来接待重要宾客,修得清雅至极,疏影横斜、鸣虫唱和、磊磊假石错落排布,即便是夜晚,这里也有着独一无二的韵致。 贵客盈门,中厅的门窗大开着,满室光亮甚至都盖过了月色。 沈缨却只觉得“假”。 虚假的光明、虚假的仁义、虚假的清名。 夜风窜进她的领口,她打了个冷战,抬头望了望屋檐下摆动的七彩琉璃灯,原来是起风了。 有人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将她推进了厅堂,压着她跪了下去,而她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她看了眼姜宴清。 他正端起茶碗,细腻的白瓷碗在他指尖微微转动,像朵盛开的莹白花朵。 他垂眼看着茶汤,嘴角轻轻勾起,对周遭的吵闹声充耳不闻,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但她知道,今日所有的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沈缨跪在地上,沈氏立在她身侧,柔滑冰凉的衣料落在她手背上,原来这衣裙并非素面,而是用细细的银线绣着瑞鸟衔枝纹,华贵而不张扬。 衣裙随着主人的抽泣声抖动,荡起细小的弧度。 沈缨盯着那卷曲的纹样,忽然听到姜宴清冷冷的声音响起,他说:“夫人与林婉柔亲如母女,感情深厚,难怪舍得将价值千金的鸾髓香赠与她享用。” “鸾髓香一年不过十盒,本官想孝敬族内长辈,却没买到,不知夫人手中可有剩余?” 沈氏动作一顿,闻言说:“鸾髓香也是民妇偶然得来,见味道不错便分送了府中的女主子,婉柔最喜欢,我便多给了她一些。如今手里没有了,大人还是另想法子。” 姜宴清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说道:“府上皆知林婉柔最爱翠云龙烟,习字抚琴时必会燃此香助兴。但此香其中一味龙涎与鸾髓香相克,长久使用会令人陷入癫狂,神志混乱。” “本官今日恰好在花园中听林婉柔胡言乱语,极像失心疯的症状,怕是发病已有一段时日,夫人母家是调香大户,难道不知这些避讳?” 沈氏彻底止住了哭泣声。 沈缨抬头看她,只看到她绷直的下颌。 沈氏说道:“民妇愚钝,自小对调香并无兴趣,所以不懂这些门道。” “翠云龙烟与鸾髓我也常用,这是阖府皆知之事,我并未察觉异状,况且府中所有女主子,民妇都送了香,只是疼惜侄女,多给了一点,并没有害人之心。” 而此时,沈缨才恍然大悟,明白沈氏为何换衣换香。 原来,是因为她之前身上的香能害死林婉柔。 姜宴清看了眼沈缨,见她蹙眉思索,想必是猜到了其中缘由。 他又扫了眼林家众人,见林致正向徐道仁使眼色,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他说:“本官对香道一事倒是略知一二,知道世间有一种香,名为龙楼,是汉时遗方,清早与夜晚燃上一刻,有益寿延年之效。此后被扬州沈氏一族所得,被奉为珍宝。” 姜宴清一直看着林大夫人,似乎颇为好奇,问道:“此香与鸾髓味道极似,但因其中含有冰灯草,故而有清凉淡雅的雪莲余味,林大夫人难道也不知自己用的是龙楼而非鸾髓?” “冰灯草与鸾髓是死敌,只要吸入片刻,便能暴毙而亡。” “香毒不会使尸身出现中毒之症,却能让尸身加倍腐朽,所以林婉柔真正的死亡时间比验尸结果缩短一半才对。” 姜宴清略有停顿,他发现沈氏在听到“加倍腐朽”时快速地眨了下眼,随后移开视线去看他身后的青铜灯架。 他又说:“林婉柔受伤假死,被沈缨急救后分明已有恢复,却在林大夫人出现后暴毙。她常年用鸾髓,遇到冰灯草自是必死无疑。夫人私库中龙楼香料一直封存,为何今日要用?” 他话音落罢,林致便出声道:“大人所言,实在骇人听闻,什么遗方、香毒,整个永昌县都闻所未闻。况且,我们进入屋内时婉柔就被杀害,何来中毒一说?” “何况内子对婉柔珍爱有加,阖府上下无人不知,而沈缨为一千两,不惜铤而走险,杀人夺财也是有目共睹。” 他起身走至姜宴清身前,说道:“大人包庇此女,冤我林家人,一心要替平民百姓做主,而向氏族门第挥刀,此举虽对您官声有利,但若激起各大家族不满,您打算如何自处?” 紧接着,其余几位家主帮腔,姜宴清只是面色淡淡地听着。 那些人虽言辞隐晦,实则就是要他严惩沈缨这个贱民凶手,还林家一个公道,否则就是和县内所有世家大族为敌,大有威胁之意。 林府用一个凶杀案,就能挑动县内各大家族与官府对立,足见野心深沉,狂妄自大。 所谓的含蓄温雅,不过是层表象,果然传言不可尽信。 姜宴清直视林致,缓缓说道:“这小长安,我既来,便是为了个清白,何惧之有。” 言罢,他转而看向跪在地上的沈缨,“你还有何可辩?” 沈缨抬眼看向周围的人,那些眼神太过熟悉,是冷漠、不屑一顾,独独没有怜悯。 她勾唇轻笑,有种认命的解脱。 原来新到任的县令,也是徒有其名。 嘴上求个清白,心里看清了永昌是林家人的天下,便顿时倒戈。 这样也好,至少她可以陪着父亲,免得黄泉路上他一人太过孤单。 她最后看向姜宴清,迎上他冷寂的目光,心思微沉,说道:“但求一死。” “死”字一落,周围顿时寂静,任谁也没想到沈缨能认得这么干脆。 沈缨冷眼看着众人,苍白无血的脸上有种决然的嚣张。 她跪得笔直,像钉在土里的石碑,对死亡无半点畏惧。 徐道仁早盼着此案赶紧了结,眼看着新县令也不是什么善茬,自己夹在林府和县令之间受罪,怕拖久了,案子会有变故。 于是他冷声道:“沈缨,私入林府,伤人威胁,杀人夺财,桩桩重罪,必须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说罢看了眼旁侧的林大老爷,见其面色凝重,似乎并没有任何满意的神色。 他心下困惑,又瞥了眼姜宴清,见其正注视着沈缨,便起身询问道:“大人,您看下官这般处置,是否得当?” 姜宴清闻言看过来,双眸深不见底,颔首道了一个字:“好。” 如今他已看得一清二楚。 林家有人设局,既杀死林婉柔又冤死沈缨,甚至还能将林玉泽受伤一事掩盖,一举三得。 还有永昌县这些家主,他们对林府敬畏而倚重,官府更像个摆设。 而他之所以让沈缨求死,就是想看看林家会对府衙之事干涉到何等地步,各家主又是什么态度。 永昌诏狱是由州府直辖,关卡重重,守备甚严,效仿洛阳丽景门诏狱。 也不知这种地方又藏了多少“外鬼”,沈缨若入诏狱,他便能以此为由入诏狱最深处打探。 徐县丞得了姜宴清的一句准话,无端地松了口气。 他脸上堆起层层叠叠的笑容,正要令人将沈缨下狱,门外忽然有喧闹声传来。 众人往外看去,几个姿容娇媚的女子提着琉璃灯笼缓缓进入中厅。 白纱覆面,紫色锦衣,这是芙蓉巷的花娘。 为首一女子上前两步向林府众人行礼,随后走到姜宴清身前。 她递出一个黑檀木匣子,柔声道:“大人初到永昌,定有诸多不便,我家主人借林府贵地特意为大人备了一份薄礼,望您笑纳。” 姜宴清接过木盒,打开看了一眼便轻轻合上。 随后他问那女子:“你家主人可有带话。” 那女子侧身看了沈缨一眼,说道:“主子让奴家告诉大人,芙蓉巷乃三教九流混杂之地,皆是贱民。” “但这里,做的是天下人的生意,您可凭此信物,自由出入芙蓉黑市,买一切您想要的东西,包括……人命。”【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第八章 锦衣女子言罢,微微俯身一礼,随后便转身向外走去。 她们提灯而来,提灯离去,仿若一场云梦,众人尚且没有回过神来。 唯有姜宴清冷静平淡,听懂了芙蓉巷的意思。 他抬眼看向沈缨,就见她眼神澄明清亮,仿佛被水洗过的晴空,依旧那般生机勃勃。 看来,这就是她给自己留的最后一张保命符,一个和他以命换命的交易。 他用指尖触摸芙蓉巷送来的那柄玉雕的冰扇,散着寒光的玉扇竟触手温热,是千年古玉。 他也读懂了那位主人想说的话,“往后芙蓉巷会护他的命,而他也要救沈缨的命。” 芙蓉黑市,链接天下最黑暗、最肮脏的交易,却也是最隐秘、最诡谲的秘密集散地。 冰扇是最高级的信物,世间仅有三把。 那人许他自由出入,几乎就是承诺为他大开方便之门。 如果他想,能买到在座所有人的秘密。 如此承诺,如何不诱人? 他缓缓打开冰扇,玉扇骨一寸来宽,莹白清润,毫无瑕疵,扇骨阴刻凤羽,薄如蝉翼,下方垂着一颗玉珠,镂刻一朵芙蓉。 冰扇巴掌大小,他在掌中把玩,缓缓靠在椅背上,饶有兴味的扫过在座家主。 随后姜宴清对陆平道:“陆平,将本官为林大夫人准备的东西拿来。” 陆平一直站在姜宴清身后,自然看到了冰扇,也听到芙蓉巷传话,心中惴惴不安。 他来永昌两个月,大小消息,打听了上千种,唯独黑市,连个门都没摸到。 只听说那里能查到一切事,凡是做过的事就都能被查到,“雁过留痕”也不过如此了。 而他……被利益蒙蔽,还想背着姜宴清做点事。 方才姜宴清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仿佛扎进了他的魂魄深处,令他又冷又怕。 “是。”他应声离开大厅。 这一次,陆平未敢有丝毫犹疑。 姜宴清目光落在陆平仓皇而去的背影上,对芙蓉巷带来的威慑力很满意。 短暂的安静令众人极为紧张,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人,此刻都闭紧了嘴。 这些人光鲜亮丽的外表下,谁没一两个污点? 他们怕姜宴清真去黑市查。 不得不说芙蓉巷能屹立不倒,确实拿捏住了所有人的命脉。 沈缨终于松了口气,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夜风从门外灌进来,将她后背的冷汗吹得冰凉,好似贴了一块铁板。 但她不冷,她只觉得意外,没想到芙蓉巷能卖给她这么大一个面子,心下惊诧之余,对于今日到林府来威胁林玉泽一事,也感到后悔和后怕。 差一点就因为她一人过失,连累全家,也难怪姜宴清说她空有蛮狠,却没脑子。 很快,陆平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上面摆着调香的器物。 姜宴清对坐在林致身侧的沈氏道:“鸾髓与冰灯草相遇会形成剧毒,这说法本官只是耳闻,既然各位也未曾听闻,不如,就让人调两盏,看看是否如此。” “本官已差人从沈氏私库中借了一些香料,沈州沈家果然是调香大户,这冰灯草还是林夫人陪嫁之物,是上上品的百年冰灯,想必香气更甚,” “汉时古方,香气意境悠远,即便能杀人,想来也是文雅的。” 随后,差役从外头押进来一个人,正是当初诬陷沈缨杀死林婉柔的婢女。 她手中捧着两个香炉,身上穿着一件暗红色衣裙。 有眼人尖,一下就看出这是先前沈氏穿的那一件。 沈氏脸色大变,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件已经被处理掉的衣服。 她攥紧手指,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陆平捧着器物上前,香料盒、一座四寸来高的鎏金莲花宝塔博山炉和一个悬在架上的盘银丝香熏球,被依次摆在沈氏身前的木案上。 那婢女跪趴在地上,陆平冷声道:“听闻此婢掌管林婉柔香具,有调香的好手艺,不如就由她来燃香,大夫人您可看仔细了,别让她放错了东西。” 那女婢也不知受了什么惊吓,披头撒发,此时已看不出模样。 她抖着手连香筷都拿不住,香料更是撒了一地。 沈缨见她如此,用巾帕捂了口鼻,起身走到她身侧,一把抓起她的手。 沈缨力气极大,手指如钳,那婢女根本无从反抗,整个燃香过程抖若筛糠。 沈缨放开婢女,亲自取来火折点燃了第一炉香,鸾髓。 香烟袅袅升起,屋内顿时盈满幽香。 随后,她又拽着那婢女的手,伸向第二炉,里面正是龙楼。 此香被制成塔型,尖端有点点晶蓝,那正是冰灯草。 婢女抖得更厉害,手指冰凉僵硬,一直在抵抗,木案后的沈氏面色也极为难看。 “既然无毒,夫人脸色为何这般不好,是因为身体不适吗?”沈缨盯着沈氏问了一句。 见沈氏眼神中怒意弥漫,她不为所动,继续道:“林赵两家不睦,林婉柔未婚便怀有赵家子的骨血,故而不被林家所容。” “你收买林婉柔婢女,常给林婉柔用鸾髓香和翠云龙烟,将她害成一个疯子。她逐渐癫狂,发病时便被捆缚,任由下人殴打虐待。” “但林婉柔却不是傻子,她定要找机会揭穿你。” “林家最忌兄弟阋墙,你不好明面上处置二房的人,于是便想到了杀人嫁祸,我是运气不好,偏偏赶上了。 “我猜,林玉泽刚拿到府外递来的东西你就得了消息,于是布下杀局等我自己跳进来。” 沈氏冷笑,说道:“荒唐!我不过是怜惜婉柔自幼丧母,父亲又常年在外,故而多与她亲近了些,倒成了你攻讦我的由头。” 沈缨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扯开沈氏的领口。 沈氏脖子上赫然有两道手指掐痕,和鲜红的指甲划痕。 沈缨盯着她脖子上的伤痕,声音坚定:“林婉柔本就高壮,又有些身手,加上熏香作祟,她疯起来几个小小的婢女根本控制不住。” “她曾攻击你,所以你用簪子反击,你并未杀死她,而是趁她昏死将人转移,而后派人将我困入屋内,顺理成章地嫁祸。” “人的手掌、手指各有不同,只要用你颈间痕迹对比林婉柔的手,就能知道这痕迹是不是她留下的?是何时留下的?” 她又指着婢女身上穿着的那件衣裳,缓缓道来:“随后,你特意穿着熏了龙楼香的衣衫,进屋后便抱住林婉柔的头,迫使香气灌入林婉柔口鼻,而那一刻,才是真正的谋杀。” “事后,你假意昏迷,换了衣衫和香露,做得了无痕迹。而我,不管验不验尸,都无法逃脱,毕竟谁能想到世间,还能用香杀人!” 她跪得端直,面无表情地将火折伸向另一个香炉,声音幽幽:“既用毒香杀人,自己便也来尝尝其中滋味吧。” 眼看熏香燃起白烟,惊恐的沈氏一脚踢向木案,连连后退,却被沈缨一把攥住手腕,将其拉回来。 沈氏挣扎着,香球滚落到她身上,香灰洒出,她被烫得叫了几声。 见沈缨一直不松手,忍不住发怒,咬上沈缨的手腕,力道之大,顿时咬出血来。 众人见她发狂,连忙后退。 唯有沈缨跪坐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咬自己手臂的沈氏。 姜宴清脸色阴寒,冷声喊了一句:“陆平!” 陆平迅速上前拉开沈氏。 沈缨面色不变,对沈氏说:“夫人若不愿他人代劳,那就请您燃一盏香,以示您的清白。” 她说着便将火折子塞到沈氏手里,让沈氏亲自燃香。 先前沈氏跟沈缨拉扯间,衣袖裂开了、发髻松散,狼狈不已。 她唇上沾了血,眼神凌厉,将火折扔在地上。 她看着姜宴清傲然道:“我沈氏女,何时受此折辱?” “没错,林婉柔是我所杀,但她罪有应得。身为嫡女,却不为家族效力,反而败坏家风,无媒苟合,珠胎暗结,按林氏族规,理应处死!并从族中除名。” “我念其年幼,赠她奇香,本想将她送离永昌,留她一命。却没想到,她恬不知耻,还与人私定终身,为其补贴上万两银钱。“ “这种女子,林家难道不该清理门户?” “还有她。”沈氏指着沈缨,冷然道:“身为仵作之身,拿着死人的东西上门威胁,索要财物,又是什么好人?” “她同那些杀人越货的本就是一丘之貉,死不足惜。” 沈缨深知沈氏自诩名门,高人一等,定然受不了像市井妇人那般撕扯。 所以故意激怒她,却没想到这人竟将杀人栽赃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今日冤案,若不是她据理力争,又有芙蓉巷出手相救,自己家人亲眷都会遭殃。 姜宴清扫了眼在座众人,他们面面相觑不敢出声,都在观察林致脸色。 他也看向林致,手中的折扇轻轻敲击着掌心,发出清脆响声。 他冷声质问道:“草菅人命,嫁祸构陷竟是林氏族规?林致,林氏一族眼里可有官府?又视大唐律例为何物?” 林致脸色阴沉,冷冷地扫了沈氏一眼,上前一步,说道:“林某惭愧,治家不严,无言可辩!沈氏是林家主母,执掌内宅,林某甚少过问内宅之事。” “没想到她如此心狠,独断专横,欺上瞒下,谋害林家子嗣,此妇罪大恶极,理应处以极刑。” 姜宴清垂眼看着冰扇,警告道:“林氏,百年世家,可不要自毁根基!” “大人说得极是,林家定会自省自查,约束族人。” 林致恭敬至极,仿佛真的臣服于官家威仪。 一旁的沈氏面色苍白,震惊地看着林致。 她似乎从来也没想到林致为维护家族颜面,这么快就舍了她,甚至都没有为她多辩驳几句。 她像朵瞬间衰败的富贵花,眼神中的神采消失无踪。 她向前两步,正要说话却就被徐道仁派人堵了嘴拖出去,只用一双怨恨的眼睛盯着林家众人。 姜宴清静静盯着徐道仁,直到对方惊慌地垂下头,他才收回视线。 因沈氏沦为废子被林家迅速舍弃,终究未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姜宴清早已看透林家心思,没再深查,有些事,点到为止便够了。 最后,官府只将沈氏和林婉柔的两个婢女以及府中一位管事押往诏狱。 林致将姜宴清送出府,一路上倒是半句未提此案,未替自家辩解,反而说起永昌习俗,还盛情邀请众人一月后来参加林府主持的鹿鸣宴。 三年一次的鹿鸣宴,是各地学子、氏族交流的大型文会。 届时,五湖四海的学子齐聚,热闹非凡,就连沈缨的弟弟们也希望能来一睹盛况。 林府威信不减,诸位家主纷纷应和,倒是有种宾主尽欢的感觉。 至于杀人还是死人,早就无人提及。 林致给了沈缨一千两银作为补偿,也没再提及她从林玉泽那里得来的银钱,还让柳无相替他父亲医治,又送了她几张宴会请帖。 这可是他们这种穷苦人家求都求不来的殊荣。 一番安抚下来,任谁也挑不出错处,沈缨也识趣,连连道谢。 随着众人都离去,林府又恢复了寂静,起起伏伏的轮廓在暗夜中宛如盘卧的蛟龙,暂时收敛了毒牙。 一路出府,沈缨都缀在人后。 待各家主都离开后,她才看到姜宴清的马车还在,而他正和柳无相说话。 她看了他们一眼,正要离开,却被姜宴清的车夫拦下。 她看着那车夫,手伸向短刀,僵持间身后传来姜宴清声音,他唤了一声“无奇。” 车夫应声退下。 沈缨面色并不友善,但语气依旧恭敬,深吸了口气转身看向姜宴清,问道:“大人还有何吩咐?”【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第九章 姜宴清走近,说道:“你父亲的病可医,柳无相跟你走。” 沈缨看了眼他身后垂眉而立的柳无相,语声平静道:“大人此刻施恩,又打算如何利用我?蝼蚁虽渺小却要奋力生存,我绝不会坐以待毙。” 姜宴清目光晴朗,淡淡地看着她,眼神干净澄明,清白得就像块染不黑的云。 良久,他口中溢出一声叹息,轻声说了句,“抱歉”。 “民女不敢。”沈缨抿了抿唇,垂眼看向地面。 面前的衣袍动了动,转而远去,沈缨抬眼盯着那马车。 直到漆黑的车辆驶入暗夜,只余下踢踏的马蹄声回荡不绝。 林府门前地势开阔平坦,铺着上好的青石板,洒扫干净,石缝里一根杂草都没有。 各府车马离去后,下人匆匆收走檐下灯笼,闭紧府门。 于是,空旷的门前只余下沈缨和柳无相。 沈缨从怀中抽出一叠银票,上面几张沾了血。 她递给柳无相,似笑非笑道:“这是我拿命换来的诊金,柳大夫收下吧。” 柳无相背着一个大大的药箱,背微微弓着,比初见时收敛了些许狂妄。 他眯着眼看向银票,低笑一声,接过来收到袖子里,说道:“过刚易折,姑娘小小年纪,行事却过于偏执。你今日虽然脱身,却将林府得罪得彻彻底底,往后,可要小心了。” 沈缨笑了一下,满天星辰落入她眼中,那双眸子亮得惊人。 她毫不示弱地说道:“柳大夫,你与林府往来密切,府中大小主子生病都寻你诊治,林婉柔有孕、失心疯、被虐待,林玉泽被人刺伤、咬断手指这些病症可都是经了你手的。” “如今,林家丑闻已被众人知晓,深知隐情的你,与其担心我被林家针对,倒不如担心自己。” 暴雨虽止,湿气未散,他们的影子仿佛被黏在青石板上似的,阴暗而沉重。 忽然,一阵车马声传来。 沈缨侧头看去,就见挂了林府灯笼的马车缓缓驶来。 先前迎她入府的那位老管事,上前和气道:“宵禁时刻,两位出不了城,沈姑娘父亲病重,心中定然焦急,便坐林府的马车出城吧。” 沈缨越过他看向那架平平无奇的车架,月色照在车壁正中那个三寸见方的林氏徽记上,玄铁徽章折射出森森寒光。 她并未多言,从容地上了马车。 她很清楚,林家绝对不会饶恕挑衅他们的人,何况还是自己这么个蝼蚁。 所以,与这个百年大族的博弈不过才刚刚开始。 此刻,她的拒绝毫无意义。 马车沿官道畅行无阻,半个时辰左右已行驶至竹林村村口。 小小的村落在夜幕中寂静无声,竹林掩映下安逸而又平和。 忽然,马车重重颠簸了一下,车夫扬鞭催马,激起一阵嘶鸣。 车夫大喊了一声:“沈家姑娘,你没事吧?” 之后又兀自嘟囔了一串,一人一马一车搞出许多动静。 沈缨抿唇不语,面色阴沉。 她迅速撩起车窗帘往外看了一眼,就见路边已经有屋舍内点燃了烛火,村民出门查看,随之而起的还有犬吠。 林家的车夫绝对是故意的,故意让村民知道是林家送了她回来。 她缓缓放下帘子,阖目向后靠在车壁上。 车夫准确无误地将马车停在沈家小院门口,毕恭毕敬地说了句:“沈姑娘、柳大夫,到了。” 柳无相看了眼静默无声的沈缨,以为她总算被震慑住了,讽刺一笑。 他正要下车时,手上的箱子忽然一重,紧接着脖间贴上来一个冰冷的东西。 柳无相僵直着身子,耳边传来沈缨如鬼魅般的声音。 她说:“我不管你得到了什么命令,我只要我爹的病能好,柳无相,我可是个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若你再失言,我必与你同归于尽。” 柳无相眸光深沉,微微点头,脖间短刀移开。 沈缨从他身侧经过,跃下马车,轻巧得像片柳叶。 车帘阻隔了车外沈家兄妹焦急的询问声,在杂乱的声音中,他听到沈缨十分坚定地说:“别怕,柳大夫是天下最好的大夫,心地良善,他一定会治好阿爹。” 天下最好,心地良善…… 多违心的称赞,柳无相摇了摇头,撩开车帘后正对着沈缨的背影。 即便经历了九死一生,在她身上依旧看不见丝毫颓废,还是那么挺拔、精神,仿佛无坚不摧。 而“同归于尽”应该也不是什么虚话,他相信,她是真能干得出来。 此时,被弟妹围着的沈缨余光看到柳无相缓缓下了马车,脸上挂着笑。 她转身指向他,脆声说:“咱们的救星,这不就来了。” 弟妹们欢呼着跑到柳无相身边,连拉带拽地将人迎进了院子。 沈缨拎着柳无相的医箱跟在后面,路过井边时弟弟沈诚自制的滴漏,漏下一滴水,恰好是子时。 她呼了口气,抬眼看向夜空。 她觉得自己像是从阴间走了一遭,在踏入院子里时,才真正回了人间。 初诊出乎意料的漫长,柳无相诊得极其认真。 探脉、针灸、药浴、汤药,每一步都亲自监督,不差分毫。 直至日头初升,这小小的院落才静下来。 沈缨一夜未睡,守在父亲床前,替他擦拭虚汗,而她观了整个医治过程,看着父亲逐渐平稳起来的呼吸。 她不得不承认,柳无相人虽卑劣,但医术是真的好。 天色渐亮,父亲呼吸平稳,甚至连唇色都有了淡淡粉色。 沈缨如释重负,这才想起身上的狼狈,抽了空档回去梳洗了一遍。 柳无相被沈家大哥请到一间屋子。 他坐在逼仄的屋子内,环顾四周,头一回知道“家徒四壁”竟不是个虚词。 整个沈家最体面的人,居然是躺在床上的半死人。 新晒的被褥,洁白的里衣,整齐的发髻与胡须,指甲也干干净净,被修剪成圆弧形,除了消瘦,哪像是久病卧床的人。 他走到窗口,天色蒙蒙亮,院子里沈家几个子女已经有条不紊地做着各种事。 读书的、做饭的、劈柴的、磨刀的,纷杂而又有序的声音带来真实的烟火气。 或许是累了吧,他竟难得有了些许耐心,直到临近午时,沈父完全没了风险才回了医堂。 之后七日,柳无相每日卯时都会来给父亲针灸推拿,并亲自煎药,指挥他们兄妹为父亲药浴。 第七日,他走时留下药材,说:“你父亲重病已久,元气虚弱,不能大补,亦不可用急药。需徐徐图之,待他醒来你再到德春堂取新方。” 沈缨谢过,将人送出院落,就看到几个村民站在不远的大树下窃窃私语,瞧那神情也知道没什么好话。 而且,自从她验尸的事被传得面目全非,人们好奇之余渐渐也觉得他们一家晦气。 更有甚者,居然在她家房后烧纸,贴符纸、淋狗血,这些事都让她十分烦心。 正思索着,幺妹小兰咬着果子过来。 小兰上月刚过十岁生辰,不同于沈缨的精明算计、逞强好胜,小兰憨厚纯真,十分讨喜。 她对林家的态度毫无警觉,只当是阿姐有了大本事,得了大户人家的赏赐。 方才这傻丫头又照例去清点了东西,高高兴兴地说:“阿姐,里正又给咱家送了东西,我和大哥方才清点,有纸笔、米面,加上前几日城里几个大户送的东西,咱们柴房都放不下了。 “我听村里人说,你立了大功,攀上了林家的高枝,林家要将咱们的肉都买走么,阿姐,咱们是不是要发财了。” 沈缨笑着摸了摸妹妹的头,温声道:“小兰,若是再有人向你打听家里的事,你就说不知道,小心有人嫉妒,来咱家偷东西。” 小兰猛地警觉起来,果子也不吃了,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回屋子又寻了一把大锁出来。 沈缨无奈地笑了笑,独自坐在院子里的梨树下沉思。 她在想,得罪了林家又与新县令有了嫌隙,她之后的路该如何走。 第十日,父亲终于醒了。 那时,沈缨正靠在床边打盹,似有感应般,她竟做了个好梦。 梦中母亲尚在人世,父亲也十分康健,家中还很殷实。 春游时节,他们到郊外踏青,母亲最偏疼她,一路上牵着她的手,因看到旁人家女孩子戴了鎏金蝴蝶耳环,便发誓要为她攒整套足金首饰做嫁妆。 她不过三岁,母亲竟为她相看小郎君了,而且一眼就相中城里做香烛的秦家幺子,那个比她大了两岁的小子…… 她还梦到院子里的梨树,硕果累累,她努力伸手去摘,忽然身子拔高,原来是父亲将她扛到肩头,他宽厚的大掌稳稳地撑着她,令她心安,再高都不怕。 “啪”清脆的声音响起,原来是睡梦中挥手打到了父亲脸上。 她连忙起身,就见父亲正看着她,嘴角上扬,眼神慈爱。 他抬手拍了拍她的头,温声道:“阿缨,想吃梨了呀。” 沈缨呆了片刻,随后高兴地应了一声,朝门外大喊:“快来,阿爹醒了。” 不大的院子里充满笑声,沈缨俯身将父亲扶起,给他腰间垫了软垫。 父亲靠坐起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气色很好,还开玩笑说:“阿缨吓坏了吧,阿爹糊涂,差点就跟着阎王殿的小鬼走了。” “不怕,我这不是将您拉回来了么。” “是啊,我们阿缨厉害。” 沈缨笑了笑,静静地伏在父亲的腿上,将眼泪都咽到肚子里。 过了一会儿,弟妹们跑进来。 她起身擦了擦眼泪,让他们陪着父亲说话,却不见二弟沈诚。 大哥笑着说:“这两天县衙正在招募衙役,衙门热闹极了,阿诚定是被人喊去看热闹了。” 父亲听完也笑了起来,温和道:“老二最爱看热闹,这几日怕是憋坏了,你别骂他。” 沈缨无奈地摇摇头,说道:“行,不骂。” 说罢又替父亲掖了掖背角,自己去厨房拿了一盒点心,出门前嘱咐道:“柳大夫说阿爹若醒来,便去德春堂换新药方,我再去集市买点菜,咱们今日吃顿好的,给阿爹庆贺庆贺。” 大哥沈礼应了一声就去劈柴,小妹留在屋里和父亲说话。 沈缨见四弟沈信一言不发地站在门边,于是将他一并带上了。 近日村里人对沈家好奇得很,一路上众人对他们指指点点。 沈缨看了眼弟弟,他那张精致小脸绷得紧紧的。 她笑了一下说:“阿信,为何冷着脸,那些人只是好奇罢了。” 沈信是众兄妹间与沈缨最亲近的,他生下来便体弱,母亲忙碌无暇照看,是沈缨把他拉扯大,他最先会说的也是“姐”。 这孩子天生敏锐聪慧,像个小大人,心眼很多,有些冷清。 沈缨怕他性子古怪,常带着他出去走动。 沈信脸色微微和缓,往不远处的人群看了一眼,说道:“他们好奇的不过是林家对沈家的施舍,阿姐,你是不是得罪了林家?所以他们才会将你捧到火上烤,对一个小门小户如此关切,实在太过了。” 沈缨并不奇怪他才十二岁就能说出这番话,笑着答道:“倒也说不上得罪,只是赶巧碰上了林家的丑事,他们少不得要拿东西堵我们的嘴。新县令当时也在,那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林府也得避其锋芒,咱们只要谨慎,没什么大事。” 她很清楚林家手段,利用施恩强行把她绑到林家船上。 看似施恩沈家,实则是将他们孤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穷人若得了太多超出自己身份的东西,可不是件好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第十章 以前邻里还会对他们家真心关怀,如今,除了嫉妒,疑心、怨愤外,已经没人愿意与他们来往了。 杀人诛心,林家这招确实歹毒。 沈缨带着沈信去德春堂拿了药材,将他留在相熟的老书阁抄书,还恰好碰上了县衙主簿邱少隐。 他刚买了几本书,都是从长安刚送来的,价格高昂,但他并不在意,仔细拿好后便带着同行的一位小公子走了。 书阁掌柜见沈缨带弟弟过来,低声同她说道:“瞧见没,外边人生的小公子,才九岁,当神童养呢。” 沈缨将弟弟安置好,闻言说道:“邱大人志向远大,有子继承其志,也是好事。” 老掌柜唏嘘一声,看了看乖乖抄书的沈信,感慨道:“可惜了他那位大公子,似乎也很聪慧,但从未上过学,这爹可偏心得很。” 沈缨自然不能和他一同议论邱少隐的家事,毕竟她自己家的事还一团糟,她还有什么闲心去管旁人。 只是听到这些话时,为那位少年惋惜罢了。 沈信天性沉稳,小小年纪便能写出一手苍劲有力的好字。 老掌柜很喜欢他,见他写起来就凑到跟前看。 沈缨留了几个铜钱,就独自去了芙蓉巷。 她得去谢恩。 芙蓉巷并不是一条巷子,而是一座园林,占地千亩,是除了林家外占地最多的地方。 位于永昌县西北方向,园内有山、湖、林,是整个永昌鼎鼎有名的烟花之地、销金之窟。 大概二十年前,永昌及周边各县并不安稳,常有流民盗匪。 就这般混乱之下,忽然从外地来了一位商人,他不知通过什么法子得了县城西北的一大片地皮,重金造了一座园林。 人们本以为是什么大户人家府邸,却没想到是座青楼,而这青楼又与官府关系密切。 芙蓉巷也不全然是坏的,当时不但平息了霍乱,还为永昌引来不少商户。 永昌县衙在那十来年是从未有过的风光,也是唯一压过大族风头的几年。 随着那一任县令暴毙,府衙的势力大减,之后来的都是些捞捞油水的富贵散人,做一两年便调任他处。 芙蓉巷虽然依旧对县衙恭敬,但远不如开始那般亲密了。 也是那时起,芙蓉巷在城南占了一个废弃的道观,开了芙蓉黑市,市中一切买卖规则全由芙蓉巷制定。 黑市的“黑”和色泽无关,而是说这市里的买卖颇有些见不得光。 传闻,那里是穷凶极恶这类人的世界,可交易世间万物。 只要你有足够的钱,想要谁的命,他的头第二日就会出现在城门外的生死桩上。 生死桩也是芙蓉巷立的,在城外官道上。 最初是挂着芙蓉巷剿灭的匪贼头目头颅,随着县城安定,那里出现的人头和尸首就是黑市中交易的买卖。 传闻,这里还有很多传闻,叫着叫着,就变成了黑市。 芙蓉巷经营二十年,如今已无人将芙蓉巷简简单单地当做烟花柳巷。 它就像存在于黑白之间的那一道灰,亦正亦邪,似明似暗,令人又畏又恨。 沈缨沿着高耸的围墙行走,抬头仰望,只能看到园内一些参天大树的树叶,其他的窥不见一丝一毫。 临近后门时,她深吸了口气,抻了抻领口腰身才往里走。 后门的哑奴对她已经熟悉,默默将她引了进来,到蓉园门口就离开了。 园内看似无人走动,沈缨却目不斜视。 她走得十分谨慎,她知道这里设有机关,走错路是会丢命的。 沈缨提着一盒子点心往里走,过了影壁竟看到了陆平。 这人在林府的案子里曾对她使坏,所以沈缨没给他好脸色,越过他便往里走。 陆平见状,立刻阻拦道:“姜县令来拜访蓉娘,你先回吧。” 沈缨看着他眼底淡淡青色,猜测此人在精明的姜宴清手下讨生活定然不易。 于是她说道:“我只是来问候一声,放下东西就离开。” 陆平还要说话时从屋内出来一人,正是蓉娘婢女,她对沈缨说道:“阿缨姑娘请入内。” 沈缨连忙道谢,就听那婢女又说:“蓉娘正在为姜大人抚琴,用的正是你前些日子送来的古谱,县令大人也十分喜欢,还亲自为残卷补曲。” “大人得知来的是你,便命奴婢请你进去,蓉娘知道你最懂礼数,便也没有阻拦。” 沈缨点点头,从这婢女的话里,她听出几个意思。 一来,姜宴清来找蓉娘只是听琴,并非寻欢,二来,让她进去是姜宴清的意思。 沈缨略一思索便有了计较,垂首跟着婢女往里走去。 蓉娘是这芙蓉巷中的传奇人物,是最受欢迎的花魁娘子。 十五岁时一曲扬名,自此稳居首位,至今已有十四年,州县乃至京城都有她的入幕之宾。 她住的蓉园是芙蓉巷最好的院落。 沈缨和蓉娘在十年前结缘,起因不过是沈缨五岁时在山上偶遇受伤的蓉娘,送了她一筐新挖的草药。 却没想到如此微末小事被蓉娘记在心里,自那以后大小的事,蓉娘没少替她出头。 而林府一行,也是蓉娘从中周旋,才让芙蓉巷主人愿意拿冰扇救人。 这些年来,沈缨感动之余隐约觉得蓉娘似乎想通过她查什么事,已经不止一次向她探问永昌和周边各县的旧案了。 与旁人谈论案情,这是霍三师父极为忌讳的,她还因此被训斥过。 所以,近几年,她与蓉娘相交是极重分寸的。 然而,造化弄人,林府之行竟让她欠下蓉娘和芙蓉巷一条“命”。 她轻车熟路地穿过前厅,琵琶清越的声音从花亭中传出来。 古曲最讲意境,《春阳曲》女子不易弹,但蓉娘指力强劲,曲子宛转悠扬,时而高远,时而绵长,震撼人心。 她驻足听了片刻,直到弦音停歇才走向花亭。 亭子四周垂了纱幔,被细风吹拂,微微轻荡。 亭里的人若影若现,随风而来的还有一股熟悉的熏香味——龙楼。 林府出事后,龙楼香一夜之间传至长安城大明宫,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也不知是谁的手笔。 皇后亲自问询,沈家迅速献出香料配方,被御赐“天下第一香”。 而沈氏一族赚了个盆满钵满,名利双收。 先前制造并售卖鸾髓的货主为避锋芒,连忙销毁存货,生怕有人因香毒毙命,从而惹上官司。 被下狱的沈氏因有人替其担责,没几日就以病重为由出狱,随后被沈州沈家连夜接走。 令沈缨奇怪的是,沈氏临走前竟送了她三株冰灯草。 她至今不知其意,只能谨慎地收在床下暗格里,她在等霍三回来,这种事她还是想和霍三商议商议。 “丫头,愣在外头做什么?” 蓉娘的声音响起,沈缨收回思绪,脸上快速挂起笑意,从容的提步上了石阶。 花亭中有一方石案,一左一右,一黑一红,坐着两人。 姜宴清在左,墨色阑袍,发髻束于头顶,腰间插着那柄冰扇。 整个人利落精干,比初见时多了些许锋芒,此时正伏案写着什么,十分认真。 蓉娘坐在对面,一袭红色男装,张扬而浓烈,一枝盛放的金色牡丹纹路从她纤细的腰身处回旋而上,花尖正落在领口,在她如雪的肌肤上映了一点金光。 她眉宇精致,舒朗英气,美得雌雄莫辨,傲然出尘。 沈缨步上石阶,停在不远处向蓉娘行礼。 姜宴清侧脸看过来,毫不意外,那眼神一如既往的淡,望着她像望着一粒微尘。 沈缨默然回视,微微福身。 姜宴清颔首,疏离而冷淡。 这时,一旁的蓉娘打破沉寂,她怀中抱着一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随意拨了一下弦,说道:“阿缨,姜大人是贵客,你可不要失礼。” 沈缨闻言放下手中食盒,往前走了两步又对姜宴清行了一礼,恭敬道:“民女见过大人。” 说完又接了句“大人别来无恙。” 姜宴清提笔收势,侧头看了她一眼,说:“不必多礼。” 沈缨直起身,在蓉娘的示意下坐在旁侧。 蓉娘没有让她说话,而是拿起姜宴清补了曲的古谱残卷研究起来。 片刻后,似有所感,她拿起琵琶,闭眼深吸一口气,指尖飞速拨动。 “铮铮……” 弦音如金戈铁马呼啸而过,入山林,踏江河,气势如虹。 随后,急促的琴音渐渐缓和,却又如沧海悲鸣。 “铮……”良久后,弦音落。 蓉娘有些出神,双眸微红,手指颤抖,似乎被搅起万般心事。 姜宴清凝视着蓉娘,目光如炬。 他知道,她在弹他谱写的曲目中知道了他要查的旧案。 以曲音说秘事,向来是高山流水的至高境界,但他们并非是伯牙与子期。 蓉娘很快回神,意有所指道:“姜大人果然神通广大,竟能查到这般隐秘的事,只是,有些事不是你该碰的。” 姜宴清说:“碰了又如何?” 蓉娘歪头笑了一下,对姜宴清说道:“我家主人说,如您这般惊才绝艳之人,理应在长安城那般繁荣的大城一展抱负,着实不必留在永昌这弹丸之地搅动风云,既要处处掣肘,还要忧心自身安危,何苦来哉?” 姜宴清唇角轻轻勾起,说:“令主过奖,皇命难违。” 蓉娘敛起笑容,眼神忽然变得冷厉,说:“芙蓉巷的交易是要拿命换的!姜大人,你根基未稳就想插手我们的事,也不怕丢了命?” 姜宴清眉眼未动,淡声道:“说你们的条件。” “大人倒是好胆色,那我代主人告诉您,此事成,您在永昌一日,芙蓉巷便护你一日。若败,则必有人取你性命。即便您是皇亲贵胄,亦,不死不休!” 姜宴清听罢却摇了摇头,说:“不止于此,本官若解决此事,日后,芙蓉巷必须与官府同气连枝,事事以官府为尊,不得私自勾结世家大族,若违此信,本官必与之玉石俱焚。” 蓉娘闻言紧紧盯着他,说:“昨日,林家三房长子荣任湖州长史,年仅二十七,便至正五品,日后必定拜相。而林三老爷上峰即将卸任,作为其学生和女婿的三老爷必定入中书省,接任中书侍郎一职,届时整个永昌大族必以林府马首是瞻。” 她笑了一下,问:“如此强盛的林家,大人如何与之抗衡?更遑论其他家族,你如何在重重压制下,翻查旧案?” “冯华在此汲汲营营了半辈子,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凭你,一个国公府弃子,想将永昌攥在手里,比登天还难。” 姜宴清听罢忽然笑了一下,笑意极短未及眼底就散了,随后只说了四个字,“十日为期。”【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第十一章 十日,他竟然要在十日内了结芙蓉巷难题? 蓉娘似乎未料到他这般反应,怔了一瞬。 她深深地看了姜宴清一眼,将琵琶推开,起身向他抱拳一礼,说道:“蓉娘言尽于此,大人好自为之。” 随后又看向一旁垂眉敛袖的沈缨,温声道:“丫头,姜大人应是有话吩咐,你便在此听候差遣吧。” “好,蓉娘慢走。” 沈缨目送蓉娘离去,烈日落在她身上,红得刺眼。 待人影消失在小径尽头后,对面姜宴清忽然开口。 他说:“蓉娘,祖籍洛阳,未入籍前姓曹,单名一个芙,其父乃皇家鹰卫首领,专司南北军务传递。鹰卫乃皇帝亲领,每队十五人,皆是精锐。” 来了,姜宴清果然不会白白让她看这场热闹。 沈缨静静地看着姜宴清,等着他下面的话。 姜宴清边说边观察沈缨的神情,却发现她神情平静,毫无波澜,似乎早已知情。 他若有所思,停顿片刻后又继续道:“二十年前,西南不定,常有纷争,鹰卫手握机密信函,却在途径永昌县后再无踪迹,与此同时,有一异族部落奇袭边境,据说手握舆图长驱入境,仅四日,屠村三十余座。” “鹰卫失责,以叛国罪论处,满门抄斩,那一次共诛杀三百二十一人。” “曹芙,是唯一活口,她逃了。” 他手中的笔落在石台上,看似毫无章法的游动,实则精准地勾勒出永昌县的轮廓。 沈缨依旧坐得笔直,双目沉静,仿佛听到的只是邻里闲话。 姜宴清眸光微动,提笔在县内几处点了几下,说道:“曹芙是在此案结束半年后随芙蓉巷主人来到永昌县,那时她九岁,之后二十年,从未停止寻找鹰卫。” “你之所以能得其青眼,也不过是霍三肯收你为徒,如此一来,你便能接触周边各县的无主尸身和官府秘案。” 看来姜宴清和蓉娘的交易,与鹰卫一事有关。 沈缨越发谨慎起来,她一眼便看出姜宴清落笔处是乱石岗、义庄、黑市以及诏狱等位置,都是她寻常奔走的地方。 她勾起唇角,终于出声:“大人何必弯来绕去地挑拨我与蓉娘关系,有事不妨明言。” 姜宴清放下笔,坐直身子看着她说道:“鹰卫一事,你知道多少?” 沈缨定定地回望向他,说:“或许,比大人多一点。” 面对一个已经将她里里外外都看得透彻的人,沈缨很清楚,逃避毫无意义。 她能做的只是见招拆招。 姜宴清继续说话,“二十年前,永昌县令冯华行事果决,颇有官声,其长女与你母亲交情极深,能托付生死。但冯华调任搬离那日,你母亲却未曾相送,而是连夜回了母家,不久后,冯华一家便在赴任途中坠崖而亡。” “大人是想问,冯县令一家坠崖身亡十分蹊跷,他们是否在临行前留下口信?是否托人保管信物,是吧?” 沈缨快速截断姜宴清的话,继而说道:“这事,您确实寻对了人,如今普天之下,怕是只有我知道答案了。” 姜宴清对上她的视线,不紧不慢道:“据本官所知,林府对你沈家格外关照。” 这是要威胁她? 沈缨心思快速转动,片刻后,直言道:“林府手段高明,不打不骂,对沈家一味捧杀,我们这等小门小户哪里受得起,如今已经不被人所容。” 话音一转,她又说:“不过,沈家再难熬,十日总是可以安然度过的。倒是县令大人,芙蓉巷寻了二十年都寻不到的人,您想只凭十日便找到,实在令人惊叹。” “您既然有迫切之事,不妨同民女做个交易。” 姜宴清端起茶盏,垂眼看着金黄色的茶汤,轻轻地晃动了几下,似乎已经料定她要说什么。 他气定神闲的说道:“沈姑娘,所图不小。” 沈缨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但这个案子,我能帮您破解。整个永昌,唯有我,能。” “甚好。”姜宴清视线落在她身上,欠身将一块铜牌放在她面前,随后站起身。 他逆光而立,俯视着她说道:“本月新进的衙役,两日后卯时来官府录入姓名,你回去记得告诉令弟,定要守时。” “衙役?” 沈缨怔了一下,她拿起铜牌,上面写的是“永昌县衙,丙等衙役,沈诚。” 二弟沈诚不是一直在准备县试么,何时去衙门报了名?又是何时被录用? 她将铜牌紧紧攥在手里,盯着姜宴清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微沉。 姜宴清显然早有准备,他要掌控一切,所以即便要用她,亦要捏住她的软肋。 那又怎么样呢? 尘埃有拨云见日之能,她也能绝处逢生。 姜宴清既然要查这个旧案,就必须用她。 回程时,沈缨特意带着沈信去市集采买了好些稀罕的吃食和衣料,还雇了辆马车回村。 既然人人都觉得沈家马上要飞黄腾达,她又为何不能招摇一回呢。 在车上,沈信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事,于是问道:“阿姐,是不是遇上了为难的事?” 沈缨将剥好的橘子放在绢帕里,推到沈信手边,笑着说道:“阿姐在想,要不要给咱家请尊神回来,镇宅消灾保平安。” “阿姐想请就请啊,又不是坏事。” 阿信吃了一瓣橘子,高兴得眉毛都挑了起来。 随后他又吃了一瓣,就把剩下的都包起来,“小兰爱吃这些东西,我嫌它太酸。” 沈缨见状也没多说,而是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哪知道她说的“神”是姜宴清呢。 只是这尊大神,着实太难应付了。 窗外的景象快速后移,她望着越来越近的村落,心中逐渐安稳。 父亲经过一段时日调养,气色渐好,甚至能靠着软枕给小兰补衣裳。 沈缨自然高兴,回家后先伺候他喝了药就去张罗饭菜,走时特意喊二弟沈诚给自己打下手。 沈诚是一众姐弟之中最乐观的孩子,至少沈缨一直觉得。 这个弟弟直爽、仗义,疏朗,最令人省心。 所以,衙役一事,她总觉得姜宴清在其中使了什么诡计,沈诚是被诓骗,她必须想法子让沈诚避祸。 沈缨将他喊来烧火,他便高高兴兴地跑进来,手脚麻利地燃火烧水,嘴里还不停说着城里的趣事。 沈缨笑着看他忙碌,一边揉面一边试探道:“阿诚,你县试准备得如何了?这几日累不累?今年可有把握考中童生?你弟弟可是前年就考过了的。” 沈诚正在往灶膛里添火,闻言一顿,支吾道:“阿姐,你是知道我的,人不怎么聪明,小弟学一遍就记住的东西,我学十遍都学不通。 “不过,你也别急,我定会好好读书,今年不行,明年再考,总会成的。” 沈缨直起身拍掉手上的面粉,目光沉沉地望着沈诚,说道:“阿诚,你若不想读书,可以告诉阿姐和大哥,咱们再想其他法子,可你为何欺瞒家人擅自报名去官府当衙役?” 沈诚低声道:“衙役,也没什么不好。” 沈缨将铜牌扔到面板上,语气冷硬道:“胡闹!新县令刚来永昌就招募新衙役,还不是为了绕过各大家族,培植自己势力。” “你此时应招当差,夹在各方势力中间,该如何自处?若是有人存心害你,丢了命怎么办?” 随后不容置疑道:“寻个理由推了差事,好好读书!一次背不住,便多背两次,多考几次便能考住了,有了功名……” 原本垂头听话的沈诚,忽然起身。 他虽然比沈缨小一岁,但已经高出她一个头,瘦瘦高高,像棵壮实的小树。 “在你眼中,只有功名利禄四个字!” 他攥着拳头,气愤地望着沈缨,哑声道:“这个家中,你们都聪明,只有我没脑子。家里有什么事都不和我说,只是让我读书,读书!” “可我讨厌那些之乎者也的东西,我当衙役怎么了,总比你做仵作来得体面!” 沈诚将积攒的戾气宣泄而出,拿着铜牌离开了厨房。 沈缨看着面板上铜牌留下的痕迹,有些乏力的靠在灶台边。 沈诚的话像把刀子割在她心口,她没想到沈诚竟在心地埋了这么多怨气。 她只是希望他有个好名声,日后成家生子不必那般辛苦。 她做错了么? 过了一会儿,门缝里挤进一道光,正好落在她脸上。 她侧头看去,就见大哥沉着脸推门进来,手里还揪着沈诚的领口。 沈缨正要说话,大哥抬手拦住她,用力将沈诚甩在地上。 他脸色铁青地说道:“没良心的东西,阿缨为了这个家吃了多少苦,你眼睛瞎了看不见么!” “她做那些活是为了谁?旁人说三道四也就罢了,你还埋怨她,狗都比你知道感恩!” 沈诚被大哥踹了几脚,咬着牙跪在地上。 沈缨见他嘴角都渗出了血,心中不忍,于是上前拉住大哥。 她蹲下身看着沈诚,说道:“二弟,你是不是怕我在府衙里受欺负,想帮我。” 沈诚抬头看了她一眼,倔强地说道:“我若做了衙役,那些敢嚼舌根的人,我一个都不放过。不像你,只会被人欺负。” 沈缨心中一暖,直起身说道:“做衙役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很苦。” “你少瞧不起人,我不怕苦!” 沈诚揉了揉胳膊,见沈缨面色和缓,大哥也不打他,嘟囔了两句快步出了厨房。 沈缨将大哥也送出去,自己清清静静地做了十道菜。 这一顿,他们一家吃得舒心。 入夜,家人都已睡熟,沈缨将暗格里的东西拿出来清点。 母亲弥留之际给她的那个铁盒已经生锈,里头放着一个锦缎荷包,淡黄色素面上绣着一簇海棠,正应了母亲的名字。 她将荷包打开,里面有一张纸条。 书写之人字迹秀丽,写得极其认真,那是一个住址:“居安巷,东起第八宅”。 落款处写了玉娘两个字,还盖了私印,正是冯华县令的女儿冯玉娘。 她为什么会给母亲留下一个宅子地址呢? 这会是谁的宅子呢?和鹰卫有关么? 沈缨望着那几个字,喃喃道:“必须得有关。” 唯有二者有关联,她才有和姜宴清谈判的筹码。【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第十二章 沈诚到衙门当差那日,沈缨给他准备了新的衣衫鞋袜。 她还给他寻了一柄小巧的匕首藏在靴子里,必要时能自保一二。 “今日我与你同去府衙,霍三师父不在,一旦有案,我自然得尽心尽力。你既然愿意在衙门当差阿姐也不拦着,只是,千万要机灵点儿,不要被人当枪使。”沈缨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沈诚点点头,咬了口酥饼,一边嚼一边说道:“放心吧,我知道府衙水深,定会小心谨慎。” 沈缨点点头,虽不放心但也不好再啰嗦。 天刚蒙蒙亮,两人一边说着琐事,一边往县衙走去。 他们姐弟二人到时,新进衙役已经来了好几个,看装扮神态就知道都是些平民子弟。 沈诚的两个好友也在,他便过去说话。 大堂另一侧聚集着几个老衙役,两方之间泾渭分明。 沈缨找了个空档进入内衙。 彼时姜宴清穿着浅绿色官服,清润冷肃,端坐于木案前,快速翻阅衙内文书。 沈缨等了片刻,等他抬头看过来时才上前道,“家母离世前曾交给民女一件东西。”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一个发旧的荷包,缓缓上前,将东西放在姜宴清手边。 姜宴清未动,依旧翻看着案上的文书。 沈缨扫了眼木案上的卷宗,低声道:“衙内曾有秘闻,二十年前档案库曾无故失火,一应文书皆被损坏,如今的档案库房,都是各大家族出银重建的,文书亦是各大家族的族老协助县衙写的。冯县令还曾因此事被上头问责,好在运气好,并未丢官。” 她的声音很轻,却足够两人之间听清。 姜宴清的指尖在泛黄的书卷上点了点,说道:“既是秘闻,你又如何得知?” “徐县丞也是永昌县老官。二十多年前,他虽只是个衙门文书,但知道的可不少,我师父与其同僚多年,偶尔也能听到些风声。” 沈缨不经意往窗外看了一眼,就见院内的空地上站着徐道仁。 徐道仁正拦下新衙役训话,走过沈诚时忽然发难,在他腿上踢了两脚,留下两团带泥的脚印,神情阴沉,正在警告什么。 沈诚大声地应了一句,站得笔直,竟没露出丝毫不满。 她松了口气,缓缓松开攥紧的手指。 姜宴清问:“你是说,卷宗造假。” 沈缨点点头,说:“所以,您想要从卷宗中寻找旧案线索,怕是不得其法。不过,有个人,您不可不查。” “徐道仁?” 沈缨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双手抵在木案上,微微俯身,继续对姜宴清说:“徐县丞祖上是做马料生意的,族内靠供应平民粮草起家,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殷实。” “直到徐县丞这一辈才出了他和堂兄两个读书好苗子,族中对二人寄予厚望。” “但在省试前夕,那位堂兄却将徐县丞父亲推入井中溺死,人证、物证俱全,那位堂兄入狱后疯癫,不久便吞毒自尽了,而徐道仁顺利科考并在永昌捞了个小官。” “只有这些?” 姜宴清派人查永昌官府官员时自然查过徐道仁,这些事他也是知道的。 沈缨摇摇头,说:“师父私下里查过,徐父乃死后入水,徐家堂兄也是吃了外边的东西被毒死,一切不过是徐道仁设局陷害。” “此人心思玲珑、善于伪装,心狠手辣,您若以官威压人让他回话,必定毫无所获。但若以此事为柄,说不定能从他那里知道更多消息。弑父害兄,违背人伦,此证足以令其屈服。” 沈缨目光深沉,说完后又指了指旧荷包说道:“此荷包是冯县令之女赠与家母的,里头只有一个住址。母亲从未提及,只是嘱咐我将荷包收好。” “我没有贸然前去打探,只知那一带离凶肆很近,民女以为,荷包中的住宅就是冯县令私宅,肯定藏着真实的案宗,鹰卫一事若真在永昌境内发生,冯县令不可能不知道,一定会想办法留下痕迹。” 沈缨在姜宴清面前没有虚言半个字,更未藏头露尾。 她这几日将和鹰卫一案有关的所有东西都梳理了一遍,很多人、事经年日久再难求证。 倒是徐道仁这个人,他虽没捞到县令这顶帽子,但在身边同僚频频更换时却稳坐其位,足见其厉害之处。 她铁定是不可能从那老家伙口中探听到什么,但姜宴清可以。 老狐狸对上狼崽子,再狡猾也得被扒层皮。 姜宴清听完沈缨的话却不置可否,他有自己的考量。 徐道仁品性有缺,虚伪自负,但行事圆滑谨慎,在各家族中游刃有余,这样的人他不会轻易下手。 沈缨的私心他更是看得清楚,不过是想借他的手压制徐道仁。 所以,他并未就此事回应,而是说起另外一事。 “霍三昨日来信,州府发生大案,牵连甚广,归期不定,他寄来自己和临县几位仵作为你写的荐函,建议本官将你招入府衙,升为正式仵作,你意下如何?” 沈缨一直留意姜宴清的神情,见他对于徐道仁的事反应平平,不免有些失望。 至于做不做正式仵作对她来说并无太大吸引力,所以,未流露出丝毫喜悦。 她语气平平地承诺道:“民女,定不负各位前辈信任。” 姜宴清见她只说不负前辈,半点不提官府,便知此人没那么容易忠心为他效力。 他将一枚印章和府衙令牌递给她,沉声道:“还望你,恪守仵作职责,秉持公正。” “是。”沈缨应下,却有些不以为然。 官府尚且未能做到公正严明,遑论她这个小仵作了。 姜宴清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面色淡漠地朝她摆了摆手便又低头处理公务。 沈缨行礼告退,自府衙离开后,她便去看望周小成。 林府出事那日周小成帮了她大忙,替她将匕首放到林玉泽书房。 虽然府内最后没能查到是他所为,但还是跟着所有守卫一通吃了顿板子,她怎么说也得亲自去谢谢。 周小成父亲早亡,母亲改嫁,叔伯五个对他很好,周家一门和睦至今都住在一条巷子里。 周小成年少时染上的怪病经过沈缨寻来古方调理多年,近几年,病症渐好,几乎是不犯病了,但他祖父不放心,依旧和他同住在一处。 沈缨向来谨慎,到了周家周围徘徊了许久,直到感觉无人窥视才走进巷子最里面一户人家。 周小成每月有两日归家探望的日子,今日他定然是在家的。 “笃笃……” “来了!” 门被打开,周小成伸头出来,看到是沈缨立刻笑起来,爽朗道:“爷爷刚摘了一筐瓜菜,说是要炖汤,你正好来尝尝鲜。” 小成祖父名为周庚年,年近七十,年轻时是有名的良善勤奋之人,虽家贫但从不偷懒,人缘也很好。 反倒是家境渐好,子女成家后越发寡言孤僻。 后来更是吃斋念佛,也不与人走动,过得像个苦行僧。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造了孽刻意赎罪呢。 沈缨放下礼盒径直去了厨房。 周庚年正在洗菜,清瘦的身上穿着一身灰色长衫,洗得发白,还打了补丁,好在气色尚好,没有病弱之相。 其实按照周家如今光景,他着实不必过得如此清苦。 听到动静周庚年扭头看过来,见沈缨手上拿着几捆野菜,极浅地笑了一下说道:“上次送来的野山菇很香,谢谢你的好意。” 沈缨将干菜放到厨房的架子上,笑道:“您客气了,都是自家的东西,不值什么钱。听小川说您最近又腿疼了,我认识一个治骨伤的老大夫,您也让人瞧瞧,免得冬日天寒再受苦。” 周庚年摸了摸自己的腿,神情复杂,喃喃道:“都是报应……” 沈缨听得愣了一下,仔细看向周庚年,见他紧紧捏着膝盖,神情痛苦,便没再问下去。 转而说起那些干菜的吃法,周庚年回过神也顺着她的话说起了家常琐事。 盛情难却,沈缨最后还是喝了碗鲜豆腐汤才告辞的。 周庚年亲自将她送到门边,说道:“听闻你弟弟也进了衙门。” “是啊,沈诚读书不成器,衙役也算个正经差事,他既然想去,我也不拦着。” 周庚年点点头,如叹息般说了句:“新县令到底是京城来的贵人,有胆识,才上任就敢招兵买马,丝毫不将大家族放在眼里。这作风倒是和二十多年前的那一位有几分相似,可惜,那时……” 他忽然顿住,想了想又说:“在这样的人手下办差,你们姐弟可要小心呢。” 沈缨认真地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周庚年的背影,若是没猜错,周庚年说的“那一位”应该就是冯县令了。 数年来,确实也只有他这个异数敢与大家族较量。 奈何,他根基浅薄,最后也落了个坠崖身亡的下场。 回家时,天色已经不早。 沈缨同父亲说了霍三的意思,父亲只是担心她疲累,倒没说阻拦的话。 后来,两人说起家中琐事,慢慢的她原本紧绷的心思也松弛下来。 日子平静了两三日。 一天清早,沈缨正在山上猎兔,想给弟妹做些野味补身体。 林府给的两千两银票她还不打算动,他们对沈家动手是迟早的事,有这笔银子在手,紧要关头,她也能拿出去周旋。 难得的好天气,云舒风静。 短短一个时辰,她已经猎了三只肥兔,还在溪流中叉了两条大鱼,收获颇丰。 正在她瞄准一头小鹿时,无奇鬼魅般出现在视野内,惊慌之下,她差点将短刀甩过去。 无奇立于树下,面色木然,冷冷地说道:“泰仪坊,居安巷内的一座荒宅中发现尸身。”【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第十三章 听说是泰仪坊,沈缨便知道姜宴清要出手查那座宅子了,于是连忙说:“好。” 她快速将野兔塞到背上的篓子里,正想再多问两句,无奇已经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丝毫没有和她攀谈的意思。 沈缨看着无奇的身影消失在林内,脚步一转便抄近路穿林而过进入城北的飞鸟道。 这条道就是当初和姜宴清初遇的那条路,也是永昌县唯一的一条由官府出银开辟的官路。 此道虽窄,但十分利民,四方来客再也不必绕个大圈到达各大城门,大大节省了时间,还带动了城北一带的贸易。 城北窄道有四大路口,条条可接城中大路,畅通至东西二市和外域商区。 除此外,还有一个小路口,往里行约三里地,就可直接进入芙蓉巷北门,对某些达官显贵来说,这可是一大便利。 霍三师父曾说,永昌官府自建成起,也就做了这么一件好事,此路一通,整个城便活了。 而主持开道的县令,就是那位冯县令冯华。 往北城门拐的路口有一段密集的林带,树木长势极好,道路两侧树顶几乎相连,遮天蔽日,犹如穿越隧道。 即便烈日当空,走过去亦有一阵冷风,难免传出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沈缨是奔波惯了的人,也不怕这些,一路急行到泰仪坊时,已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沈缨在巷口周围看到了一些人,看穿着就知道是各府的下人,正在在毫不避讳地打听官府行事。 她走进巷子,一眼就看到那座被衙役围住的宅子。 但,那并不是她给姜宴清的住址,而是隔壁…… 她递出府衙给的令牌,才被允许进入有命案的宅子。 姜宴清、陆平和无奇已经在院中站着。 她进去时,无奇侧头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开。 姜宴清和陆平一前一后往正屋走去,沈缨放下背篓也跟上去。 姜宴清在门槛前停下脚步,她也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 屋内有轻微的响动,片刻后,有一灰衣男子从内走出。 那人二十来岁,长相俊美却有些邋遢,一边走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说道:“此宅十几年未住人,房梁上养了两窝夜啼鸟,难怪有人说这里闹鬼。” “这家人当年走得匆忙,家中物件并未带全,值钱东西都被小偷翻走了,如今比隔壁寡妇家的锅底都干净。” 他交给姜宴清几张纸,喝了口腰间的酒,说道:“屋内新鲜的痕迹来自两人,一个是死者的,指印、足印、血迹皆吻合。” “另一组印记,亦是男子,三十岁上下,高五尺四寸,身材偏瘦,不会武但身手灵敏。屋内无打斗痕,无喷溅血迹,我看啊,死者就是分赃不均,被打死的。” 姜宴清闻言出声提醒道:“验尸自有仵作,不必妄测。” 那人撩起杂乱的头发,耸了耸肩,探头向姜宴清左后方看过来,沈缨不自觉地将手搭在腰间的短刀上。 姜宴清察觉到身边沈缨的动静,侧头扫了她一眼。 这时,那男子忽然笑出声,说道:“这不是沈姑娘?五年未见,都长成大姑娘了。咦?瞧你这脸色,似乎不想见到我。也对,本该老死牢狱的仇家重见天日,确实令人生气。” 此人说着还往前走了两步,眯着一双桃花眼将沈缨上下打量了一遍。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又说:“当年还要多谢沈姑娘费心寻找证据,置我于死地,否则我也不能在诏狱享这么多年的福。” 沈缨从最初的惊讶中回神,直视那人眼睛:“不必言谢,只怪老天无眼,竟让你脱身!” 杜鸾,五年前被她亲手送进诏狱的人。 也是令她深恶痛绝之人。 若不是因为他寡情薄幸,心思狠毒,表姐何至于如痴狂般心悦他,讨好他,纠缠他,何至于落得个家破人亡? “看来,沈姑娘气还没消啊,这可如何是好?” 杜鸾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丝毫不将沈缨的厌恶放在眼里。 他耸了耸肩,看向姜宴清,假模假样地控诉道:“大人,沈姑娘对我偏见甚深,怕是不会信我说的话,若在寻机会报复,我这小命可不保,您可要替我做主啊!” 姜宴清越过他往屋内走,边走边说道:“多虑。” 他的声音平平,没有一丝波澜。 沈缨跟在姜宴清身后,目光冷冷地看了杜鸾一眼,快步进入门内。 在里屋的窗边仰倒着一名男子,粗略一观,身高五尺一寸,瘦弱,中年,衣衫破旧,全身无明显外伤,嘴角有一道干了的血迹。 姜宴清立在尸身旁侧,沈缨在笔录上记了几笔后才蹲下查验。 整个过程近一盏茶,待查完后将尸身衣衫复原,又替死者梳了发,擦干净脸和手。 在验尸笔录上盖了印,她吹了吹墨迹递给姜宴清。 在他查看内容时,她作出了结论:“初验,尸身表面无新伤、无致命伤,嘴角有血迹,断为内脏受损,或许有内伤,须得剖开内腹细查。” 姜宴清合上笔录,点点头,对陆平吩咐道:“关闭坊门,盘问进出行人。犯人狡诈,手段利落,你按照杜鸾推测出的信息,挨家挨户地查。” 陆平看了眼沈缨和杜鸾,眉心紧皱,似乎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咬牙忍下,点了几个人衙役出了院子。 待他们走后,沈缨拿出另一张纸,说道:“死者旧疾沉疴,腰腿患有多年风湿病痛,骨节异变扭曲,皮肉松弛。” “其肤色苍白干燥,瘦弱,四肢无力、牙齿松动、头发枯黄,定是贫寒交迫之人,没钱治病,只在等死,像他这样多行几步都会气喘,如何翻墙偷窃?民女推测,此人为急病猝死。” 姜宴清将那页纸收入袖中,招来一名衙役,问:“小五,隔壁是什么人家?” 那小五闻言一愣,左右看了看,似乎没想到县令会知道他名字,还有事问他。 他紧张地答道:“属下只知那里曾住着一个跛脚汉。” “此人以前在凶肆的一间叫做瑞祥铺子里做扎纸,此人手艺好,会剪会糊还会画,那时属下爷爷离世就是请了他来家里,扎了好些大件儿,什么纸马、摇钱树、金童玉女……” “除了人古怪些,做得东西很好,大概是六年前,我舅爷病故,原本是打算请那人的,但他没了踪迹,我们也就换了铺子,那人好像是姓董。” 衙役尽可能详细地说出自己知道的事,不知不觉间,已跟着姜宴清走到隔壁宅子前。 他一抬头就看到墙壁上挂着块不甚清晰的木牌,上书一个“八”字。 他正分辨后面的字时,听到姜宴清下令:“上前敲门。” 名为小五的衙役神情一凛,连忙领命上前叩门,“家主可在?” “咚,咚咚……” 敲门声一声高过一声,门内却毫无动静。 姜宴清沉声下令,“破门,一墙之隔有命案,此宅却无人应声,院中之人或许也遇到祸事。” “是!” 衙役迅速撞开木门,门栓断成两截掉在地上。 沈缨刚扫了一眼,杜鸾就晃过去,也不知是不是故意,他一脚将那门栓踢到了角落里。 门被撞开,姜宴清大步入内,在门口抬手拦住众人,吩咐道:“留几人守在门口,搜宅时不可乱闯,以免损坏宅内物品。杜鸾,你跟本官走。” 沈缨想了想,也提步跟了进去。 她着实没想到姜宴清竟用了一招明修栈道。 这法子算不上高明,甚至有些粗糙,但他被各家监视,如此简单的招数反倒不会引人怀疑。 谁会想到,他是为了查隔壁院落而大动干戈呢。 方才那死者,她上前一查就知其死于疾病,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谋杀。 她倒是怀疑,死者是姜宴清从乱葬岗拖来的,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禀大人,宅子里没人,也没发现任何尸身。”有衙役来报。 这倒是怪了,门分明是朝内插着的,沈缨疑惑地看向姜宴清。 姜宴清面色沉静,向院内扫了一眼,下令道:“四人一队,将周围住户全部搜查一遍,有避而不从者,破门搜宅!” “是!” 姜宴清又侧头看向杜鸾,叮嘱道:“仔细查看宅中痕迹,不要有丝毫遗漏。” 杜鸾懒洋洋地“嗯”了一声,背着一个硕大的破袋子往宅内走去。 得了命令的衙役没有丝毫犹疑,他们快速离开院子到街坊查询。 沈缨看了眼衙役身上的服制,正是前两日招募来的新人。 难怪如此听话,若是那些油滑的老衙役,碰上这般麻烦的差事,定会推推嚷嚷。 沈缨跟着姜宴清在院内走了一大圈。 两进的宅院,格局与发现死尸的院子一样。 但这里一砖一瓦极有规章,棱角分明,冷厉刻板,透着股肃杀之气,一看就是有人精心布局过,原主人性格必定是果断严苛之人。 杜鸾摆弄着一些小工具,一改吊儿郎当的模样,认认真真地开始了搜查。 那些生锈的锁头在他手里就是块废铁,三两下便卸了下去。 紧闭的房门被打开,散出一股腐朽而陈旧的气味,他脸上蒙了块布就钻了进去。 宅子尘封多年,处处透着荒芜冷清。 但在墙角处却长着一颗极其茂盛的桂树。 那树合抱粗细,树高两丈有余,蓬径两丈,地上三尺开始分叉,延伸至隔壁院落。 枝繁叶茂,花香浓郁,应该有十几年树龄,它的繁茂与这荒宅格格不入。 “今年有人修剪过。” 沈缨摸着树枝顶端整齐的切口,喃喃自语了一句。 她蹲在树根处捻起一撮土闻了闻,又说:“这么重的酒味,这得撒了几十坛吧。” “珍藏二十载的宜香春,味道醇厚绵长,是宜城周记酒庄的存货,用来施肥着实可惜了。” 沈缨站起身,就见杜鸾蹲在树的另一侧,正拿着一个小巧的铲子挖来挖去。 而原本在她身后的姜宴清则在远处和一个衙役说着什么。 她目光沉沉地盯着杜鸾,此人依旧神采奕奕。 五年牢狱在他身上未留下一丝痕迹,依旧有种永昌人身上寻不到的洒脱肆意。 难怪表姐对其一往情深,迷失自我。 只是不知,她当年死在此人手中,还连累母亲与弟弟,皆无辜送命,是否会后悔招惹这么一个冷血恶徒。 此时日头太足,树荫下要舒爽很多。 沈缨往杜鸾身旁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道:“施肥?杜鸾,你当我是表姐那蠢人,随你两句瞎话就信以为真,此树繁茂异常,底下指不定埋了什么东西。” “沈仵作这多疑的毛病倒是没变。”【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第十四章 杜鸾眯着眼笑了一声,又从布袋里掏出一捆拇指粗的铁棍,棍与棍之间有接口,底部如铲,锋芒呈银色,应该是稀有的玄铁打制。 杜鸾入狱前就是顶尖的追踪人,可上天入地。 这些都是他特制的器具,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当年是谁替他保管着。 他能被这新县令从狱中弄出来做事,两人恐怕是早有交集。 只是这杜鸾身份神秘,她查了五年都没查到,这人到底是谁? 杜鸾在树下丈量了一会儿,随后跪在树根某处,用一木锤敲打铁棍,一根一根,一寸一寸接连没入土中。 他做得极为随意,边捶边说:“院中有几处灰烬痕迹,是烧纸燃香留下的,另外几个地方还有食物残痕,再加上这贵重的酒水,显然是来祭奠的,必是宅主友人。” 沈缨闻言讽刺道:“祭拜就是友人?谁知是不是罪人?害人之命,心怀愧疚,于是就想用这种法子安慰自己,惺惺作态。” 杜鸾每年清明时节都会托人到沈缨姨母一家的坟前上香祭奠,此举出自真心,可沈缨的话太过尖酸。 他的脸色也不由得黑下来,他看向沈缨,沉声道:“你姨母一家遭祸,我深感惋惜,但当年这案子中有多少龌龊你心知肚明,我当时心中有愧,也实在懒得争辩才认了罪。” “五年牢狱,我欠他们的债也还完了,但我不欠命。” “此案我已委托于姜大人,自会将真相查清,你大可不必指桑骂槐。” 果然,姜宴清是以杜鸾的案子为引,让其出来效力。 这手法倒是和拿捏她一样,抛掷诱饵,死死掌控。 五年前,她为将杜鸾下狱费了很大功夫,两人也算是结了深仇大恨,以姜宴清的本事定能查到。 即便如此还让他们一同查案,不就是让他们互为竞争,争着做他手里的刀么。 她和杜鸾结仇,不可能联手。 可如此一来,就不会合伙背弃他,还真是好算计。 不足一月,她与姜宴清已有过几次小交锋,虽然短暂,但她对这位年轻的县令却不敢有丝毫小觑,此人心机之深难以预测。 所以,眼下纵然仇人在前,她也不能贸然行事,甚至都不敢向他质问。 于是,她也懒得与杜鸾争锋。 恰好姜宴清向这边走来,她便从善如流道:“原来如此,那你大可放心,姜大人出生大族,学识渊博,公正严明,定然能为你洗脱冤屈。” 杜鸾似乎没想到她这么说,愣了一下,扭头看见姜宴清走过来,才知沈缨为何忽然改口,不由得嗤笑了一声,这丫头倒是比以前沉得住气了。 于是笑着附和道:“姜县令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放心。” 姜宴清走到近前,对他们二人的机锋毫无兴趣。 他面色淡淡地对杜鸾抬了抬手,让他禀告所查之事。 杜鸾起身抖了抖衣摆的土,快而清晰地说道:“此宅共两进六屋,看院中的腐败痕迹,这宅子应是座二十年的老宅,家主做过几次修葺,宅中并无机关,只有几个简单的辟邪阵。” “我方才粗略查了一遍,确实是有几处不寻常,应该对大人有帮助。” 他一边说一边指着院子里的屋舍,说道:“第二进主院的西厢在五六年前是住过人的。屋内只有些发霉的被褥衣物,并无任何陈设。” “厨房和柴房用得次数不多,油垢和烟灰极少,我找到一些竹枝、彩纸、颜料以及浆糊的痕迹,这些东西都是做纸扎的材料,所以,应该是纸扎店或是棺材铺的匠人。” 姜宴清一直静静听着,面上没有丝毫波澜。 杜鸾从袖中掏出一页纸,沈缨探头看了一眼,原来是一张绘制简易的院内构造图。 他从树上折了根枝条,在图纸上扫了一眼,随后用树枝划出一片区域,语气凝重道:“其他五间屋舍皆被上锁,从锈斑、积灰还有家具被啃食程度来看,至少有二十年未曾住人。” “我还查到一组足迹,按照鞋印大小、轻重、步幅判断和出现在隔壁宅院的另一组属于同一人,这边的院落,查到的印记很清晰,因多有交叠,说明此人往来此处多次,最近的印记很新鲜,应该不出三日。” “足印从这堵墙壁开始,越过去就是隔壁那个发现尸身的宅院。” 杜鸾快步走到墙边,在有足迹的地方做出翻墙姿势,随后按照足印走向主屋以及院子角落处的桂树下。 他边走边说:“那人来时脚步重,走时则轻,定是手中拿了东西。他每次走的路径都一样,从足迹和掌纹来看,来人是位男子,年岁在二十左右,五尺二寸左右,偏瘦,不会武,但身手敏捷,步幅宽而稳,其性子定然沉稳。” 姜宴清点点头,指着杜鸾插在地上的东西,问道:“有何不妥?” 杜鸾双手抱臂,他看了眼沈缨,说道:“沈仵作疑心树底下埋了东西,我便看看,目前为止还未有异状。倒是桂树底下的酒水实在香醇,想不到酒还能灌树,我得采些土质回去验一验,万一得了什么神方,日后洗脱冤屈,在这永昌城也能混下去。” 沈缨神情淡淡地听着他鬼扯,对他语气中的嚣张也混不在意。 杜鸾看她这般反应,颇觉无趣,于是甩了甩袖子,又回到树根处继续用那根铁棍往地下探。 木锤敲击在铁棍上,整个院子并无其他杂音,所以“噔、噔噔”的击打声尤为显著。 “叮”杜鸾节奏缓了一下,随后继续又敲了几下便停了。 他将铁棍逐节取出,快速收入一旁的黑色套子里。 沈缨走到那个大概有几丈深的小洞前,正要蹲身查看却被姜宴清喊住。 他说:“隔壁宅院中的尸身已送至诏狱的验尸堂,你去查验。” 沈缨莫名其妙道:“现在?那尸身不是大人寻来的?” 那不是个幌子么? 需要这么急着验? 姜宴清眉心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反问道:“沈仵作以为本官寻你来是看戏的?” 沈缨噎了一下,连忙道:“民女不敢。” 姜宴清不再看她,淡声道:“凶手行踪诡异,行事谨慎,单凭衙役巡查定然还要花费很大功夫,你的验尸结论至关重要。” “是,民女定会认真探查。” 沈缨说完,抬眼扫了一下周围,往前挪了一步,低声道:“大人,宅内定然藏着重要东西,您不妨再多查几次。或者,您可以向芙蓉巷借人,芙蓉巷秘密探查鹰卫行踪多年,定然找到不少消息。” “您的目的是查找鹰卫,蓉娘定会全力相助。” 沈缨一想到那个十日之约,不禁有些焦急。 二十多年的旧案,芙蓉巷都查不到半点儿消息。 纵然姜宴清厉害,想在十日内查清,简直比登天还难。 姜宴清眸子微沉,视线落在她低垂的脸上,冰冷道:“本官有分寸。” 见他神情冷肃,沈缨识相地闭了嘴,矮身行了一礼便转身往外走去。 直到走到门前,她又回身看了眼杜鸾。 他正在擦拭铁棍头部的玄铁刃,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棵茂盛过分的桂树,随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谁知,她才走出巷子就被无奇驾车拦在巷口。 沈缨越过马车往外走,刚抬脚就听到无奇命令道:“上车,大人让我送你到县衙。” “我认得路,这种小事不敢劳烦姜大人。” 沈缨恭敬地回道,纵然她答应为姜宴清办事,但她并不想被严密地监控着。 于是,绕开马车快速往前走去。 无奇催马拦在她身前,连人带马带车像块黑漆漆的大石板,就这么死死拦住她的路。 他冷冷地看着她,“这是大人之令,上来!” 怎么会有如此令人生厌的人。 生在京城的娘胎里难不成就高人一等? 沈缨瞪着无奇,攥紧手指,见周围越来越多的人打量她,一撑车壁便跳上了马车,还未坐稳,无奇便催马急行。 她一头栽倒在地,趴在那大红色丝毯上就像一滩不长眼的烂泥。 马车再未缓行,扬蹄急行了一路,所以他们行至验尸堂时才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无奇先一步下车走在前方。 沈缨无处撒气,也实在不想与其同行,就缀在远处。 验尸堂门外站着六七个人,县衙内的黄县尉、邱主簿、录事以及平日都见不到的几名典吏都已经等在门口。 在姜宴清未来永昌上任时,永昌县衙的历任官员都与林家或是县内大族有关联。 比如上一任县令,他才来不久就纳了林府旁支的一个庶女为妾。 徐道仁一直对林府言听计从,而黄县尉家中妻子娘家与林府有亲。 就连邱主簿都是从林氏学院中出来的。 可以说,整个县衙都与林府密切相关,想在这里秘密做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沈缨竟有些同情这位新县令,群狼环伺,寝食难安,他也不轻松。 寻常这些人可凑不了这么齐。 如今新官上任,他们各有立场,守在此处怕是得了某些人授意。 官府验尸不比民间,条条框框都有严格的章程。 进入验尸屋子前要被搜身,穿戴也有讲究,里头还有专人记录。 墙上有一扇窗户,县尉、主簿等人在旁监督,验一步,记一步,想要在这过程中动手脚是极为考验功夫的。 沈缨认认真真地验了一遍,依旧未在尸身表面发现任何致命伤。 她又打开头骨查看,并无病变和伤痕。 由此可确定,他不是意外撞击或旁人攻击致死。 于是,她又打开内腹查验。 本以为只是走个过场,谁知,她在尸身的胃中发现了一些尚未消融的东西。 巧的是,就在沈缨疑惑之时,杜鸾也在宅院中发现了新的线索。 “树下土壤虽有酒味掩盖,但我还是闻到了腐尸味,于是在树根周围探了几处,深至三丈有余。姜大人,这树下埋有尸身,且不止一具。” “不要向他人提及。” “他人,沈缨?她不是姜大人的心腹么?”杜鸾不怀好意地问了一句。 姜宴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回答,而是问道:“此宅可有暗道或密室?” 杜鸾耸了耸肩,摇头道:“绝对没有,我是一寸一寸查过的。此宅布局暗合八卦,藏风纳气,极有讲究,宅主不像个简单人物。” “宅子清理得太干净了,书房中有些不错的藏书,应该是走得匆忙没来及带走,书卷涉猎广泛,至少百本,看纸张痕迹应该是被翻阅多次的,但整个书房没留下任何笔迹,怪不怪?” “虽是荒宅,但这些被上锁的旧屋却没有丝毫被翻动的痕迹,一应物件全都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未动……分毫。” “你的意思是,此宅一直有人照应。”姜宴清推测道。【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第十五章 杜鸾点点头,坚定道:“绝对有,否则这种屋舍哪能逃过盗贼的手,早就被翻个底朝天。永昌繁荣,朱门大户富贵人多,可穷街困巷的穷人也多得很呢。” 姜宴清看着那桂树陷入沉思。 永昌县的街坊布局图在他脑中清晰无比,每一处的家族分布也一一呈现。 凶肆曾因大火和地动迁移了一次,又因要避讳大族方位,正好搬到泰仪坊北边,自此坊内住户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家中并不富裕的,后被称为“鬼坊”。 冯华在这里藏了座宅子,并托付人照料至今。 这平平无奇的院子到底藏了什么? 此时恰好陆平来报,他冲杜鸾挥挥手,转身看向来人。 陆平大步流星地走过来,面色凝重道:“这一代人烟稀少,只要有人在周围走动必然会引人注意。但是,下官已经安排衙役挨户盘查,又带人在街旁摊位询问,无人见过杜公子所描述的盗贼。” “继续查。”姜宴清并未斥责陆平办事不力,语气平和道:“凶手对周围地形极为熟悉,此坊因与凶肆相邻,不少宅院空置,小路纵横,凶手极有可能会在某处空置的院落躲藏。” “你带人严密监察,尤其凶宅周围屋舍,你须亲自查,此案是本官至永昌县后第一个案子,不容有失,陆平,你定要慎之又慎。” 陆平沉声应下,随后低声道:“大人,下官盘问行人时,林府、赵府等府都差人来问询,您看官府……该如何回应?” 姜宴清看了一眼门外走来走去的各府下人,淡声道:“百姓齐心,这是永昌之幸,各府若想助官府拿人,本官定会酬谢,你也不必刻意回避。” “是,下官明白了。”陆平转身离去。 他走后,姜宴清又将宅子里外查了一遍后便下令衙役撤出宅院,随后还陆续又去了其他几户宅院,并未显露出对此宅特别的关注。 近两个时辰后,杜鸾将大袋子甩在背上,步伐悠闲地跟在姜宴清身后往巷外走。 待扫见姜宴清手上刚拿到的验尸笔录时,忍不住说道:“姜大人还真是拿捏人心的好手,连沈缨那么硬的骨头都能啃下来,看来不日,又能收服一把好刀。” 姜宴清一边翻看笔录一边说道:“凭你们,还不配为刀。” “不配……” 杜鸾反复念叨了两遍,也不恼,笑嘻嘻道:“也对,我们如今也就是为姜大人当牛做马,做做苦力。” “杜三公子不必自降身份,杜家乃洛阳老族,家学深厚,你父亲又与姜国公府有旧,本官与你交易亦有所图。眼下,你只需做好分内之事,本官自会助你达成所求。至于他人,杜公子还是莫要多事。” “多谢大人提点。” 杜鸾漫笑了起来,抚着下巴上的胡茬,漫不经心道:“只是,沈缨对我恨之入骨,大人却用我做事,你就不怕她和大族为伍给你使坏?” “那小丫头年纪不大,却长了一百个心眼,手段又狠,对这种人,您可得小心应对。” “她不能,也不敢。倒是杜公子”姜宴清勾起唇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你当初为躲仇债,特意选中永昌诏狱,此狱由州府直辖,关卡重重,倒是比你在外躲避更安全。” “沈缨姨母一家被杀案,不过是你顺势而为。她费尽心机将你下狱,不过是为你做嫁衣,论心计,三公子实属个中翘楚。” 杜鸾大约没想到姜宴清能将他查得如此透彻,哈哈笑了起来。 他拢了拢破烂的衣衫,拱手道:“杜鸾能为姜大人效力,荣幸之至。永昌一向平顺,如今旧案复查,定搅得轰轰烈烈,杜某生平最爱看热闹,那时定然有趣至极。” 此时,二人已走到巷口。 姜宴清忽然停下脚步,微微侧头,声音低而幽远,“本官目的是芙蓉巷,三公子目的是曹芙,你只要助本官查明当年鹰卫下落,其他事,自会有人替你料理。” 杜鸾在听到“曹芙”两个字时脸色一变,好一会儿才又笑起来,只是神情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和佩服。 他调侃道:“难怪我家老太爷说,就算姜国公的一只蚊子也比寻常人厉害,这么些年,您屈居寺庙多年,可真是藏拙了,日后这永昌得您治理,也不知是福是祸。” 姜宴清没有接话,转身往前走,就在他踏出巷口的瞬间,一辆黑黢黢的马车停在他面前。 而无奇像木雕一样抱剑靠坐在车前,车帘一落,马儿便快速奔了出去。 一车一马像道飞溅而出的墨迹,眨眼便融进了灰墙窄巷之中。 车影很快消失,杜鸾呼了口气,重重靠在墙壁上。 与姜宴清说话可真耗心力。 分明比他小了七八岁,气势却足足有几丈高,硬生生把他压制得喘不过气。 这家伙一点都不如小时候可爱。 那时剃了一颗小光头,圆圆润润、轻声慢语,一口一个施主,哪如现在这般深沉难测。 在这人面前,他仿佛被扒光了扔在地上,半分隐秘都没了。 杜鸾喝了口葫芦里的烈酒,仔细揉了揉右臂,方才用玄铁铲在树根处探了那么深,手臂的伤又犯了。 那是当年沈缨买通同一间狱中的外域武士,在他手臂上留的伤痕。 当年,要不是霍三出面,那个疯子可能会把他拆成十八块。 随后他又苦笑起来,自己仿佛天生倒霉,好不容易从诏狱出来就对上了两个疯子。 一个明目张胆地疯,一个深藏不露地疯。 也幸好这两人各怀心机不是一路,否则他宁愿待在狱里也不想与之为伍。 “嘭,嘭嘭……” 正胡乱想着,远处芙蓉巷方向燃了几枝烟火,那是花魁今夜出场的信号。 他仰头望着,嘴角抿紧,随后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朵芙蓉绢花。 这是他年少时在洛阳初遇蓉娘时她所赠之物。 他少时长得清秀瘦弱,因法师卜卦说他命途不济,得扮作女童方可免灾。 他那时被父亲不喜,但尚有母亲和外祖家庇护,纵然总是七灾八难,好歹还算能活着。 母亲将他扮作女孩,拘在家中,生怕他出门遇上什么祸事。 可他向往外面的世界,背着家人跑出去,很快便被贩人的匪贼掳走了。 就是那时他遇上了蓉娘,他们一行有五个人被掳劫,都是七八岁的年纪,人人惶惶不安,唯有蓉娘镇定自若,筹划着逃离,与那几个匪贼周旋。 而他作为里头年纪最小的,自然是受到蓉娘照顾最多,为他遮风挡雨,替他挨打。 他们被掳走一路南下,进入蜀地。 就在蜀地一个小镇,他们几个逃了出去,途中几人分开两拨,往不同方向跑。 杜鸾就这样被蓉娘护着,一路从蜀地乞讨回到洛阳。 他们风餐露宿走了整整半年,其中艰辛难以细数。 走到后来,他的脚都烂了,是蓉娘背着他,哄着他,一路将他送回府内。 他唤她阿姐,她叫他鸾儿妹妹。 她说:“鸾儿要活着,你活下来,我便有两条命。他日我遭了难,就用你送的那条命活下去。” 蓉娘还说:“你是福星,必有上天庇佑。” 她临别时赠他芙蓉绢花,而他赠她一根马鞭。 扬鞭催马,奔赴未知之地,他只愿蓉娘如风,飒沓而行,往后余生皆是安宁。 然而,再遇时,蓉娘一家被满门操斩,鹰卫成了判国之徒。 他不信,发誓一定会追查到底。 他从长安到永昌,查了一路,找到了蓉娘。 可他没有上前相认过,他只远远地站在人群中,仰望着在高台上的蓉娘。 听她的琴音,辩她的心境,好似只要如此,他也成了她的身边人。 他愿意这般远远望着,直到再也抬不动头为止。 绢花被保存得很好,只是因时间久远,已经褪了色,但他依旧小心翼翼地珍藏。 这是他黯淡无光的生命里最明艳的颜色了。 所以,他为了追逐这抹颜色可以用尽全部心力。 芙蓉巷的烟花一向张扬炫目,不论在永昌哪个角落都能看到那姹紫嫣红的火光。 沈缨自然也看到了,知道今日蓉娘要出场表演,那必定又是盛况,各县富户齐聚,芙蓉巷这一夜便能挣得千万金。 可惜她还有很多事得做,没空去一睹风姿。 此时,屋外一阵响动,是姜宴清回了衙门。 沈缨立刻收拾了东西打算禀报自己的验尸结果和推论。 不得不说,杜鸾的出现确实让她更谨慎了。 她只有比杜鸾做得更好,在姜宴清眼里才是个有用的棋子。 “大人,死者身份可查清了?”沈缨一进门便问。 姜宴清刚将主簿等人打发走,还未来得及喝口水就见沈缨大步进来。 于是他放下茶碗,向后靠着椅背看着她,启声问道:“你有何推论?” 沈缨见姜宴清只问不答,应该是对她缺乏信任。 于是将脑中思索的事又快速捋了一遍,上前认真回道:“泰仪坊发现的那名死者不是盗贼,尸身没有攻击伤,没中毒痕迹。民女推断,他是病死。” “此人生前沉疴已久,腿部病症极重,不可能独自翻墙偷窃。即便有同伙相助,还搭了梯子,以他的状况,不可能在翻墙落地后,身上衣衫一丝灰尘都没沾到。” “此人亡于饭后一柱香之内,肚子里有未化尽的药汁、点心、肉糜、果籽等物,可见是有人接济照料,加上他里外衣衫都有清洗缝补的痕迹,也不像是流浪乞讨的人。” “那间荒宅,或许是他巧合下找到的寄宿之处。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一些奇怪的东西,大人请看。” 她将从死者肚子里取出的几片彩纸碎片放到木案上,上面还沾着花生碎粒。 她用一根木棍拨开,解释道:“这种纸是棺材铺、纸扎店专门用来做纸扎的,比寻常纸张更厚更韧,色彩更为浓艳。” “此人能误食进肚里,应该是食物被这种纸包裹。所以,给他送食之人很有可能与凶肆的某些人有关。” 姜宴清听得认真,待她说完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推到她跟前。 “这是那条巷子内所有户主在县衙档案中的记录,你母亲保存的那座宅子户主名为董旺,是个哑巴,他在凶肆一间名为瑞祥斋的纸扎店做匠人,是祖传手艺。” “五年前,他离开铺子,从此没有音信。据那掌柜回忆,董旺是冬至那日向他辞行,走时十分高兴,告诉他要搬到洛阳城。” 沈缨皱眉思索,疑惑道:“冯县令之女不会无原无故地让我母亲保管一个住址,那宅子里定然有蹊跷。” 她凝神想了片刻,再说道,“按照杜鸾检查出的痕迹推测,董旺五六年前住在那儿,但只住了那宅子的半间屋舍,正经主屋则锁着。所以,他或许只是个守宅人,真正的户主另有其人。” “守宅人……”姜宴清陷入沉思。【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第十六章 永昌地处西南边陲,临近外域城邦,守着外域商道,又有水运商路联通南北,海□□通八达,加上连年有学子入仕,地位节节攀升。 每年向上缴纳的赋税比蜀中其他县城多出十几倍,故而他这个县令是六品,只比长安周围的县令低了一阶。 近几年,商户发达,便到长安、洛阳等大城做生意,官员升迁至京中也会举家迁移,所以,有不少人家就把老宅托付给一些可靠之人照看,看宅守院的人便被称为“守宅人”。 这些人多少与主家是有些关联的,只有这样才得以延续信任。 姜宴清若有所思地看着杜鸾重新绘制的八号宅的院落构造图。 杜鸾说桂树底下埋着不止一具尸身,或许就有这个董旺? 沈缨见姜宴清沉默地看着面前的院落图,斟酌片刻后说道:“或许,您也可以借助芙蓉黑市的力量,寻人这一项,黑市里有很厉害的手段。否则,十日之期,单就寻这些人就花掉大半……” 姜宴清抬眼看过来,沈缨已不止一次提及芙蓉巷,这让他颇为不满,于是警告道:“沈缨,本官做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沈缨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不敢”就低下头。 姜宴清如此抗拒借助黑市力量,可见他是要用这个案子彻底压制芙蓉巷。 只是,她不知道姜宴清还有什么绝招,能有这般自信。 “民女明白了,定不会乱传。” 沈缨郑重承诺自己绝不会泄露消息,见姜宴清没有其他吩咐便起身告辞。 但她并未回家,而是去凶肆走了一遭。 既然已经掺和了鹰卫旧案,她就不会等着姜宴清推一步走一步。 论头脑心计,她自愧不如,但论人脉手段,她自有姜宴清比不上的门路。 沈缨谨慎地在凶肆穿梭,左拐右拐来到一间租赁丧葬仪仗的铺子,周氏租赁行。 她与掌柜相熟,早在她知道那宅子里住着董旺就托了掌柜问询,今日正好来看看都有什么消息。 铺面不大,后头连着一个小院,里头停放着车舆、翣扇等大件,可租用,有时他们接了收尸安葬的单子,自己也用。 总之,这一片铺子里,这一家是生意最好的。 外面的铺面里堆放着一些陪葬的冥器,镇墓兽、陶人、陶兽或是一些普通玉器、瓷瓶,架子上还有寿衣、冥币等,这些都是卖给普通人家的东西。 价格实惠,工艺尚可,但凡不逾越规制,官府是没人管的。 她穿过满屋子丧葬之物,在后院的屋子里找到掌柜。 掌柜姓周,诨名黑鬼,他人长得黑,面上又有几分凶相,还做这等营生,所以外人看他总是有些惧怕。 但此人其实性格温良,心肠也好,沈家有难时,他帮了不少。 因为他自黑市而来,手上门路很多。 沈缨这些年从他手上接了不少单子,虽然都有些危险,但赚得雇银却很丰厚。 他手上端着箩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些色彩艳丽的羽毛。 “上次租的那家人出殡那日打起来了,真是倒霉,还将我铺子里的那柄翣扇碾坏了,我再去做一柄,你找黑娃,你想打听的事都我都给你收起来了。黑娃在里头,你寻他就行。”周掌柜说完就到院子里修翣扇了。 “好”沈缨往里走。 后院的屋子里摆放着许多陶甬,大多是刚从窑里取回来的,都是素面做工也粗略,。 黑娃是周掌柜铺子里的伙计,也是他的从黑市领出来的孩子。 他正蹲在凳子上给一尊镇墓兽涂色,兽眼被涂上了黑金漆。 黑娃嘴里咬着几支笔,脸上沾了彩漆,画得极为认真。 见她进来黑娃扭头冲她笑了笑,指着木案上的匣子比划了一下,随后又继续画。 沈缨与黑娃相熟,也没避他,在旁侧寻了个矮凳坐下。 她仔细查看这里搜集来的关于董旺的零碎消息,看一张烧一张。 董旺这人简直无趣至极。 他像一个鬼魅,无声无息地活在世间,生生将自己活成了个鬼样。 阴郁、古怪、独来独往,若不是手艺好,没有地方会接纳这样一个人。 收集来的消息,大多和姜宴清说的差不多,零零碎碎,不怎么有用。 她看到其中一条,连忙坐直身子细读。 董旺竟然还有个弟弟,同他相差十岁,活到二十一便因急病没了。 他弟弟生前与一青楼花娘相好,那女子离开永昌前扔下一个不大聪慧的儿子。 那侄子右腿天生残缺,董旺将其托付给一对农家夫妇照料,自己则时不时去探望。 因为董旺这个人实在是谨慎,人又默默无声,以至于这些旧事很少有人知晓。 侄子娶妻那日,他很罕见的出门买酒,还与一乞丐透露了自己的高兴事。 也正是这一次被有心人留意,进而挖出这些消息。 按时间算,董旺侄子今年四十又三,娶妻李氏,已移居洛阳多年。 信上说这个侄子的女儿如今已十八,久未定亲,貌丑愚钝,似乎有回到永昌说亲的打算。 查到这个消息的人还留了那侄子一家住址。 沈缨反复看了几遍,视线落在“久未定亲,貌丑愚钝”这几个字上,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 她甚至觉得,董旺或许真能给他这个侄外孙女儿寻个郞婿。 毕竟,当年他可是凭借一己之力安顿好了那个傻侄子。 将所有信纸燃尽,沈缨又付了一笔银钱,来买三个消息。 一是董旺侄子一家的消息,二是冯华在任上时发生的奇怪事。 她想知道鹰卫经过永昌的那段时间,究竟有什么异常? 冯华作为一府县令到底参与了什么? 还有一个消息便是杜鸾,她想知道杜鸾从诏狱出来后的行踪。 黑娃接过纸张看了一眼,指着杜鸾两个字说:“他从诏狱出来后便将自己先前藏匿的银钱全部取出,然后去芙蓉巷听蓉娘弹琴。只一次,他的全部积蓄便没了。” 说着便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沈缨拿来一看,竟是个宅院的位置。 “现在,他就住在蓉娘名下的一座老宅子里,那宅子对外说是大凶之宅,需人气洗屋,杜鸾便住了进去。他并不知道那宅子的来源。” 沈缨了然道:“果然,永昌的一草一木都瞒不过芙蓉巷。蓉娘……什么都知道。” 知道杜鸾在这里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查询当年的鹰卫一案。 所以,蓉娘对他有所关照。 看来,姨母一家的案子,只要杜鸾不松口,不去查,凭她沈缨自己去扑腾,根本连水花都溅不起来。 沈缨早有预料,倒也不沮丧,低声谢了一句。 “不必谢,周掌柜嘱咐了,你若问便告诉你,当年的事总得有个了结。” 是啊,总得有个了结。 当年,她对身处诏狱的杜鸾下了狠手,试图要逼他说出当年案子的究竟,可杜鸾嘴硬得很,宁愿断了一条胳膊都没说出来。 她是起了杀心的,她觉得不管是不是这个负心之人杀死表姐一家,他本身都难逃干系。 而且,他也该对利用表姐情思这事负责任。 可她当时竟然查到芙蓉巷在暗中护着杜鸾,这让她有所收敛。 她并不敢因为杜鸾而得罪芙蓉巷。 所以,当年她最后收手,一是当年案子始终存疑,让她心怀芥蒂,怕杜鸾一死,此案成为无头案,二是,她确实忌惮芙蓉巷。 沈缨谢过周掌柜与黑娃,又在铺子里帮着整理了一些货物。 待做完这一切,已过了半个时辰。 沈缨买了冥币、纸扎和祭品去了郊外的栖凤山。 那是县城西北一座低矮平缓的山,因有梧桐树而得名,姨母一家就葬在那里。 二十年前的今日,姨夫故去。 官府来人说是修路遇上山洪,姨夫是领头的,被卷入洪水中尸骨无存。 五年前的今日,姨母、表姐还有表弟离世。 其实当年真相到底是什么,她一直没能查清。 之所以能指控杜鸾,就是因为姨母她们死时,他在场。 他手上有凶器,身上也有表姐留下的伤。 而表姐死前,他还掐着她的脖子。 表姐对杜鸾一见倾心,她喜欢那个洒脱不羁的少年郎,一心就缠着人家,掏心掏肺的想获得回应。 而杜鸾起初是觉得有趣,或是有其他目的,也带着表姐玩乐。 可是,时间一久便不耐烦了,甚至和表姐打赌,将其扔在荒山之中,让她独自回城。 那年,恰逢雨季,山中危险。 整整十日,沈缨进山找到表姐时,她简直没了人样。 明明是杜鸾引诱在先,表姐动了真心,他却腻了,便弃之如敝履。 表姐那般刚烈坚韧之人就因为这些情情爱爱的事,陷入疯魔。 沈缨一旦回忆那些日子就觉得又恨又悲。 所以,即便最后,姜宴清能查出杜鸾并非杀人凶手,她也不会原谅这个薄情之人。 时至今日,表姐已白骨累累,杜鸾这个始作俑者却招摇而出。 更可恨的是姜宴清,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竟用这种恶人做事,可见骨子里就没有什么怜悯之心。 谁能做事,在他眼中就是个帮手。 所以,日后一旦觉得她无用,必会弃之。 沈缨跪坐在坟前,对着长眠于地下的亲人倾述种种不如意,仿佛只有此刻她才能卸下坚韧的外壳袒露自己的脆弱。 山林中的冷风令她渐渐平静。 天色渐渐阴沉,空气中泥土的气息预示着一场大雨很快便要来了。 她下山时加快了脚步。 然而,在路过一片树林时她忽然听到一阵响动。 呜呜…… 像号角又像某种野兽的声音。 沈缨皱眉看向声音方向,迟疑片刻,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谁知,树荫掩映下她竟看了姜宴清。【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第十七章 沈缨右眼猛地跳了一下,不由屏住了呼吸。 他背着手站在一处诡异的阵法中间,指尖夹着一个铜铃铛。 那铃铛很奇怪,因没有内芯,摇晃间是无声的。 姜宴清面向某个方位站立,一动不动,像在观察什么。 沈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远处的文昌塔。 姜宴清所站的位置,是一片被人刻意清扫出来的空地,大约八尺见方,边缘被密密麻麻地红绳围着。 风声来,绳子震动后发出呜呜声音。 绳子用桃木桩固定,像个奇怪的栅栏,每隔一段距离还系着一个铜制的铃铛。 而周围树上则沾着密密麻麻的符纸,新旧不一,显然已持续了很多年。 空地中间半埋着一座和文昌塔一模一样的石雕小塔,七寸来高,上面画着一些符咒。 塔身被风雨侵蚀,一些纹路雕塑都变得模糊,应该是在此处放置了多年。 以石雕塔为中心,朱砂绘制而成的符号如蜘蛛网一样扩散开来,痕迹不算模糊,看样子应该不出一月。 再仔细一闻,还能闻到一股血腥味,大概是朱砂里掺了什么血。 角落摆放着几个小陶罐、瓦盆中有纸灰和一些零撒的米粒。 这场面在永昌民间并不罕见,显然又是有人在摆弄一些从南境传来的古怪阵法。 大树伸出的树杈挡在身前,沈缨透过树影看到姜宴清缓缓蹲下身,手指变化,正在测量地上的脚印宽窄。 她缓缓退了一步,刚转过身,姜宴清的声音便顺着寒风灌进她耳朵里。 无他赘言,只两个字:“沈缨。” 声音重重落在她心口,让她不敢再移一步。 深吸了口气,沈缨勾起唇角,转身拨开树枝大步向姜宴清走去。 她立于他身后三步,不等他开口,率先问道:“大人也是来祭拜故人?” 姜宴清没动,也未答,而是问道:“何人在此行巫蛊之术。” “巫蛊?” 沈缨瞪大了眼,疑惑道:“民女怎么会知道?” “今日是民女姨母一家祭日,官府事物办完后便上山祭奠。眼看大雨将至,民女急着下山,听到此处异动故而斗胆过来看看,没曾想大人也在此。” 沈缨语气诚恳,犹豫了片刻走到姜宴清身侧。 她蹲身查看那些符纸,随后拍了拍手上的灰,说:“永昌繁盛,近年涌进来不少外域的人,这些东西,确实看着令人发寒。” 姜宴清看了她一眼,对她的这些说辞不置可否。 他抽出一块鸦青色绢帕擦手,语气淡淡地说道,“本官曾得到一本永昌地域图,绘制详尽,精巧绝伦,足见小长安的繁荣,文昌塔在那本地域图中被称为白塔。” “‘文昌’二字是林府老族长亲自题字,也正是因为如此,文昌塔才被众多学子推崇。本官上任后慕名而观却发现县衙文书记录与那地域图并不一致,于是亲自勘测。果然,文书记录的塔址实则是县中另一处无名小塔。” 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幅地域图,指尖在上面滑动,指出两座位置截然不同的塔。 他又说:“如你所言,府衙档案楼曾遇火,文书大半被重新编写,案宗、账务难免会被遮掩,但位置为何要写错。文昌高塔是要掩盖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沈缨听他质疑文昌塔,解释道:“大人言重,永昌百姓向来对佛事并不热衷,受先人熏陶最崇尚祭拜天地神灵。数百年来大大小小的塔庙,不计其数,出现偏差也不奇怪。” “永昌百姓极重文事,再贫苦的人家都会让孩子读书习字,文昌塔虽未供奉佛家圣物,却供奉我们的苍仑山神,因这座山神地位极高,这才被人信奉至今。每年科考之际,百姓都会前去祈福,不过是美好祈愿罢了,实在谈不上是隐秘。” 姜宴清闻言说道:“此塔立于水口,背靠山峦。堪山理水,补地势,镇水患,引瑞气。” 他抽出腰间冰扇,沿着山峦起伏划出一道银光,说:“这般看着确实有地脉兴而人文焕之能。” “那是自然。” 沈缨点点头,自豪道:“一到文会,各地学子必来文昌塔拜山神,那时候才叫盛况空前呢。” 姜宴清侧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有几分凝重:“可无奇昨夜探入文昌塔,却发现此塔竟由一批功夫不错的人守着。” “塔内机关密布,绘制巫术场景,四壁皆是符咒,并无任何神像。尤其是地宫,设祭坛,法阵,九把青铜古剑和十几丈高的铜树为阵,无奇还发现活祭的痕迹,场面触目惊心。” 他又将几页画着塔内阵法的图纸递给沈缨,沉声道:“此阵乃西疆部落所创的镇压凶煞之阵。三塔为阵,镇恶煞之头、身、尾。” “所以,永昌境内与这文昌塔相呼应的还有城西北劳山文惠塔和城西竹林寺小木塔,三塔不见面,但登高俯瞰三塔成阵,是狠厉的杀阵。这里的阵法恰好设在三角中心,如此便能借势施咒,效力大增。” “若非隐秘,区区永昌小城,往年又无大灾大祸,何须建此凶阵?” 沈缨沉默地听着,抿唇思索,随后说道:“大人,鹰卫旧案在即,文昌塔之事您大可日后再召集各族长共议。” 姜宴清将那小铜铃铛拿在眼前端详,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说道:“唐律禁止一切邪术巫咒,永昌却举城供奉,其心可诛!” “姜大人!” 沈缨跪得干脆,直挺挺戳在土里,满眼震惊地看着姜宴清。 她没想到姜宴清竟想将这罪恶滔天的帽子扣在永昌所有人的头上,一个不慎这可是造反的罪啊。 姜宴清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垂眼看着她,“鹰卫失踪第二年冯华一反常态,大兴土木,招揽外商,修塔、筑堤、开路、建商会……” “小小县令却上蹿下跳,野心昭彰,且不论他如何逃脱鹰卫旧案的牵连,单就当年事情真相,必定与他有关联。” 所以,他才要从“塔”下手,一抬手便捏住整个永昌的命脉。 一旦他将这些“巫”“邪术”上报朝堂,永昌上下都得遭责。 姜宴清,可真够狠。 沈缨跪在地上,一抬眼就能看到那座石雕的小塔,朱砂符咒在塔身上触目惊心。 她不由困惑起来,记忆中文昌塔一直都被奉为山神塔,庇佑百姓安居乐业,学子平步青云。 每到科考之际,人们更是彻夜不眠排在山路上,只为到山神庙上一炷香。 她嘴上说不信鬼神,但也会在每年春秋两季去祈福,带着自己做的点心和一串铜钱。 永昌人相信山川河流的力量,相信天地造物的神话,神能赐给人源源不竭的能力。 林府就是因为占了整个县城最好的位置,子孙才得以繁盛。 所以,林家会被推举来主持每年的山神祭,这殊荣犹如皇家天子泰山封禅。 从未有人,敢质疑文昌塔。 方才姜宴清说文昌塔被人摆了杀阵,是为了镇煞,什么煞需要三塔齐镇? 这么多年来,百姓拜的到底又是什么? 甚至,还有活祭。 “活祭”不会还……还有人吧? 沈缨脑海中回想着,塔前人山人海虔诚祈愿的场面。 但一想到塔内阴沉凌厉的咒法,从心底泛起一股震颤。 大唐律严禁巫蛊之术,谁会冒这杀头的罪把如此阴沉的阵法藏匿到塔里? 跪在冰冷的地上,她将县内现存的塔庙名字在脑中快速筛选了一遍,冷静道:“文昌境内现存大小塔庙共五十八座,其中一座千年塔在普缘寺内,五座百年塔,分布县内各大寺院周围。” “大人说的这三座塔都是五六十年前便建好的,之后又修缮过几次,文昌塔是众塔之首,香火最旺,其余二塔却只是平平。” 姜宴清点点头,对于沈缨这次竟没有同他没头没脑地争论,而是快速整理好思绪,眼中露出些许赞许。 他说:“文昌塔是冯华在任时唯一亲自监督翻修的高塔,与其成阵的那两座塔也在同年陆续加固修缮,规模却小得多。本官命人秘密探查,无一例外,在塔内都发现了相似的阵法痕迹。” “另外,冯华征召的匠人身份也蹊跷,尤其地宫,修建的人九成都是诏狱重犯,塔成后,那批犯人便宣称染了时疫,全部被除,粗略估算共八十三人。” “如此费心遮掩,地宫的法阵必然就是他设下的,毕竟……他的母族就是西疆之人。” 但,冯华一家坠崖而亡,死得诡异又仓促,想要通过他来探查,怕是要花费不少力气。 沈缨静静地听他说完,仔细斟酌道:“鹰卫一案十日为期,大人若在此时查文昌塔的事,怕是无法兼顾。文昌塔是百姓信仰之地,地位特殊且牵扯广泛,稍有不慎,您就会被群起而攻之,不妨稍后再议。” 她觉得自己的担忧还是有几分道理,毕竟,芙蓉巷可不是省油的灯。 但姜宴清却道:“要查鹰卫,必查冯华,他在任时永昌县发生过的每一点不寻常的事都是鹰卫失踪的线索。与他相关的任何人、事、物皆不可忽视,文昌塔只是其一。” 他说完指了指地上的阵法,说道:“摆此阵者便是其二。” 沈缨望着随风乱舞的符纸,点点头,说道:“大人以为摆阵人知道二十年前的旧事?” “怎么,沈仵作以为这是巧合?” 姜宴清声音依旧沉稳,但任然可以听出一丝嘲讽,似是嘲讽她明知故问。 沈缨垂眼看着地上,纸灰被风刮得四散开来,像来不及逃命的罪人。 她摇摇头,说:“天下哪有如此巧合,摆阵人既然与冯华关系匪浅,想必对旧事也有所耳闻,必定要严查。” 她说着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说:“大人今日寻到此处,可是查到了其他线索?” 姜宴清终于从那诡气森森的阵法里走出来。 他走到旁边一处空地上,站定后才说道:“鹰卫首领的黑棕马最后一次出现,是案发三月后,在洪州府的一个马市,被一个外域商人买走,那商人连夜离开当地。” “经查,卖马之人是一名来自永昌的男子,四、五十岁,体格健壮,曾透露是修塔工匠。” “而当时永昌正在修缮的正是文昌塔地宫,鹰卫马匹皆出自皇家,印有特制印记,纵然可以掩藏,也只能骗得过寻常人。那男子一届平民如何能买卖鹰卫马匹?” “惟一的可能便是,盗马私卖。”【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第十八章 沈缨不知道姜宴清嘴里那云淡风轻的“经查”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但他能从二十年前的马市里挖出这么个消息,着实令人惊叹。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可鹰卫的马,谁能偷走?” 除非是不要命,才敢偷鹰卫的马? 姜宴清静静地看着她说:“这便是此案关键所在。” 难怪姜宴清如此执着于文昌塔的事。 想来应该是调查那卖马人时,顺藤摸瓜又发现了塔内的隐秘,又按照那阵法的规则,在这山头上找到一个妄图借势的粗糙小阵。 所以,摆弄这个阵的人无论如何是逃不了了。 按姜宴清说的线索推论,永昌县有这么一个人: 他与冯华有交集,并在当年看到了文昌塔地宫的诡异阵法。 他甚至在冯华死后二十年,依旧维持着阵法。 若再巧一点,此人或许就是那个盗马私卖的修塔工匠? 他因当年这件旧事耿耿于怀,夜不能寐,故而摆阵除煞,妄图摆脱罪孽。 这么一想,整件事竟十分顺畅。 眼下当务之急,只要找到这个摆阵的人。 沈缨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攥紧又松开,抬手拨了拨黏在额头上的头发。 她看着逐渐阴沉的云团,又看了眼迎风而立的姜宴清。 她思索良久才说道:“永昌有大半百姓在凤栖山立坟冢。” “每年中元节,前来祭奠的人成千上万。看这阵法,应是那几日留下的,查起来……不易。” 姜宴清微微侧首,凝视着她,竟笑了一声,点点头说:“确实不易。” 言罢,他向前走了一步,说:“此阵需摆阵者每隔一段时日将桃木桩向下敲几寸,并不断修补塔上绘制的符咒,不可间断。暴雨之后朱砂消散,阵法受损,他必会来此修补。” “沈缨,你即便替他隐瞒,那人只要还来布阵,本官便能将其抓获。” 沈缨静静与之对视,闻言无奈道:“大人,民女实在不知。” 姜宴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并未再追问,而是摆摆手,让她离去。 沈缨施礼告辞。 她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转身说道:“大人,桂树底下的尸身您打算何时验?” 姜宴清侧首向她看来,眉目舒展,神情淡淡,对于她说出的话,并没有丝毫吃惊。 沈缨在那样的目光下又行了一礼,倒是收起本来想故弄玄虚的小心思。 她老实地说道:“在黑市混迹多年,民女对勘探吉壤佳穴之术也略知皮毛。” “杜鸾是此道高手,寻到的地方也精准,他探到底下三丈有余,总共停滞了十次,有七次是碰到了东西,石、木、银、帛以及骨。” 她有条不紊地说着,眼睛出奇的明亮。 她停了停,又说:“若我猜的不错,那树下埋了至少两具尸骨。” 姜宴清没接她的话,看了眼手上的冰扇,指尖在扇骨上敲了敲:“今夜子时,城西魏庙验尸。” 魏庙是郊外一处庙宇,原先是魏氏家庙。 魏家没落没人后便成了寄放棺柩的地方,或是一时还未曾找得好地方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乡,家人准备运回本土去安葬,不然就是穷得无以为殓便寄放于魏庙。 此庙只有两个看守的人,靠自己种植和来往村民给的物资生活。 姜宴清选择城西魏庙验尸,必然是为了避开林家以及其他几大家族的耳目。 “是。” 沈缨得到想要的答案,又行了一礼,转身利索地离去。 才走出去十几步,大雨忽至,她只能提着裙摆狂奔。 姜宴清注视着那道清瘦的身影在起伏的山野中奔跑。 那样子像一只不知深浅的灰蛾子,明明那般渺小却有着天大的胆子。 无奇悄然走过来撑起雨伞,并将一封信展开递过来。 姜宴清扫了一眼,冷笑道:“将文昌塔之事散播出去,就说里面藏匿巫蛊之术,有人妄图毁坏文脉,夺取他族运势。” “巫蛊是大唐律例明令禁止的,各府必会推诿撇清,但文脉却是永昌人最看中的东西,抢夺脉势犹如挖人祖坟,如此仇怨,他们必生嫌隙。” “永昌想筑起铜墙铁壁,内里早就烂透了。”无奇顺着姜宴清的话说了一声。 随后,他又拿出一封信,“九公子,益州府送来消息,找到那位老兽医了,他说记得卖鹰卫马的那个人。” “兽医铺子开张第一日,卖马人是最后一位客人,他到铺子里寻医,却自己动手给马修理鬃毛、钉马掌手法娴熟。” “刻意伪装、上等宝马加上怪异举动,令兽医印象深刻,甚至记得卖马人无意间掉落的路引上写的是周。” 周…… 姜宴清点点头,心中已有计较。 林府那日,帮助沈缨往林玉泽院中送匕首的人叫周小成。 他是林府的一个护卫,不甚显眼,今年二十七,还未娶妻。 沈缨虽算不上聪明,但并不莽撞,办事前还是有几分谨慎的。 今日若不是知道这个地方有人设阵,绝不会贸然过来查看。 她既然选择隐瞒,必定是相熟之人。 按年纪推算,二十年前,四、五十岁,身体健壮,擅养马。 当时能远行至福州,并且有机会为冯华效力的只有周家祖父——周庚年。 这个人善名在外,对沈家颇多照顾。 周、沈两家交情较深,甚至,他还查到周小成对沈缨颇有心意。 难怪沈缨要隐瞒。 但他们有言在先,可由不得她坏事。 姜宴清眯眼望向远处,沈缨单薄的身子已融入雨中,只留了一道灰影。 他不由得在想,若霍三肯留下助他,鹰卫一案定然事倍功半。 只可惜,狡猾之人最懂趋利避害。 霍三如今只想隔岸观火,留下沈缨也是笃定自己不会拿个女子如何。 永昌之事复杂难控,他虽早有准备,却也诸多受限。 皇帝还说偌大的小长安人才济济,必能寻得良将。 谁曾想,他能用之人竟只有一个心思复杂的小女子? 另一边,沈缨跑得急,一想到姜宴清还在后头,她便没了避雨的心思。 于是一路疾奔回家,湿成一只落汤鸡。 然而,她刚换了衣裳雨就停了。 她泄气地坐在床边,觉得姜宴清简直就是克星,每次遇见,她就要遭殃。 晚间,沈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狼吞虎咽吃了八个包子才缓过劲来。 据他说官府经过一整日排查,总算找出几可疑之人,多是乞丐,也有两个途径此处的游侠。 各府也协助抓人,送来几个疑犯,姜宴清全都收押却未审问。 沈缨“哦”了一声,并未细问。 她比谁都清楚死者情形,根本就不是被谋杀,哪有凶手? 沈缨又忍不住劝导了沈诚一番便回屋了。 她从柜子里翻找出最后一瓶给周小成特制的药粉,又从柴房里挑了件还算华贵的礼物。 周庚年生辰快到了。 周家虽不大办,但她作为晚辈还是得尽些心意的。 况且,她还有更紧迫的事要和周庚年商议。 再晚,姜宴清就该查到周家头上了。 然而,第二日清早。 当她极其小心地抄近路拐入周家住的那条巷子时,却看到了靠墙而立的无奇。 他一身墨色常服,站在树荫下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他既然守在这里,那么姜宴清……定然也在。 “吱呀”,周家的门被推开。 沈缨面色一变,下意识地站直身子,却是周小成走了出来,看样子是着急出门。 “阿缨,你这么快就到了?” 这话听着奇怪,沈缨看了眼树荫下的无奇,走到周小成跟前,疑惑道:“你知道我来?” 周小成擦了擦汗,说道:“姜县令说来的路上他托你去市集买东西,所以让我过去接你,没想到,你这么快。”说着便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沈缨抿了抿唇,松开手揉了揉胳膊,勉强笑道:“是啊,周家是整个永昌最和睦良善的人家,县令大人早就想来探望,这些都是他吩咐买的。” 她将背篓放下,将自己收拾好的几条鱼也递上去,“这是我自己抓的,你和祖父炖汤喝吧。” 周小成高兴地将鱼拎在手上,随后压低声音说:“这位新县令可真能折腾,不过,他怕是做不了几天就得打道回府了。” 竟连周小成都这么说,看来姜宴清短短时日内得罪了不少人。 见沈缨疑惑地看向过来,周小成重重点了下头,又说:“听闻,黑市有人买他的命,价值一万金。林府出事后,他又是招募新衙役,又是整顿诏狱,还到王家游说,建议玉山雅集重开。” “你也知道,林家为了将王家在学子中的威望压下去没少下功夫,费了好几十年的功夫才将鹿鸣苑做得如今声势。姜大人简直就是虎口夺食,这种做派谁能容他。” 沈缨不予置评,顺着他的话说了句:“此人确实狂妄。” 周小成一路又说了不少消息,还问起凶肆的那个案子,说官府对流民和外域商人登记不力,类似命案以前就发生过,但从未被重视。 “人们都说,那一带阴气重,常有恶鬼索命,乞丐流民本就弱势,寄居在那种屋子里,压不住邪气。” “简直是胡说八道……不过,小成,眼下是多事之秋,以后这些事还是少听少说为妙。” 周小成点点头,说:“听你的。” 沈缨微微一笑,没有多言,看上去对这些事浑不在意。 她心中却忍不住担忧,谁能想到她还在浑水中插了一脚? 又有谁能想到所谓的荒宅案不过是开头,往后还不知要挖出多少乌糟事来。 此时,恰好走到厅堂门口。 她一抬头就看到姜宴清一袭天青色常服端坐在主位,清隽的面容上挂着三分薄笑。 他手上拿着茶碗,正与周小成祖父周庚年说话。 他的声音清润如泉,不急不徐,能轻而易举地令人放下戒备,若不知其手段还真以为是什么良善人。 他正在说:“周老先生常做善举,宅心仁厚,帮扶邻里,家中子孙上进,友爱亲睦,难怪家族繁荣,永昌百姓理应以周氏一族为楷模。” “不敢当,大人过誉了。” 周庚年坐在下首位,依旧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衫,神情谦卑,听到夸赞淡淡笑了一下。 姜宴清嘴角挂起一个浅浅弧度,忽然抬手,指着墙壁上一幅达摩图,说道:“一切人所居舍宅,皆有鬼、神,无有空者;一切街巷、四衢道中、屠儿市肆及丘冢间,皆有鬼、神,无有空者。” “本官听闻周老先生颇好佛理,不知对这番说辞有何解?” “草民字都不识几个,哪敢说懂。” 周庚年面色微变,谨慎地回了一句。 见姜宴清依旧看着他,于是又说:“心境澄明,便能避神弓鬼矢,老夫也只有这般拙见了。” “澄明,甚好。”姜宴清抿了口茶,放下茶碗,向门口看来。 注: 1.“一切人所居舍宅,皆有鬼、神,无有空者;一切街巷、四衢道中、屠儿市肆及丘冢间,皆有鬼、神,无有空者。”引自佛经《长阿含经》 2.《菜根谭》中有言:“一念常惺,才避去神弓鬼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第十九章 沈缨抬手将往里冲的周小成往后拨了一下,自己走上前行礼。 随后,她便站在堂屋中间。 而周小成则走到周庚年身后,目光谨慎地看着姜宴清。 屋内气氛凝滞而紧绷。 主位上的姜宴清将各人神情收入眼底,随后将一只铜铃铛放在木案上。 他望着沈缨说道:“昨日,你与本官说沈家与周家相交数年,关系亲厚,知之甚深,那便由你向周老先生请教,此物与文昌塔阵法有何渊源。” 那铜铃铛里头挂了一张符纸,摇动并无声音,但若在野外,以特殊阵法排列,遇风便会有响声,呜呜声如号角。 沈缨心中早有准备,知道姜宴清绝不会无故来周家做客,定是查到了证据。 而她,也会因为刻意隐瞒而被他迁怒。 沈缨从未想过开罪姜宴清,既然他已经查到这儿,自己装糊涂也没用。 于是她并未迟疑,向周庚年跟前走了两步,认真道:“周祖父,昨日,官府在西郊山上发现诡异阵法,有巫蛊诅咒之嫌,大唐律例对此明令禁止,你为何明知故犯?” 她说得直白,一双眼紧盯着周庚年,发现他眼神晃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初。 他皱起眉头,在眉川折起一段深痕,不解道:“这话从何说起,老夫从未摆过什么阵法。” “您精通相马之术,可闻声辨马的好坏。其实,辨人亦是如此,掌纹、指印、足迹……各人各异,您是否去过,杜鸾一验便知。” “他的本事您是听过的,所以,不必费心狡辩。您须得知道,纵然有千般借口,这种江湖术法一旦沾染巫蛊之说,周氏一门都会获重罪的。” 江湖术法……倒是个脱罪的好说法。 姜宴清看了一眼沈缨,见她绞尽脑汁为周家开脱,那自作聪明的模样实在可笑,她以为周家沾上旧案还能全身而退? 芙蓉巷的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他进入踏入周家的那一刻,芙蓉巷便会将周家上下查个底朝天。 沈缨侧对着姜宴清,余光已察觉到从他身上散发的压迫感。 她也知道自己那点小心机根本无处遁形,但她不能看着周家因为一个阵法背负“灭九族”的罪名。 周庚年很快便听懂了沈缨的暗示,只是在听到“周氏一门”时忽然咳嗽起来。 他抬手拦住要说话的周小成,起身向姜宴清行礼,说道:“老夫年迈,常有遗忘的事,大人有何吩咐,还请明示。” 倒不算糊涂,心思转得很快,只是这样的人,往往不会轻易屈服。 姜宴清在那祖孙身上扫了一眼,语气冷冷道:“那你便说说文昌塔隐秘。” 周庚年靠向椅背,苦涩地笑了下:“老夫情愿不知,年轻时,因在官府照料马匹,恰巧与一个建塔的匠人熟悉,那人带我到塔内偷拿了些废弃的木料,也是那个时候我窥见地宫法阵。” “大人看到的那个假阵,我不过是照猫画虎,胡乱摆在那儿,为的就是个心安理得罢了。” “文昌塔的秘密我从未跟人透露半分,永昌是文人之乡,拜孔孟,尚儒学,最忌这些邪门歪道的东西,我周家还有正在科考的学子,一旦泄露出去哪还有活路。” 情真意切,有理有据,听着像真话。 沈缨看向姜宴清,见他迟迟没有接话,只是神情淡漠,让人无法窥见他的心思。 于是她又问道:“长安元年,八月初三,您是否在洪州府马市卖过一匹上等宝马?” 沈缨话音一落,姜宴清快速看了她一眼,八月初三…… 这个日子是她什么时候查到的? 周庚年的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周小成忙扶着他坐下。 他沉默良久,低低地说:“我这一辈兄弟众多,父母早亡,亲戚薄凉。” “我是家中长子,眼看弟妹渐长,我的儿女也出生了,天旱无收,家中又无半分积蓄,于是我便挤破脑袋想挣些银两。那年夏至,我跟一位老伯学会了挖药材。” 苍老的声音在老屋中回荡,沉重而无奈。 沈缨不由得想到自己家中情形,倒是多了几分感同身受。 “我子时入山,想着能多挖些药草,也好多卖几吊钱。午时歇息,我路过一条林间溪流准备添些水,却看到一匹无主黑马。” “马旁有两个浑身是血的人,那是极品宝马,擅于奔袭,膘肥身健,到马市定能卖出大价钱,足够我们周家翻身。” “于是我起了私心,偷偷……牵走马匹卖了。” 这么说,那二人极有可能是鹰卫? 沈缨快速看向姜宴清,发现他的眼神极为认真。 若周庚年能说清马匹来历,那么鹰卫的行踪便也有迹可循了。 沈缨紧张地揪着袖口,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周庚年说到此处忽然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痛声道:“我其实看到那两个人了,他们就倒在溪边,我却没救人,而是,牵走了他们的马……德行有亏,枉为人啊!” “两个人?” 沈缨眉心紧皱,疑惑道:“周祖父,你确定只看到两个人?他们没有同伴?他们是什么穿着?是在哪片林子?” 周庚年揉了揉眼眶,紧紧抓着周小成的手臂。 他愧疚地说:“是两人,他们浑身是血地倒在溪边,两人都穿着黑色胡装,腰间系着皮革腰带,有刀剑在侧,像是行远路的商客。” “我发现他们的地方就是城北的飞鸟道。” “只不过那条溪流,因后来炸山修路和洪水灾祸早已不在了。” 亡者周遭环境被破坏,尸身又没有踪迹。 经过二十年的时间,可以说是完完全全死无对证。 沈缨有些失望,但她又不甘心,于是问道:“那您之后是否打听过那两人下落。” “听闻,不久后,竹林寺僧人殓葬了两具无主尸身,我怕人知道曾经见过他们,却未救治,便没敢再去打听,我实在……” “董旺去洛阳前可有和你交代什么?”一直未出声的姜宴清忽然问。 周庚年愣了一下,说道:“他?”顿了顿又说:“董旺是何人?” “既然不熟,便罢了。”姜宴清不再说话,垂眼看向手中的茶碗。 周庚年咳嗽了几声,接着方才的话感慨道:“那个时候,草民十分仰慕冯华冯县令,只可惜身份低微,那时也就托徐县丞的关照,在县衙管过几年马罢了,实在不知道官衙内情。” “大人若真想探知旧事,不妨向徐县丞打听,他跟着冯县令做过下手,还差点做了冯县令的女婿,有的事,或许他知道的更多。” “女婿?”沈缨吃惊地问。 这件事,她怎么从未听人说过。 “知道的人很少,我也是听徐县丞族中的亲戚说的。” “城北的飞鸟道修好后,芙蓉巷紧跟着来了,也不知冯县令使了多大力气,才将这财神爷请来,不到三个月便在城内建了一座销金窟,而徐县丞因为去芙蓉巷寻欢惹了冯县令不快。” “对了,芙蓉巷在文昌塔建造时出了不少银子,传闻,守塔的护卫中就有当初芙蓉巷降服的那些匪徒。” 沈缨说:“您是说,冯县令当年和芙蓉巷关系密切?” 她此时倒是有些奇怪,小成的祖父似乎知道的东西不少,有一些都是她没查清楚的。 “这,老夫不敢妄测。”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似乎是周家亲戚过来拜访。 姜宴清从容放下茶盏,起身走到周庚年身前,语气温和道:“既然有客上门,本官便不打扰了,周老先生保重。” 他又看向沈缨,说道:“沈仵作,衙门还有事务需要你协助,便一同走吧。” “是。”沈缨应下,顺从地跟在姜宴清身后。 从屋内出来,周家的亲戚都躬身立在花坛旁侧。 沈缨看到其中一人正是林府某个管事,便知道是有人急着来打听。 她看向姜宴清,见他视线落在那人身上停顿片刻,便知道他一定是认出那人身份。 姜宴清对那几人微微颔首,示意他们起身,随后便径直往外走去。 沈缨落后几步,从那些人窸窸窣窣的谈话中听到这样的话。 “这就是国公府不受待见的庶子,一直在庙里做和尚。” “听说是攀了皇家贵女才捞了个小官,就是个装模作样的酸书生,能有什么前途?等林三老爷回来,看他还敢张狂……” 那几人声音不低,似乎并不在意姜宴清听到。 这些话沈缨昨日就在市集听人说过。 如今看来,是有人想坏了姜宴清的名声。 一个被家族厌弃,以色相搏前程的小官,确实难以服众。 姜宴清走得不快,这些话必然是听到的,但他丝毫没有在意那些议论,步履沉稳,从始至终都没回头。 周庚年一路出来相送。 沈缨不放心地嘱咐道:“若有人来问,您只需说姜县令来为您送了生辰礼,其他的一概不必多言。” “周祖父,县令大人乃陛下亲赐官员,绝非传言那般不堪,您可千万不要被人蒙蔽。” “老夫知道,阿缨有心了。” 此时他们已经迈出了门,周小成拎着一堆东西追上来。 他笑道:“昨日回家时,正好路过点心铺,有你……你家小妹爱吃的糕点,我就买了,你拿回去给她吃吧。” 沈缨抬眼看向他,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情意真诚,像两簇火苗。 她笑着举了举手上的篮子,推辞道:“小成,小兰这几日牙疼,阿爹不许她吃甜食,我已经拿了瓜果,你去招待客人吧。” 周小成有些拘束地看了看手上的东西,忽然转身跑了回去,因手上拿着东西跑起来像个大鹅。 沈缨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笑了一下,却听旁侧周庚年忽然说道:“小成的病多亏你这些年赠药,上个月柳大夫说他的身体完全好了。这孩子一直被家人宠着,心性纯真,没个定性,也该成家收心了。” 沈缨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 周更年笑了一声说:“族中几个伯母都在为他相看姑娘,听闻都是贤惠踏实的孩子,和周家也算门当户对,门第高的姑娘,咱们也高攀不上。” 贤惠踏实、门当户对……字字句句都是说给她听的。 沈缨听懂了话里的意思,于是笑道:“周家门风清正,小成定能寻到良配。时间不早了,晚辈就告辞了。” 她大大方方地向周庚年告辞后就快步离开了。 等她刚走到车前,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周小成的呼唤。 沈缨抿了抿唇,看了眼已经撩起车帘进入车内的姜宴清,转身看向来人。 她浅浅笑着,对走到近前的周小成温声道:“还有何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第二十章 周小成一直追出来,气息不匀,停在她身前,张了张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温和道:“这个清凉膏,涂在鼻间和额角,可提神醒脑,能隔离臭气,你验尸能用得上。” 沈缨笑了一下,说:“我才给了你一瓶药,你就还我一个大礼,太客气了。” 她接过药瓶随手放到篮子里,又抬头看向周小成,问:“还有事?” 周小成看着那瓷瓶,说:“那个,其实我是……” “小成,县令大人催我去衙门处理公务,我就先走了。” “好,你忙,我,那你过几日再来,后院的梅子果熟了,你带些回去泡酒,或是裹了糖给弟妹们吃。” 沈缨笑着谢过,也没应承,转身快步走到姜宴清的马车边,也没理会无奇的眼神,一撩裙摆就上了马车。 再次与姜宴清同坐一辆马车,沈缨依旧十分拘谨。 她总觉得下一刻,他就会算计她。 于是上来后就坐在车门位置,并将竹篮放置在腿上,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离他很远。 姜宴清这次没下棋,而是拿着一卷书翻看。 沈缨上车时他只抬了抬眼皮,即便不问,他也能从她的神情举止中看到戒备。 看来,今日这一遭,她的怨气又深了一层。 他很想知道,她的底线在哪儿? 她会因为何事背弃他们之间的交易? 马车行驶开来,车帘晃动。 沈缨透过缝隙看到周小成竟还站在原地,目光追逐着远走的马车。 随着马车走远,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像从酥饼上掉落的一颗芝麻。 就像她心中的某个希望,越来越小,直到化为虚无。 “他的话,你如何看?”姜宴清淡淡的声音响起。 沈缨回神,收拾了心绪。 她侧头向姜宴清看过去,就见他正端详冰扇上刻的图案。 她沉默片刻,斟酌道:“周庚年并无撒谎的理由,他说的事皆有迹可循,一查便知,他犯不着编造,还不如卖大人一个人情,还能偿还罪孽,总好过日日被愧疚折磨。” “他说竹林寺给那二人收尸,寺庙定然会有记录,我们只要查证属实,鹰卫的行踪便有了线索。” 姜宴清收起冰扇,微微向后靠着车壁,神情淡漠道:“本官却觉得此人心思不正,非良善之辈。” 沈缨蹙眉,忍不住辩解道:“周家之前十分艰难,周家祖父身为长兄,养育弟妹,为其筹谋嫁娶之事,养育子女,照看亲族,其中艰难无法想象。” “他盗走马匹,不救伤者是不对,但他这二十年为赎罪将积蓄都用来帮助穷苦人,也算有心了,就连我沈家也是受益之人。” 姜宴清静静地看着她,说:“本官问他文昌塔隐秘,他便说旁人带他偷看,可那阵法繁复,岂是偷看就能学到的。” “你又问他卖马一事,他便说了一通旧事,最后将自己撇得干净,还把竹林寺、徐道仁、芙蓉巷牵扯出来混淆视听。” “你警告他莫要与他人多言,又怎知那些所谓的亲戚不是他叫来的?” 沈缨听着这些话,又仔细回想了周庚年的那些说辞。 确实是极为巧妙,看似说了很多,但若细究,却是作用甚微,反而引得她一步一步往别的地方关注。 她是对周家亲厚,但不代表她脑子是坏的,只要冷静下来就能想通关键。 说到底,她只是不愿将那么慈爱的人想得这般心思深沉。 她揉了额角,极快的恢复理智:“倒是民女想简单了。那竹林寺,民女便自己去探问。” “无碍,同行。” 姜宴清似乎也无意于和她争论此事。 见她没有再为周家辩解,便从书架上取出一卷古书看了起来。 车内安静下来,新鲜瓜果的清甜味在车中弥散。 沈缨低头就能看到码得齐整的甜瓜、青菜、果子,红红绿绿煞是好看,泛着清透的光泽。 她从中拿出周小成送的那个白瓷瓶,瓷瓶比较大,她握在手心都合不拢,质地一般,比师父给她的东西差多了,但她还是很感激。 其实,周家和周小成都是不错的选择,这是她十三岁时就给自己选好的归宿。 一个和睦良善的家族,一个身有病症、心性纯真的男子,比她年长,也算稳重。 这样的人和家境,对她来说便很好了,她一直很满意,也愿意为之花费心思。 她喜欢周小成,但这种喜欢还夹杂了诸多算计,不算纯粹。 入了仵作一行,身份便入了贱籍,沈缨要择婿出嫁,选择的机会太过渺茫。 只是,谋划了多年的计划,一朝落空,她还是失落的。 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作用,以为赠些奇药、常年维系就能为自己赢得一些机会。 但周家显然是不愿她这种身份的人入门的。 周小成受家人庇护多年,哪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婚事,到底还是白白盘算了一场。 可惜了。 她心思百转,将瓷瓶拿在手中摩挲了好一会儿才收入怀中。 沈缨的这番举动被姜宴清看在眼里。 他一眼就分辨出那个瓷瓶是清凉膏,京城大药堂里常卖的东西,价格不高,并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他看着沈缨小心翼翼的样子,大约猜到其心思。 这般容易被感情所累,纵然有几分聪明灵巧,也实在难堪重用。 待此案了结,他还是得另择他人。 两人各怀心思,话不投机,这一路出奇的沉默。 马车行至竹林寺,沈缨快速跳下马车立在旁侧,待姜宴清上了石梯才跟在后头往寺门方向走去。 塔建在寺庙的后山腰处,才五层高的木塔,门上有三道大锁,和铁链一样锈迹斑斑,一看就是很少打开。 竹林寺是由一位乡绅的山庄改建,因这里曾有过一些不好的传闻,故而香火并不旺,僧人也不多,就连沈缨也只是来过两次而已。 倒不是她不想,而是师父曾叮嘱不可来扰竹林寺清净。 竹林寺后山有片梅林,林间有很多僧人殓葬的穷困无主的尸身,自建寺至今从未间断,是难得的善举。 无奇进去探问,过了一会儿,有个身形清瘦的老僧出来相迎。 沈缨上前行礼,问询二十年前寺内救治伤者的事。 那人摇了摇头,找到一个册子递给她,很慢地比划了几下。 沈缨认真看着,随后向姜宴清解释道:“这位老僧说,救治那两人的僧人三年前故去,这册上有些记录,只是并不详尽。” 姜宴清接过册子,快速翻到其中一页,扫了一遍递给沈缨。 他问那僧人:“在下永昌县令姜宴清,正在查办旧案,还望贵寺协助。寺中可有伤者随身之物?他们葬在何处?” 那僧人点点头,转身往其中一个偏殿走去。 姜宴清问沈缨说:“二十年前的尸骨,你可会验?” 沈缨面色凝重道:“二十年,若保存不善,尸骨或许不全,验起来定然困难,但若他们真是隶属于鹰卫,哪怕只有残肢我也能尽力一试。” “鹰卫是内廷精锐之师,师父曾说,这些人会在腿骨上刺青。加上他们武功高强,擅于骑射,常年奔袭,骨骼定与常人有异。” 姜宴清点点头,又对无奇耳语几句,无奇快步离去。 他们两人在僧人指引下来到埋葬尸身之处。 那里是一片梅林,埋着许多客死他乡之人,寺庙出于善念帮助安葬。 无碑无名,只有一株梅树为证。 每棵梅树枝杈上都挂着小牌,写着某年某日下葬,那些人的随身之物寺中会代为保管,方便某日亲友来寻,还能有个凭证。 沈缨跟姜宴清在那坟园中走了一圈,确定其中两座坟包是周庚年说的那两个鹰卫。 为防止有人干扰,姜宴清并未立刻差人挖尸。 沈缨顺路又去探望了在寺中修行的好友莲朵的父亲莲渊。 莲渊是莲家酒庄和酒楼的掌事者,莲家酒闻名天下。 可自从其女莲朵失踪后,他便停下手中所有事四处寻女,甚至还去了外域。 没了家主理事,起初还能坚持,时间一久,那些往常眼红这份家业的人便纷纷伸手打压排挤。 莲家酒庄自此一落千丈。 而莲渊寻女三年,自外域回来后便关了酒庄,遣散酒师与仆从,入寺出家。 他没去旁处,而是去了僻静的竹林寺。 莲渊正在抄经,沈缨在侧为他磨好了墨,便离开了。 姜宴清也没回,而是独自在竹林寺后山行走,直到一个时辰后才从一个小道上走出来。 他们从寺中离开时,已是未时左右。 刚下石阶,他们就遇上一群书生。 为首的竟是许久未见的林玉泽。 他气色不错,一身月白色长衫,头戴璞头,显得文质彬彬,俊秀儒雅。 他身后跟着七八个人,听其谈吐应该是特意从外地前来参加鹿鸣宴的书生。 林玉泽自然也看见沈缨和姜宴清二人。 他神情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快走几步走到姜宴清身前躬身一礼。 姜宴清本就修长挺拔,立在台阶上比林玉泽高出一大截。 他神情淡淡,长身而立,垂眼看着林玉泽一行人,像俯瞰众生的神邸。 他从容地受了林玉泽的礼,淡声道:“林公子不必多礼。” 林玉泽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回身向身后人介绍:“这位便是我们永昌县新到任的姜县令,是长安城姜国公府的九公子,新科进士,陛下亲赐官职,文韬武略,实在是我辈楷模。” 那些书生听他到这些话,连忙恭维称颂,但面上神情却有几分怪异,想必是听了坊间传闻,对姜宴清有些轻视。 林玉泽眼中有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随后,他指点着这一带山脉和竹林寺山上的竹林梅海,又讲起杜宇化作杜鹃的古老传奇。 那神采飞扬的模样,仿佛这里就是林家后花园,这一草一木皆姓“林”。 姜宴清面色淡淡,不动如山。 沈缨并没有他那般好定力,看着那些人的惺惺作态只觉得厌烦。 于是,她后退几步站在人群外,百无聊赖下便打量石阶两旁的草药。 有几味竟然还算稀有,也不知是何人种下的。 忽然,耳边传来脚步声。 她侧头看去,原来是林玉泽立于她左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第二十一章 而姜宴清此时已经被学子围在中间,似乎在论什么学问。 “听闻,林府一别后沈家人过得颇为顺意,借了林府的势,就连里正都对你家诸多照顾,你父亲的病也好了。” 沈缨笑了一下,说:“是,林府有心了。” 林玉泽也笑着,又向她身边靠了靠,身体挨住了她的手臂。 他低声道:“如姑娘这等姿容性情,就该被人呵护纵容才能活得恣意,何必当仵作,还为一个愣头青做马前卒,既辛苦又受人轻视。” 他说着,抬手附在她腰间,说:“不如随我入林府,我林家蒸蒸日上,日后必是永昌之主,而我成为林氏族长,定能护你周全。” 沈缨往旁侧让了一步,向林玉泽行礼。 她提高了音量,朗声说道:“多谢林公子关照,我家弟弟自从去了林氏族学后,学业进步非常大,倘若日后成材,定如当初约定一般,为林府鞍前马后,以报大恩。” 这话说的好像林府开办学院是为了培养奴才似的,林玉泽眯起眼,手指攥成拳头。 他往前走了两步,正要训斥。 原本沉默不语的姜宴清忽然出声道:“府衙还有要务,本官便告辞了。各位远道而来,望尽兴而归。” 随后对沈缨说了句:“沈仵作,还有事?” “大人请。”沈缨连忙跟上姜宴清,将身后一道道意味不明的视线远远甩开。 姜宴清的马车一路将她送回竹林村口。 下车前,姜宴清忽然撩开车窗帘看了看天色,提醒道:“子时。” 沈缨郑重道:“是,城西魏庙。” 姜宴清放下帘布,说:“若稍后碰到徐县丞,替本官问候。” 沈缨有些疑惑,但据她了解,姜宴清绝不会说废话。 他既然现在提到徐道仁,莫非……在她家? “是,大人慢走。” 姜宴清微微颔首,沈缨提着周家的水果篮子利索跳下马车,站在路边行礼。 她一直站着,直到马车拐弯再也看不见才往家中走去。 父亲这几日已经可以到院中晒晒太阳。 往常这个时候会在院子里坐一会儿,可今日却不在,就连小兰也不在院里。 沈缨皱眉看着父亲那屋子的窗户,沉思片刻后便大步走了进去,也不敲门便推门而入。 “沈缨行事莽撞,年少张狂,缺乏管教,得罪了林府不说,还惹得新县令不快,凭一己之力将整个沈家置于险地。就她如今做派,遑论发财,就是嫁娶,也无人敢接。” 沈缨推门而入,徐道仁正说到兴头上。 见她突然闯进来,他脸色阴沉地训斥道:“长辈说话,不问而入,无礼至极!” 沈缨岂会在意他的脸色,径直走到他跟前:“徐县丞,我父亲重病才愈,精力不济,就不招待你了。民女有几件事倒是想和您请教,还请移步。” 徐道仁本想讽刺,却对上沈缨那杀人般的眼神。 她缓缓拨开腰间短刀的皮扣,再次说:“请移步。” 徐道仁住了嘴,他有些忌惮沈缨的疯癫,但又觉得她不敢肆意妄为。 于是起身抖了抖衣服,神情依旧倨傲地走了出去。 沈家没有招待人的屋子,沈缨大步走到墙边的梨树下。 前年大哥做了石案石凳,夏日坐着乘凉十分舒爽。 徐道仁坐在石凳上,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阿缨啊,老夫与霍三虽政见不和,但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自然希望你有好前途。” “老夫今日来,也并非问罪,只想真心劝诫几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凭着这破屋两间和沈家一家老小的命,怎敢与林府和大族为敌?” 沈缨坐在石凳上,她看着徐道仁那张伪善的脸,沉声道:“您说‘斗’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林家是庞然大族,我沈家芝麻小民,拿什么斗?我不过是在人家想踩死我们的时候,奋力搏一搏罢了。” “你知道便好,做人须得识时务。你追随姜宴清难有出路,霍三都知避让,偏你还往前凑。姜宴清虽面上荣光,可国公府至今都未向外承认这个庶子。你别看他如今上蹿下跳,他日必会下场凄惨。” 沈缨沉默良久,忽然抬眼凝视徐道仁,问道:“您今日来,是要给我指条明路?” 徐道仁高深一笑,抚着胡须说:“这几日,你跟着姜宴清同进同出,定然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沈缨揉了揉手腕,伸出手指闻了闻,说道:“自然忙着开肠破肚啊,您闻闻我的手,还一股臭味儿。” 徐道仁皱眉向后靠了靠,质疑道:“区区毛贼惯犯,他犯得着把泰仪坊锁住,挨家挨户查问?难道不是在谋划其他事。” “还真有!” 沈缨向前探了探身,说道:“大人,这次可不是简单的毛贼案,死者是十年前从其他州府逃荒来的流民。” “他先前在各府做工,因受伤被驱逐,沦为乞丐。” “经查,此人竟未被府衙登记,至死都没有户籍,旁人只叫他老四。” “哦?” 沈缨点点头,越发神秘道:“我昨日无意间听到姜县令与陆平说永昌十几万人,流民有两万之众,皆未被编入户籍。” “不纳税、不服役,朝廷得有多大损失。也不知道那些人如今都在哪,他想仔细查一查。” “陆平难道没和您或是林家人说过?” “这些,我自然是有耳闻的。”徐道仁眯起眼。 他手指在石案上敲了敲,并未接话,依旧探问道:“那杜鸾又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那新县令寻来的。” 她目光幽幽地看着徐道仁,冷声道:“我姨母一家当年的事,您是知道的。杜鸾这人,我恨不得啖其血肉,可如今却要与之联手为姜宴清鞍前马后。” 沈缨很恨地说了一句,一拳砸向石案上摆放的西瓜,汁水溅了徐道仁一身。 她站起身看着徐道仁,说:“徐县丞,您既然来当这个好人,那便替我告诉林府,何时将杜鸾绳之以法,再来与我交易,否则别怪我不识好歹。” 徐道仁见她双目通红,恨意弥散,虚伪地笑了起来。 他甚至起身到她旁侧,用一方帕子给她擦拭手上的痕迹,顺势又拍了拍她的肩。 他低声安抚道:“这有何难,林府如日中天,他日必定主宰永昌。阿缨,你的所求于林府而言不过抬手之劳。你别忘了,你是永昌子民,扎根于此,无法割舍。” “与其信霍三、姜宴清这些外来人,不如效忠林府,纵然有纷争,但说到底我们同脉而生,哪会真的相互残害。而那几个外乡人最终只会利用你罢了。” 沈缨抿了抿唇,推开徐道仁的手,缓缓坐下去。 徐道仁搓了搓手指,轻蔑一笑,随后将手背在身后,俯视着她说道:“姜宴清看似对你们姐弟照拂提拔,实则不过控制利用。” “你年纪尚浅,定然看不透其中龌龊。林府那日,他分明准备充足,却拿你做刀向林府示威。” “若不是芙蓉巷来搅局,你就被他害死了。” “你不妨仔细想想,那日,他是不是给林府来了个下马威,怎会那么巧?整件事,因为整件事背后就是他的手笔。” 这番话倒是颇有道理,看来徐道仁确实下了几番苦工,知道姜宴清不是随意糊弄的小县令。 只可惜,他还是把那人想的太简单了。 沈缨暗自腹诽,面上却更为恭顺,询问道:“徐县丞希望我怎么做?” “监视姜宴清一举一动,助林府除掉姜宴清。” 助林府…… 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沈缨面上露出沉重之色,她皱眉道:“容我再想想,姜宴清可不是糊涂官,我不能白白做这小人。” “想让我到前头卖命,得给我足够的好处。” “少不了你的好处。”徐道仁点点头,随后又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沈缨独自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又去父亲屋子里说了些府衙的趣事。 见父亲面色如常,似乎并未被徐道仁的话影响她才放下心来。 因为县衙还有验尸的事,天色才暗她就睡下了。 既要验骨辨人还得应付姜宴清的考验,她必须养好精神。 屋外蝉鸣声刺耳和徐道仁一样聒噪,他和林家也太小看姜宴清这个小官了。 竟还想来收买她? 岂不知这些鬼祟手段,早被人家看得一清二楚。 最可笑的是,居然同她说什么同根生、血脉相连的鬼话。 这种大仁大义的虚伪言论也就哄骗那些以大族为尊,以永昌为天的人。 她沈缨,可不吃这一套。 沈缨早将林府之流的本性看得透彻,自然不会因为徐道仁那些虚心假意的话而轻易动摇。 只是,这些人终究还是大麻烦,她不得不思索一些对策。 所以,整晚上只打了个盹,亥时刚过就起身了。 给家人备好朝食,劈了些木材,又缝补了弟妹的破旧衣衫,沈缨才出发往魏庙走去。 魏庙在城外离竹林村约有二十多里。 她依旧走得是城北的飞鸟道,这条路能省一半的时间。 这条路走了不下千遍,但这个时辰还是头一次。 沈缨独自走在路上,路两旁的树木接天连月,头顶只剩下一条细缝能堪堪漏下月光来,脚步声在极静的夜里十分明显。 她察觉到一丝异样,不由得往身后看,那里却依旧是密密实实的树木。 察觉到对方或许只是在跟踪,沈缨也没声张,只是加快脚程,半个时辰就跑到了魏庙门外。 而跟着他的人,在望见魏庙的殿顶时就消失了。 所以,她也不好分辨那人是敌是友。 守门的和她已经十分熟稔,见她过来只是嘱咐了一句小心火烛,就又回去睡了。 沈缨快步进入后院,在更衣的地方换上仵作服,又拿了巾子和护手。 出来后才发现最里头有间屋子的门虚掩,屋内有烛光。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刚到门口,就听到姜宴清说:“进来。” 沈缨推门而入,看到姜宴清端坐在长案后,身上的衣服还是昨日分开时那件。 他手旁放了高高一摞书卷,灯烛燃去两根,新的蜡烛已燃了大半,看来,他一直就没睡。 “尸骨只能验这一次,你要慎重。” “好,大人放心。” 姜宴清点点头,起身带她到了停尸堂。 屋子中间停放着四具尸身,皆蒙着白布,墙角放着巨大的冰桶,整个屋内寒气森森。 沈缨知道,这四具尸身,两具是城北宅邸桂花树下挖出的,另外两具是竹林寺所埋的,有可能是鹰卫的尸体。 “大人,民女开始查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第二十二章 “嗯。”姜宴清走了几步,站在另一侧。 沈缨见他并未避开,于是递上一块干净的巾子。 她轻声说道:“尸毒伤人肺腑,大人还是小心为上,蒙着吧。” “多谢。” 姜宴清接过巾子蒙在口鼻之上,一股清凉气味窜入鼻尖,他的疲惫也消散了不少。 见姜宴清蒙上白巾,沈缨将用具一字排开。 她立在第一具尸身前,垂眼看着白布上隆起的弧度,心中无端地紧张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以正式仵作的身份验尸,没了师父指导监督,自己的一字一句都将成为重要的凭证。 所以她写下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将成为死者在这人世间的口,帮他们道出真相。 为亡者言,替生者权。 她自入仵作行起,就听过无数遍,但事实上,她并没有多少深切的感受。 她最多的感受就是,验得好验得细,霍三给她的赏钱就越多。 有时候,霍三也会奖励她一些小玩意,而那些东西,都是可以卖钱的。 今日,当她代替了霍三的位置,手上掌握着一具尸身带来的所有证据。 而这些证据被尘封二十年,如今得见天光,关乎着一个精锐之师的行踪。 她忽然觉得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大力将白布掀开。 白布下是一具化为白骨的尸身,尸骨上有泥土,还附着衣衫,可以分辨出质地和样式。 她小心的剥离衣物,在旁侧空地上整整齐齐地拼接好,以此查看衣衫是否完整。 随后又将一瓶汁水稀释在银盘中,她挑了一些脏污的布块入水后,水先是浑浊,随后变得清澈有淡淡的蓝色。 她用一双银制的筷子将布条夹出来晾晒,随后仔细观察。 她缓缓说道:“衣衫,鞋袜均是新裁的,质地上等,针脚细密,双线逢衣和棋格纹是城中凤祥成衣的独家手艺。” “大人可派人查问,或许店内还有记录。衣衫、鞋袜上均未发现血迹,所以,死者应该未受到太多致命攻击。” 沈缨将残存的衣衫整齐的叠放在旁侧,正式查验尸骨。 她先细细调制了一盆黑色汁液,是用特殊的药草粉和墨汁混合而成,干得很快,能渗透进入骨骼伤痕之中。” “墨色汁液均匀地涂在尸骨上静待片刻,再用清水擦洗,只需用烛火一照,死者骨上的伤便会变成黑色的裂纹。” 这是霍三师父教她的验骨之法,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方法。 她用刷子和软布清理骨上泥污,仔细查看每块骨头,编号记录,以确保没有缺失。 很耗时间,待她将尸骨从头到脚查验了两遍后,已过了一个时辰。 而后,她在骨上刷墨液,待其干后再次清洗,又挪来一架巨大的灯树。 明亮的灯烛下,尸骨上的墨色细线如织网,位置和形状都十分清晰。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沈缨直起腰,看着姜宴清笃定道:“二百零六块尸骨,没有缺失。腕骨上有伤,应为陈年病伤,其他骨上无伤,唯独项骨后折,故而断为勒死。” 沈缨说完结论,从验尸堂角落拖过一个假人。 这是她自己做的木人,做工粗糙,远比不上诏狱中师父做的那个如真人般大小的假人。 她将假人摆弄站好,比她高出半个头。 她又将它摆成跪姿,自己则站在它身后。 随后她从腰间取出一条红绳,两端缠在手上,迅速套在假人脖子上,抬脚抵住后心,用力一拽,“咔嚓”假人脖子向后弯折。 后心处的骨头上也留下很深的印记,与所验尸身的伤痕一致。 她将木人移开,又从置尸台上捡起几根骨头给姜宴清细看。 她认真解释道:“按照尸骨腐败可推断此人亡于五六年前。” “项骨向后折断,后背处的脊柱和骨头都有明显裂痕,膝盖骨磨损,可见谋杀者是下了死力的。” “骨上其他部分完好,无血晕、无裂缝,可见死前并未发生太多争斗。凶手下手果断,准备充足,二人或许是熟人,有很深积怨。” “尸骨可有其他异状?” “这副尸骨右脚腕曾折断,因救治不当导致畸形,是幼时旧伤。因此伤牵扯,亡者左腿、脊骨以及肩,都发生了变化。可推测出,此人活着时跛脚、背脊处有隆起,有些罗锅。” “我恰好看过官府名册中关于董旺体型记录,身长、骨相、年龄皆吻合。” “所以民女怀疑,此人便是那瑞祥斋的匠人董旺。” 姜宴清点点头,唤了一声:“无奇。” 无奇快步进来,姜宴清将记录着重要信息的纸递给他。 姜宴清沉默了片刻,才又出声吩咐:“到凤祥成衣查问记录,核实尸身身份,再去棺材铺将董旺在时,曾可能接触到的客人找一份。” “董旺无亲无友,行踪简单,除棺材铺外极少在城中走动,若是熟人谋杀,邻居、同行、店铺客人都不能遗漏。” 无奇拿了东西便快步离去。 沈缨看着尸骨疑惑道:“此人为何能为冯华守宅?” 姜宴清看了眼天色,指向旁侧白布下的尸身,说:“此事再议,你继续验。” 沈缨知道他要避开各府监视之人,揉了揉手腕继续验尸。 她将疑似董旺的尸骨盖好,又验后面一具。 白布揭开,下面竟是一堆白骨。 大约是年代久远,死亡时又无棺椁以至于全都散了,她只好先将其拼合。 “男,高五尺二寸,成年男子,三十岁上下,体格强健。现在还无法确定埋藏多久,但必定有二十年左右。埋尸处土壤湿润,所以尸骨保存相对完好,上面的伤痕清晰可见,毒性也有残留。” 沈缨按照先前的法子,将特制的汁液刷在骨上,仔细辨别上面的痕迹。 “此人四肢强劲,手脚关节粗大,多处磨损严重,指骨、腰椎骨、腿骨都有轻微异状,是常年劳作留下的伤病。” “尸骨上并无特殊伤痕,显然生前并无受到致命击打。倒是胸骨处青黑,并有白斑,这是除鼠散中毒之症。”沈缨笃定道。 姜宴清即刻接话:“二十年前,永昌曾有过鼠患,德春堂研制出一种药效极强的除鼠散。” 沈缨点点头:“此毒可溶于水,味道似豆。百姓将粮食豆渣放到毒水中浸透之后散在田里,老鼠一沾便死。” “那年鼠患控制极快,永昌县令还被朝廷嘉奖。但因此毒太过霸道,在鼠疫结束后便被禁用,再未出现。” 她说着便将一根裹着棉絮的小木棍浸湿,随后在尸骨的胸骨处用力蹭了几下,又从檐下笼子里捉出一只老鼠。 她熟练的捏开老鼠的嘴,将木棍塞进去,老鼠挣扎了近半个时辰便死了。 即便过了二十载,此毒依旧霸道,足见当时毒性是何等狠厉。 沈缨将鼠尸装入一个木盒,下结论道:“这人定是被毒杀埋尸。” 用得还是极毒的除鼠散。 毒杀,通常见于仇杀案,难道又是熟人案? 她思索间,就听着姜宴清解释道:“这两副白骨皆被埋于树下,疑似董旺的那一具埋得不深,地下六尺八寸,埋时十分仓促。” “但这一副尸骨则很深,在地下三丈,尸身上还裹了布,杜鸾已经在查验那布料来源。” 姜宴清说完,从一旁的木盒内取出一只银镯,说:“此物在尸身胸骨中发现,应是死者生前十分珍视之物。” 沈缨目光一怔,几乎是从姜宴清手上抢过了那个银镯。 她不可置信地怔了怔,半晌后,才涩声说:“这,这是我姨父的东西!” 姨父? 姜宴清蹙眉看着沈缨。 他还未到永昌县时就知道霍三的这位女徒弟,并派人仔细查过沈家及其亲眷。 沈缨母家只有一个舅舅和一位姨母,其中姨母嫁给一位石匠,这户人家着实不幸,那石匠于二十年前病故。 妻子与儿女则在三年前被杀,当时证据多指向杜鸾,最后却因证据不足,未能诛杀,而是杖责三十,后又判了徒刑五年。 据他所知,杜鸾在诏狱内可是受了不少罪,沈缨没少折磨他。 只是,那名石匠分明葬于栖凤山,怎么会被埋在冯华的院子里? 姜宴清质疑道:“据本官所知,你姨父是病故,葬于栖凤山。” “不,那是假的。我姨父的坟只是衣冠冢。” 姜宴清有些讶然地挑起眉毛,似乎很奇怪这家人的遭遇。 沈缨静静地看着姜宴清,解释道:“姨母曾偷偷说起此事,那几年,永昌不但开商道还与外域贸易,加上学子成才,风头正盛,所以官府征集了很多壮丁去修路、建塔、疏通河道。” “我姨父一向勤快,听说报酬丰厚便去了,还做了领头的。” “却在一次修通河渠的工程中失去踪迹,官府来人,说我姨父不慎跌入河道淹死,给了二十两银便了结此事。” 随后,她指着银镯上的花纹,说:“这是我姨父托我父亲做的镯子,本是为了表姐的生辰礼。这种绘了属相和花卉的镯子,我们两家的女孩子都有。” “表姐的第一个镯子本是该姨夫给的,但他出了意外失踪。” “后来,我父亲又补了一个给她。” 她从手腕上摘下银镯,和树下挖出的东西一起递给姜宴清:“我父亲的手艺,我不会认错。” 姜宴清垂眼看着银镯,思索片刻后问:“二十年前,那时冯华还在任上,宅子里埋尸,他必然知晓。” 但一府县令和一个临时征召的工匠有何冤仇? 案子越发诡谲,姜宴清面色愈发凝重。 他指了指另外的尸身,说:“这是从竹林寺的坟园带回的两具尸身,再验。” 沈缨应声,此刻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陀螺,争分夺秒的转动着。 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停尸堂寒如冬日,她却因为震惊而冒了一身冷汗。 从竹林寺挖回的尸身,按记载距今十九年又七个月,自然也是白骨累累。 好在寺庙慈悲,还为这些亡者置办了棺椁,加上挖尸人又是极有经验的好手,所以这两副尸骨分毫未散,她不用再费力拼接。 沈缨验得仔细,只是,她越验越觉得疑惑。 待验完一具后,她眉心紧蹙,快速走到第二具白骨前,依旧用验骨之法,熟练地检查了骨骼。 根据尸骨伤痕推断,这二人都是男子,生前也确实受了重伤。 头、肢体全都有裂纹,倒是符合周庚年描述中那两个重伤的人。 但只要细究,就能发现这些伤并非因为征战、奔袭留下的。 再之,鹰卫乃精兵,骨骼强壮有力,因长期骑马、挥刀、奔袭,他们的腰、胯、手臂、腿骨都与寻常人不同,会更为强壮,甚至是异变。 他们的伤痕也应该多是刀伤、击打伤。 然而,根据这两具白骨推算,死者系两个青年,年岁不过二十上下,虽身材不矮,但骨质平平,一看就是读书之人,平日疏于锻炼。 四肢、肋骨、头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断裂,粉碎。 她仔细观察伤痕,断定皆为惊马坠车的伤,是倾轧、撞击而致骨折骨碎。 她静静地看着白骨,脑海中响起师傅说的话。 他说伤痕就是死者留在世间的最后话语,只要验尸者足够仔细,就能读懂其中的信息。 良久后,寂静的屋内响起沈缨冷静的声音,她说:“大人,这二人不是鹰卫。” 注:验骨之法,参考宋慈《洗冤集录》【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3、第二十三章 姜宴清没有接话。 他摘下白巾,看了眼额发湿透的沈缨,说道:“侧屋有这二人的随身之物,你也一并查看。” 沈缨手臂酸疼,手指都在发颤,身上也冷,但现在时间紧迫也容不得她娇气。 况且,她也不想在姜宴清面前失了水准。 于是快速将尸身、遗物都查验完毕,重新记录梳理,在最后仵作签押一栏中按下手印和印章。 累累白骨无人识。 沈缨看向那些被白布蒙着的尸骨,希望这些枉死之人能早日落叶归根,安息长眠。 姜宴清将验尸笔录收好,率先走出门,沈缨紧跟在他身后。 门一打开,清新之气便窜入肺腑。 沈缨吸了口气,顺带揉了揉发胀的眼眶。 东方既白,不知不觉间竟验了大半夜。 她看向姜宴清,整整忙碌了一夜,他却没有一丝疲态,眉眼清澈,挺直的腰背如劲松一样。 她甚至在想,这样冷硬超脱之人,会不会饮风食露就能过活。 魏庙的看门老头也醒了,送来茶水和几盘点心。 魏庙清苦,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连茶碗都是修补过的。 至于那点心,应该也是他们从祭品里翻捡出来的。 沈缨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意,抬眼看向姜宴清。 就见他对老头微微颔首,拿起一个酥饼扔在嘴里就着茶水咽了下去,眉都没皱一下。 或许他神态太过随意,老头见状笑着说了句“大人慢用”便离开了。 沈缨没看到姜宴清的矫情姿态,认为他又在装模作样,颇觉无趣。 于是她快速吃了点心,拍掉手上的面渣,又戴好护手皮套,上前检验从竹林寺取来的东西。 死者随身之物不多,大约是惊马丢失了一部分。 包裹内有一枚质地中上的环形玉佩、书本、一个锦缎大荷包和一盒子陶瓷瓶。 沈缨打开瓷瓶闻,竟有大半治疗马疾的药,其中有几瓶她认识,那是治马儿脓疮的药粉。 脓疮十分难缠,多分布于马腿和马肚上,成片出现,发出恶臭。 马会因为这些脓疮而暴躁不安,毛色发枯,最麻烦的是,这东西会传给其他马匹。 袋子里有空瓶,也有用了一半的瓶子。 由此可见,这二人的马当时得病已经有一段时日。 沈缨不由得回想起周庚年的话。 他说自己一眼就看出那匹马是宝马,皮毛光亮、膘肥体壮,最少能卖百贯。 二十年前,良马确实值钱,但病马就另说了。 尤其还得了难缠的脓疮,能有人买就不错了。 所以,周庚年,说谎了。 她毫无隐瞒地将推论说出,姜宴清点点头,将一本册子递给她,指着页上的一行小字念道。 “能北上入鹿鸣宴一观,三生有幸耳。” 于是他推测道:“这二人,应是来参加鹿鸣宴,至永昌山路一带发生祸事。周庚年说在他们旁侧发现极品马,于是偷马换银,显然与你推断之事不符。” “大人说的有理。” 事实摆在眼前,周庚年定然是在隐瞒真相。 偷马是真,却不见得是这二人的。 难道,他真的遇到了鹰卫,所以不敢说出真相? 可鹰卫是朝廷神秘暗卫,他一个永昌老百姓又怎么能辨认出? 或者,有其他同谋? 沈缨百思不得其解,随手拿起另外一个布袋,锦缎为面,绣了一丛牡丹。 绸缎是上好的云锦,绣线中掺杂着金银线,双面绣,绣技虽显稚嫩但花样极美,看得出,是专门从画师手中买的花样。 她左看右看,总觉得这针线样式十分熟悉。 她解开束口的带子,一股诡异的味道扑鼻而来。 她慌忙掩住口鼻,震惊道:“这炒豆里有除鼠散的味道。” 见姜宴清疑惑地向她看来,沈缨解释道:“这不是一般的炒豆,这是专门给马炒制的马料。” “永昌做这个生意的人很多,它的价格比草料贵两倍,但养马之人爱惜马匹,若行远路也会买些犒劳马儿。” 她说着从袋子里取出几颗闻了闻:“是除鼠散,此毒虽禁,但德春堂当初卖出许多,难免会有人私藏。” 姜宴清拿来一个点心盘放在案上,沈缨小心翼翼地将里面东西倒出来,只有小半碗炒豆。 因年代久远,豆子已泛黑干瘪,但若细细观察,就能发现其中一些豆子是黑中带紫的颜色。 炒豆里加了药材,能为马匹解乏去痛。 益州一带山路难行,所以炒豆的生意还是很好做的。 徐道仁族内就是做这门生意,如今已经将铺子开到了其他城镇。 只是,这袋炒豆里怎会掺了除鼠散? 沈缨小心地将那些豆子敲开,取其中心部分撒入银碗中试毒。 “大人,有一半的豆子是被含有除鼠散的水特意浸泡过的,马儿吃上两口就会有麻痹的症状,跑得越快,死得越快。永昌县做马料生意的那几家,各有秘方,拿这个豆子去查问,应该能找到来源。” 姜宴清知道沈缨已经尽了全力,该她查验之事都做得很好,且头脑清晰、不急不躁,这一点令他甚为满意,至少她具备了一个好仵作基本的素养。 而接下来,就是他该调查的事了。 旁侧有笔墨纸砚,他快速将验尸结论、周庚年真假的说辞以及无奇调查到的事罗列在纸上。 他笔尖蘸取了朱砂,画了几条红线,将可疑之处圈出。 周庚年到底在哪里发现了鹰卫的马匹? 徐道仁知道冯华的事,他在旧案中又是何种角色? 那包有毒的炒豆是偶然还是店家故意陷害? 鹰卫会不会也买到了有毒的炒豆? 鹰卫战马都经过内廷精心挑选,由他们亲自照料,马于鹰卫而言相当于泽袍。 若他们途径永昌,听闻此地炒豆出名,极有可能在补给粮草时采买一些犒赏马匹。 假设,他们的马全都吃了毒豆死亡,那么鹰卫呢? 他们发生了什么,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是遇上了仇敌、埋伏还是围杀? 还有冯华那座宅子,他女儿交托沈缨母亲保管的秘密,会不会就是沈缨姨父的那具尸身? 区区一个石匠能和县令有什么过节? 会不会是……发现了冯华的秘密而被灭口? 沈缨立在案前,看着姜宴清笔尖在纸上游动,忽然悬于丛林二字上。 她立刻说道:“民女可为大人带路,北山以前有一些村落,因天灾人患村民迁徙,官府修路后地貌有了变化,一些小路您怕是不知道。” 姜宴清点点头,抬眼看着她说道:“那便劳烦沈仵作了。” 沈缨连忙道:“不敢。”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一阵响动。 沈缨快步走到窗口,掀开一条缝隙往外看去。 外面一行人快步往这边走来,为首是林玉泽、徐道仁以及陆平,还有其他家族的几个大管事。 他们带来一群孔武有力的下人,很快就将停尸堂那边围住了。 “不好了,那些人……” 沈缨合上窗户,回身看姜宴清,却见他依旧稳若泰山,面色如常,丝毫没有慌张。 见他如此,她也奇迹般地镇定下来没再说话,从容走到案旁坐下。 “笃笃笃”徐道仁轻扣房门。 “大人,县中几家族长听闻官府查案辛苦,故而派了些人手过来相助。” 相助,这个词用的很妙。 姜宴清嘴角微微勾起,放下手中的文书,理了理衣衫起身往外走去,沈缨见状也跟了上去。 门猛然被拉开,徐道仁伸出去拍门的手差点打在姜宴清脸上。 他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立在一旁。 姜宴清只扫了他一眼便往停尸堂走去。 这里和停尸堂侧对着,过道中间有几簇竹子阻隔。 所以,只要往前走两步就能看到林玉泽和七八个身穿锦衣的管事站在对面屋子檐下。 一个个神情严肃,那架势就像来捉贼,仿佛那置尸堂放的不是尸骨而是金银宝藏。 姜宴清缓步走过去,在阶下停步。 陆平快步来到他跟前,面色不善地看了沈缨一眼。 他低声说:“大人,也不知是谁,说您要通过泰仪坊那案子翻查县中流民的事,还说官府从各处找来不少流民尸身要查验搜证。” “永昌富庶,每年逃往此地的人难以计数,这些人早就被各府安置。如今,一听见您要查问此事,各家必定想法子阻碍,大人可要当心。” “想来先前你没少在各府周旋。”姜宴清淡淡宽慰了一句。 随后面向林玉泽等人,姜宴清沉声道:“传言不假,本官确实要彻查此事,流民无户籍,如暗影般没入人群,不纳税,不开荒,不服役,全做了各家奴仆,这对朝廷是莫大的损失。本官乃陛下亲赐官职,必然要为天子分忧,绝不会纵容恶习。” 林玉泽上前行了一礼,温和的语气中全是威胁,他高声说:“永昌收容流民本是善举,灾害之年,若不是各族出力安置流民,必定饿殍遍野。户籍之事,不过是还未来得及整顿。大人初到永昌便行这等冷酷之事,就不怕百姓寒心吗?” 这话一落,旁边的人顿时都附和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家主子的宅院、庄园、田地等等地方总共救治了多少流民。 那些人如今生儿育女,早就融入百姓之间。 凡此种种皆在控诉姜宴清小题大做,要置永昌县于乱象之中。 姜宴清面无表情地听着,在那些傲慢讥讽的言辞中忽然就想到了冯华。 无奇探来的消息中,诸多知情人对冯华的评价都是:“雄心壮志、有勇有谋,聪慧至极,只是生不逢时。” 冯华在任时,永昌县已经被各家族把持,官府形同虚设。 当时他是不是也如此举步维艰,处处受限? 这些人连姜国公府和皇帝亲赐都不放在眼中,当年又是如何压制冯华这个寒门子弟呢? 而冯华,又是以何为底气与各族对抗的呢? 沈缨一直跟在姜宴清身侧,在别人纷纷讨伐姜宴清时,她便垂头听着,偶尔扫一眼姜宴清搭在腰间的手指。 修长而骨骼均匀的手指,舒展平和地搭在玉带的银扣上,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波澜。 唯一的一点动作,就是听到“寒心”二字时,食指轻轻地扣了一下。 姜宴清听了大半天指责之词,待最后一人落下话音,他才慢悠悠道:“难怪永昌县有良善德美的称号,即便是些流民,各府都如此看重。” “既如此,眼下泰仪坊流民被杀一案,本官绝不能懈怠,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至于,流民户籍一事,倒是可以从长计议一番。” 林玉泽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因先前说得太满,此时倒不好再逼姜宴清立刻结案。 几人交换眼神,原先守在停尸堂门口的下人忽然闯了进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4、第二十四章 里面顿时传来一阵响动。 他们出来后,一人附在林玉泽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沈缨看向姜宴清,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对面的人,冷声道:“几位这是何意?” 林玉泽面上挂着得体的笑,走到近前拱手施了一礼。 他说:“魏庙阴气太重,常年有诡异之事传出,在下也是担心有意外,于是便自作主张替大人清清场。” “大人身份尊贵,实在不该来这种地方,验尸之事,不是还有沈仵作么?” 姜宴清没有搭话,只是长身玉立在院落里,极静极雅。 林玉泽那些人又在院子里逗留了近半个时辰,直到有人推来两具死尸他们才离开。 待人走后,沈缨对姜宴清说起昨日徐道仁造访一事。 “徐道仁如此明目张胆,不过是觉得您在永昌县也成不了气候。想必关于大人的那些谣传,定然少不了他的手笔。” 姜宴清却看向她,说:“你又怎知那是谣传?” 沈缨静静与他对视,坦言道:“谣传与否,民女并不在意。民女只知大人乃永昌父母官,自己既然与大人做了交易,便立下契约,必要信守承诺,竭力相助。” 姜宴清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忽然嘴角微勾,露出一丝笑意。 只是这个笑不算明朗反而有一丝嘲讽,大概是在嘲笑她的虚伪。 沈缨坦然回视,并不在意他的态度。 姜宴清静静地看了她片刻,便转身往置尸堂走去,沈缨又紧跟上前。 进去后便发现原本放置着白骨的木板上放着那流民的尸身,并且旁侧又多了几具她方才没见过的尸身。 看来,姜宴清早就做足了准备,林玉泽等人还是棋差一着。 这得多深的算计,才能做到这般滴水不漏呢? 沈缨心中感叹,看着姜宴清的背影,心思百转。 她不由得想到自己,如果背弃契约,这人会如何对付她…… 姜宴清摆平了前来兴师问罪的人,处理了置尸堂的东西,随后又进了自己处理公务的屋子,之后再未出来。 沈缨没有接到其他吩咐便离开了。 她心中还记挂着案子,见天色还早,索性去骡市租借了一匹骡子,往城北骑去。 在路边的摊子上吃了一口热乎的汤饼,又等了等日头。 待天色大亮,沈缨才顺着城北飞鸟道的岔路往城北山林行去。 这里的地貌经过大雨冲刷和陆续填补修整,已经与二十年前大不相同。 原本居住在山坳里的小村庄陆续迁移,都搬到了靠近永昌城的地方,命名为天佑村。 冯华在任上的几年为了安置这些村民,还给每户填补了不少的银钱。 沈缨也认得几个当初跟着外祖父学手艺的叔伯,他们这些年也做了不少建屋修路挖渠的活。 她按照问来的路线绕过村落,往后山走,那里丛林茂盛,山上有很多珍贵的药材。 此地村民靠山吃饭,也饿不死,冯华也算做了件好事,给这些百姓寻了个好住处。 她独自往山上走,路上还碰到了砍柴的樵夫。 永昌城北的丛林一直连到昆仑山脉,太大了,沈缨没有走得太深,只是凭着线索寻找当年老人们口中那几条凶险万分的索道。 据说那些索道悬在两山之间,由玄铁链和巨木板制成,是前朝就有的,有那些货商遇到急事,不想绕行山路,可以走此道穿行。 索道有府衙监管,定期修缮,十分坚固,自建成后还未曾出过什么大事。 后来因为修路填桥,这些索道也就没什么用处了,被府衙都拆了。 她想在这里找一找,看看鹰卫除了走官道,会不会还走了其中的某条索道。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她疑心重,簌簌草动时,她总觉得藏匿了其他声音。 “咔嚓”树枝被利器砍断的声音在左侧响起,沈缨飞速抓紧短刀,迅速拨开前面的草,举刀直直刺了过去。 当她的刀在触及一片白色衣料时,手腕猛地被握住。 而她也顺着对方的力道,往前踉跄了半步后,稳稳地站定。 紧接着,她听到一个温润的声音,略带笑意地说:“姑娘,你踩到我的药了。” 沈缨立刻往后退了两步,这才看清对面的人。 是一个身穿白色衣衫的少年郎,十六七岁的样子。 他有一双明静的眼睛,弯如星月,状如丹凤,眼眸黑亮,让人一瞬间想到了挂满星辰的夜。 那少年笑了笑,眼神干干净净,沈缨连忙道歉,往后退开好几步。 她这才垂眼去看地上的那棵药草,是一株长势很好的附子。 “乌头与附子同根。附子八月采,八角者良,乌头则四月采。” 少年见她识得药材,拍了拍手上的泥污,说道:“附子喜温暖、湿润、向阳的环境,耐寒。有回阳救逆、补火助阳,散寒止痛的功效。” 沈缨点点头,见他神色虽好,但肤色苍白如云,唇色亦浅,显然有些气虚之症。 想来应该是采药治病的,以附子入药,配以其他固本益气的药,对他来说是十分对症的。 她收起短刀,正要问话,就见对面的少年神情忽变,向她倾身而来。 与此同时,空气中飞箭刺来的声音,扯开了旷野之地的寂静。 杀气,一股志在必得的杀气。 “小心。” 那少年见情势危急,伸手揽着沈缨的腰,足尖在地上一点,身形顿时飞出一截。 而他们方才站的地方,瞬间插满了无数簇长箭。 沈缨没有乱动,抓紧那少年手臂,心下的思绪乱了,又快速恢复平静。 两人谨慎地盯着远处,风刮过,露出草丛后的无数杀手。 “这荒郊野外,竟有这般阵势,姑娘,你惹了什么人?” 那少年说这话的时候,因为身体羸弱,轻轻咳了一下,但他的神色,又静又平,像一汪沉静的古泉。 这种静刹,并不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该有的气度。 沈缨微微侧首,对那少年说:“公子怎么知道,这不是冲着你来的?” 那少年笑了起来,微弓着身体,又咳了几声。 他虽单薄,但身量极高,垂眼望向沈缨时,睫毛将眼神遮了大半。 俩人离的很近,沈缨能闻到他身上有股松木的清香,其中又带了几分淡淡的草药苦味。 但那隐隐的味道,缠绕鼻尖后,便好似被刻进了记忆深处。 见沈缨沉默,那少年笑说:“姑娘说的也有理,只是要委屈姑娘与在下一同涉险了。” “险”字还未散,沈缨就觉得身边的人动了一下。 之后他们腾空而起,竟落到了身后的树枝上。 她伸手抓紧旁侧树枝,正要说话,却觉眼上一暗,那股松木香味袭来,紧接着她的眼睛蒙上了一块红色布条。 “不看,便不会怕了,坐稳。” 沈缨抓紧手边的树枝,只觉得身边有阵风拂过。 也是这阵风,让她知道,这位少年郎身体虽然孱弱,但功夫惊人,并非是平庸之辈。 想及此,她便安心坐在树枝上,不看,不问,便也不会再入险境。 跟着霍三师傅多年,沈缨学会了往前冲,为师父,为自己,拼一条血路。 但,这是第一次,有人率先站在了她前面。 不久以后,周围断断续续有声音传来。 有刀剑相撞的声音,有身体撞击的声音,也有树枝折断的声音。 大约过了一刻,声音骤停,沈缨屏息听着,一动不动。 空气里有血腥味隐隐浮动,然后她听到几声咳嗽,最后只觉腰间一紧,她又被人带下了树。 沈缨抬手摸到眼睛上的布条,手腕却被人抓住。 她听到那少年说:“跟我走。” 他声音淡淡的,清朗的像一片蓝天。 沈缨随他走出一段路,手中又被塞了一捆东西。 有花香飘散于鼻端,将残留在四周的血腥气压了下去。 沈缨抓着花束,转到那少年方向:“沙参十方,枸杞子十方,川贝母三方,云苓六方克……人参八方,单煎兑入,鹿角胶八方单煎兑入。” “机缘之下得了一个古方,对公子咳症有益。” 那少年抬手将她面上的布条取下,望着她的眼,温声道:“姑娘有心了,再会。” 沈缨点点头,躬身行了一礼,站直身时,那少年已走出十几步开外。 他背上还背着药篓,步伐轻松,就如一阵白色的风涌进了浓绿的密林里。 而先前的所有经历,短促的像是一场梦。 沈缨收回视线往周围打量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到了一条小道上。 她低头看了一眼双手捧着的花束,原来那少年送的是一束粉白相间的野莲。 这种花形似莲花,花朵如婴儿拳头大小,与水中莲花的香气接近,故而得名。 此花因花形漂亮,看着清贵高雅,百姓也会摘来与牡丹等花用作祭祀、熏香或者头饰。 只是因为生长在山涧,不如湖水中的香气清透,反而有股凌冽气味,十分浓郁。 这花显然是那少年先前就摘好的,被野草紧紧捆成一束。 沈缨捧着那束野莲顺着山路快步下山,而先前她被伏杀的地方,她没再去查看。 显然,她去探查这件事,已经触及一些人的利益。 是有人开始怕了,怕她查到什么东西。 第二日,她依旧去了魏庙的置尸堂。 姜宴清还没出来,她坐在屋外的石台上,将脑海中纷杂的信息仔细琢磨。 将近巳时,姜宴清总算从屋子里出来。 沈缨起身立在一旁,在他从身旁经过时,闻到了一股浓重的烟气。 是燃烧纸张的气味,看来他又得了不少隐秘信息。 沈缨亦步亦趋,跟着姜宴清随他一道上了马车。 看方向,应该是要回府衙。 路上,姜宴清依旧忙碌,一封封书信被打开而后烧毁,刺鼻的烟味充斥着车厢。 她缓缓抬头看过去,透过丝丝烟雾,在火舌的映照下,看到了书信上的几个字“徐,溺亡。” 沈缨快速垂下眼,余光中姜宴清将车窗帘撩开,一道暖光正好打在他的手臂上。 质地柔软的衣料上回形银纹灿然之极,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他指尖捏着冰扇,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变化他都了如指掌。 微微走神间她听到姜宴清说:“你曾说,徐道仁弑父。” 沈缨点点头,忽然问:“是徐道仁姑母,出了意外?” 姜宴清挑了下眉,放下帘子看着她说:“是,溺亡,或许他是着急了。” 急着灭了所有的口,连唯一的血亲都没放过。 但是,单单这个缘由又似乎不够充分,徐道仁并不是个冲动的人,一定还有什么原因。 沈缨快速思索,试图破开云雾,窥见真相。 她缓缓说道:“徐家是做马料起家,二十年前,徐氏马料在永昌县虽算不上顶级,却也是中上。徐父和其妹因本金不足,便合力在商道边上搭了铺面。” “位置虽不如西市,也更为辛苦,但来往客商若不进城,便只能从那间铺子采买。随着永昌拓开四方贸易通道,日渐繁盛,徐家生意也让其他人望尘莫及。徐道仁若真对姑母下手,怕是和徐家生意有关。” 徐家,徐氏马料,炒豆…… 沈缨猛然坐直身,一个想法从脑子里蹦出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5、第二十五章 沈缨坐得笔直,盯着姜宴清,快速道:“大人,鹰卫爱惜马匹,若恰好在永昌补充粮草,见炒豆不错,买些回去犒赏马儿,又恰巧吃到有毒的炒豆,那么半路必定出事。” 见姜宴清点点头,她仿佛受了鼓舞一般,继续推测:“鹰卫十五人,纵然马匹受伤,他们也不至于受重创,除非……有人特意下毒,要对鹰卫不利。” “残害皇家内卫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永昌不过是个边陲小城,离长安城路途遥遥,谁会牵扯到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中?” “这么说来,也就是那些大族了,难不成是林府?林三爷在京城勾结了什么势力?” 见她越猜越离谱,姜宴清缓缓勾起唇角:“除非林家活腻了,鹰卫虽属皇家内卫,但其职责只是传递南北消息,朝廷信使并非只有这一支队伍,大费周章地围杀他们,愚蠢。” 沈缨泄了气,重重靠在车壁山。 随后她又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姨夫,低声道:“大人,我姨夫会不会是发现了冯县令的秘密,故而被灭口?” “不然,永昌还有何事,能迫使官员必须杀死一个毫无背景的百姓来平息的呢?” 这想法倒是与他不谋而合,姜宴清将手中最后一封点燃的信纸扔入茶碗。 他捻了捻手指上的灰,“也许,你姨父正是发现了鹰卫的线索。” “只是,我姨父一家全都丧命,再大的秘密也没人知晓了。” 她叹息一声,看着渐渐暗下的天色,忧心道:“十日之期,即将过半,您有把握寻到鹰卫吗?” 姜宴清向后靠着车壁,依旧从容道:“当然。” 沈缨点点头,见姜宴清垂眼看书再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也很识眼色的没再询问。 但她依旧担心,若真如姜宴清推测那般。 二十年前有人在永昌县联合徐家以及其他势力设了陷阱围杀鹰卫,那么此案真能顺利展开吗? 还有掌控永昌实权这个愿景,冯华付出性命都没做到,姜宴清真能行? 一路无声,马车从衙门侧门入,姜宴清下车后便径直去换了官服。 沈缨候在廊下,她还不知姜宴清下一步要做什么,只能听令行事。 她正倚着栏杆休息,就见徐道仁一脸焦急地走了进来,甚至在上台阶时绊了一下,沈缨直起身快步跟了过去。 “大人,不好了,百姓闹事,非要闯文昌塔!鹿鸣宴在即,天下学子齐聚,此时闹事,不是让人看咱们府衙的笑话么?” 姜宴清拉开房门,一边整理官帽一边不紧不慢地问:“那便打开塔门,让大家进去看看。区区一座塔罢了,何必与百姓闹僵。” 徐道仁脸色凝重,闻言立刻道:“不可,山神圣地,万万不能被俗人亵渎!” “亵渎?” 姜宴清失笑,抬眼看着徐道仁不解道:“有何亵渎之处?所谓的山神也不过是仰仗百姓供奉。如今,他们既然想进去观瞻,便行个方便,守塔的是哪里人,让他们放行,切莫伤了百姓。” 说话间,他便越过徐道仁往另外方向走去,那里是处理公务的屋舍。 徐道仁见姜宴清这般敷衍了事,不由提高了声音,急声道:“大人,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您动身前去主持局面,各府当家的都到了,官府怎能不露面呢?” “万一出了命案,还不是要怪罪到您头上。” 沈缨盯着徐道仁,在他瞪大的眼睛中看到了难以自抑制的恐慌。 如此惊慌是不是也代表着文昌塔的秘密他是知道的? 姜宴清闻言皱起眉头,面色凝重地看着徐道仁,说道:“那你速速集结人手,本官过去看看。” “是!衙役已经去了,下官一直在等大人。” 徐道仁快速说完,见姜宴清并无责怪之意擦了擦汗,连忙在前面带路。 沈缨侧头看了眼姜宴清,他眸光闪动,嘴角微弯,那弧度像一根弓弦,蕴含杀机。 不用猜,这一场大戏定然又有他的算计。 徐道仁急坏了,他脸色苍白,精神紧绷。 他不断探头看向车窗外的文昌塔方向,仿佛只要一直盯着就能阻止什么事发生。 沈缨坐在他的对面,看得出他的恐惧并非假装。 于是她就在心中盘算,该寻个什么时机从他嘴里套出冯华的事。 冯华一家如今不知道化在了哪座孤山的土里,而当时险些成为冯华女婿的徐道仁就是心腹。 心腹自然是比旁人知道的更多。 她的视线从徐道仁颤颤巍巍、干涩紫红的嘴唇上挪开,静静地看向姜宴清。 就见他姿态悠然地靠着车壁,双目闭合,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搭在车内的小几上,指尖轻扣在木案上发出细微的声音,颠簸的车厢内他的身形稳如泰山。 忽然,他睁开眼看着徐道仁笑了一下,安抚道:“徐县丞不必惊慌,本官自会出面安抚百姓,他们不过是想入塔观摩,并非无礼强求,塔寺受人供奉,虽说神圣但也是世间俗地,怎能将百姓拒之千里。” “将府衙差役全部调往文昌塔,分队监督,日夜不停地放人进塔,不出三日此事定会平息。” 与徐道仁的坐立难安截然相反,姜宴清一派轻松,仿佛面对的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话音落罢,徐道仁的面色更加难看,“大人,那可是永昌人供奉了好几代的神塔,万万不能遭人践踏啊。否则天神震怒,永昌会有灾祸的,身为官员怎能置百姓于水火之中?” 徐道仁急于说话,嘴巴长得太开,唇上的裂纹瞬间渗出血来。 姜宴清听他说完后,紧蹙眉头,语声坦荡:“徐县丞的意思是永昌繁荣并非官府治理有方,而是神灵护佑。照此推论,我大唐昌盛安泰也不是天子之功,而是神佛普照了?” 姜宴清嘴皮子一碰就将天大的锅扣下来,徐道仁张大了嘴,慌张地摆着手。 他焦急地解释:“下官岂敢这般想!大人,下官只是……只是怕百姓被人煽动,胡乱闯入文昌塔,毁了里头的东西,或是人多口杂,没有分寸,再闹些霍乱出来。” “各大家族此时怕是都赶过去了,必然也是以神塔为先,咱们官府出面就是镇住场面,大人初来乍到,还是多听他人劝谏。” 姜宴清无声地笑了一声:“如此说来,本官不过就是个摆设。” 徐道仁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劝说道:“大人何必自讨苦吃。” 姜宴清唇线抿紧,抬手敲了敲车壁,马车忽然停下。 沈缨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大手就从车外伸了进来,像一把钳子,钳住徐道仁的后脖子,就把人拖了出去。 紧接着外头传来几声短促的哀嚎。 沈缨面上有些惊讶,深吸了口气,连忙掀开帘子跳下马车。 这才发现马车竟然停在城北飞鸟道的一处岔路上,树木参天,投下大片阴影。 无奇抱臂立在一旁,脚踩着徐道仁的背,仿佛一用力就能将人踩进土里。 姜宴清缓缓走下马车,目光淡淡看着徐道仁,弯身前倾,沉声道:“本官只问你三件事,你若答,本官给你一条生路,保你稳坐县丞之位。” “你若不答,本官便亲自将你送入地宫,插在那青铜剑上,为大阵献祭。” 徐道仁挣扎不动,大概是被无奇收拾狠了,此时气息很虚。 听到姜宴清问话,他只是侧了侧脸,喃出几个碎音:“塔内的,下官,真不知,咳咳,封塔是冯县令,嘱托。” “嘱托?” 姜宴清嗤笑一声,站直身垂眼看着徐道仁,说道:“冯华在天有灵,听到这番说辞,大概死都不得安宁。” “徐县丞,时间紧迫,若你再胡扯半句,本官便将你弑父、杀兄、私吞族产的罪状昭告天下。” 话音刚落,一叠纸张哗啦啦掉落在徐道仁手边。 他费力看了几眼,随后便不再挣扎,认命般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沈缨探头看了一眼,那些竟是徐家这些案子的罪证,角落处都有签字画押,也不知姜宴清是哪里找来的。 姜宴清对无奇抬了下手指,无奇的脚终于从徐道仁身上移开。 徐道仁长长的舒了口气,伸长手臂将其中两张画押的纸攥在手里。 他强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却只是离地寸许。 “一,冯华借文昌塔地宫的阵,妄图镇压何物?” 姜宴清垂眼看着徐道仁,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直直抛出第一个问题。 徐道仁好不容易坐起来,捂着胸口闷闷地咳嗽了几声。 他低垂着头,一直看着纸上的字迹。 那是他老爹的验尸笔录,两份不同的笔迹,一份是他买通当初仵作定下的溺死结论。 而另一页是霍三的签章。 霍三那时还不是仵作,没想到偷偷验了尸,还断为撞击脑部致死后入水,疑为他杀。 他抬袖抹掉嘴角的血沫,好一会儿才说:“永昌大开商路,各地商户前来贸易,为了方便四方来客,冯县令便筹集了银两,在北城新修一条官道,此道西接芙蓉巷,东通商会新址,往北一路并入德阳官道。” “此道绵延两百里,令永昌不再受山林所限,南北贯通。但,北边山谷纵横,需得炸山填谷。” 他歇了歇又说:“那年大约是惊动了山神,夏季连着降了好几次暴雨。后来北边村落来报,说是有村民和工匠被卷入谷底。” “但消息送得太迟,谷已经被炸山的土石填平,谷底那些人,也就没法救治。三十余人,冤魂不休,不镇怕是会出事。后来官府给各户发二十两银,那些人家本就贫寒,便也没有闹事。” “徐县丞,您记漏了吧。”沈缨忽然说道:“既发了银两,你们为何非要将刘石匠灭口?”【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6、第二十六章 “那人?”徐道仁皱眉想了想,脸色微变。 随后埋怨道:“当时,修路建桥迫在眉睫,官府多少心血都压在上头。但此人无视命令,非要下谷挖人,我们岂能容他坏事。” 徐道仁皱眉扫了沈缨一眼,额角的血顺着眉骨流下来一股,挂在他睫毛上,有些渗到了眼珠里,令他本就刻薄的脸多了些阴狠。 他又转向姜宴清,吸着气辩解道:“风水师测算过,雷雨季将至,冯大人勒令加速动工,以便疏通水道,否则,一旦雨水阻滞,引发洪涝,那半个永昌城都会陷入险地。” “那刘石匠却屡屡上报,不肯开工,还鼓动其他工匠下谷挖人,非说坑底有活人,还听到战马嘶鸣,他还说自己梦中有山神指引。” 似乎觉得这样的说辞极为可笑,徐道仁真就笑的锤了下地:“北谷一带的索道虽然能节省北上一半时日,但凶险万分,谁会骑马过去。说到底,不过是那些穷酸匹夫想借机多讨工钱,故意闹事。” “就是因为他们开了这个头,陆续有服役的人罢工出逃,工期延误,暴雨来时我们措手不及,谷水外溢,淹掉周围两个村落,如刘石匠这等害群之马……” 姜宴清静立在一侧,没待他抱怨完,又问:“周庚年和董旺有何交情?” 徐道仁被这东一榔头西一斧子的问话,搅得极为头疼。 但他脑子还没崩坏,对任何问题都十分谨慎,于是,回避道:“下官未曾与这几人结交。” 话还没说完,他脖间剧痛,差点断了气。 原来是一截鞭子绕在脖颈上,他眼角扫到那个黑衣侍卫往前走了两步。 徐道仁连忙跪地回道:“他们,他,周庚年的闺女,那个小闺女,嫁给了董旺侄子。他们早就去了洛阳,下,下官没见过,真的,十几年都没见了。和他们两家也……也无甚交往。” 沈缨又问:“那你为什么杀董旺?” 徐道仁手指抠在脖子的鞭子上,闻言看向沈缨,怒声道:“本官杀个哑巴做什么?” “董旺做纸扎、钉棺材的手艺上佳。” 沈缨盯着徐道仁涨红的脸,缓缓说:“或许,您是想给自己预备一口好棺材,董旺却不识抬举,因此惹怒了您。毕竟,您手上的人命也不是一两条,多个董旺,着实不算什么大事,反正有林家这个靠山在,县丞大人自然能一手遮天,杀多少人也会没事的。” “你,你住口!” 徐道仁已经开始翻白眼,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被勒的。 沈缨余光瞥见姜宴清往她这边看过来,连忙收敛,垂手立在旁侧。 姜宴清懒得理会沈缨的这些动作,手指摩挲着冰扇,说:“最后一问,二十年前,八月初一,徐家为何卖出混了除鼠散的马豆,是意外,还是与人勾连要毒杀途径永昌的什么人?” “意外!是意外!下官不敢的,也不能毁了徐家声誉啊。” 徐道仁混沌的脑子里似乎闪过什么,却被浑身的伤痛激得聚不起来。 他低着头,看着一条条罪状。 老爹死了、堂哥疯了、姑母也死了,徐家的钱财都被他揽在手里,林家这个大树他也靠住了。 可他真真切切地成了个孤家寡人,一切都是从那该死的马豆开始…… 悲从中来,他竟有嚎啕大哭一场的冲动。 他刚张开嘴,就听到沈缨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头顶洒下来。 “纵然徐家卖出有毒的炒豆,还毒死那么多人,大人也不该弑父。您熟读诗书,当知此事该报至府衙,由律法严惩,私自下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徐道仁张着嘴僵着下巴,混了血丝的口水滴落在土里。 他抬头,近乎咆哮地喊道:“我没杀他,是他,是他非要打死我,是他自己撞死的。” 想及那些陈年旧事,徐道仁胸口苦涩,声音哽咽:“我没想害人的!谁让他们把掺了毒的豆子放在库房里,谁让他们偏要让我去拿,让我去炒!我堂堂一个秀才怎会做那些杂事,谁让那些人不长眼非要买那批豆子……是他们命不好!” 命不好。 他将自己的罪责归咎于老天。 鹰卫、书生甚至是和姨夫一样的匠人,那可是几十条无辜性命。 到头来就被这一句“命不好”敷衍了事。 时至今日,他都不肯忏悔半分。 沈缨深吸了一口气,忍下了心中磅礴的恨意。 只是,与她的私仇相比,查找鹰卫的线索才是当务之急。 她敛了敛神,灵机一动,对姜宴清说道:“大人,徐县丞身为永昌官员,藏匿事实真相,如今我们已手握关键证据,他留着也是祸患,不如杀……” “大,大人!饶命啊大人!下官什么都说,绝不会……” 徐道仁猛然收声。 待看到沈缨阴恻恻的眼神,电光火石间,他似乎想通了事情的关键。 鹰卫,他们其实一直在找鹰卫。 根本不是查什么大阵。 徐道仁不是傻子,甚至有几分机敏,很快就想通其中关联。 他想起了当年那个惊动京差的案子了。 说是有一支军队擅离队伍,曾经过永昌境内,那些人最后都以叛国罪被诛九族。 当时,冯华是怎么和那几个京城秘史说的? 他说:“永昌毗邻外域,商道繁荣,从这里出边境最容易了。那些人……不会是叛逃吧?”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就在那几日,边境发来急报,说有外域部族联合一部分叛军偷袭边境,唐军连退百里,失城五座。 很快就有传言说敌军拿着一份密报和唐军防御图。 于是,鹰卫的罪名,就这么彻彻底底的坐实了。 再后来,冯县令回了一趟南疆,返回后亲自监督重修文昌塔,并请芙蓉巷的人守塔,这一守就是二十年。 而刘石匠、周庚年、董旺还有他徐家炒豆怕是都和那件事有关。 沈缨不是单纯的发泄情绪,她问的每一个问题都是有预谋的。 徐道仁垂眼看着崎岖的地面,他嘴里那些不长眼的短命鬼,实则就是鹰卫吧。 他们,或许真的在永昌,还被埋在十几丈的山石下,任人踩踏二十年,不得安息。 或许,就在他跪的这片地下…… 徐道仁浑身瘫软,刹那间似乎听到了来自地底的哀嚎。 他来不及说什么,爬了几步到姜宴清脚下。 他努力仰起头,祈求道:“大人,下官见识短浅,根本不知,不知那是鹰卫啊。” 见姜宴清皱眉,他连忙举手发誓,“下官句句属实!冯县令一向独断专横,他眼中只有自己的大业,恨不得将永昌那些大族连根拔起,他要做的是成王成相,对手下之人从未全心信任。” “下官只是听命行事,就是条忠心耿耿的狗。对,档案楼是冯县令自己烧的,他在大火前藏了很多文书,还有旧案卷宗,我知道在哪儿,我现在就能带大人去找。” 姜宴清那张仿若冰雕风塑过的脸,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化开了。 他似乎耐心地听了这半天废话,就等着这句。 他盯着徐道仁看,神色冷寂:“永昌属实是人杰地灵的宝地,既能养出冯华那般惊世之才,也能生出徐县丞这般能屈能伸之辈,甚好。” 随后又对无奇说:“你亲自护送徐县丞,不可有丝毫差池。” 无奇应了一声“是”,拎着徐道仁的后领将人提起,随手扔进车内。 徐道仁也不知撞到了哪里,发出“咚”一声。 黑车箭一般疾驰而去。 沈缨望着失去踪影的马车,终于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鹰卫的事,总算有了结果。 她环顾四周,视线落在这条蜿蜒的窄道上。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祟,她总觉得这里的气息格外沉重,有股腐朽的气味,像是浸在风里的罪孽,散的到处都是。 恍惚间,她听到姜宴清问:“不知,十日之约可还做数。” 沈缨没有迟疑,立刻回道:“民女定守……” 她猛地闭上嘴,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因为,就在她回应的同时,有人高声道:“当然。” 这道清亮的声音,来自于蓉娘。 沈缨盯着距他们不足百步的一片丛林,看到蓉娘带着几名蒙面的紫色锦衣护卫向这边走来。 她依旧穿着赤色翻领胡服,胡服做得分外贴身,将她的柳肩细腰勾勒出优美的曲线。 她的头发高高束起,编了几根小辫,在辫尾缀着长长的红绸,随着她的步伐摇曳在她的身周,荡起一圈赤色光晕。 蓉娘信步而来,走到姜宴清身前。 她先是行了一礼,随后说道:“芙蓉巷自会守诺,姜大人如此信誓旦旦,想来是找到了。” 姜宴清唇角勾起,形成一个短暂的弧度,冰扇在他指尖翻转,随后指向蓉娘的脚下。 他说:“鹰卫,在你脚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7、第二十七章 蓉娘面色一变,身形却未动分毫。 她出声提醒:“姜大人,莫说是一条官道,就是整个永昌,芙蓉巷亦能将其翻个底朝天,这可不是你信口胡言就能糊弄人的。” “鹰卫精锐可以一当百,除非有人故意设伏,否则,凭借区区几个小民能杀人毁尸?” “看来,芙蓉巷很清楚本官所查之事。但,事实上就是如此。” 姜宴清言罢,又转向沈缨说:“此案,你从头到尾参与探查,想必心中早有定论,不妨说来与曹姑娘参详一二。” 沈缨早料到如此,闻言走向蓉娘。 她目光坦然坚定:“鹰卫一案,既不涉及朝堂,也未牵连权势,确实是一连串巧合促成。” 顿了顿,她转身指向远处的文昌塔塔尖,“二十年前,冯华托芙蓉巷势力守在地宫的那方大阵,实则就是为了镇鹰卫英魂。” 蓉娘定定地站在原地,并未对这些话有丝毫动容。 沈缨说得不快,力图让自己的思绪流畅而清晰,“冯华于仕途极有野心,偏安一隅本就不是他的做派。” “二十年前,为了与林府等大族分庭抗礼,他以官府之力作为交易将芙蓉巷引入永昌,给出丰厚承诺。这条位于城北的飞鸟道、芙蓉巷旁的华玉池和千亩田林,都是他为了留下芙蓉巷的诚意。” 她看向蓉娘,见其面色淡淡,又说:“面对县内大族排挤施压,冯华丝毫不敢懈怠,所以,即便知道谷下有一队人马不知生死,知道只要错过这个雨季再开山修路便能避免悲剧,他但还是义无反顾,不但埋了鹰卫,还淹了周围村落。” 沈缨心中隐隐有不忍,却不得不继续:“若当时,官府及时停工,入谷救人,鹰卫或许确实有一线生机,但是冯华选择了自认为对永昌县衙最重要的事,那就是一定要赶在各族之前,将芙蓉巷留下。” “倒是,诚意可佳。”蓉娘忽然接一句,脸上那绷紧的神情松动,讽刺似的笑了两声。 她手中摆弄着辫尾的红绳,声音平和地说道:“当年,芙蓉巷答应入永昌时向冯华提了三个条件,地、水和路。占地至少千亩,其内要有山林水域,水域广达百亩,林木需四季交迭,方可四季常青。” “芙蓉巷东南西北四门必须直通官道,如此,四方来客,皆可不受任何阻拦,直入芙蓉巷。” 她声音出奇的安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所以,若不是芙蓉巷给冯华提出这么个大难题,冯华也不至于枉顾人命急于填谷修路。 所以,归根结底,芙蓉巷也算是始作俑者。 而蓉娘还借着芙蓉巷的势力查了整整二十年。 何其讽刺…… 沈缨嗓子有些发干,压抑地咳了一声。 她顿了顿,才缓声道:“鹰卫途径永昌,因买了徐家有毒的炒豆,导致马匹中毒。之后他们又恰好经过因修路而不甚稳固的索道,再加上才下过雨,一队人马不甚坠入深谷。” “本来,以鹰卫身手定然能寻见生机,但他们中间受了轻伤的人好不容易爬出谷求救,却被周庚年杀害,并被抢夺马匹。之后,便是冯华炸山填路又刻意隐瞒,鹰卫便被常埋于此。” “你们可有证据?” 蓉娘的声音依旧很稳,只是多了些干涩嘶哑。 她似乎信了,但又不想这么轻信,于是又执拗地问了一遍。 姜宴清未再辩解,冷然道:“断案搜证是官府之事,本官与芙蓉巷的约定只是寻人,如今鹰卫踪迹你已经知晓,至于,要不要挖,何时挖皆与本官无关。只是,五日后此案会呈到陛下案前,你们要好生斟酌。” 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似乎在姜宴清看来,这世上没人能威胁他。 “大人莫要狂妄。” 蓉娘冷笑一声,抬臂向身后侍卫摆了下手,冷声道:“只是查到一个无足轻重的旧案,大人便以为掌控了芙蓉巷?就想对芙蓉巷发号施令?” “大人确实有几分能力,但与当年冯华的狠厉多谋相比,也不过尔尔。” “您既说原先交易中只管寻人,其他再无交代,那芙蓉巷当初答应之事,是不是也仅在您将死时保你一命,除此之外不再多管闲事?” “闲事。”姜宴清闻言笑了一下,似乎带着某种欢愉,胸膛都震了震。 他看着蓉娘身后的人,说:“你们管得闲事还少么?芙蓉巷藏污纳垢,于穷凶极恶、走投无路者而言,确实是个安身立命之所,但于常人而言,与修罗地狱何异?” “你们窥视他人隐秘,插手各族内斗又试图掌控朝廷官员,手伸得未免太长了。本就个是销金窟,供人享乐之地,偏偏沾染权势,时间久了,谁能容忍。” “本官若上位,第一要务,便是清剿芙蓉黑市。” 姜宴清淡淡回应,在刀剑寒光中无一丝惧意。 蓉娘身后的护卫已有攻击之态。 沈缨手握短刀挪了几步,她可没想过和这个疯县令一起死。 好端端地邀功,怎么说起剿灭黑市来了呢,是深怕芙蓉巷不翻脸么? 蓉娘本还有怒色,听完姜宴清的话反倒平静了。 她似乎想到什么,忽然展颜一笑,隐隐带着某种释然,让她看起来比以前更加明艳。 她仔细地打量了姜宴清一眼,说道:“我家主人与姜大人说了一样的话。” 顿了顿,又说:“主人还说,姜家第九子,前途不可限量,大人还请保重。” 随后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说:“芙蓉巷日后还要大人多加照拂,我等,但凭差遣。” 姜宴清神情没什么波动,似是早就料到。 待蓉娘话音落下后,他只是望着远山,语声寂寂:“是重回京师拿回曹姓,还是继续留在芙蓉巷,任何一条路,本官都可保你平安无虞。” 蓉娘怔了一下,躬身施了一礼,说道:“多谢大人。” 随后她利索地转身,大步走了。 一会儿功夫,仿佛在鬼门关口打了个来回。 沈缨紧绷着一根弦,直到芙蓉巷的人消失,才缓缓呼出那口劫后余生的浊气。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姜宴清,越过肩背,她只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颚。 纵然经历了一番生死较量,他依旧站得笔直,肃肃如林下松,风霜也好雷雨也罢,都无法撼动他半分。 “怕了?”大概是她看得太久,背对而立的姜宴清忽然问了一句。 沈缨想了想,依旧盯着他的侧脸,毫不遮掩:“我与大人半臂之遥,若芙蓉巷真要动手杀你,我会先他们一步动手,也算弃暗投明。” “我与蓉娘还有几分交情,应该会对我网开一面。大人,任何时候,只要有一线生机,我就不会放弃。” 姜宴清侧身看向她,眼睛里有细碎的光泽。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一声,说:“如此,甚好。” 沈缨还未来得及琢磨这话的意思,马车急行的声音传来。 是陆平驾车赶过来了,还未行到姜宴清身前就跳下车,神情肃然。 他快步走到近前,对姜宴清行礼,沉声道:“有近三千百姓围在文昌塔外,还有一些前来参加鹿鸣宴的学子。” “各大族的族长都赶来阻止那些人入塔,本来那些人已经松口,但芙蓉巷的人忽然从塔内下来,有十几人,全是习武之人,据说还有二十年前的重犯混杂其中,还请您过去主持大局。” “不急。” 姜宴清慢条斯理地说:“到文昌塔后,你与邱主簿、黄县尉各领一队衙役,你就在山下候命。” “那邱主簿他们?” “本官另有安排。”姜宴清言罢便上了马车。 陆平连忙称是,并快步跳到车上驾车,他现在敏锐地察觉到姜宴清的防备与疏远。 所以,他第一要学会的是乖觉,不要多问,多说,也许这样,他还能在这里寻得一线生机。 一个他能彻底翻身的机遇,否则,等他的必定是个无底深渊。 沈缨紧跟着姜宴清上了马车。 车内明亮宽敞,有书柜、小几还有柔软的腰枕。 淡淡熏香的气味,令人通体舒服。 相比之下,姜宴清那辆棺材车着实太寒酸了。 想来这些都是陆平布置的,倒也是周到细心之人,只可惜,不够忠诚。 她放松地靠在车壁上,一时间竟有些困顿。 在冰寒的停尸堂摸了一整晚白骨,紧接着又和徐道仁、蓉娘斗心计,她觉得浑身没一处不疼。 沈缨觉得自己得了风寒症,手指在眉心掐了几下,稍稍舒服了一些。 手边忽然一暖,是姜宴清将一碗清水推到她手边。 “多谢。”沈缨将水碗拿起来一饮而尽,随后问道:“周家,大人要如何处置?” 姜宴清并未看她,一边给她碗里加水,一边回道:“本官只管寻人。” 也就是说,人命的事,还得看芙蓉巷的意思。 蓉娘可不是什么慈悲的人。 鹰卫当年枉死,这仇恨压在她心头生根发芽,怎么可能轻易消弭? 她定会亲自去讨债,这一讨,可就是命债。 沈缨轻轻叹了口气,端着茶碗靠在车壁上,混沌的脑海里出现了周小成的身影。 她做梦似的喃喃道:“周小成的怪病就是二十年前从那次上山打猎后开始的。” “人们都说他冲撞了山神鬼魅,所以被降了咒。他怕红、怕血、怕马,尤其是听不得马蹄急行的声音……” “严重时只要有人提起这些他都会出现窒息的症状,身上也会出现大片红疹脓疱。周家祖父也不知是哪里寻了偏方,花了十几年才将小成的怪病减轻,他受了很大的罪。” 她是打心底可怜周小成的。 对面的姜宴清定不会和她拉家常闲话,沈缨说得很低,自言自语似的。 回忆这些年来与周家祖孙的相处,以前觉得奇怪之处,如今结合着案子一想,也就说得通了。 比如周庚年明明一身相马养马的好本事却放弃了; 难怪周家从不庆贺中秋,或许他们很清楚丰收、圆满的节日,他们是不配的; 难怪周家即便富裕殷实,周祖父依旧清贫,一直念叨着赎罪,想必他心中最愧疚的就是把自己的孙儿也拉入深渊吧。 沈缨的声音渐渐消失,竟靠着马车摇摇晃晃地睡了过去,手上的瓷碗掉在厚厚的波斯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姜宴清从窗外收回视线,他静看着她紧蹙的眉心和苍白的脸,想了想,将帘子放了下来。 车内光影顿消,微暗的车内显得十分安静。 也不知道摇晃了多久,沈缨再次醒来时,是被陆平晃醒的。 “下车,大人在等你。”【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8、第二十八章 她快速睁开眼,撩开车帘就看见姜宴清已经站在车外,正仰头看着文昌塔方向。 他站在避风的位置,周围树木翻涌,他却不受丝毫影响。 沈缨放轻手脚跳下马车,离着十步远,静静地看着姜宴清的背影。 县令官服是浅绿色,是苍黄之间的一抹色。 单看着倒也不丑,但官老爷一向富态,穿在身上很难展露风姿,多数时候只显得臃肿。 但姜宴清却不一样。 他面容清俊,气质端方,身形修长挺拔,这绿色在他身上似乎有了灵性,衣衫折叠出深深浅浅的绿,仿佛风中绿枝,簌簌而动。 石壁前的姜宴清忽然动了。 他大步走上石阶,身上的绿衣被风吹着舒展开来,顿时多了一股凌冽之气。 他侧头看过来,对上沈缨的视线后微微颔首。 沈缨了然,知道这是让她跟上的意思。 于是她快步走到姜宴清身后,沉默的跟着他往山道走去。 有衙役开路,上山的速度很快。 人群被分开,如潮水般的议论,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 那些人有的在大喊官府无为,有的在骂大家族掠夺气运,也有人在诅咒外域来的人,说他们带来了邪术。 凡此种种,都是乌糟浑话。 沈缨仔细听着,夹杂在咒骂声中的还有骂她的话。 说新官荒淫借着仵作之名,将她带入官府行浪荡之事,之后有人跟着骂了句“伤风败俗”。 沈缨神色毫无波澜,她抬头,坦坦荡荡地看向那群人。 半个时辰后,他们已经来到塔脚下的平地上。 因永昌重文,对学子更为尊敬,所以最前面站的是来自五湖四海,一心目睹鹿鸣苑风采的书生。 但是,书生们最爱讲道理,之乎者也一大堆,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大人还有要事,你寻个角落处侯着。” 沈缨被陆平拽了一下,示意她留在那些书生和各府下人护院中间,不许她再跟着姜宴清。 因为他再往上走,就到了永昌大族的聚集处,她是不配走过去的。 于是,她便只能仰视着姜宴清的背影,看着他逐渐融入一片华彩之中,留下一道绿色残影。 有学子议论说:“文昌塔立于文脉之上,受百姓供奉,承各族祈愿,本是神圣之处,却有那居心叵测之徒,竟在这圣地造巫邪之阵,其心可诛。” 旁侧有人附和:“唐律有令,造畜蛊毒及教令者,绞。造蛊者虽会赦,并同居家口,及教令人亦流三千里。” “如此重刑,足见朝廷对巫蛊邪术深恶痛绝,那造阵者以为永昌是边陲之地,山高水远,无人知晓这才如此放肆。” 先前那人叹了口气:“这位兄台说的没错,造阵者借百姓香火助阵,以此为咒不知祸害多少无辜人。” “是啊,没想到永昌竟有着这等心怀叵测之辈。这新县令虽出身贵族,但毕竟年纪尚轻,以前又在寺庙清修,这才上任没几日,也不知能不能抓到凶犯,若是不能抓住,百姓危矣。” 到底是书生,腹有学识有胸怀,起码会心怀百姓安危,不会惦记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 沈缨特意探头看了那两人一眼,是两个身穿素色长袍的读书人。 看样貌和口音,似乎是姑沈那边的人。 只可惜,他们口中摆阵的那位犯人,早就在十几年前,随着风雨散在某座悬崖下了。 而他也没那么多的坏心思,只是怕冤死的鹰卫英魂,扰乱永昌安宁罢了。 而今日一切妄测与争端,不过是那位常年清修的新县令下的一盘大棋。 沈缨远远地盯着姜宴清的侧脸,她觉得这个人手段凌厉,当年在寺庙里怕是修了罗刹道。 “姑娘,你手受伤了。”有道清朗的声音从旁侧传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股幽幽的松木香味,伴随药味的清苦,暗香浮动。 这香味袭来,沈缨觉得似有故人来一般,记忆里的画面也清晰起来。 来人便是那位曾站在她身前的少年,那天,他还送了她一束粉白的野莲花。 沈缨收回视线,侧头看向一旁。 那少年递来一方帕子,普通的白布帕,洗得干净,散发着淡淡的药味。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咳嗽声,帕子向前递了递,挨上了她的手臂。 她抬眼看向那人,这是他们第二次见了,她却觉得彼此相熟很久。 “你的手流血了。” 少年又指了指她的手腕,声音压得有些低,犹如暖玉。 沈缨收回打量的视线,接过帕子按在手腕上。 手腕外侧不知道什么时候划了一道伤口,血沾到了袖子上。 今日她的脑子馄饨沉重,竟然都没觉得疼。 她道了声谢,那少年笑着摇了摇头,掩唇又轻咳了两声。 “公子的咳症还没好?” 那少年笑着说:“姑娘上次说的药方甚好,我用了几次,胸口便轻快了许多。” 沈缨点点头,正想问一句他的姓名,那少年却指了指高处的石阶,低声说:“姜县令和族长们议完事了。” 他说完又站直了身子,手臂自然搭在腰间,宽大的衣袖垂在身侧,认真地听着台上众人说话。 此时,姜宴清向林家族长点了点头,二人似是达成某种默契,其他各族的族长面色虽不虞,却也只能妥协。 沈缨仔细观察了片刻,猜测这些人应该是被一个什么理由压了下去。 先前,那些人是主张开塔搜查的。 毕竟传言中,一些家族没落是因为被林家或者其他家族夺了势。 甚至有谣言攻讦林府参与摆阵,目的是掌控永昌。 “诸位稍安勿躁。” 姜宴清抬手摆出姿态,林家族长林致拱手一礼,也没有推辞,向前一步走到众人前面。 嘈杂的声音顿时一轻,渐渐消失,黑压压的人群逐渐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抬头看向林致,像一群被安抚的信徒。 “诸位乡亲,请听林某一言。” 如青松般的风姿,如沐春风般的声音,单单这么看着,林致确实是个出色的人物。 “文昌塔乃永昌百姓合全城之力造的神塔,供奉昆龙山神,庇佑永昌文脉,福泽万众。” “近日有种种谣言,污蔑官府建塔时,塔内供奉巫邪之术,还指责林家夺取他族之势,吞噬百姓气运,这等诛心之语,显然是有人想动摇我永昌根本。” 林致视线所及,看到的都是热切的眼神。 旋即,他神色一变,厉声道:“诸位,永昌如今文脉昌盛,安逸祥和,家家有粮,户户读书,如此升平之象,定然引来他人妒忌。如今,圣上贤名,治国有方,我们永昌才能在代代先人铺就的青云路上享受荣光,可你们莫要忘记,五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贫瘠。” “是祖父辈们合力拼搏换来的繁荣,尔等怎可忘恩?怎能被这些谣传就自乱阵脚?” 林致说话有令人信服的气度,但凡心中有龌龊,听到这话怕是会脸红一阵。 而那些,本着看热闹的,被这般激励,心中也能拱出一团火来。 有人大胆开口道:“林族长,我们不是想闹事,只是,冯县令在任上那几年,大兴土木,炸山挖道、开河平谷,毁了咱们的龙脉。昆仑山神降祸三年,咱们可都记得清楚。” “单就二十年前那场洪灾,城北的姚家村、凤尾沟被淹,整整三百来户无一人生还,连个尸身都未寻到。” “冯县令当年和外域商会长关系紧密,又常招南疆、闽族人入府……谁知道他是不是急着建功立业,而毁坏永昌文脉。” 众人纷纷向来人方向看,甚至微微退后形成一个小圈。 原来。那小圈里站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 他着身干净的湛蓝色长袍,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用一根黑色的布带系紧。 他微微有些驼背,但神情肃姜,目光坚定,似乎对面前的大族、官府毫无惧色,像棵在峭壁上盘踞百年的老松树。 沈缨并不认识此人,她挪了挪脚步,从身前人肩膀的缝隙中看向那位老者。 老者说完后,便向前走去。 直到人群最前方,他敛袖一礼,向着姜宴清的方向弯腰作揖,一弯到底。 老者说:“姜大人,百姓心有疑惑却不得解,总有一日会滋生霍乱,还请打开文昌塔,让我等入塔一观。” 老者的声音苍劲有力,被山风裹着传出去很远,众人闻声议论了一阵,又齐齐看向姜宴清。 沈缨也望向姜宴清。 他像个玉雕的神像,在熙熙攘攘的质疑声中岿然不动。 直到最后一丝人声静止,姜宴清才开了口,“开塔,放行。” 此话一出,林致脸色顿然一变,但碍于颜面,终归是没有发作。 倒是其他各族长,有些急切地走到姜宴清身边说着什么。 姜宴清并未多解释什么,只是说:“既然坦荡,便无不可对人言之事。” 他随后提高了声音,“邱主簿。” 县衙主簿邱少隐带着两队衙役从塔内出来。 众人似乎吃了一惊,仿佛不知道这些人是何时冒出来的。 姜宴清唇角微微勾起,他并不理会旁侧的林家,以及那些以林府为首的家族质疑。 他对前面的学子道:“冯县令,天姿融朗,神用闲邈,含弘沉毅,有吞蕴之量。” “他上任后高车结辙,广交天下贤良,志向高远,有君子之风。永昌在他治下商路畅通、贸易繁荣、家家户户皆可读书习文。但天妒英才,冯县令刚接到荣升调令便遇祸事,令人惋惜。” 他将冯华夸赞了一番,话锋一转,“但,冯县令在任时手段确实强硬,难免有人不知内情,从而心生不满,质疑其用心不端。” “不瞒诸位,塔内确实设有阵法,但绝非邪阵,本官特意寻来十位各域法师,由他们带诸位观塔,讲解塔中阵法,以消忧虑。” “永昌之塔,虽被有心人利用,妄图镇压枉死生灵,但神力依存,将会世世代代镇守此地。” 沈缨听着这番说辞,内心似乎有一道火焰在奋力燃烧。 姜宴清看似为冯华开脱,看似为了开塔以证清白。 实则,是把设阵这个事钉死在了文昌塔。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人们对塔的敬畏心都会降低。 那么到最后,林府和神塔之间的关联就会被斩断。 当真是好算计。 姜宴清声音落罢,从塔后走出十位衣着各异的法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9、第二十九章 这些人在整个益州,乃至西南都是无人不知的大法师。 其中有寺庙高僧、道士甚至还有外域来的僧人。 这些人一出现,人群便议论纷纷,震惊于官府的手段。 本来急着入塔的人,反而都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动。 沈缨更为惊奇,她几乎日日跟在姜宴清,却不知他何时布置了这些。 她实在难以想象,姜宴清怎么能在费心搜寻鹰卫下落的同时,还把文昌塔的事也安排妥的。 她静静地看着姜宴清,穿过嘈杂的人群,某个瞬间,他似乎也把视线移过来,触及她的目光后微微顿了顿,又移开了,如风似的远去。 沈缨觉得姜宴清此时定然是厌烦的,要不然他脸上的笑也不会那么虚伪。 所以,他才将视线洒落在人群中,飘荡到远处,好似神官在俯视人间。 从容冷静,又无情冷漠。 “文昌塔,古塔为坛,落落堂宇,逾三百间。有八部扶持,一时灵变,物将未可。此塔源于魏时,占天地灵气之极。极地之峻,因山之雄。” “传闻每至献春仲月讳日斋辰,雁阵长空,云临层岭,委郁贞栢,掩映天榆,腾乘星阁,如此盛景,岂有错失之理。” 沈缨侧头一看,是他身侧的那名少年在低声细语。 他念完又咳了一声,随后放下衣袖,缓步走上石阶,跟在众人身后,往文昌塔的一扇门洞走。 不消片刻,他孱弱如柳叶的背影,很快便被人群淹没。 所有人都知道,今日塔门一开,文昌塔便再也无法恢复往昔荣光。 凡人怎会容忍自己的神沾上污名呢? 如此一想,沈缨心中冰凉一片,失去了入塔观摩的兴致。 于是,她找了个空隙往角落处站着。 她看着林致走到姜宴清身边,似乎压抑着怒气在说什么。 大概是指责姜宴清擅自放人进塔,和先前商议的并不相同。 姜宴清面色淡淡地看着林致,只说了几个字。 沈缨努力辨认,他好像说的是:“林族长多虑,本官唯有一愿,那便是永昌太平。” 这话当真是句空口白牙的官腔,偏偏又无法反驳。 难怪林致脸色那么难看,以至于连句警告的话都没说就离开了。 他走时有其他家主跟随,一行人从另外的山道离开。 那里有一条专门为大户人家修的石道,青石铺就,绵延至山脚。 沈缨看着那些人的身影从石道离开,转头看姜宴清。 他恰好看过来,双手背在身后,神情不明。 她抿了抿唇,向着对方行了一礼,转身往山下走去,逆着人流往下。 她走的很慢,不过这次无人在意她是不是“不知羞耻,勾引新官”,她倒是走的舒坦了些。 从山上走下来那一刻,她似有所感般看向对面。 就见无奇架着车正停在树荫下。 人不动、车不动、就连马也是静止的。 他们黑乎乎一团,像被阴影浸透了似的。 沈缨吸了口气,将自己的心肝肺都灌得满满当当,显得多了几分生气。 她提步走了过去,这次她乖觉了不少,也没问东问西。 对于她的顺从,无奇显然很满意,竟然有耐心等她坐稳后才催马前行。 马车内被清理的很干净,所有东西都被换过了。 脚底下的天丝毯换成了暗红色牡丹卷草纹样,与先前的那一块很像。 她细致地打量着车内的陈设,直到把木几上的纹路都看了三遍后,终于叹了口气。 纵然没有看车外的街景,她也知道马车的终点正是周家。 姜宴清要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文昌塔时,将鹰卫这案子快速了结。 而她之所以被送过去,这大概就是姜宴清给她的一点点恩惠吧。 毕竟,她对周家的感情是不一样的,她也想知道整件事的始末。 姜宴清要说狠是真的,但为人处世的分寸也拿捏得极好。 给她的这颗红枣,可是掐着她七寸塞进来的,她连抱怨的话都讲不出来。 在马车里风雨飘摇了近一个时辰,总算停下。 沈缨揉了揉腰腿,然后跳下马车,又规规矩矩地向无奇道了谢。 虽然,无奇依旧看也没看她一眼,但适时地向强者低头,她也没觉得自己是个贱骨头。 “笃笃笃”沈缨敲了敲门。 片刻后,门被轻轻推开,一阵香风顺着门缝传出来。 虽然早有预料,但沈缨心头还是重重一跳。 开门的是身着紫衣的芙蓉巷侍女,不用问,蓉娘必然是在内的。 “姐姐好。” 沈缨微微笑了一下,向着那女子行礼。 对方柔柔回礼,说:“阿缨姑娘请,蓉娘等你多时了。” 沈缨越过对方往里走,待看到门窗大开的厅堂时又叹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的好运气,都要随着这一声声的叹息耗尽了。 不出所料,厅堂里只坐着蓉娘和周庚年两人。 一老一少,一东一西,隔着空荡荡的厅堂,两人沉默着。 穿堂风灌进来,墙壁上挂着的那副达摩簌簌而动。 芙蓉巷的那些侍女都立在门外,一动不动,像套着锦衣的玉雕像。 别看都是纤纤女子,杀人时便是地狱罗刹。 沈缨走到门边时,蓉娘便看到她了,招招手让她进去。 “那边,可好?”蓉娘温声询问。 沈缨看着蓉娘,试图从她面色上察觉到一丝比如悲哀、伤痛的影子。 然而,蓉娘的脸上就像附着一个精致虚假的面具,一颦一笑都毫无瑕疵。 她很平静,仿佛鹰卫的事并没有在她心上留下丝毫涟漪。 也不知是岁月变迁,她已经在寻找鹰卫时麻木了,还是她早就猜到结果,并不觉得稀奇。 “诸事顺利。”沈缨没有多说,只说了个结果。 蓉娘闻言笑了一下,抬手抚上腕间的一串红色珠子。 那串珠子,红中透紫,瑰丽而端庄。 蓉娘若有所思的说:“姜县令是个能人,更难得的是,如此才华却甘愿隐于寺庙二十余载。阿缨,你虽为他做事,但日后还需多加小心,他可比冯华聪明多了。冯华有谋有勇,却无运,但,这位新县令。” 她顿了一下,笑着说:“可谓是机关算尽,占尽先机。” 沈缨顺着蓉娘的话点点头,又看了眼对面的周庚年。 他脸上有一团灰败之气,但眼神还算清明,也没有什么情绪,就这么沉默地听她们说话。 蓉娘注意到她的视线,转而看向周庚年,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收敛起来。 她脸上凝起寒霜,朗声一问,“周家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家,晚辈仰慕已久,今日冒昧登门,就是听您老人家,亲自解释当年城北峡谷的那件旧事,鹰卫失踪,到底与你有何关联?” “芙蓉巷神通广大,必然查的清楚,还需老夫解释什么?” 蓉娘却盯着他,冷声道,“我要你亲自说,一字都不许遗漏,否则,我屠尽周家每一个人。” “每、一、个。” 芙蓉巷在永昌恶名在外,若说林府是皎洁月,那他们就是月下影。 两方一白一黑,各据一方。 但芙蓉巷也并非全然无用。 它自暗处维护永昌安宁,给永昌招揽来数不尽的财富。 所以纵然杀人,官府也不会细究。 因此,蓉娘说杀那是真的会杀,周庚年并不会存什么侥幸心思。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略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那两匹马在谷边徘徊,我相了半辈子马,一眼就知道那是最顶级的宝马。它们受了伤,不安地嘶鸣,精神萎靡,这般情形要么是被遗弃此处,要么就是主人出了祸事。” “我上前探查,其中一匹马卧倒,是中了除鼠散,救不活了,倒是马肉加了药材多煮煮也吃不死人。另一匹马还算精神,只要回去灌几日汤药,定然能卖个好价钱。” “可是,我和小成,我们的命都不好。” 他们祖孙命不好,鹰卫也是。 也许当年换个人碰上鹰卫,之后的那些事也就不会发生。 周庚年摇了摇头说:“就在我沾沾自喜,以为山神眷顾,牵着马要离开的时候,他们从山崖底爬上来了。” “两个人,灰色劲装,手上拄着两把刀,刀刃闪着寒光,刺得我眼睛疼。” “他们受了很重的伤,浑身是血,但那一身气度不像普通人,或许是镖师、或许是侍卫。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手中的镰刀就轻易的要了他们的命。” 沈缨静静地望着他,对上那死寂的视线,接话道:“你本可以救的。” “救来要自己的命吗?”周庚年摇了摇头,语气慢慢凝重。 他望着墙上的达摩像,“他们真不把穷苦人的命当命,他们看我宰了马,又想将另一匹牵走,就要送我去见官。” “我跪在地上磕头,承认自己的贪心,我悔过,也想尽办法补救,但他们听不进去,纵然到了那般地步,他们还高高在上要把我们踩在脚底下。” 周庚年深吸了口气,“见官?盗杀官马乃是死罪,他们没打算让我活。他们连刀都拿不稳还要扣下小成,命令我去府衙报官,带人到谷下救人。” “你们说,我能让他们活吗?” 周庚年说这些话时一个停顿都没有,仿佛旧事历历在目,根本不用费力回忆。 他说完这些闭着眼呼了口气,接着又说,“这件事,被董旺看见了,他以此为把柄,威胁了我十年,可他万不该一再地对我的孩子们动手。” 说着,眼神阴婺,再说道,“冯县令有座宅子托付给我照料,董旺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就来威胁我,要住进那宅子里。” “之后,他就阴魂不散,甚至还逼着我将女儿嫁给他侄子,他们在洛阳的银钱,全是我给的。五年前又来逼小成娶他侄孙女,他贪心过头了,除了杀他,我想不出别的法子。” 周庚年一口气将这些陈年旧账都倒腾完了。 他抬眼看着蓉娘,目光烁烁,整个人反倒比先前精神了不少。 大概是在这个故事里找到了几分底气,他脸上的愧疚悔恨都淡了。 蓉娘是何等的冷心肠,听了这一通话,半分同情都没有。 她冷冷的说,“二十年前的事,枉死的,该死的,都散得只剩一把骨头,反倒是你们这些害人的还苟活于世,还能站在这里红口白牙的辩解。” “老人家,故事说得不错,既然你认了,我就不算冤你。今日,我来和你讨一讨这人命债。” “这债,老夫该还。” 周庚年起身抖了抖衣袖,站起身就往外走。 门外的侍女手上银光乍现,怕是他只要跨出一步,就会血溅当场。 沈缨一直没有出声,她无权干涉蓉娘的任何决定,而且她也不敢。 毕竟,以芙蓉巷的手段,就是不动声色地将整个周家夷为平地也不是稀奇事。 今日,只讨一条命,几乎可以说是慈悲了。 忽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步幅很大,来人走得很急。 这个时候回来的定然是周小成了,沈缨忍不住又是一叹。 她抬起头向门口看去,就见周小成像阵风似的卷进来,带着满身风尘,有些狼狈。 想必是周庚年想了什么办法,将他支到荒郊去了。 周小成闯进来,芙蓉巷的人并未阻拦,顺畅的就像是一直在等他似的。 他径直走到蓉娘身前,哑着声音说:“是我杀的,我赔。”【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0、第三十章 蓉娘嘴角挂起一丝冷笑,敷衍地发出了一个音,“哦?” “小成,你胡说什么。” 周小成话音落下,周庚年大声呵斥。 他死死抓住小成的胳膊,要将他推出门。 可是身形消瘦的他又怎会是一个壮年的对手? 他的力量只够将周小成的衣服扯烂,只够嘶声力竭地吼两声。 周小成像是在地上生根了,上半身晃了晃。 他目光悲哀地看了周庚年一眼,说:“我砍人用的是砍柴斧,不是镰刀,祖父专门给我做的小斧头,很趁手也很锋利。” “我砍了两个,一个是砍脖子和头,另一个是胸口,砍了五下他才咽气。” “他们一心只想催促我爷爷去寻人,没妨我,才被我杀了,我也受了重伤,差点丢了命。” “阿缨,你会验尸,也会看伤吧?” 他看向沈缨,掀开自己的衣服,露出身上纵横的刀疤,看得出…… 已经过了很多年,而且都在要害处,想必,是被鹰卫反击时留下的。 二十年前的旧事,那时的周小成不过才是六七岁的顽童啊。 而此刻,他说起杀人,声音平稳,言简意赅,就像手起刀落般砍断了树枝一样。 沈缨身上有股寒气,丝丝绕绕地钻进了心头。 她抬眼看着周小成,褪去憨厚、腼腆,他的棱角居然那般锋利。 那一刻,她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周小成又说到了董旺,讥讽地笑了一声,“我和爷爷在谷边发生的事都被董旺看到了,他很聪明,耐心地等着,直到冯县令将北城那段路填平修好,州府来人嘉奖后,他才来找我爷爷。” “爷爷不敢给县令惹麻烦,只好将姑姑嫁给董旺那个傻侄子,而姑姑被他们拐到了洛阳。” “这么多年,董旺就住在冯县令那处老宅子里,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在暗中看着周家人。五年前,他又故技重施,竟然想让我娶他侄儿家的那个孩子……” “他一日不死,便会像吸血虫一样趴在我周家身上吸血。” 他用力地擦了下脸,凛然道:“反正,我也苟活二十年,这条命,你拿走吧。” 周庚年瞒来瞒去,算来算去,终究是功亏一篑。 沈缨看向周庚年。 他半靠在椅背上,像干枯的藤条,那苟且偷来的日子,终归是土崩瓦解了。 “你的命,一文不值。”蓉娘笑了一声。 周小成抿了抿唇,“死人自然不值钱,但我自愿留在芙蓉巷,下半辈子为芙蓉巷卖命,怎么也比我祖父一个将死之人强。” 蓉娘虽然是女子,却没有妇人之仁。 她在芙蓉巷浸润二十载,早就冷心冷肺了。 她冷眼看着,冷耳听着,待厅堂中只剩下呜呜而来的风声。 最后蓉娘才开口道,“周小成,你能赶回来说这番话,倒也不算坏透了心肠。今日起,人间不留你,你便到芙蓉黑市,做鬼吧。” 蓉娘说完就向门外走去。 门外侍女收起刀锋跟随在后,杀气顿时散了个干净。 “黑市”两字仿若催命符,周庚年抬起胳膊晃了晃,连出声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周小成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跪下对祖父磕了头。 在老人颤抖的视线中,他跟着芙蓉巷的人走出了周家。 沈缨走在后面,待走到巷口时,蓉娘回头说:“阿缨,长话短说。日后,世上可就再无周小成这个人了。” 沈缨身上有些冷,头脑也昏沉,但她没敢露出丝毫不妥,甚至还搜肠刮肚地在眼神中注入一道感恩戴德的光彩。 蓉娘微微含笑,抬了抬手,旁侧的紫衣侍女们便簇拥着她,往巷口的马车走去。 沈缨看着蓉娘进入马车内,她才看向小成。 她斟酌着说些什么,待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后,又叹了口气。 她声音放得很轻:“周家,我会帮你照看的,你……” “阿缨,你不用愧疚,即便不是你,我也不会任由董旺牵制,我迟早都得杀了他。” 周小成静静地凝视着她,似乎要将她刻在心上。 良久后,他往前走了半步,释然道:“不必浪费精力在周家,周家人丁兴旺,少了我没什么差别。至于我祖父,我下辈子再报恩。” “阿缨,你要小心姜县令,这个人和冯华不一样,他来永昌一月不到,便将这里搅得不得安宁,背后定然有依仗。他是要和大人物斗的,你不要被他利用。” “这是我在德阳的几个好友,过命的交情,都靠得住,你若是在永昌难以立足,就去找他们。” 沈缨接过写的密密麻麻的纸条,收入袖中。 她抬眼看着周小成说:“小成,我最爱算计,从不做无利可图的事。这些年,给你搜集药材,对你嘘寒问暖,也不过是想将周家当做栖身之处,所以……没了周家,我自会寻找别的靠山。你只管走吧,不用记挂我。” “何必这般轻看自己。”周小成仓促地笑了一声,随后又带着浓浓地无奈说,“你我相识十载,你是什么样的心性,我如何不知?” “阿缨……” “莫要事事争强好胜,莫要过的太苦了,我,我在那儿,也不安心。” 周小成说的很慢很慢,短短几个字,被他说的像是跨山越海一样。 沈缨嗓子疼的厉害,她低头抻了抻衣袖,硬生生咽下那份不甘。 然后她抬头看着小成:“放心,总会过去的。” 这世间有什么是过不去的? 连这泼天的血仇和冤屈,不也就散了么。 周小成笑了笑,笑的整个眼眶都红了。 他抬手用力锤了两下心口,胸腔里传出厚重的声音。 据说,这动作是外族武士向将领做的,是忠诚和守护的意思。 “保重。”周小成转身离去,走到蓉娘车的另一侧,车身挡住了他的身影。 蓉娘撩起车窗帘,对沈缨说:“鹰卫一案辛苦阿缨,他日,我再谢你。” 沈缨往前走了几步,在帘子放下前出声道:“那天,虽有雷雨之兆,但鹰卫走惯了北谷索道也未在意。他们在途中碰到了两个赶着参加鹿鸣宴的书生,书生的马生了病,两人十分狼狈。” “大约都是爱马之人,大约是因为这是年前最后一趟远行,鹰卫所有人都是高兴的。” “所以那两人从鹰卫手里得到了一袋价格不菲的炒豆,可殊不知那炒豆掺了毒鼠散。后来,马车翻入山下,他们被摔成了一堆骨头。” 她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绣了牡丹花的绸缎袋子。 上等的绸缎,略显粗简的绣技,里外用了五层,所以即便二十年了,也没烂透。 这是她私自从桃林那两具尸骨的遗物中拿出来的。 为亡者言,为生者权,为活者谋。 那些离开的人,已经离开,而那些活着的人,总是要活下去。 所以哪怕身为仵作,有职责压身,沈缨偶尔会从尸身上带走一些物件。 而这些物件,有时能成为她手中筹码,更多时候也是她唯一能为活着的人做的事了。 她指尖在绣线上轻轻划过,递到车窗帘里,“世间事,多有不得已之时。蓉娘,周家……还望你,网开一面。” 蓉娘撩起帘布,目光深沉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接过那个装过炒豆的袋子。 袋子上头那朵牡丹花极为张扬,全然盛放,片片花瓣都舒展开来。 颜色虽然褪去了不少,但依旧能看出略显稚嫩的针法和极品丝线。 那是她七八岁时给父亲和卫队的大哥们做的。 每个人都有,逢年过节能绣满满一筐。 三岁捻针刺绣,旁的东西马马虎虎,但大牡丹绣的像模像样。 这个袋子,应该是大哥的,角落里还绣了一小半的曹字。 大哥心太热,父亲当时总说他不是做鹰卫的料。 看吧,即便是萍水相逢的人,他也舍得送东西。 这一送,竟还要了人命。 这倒真应了周庚年那句话,他们啊,都是命不好,都是倒了大霉的人。 蓉娘忽然笑了一下,她将帘子撩的更高,探出半边脸看着沈缨说:“周家之事你不必再管。阿缨,倒是你,下次可不能再乱操心了,不然,姐姐会生气的。” “是。”沈缨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立在原地目送芙蓉巷的车马离开巷子。 强撑起来的面容,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摆什么神情,于是呆愣地杵在原地,看着一堵墙。 墙上有她的影子,僵硬的像个树杈架起来的假人。 她就是觉得,此刻整颗心有些空空荡荡。 “沈仵作这是面壁思过,还是顾影自怜呢?” 不着边的声音传来,影子旁多出一个人影,歪歪斜斜,像缺了骨头似的。 沈缨没转身,歪头看着那影子。 她看了一会儿后,忽然笑起来:“怎么,不敢出来见她?怕什么呢?你不是为了她才走过蜀道,留在这区区小城的么?” “曹芙再也不会变成曹芙了,你可怎么办呢?做他的入幕之宾?还是如今日这般鬼鬼祟祟藏在人后窥视?” “说来也怪,不过是八九岁时的情分,你记得这么清做什么?她或许都不记得自己救过什么阿猫阿狗,你却摆出一副摧心扒肝的模样。” 她不知为何,心中聚着滔天的恨意。 沈缨侧身看向杜鸾,将自己满心的怨愤都向他发泄出来。 她说:“你自己自轻自贱便罢了,却平白连累我表姐一条命。她死时,才十六岁,还穿着你送给她的绯色襦裙,你知道绯色浸了血是什么样么?杜鸾,是黑,透着紫的黑。” 杜鸾原本看着墙壁,此时双手抱臂站直了身,面上的神情也冷了下去。 沈缨痛快地笑了笑,抬手抚了抚有些凌乱的头发,又看向壁上的影子。 她的影子动了,手臂伸展像把刀,直直地搭在旁侧影子的脖子上。 她又说:“我可怜你,穷尽一生,你也得不到想要的人。” “因为,你是个胆小如鼠之人。” “你不配得到烈日般的爱意,你就躲在太阳照不到的阴暗里,枯烂吧。” 沈缨说完后便大笑,像个疯子,她笑着转身走了。 杜鸾,你别以为从狱里出来就见得光了。 只要我还活着,就要和你算清这笔账。 沈缨笑着从周家的巷子里走出。 芙蓉巷那些女子身上的香粉已经散了,只留了一些甜丝丝的味道。 她深深吸了一口,记下这杀人的味道。 而,自那日起,沈缨就病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1、第三十一章 风寒之症,来势汹汹犹如山倒。 说来也怪,沈缨自生下来就没生过这么娇气的病。 她自小到大一直都像个没有血肉的骷髅架子,风雨不侵,刀枪不入。 这种风寒入体的苦,那是半点都没受过,又或者有过,但不记得了。 她几次想走,想去府衙看看。 但只要一动,床边的弟妹就会饿虎扑食将她扑倒,结结实实的压着。 用大哥的话,就是这两个小的,是生怕她死了。 她心又软了,索性让沈诚给姜宴清带了话,说自己要告假在家修养。 沈诚晚上就带回话来,说县令让她好生休养。 父亲的病总算是好转了,他可以自己在院子里转悠,吃喝穿衣都不用再麻烦儿女了。 父亲闲着的时候,甚至还给沈缨缝了件新衣裳。 青碧与鹅黄交杂的裙装,有襦裙、半臂,父亲说是鹿鸣宴的时候她可以穿。 是啊,鹿鸣宴要开始了。 林家给的请柬她郑重地收在匣子里。 不论她和林家有什么过节,但鹿鸣宴是天下学子的盛会,弟弟们都盼了许久。 林家是体面家族,总不至于在宴上刁难他们。 晚饭后,阿诚过来同她说了些衙门的事。 沈诚说京城来了一批人,身份神秘,与姜宴清密谈了两个时辰,后来就消失了,紧接着飞鸟道便被封了,不准行人来往。 而他们这批新衙役都被派到几个道口守着。 看来,是要将鹰卫尸身挖出来了。 姜宴清并未召唤她,沈缨难得有几日清闲。 家里人又对她照顾细致,没几日她就恢复了气色。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来探病的第一个,竟是府衙主簿邱少隐。 若细论起来,邱主簿的官声要比徐道仁好不少。 他是渝州府人,家中是颇有名声的茶商。 他自己又勤奋,人也聪慧,科考出身,未过而立之年,便家室安定。 为人更是谦逊和气,可以说正值壮年,大有可为。 就连霍三也对此人颇为客气,说他行事谨慎,心机深沉,不可得罪,不能深交。 所以,沈缨从没在霍三嘴里听到贬低邱主簿的话。 沈缨在府衙做事的这些年,与邱主簿还算熟悉,但也仅仅是遇到能客套几句的程度。 说来也奇怪,她虽然敢和徐道仁瞪眼顶嘴,却对着文质彬彬的邱主簿时,不自觉地就要收敛三分狂气。 大概这就是文人之气吧。 她这个大俗之人,总会不自觉的自惭形秽。 有客来,她自然是要接待的。 父亲只是在人来的时候露面寒暄了几句,随后就回自己屋子了。 沈家没什么堂屋,索性就在院子里的石台上。 “邱主簿,有失远迎。” 邱少隐身上没多大的官威,但却有股读书人的儒雅气质,让人望之起敬。 他闻声便笑道:“沈仵作不必多礼,今日下官是受姜县令所托前来探望,听闻你感染风寒,大人十分挂念。” “鹿鸣宴在即,衙内事务繁忙,否则,大人定要亲自来看望你。这是大人命我买的药材,都是一些温补的药,可补中益气、扶正固本。沈仵作,今日可好些了?” 他说着便将几包药材递过来。 纸包上印着王记药行,是县城里一家不算大的药行。 “大人破费了”。沈缨面上露出几分诚惶诚恐,恭敬地接过药包,心中却觉奇怪,不知这邱县丞是会错了什么意。 就她和姜宴清的交情,还费心编了这么个笑话。 姜宴清会给她送药?送毒还差不多。 不过,她忽然察觉到一件以前没注意的事。 好像邱少隐见她第一次起就唤她沈仵作,而不是像别人似的,叫她疯丫头、霍三那徒弟等。 她又仔细观察了对方的神情,是和徐道仁那畏缩完全不同的坦荡自信。 沈缨推测他这是站到了姜宴清这边,如今颇受信任。 看不出,不显山漏水的邱少隐竟这么快暴露于人前,甘愿成为姜宴清的臂膀。 她本以为,这个人会是府衙最明哲保身的人。 沈缨心里转了八十道弯,随后恭敬地给邱少隐煮了茶。 待沸水三滚后,放入碾好的茶碎,都是父亲闲时碾的。 他做事一向精细,茶饼被捻得粗细均匀。 沈家没有什么上等茶,茶叶是沈缨带着弟妹上山采的,然后自己炒制而成。 味道寻常,但胜在新鲜甘洌。 她垂眼看着翻腾的茶汤,拢了拢衣袖,低声问:“不知邱主簿,有何吩咐?还请明示。” 邱少隐笑了笑,眼尾叠起的褶皱,让他看起来十分和气。 他似是无奈道:“沈仵作多心了,本官确实只是来探病而已,喝了这碗茶便告辞了。” 而后,他确实只喝了两碗茶,拿了一些她家的梨和瓜就回去了,仿佛真的是来探病。 但沈缨却不敢大意,他总觉得邱少隐这一趟定然是在暗示什么。 这一日,她睡得很晚,借着昏黄的油灯亮光,仔细看着一张纸。 上面写了邱少隐这些年来做的一些事情和亲近的人,百余字,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她靠在床头合目思索,混合着查到的消息和邱少隐的话。 夜幕沉沉时,她忽然睁开眼,脑子里闪过几个字。 “扶正固本,王记药行。” 他指的会是那个意思吗? 第二日清晨,沈缨备了几分薄礼带着小妹出门。 去的是永昌最老的家族,王家。 或许是她多心,邱少隐出现在她家就本就古怪。 说不上哪不对劲,就觉得这个人不该登她家的门,也不该带什么话。 他那番话里有玄机,而她思索许久,或许,他是在向她传递某种信息。 比如,让她去拉拢王家。 官府不可能真的和林府及那些大族宣战,唯一的办法,就是联合其他势力。 芙蓉巷暂时退避,象征林家地位的文昌塔也被搅的灰头土脸,但林家依旧不可取代。 此时,百年老族的王家,便是现成的刀。 王家若起复,必然能分一分林家在学子间的势力。 百年名门,诗书传家,永昌第一个学院便是王家开办的玉山书院。 鼎盛时学子逾千人,尤其是玉山雅集。 三十多年前,能引来天下学子齐聚,其盛名,即便是现在的鹿鸣宴都难以企及。 可惜的是,王家出了事端,书院关停,雅集不聚,终归是没落了。 可王家低调,根基又深,大概也不卖官府面子。 所以,邱少隐想到了她,想顺着她探一探王家的底。 沈缨牵着小兰站在王家宅院门口。 王家大门紧闭着,老旧的木门上刚补的漆还没干,深一块浅一块的。 劣质漆的刺鼻气味飘的很远,人们纷纷绕道而行,整个王家透着破败与清贫。 “吱呀……”木门被缓慢打开。 沈缨上前行了一礼,开门老伯磕了磕烟斗让她们进去。 “小兰,一会儿你去大夫人那里找王安习字作画吧,写累了便给他讲讲村子里的趣闻。” 小兰点点头,高兴地说,“那我便讲三狗子家的事,他爹在隔壁偷了个小寡妇,被他娘抓了现行,三人打成一团,三狗娘真是女中豪杰,将那狗男女打的落花流水。” 沈缨在她头上拍了一巴掌,训斥道:“讲这些乌糟事做什么,脏人耳朵,你讲点干净事。” “干净?那我讲梨花她姐的事,听说她二姐在河里洗澡时脱的光溜,被村里抓鱼的一对兄弟全瞧见了。” 沈缨停住脚,盯着小兰。 这丫头是遭了什么邪,怎么总是听这种事。 正要张嘴训斥,就见小兰小心翼翼地问:“阿姐,这个也不干净么?” 沈缨对上那双单纯而略有些懵懂的眼睛,有些揪心。 她作为长姐本该教导妹妹,却终日奔波于一些不三不四的地方。 妹妹懂事,从不缠着兄长和姐姐,便自己出去玩,消磨时间,有时甚至会给父亲讨来饭食。 训斥的话在嘴里嚼了嚼,终究是咽下去了。 她牵起笑容说:“王家从洛阳带回来一个厨子,做的东西很好吃,你记得少说话,否则肚子会漏气,你就吃不多了。” 果然,小兰点点头,不再口出狂言了。 两姐妹一起往里走,偶有洒扫的下人过来,会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王宅的位置并不偏,周边其实十分繁华,但高墙和老树将院子围了起来,倒是闹中取静。 院子里一砖一瓦都刻着时代印记,树木芳草也散发着厚重浓郁的味道。 “阿缨姑娘可算来了,我家姑娘都催问了好几次,生怕我们看错眼,将你挡在门外。” 王惜的乳母赵氏笑着迎了上来。 沈缨将手中的糕点递过去,笑着说:“她哪是急着见我,怕是着急地从我手里抠点消息吧,怎么,出去也没消停?又想出什么鬼点子了。” 赵氏夸张的叹了口气,捂着额头说:“也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坊间传闻,说是要写什么鬼怪故事,这次要写什么无头鬼吃人,你说说,没头还吃什么人?” 赵氏白胖,一副慈善模样,大约是习惯了自家主子的奇思怪想,说起这些事,没有一丝害怕。 沈缨听着赵氏说着他们这一趟远门遇到的事,时不时笑一笑。 待到了王惜那院子,脸都快笑僵了。 “阿缨,快进来,刚切好的冰西瓜,快来吃。” 王惜住在两层的阁楼,听到动静便从二楼的窗户里探出头来。 她一边啃西瓜一边说话,西瓜汁喷的到处都是。 沈缨眼角抽了抽,她有时真怀疑王惜是被狗叼到野地里长大的。 赵氏走到门口就退下去了。 沈缨撩起门帘,人还没进去,就被冰凉的西瓜糊了一脸,像是一头扎进了冰桶里。 她皱眉夺过西瓜,咬了一口,边嚼边往屋子里走。 王惜跟在她身后,用袖子粗鲁地抹掉脸上的西瓜汁。 “阿缨,你这一阵可清减了不少,怎么,衙门的差事不好当?霍三师父还没回?” “他也太不仗义了,扔你在这里,独自应对新县令,听闻那新县令出身贵族,样貌俊美,只是心有些黑。” “有些?”沈缨说了一句。 “怎么,黑透了?那你确实凄惨,来,再吃块西瓜。” 王惜在王家行十二,是个圆眼圆脸的小娇娘,笑起来一对虎牙,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清甜。 但她心黑拳头硬,爱干些惊世骇俗的事。 譬如…… 她偷藏到芙蓉巷的花娘屋里窥视人家欢好,前后画了二十幅春宫图。 然后装裱成卷,十两一卷,专门卖入长安、洛阳等地的富贵人家。 她自小习文断字,诗书画样样精通,只是不走正道。 与沈缨一拍即合,于是,沈缨帮她找买家,她则负责画,凭借这个她们也勉强挣下了一些银两,能补贴家中用度。 如今,此册已销至外域,被赞艳而不俗,媚而不荡,颇受喜爱。 沈缨挑了块最大的西瓜,含糊地回道:“再黑也是一县之令,我还能如何,夹起尾巴受着。” 随后问王惜:“王惜,你这次去外祖家玩得怎么样,洛阳是不是很热闹?” 王惜吃西瓜和猪崽一样,连籽一起囫囵吞,吃的又快又干净。 听沈缨说起这趟远门,兴致缺缺:“无聊至极,王家显赫时,走到哪儿都有人奉承。如今没落,谁还看得起我们,去花楼听个曲儿,也没什么好位置。” “你还真有脸说。” “这有什么,你就是迂腐,人生在世,贵在享乐二字。若找不到乐子,人生还有什么盼头?反正,要是有人想将我圈养在深宅之中,我宁可剃头出家。” 沈缨一边看着王惜扔在书案上的话本草稿,一边说:“说起出家,你倒是可以向姜县令讨教,他可是在寺庙里清心寡欲二十几年的高僧,或许能为你引荐一处不错的庵堂。” 王惜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指着沈缨说:“你就敢背地里取笑人,那位县令,今日就在我家做客,你敢不敢到他跟前去问?” “姜县令在你家?几时来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2、第三十二章 沈缨像是想到了什么,了然地点点头。 如今,她对这位新县令的脾性也揣测出一两分了。 “比你早来一盏茶时间,此人倒是有几分礼贤下士的气度,也不管大伯什么脸色,每隔三日必来讨教棋艺。今日,总算说起正事,想让王家重办玉山雅集和玉山书院。”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大人可真是一刻也不得闲,关押林大夫人、大开文昌塔、又与芙蓉巷握手言和,这又急着把王家拖下水。他是生怕自己活得长,也不想想冯华的下场。” 沈缨笑了笑,靠近她,认真道:“这位新县令运气很好,王家若想翻身,不如背水一战。” 王惜也靠过来,小声道:“咦?你倒是对他有信心。” “不信他信谁,你吗?”沈缨笑了一声。 王惜不乐意了。 她可是王家小辈里最聪慧,最受各位长辈喜欢的姑娘,自认为肩负起振兴王家的重任。 她大声道:“信我怎么了?我王惜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忧国忧民,心怀社稷,我还……” “还画得一手好画,什么魑魅魍魉、春宫夜欢,全都不在话下。怎么,王姑娘是想凭自己画春宫图的本事养活王家?” “你个臭杀猪的,你还笑话我?” 于是,屋子里没一会儿就传来叫骂声,一会儿又变成哈哈大笑。 过了好一阵,沈缨和王惜才从院子里出来。 两人都收拾了头发和衣衫,打算去王大夫人那里看看。 走在半路碰上了小兰和大夫人早产的小儿子,名叫王安。 此子身子瘦弱,看起来竟比小兰还小一些,但教养极好,很有稳重内敛的气度。 “阿姐,惜姐姐。” 小兰跑过来,一身绯红色襦裙被风吹拂起来,像一朵刚开的花,娇俏极了。 看来王家的大夫人又给小兰做了新衣裳。 她过来后高兴地说:“阿姐,你猜我见到谁了?对,就是咱们的县令。他可真是丰神俊朗,风度翩翩,气象万千,一点都不像街坊们说的那么骇人。” “你见过大人身边的那个黑衣服大哥哥么?哇,他可真有力气,他一只手就把王家大哥射出去的箭抓住了,太厉害了。” 小兰自问自答地嗡嗡了一通,见阿姐一脸冷漠地看着她,觉得十分莫名,那么好看的县令阿姐都不喜欢? “阿姐,不知县令名讳是哪几个字?” 小兰停下夸赞的话,忽然问了这么一句,脸上神情有些古怪。 沈缨皱眉看着小兰,乍然想起这丫头最近跟着父亲哥哥识字呢。 看这架势,是想在王家小弟面前臭显摆。 她忽然恶劣的玩笑了下,说:“姓姜,孟姜女的姜,美吧。” 至于名讳,她还是不便随意拿来说笑的。 “倒是美的,只是我瞧着大人那气度,还以为是锦绣江山的江呢。那,大力气的哥哥呢,他是哪几个字?” 小兰说着还瞥了眼身侧的王安。 “哦,他叫无奇,蛮横无理的无,怪诞诡奇的奇。” 小兰皱起了眉,有几个字她没听过,更遑论写了。 但她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词,又是蛋,又是鬼。 于是她语气严肃地说道:“阿姐欺负我不识字!你方才说的肯定不是好话,君子读书,是为了明辨是非,修养心性,你怎么能骂人呢?” 沈缨牙有些酸,短促地笑了一声,“呦,不识字啊,那肚脐眼你总知道吧,就是那个脐。” 小兰歪了歪头,疑惑道:“无脐,没有肚脐眼儿?这名字实在不凡。” 沈缨忍着笑撇开头,王惜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她擦了擦口水,调侃道:“哎,小兰这孩子可真蠢……纯真可爱,你们沈家全家人的心眼,是不是都给你阿姐长在身上了?” “过奖了。”沈缨笑着回了一句,扭头正要和王惜说话。 忽然一怔,赶紧闭了嘴。 十步开外,姜宴清一行四人从侧面的竹林小径中走出来。 姜宴清旁侧是王家主王晖,身后则是邱主簿和无奇。 那几人面色如常,低声交谈,似乎并没有听到她们几个人的玩笑话。 但沈缨却是再也没了耍嘴皮子的兴致。 附近就这一个岔口,必定是要碰上的。 沈缨索性大方地上前,向来人见礼。 她先问的是姜宴清,王家主再有名望也是一介白衣,在官爷跟前自然矮三分。 她恭敬道:“民女拜见姜大人、邱大人,王伯父安好。” 姜宴清垂眼看着她低垂的头顶,语气淡淡道:“看气色,沈仵作已无大碍。” 沈缨点点头,谢道:“多亏了大人上次托邱主簿送来的药材,民女喝了一副就全好了。” 姜宴清微微勾起唇角,看着她,“既如此,便尽早回县衙,那些陈年旧案的卷宗多有损毁,还需沈仵作协助邱主簿修复整理。” 沈缨连忙回道:“是。” 她又转向王晖,语气熟稔道:“王伯伯近来可好?” “好好,多谢阿缨送来的强身方子,老夫现在神清气爽,健壮如牛了。” 王晖拍了拍自己的胳膊,爽朗地笑道:“王惜日日念叨你,总算把人盼来了,你们小姐妹去玩吧,在王家就如同自己家,不必拘礼。” 沈缨含笑回道:“王惜才说她从洛阳带回好些花种,此时开得正好,我和小妹正想去开开眼。” “那你们去吧,一会儿留在府里用饭,有洛阳带回来的点心,都是你们姐妹爱吃的。” “好,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沈缨郑重的道了谢。 她知道,王晖在姜宴清跟前说这番话也有给她撑腰的意思。 如今,她和弟弟都在府衙做事,性命都捏在姜宴清手里。 所以,她身后站得人越多越有分量,姜宴清就不敢将她当做寻常仆役对待。 随后,王晖又挨个和小辈们说话,一点儿长辈架子都没有。 姜宴清静立在一旁,含笑看着几个人寒暄。 他觉得连日来在王家看到的东西都太有趣了,以至于生出许多的耐心来。 王家主一向懒于应付外人,王家子弟也极少与外人交游。 王家大门一关,似乎安心做起了没落氏族。 可他却对着沈家姐妹,笑语晏晏,充满关切,看得出王家确实是对沈缨很重视。 据打探来的消息,沈缨曾救过王家主的夫人,因此与王家结了善缘。 可据他观察,那点救命之恩似乎不足以维系这份交情,其中定然还有什么其他的缘故。 姜宴清看了一会儿,大概就知道王家主是想做什么。 他刻意寻到此处,还和沈家姐妹闲话家常,想必是想给沈缨撑腰,让他这个县令知分寸,不要趁着霍三不在就欺凌他的徒弟。 他并不生气,反而觉得稀奇。 区区一个仵作,竟有这么多人相护,蓉娘、霍三,这又多了个王家。 姜宴清面上波澜不惊,视线从王晖身上移到王惜和那个名叫王安的小孩身上。 谁能猜到诗书传家的王氏一族,如今却让小辈们习武从商,甚至是画艳俗之作。 他们似乎弃了文人的雅、静,而流于世俗。 但世俗又未能将他们的文骨消弭,反而越磨越厉。 王家就这样磨出一截粗粝的风骨,所以这种家族又怎会甘于沉默呢? 沈缨一边和王伯伯说话,一边留心旁边姜宴清的反应。 见他的目光在王家人身上巡视,露出些许兴味盎然,心知他又有了算计。 不难猜,鹰卫一案已经上报朝堂,芙蓉巷与府衙短时间会保持微妙的平衡。 若非重大变故,芙蓉巷一定不会违背约定,但也不会被官府所用。 所以,姜宴清若想和林府抗衡,想将一县权柄抓入手中,那必然还得拉拢几方势力。 王家无疑是最合适的。 没落老族、有野心、懂得藏拙,做他手里的刀,势必很趁手。 鹿鸣宴前后会延续半月有余,而姜宴清也就这么一点时间了。 沈缨缓缓收回视线,掌心揉了揉小兰的头顶,将她那张对着姜宴清傻笑的小脸蛋扭开。 她看了王惜一眼,两人对视一瞬便心灵相通。 王惜笑着对王晖说:“大伯,我们要去摘花了,一会儿还要给各院送呢,就不打扰您和几位大人谈论正事了。” “好,去吧,多摘些,给伯父那书房里也放几瓶,最好是牡丹,开得热闹。” 沈缨和王惜都笑了起来。 她们齐齐行了礼,就往另一条小路上走去,很快就看不到姜宴清他们的身影了。 小兰拉着王安的衣袖跑在前头,指挥着王安踩着大石头给她摘树上结出的赤色果实。 沈缨和王惜跟在后头,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却心照不宣地叹了口气。 她们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隐忧。 一来,王家还没准备好陷入一场明争暗斗。 二来,他们若站到姜宴清身后,万一姜宴清被国公府召回一跃成龙成凤,永昌的这个烂摊子可如何收场? 第二日,沈缨早早起来准备食物,并把院子里打扫干净。 大哥寅时就去杀猪了,但走时还是会把家里的水缸挑满,把柴火都劈好。 沈诚和十几个新来的衙役被派到飞鸟道去守卫。 因旧案隐秘,皇帝特派了京中官员协理,永昌官府便对外称飞鸟道有一段路塌陷,不便于行。 县衙的衙役虽只在外围,但没人敢松懈。 这些日子昼夜颠倒,沈诚索性就住到同僚家里去了。 沈缨到衙门时,天色尚早。 她到门房值衙簿子上签下名讳,便去了姜宴清寻常理事时的院落。 姜宴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正在伏案书写。 看到她进来,也没多问。 他指了指对面的屋子:“这是永昌近二十年来的卷宗,有冯华藏起来的,也有大火后重修的。” “你协助邱主簿仔细整理,五日之内,将所有案宗梳理清楚。尤其是一些验尸笔录,定要留心。鹿鸣宴之后,府衙会挑出一些旧案重查。” “五日?”沈缨盯着几乎占了半个屋子的卷宗,眼睛一黑,几乎是惊叫出声。【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3、第三十三章 沈缨理解姜宴清的急迫,但也不能要人命啊。 这么多文书,五日之内整理完,她必然要断气了。 “不妥?” 沈缨迎着他的视线,硬撑了一会儿后,终归是点了点头。 她觉得只要自己说是,姜宴清很可能会说四日足矣。 但很快她又想起另一件事。 比起如何把近千册案卷理清,她更在意的是重查旧案带来的危险。 如今身为永昌唯一被姜宴清所用的仵作,她往返于官府和家的路上,少不了出意外。 于是,她认真说:“大人吩咐,民女自是不敢推辞。只是,案卷如此庞杂,少不得挑灯夜战,民女离家太远,万一遇上阴天下雨或是其他意外,必然要耽误正事。您看,能不能在后衙给民女辟一间屋舍?” 姜宴清从文书上移开视线,静静地看了她片刻,提醒道:“后衙是本官住处。” 沈缨笑了笑,坦荡道:“民女只占一间,听闻大人到永昌后并未买奴唤婢,还得自己打理起居吃食。您身边只无奇一人,着实太过清苦。” “民女在家中照料弟妹多年,做饭、洗衣、扫地什么都会,与其寻个外人,倒不如对民女行个方便。” 姜宴清放下文书,视线望过来。 他双眸明亮而凉薄,令人心头一跳,“沈缨,你就这么怕死?” 能不怕么? 沈缨心中暗想,面上坦坦荡荡。 沉默了片刻,她口不对心地说:“大人说笑了,民女什么都不怕。民女只是觉得,大人吉星庇佑,离您近些,或许也能沾些福运。” 姜宴清似乎并不想听这些话,不再理她。 他走到堆成小山似的卷宗前,捡起一卷翻看起来。 “今日先回去打点家中之事,明日一早便过来。” 沈缨识趣地止住话头,转身出了院子,随后又从验尸堂旁侧小屋的书案底下抽出一捆纸张。 这些都是她平日积攒下来的,细细地用布包好便回了家中,用来给弟弟练字抄书。 她将衣物洗好晾晒,做一些吃食备着,又将父亲的药做了记号,分类放好。 检查了家中米粮调料,又发现沈信笔墨不多了。 第二日,她便带着沈信去书行购置笔墨颜料,再看看从南边过来了什么好的书籍。 上次王惜告诉她,东市偏僻处新开了间卖文房四宝小铺子,店家心善,价格公道。 于是,沈缨特意绕了远路,找到那家铺子。 店面不大,但东西齐全,价格着实比别家铺子便宜。 便宜是因为掌柜爱书,家中又殷实,对学子们多有照拂,确实和王惜说的一样。 他们进去买了一些笔墨。 出来时却见一位老者推着一架素輿停在门外,上面的少年似是生了重病,懒懒地坐定,正俯身整理一些学子写完字后不要的纸张。 他将纸面上还有空隙的纸都捡出来,一张一张抚平叠好,轻轻放在膝盖上,做得很慢很仔细。 店内伙计对他大概也熟悉,寻了一堆放在他身侧,便去做其他事了。 沈信看着,便想上前帮忙。 沈缨心知弟弟心善,便按住他的肩膀,低声说:“他不用,你过去会让他不适。” 她说完,掌柜的恰好过来,闻言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他望着那少年,神色复杂地说:“这位是咱们邱主簿的大公子邱安,沈仵作也未见过吧。听闻邱主簿在外从不说家中子女。” 掌柜的六十来岁,说起邱主簿时,神情颇有不满。 他凑过来,低声道:“邱公子过一阵子便会过来买些破损的纸。哎,他这身子科举无望了,但此子心性坚韧,很是好学。” “可惜了,对他父亲仕途怕是半分用处都没了。” 沈缨从未接触过邱家的孩子,闻言唏嘘道:“听闻还有个痴傻的胞姐?” 那掌柜似乎对邱家事熟悉些,便与她闲谈起来:“邱主簿看着和善,对这两个孩子可是凉薄的很,上次这邱公子带着胞姐过来,那女孩穿的更是寒酸。” “虽是痴傻几分,但小小年纪便懂的爱护幼弟,拿了吃的先给阿弟,还知道砍柴打猎卖了钱给阿弟买书。” “哎,这两个孩子极少出来,没什么人认得他们。但,明眼人一看便能猜到究竟。邱主簿在子女教导一事上做的着实过了。” “可有的事,我们看得见,却说不得。” 掌柜的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走到店内伙计身边又嘱咐了几句。 随后那伙计那便从后头拿出几根笔赠给了邱公子。 邱公子接过后远远地对掌柜道谢,抬眼时沈缨才看清他的面容。 和邱主簿有六七分像,清秀安静的面容,身形有些单薄,眉宇间有丝郁气。 沈缨给沈信买好了东西,他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开心。 他转身去看门外,那里空空荡荡,邱安已经离开了,所有纸张都被收拾好带走了。 沈信说:“与他相比我何其有幸。” “平日里,我还觉得自己读书辛苦,抱怨上苍不公。如今看到邱公子,才觉得自己软弱懒惰。” 沈缨点点头,说:“所以,日后更该勤奋自律,但也不能伤身,明白么?” 而后他们又去了书行,沈信一眼就看到了在角落里抄书的邱安。 但他也没上前打扰,只是看着书籍的目光更为热忱。 沈信拿出老师给他列的几本必读书籍,书行掌柜寻了几本,但有三本因为稀缺,恐是被人高价订走了,掌柜确实拿不出来。 他欠声道:“那几本恰好被邱主簿都订下了,交了银两让留给他家公子研习。阿缨,你看,你要不过些时日再来,下回我定帮你留下。” 沈缨点点头,正要说话,却见邱主簿领着一个华服小少年走了进来。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那小少年九岁左右的年纪,清清瘦瘦,和邱主簿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才这么小,已经有了浓浓的书卷气。 但他神情略显疲惫,往这边扫了一眼,目光落在角落处顿了顿,随后便淡漠地移开了。 邱主簿看到了沈缨,只微微颔首,又同掌柜说了要购置的东西,便转身走了。 他自然也看到了角落处的邱安,皱眉走过去,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邱安连忙欠身对那小公子行了一礼,才又拿起笔来。 邱主簿又说了一句话,那小少年面色淡淡地看着邱公子,走前从怀中取出十两银锭放在邱安书案上。 邱公子垂眼看着银锭,又行了一礼。 邱主簿似乎颇为满意,对那小少年亲昵地笑了下,带着他离开了。 沈缨目睹了这一切,平平淡淡的一切,心里止不住为邱公子难受。 邱主簿竟然让正室之子邱安,给那外室子行礼? 且不说嫡庶有别,邱安好歹也是兄长啊。 他们父子手上捧着一匣子书籍画卷,还有笔墨,却并未留给邱安一丝一毫。 她清楚地听到掌柜说的是八十二两。 这么多银两供养幼子,就没有余钱给长子买一本书吗? 不买也就算了,为何还要让那小少年给邱公子银两? 那银锭泛着冷光,没有一丝人情味道。 她不由得就看向角落里的邱安。 他垂着头,依旧在认真地抄着书,对周围的一切充耳不闻。 他定然是早就习惯了,所以不在意了。 碰上这种事,他们这些外人自然是没什么资格评价。 只是觉得不公,为邱安可惜两句罢了。 沈信与邱安是同龄人,更为感同身受。 他央求她买了些店中有了瑕疵的书籍,让店家赠给邱安。 两人又采买了一些家中要用的东西,沈缨才算踏实下来。 她简单收拾了一些衣物,便在第二日清早到了县衙。 谁知,姜宴清比她早多了,手边的文案都摞了几十卷。 沈缨规规矩矩地在另一边坐下,小山高的卷宗将她挡的只剩了半个头。 屋子里奇静,她翻了几个旧卷宗,多是失踪或是离奇被杀的案子。 时间太久,又无人再提供新证,大多就会搁置下来。 她抬眼看向姜宴清。 他斜斜靠在木柜上,垂眼看着卷宗上的字,细密的睫毛垂下一扇阴影,眼睛的形状像被画出来似的,若细细地看,真有眉目如画的感觉。 沈缨目光从他鼻梁一路划到他捧着卷宗的修长手指上,这般瓷玉似的手,怎么看都是个抓笔杆的文人。 可他偏就是个活阎王。 “大人,下官邱少隐。” 门外传来声音,姜宴清头也没抬,说了声:“进来。” 沈缨淡淡地收回视线,心口冰凉,喝了口温热的茶水,从卷宗最上端拿出一卷系了红绳的案宗看了起来。 竟是五年前的一桩悬而未决的凶杀案,也不知是被谁做了记号。 说起来,这案子还与她有很深的关系。 死者名为赵悔,是永昌城西城有名的恶霸,也是永昌大族赵家的嫡子。 他的胞姐如今成了益州府官员之妻,而他的外祖家则是洛阳有名的富户,说句富可敌城也不为过。 所以,赵悔被养成了狂狷跋扈的性子,即便是族中长辈都不放在眼里。 沈缨和王惜与他结仇,是因为赵悔屡次纠缠她们的好友莲朵。 他不只是纠缠莲朵,对莲家的酒庄也屡屡打压,甚至在莲朵失踪后将她亲自酿的酒全砸了。 因为此事,沈缨和王惜便拿了刀剑和赵悔对峙。 那次她们都受了伤,赵悔也被刺伤手臂。 谁也没想到,没过几日,这人便被杀了。 赵悔的尸身,是沈缨亲自验的。 但当时情形混乱,她其实并未验得很细。 当时,她验得匆忙,只知道赵悔死前曾被虐打,而且是活着时被烧死的。 因为尸身近乎焦炭,表面的一些特征皆已被毁,赵家凭借马车、以及尸身上的玉牌和戒指认定了赵悔的身份。 整整一个时辰,沈缨站在火灰堆里,手脚皆被烫伤。 若非霍三及时赶回来,她大概会成为一个废人。 凶案现场没有任何凶器和凶手的痕迹。 府衙、林家、赵家等大族合力追查数月全无结果,后来整个案子便被列为悬案。 赵悔的长姐嫁给益州府别驾,成为继室。 这些年来,倒是从未放弃替弟弟讨公道,上个月还写信来催促。 沈缨一目十行地扫过卷宗,又看了眼姜宴清。 她将这卷案宗单独放在一侧,并提笔记录了一句:“赵悔,男,年十九,开元六年七月十五被杀。死前曾被虐打,被焚尸前尚有气息,凶手不明。” 赵悔被杀那日距离莲朵失踪,整整半年。 她写完又加了一句,“其胞姐乃益州别驾阎通继室,多次催问案情。” 在她记录梳理案宗的同时,邱少隐和姜宴清商议了几件衙内的事。 两人谈话并未避她,多是邱少隐提出三两个建议,姜宴清下定论,二人颇为默契。 邱少隐虽然没有果决的胆量,但胜在细心周密,这样的人做下属确实不错。 一个时辰后,邱少隐起身道:“案宗的事,下官一定办妥。” 姜宴清点点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说:“且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4、第三十四章 邱少隐忙问:“大人还有何吩咐。” 姜宴清似乎对这位新臂膀很满意,笑着抬手摆了摆,说:“听闻令郎丹青妙极,尤喜青绿山水。本官这里恰好有一幅前礼部尚书念菊先生所做的画卷《千里行舟图》,便赠与他赏玩吧。” 还不等邱少隐拒绝,他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念菊先生辞官后就归隐至道观,画作留存不少,备受学子推崇,他本人淡泊名利,不许人买卖他的画作。” “此画是当年先生所赠,可我实在不通画艺,辜负先生美意。今日宝剑赠英雄,此册应赠与小公子。” 邱少隐看了看姜宴清,似乎在斟酌什么。 沈缨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整理。 好一会儿,邱少隐才接过画册,低声道:“多谢大人,犬子确实倾慕念菊先生画技,经常临摹,如今勉强习得两三分功力。大人此册,是先生画作的精品合集,他必定会好好研习。” 沈缨写字的笔尖一顿,姜宴清话中特意说了句“小公子”。 姜宴清如此赠画,拉拢和威胁的意味很明显。 隔着一摞摞书堆,沈缨偷偷望向邱主簿,看到了他有些僵直的背影和瞬间攥紧的拳头。 他那么聪明,定然能察觉到姜宴清的意思。 姜宴清不需要聪明的下属,而是需要忠心的追随者,跟着他,与他一起搏命。 姜宴清是要逼着邱主簿上船。 上了他的船,日后同舟共济,不上,日后的下场,就是船毁人亡。 沈缨手心出了一层汗,收回视线后坐的更直了。 随后两日,沈缨再没找姜宴清说起搬到后衙的事。 她如今,倒有些不敢开口了。 不过,她说挑灯夜战也并非虚话,是真真切切的连夜整理,没有丝毫懈怠。 千卷案宗,只要人命案都有验尸笔录。 霍三并不是每一案都验,早年仵作一职缺乏,整个州府也就那么几个,经常调遣到别处。 而那些霍三顾不上验的,便由临县仵作或是县令临时征召来的能人勉强验一验。 这种情形,直到沈缨拜了霍三为师父,并在府衙登记了名号,才慢慢少了。 多数时候便由沈缨协同临县仵作验尸,笔录上会签二人名字,以示公正。 如此一来,也算监督。 一摞摞文书,光是看完都得费不少力气。 何况,他们还得查验分类,真是一刻都不得闲。 邱少隐办事极为细心,近乎苛刻。 他按照案子时序、案情轻重、犯人或死者家人催促频率这些条件,将卷宗分门别类地排好。 每日下衙前,他都会向姜宴清呈禀整理进度,条条框框极有章程。 有这么个锱铢必较的人带头做事,沈缨也收起马虎心思,认认真真地记录。 如此一来,还真叫她在这庞杂的卷宗里窥见一些隐秘。 难怪冯华会亲自烧毁档案楼,大概是许诺了什么人,把那些罪证消灭了。 那些再也寻不回的卷宗里,不知道还裹夹着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 徐道仁、陆平也不知道被姜宴清支到哪个犄角旮去了。 自鹰卫一案结束后,沈缨就再没见过这两人。 旧案宗一事,大半的整理事宜都是沈缨和邱少隐在做。 这期间也有一些小吏帮忙,规整文案。 沈缨需要检查每个案子中的验尸笔录是否有可疑之处。 两人昼夜不分的在衙门里整理案宗,门窗紧闭。 他们除了吃饭如厕能出去透气,和坐牢并无差异。 姜宴清每日午时过来一趟,会仔细阅览他们记录的东西。 之后他会指出几点疑问,除此之外,并无挑剔其他。 熬至第五日申时,卷宗已经全部理顺,共一千三百五十七卷,分门别类存放于暗室的铁架上。 暗室是姜宴清雇了工匠重新修的,似乎加了机关,也专门派了人守卫。 沈缨眼有些花,坐在椅上闭眼休息,手腕酸胀,她半分都不想动。 书案上放着一个木匣子,里面装着三十来卷案宗。 全部是姜宴清用朱砂笔做了标注的疑案。 要么是近几年有了新证据,要么是发现了原案件的漏洞,又或者是某些案子里的证据被发现是伪造。 沈缨看着那个木匣子,其中有四五件都与林家有关。 或者是在林宅附近,或者就是林家人在案子里形迹可疑。 而所有的案子里都少不了一个人的影子,林家家主之子林玉泽。 他简直就是林府给姜宴清拱手送上门的把柄。 而姜宴清,那是何其敏锐的人? 他很快便发现想要压制,甚至瓦解林府在永昌的势力,必然要从林家人下手。 永昌县衙如今就是个被架空的壳子,各小族、各商会、明的暗的,但凡有人出了事,大多会求助林府亦或是芙蓉巷来裁决。 能主动寻来府衙报案的不是穷户,就是来敷衍了事的人。 所以,姜宴清能处理的杂务着实不多,重查旧案倒成了顺理成章。 而这第一个案子,就至关重要。 “阿姐,你发什么愣呢,给你食盒子。大哥怕你在府衙吃不好,一早起来就炖了肉,叮嘱我一定要拿来。” “现在这屋子比大牢还严密,我是求了县令,才拿进来。他那边我也送了一个,你放心吃吧。” 沈诚站在门边,伸长了胳膊把食盒递过来。 沈缨眼睛一亮,听到有炖肉十分高兴。 她快步将食盒接过去,两荤两素一汤,外加两个馍饼和一份点心。 她看了看,顺口指点道:“下次让大哥将肉片再切薄些,少炖一炷香,唔,味道稍淡,再加些盐巴和辣子就更香了。这奶汁炖鸡,鸡肉太油……” “嗬,你还挑剔呢,我说阿姐,你能吃上这口热饭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也就是大哥有这份耐心。” 沈缨咬着鸡腿,笑眯眯地看着沈诚,“我瞧着这糯米枣糕是刘记的,好像正在上衙路上,难道不是你特意给我买的?” 沈诚瞪着眼,“谁特意给你买了?想得美,我是见县令大人操劳,给大人送饭时捎带给你买的,你赶紧吃吧,话可真多。” 沈缨最爱和沈诚斗嘴,看他那炸毛样子就觉得好笑。 眼下屋子里没旁人,她就玩笑道:“沈诚,你这次可算殷勤错了地方,县令那般小心的人怎会随意吃人家东西,人家还怕你饭里投毒呢。” 沈诚哼一声,辩解道:“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县令是大丈夫,心胸宽广,不会揣测他人。” “人家可是当着我的面打开饭菜,大口吃肉吃菜,还夸赞了大哥手艺,很豪爽。哪像你,挑挑拣拣。” 沈缨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姜宴清竟然真吃了他们家给的东西,也不怕被下毒。 吃了饭沈诚就将盒子收走了,沈缨抱着肚子靠在矮椅上小憩。 邱少隐回来时她已经醒了,两人商量了一下过几日要查的案子。 “笃笃笃”门上传来三声轻响。 沈缨侧耳一听就知道是姜宴清。 他敲门时惯用第二指指节,一次敲三声,力度均匀,间隔一致。 和他的人一样,不急不躁,沉稳内敛,显得十分有教养。 邱少隐上前开门,檐下站着姜宴清和他身后的一个六十来岁的仆从。 只观那一身气派就是林家出来的,纵然是奴,林家奴也比旁人多出几分清傲之气。 “这位林府管事说有要事请见邱主簿。” 姜宴清温和地说,并未对林府来人表现出丝毫不满。 邱少隐眉心皱了一下,看着那位管事,语气冷淡:“何事?” 那位管事行了一礼,不卑不亢道:“国子监的许博士前两日从长安回来,先前那些学生想为他接风洗尘,博士不喜喧闹,宴席设在清风阁,那儿的环境清幽还有先生最爱的宜春香。” “当年许博士在林家书院授课五年,对邱主簿多有照看,所以,我家主子嘱咐老奴,务必要请邱主簿前去赴宴。许博士最重师生情义,对您很挂念,您若到场,他老人家会欣慰的。” 可真是长了一张巧嘴,左一顶右一顶的帽子扣下来,仿佛邱主簿不去就属于不识好歹了。 邱少隐脸色很冷,似乎不愿和林家有过多牵扯。 他沉默了片刻,才推辞道:“衙门事务繁杂,不便赴宴,他日邱某定会亲自登门拜见恩师。” 那人似乎早知他会这般推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说:“许博士此次回永昌不会久留,不出几日就会启程南下。林家在荆州有一山庄,正适合颐养天年,已经给许博士重修了一个大院子,随时能去住。这一去,怕是再无相聚之日了。” 看来,今日请不走邱主簿,林家还大有不肯罢休的意思了。 说来这位许博士,在永昌也有一些声望。 听闻,当年也是个颇有才气的人,只是运道不旺。 他大半生的官途起起伏伏,三进三出国子监,后在林家族学教了五年,颇受敬重。 去年好不容易快熬到祭酒的位置,却突发恶疾差点踏进了离世。 最后,他只好称病辞官,举荐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也算是功成身退。 徐道仁与陆平皆被姜宴清悄无声息的清理,府衙大半老衙役也被安排到不太重要的位置上。 如今姜宴清已让林府等族心生忌惮了。 林家这次借着宴席将人请过去,必定不单单是叙旧之意。 他们怕是想通过邱主簿窥探姜宴清接下来的动作。 沈缨不动声色地看向姜宴清,他神情寻常,嘴角牵着淡淡笑意。 待那位管事闭嘴后,姜宴清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尊师重道乃是为人之本,府衙事务也不必急于一时。既然许博士亲自相请,万万没有推辞之理。” “多谢大人体恤,既然如此,就劳烦管事带路吧。” 邱少隐似乎也在等姜宴清的态度,听到这话也松了一口气。 毕竟他和姜宴清不同,他此时还不能与林府闹僵。 邱少隐转身要走时,忽然又想到什么。 他停下脚步跟沈缨说:“这几日辛苦沈仵作,半月前,你向邱某讨要的那罐茶,当时所剩不多。” “我家夫人昨日才让家仆送来今年的秋茶,她出自龙游雷氏,最擅制茶,特意挑了一罐女君子茶,已经放在你书案上了,闲时便煮来喝吧。” 沈缨脸上的讶然转瞬即逝,很快笑了起来,“那我可是占了大便宜,多谢邱主簿割爱。” 邱少隐点点头,又向姜宴清行了一礼就往衙门外走去。 沈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又抬头看了眼天空。 原本孤立的黑云团被风催促着聚成一团,显然会有一场大雨。 宴无好宴,天无好天,真不知邱主簿这一遭能否顺利应对……【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5、第三十五章 邱少隐走后,姜宴清面上并无波澜。 他并不怕邱少隐背叛,也不怕旧案重查的事泄露。 “沈仵作辛苦,旧案卷宗已全数理清,本官选出几个案子,鹿鸣宴后便开始重新调查。你这几日务必将这些案宗记牢,案件时间久远,很多案子只剩尸骨,还需你挖骨重验。” “是。” “府衙明日无事,你可鹿鸣宴后再来。” “是。” 沈缨又点点头,利索地将自己抄录的几页纸塞到怀中。 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对姜宴清说道:“邱主簿那边,您真的不管么?” 姜宴清望着她,反问:“为何要管?” “邱主簿出自林氏书院,本来也算林家嫡系,如今却以大人马首是瞻,林家怎会容忍他成为大人的臂膀。今日这宴,分明是鸿门宴,大人,若不想失去助力,还是想法子将人召回吧。” 姜宴清淡淡一笑,一副大局在握的泰然,“邱少隐若连这种场面都无法应付,怎堪重用?沈仵作,大雨将至,路上小心。” 他言罢,起身向外走去。 他一走,无奇便进来了,冷冷地往地上一杵,就这么抱臂看着她。 沈缨一不怕和人辩驳,二不怕同人打架,最怕无奇这种路数。 她快速将屋内的东西规整到暗室,再将暗室锁好,交还钥匙。 随后她便站在旁侧等着。 无奇将屋内又扫了一遍,关紧门窗,重设了机关,见她还在那站着。 于是,面色不善道:“还不走?” 沈缨看着他,问:“你不走?” “什么?”无奇皱眉看着她。 忽然,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棺材脸上露出几分讥笑。 末了,无奇十分讥讽地吐出一句话,“大人的车架凭你也配坐?自己回去。” 沈缨脸色难看,有愤怒,也有难堪。 她只是以为姜宴清叫了无奇进来是要送她回去,却被这般讽刺。 但无奇不是无赖瘪三,不可能让她挠成大花脸,他只会一鞭子送她上西天。 只是,她很不高兴,不高兴就得讨点什么。 于是,她快步走到门口,只一个拿伞的动作便已满面泪痕。 她看了眼在外巡视的衙役,又羞又气道,“大人莫要太过分了。” “虽然我只是个小小仵作,您也不能这般欺辱于我。衙门重地,您还说什么滚来滚去的浑话,若是嫌府衙清苦,自去芙蓉巷享乐就是了,在这里发什么威?” “你……” “臭男人,就该天打雷劈。” 沈缨擦了擦眼泪,呜呜咽咽地转身跑出了衙门。 只剩下无奇冷冷地立在门内,而衙役眼见情形诡异便识趣地跑开了。 门外传来一声轻笑。 无奇脸上闪过一丝懊恼,随后走到门外,低声道:“属下惊扰公子。” 姜宴清手上握着书卷,淡笑地着向花坛中被拔秃的一片红芍药。 那是他特意嘱咐衙役采买回来的。 听闻沈缨是摘回家给妹妹做花冠,真是什么便宜都敢占。 他看向无奇,说道:“何必惹她,惹了又骂不过,还不能杀,何苦来哉。” 无奇低着头,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说道:“她一直在黑市暗查公子,并向霍三传递消息。杜鸾的身份她也查到了眉目,还知晓杜鸾与蓉娘的一些旧事,若她威胁杜鸾和她联手,怕是会坏公子的事。” “徐道仁藏起来的这批案宗,她和霍三或许早就查到了,却不敢动,而是借大人之手重查旧案,说不定,这主意就是那师徒透露给徐道仁的。” “此女年纪虽小却诡计多端,唯利是图,一旦寻到机会,她会毫不犹豫向您挥刀。只有让她怕,怕到不敢轻易生出二心。” 姜宴清进屋从某个暗格后取出一个卷轴。 他指尖在绢布上点了点,说道:“各取所需的交易才长久,不必思虑太多。” “是,那邱少隐……” “鹿鸣宴在即,林家不会出手的,你去做另外一件事。” “是!” 就在姜宴清嘱咐无奇去做事的同一时间,沈缨则去了凶肆的周氏租赁行。 今日铺子里就周掌柜一人。 沈缨进去时,他正在做灯笼,是个大红的八角灯笼,八面八景,都是精致的绣品。 旁边还有才做好的兔子、小马、狗等动物形的送魂灯笼,多用于早夭之人。 周掌柜制灯笼乃是永昌一绝,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反正他的灯笼就比别人的圆,绸面也比别人的平整。 丧事用红灯笼很少见,沈缨看了两眼。 周掌柜描完最后一笔,揉了揉手腕,说道:“临县的一位老太爷,逝世时已一百一十九岁,子孙和睦,富贵满堂,说这是喜丧,走灯那日要提红灯笼。” 他说完将那灯笼郑重地放在一旁,看着沈缨说:“阿缨有事?” 周掌柜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又极爱品茶。 他自刑部辞官后便去了南方游历,在南疆、湖广、南诏等地逗留了许多年,还亲自去茶园采茶。 沈缨今日来找他,是想问问邱主薄送她的那罐茶叶有什么名堂。 她想了想,才笑着问:“周掌柜,您可知这是什么茶?” 周掌柜闻了闻旁侧散碎的茶叶。 又从其中一果腹内取出几根茶叶放在嘴里嚼了嚼,眼睛一亮,“覆盖在上层的茶是上等山茶。而这中间的几颗茶果,却是南诏长洱茶。哪儿来的?你们去偷还是去抢了?这可是稀罕物。” 他说的你们,指的就是她和王惜。 沈缨失笑,摊着手说:“我偷茶干什么,有那功夫还不如去盗墓,或许能挖出些值钱的古物。怎么,这茶很有名?是一位朋友赠的,这茶有什么说法?” 周掌柜搓了搓下巴上稀疏的胡子,又嚼了几根茶叶。 他仔细品了品才说:“此茶确实金贵,如今怕是只有一些大族存着点货了。十年前,仅有的一座千年古茶园着了火,火势太大,蔓延整座山林,茶树几乎绝迹。” 他找了茶壶和火炉,竟开始煮茶了。 他一边娴熟地煮茶,一边说:“此茶产于南诏,茶树生在绝壁之上,采摘不易。采摘后炒熟,再放置于一种果壳之中,那青果如婴孩拳头大小,饱满如珠,每年七月采摘,挖肉,填茶,晾晒,封存。” “最讲究的就是所有制茶过程全由妙龄少女完成,陈茶表面生霜,味道醇和,还有理气之效,茶香与果香交融,唔,精妙绝伦。” “这茶适合女子饮用?”沈缨忽然问。 “女子饮此茶确实不错。”周掌柜往滚水中放了茶叶,说道:“当年去南诏游历时,茶楼十两一壶,老夫只分到一碗茶,当时也只是粗浅地打听了几句。” 一罐茶市面上绝迹的极品茶。 邱主簿赠她此茶有什么含义吗? 沈缨眉心紧皱,她实在想不通邱少隐走时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为什么撒谎说她和他讨过茶? 沈缨兀自想了半天,又不死心地问:“除了茶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传闻?” “传闻?” 周掌柜蹙眉想了想,说:“你不关心茶,倒是要听传闻?” “好茶我又喝不起,倒是能听听传闻,还长一番见识。您博闻广识,就给我说说吧。” 周掌柜挑了挑眉毛,笑了一声,夹起一根茶叶说:“一说,这茶林有一种成年男子巴掌大的毒蜘蛛一直守护茶树,那东西在树间织网,会毒死栖息在上面的鸟类,让它们成为树肥。” “不过这传闻定然不能当真,哪有那么大的蜘蛛?还守护茶树,若这般聪慧那都能成精了。” “二说,这茶林有山神守护,有月神滋养,所以,这里的采茶和制茶的人,一贯是少女和少年完成。这种惯例在南诏茶园古已有之,距今有千年传统。” “最早时候,茶园会建造茶祠供奉山神与月神,我游历至南诏还去茶祠看过,十分壮观,有塔有院,祭祀丰富。现如今接通了西南商道,有不少外地商客混入南诏茶市,当地的繁文缛节便被舍弃了不少,一切只为赚取利益为主。” “只是这茶童茶女采茶制茶的习俗还在,有此噱头,那些中原的富贵人家就更爱此茶了。” 沈缨点点头,说:“这我倒是知道一些,当年家中实在艰难,我还想过去南诏做茶女,虽然路途遥远,但也比跟着霍三成日在死人堆里强。” “去南诏做十年茶女便能换五十金,已经是很好的出路了。” 周掌柜看着她说:“也亏你没去,茶童茶女当下确实能拿到银钱,也有府衙作保,但你见过几个从那里回来的人?” “凡我知道的人中,十年后能活着回来的,只有两成不到的人。而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活着回来,尚不可知。他们回来后,可从未有人见过他们出门。” “只是这茶市利润丰厚,大的茶商与官府和商会关系密切,其中有什么隐秘,不是我等轻易能查到的。你若想查,千万要小心。” “好,谢谢您提点。”沈缨点点头,接过周掌柜递来的一碗茶水。 醇厚滑爽,清爽通透,茶香中混着果香,回味甘甜,汤色橙红明亮,确实是好喝。 邱主簿给了她这么大一罐,市值百金。 沈缨一开始就知道,以她和邱主薄的交情来说,他并不是真心要给她喝的。 难道是暗指,南诏茶商有不妥之处? 可他何必说谎? 若真的察觉到不妥,待从宴席回来后再禀告姜宴清不是更好? 他何苦要同她一个小小仵作打这个哑谜? …… 沈缨闻着茶香,视线却落在远处火炉上。 炉火在茶壶底下慢慢烘烤着,水面咕嘟咕嘟的冒着泡,茶叶在水中上下翻腾。 火、水、茶,这三者就好比永昌官府、南诏茶商以及永昌商会。 三者相辅相成,各取所得,形成一个稳固的盟友,让南诏的茶在永昌乃至大唐各部都渐渐有了名声。 外人只觉茶好价高,却窥不见半点隐秘,也无法插足其中捞捞油水。 不用说,官府必定是吃过南诏茶商的好处。 自从永昌打通了古茶道,贯通南北,吴家的商船将南诏茶引入永昌茶市后,有很多永昌商户都和南诏茶园有了关联。 大商户或是在那里买下茶园自家享用、或是收购茶叶转卖至北方。 这中间一道道文书都是官府来做的,譬如水路码头通关文书、货物检查、登记造册、茶工雇佣等等…… 主簿在县衙中掌付事勾籍,省署抄目,纠正非违,监印,给纸笔、杂用之事。 邱少隐是不是用府衙的印信做了些不正当的事? 如今东窗事发,所以有人要对他不利? 沈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寻思着,回去要向姜宴清禀告一下自己的猜测,让他早些提防邱少隐。 见识了姜宴清的能耐,她如今也不敢藏私,反倒还想凭借自己的能力查获一些他们尚未查到的消息,以此换来在姜宴清的另眼相待。 其实,她也在赌。 赌姜宴清能解决笼罩永昌百姓几百年的困境。 赌他能让官府明镜高悬,真正成为百姓的依仗,从而让普通百姓也有出头之日。 而不是如今这般,事事被大族左右,百姓只能沦为最低贱的泥沙,浑浑噩噩,任人践踏。【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6、第三十六章 离开周氏租赁行之前,沈缨又拿出王惜画的一卷美男图。 那是她们偷偷潜入大浴堂画的,十幅一卷,一卷可卖五两,若是卖得好,还可以寻印坊印制一些,虽不及手卷贵重,但卖得多了也能分一些银钱。 这些是周掌柜这边的洛阳客商去年秋日定下的,他这边总有一些奇怪的赚钱门路。 “王惜画技又精进了,笔画转合之间颇有吴供奉之风骨。笔迹磊落,笔势圆转而衣服飘举,似有风动。傅彩清雅,于焦墨痕中略施微染,精细中又有豪放之气。啧啧,这王惜若在画技上专研,少做些乌七八糟的事,定然自成一家。” “哎,王家虽不声不响,可对后辈要求从未疏忽,子女皆习六艺,不像林氏,雅得过头了。这几卷美男图若卖到长安城,那些贵妇千金怕是得寻个宝盒藏起来。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连浴场都敢进?” 沈缨笑了一下,颇有些回味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此美景怎可困于层层布料之中,岂不愧对天赐?再说,我们又不犯法。我先走了,您这里若有其他来钱的门路,及早告诉我。” “啧,财迷心窍。” 周掌柜抬手打了一下她的脑袋,随后又粗鲁地扔给她几个锦鸡毛扎的毽子。 毽子上的毛色极为鲜艳,正适合小兰在家里玩。 沈缨将毽子仔细收好,向周掌柜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她先去市集买了些米面鱼肉,又坐了回村的牛车,赶在大雨前进了家门。 饭后,急雨混着雷电似乎要将屋顶砸塌,沈缨和父亲说了会儿话就回到屋里。 小兰则和沈信在练字。 她这几日已经能把沈字写得工工整整,还能背几首酸诗。 大概有王安作比,写的分外刻苦。 没有小兰的吵闹声,屋子里异常安静。 沈缨坐在窗口,借着烛光看着先前抄下来的案宗。 经过她多日观察,姜宴清要查的第一案应该就是赵悔被杀案。 一来赵悔胞姐一直催促查案。 二来,此人曾在林家书院读过几年书。 赵悔虽不成器,但赵父给林家书院捐了不少银两。 而且赵悔私下与林家几位公子也有些交情。 恶霸再坏也是爹生娘养,也是一条人命。 官府可审判他的罪孽,但也得为他的枉死作出交代。 何况,那杀人者手段残忍,抽经断骨,后又焚尸,作案手法娴熟,又会隐藏踪迹。 若这只是私人报仇倒也罢了,一报还一报,这仇怨也就了结。 但杀人者若是个嗜杀的人,他就一定还会杀第二、三个赵悔。 “咔嚓”外头又是一阵惊雷。 老人常说,天降雷电是在劈妖邪。 沈缨忽然想起周掌柜说的守护茶林的蜘蛛精。 她又想到邱少隐,不知道他能不能应付宴席间的争锋? 若所有人对他发难,他又是否能毫不动摇地站在姜宴清这一边? 还有那罐贵重的长洱茶,他到底有何暗示?又为何选择她? 沈缨被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搅得心烦气躁。 她计划着明日雨停便去黑市走一遭,花些银钱去打听一些关于邱少隐的消息,邱家是颇有名声的茶商,此举或许有什么深意…… 她不想被这人牵住鼻子,这次是赠茶,下次又是什么? 若哪日她知道了什么隐秘的事,那他会不会联合人将她灭口? 第二日上午,雨势变小,但依旧未停。 家里的房顶漏雨,沈缨和大哥爬上屋顶补窟窿。 但屋内的潮气一时半会散不出去,他们索性都挤到父亲那屋子说话。 一直到午时,雨才彻底停下,云层变淡漏出后头的光来。 天气虽不算转晴,但潮气渐渐退了。 沈缨好不容易有时间在家里待着,便早早熬了羊肉汤,放了杂碎和骨头,又撒了胡椒粉,味道浓郁飘香。 她还烙了酥脆的芝麻饼,面里和上油酥,揉的时候,多叠几次,烙熟后酥酥脆脆,十分可口。 天冷时一家子围坐一起吃点热乎汤食,说些旧事,对于他们来说,已是难得的幸事了。 一月前,她哪敢想象还有如今的光景。 如今,她是万分知足,万分珍惜了。 姜宴清派人送来消息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正在说小兰四岁时候的趣事。 说到有趣的地方,沈缨已经笑趴在了食案上。 那衙役站在门外有些踟蹰,似是不好开口。 沈缨揉了揉脸,脸上还带着没落下的笑意,走到了门外。 “沈仵作,邱主簿他,他死了,被人砍了头。” 那衙役急促地说了一句,脸色煞白。 “什么?” 沈缨脸上的笑意顿时僵住,不可置信道:“你说他,他被杀了?”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林家居然真敢下手? 那衙役抹了把汗,低声道:“他被人砍下了头,身子也不知在哪,头被扔在了家门口。辰时刚过县令便带着杜鸾去清风阁查了,但是听说,还没找到邱主簿的那半个,半个身子。” 沈缨震惊不已,扔下碗,骑马赶去府衙。 姜宴清他们都回来了,看样子没什么进展。 杜鸾沉着脸在看一张清风阁的内室布局图,旁侧还有一张永昌的地域图。 道路、水路、山林都画的极为精细,画中详细标出了清风阁周围的道路。 无奇站在姜宴清身侧,正翻着一叠证词说:“共八人在席,除许博士外皆是邱主簿在林氏学院读书时的同窗,戌时宴席结束,宾客相继离席。” “邱主簿是最后走的,和林家二房公子林玉泊还有一位张姓公子一道出门。” “林玉泊现在还昏迷不醒,只那张公子说邱主簿似乎家中有事,是骑马走的。但邱夫人却说昨日家中并无要事,也未差人去清风阁寻人。” 他说完又拿出清风阁掌柜昨日的记事簿子,翻开昨日的记录,“昨日宴会,林玉泊与许博士最先到场,由林玉泊做主定下清风阁内院的君子亭。君子亭是清风亭甲字一等的宴客亭,带有凉亭,临水而建。” 无奇边说边指了下地形图,在清风亭的位置上点了点:“清风亭,环境上佳,席间共有四个酒博士伺候,但那四人多数时候留在院门外,所以他们并不清楚里面的情形。” “据他们说,隐隐听到席间有一阵吵闹,但没人受伤。宴席散后,他们便进去洒扫,并未看到尸身和血迹。” 沈缨放轻脚步走进去,静静地立在书案前听他们说话。 姜宴清看了她一眼,随后指着清风阁内的一处小亭:“有刀痕”。 杜鸾取了一支笔在君子亭的布局图上点了几处:“柱子、石案上确实有几处刀痕,但这般力道的刀力,并不足以将一个成年男子的头齐齐砍下来。” “那把刀我也见了,和刀痕相符,只是刀锋很顿,平日也只是用来演武,不是能砍头的东西。” 他脸上神情难得认真,皱眉道:“即便有人天生神力,能将人头砍下,那血迹呢?” “断颈时血流如注,血迹呈喷溅状,亭子外的土地、砖缝、木缝亦或是花草上必然会留下痕迹。但那个地方太过干净,而雨水是冲不了那么干净的。” 杜鸾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镂空的香熏球,轻轻地摇了摇,“纵然能清洗干净,但是逃不出赤龙的鼻子。” 沈缨在黑市听过这种东西。 赤龙是一种蛊虫,像小蛇却长了蜈蚣的腿,通体赤红,价值逾百金。 通常人买不起,即便买得起也不见得会养,甚至还会触碰大唐律法。 杜鸾仗着有姜宴清做靠山,手上还有些人脉,倒是养了一只。 这种蛊虫嗜血,一旦食了人血,就会更加厉害,用它搜证着实事半功倍。 姜宴清看了眼那只香熏球,警告道:“不可作为他用。” 杜鸾点点头,仔细收了起来,随后又道:“君子亭临湖而建,只有一个出口。当晚守着四个酒博士和各府侍从,若凶手出逃,不可能无人看见。亭周遍种竹桂,低矮处则布置假山石和花草丛。树后有高墙,高近一丈。” “眼下,湖中和墙周每一寸,我们都搜过,却未发现丝毫痕迹。头或许能藏在身上带出去,可身子呢?” 姜宴清靠向椅背,他也有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但面上依旧淡然自若。 室内一时之间变得格外寂静,姜宴清静静坐着,眉头微蹙,旋即舒展开来。 “无奇,再去探。”无奇抱拳领命后,便只身往外走了。 末了,姜宴清看向沈缨,言简意赅的说,“辰时,邱夫人到官府报官,说邱主簿被杀,头颅被丢弃于邱府门外,身体却不知去向。” 他说着便站起身,边往外走,边对她说:“过来验。” 沈缨心中五味杂陈。 她昨晚因为琢磨邱少隐、姜宴清和林家的事做了一夜噩梦。 本还想着见了邱少隐必定要仔细问问,她倒要看看这人在耍什么花招。 可他竟被杀了。 沈缨走到木台前垂眼看着邱少隐的头颅。 邱少隐平日极为讲究,将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浅青色官袍上连一个褶子都没有。 那般体面的一个人,如今,却是死无全尸…… 沈缨闭着眼呼了口气,才开始验。 她熟练地查看头颅,采集头发、耳朵、鼻孔等部位的沙粒、污泥,这些显然是因为头颅被扔到泥污中沾上的。 她仔细看了看口内,有酒气,内壁完好未见毒斑。 头发上沾染了一些东西,她取下来放置在白瓷盘中,又闻了闻,发间有股怪味。 待一切痕迹全都检查妥当,毫无遗漏后,她便开始清洗。 随着泥污洗净,沈缨在头颅面部和脖子上发现了几处奇怪的伤口。 在左脸颊、左脖子上有三处动物爪子挠伤。 右脸、额头则有擦伤,多是摔到石子时蹭到的伤。 这些伤藏在泥污后,这说明在邱少隐的头被扔到家门前就有伤。 难道是邱少隐骑马时,在半路上摔倒过? 她又将头发全剔下来,细细验了一遍头皮。 沈缨在纸上记了几笔,状如鬼符无人可识,那是她和师父创的暗语,以防别人窥视。 她有几处疑问,还得再想想。 沈缨记录完后,看了好一会儿,才对姜宴清说:“伤口发白却无腐烂之兆,头颅也无肿胀,这说明头颅并未在雨水中浸泡太久,不会超过半日。昨夜天气凉爽又有风,按伤口之状,最多不过四个时辰。” “所以,邱主簿应该是亡于今日子时至丑时之间。他在活着的时候,被砍下头颅。凶器极为锋利,头颅断口平滑齐整,无斜角,无反复劈砍的痕迹,应是薄刃,且凶手前后只用一击。” “由此可见,杀人者必然是极为有力或是习武之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7、第三十七章 姜宴清点点头,见沈缨眉头紧皱,没有先前验尸时信誓旦旦,于是问:“还有何发现?” 沈缨迟疑道:“我怀疑,邱主簿是死于野外,而且周围应该有灌木杂草。您看这些伤痕,还有在他发间沾到的草屑。” 她指了指几处痕迹,继续道:“这种伤痕,是被树枝、草梗划的,而他发间的这种草屑名为莲蓬球,是野外杂草。而清风阁一草一木皆有下人打理,绝不会允许此物生长。” “永昌的城内街道也不会有,这种草若成片生长,成熟时会有细毛飞舞,对人口鼻不利,故而一旦有此物,人们就会清除。所以,他不可能在城中沾在身上。” “邱主簿生前必定去过野外。” 姜宴清垂眼看着她手边张鬼画符,淡声道:“继续。” 沈缨看了他一眼,斟酌道:“论理,仵作不该妄测,如此会影响大人查案。” 姜宴清却不在意道:“无妨。” 沈缨点点头,用一根木棍挑起一缕头发,递到姜宴清跟前,“我在头发上闻到一股野兽唾液的味道,也观察了头皮和面容还有脖子上的伤,只有头皮上的几处伤是咬伤。” “这就十分奇怪,假设真的有野兽曾经碰到头颅,怎么没有啃食面部而是咬了头皮?” “野兽……”姜宴清听得认真,似乎被野兽两个字引起某些猜疑。 沈缨用手指丈量了一下,犹疑道:“从口、齿大小推断,至少是成年犬,亦或是豺狼,但啃咬力度不大。” 正说着,无奇大步进了验尸堂,神情紧绷地说:“大人,有新消息。”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地形图铺在空置的木案上,指着用木炭标记的地方说:“刚刚黄县尉派人送来消息,他带人从清风阁到邱府沿路搜索,河道也打捞了,依旧没见到邱主簿尸身。沈诚现在带人在街上询问,查看昨夜是否有百姓看到疑凶。” 他说完又拿出一个信封。 姜宴清接过信却未打开,而是说:“林玉泊醒了?” 无奇点点头,说:“吐血昏迷,柳无相连夜入府救治,一个时辰前才醒。” 见沈缨有疑惑之色,姜宴清便说道:“此宴,是林家二房长子,林玉泊所设。” 林玉泊? 沈缨回想着这个人,他在林家位置并不显。 他是林家二老爷的公子,玉字辈,比林玉泽仅小了一岁,是妾室庶出。 这人三年前考中秀才,在林家族学中教授功课。 同年又娶了永昌另一个家族,船王吴家的幺女,而吴家经营着永昌最大的船行。 总的来说,林玉泊其实比林玉泽要出息几分,成家立业都已经齐备了。 当初沈缨去林府威胁林玉泽,进门不久就看到二房的一对兄妹争执。 而这对兄妹,正是林玉泊和林婉柔。 此人行事比林玉泽收敛,不怎么出风头,那一日也是他一直阻拦林婉柔不让她闹事。 他确实和邱主薄有点同窗情谊,但也没听着有什么深交。 至少她从未听过邱主簿参与林玉泊设的宴,诗会就更少了。 这次执意请邱主簿,或许也是林府掌事之人授意。 通过邱主薄,不但能试探姜宴清态度,还能挑拨他们二人的关系。 而姜宴清听到是柳无相登门看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大概是知道柳无相只会说一些林府让他说的话,事实不见得如此。 无奇眉心紧促,又继续道:“林玉泊说邱主簿当天夜里,本来是和他在清风阁外告别,说到一半忽然接到家里送来的消息,随后向清风阁租借了马匹,急匆匆离开,他隐约听见是邱家公子生了重病。” “重病?”姜宴清忽然问。 随后他似是想起什么,说:“邱夫人过来报官说,辰时她本来要带孩子们去西市看外域杂耍,这才在家门口看到邱主簿头颅。” “前日确实有个西域来的杂耍班子在西市表演,邱公子若是夜间重病,怎么能出门玩耍?” 姜宴清说话时,面容沉了沉,似是想到了什么。 “大人是说邱主簿昨夜并未归家?”无奇问了一句。 沈缨闻言道:“邱主簿还有位外室,外室的孩子也是位小公子。” 她虽没见过那位外室,却见过那位小公子。 邱主簿带他在书行购置昂贵书籍与笔墨,却对长子不闻不问。 同样是读书写字,那长子只能寻些坏了的纸练习,或是抄书回去看。 最令人惊异的是,邱安是兄,却得向庶弟行礼问安。 那一幕,即便过去许久,都让沈缨记忆犹新。 所以,能因为生病而让邱主簿急慌的,必定是那位外室的孩子。 姜宴清扫了她一眼,说:“你见过那位外室?” “这倒没有,邱主簿为那外室购置的宅院是独门独院,周围住户不多。那外室从不出门,县衙内这么多人,却无一人未见过其样貌。” “邱主簿对家事有所避讳,所以,我也不想窥视他的家人,对邱夫人和那外室并不熟悉。” 姜宴清用指腹轻轻敲打信封的边沿,淡声问:“林家作何反应?” 无奇思索片刻,说道:“林家此次未有丝毫阻拦。黄县尉带人到林府问询林玉泊,林家主亲自陪同,并将当日伺候的下人全部招来问话。” “方才来送信的也是林家主身边的大管事,他说明日便是鹿鸣宴,四海学子齐聚,林府无暇他顾,但如果官府需林府相助,定然不会推脱。林府与大人一样,惟愿永昌太平。” 姜宴清闻言极浅的笑了一声:“林家的意思是,让官府注意分寸,不要因案子毁了鹿鸣宴。” 他说完又看了眼木案上被白布盖着的头颅,眼神晦暗不明,沉声道:“沈缨,你随本官去。” 沈缨怔了一瞬,旋即明白姜宴清说的是那外室处,连忙称是。 说来也巧,邱少隐安置外室的宅院,就离先前查到的冯华那处旧宅院,只隔了两排屋舍。 这一带本就人烟稀少。 前几日还因荒宅死人一案惊动官府,这下又搬出去几户。 此时分明是午后最热闹的时候,整个坊内却静的落针可闻。 也不知是不是离凶肆太近,一进坊便有种古怪的阴凉。 马车停在巷口,沈缨跟着姜宴清往那外室的住处走。 巷口有几棵老松,因无人修剪打理,长的肆无忌惮,黑沉沉的盘踞在巷口。 最深处的那户,门墙应该是年前刚翻修过的,有树木枝杈从院子里伸出来,枝头坠着一串串红果,大门上挂着铜锁。 “去敲门。” 大概是觉得男子不便贸然进入一个外室家中,姜宴清自下车后就同无奇走在后头。 他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在想什么。 沈缨指了指锁,疑惑地说:“上了锁。” 姜宴清依旧看着那院子,说:“敲。” 沈缨没有再问,依照吩咐上去敲门。 她走近后听到院内有些动静,于是重重叩门。 “哐哐哐”叩了几下。 大门被震的咣当咣当响,可门内的人却迟迟不来开门。 沈缨耐着性子又敲了大概十几下。 “何事?” 竟是旁侧的一户人家开了门,从里头走出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 她手臂上挽着一个篮子,放着一些瓜果。 但沈缨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一闪而过的寒光。 那寒光就藏在一棵青菜之后,应是匕首一类的锐器。 妇人相貌端正,衣着整洁,略瘦但并不羸弱,肤色偏黑,眼睛狭长,唇线很重,面相有些凶。 她一直走到外室这宅子门口才停下,警惕地盯着他们问了一句。 沈缨微微蹙眉,指了指身后的宅子:“邱主簿的妾室,是否住在此处?” 那老妇闻言将沈缨上下打量了一遍。 她神情戒备又冷漠,随后越过她的肩看向姜宴清,触及他的官服,眉头更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是,找我家主子何事?” 沈缨和那老妇身量相当,她走近了两步,警惕着篮子里的锐器。 她和那老妇视线相对,沉声道:“这是姜县令,官差办案,开门。” 那老妇动也没动,依旧严严实实地挡在门前,皱眉看着她:“姑娘若有事便去县衙寻邱大人,我家主子身子不适,近来从不出院,不便奉告。” 沈缨不愿为难一个老妇人,但也不想和她在此起争执。 于是便不作迂回,直入主题:“昨夜戌时,邱主簿接到你家主子的口信,连夜冒雨前来,却在途中遭人截杀,身首异处。这宅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疑凶。” “如今,县令大人亲自来查问,你却在此阻拦,是何用意?” “老奴不敢。” 沈缨一直观察那老妇的神色。 她听到邱少隐被杀的消息时眼神中快速闪一道晦暗不明的光,随即瞳孔微放,露出些许震惊。 那仆妇垂了头:“昨夜小公子生病,邱大人过来陪着他睡着了才走,那时已经近丑时。大人走时还好好的,怎会……” 按照查验头颅得出的结论,邱少隐确实死于子时至丑时之间。 而这老妇说,邱少隐离开时是丑时,倒也对得上。 但如果真是这样,那邱少隐离开此处没多久便被杀了。 外室的宅子处在永昌城西北角。 而邱家是在城西南,骑马行程大概半个时辰。 各坊宵禁后大门紧闭,走大路必定会碰到看守坊门的士卒。 可问询士卒后,并未有人看到邱少隐经过。 那么,就只有一条路了…… 沈缨回头看向姜宴清,两人视线相对。 她还未曾言语,姜宴清就对无奇吩咐道:“派人去芙蓉道查看。” 芙蓉道并不是城内的官路,而是芙蓉巷自己雇工匠修的一条南北纵向的独道。 路宽两丈,路长十里有余,几乎是条直路,只有一处弯道,是为了避让一处千余年的石碑林。 只因那巨石与石碑上刻着圣儒、哲人的浩瀚经典、秦汉文人的古朴遗风、魏晋墓志以及近朝书法大家的遗迹。 有不少学子会来此拓印或是就地临写,为方便他们,县衙还出银建了一座小亭。 芙蓉道两侧是杨树、梧桐、桂树等,低矮处有灌木丛,层次排布仿若士卒守卫。 路基铺得讲究,分铺两层,土下有碎石,夯实后平整又坚固,渗水也很好。 修路时两侧特意做了倾斜,若有积水就会流向两侧沟渠,所以,即便是连夜暴雨,道路上也没什么水坑。 此道本来是芙蓉巷专供来往客人走的,但后来经常会有急着赶路的行人偷偷走这条路,芙蓉巷索性也就不再阻拦。 单就这一点来看,芙蓉巷还是慷慨的,愿意为那些交困至极的人提供一些便利。 三年前,宵禁时这条路已经彻底不再拦人了。 所以,即便已经丑时,邱少隐也可以抄近道,经由芙蓉道回邱府,骑马最多只需两刻。 无奇迅速离开。 姜宴清走到近前,对那老妇说:“本官念及邱主簿颜面,未曾带衙役前来,你拦在此处,是想和主家一同到衙门受审么。” 那老妇抓着门的手指紧了紧,随后往里看了一眼,迟疑了一会儿将门打开。【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8、第三十八章 沈缨侧身让开,跟着姜宴清进入门内。 院子收拾得干净整洁,虽小但设计得极为精巧。 路过一个花坛时,沈缨还看了一眼。 花坛里面有十几种名贵花种,都伺候的很好,正值盛放之际。 靠近厢房的地方挂着一条绳索,上面挂着一些衣物,材质皆是上等绸缎,样式和花纹也是长安洛阳那边最新样子,依据尺寸判断,应该就是那位小公子的。 此外,院内种着两棵粗壮的桂树。 树下摆着石案石凳,石案被刻成棋盘,上面还放着黑白棋子。 棋子光滑圆润,是上好的玉石所制。 棋盘上还摆着一副残局,像是有人刚刚对弈到了一半,而匆匆离开。 旁侧有一竹架,上面晾晒着一些书籍。 沈缨和姜宴清上前翻看了几本,竟是罕见的古籍抄本,抄本上有两处不同笔迹的批注。 一个沉稳老练、一个稍显稚嫩、笔迹秀丽。 老练者笔迹是邱主簿的,而那秀丽工整的应该就属于这里的小公子了。 沈缨环顾一圈,看到东厢有间屋子。 屋前种了些花草,有一棵海棠树。 从半开的窗户望过去,能看到一排排书架,书案上铺着纸张书本,还有一尊香炉。 书房门向外锁着。 沈缨路过那屋子时停了下来,往近走了几步,从窗户向内看去。 她先闻到一股熏香,是专门用来提神醒脑的香。 她仔细嗅了嗅,闻到了细微冰灯草的味道,冰灯草有类似于莲花的香气,又有冰霜之气,十分特别,上品价格高昂。 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作,墨迹才干,应是昨日所画,青绿山水长卷足足有四尺来长,横贯了整个墙面。 沈缨仔细看了看那幅画,作画者画技不俗。 她回身看向姜宴清,他也在观画,眼神中有赞赏之意。 他说:“邱公子如今画技,本官亦不如。” 沈缨想了一下,她记得这位外室的小公子才九岁,竟有这般画技了。 难怪邱主簿会花功夫替他搜罗名家画作。 清风一卷,便从屋内飘出一股书墨颜料的香气,上等墨,确实是香的。 她忽然就想起姜宴清之前赠给邱少隐的画作,倒是投其所好。 邱少隐当时面色有一瞬迟疑。 想来他也没想到,才上任不过一月的上峰,竟将他养外室还有儿子喜好都查清了。 他们从书房离开,走到正屋时,沈缨率先一步走上石阶。 她对那老妇说:“向你家主人说一声,官差到访,请她出来回话。” 老妇这次倒没再迟疑,撩起帘布走进了屋子。 沈缨和姜宴清也跟了进去,等候在外间。 这间屋子四处开着窗户,但屋内依旧有股绵长的药味,是常年累月的药味浸染。 屋内陈设算不上破旧,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好物件。 她本以为看到的是金屋藏娇,可如今这番景象倒是令她疑惑了。 这时里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窸窸窣窣了很久,老妇才扶着一个年轻女子出来。 沈缨看着走到近前的人,因为吃惊眼睛都瞪大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邱少隐的外室是这样一位女子。 三十左右年岁,身姿清瘦、皮肤白皙,梳着简约的发髻,插着一支银钗,一身素兰色襦裙。 但她的眼睛却是瞎的,而且,是被刀剑一类锋利的器物划伤,留着一道刺目的疤痕。 她的腿脚似乎也并不便利,依靠着那老妇缓慢地往前走。 那女子走到近前,额头出了汗。 她吁了口气,俯身行了一礼轻声道:“秦氏有失远迎,大人恕罪。” 姜宴清似乎早知她的情形,故而并未流露出什么异常的神色。 他闻言颔首回礼,并让那老妇将秦氏扶到旁侧坐好。 他问道:“邱主簿昨日从县衙走后便到清风亭赴宴,有人听到邱主簿是接到家中口信,说小公子重病,故而急忙回了家。” “可衙役沿着清风亭回邱府的路仔细搜查,却未发现邱主簿尸身,坊门守卫也未看到邱主簿进坊。而且,邱夫人来报官时说家中子女安康,想必,是你的公子生了病。” “是。”秦氏一直侧耳听着,闻言点点头,轻轻地回了一句。 姜宴清又问:“邱主簿来时可曾说起什么?” 秦氏抓着绢帕的手指紧了紧,摇头道:“没有,邱大人一贯不会同妾身说这些,只是陪着公子吃了药,父子两人谈论了一会儿书画便急忙离开了。” “几时离开?” “子时过三刻。” 沈缨轻声问:“你记得这么清楚?” 秦氏点点头,语调平平地解释道:“妾身本想留大人歇在此处,但邱大人今早还要到衙门理事,怕耽搁差事。走时曾提了一句,说还差一刻便是丑时,回邱府恰好是丑时,坊门守卫与他相熟,会为他开门。” 这么看来,能在一刻左右骑马赶回邱府,邱少隐必定是走了芙蓉道。 思及此,沈缨不禁皱起眉头。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邱少隐被杀一事,处处都透着刻意。 时机刻意、杀人的地方刻意,仿佛这件事不将所有人沾惹进去就不罢休。 先是林府、又是南诏茶园,这又扯到芙蓉巷…… 沈缨蹙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问了一句:“你可知邱主簿与林家二公子私下关系如何?” 那女子侧脸往她的方向转了转,摇摇头说:“邱大人从不说这些。” “邱夫人可知你的住处?” 那女子点点头,说:“夫人,从未为难。” “从未”沈缨细品了这个词,听出了些许奇怪的意味。 寻常来说,秦氏说没有、亦或是未曾就行,但她用了“从未”,像是在强调什么。 看来,秦氏对邱夫人倒是没有什么恶意。 “小公子是何病症,是否方便出来答话?”沈缨又问。 那女子脸上总算有了几分触动,叹了口气,说道:“是风寒症,公子一向勤勉,日日苦读,近来早晚阴凉,他又喜欢上了刀枪,晚上偷偷在院子里舞刀,受了风寒,病来的很急。” 她压抑着咳了一声,低低地解释道:“夜晚寻不来大夫,家中的汤药又受潮不顶用,也只好寻邱大人了。公子现在还起不了床,大概是不便回话的。” 她说话声音低柔,咬字却清晰,懦弱中含着一种谨慎,从头到尾都没说什么激烈的话。 因为整座院子里就只有主仆三人,面前又是两个女子,姜宴清并未发难质问,也未坐下,只立在一侧听沈缨问话。 眼下,这外室一问三不知,只会一句“邱大人从不说这些”。 仆妇大抵也不会说什么,而那位小公子又病着,怕是一时也问不出什么。 沈缨扫了眼秦氏眼睛上的伤,向前走了几步,说道:“我九岁时便在医堂打杂,机缘下还习了一些医术,我观夫人气血两虚、精力不济,不知可否为夫人把脉问诊?” 旁侧那老妇正要阻拦,秦氏摇了摇头,对沈缨说:“劳烦姑娘了。” 沈缨上前搭脉探诊,又撩开秦氏衣袖,正要问话,秦氏主动解释起来:“五年前,妾身行了一趟远门,在路上遭遇匪贼,被重伤。随行之人全都死了,若非遇到一队外域商人,将我救下,怕是早就死了。” 说着还念了句:“上天庇佑。” 姜宴清看了沈缨一眼,见她似乎还想再旁敲侧击什么,便说道:“邱主簿这几日正要参与旧案重查,或许是此举触怒了什么人,故而遭遇不测。本官会派差役过来守卫,几位这些时日便安心呆在家中。” 姜宴清说完,目光落在沈缨身上,停了稍纵,便提步往外走了。 “多谢大人体恤。”秦氏站起身,缓缓地行了一礼又被那老妇扶着坐下。 沈缨走到门边时回头看了一眼。 就见秦氏笔直地坐着,被划伤的眼睛朝着他们的方向,那专注的样子,像是她能看到似的。 沈缨收回视线,跟上姜宴清。 就在他们又路过那书房时,沈缨敏锐地发现那屋子的窗户开得更大了。 她顿了一下,正要推门进去。 “吱吖”,门被打开一条缝,沈缨垂眸对上里头人的视线。 “邱公子。” 里面的人只露出半张脸,但沈缨只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秦氏所生的邱小公子。 她微微矮下身子,正斟酌着从这位小公子口中问点事。 她还未开口,就听着门内的小少年说:“父亲来时我恰好病着,一直昏沉,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很惭愧,不能帮大人解惑。”说着咳嗽了几声。 他的面色确实不好,身形也单薄,扶着门的手指瓷白如玉,指尖也没什么血色。 沈缨缓缓直起身,看了眼他身上的翠绿色锦缎衣衫,低声道:“那公子好生休息,不必挂怀,官府会倾力调查此事。” 那小公子仰着头看向她,漆黑的瞳仁在阴影中仿佛两颗墨锭,哑声道:“有劳了。” 他说完便关上门,沈缨等了等,听到窗户也关上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姜宴清看了她一眼,率先走出了门。 两人从出门后便沉默着,长长的巷道里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 沈缨看着姜宴清的背影,他的一只手背在身后,手指拨动着一串佛珠。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串珠子,第一回时还是在林府上,他捻着佛珠,面如菩萨心若罗刹,一举一动皆是杀意。 此时再见,看着那滚动的珠子,心也跟着缩紧,她猜不到姜宴清在盘算什么。 “嗒”佛珠转停,身前人影也停,沈缨抬头看向巷口。 就看到三个人。 一位妇人、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还有一位坐着素舆的少年。 姜宴清停顿了一瞬便向前走去,待走到那几人七步开外时,出声道:“邱夫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9、第三十九章 沈缨一怔,认真打量着前面的妇人。 邱夫人是个面容普通的妇人,肤色白皙但皱纹有些深,牙齿微微外凸,头发乌黑浓密,整整齐齐的团在头顶,插了两根雕着祥云的银簪子。 她虽清瘦但身姿笔挺,双眼清亮温和,比一般的官夫人内敛朴素。 邱夫人旁侧那位少女应该是邱少隐的长女,邱蓉。 都说女子多似父,但邱姑娘却与其母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身形修长,脸颊红红的,看着很健康,眼睛很大却不甚灵活,眼神懵懂痴傻。 邱蓉背上背着一捆新砍的树枝,腰间一侧挂着一只野兔,野兔被绳子捆绑,绳结十分巧妙。 可即便身上挂着满满当当的,她手上还是小心地托着才拓印好的碑文纸张。 见沈缨看她,便露出戒备的神情,把手上的东西往回收了收。 沈缨怕吓着她,移开视线看向旁侧一直平淡面对他们的邱安。 素舆是被人精心改造过的,轮子很宽,打磨的光滑,推动时会更加平稳,扶手、背部都包了软垫。 他比上一次笔墨铺子见到时,更瘦了,洗的发白的长袍裹在身上,彷如木雕一般。 他怀里抱着一把古琴,琴袋是发旧的绸缎,系带也因为多次拆开,断了一截,后又被缝上。 邱安在看到姜宴清时,神情没什么波动,抱拳行了一礼后,率先说道:“小子邱安拜见姜大人。” 然后他又对沈缨也施了一礼,沈缨忙回礼。 邱安行了礼后,身后的邱夫人也拉着邱家姑娘一起行了礼。 姜宴清视线落在琴袋上,忽然说:“久闻蜀中雷家最善制琴,可否一观。” 邱安手臂紧了紧,似乎不太愿意。 邱夫人上前,从邱安怀里拿出古琴,取下琴袋,将古琴递给姜宴清,谦虚道:“旧物而已,让大人见笑了。” 姜宴清抚了抚琴弦,拨了一下,琴音清越,比寻常琴的琴色要清亮许多。 他赞赏地看了一眼便还给邱夫人,随后说道:“本官记得先前就叮嘱过夫人,近日切勿出门,邱主簿被杀一案虽尚无定论,但凶手狠厉,极有可能是仇杀。” “夫人却不顾本官警告,甚至还带子女出来,绕过衙门留在邱家附近的守卫,走芙蓉道赶到此处。” “夫人这般行事,究竟为何?” 姜宴清面上虽无怒气,但他声音越来越冷,显然对邱夫人枉顾警告擅自出门很不满。 邱夫人面上蒙着一层哀愁,走到近前挡在子女前面,柔声解释道:“大人恕罪,是我们不识好歹。只是,如今夫君遭祸,秦氏和小公子留在这里实在令人不安。” “夫人与秦氏相熟?”沈缨问。 邱夫人摇摇头,“妾身知道她,偷偷来看过一两次,知道她过的艰难。” 她看着姜宴清,叹息道:“大人方才定然也看到了,如今这宅子里只剩孤儿寡母和一个老奴,万一遇到难事连个帮手都寻不到。” “妾身好歹还有一双儿女依靠,左邻右舍又都是熟人,她们若住过来,我等都能照看。” 见姜宴清依旧在看着她,邱夫人真诚地说道:“夫君已逝,妾身断不会欺辱秦氏母子。” 邱夫人的声音十分柔和,语调缓慢,令人不忍苛责。 而她能有如此心胸,也是难得的心善之人。 沈缨心中对这两位女子都生出了同情。 他们皆依附邱少隐而活,如今依仗离世,这几人日后不定要遭遇多少艰难。 这一点她是感同身受的,当初母亲离世、父亲卧病在床,他们几个小的没少受罪。 不过,同情归同情,她这次学乖了,倒是没有头脑发热地帮人求情。 所以听完邱夫人的话后,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也没上前扶人。 姜宴清面色冷淡,对这份心慈没有任何动容。 他扫了眼邱少隐的一双儿女,说道:“夫人心慈,本官一定会尽早抓获凶手,给你们一个交代。邱夫人既然要将人接走照看,那便让周围衙役帮忙吧。” “日后,家中若有难事,便到县衙来寻本官,同僚一场,本官是绝不会置之不理的。” 邱夫人笑了笑,面容因为这抹笑生动了不少,脸颊深深的酒窝,让她平添几分纯真。 姜宴清侧身移开,让出道路中间。 邱夫人行了一礼,推着邱安往巷内走去,窄窄的巷子里传来木轮滚动的声音。 木轮停下的时候,那宅子的大门被推开。 先前对他们冷目而对的老妇快步走出来,面上露出一丝喜色。 她走到邱姑娘身侧接过东西,正要说什么。 邱夫人抬手摆了摆,他们便都住了声,往巷口这边看了一眼,随后一起进了那宅子。 “咣当”木门被关上,隔绝了院内的声音。 沈缨站在原地看了看,心中有几分异样,喃喃道:“邱主簿的这两位妻妾,倒是和睦。” 极少有人会在夫君亡故后还要照料外室的。 世间多的是抢走外室的子女,并将她们赶出宅院,任凭那些女子自生自灭。 姜宴清没有说话,转身往巷外走去。 他刚踏出去,就看到沈诚带着四个人快速赶来。 沈诚对姜宴清分外尊崇,上前一步禀报道:“芙蓉道旁的沟渠中发现了邱主簿尸身,是王家的王惜姑娘发现后,往衙门送了信,咱们的人已经将那一片围起来了。” 姜宴清点点头,随后指了一下邱少隐外室的那处宅院,吩咐道:“沈诚,你去雇一辆马车来,带两人将邱夫人他们安全送回邱家。” 沈诚称是,只擦肩而过是看了沈缨一眼,随后便大步离去,行事十分爽利。 沈缨暗暗点头,嘴角才刚挂起笑意,就听到姜宴清说:“沈诚有勇有谋是可塑之才,若想从军,本官可举荐他至西南驻军高将军帐下。” 沈缨看向姜宴清,一时分不清他这话是真是假。 迟疑片刻后,她才婉拒道:“多谢大人抬举,战场上刀剑无眼,沈诚性子又急躁,上阵杀敌无异于送命。我沈家就是无名小户,兄妹几个安稳度日便足矣,实在没想过封王拜相。” “私心误人。” 姜宴清淡淡的丢了一句话,转身继续往外走。 无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返回,正坐在车辕上闭目休憩,听到动静便催马靠近。 沈缨上车后往前挪了挪,问道:“大人,是沈诚和您说了什么吗?” 姜宴清撩起车窗帘向外看了一眼,随后看着她说:“蜀中驻军的高家军在募兵,沈诚向无奇打听此事,你虽为长姐,不该独断。” 沈缨皱眉,她没想到沈诚竟然对姜宴清这般信任,还瞒着自己打听从军的事。 “衙役很好,不必离家,他们的事也不危险,还能赚些雇银,我在衙门为仵作亦能照拂一二,我也是为他打算。” “衙役,末流之职,比仵作还不如,毫无前途。你既是为他好,便要仔细斟酌。”姜宴清说完便向后靠着车壁。 沈缨并不想多谈此事。 沈诚年纪渐长,越来越有主张,他能瞒着自己去衙门做事,就能瞒着她再跑去从军。 高家军是一支精锐之师,从祖上起便是护国之军。 现在的首领是高家的第三子,在蜀中驻守多年,名声赫赫。 有此军驻守,外域和南诏才能安分多年。 若真能去立些功劳,或许也能做个小将。 但,更多的人只会成为马前卒,一将功成万骨枯,她舍不得弟弟拿命去搏那些名利。 而且,她也猜不透姜宴清的做派。 他似乎对沈诚十分看重,即便只是个新衙役,他还是会给他委派很重的事。 他看起来对他们姐弟十分看重,但到底是不是真如表面这般,她又不敢肯定。 她很怕这又是陷阱。 过了一会儿,沈缨忍不住又说道:“此事民女会和沈城商议,若他执意要去,家中是不会阻拦他的。” 姜宴清闭着眼淡声道:“此事不急,你们商议后告知无奇便可。” 沈缨点点头,没有再出声打扰。 车窗帘被拉起一条缝隙,日光悄然钻入一缕,尽数落在姜宴清的脸上,将他眼底的暗青照的越发明显。 直到此时,沈缨才猛然想起来,姜宴清自打入永昌以来就没过什么消停日子。 除了初见时的那次伏杀外,不知道是否还受到过别的暗害。 尤其这半月,他好像未曾好生休息过。 这府衙里。但凡她探头往斜对面的屋子望去,姜宴清永远在伏案书写亦或是翻查文书,烛火整夜不息。 …… 他是真的累了吧。 强龙难压地头蛇,纵然他已万般小心千般算计,依旧有难以掌控的事。 谁也想不到,邱少隐会在这个时候被杀,死在鹿鸣宴的前一日。 沈缨的目光在姜宴清眉间的褶皱上停留了许久,缓缓移开。 她将呼吸放缓,伸手在怀中摸了摸,忽然碰到一点东西。 她小心地抽出来,绢帕中包着一小撮茶叶,散发出茶和果混合的一股清香之气。 她盯着这些东西,犹豫要不要和姜宴清说邱少隐赴宴前曾撒谎。 “五年前,南诏福恩寺方丈圆寂,自此,再无人擅制长洱茶,而后没过多久,古茶林被焚毁,此茶便消失了,南诏相继制出数十种新茶,皆不及古茶树。” “南诏距永昌路途遥遥,长洱茶十分走俏,早早便会被各地商客定下,所以永昌茶市上从未流通此茶。邱主簿手上的茶,应是茶商孝敬,他倒是慷慨,竟随手便赠你一罐。” 沈缨直起身,见姜宴清已经醒来,正一手撑着头望向她手中的茶梗。 她将绢帕放在小几上。 纵然只有两人,她还是压低声音道:“大人,民女从未向邱主簿讨茶。”【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0、第四十章 没讨要? 姜宴清挑了下眉,捻起一根茶梗闻了闻,“邱主簿说谎了。” “是。”沈缨想不通这些,便猜测道:“大人,邱大人是不是在暗指茶商中有人害他?他保管着衙中信印,抄录各类名单目录,或许是做了什么事,犯了别人忌讳。” 姜宴清点点头,并未否定她的推测。 他说:“按惯例,鹿鸣宴第三日城中蓬莱阁茶楼便会举行斗茶会,各地茶商齐聚茶楼,通过斗茶选出当年最好的茶,封为茶中魁首。” “斗茶一日,便能交易千万金。寻常人无帖根本进不去。” “除此之外,茶中魁首的茶园,还可以挑选今年资质最好的茶童茶女。” “邱主簿十年前调任永昌,而斗茶会也是同年在永昌盛行开来的。” 姜宴清说:“渝州邱家本就是茶商,他介入其中是必然。” 沈缨点点头,压低声音说:“听闻邱主簿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动用人脉在京中走动。” 她抬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他想青云直上,想借大人的势,故而便想挣脱此地各家族的束缚,因此被灭口也不无可能。” “有理。”姜宴清见她竟打听到这等秘事,不由赞了一句。 他说:“邱少隐极为谨慎,他定然早就察觉到危险,这才留下线索。” “只是,此茶是否指代茶商,还不能早下定论。邱少隐心思很深,或许还有其他用意。” 沈缨叹了口气说道:“他也是谨慎过了头,若是早日与大人说一声,或许也不会有这等祸事。谁能想到林府不动,倒是其他人先要了他的命。” “这才是邱少隐。” 姜宴清却说道:“他怕林府会借此次宴害他,故而只留了个隐晦的线索。之所以不敢同本官说,是怕本官察觉不妥再去查他。” “若是只告知你一个人知晓,那么他只要昨日安全离席,便可以说昨晚仅仅只是想赠茶,最终不过是损失一罐茶罢了。” 沈缨顿时了然,如此小心谨慎,确实是邱少隐的做派。 马车很快行至芙蓉道口。 道路比寻常街道更宽更平,土下铺了沙石所以雨水都渗了下去。 路面水坑极少,马车几乎没有颠簸。 沿着芙蓉道行至半路,在唯一的弯道处停下。 沈缨听到王惜的声音,在夸张地说着什么。 沈缨率先下车,刚落地,就被飞奔过来的王惜拽的打了个趔趄。 沈缨被她拽着快速往沟渠那边走。 王惜一边走一边念叨:“无头尸,无头尸啊,阿缨。” “我看见了,我是第一个发现的。听他们说,那是邱主簿,也太惨了,我前两日才见过他,他领着自己那个小神童公子去拜访一位归乡的京城大儒,看那样子,还想将小公子送去京城受教呢。” 王惜手劲奇大,沈缨被她一路拽到尸身旁。 她胆子也大,对尸身并无惧意。 王惜一撩衣角便蹲在旁边,手指张张合合像是要在尸身上摸一把,被沈缨眼疾手快地拍开。 王惜缩回手撇了撇嘴,蹲在一旁低低地说:“我今日本来是想一睹学子们的风采,故而来到芙蓉道上踏青,无意间看到沟渠内似乎有人,便想将人救出来,谁知道竟是……无头尸。” “我就拽了一下,就一下,没移动位置,我还让随从去衙门报信,没一会儿无奇就来了。阿缨,我可是立了一大功呢。” “是,你功不可没。” 沈缨夸了夸王惜,递给她一个巾子护住口鼻,起身往周围看了看。 这一片地方草木茂密,下了一夜雨,除沟渠内有血水外,周围都看不见什么血迹。 沈缨将王惜拽到远处,叮嘱道:“万一尸身有毒,你可就遭了无妄之灾。站在远处,莫要离尸身太近。” 王惜不甘心地往后走了几步,依旧探头往这边看。 沈缨让人将尸身抬到空地上,掩了口鼻,取出验尸的工具。 这么做,是避免尸身移动,将一些细微证据破坏。 无头尸身的身形与邱少隐无异,衣衫也是他从府衙走时穿的那件灰色常服,腰上系着他寻常最常戴着的那一块雕了竹石的圆形玉佩。 沈缨掰开他的手心看了看,靠近虎口的位置有个半月形的胎记。 一切的细节都证明了无头尸应该是邱少隐。 此外,伤口平整与头颅处吻合,身体因俯身在雨水中泡了很久,有些肿胀。 身上有些伤痕,有撞击伤和划痕。 沈缨仔细看了看伤到的部位,判断这是自高处坠落的伤痕。 除此之外,肩部还有一块很大的撞击伤,四肢处有些划伤,之后再找不到别的攻击伤。 这些伤痕结合到一起勉强能拼凑出当晚的情形。 只是,总有那么一点不合常理。 沈缨粗验了一遍,斟酌道:“按照伤痕推断,应该是邱主簿摔下马,然后被凶手砍下头颅,又将其身体抛掷在沟渠,之后凶手拿着头颅扔到邱家门口。” 姜宴清眉心皱了一下,说:“摔下马?” 沈缨点点头,说:“是,尸身肩、背、四肢皆有撞击伤和树枝划伤,衣衫也有破损,必定是从高处坠入树丛。” “但他头上无划伤。”姜宴清回忆了一下,提出质疑。 沈缨点点头,这也是她的疑惑之处。 树丛之中有一片被压过的痕迹,应该就是邱少隐和凶手缠斗以及被砍头的地方。 但她除了在树下发现了几处血迹外,并没有发现刀痕或是打斗痕迹。 “尸身上并未发现外力攻击伤,比如拳、击打或是踢伤,都没有。所以,他应该是被马甩罗在地,而且他的衣衫鞋袜上,没有路上的泥污痕和石子划痕……” “可见,当时并未摔在路上,而是摔入草丛。基于这些证据,推测凶手应是埋伏于某处,先攻击马匹,待邱主簿摔下马后,砍下了他的头颅。” 姜宴清接话道:“亥时过后,芙蓉道只有邱少隐一人骑马经过。” 见他这般笃定,沈缨便知道,定然是芙蓉巷给了消息。 看来芙蓉道看似没人管束,由着外人通过,但暗地里还是派人盯着的。 她想了想,疑惑道:“亥时?邱主簿子时才从清风阁出来……所难道,凶手一直藏匿于此?” “那凶手怎么知道邱主簿必走这条路的?但凡邱主簿留宿外室家中,他这一晚就白等了。” 所以,凶手要么是对邱少隐的习惯了如指掌,要么就是精心谋划了这一切。 正思索间,姜宴清忽然说:“邱主簿坐林府马车赴宴,离开时从清风阁租借了一匹马。” 他还没说完,沈缨便知道他的意思。 俗话说“老马识途”。 既然周围没有马的尸体,那么,极有可能是回了清风阁。 马身上的伤和血迹也会是案子的证据。 “有血迹。” 蹲在树丛里的杜鸾将那只赤龙蛊虫收回香熏球,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露水。 他拿着朱砂笔在树干上画了个圈,随后指着地上、草丛处做下的记号。 他疑惑道:“这血迹着实奇怪。你们先看血迹,从路中间一路滴到树丛下,最后落入沟渠。” “这棵树上的树干上有一些,被雨水冲刷过,但血量是最多的。所以,凶手下手的地方应该是这附近,但,若这里是凶手落刀处,树上和草中为何不见刀痕?” 杜鸾从县尉腰间抽出刀,在发现血迹的一棵大树前比划了几下。 不论如何发力,都会碰到树干、枝条以及低矮的灌木丛。 但事实上,他们确实没看到刀痕。 要么是位置不对,要么是凶手刀法极其精准。 “更奇怪的是,我竟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脚印,仅有的这些压痕和血迹,都来自邱少隐。” 他皱眉说完,又从匣子里取出两株带刺的植物。 杜鸾从上面揪下来一撮灰色的软毛:“伴着血迹,我发现了几簇绒毛,瞧着像狗颈部的绒毛。” 沈缨看着那毛,即刻便想到了邱少隐头发上沾到的那兽类唾液的味道。 是偶然吗? 还是凶手杀人时还带着狗? 还是恰好有狗在附近,才啃咬的头颅? 杜鸾将那些东西分别收在不同的小盒子里,思索片刻后对立在路边的姜宴清说:“若我猜的不错,这里就是凶手动手的地方。” “迹虽然被雨水冲刷了不少,但血水渗透的很深。其余地方,血迹多呈滴落状,最后是沟渠,沟渠中的血最多,显然凶手在将尸身抛至沟渠后便离开了。” “可你方才说丛林中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从路边至沟渠相隔五十余步,凶手如何抛尸?扛?拖?除非他飞过去,不然,总会留下脚痕的。”沈缨否定了杜鸾的推测。 她又将验头颅时发现的齿痕告诉杜鸾,“假设邱主簿从马上摔入沟渠旁侧,而凶手从另一侧过来,杀人后,他再操纵犬类叼着头颅……” 杜鸾看了姜宴清一眼,抚着下巴思索了片刻后点点头,“倒是比我说的合理,只是血迹不对,狗叼走头颅,为何没有滴落的血迹?哪怕是一滴,可你看,这一段根本就没有。” “那这凶手也真是讲究。”王惜一直跟前跟后,闻言插声道:“杀人还带着狗,难道是怕脏了手?” 沈缨闻言认真想了想,又说道:“我倒是听过这么一个案子,有一嗜杀凶犯,似有些怪癖,杀人时常带一黑猫,取人眼喂猫。杀人犯极凶残,四处作案,后被沈州府县尉布了大网抓获,十年内残杀八人。或许这个凶手也有此好,譬如,纵犬提头。” 可是,若这般推论,似乎又和灭口之说相去甚远。 她能想到的,姜宴清自然也能想到。 他抬头看了一眼周围树木,“杀人者并不以杀人为乐,不会做这些多余之事,多一步,便多一分暴露的危险。既然能一击取人头颅,又何必驱使犬类。” 这就是此案相悖的地方,一刀砍头,不但身手极好,也说明杀人者做事果断狠厉。 实在不像会因为嫌脏亦或是怪癖,而要操纵一只犬行凶。 “可有机关暗器?”姜宴清指了几个方位。 无奇跃上树干、石灯柱以及路边那巨石碑周围都查看了一遍。 杜鸾则在地下查看是否埋了什么暗器。 大约一炷香后,两人过来皆摇头。 无奇说:“不可能,此处是弯道,是整条道路最狭窄的地方,两边树木密集,并不适合布机关。唯有几处勉强可行,但属下细看过,并没有布置过机关的痕迹。” 说完他又顿了顿,“属下带人来时,邱夫人带着公子和姑娘正好在附近,邱姑娘砍了一捆柴,还在此处猎兔,倒是留下一些刀箭痕迹。” 一想到邱家那位姑娘,他们都没有太在意。 一个痴傻儿,怕是想到什么就会做什么。 先前碰到邱夫人,她也没有隐瞒几人是从何处来的。 拓印碑刻的墨迹还没看,一看就是刚刚从芙蓉道走出来。 姜宴清听罢点点头,对无奇吩咐道:“去清风阁,找到那匹马。”【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1、第四十一章 无奇骑马离开,沈缨又去查验尸身,杜鸾则沿着周围再次探查。 半个时辰后,无奇返回。牵回来一匹红鬃马,应该是邱少隐租借的那一匹。 那匹马似乎受了伤,故而无奇骑得很慢。 他到近前说道:“此马是今早独自回去的,马身上沾了血,回去后一直不安嘶鸣。清风阁的人不敢擅自处理,只喂了些镇定的药材便将马圈起来。属下到时,他们正在商议着要将马送至官府。” 杜鸾和沈缨立刻围了上去。 两人这次难得没有互相厌恶,一人看马,一人验马具。 “马身无伤。”沈缨笃定地说了一句。 也就是说,凶手伏击马匹造成马受惊的说法不对。 那么,是忽然跳出来吓人的? “马具完好,无缺失。马鞍、镫、障泥上有血痕,但无锐器划痕。”沈缨顺着杜鸾的手指看了一眼,马鞍和马鬃相接的地方、马镫边缘和障泥上都有血迹。 虽被雨水冲淡,但依然能看到先前是溅落在上面的。 清风阁一向讲究,皆用白马,马具也都是独家定做的。 马镫、马镳、马辔、胸带、鞧带等饰物皆是用银、漆木、皮革等材质。 障泥则是上等丝绸包裹动物皮毛,上面绣宝相花纹,所以血迹在青色垫上晕开后很显眼。 只是,按照先前推论,邱主簿被甩下马后被杀,马鞍上怎么会有血? 镇定如姜宴清,也不由得蹙起了眉。 他忽然走到马的旁侧,抬手在马的脖子上摸了一下,随后道:“中过毒,但不致命。” 中毒? 沈缨并不擅长治马,闻言忙问:“何种毒?中毒后马会如何?人会如何?” 她还未剖尸查验,并不知道内腹会不会被毒侵害。 至少从表面看来,她看不出有任何中毒迹象。 姜宴清手依旧搭在马的脖颈处,在一处凸起的地方压了压。 马儿忽然不安地动了几下,但它显然精神不济,腿都在晃动。 姜宴清说,“是一种毒蛛,蝶纹捕鸟蛛,毒液可致中毒者,腹肌痉挛,心脉急促、无力、气闷、恶心、呕吐。清风阁马匹常吃炒制的马豆,里面有一味药材若是掺上蜘蛛毒可致其狂躁,但并不致命,三个时辰后便会消散。” “此蛛最早生于南诏、两广等潮热之地,常栖于树,可饲养。” 沈缨听到这话忽然就想起那罐长洱茶。 周掌柜好像就说到什么捕鸟蜘蛛的故事,这之间难道有什么关联? 她看向姜宴清,就见他也在沉思。 杜鸾抱臂看着不远处的尸身,说道:“邱少隐被中毒的马甩下后连忙爬起,很快他又控制住了马,但被追上来的凶手砍头。” 言罢又摇了摇头,痕迹上说不通。 马身上没有一丝草木划痕,说明它并未跑入树丛内。 以尸身、血迹为中心方圆百步他都仔细搜过,路上、草丛、树下…… 却没有找到凶手下刀的地方。 断颈会有大量血迹喷涌,除滴落血迹,还有喷溅出来的血迹。 若是在树林中,树干上都会有血迹,但他毫无所获。 还有锐器痕,在林间挥刀,即便再小心,也会留下划痕的。 最古怪的是凶手的痕迹,他拖着尸身走过草丛,为何没有留下踩踏痕? 总不至于还能飘着进来吧? 沈缨本以为杜鸾能说出些什么高见,等了等,见他拧着眉毛不再说话。 于是她看向姜宴清,“这些痕迹有些不甚合理,大人,我想再剖尸查验内腹,看看是否还有别的线索。” 姜宴清点点头,随后转身走到弯道处。 他选了一个凶手可以隐藏的位置站定,又在周围走了几步,眉心皱了皱,很快恢复如常。 整整查了半日,衙门的人撤出。 沈缨和杜鸾跟着姜宴清离开。 他们在门外看到了芙蓉巷的马车,一位紫色锦衣的少年立在车旁。 看到他们出来,他便上前说道:“今日是百花宴,蓉娘请姜大人到芙蓉巷品酒。” 姜宴清看着他说:“只请本官?” 那少年微垂着头,说道:“蓉娘未曾吩咐有旁人。” 姜宴清点点头,侧头看了杜鸾一眼,说道:“带路吧。” 那人躬身行了一礼,转身上了马车。 姜宴清没有说话,转身往车上走去。 沈缨立刻跟了上去,倒是杜鸾顿了顿,转而牵了自己的马,催马离开了。 一路行至芙蓉巷,那少年早早下车等候,一路领着他们进去。 “蓉娘在揽月楼设了雅间,三楼视野最好又清净,底下各层的客人皆可一览无余。” 姜宴清低声谢过,随着那少年不紧不慢地往芙蓉巷最中心的四层阁楼走去。 此楼名为揽月,呈环形,四层楼高,每层都有雅间。 中心是一处极大的高台,木台错落,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琉璃穹顶可透下光来,一入夜便可仰望星辰。 揽月楼是芙蓉巷最大的楼,可容纳一千多人。 那少年目不斜视地走在前面,路上没遇到什么人。 偶尔能看到小花亭中聚集在一处弹唱的花娘,云髻峨峨,宝钗斜坠,处处可作美人图。 少年径直将姜宴清带到三楼的一处雅间,视野开阔,位置隐蔽,可俯瞰楼中心圆台。 蓉娘如今在芙蓉巷的地位极高,芙蓉巷主行踪诡异,不出现于人前,蓉娘几乎就是芙蓉巷的半个主子。 他们被请上阁楼,正对着的就是一众茶商。 少年端了酒菜进来,说道:“蓉娘说,今日四方客商与学子云集芙蓉巷,人多自有妙言流出。能听到别人想说的话,也能让旁人听到两位的话。” “两位贵客请便。” 少年走后,姜宴清便寻笔墨写下几句话。 沈缨拿在手中看了看便放在火烛上烧了,随后便出了雅间的门。 再回来时,她微微颔首,便坐到姜宴清对面喝茶。 门缝下偶尔略过的人影,在地上拉了很长。 整整两个时辰,歌舞幻戏不断。 而那些茶商也在歌舞声中渐渐放开手脚,很多人都喝醉了。 喝醉了就好,喝醉便会胡言,胡言就能散播出更多的消息。 这一切都被对面雅间的沈缨他们收入眼底,也知道这些人在永昌都和什么人往来。 而他们中间也有人被邀请至鹿鸣宴,能被鹿鸣宴邀请自然是荣幸之事,自然要炫耀一番。 于是,那些人在人群中总是很显眼的,沈缨都记了下来。 宴席结束时,他们倒是得了一个消息。 那就是这次鹿鸣宴之后,新一批定下来的茶童茶女会被送到南诏去。 而名单之中竟然有邱主簿的一双儿女。 若非邱主簿出事,这件事大概会被悄无声息的处理掉。 可如今,这一对姐弟失去父亲,母亲邱夫人的娘家雷氏一族又颇有名望,闹起来谁都没好处。 那个露出口风的人,还因为此事抱怨,说邱主簿死的不是时候,坏了他们的计划。 沈缨听到这消息时,惊得半晌都回不了神。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实在难以理解邱主簿的做法。 邱安、邱芳再不济也是亲生骨肉,漠视不理也就算了,竟还要这般作践两个孩子。 南诏路途遥遥,送走后,还怎么回来? 回来后,真能活下去吗? 这简直就是送他们去死啊…… 百花宴散场已至深夜,沈缨跟着姜宴清从芙蓉巷离去。 无奇一直候在门外,待他们上车后递来一个鼓鼓的紫色绸缎袋子。 姜宴清将东西倒出来,竟是十几个密封信筒,封口处火漆印着芙蓉花。 看来,是芙蓉巷递来了消息。 姜宴清并未避着她,打开信筒取出密信,细细看了起来。 烛火将他的面容照亮,显的格外庄严。 沈缨在他脸上扫了一遍,轻轻靠在车壁上,想了想,抱臂闭上了眼。 回到府衙,姜宴清并未下车,似乎还要去其他地方。 沈缨道了声,“大人辛苦,”便跳下马车径直往验尸堂走去。 验尸堂和姜宴清理事的屋子不在同一处,在后一排靠里的一间屋子。 才靠近就能感觉到一股寒气。 门口站着黄县尉和一名典吏,应是接到命令要监督她验尸。 沈缨与这二人并不熟悉,只简单行了一礼,便去隔壁屋子准备验尸的东西。 她加了一件棉衣,蒙了口鼻,又罩了一层麻布外衣才进入验尸堂。 墙壁上的火把已经被点燃,屋内顿时明亮了许多,也没有那么寒气逼人了。 黄县尉立在尸身旁侧,正看着蒙了白布的尸身出神,而那典吏则端坐于案前正准备记录。 抬尸的衙役大概是不敢乱动尸身,所以头颅与躯干,被放置在不同的木板上。 沈缨绕过县尉走到木板另一侧将白布掀开。 随后,她将头颅和尸身放在一处,断口与断口相接分毫不差。 或许是怪力乱神,尸骨重合的那一瞬间,屋内的火把齐齐跳了一尺来高。 他们三人投射在墙上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叠在房顶上聚成一团奇怪的黑影,这动静将屋内的人都吓了一跳。 县尉黄烈是个大黑脸,一年四季都不见笑颜,话也极少。 他的话少又和无奇那种目中无人、刻薄、冷漠不同,他应该只是不爱说话而已。 或许是不逞口舌之快,所有情绪都汇集于脸上。 分明才二十五六的年纪,却被一脸愁苦磋磨的生生老了十岁。 不过身子倒是壮,小塔似的站在那儿令人格外安心。 黄县尉只在刚才火光跳动时抬眼打量了一圈,随后便回复如常。 只那典吏年纪尚小,还吓出了声。 沈缨连忙抬手向那典吏摆了摆,让他不要惊慌,转而继续验尸。 她细致地将尸身的衣衫尽数褪下,随后将衣衫展开平铺于地上细细查了一遍。 “衣衫、鞋袜无短缺,左臂、袍角有撕裂痕,是树枝挂痕。裤脚、衣左侧有少量泥污和花草汁液,应是在草地上翻滚后坠入河渠。” 泥是沟渠边缘特有的细泥,并非道路上的泥。 衣衫上没有凶手留下的一丝痕迹,哪怕是脚痕、撕扯痕。 她将硕大的青铜灯拖到木板边靠近脖颈的位置,头颅和上半身被照亮。 沈缨用清水冲洗了脖子断口处的污渍,俯身再看那道伤痕,是她从未见过的平整刀痕。 纵然经过一日,尸身伤口已有肿胀腐败的迹象,但断骨处却连一根毛刺都没有。 更奇的是这断口,怎么做到毫无倾斜呢? 又不是铡刀铡的。 除非凶手挥刀的位置恰好和邱少隐脖子在一个高度。 邱少隐高五尺六寸有余,是修长有力的身形,凶手难不成飞起来砍人? 而且,无奇将周围都搜了一遍,确定并没有触动暗器的痕迹。 凶手该是何等高手才能造成这种伤痕? 尸身左肩上的黑红色伤痕最为显眼,蔓延至胸口,腰背、腿上也有几处痕迹。 这些痕迹明显是撞击痕,辨其大小,是树干无疑,但位置有些奇怪。 她紧了紧脸上的巾子,心中对先前的推测有了动摇。【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2、第四十二章 假设还有一种情形,那就是凶手将邱少隐骗下马,然后拿着粗壮木棍对其虐打,随后砍下头颅,又将尸身扔入沟渠。 只是,这样又如何解释马鞍上的血迹? 她想了想,从角落里拖出一个高大的人形沙袋,利索地拆下头颅,又从腹内掏出几个小沙袋。 大体估算了一下重量,和邱少隐差不多。 她用毛笔在麻布上做了几个记号。 沈缨随后拎着两只浸了朱漆的鞋子递给黄县尉说,“劳烦大人,可将此物看做切骨仇人,用力摔打,然后将其拖至门边,再扔到门外。” 黄县尉闻言看了她一眼,也没问原因。 他套上沾了漆的鞋子,上前一脚将那无头沙袋踹出五步远,又在沙袋的几处记号上狠踹几脚。 最后,他拎起脚踝就往门边拖,最后抬脚一踹,那沙袋便顺着石阶滚了出去。 “砰”的一声,随之响起的还有黄县尉声音,“姜大人,没伤到您吧?” 说来也巧,那人形沙袋正好落在姜宴清脚边。 但凡他早来一会儿,那东西就能砸到他身上。 姜宴清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淡声道:“无碍。” 沈缨避开地上的红漆走出屋子,向姜宴清粗略地行了一礼,然后蹲在沙袋旁侧查看上面的痕迹。 良久后,她起身摇了摇头,“痕迹不对。” 姜宴清垂眼看着沙袋,待看清朱砂的位置时心下了然,“沈仵作有何推断?” 沈缨未答,反而问道:“大人,以无奇身手,能一刀断人头颅么?” 姜宴清静静地看着她,眸子里漆黑一片,似乎在思索她话中深意。 片刻后,他轻笑一声,“能。” 沈缨揉了揉手腕,抬眼看着他,语气深沉,“人人皆知永昌县衙实权旁落,早就沦为林府等大族傀儡。” “县衙的这几位官差或多或少都与林府有瓜葛,如徐县丞,为林府大开方便之门。” “如邱主簿是林氏书院的学生。亦或是黄县尉,妻族便出自林氏旁支。府衙还有多少其他家族眼线,怕是数都数不清。” 她侧头看了眼黄县尉,见其木着一张脸,连张嘴分辨的意思都没有。 于是沈缨继续说:“可姜县令却是实实在在的外乡人,皇帝亲赐的官员,家世显赫,青年俊杰与永昌毫无瓜葛。” “您一上任便动作频频,欲将实权揽至官府,压制大族,交好芙蓉巷,可谓是野心勃勃。” “您也确实厉害,只一月而已,一心奉承林府的徐道仁便得了疯病,八成老衙役们被拆解,分送至各坊看门,取而代之的是你选拔的新差役。” “如今,本是林府嫡系的邱少隐忽然投靠大人,私底下却与林府的人宴饮交往,按理说,您是容不下这两面三刀的人。” “所以?” “所以,您比任何人都有嫌疑。” 姜宴清点点头,并未斥责她狂言诬陷,反而露出几分赞许,“沈仵作言之有理。” 沈缨原本就是推测之言,虽有冒犯,但她选择将心中疑惑挑明。 也是为了向姜宴清示警,她能猜得,别人亦能。 与其藏藏掖掖,不如说出来想想对策。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姜宴清不可能杀邱少隐。 那人实在是个能人,若得他全心辅助,姜宴清定然事半功倍。 他那般会算计,绝不会在无人可用的情形下,自断一臂。 沈缨没有说话,俯身扛起那人形沙袋便进去继续验尸。 不一会儿,姜宴清和黄县尉也进来了,站在另一侧。 外部伤痕已验完,那典吏忍着哆嗦勉强记录下来。 沈缨看了眼,见没什么错处,便取出一柄小刀准备剖尸。 她的手很稳,刀刃直直地划开,深浅均匀,内腹未伤分毫,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散开。 时隔有点久,尸身半边都在沟渠内已经泡的变了形,这气味必然是难闻的。 沈缨早已经习惯开膛破肚,眉头都没皱。 她快速找准腹部下刀,从里头取出一些残存的食物。 腹中很空,仅存的一点东西已经成为糊状,伴有酒味。 按照以往经验,食物在腹中呈少量糊状,大多已进入肠中。 那么,可推断此人亡于饭后两个时辰左右。 这倒是跟之前推测的子时至丑时被杀相差不大。 而且内腹、心脾肺,甚至是肠都没有中毒痕迹,可以断定他骑马回家都是清醒的。 可马中毒了,这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呢? 沈缨冷静地将自己验到的东西一一道出,随后又细细检查了一遍。 确保毫无遗漏后,她便穿针引线,沿着平整的伤口将尸身缝合起来。 最后为尸身穿了衣物,又取来白布将尸身完全蒙了起来。 这般看,好歹是一具完整的尸骨了。 姜宴清一直没有出声。 待沈缨验完后,他拿起典吏手中的验尸笔录翻看了一遍,在末尾按上印章。 沈缨被汗浸湿的头发结了霜,摸起来有些发硬。 她轻轻呵出一团雾气,端着水盆蹲在门外,将半罐子烈酒倒进去,仔仔细细将手指洗了一遍。 直到热气渗到骨头里才停,剩下的酒则被她喝了。 烈酒割喉,但是身子顿时暖了过来。 剩下的酒里又兑了些水,她将罩衣脱下浸了进去,快速搓洗,然后晾晒在树枝上。 一阵风来,整个院子里都是酒香。 典吏和黄县尉在验尸笔录上签下名字,又按了手印,两人前后脚都走了。 验尸笔录被姜宴清收起来。 待案子结束时便会归入邱少隐被杀一案的文书中,上报至州府,再报至大理寺。 沈缨肚子里空荡荡,但还记挂着长洱茶、蜘蛛这些事,于是出了门就直奔县衙书楼。 永昌极重文事,历任官员到任,为了显功绩都会往县衙的书楼捐些新书。 这里藏书虽不及林府和王家那么多,那么有价值,但这里的书胜在杂。 各县、府地方志、还有近十年内朝廷下放的邸报、野史、杂记、匠书、医书、画录……什么都有。 上次和周掌柜匆匆聊了几句,她没怎么把什么蜘蛛、茶树的事放在心上。 眼下,只好从书里找找痕迹。 她记的有本杂记上,似乎写过南诏各部一些风俗。 书是找到了,可惜南诏的记载并不多。 沈缨只勉强找到了长洱茶树的一副小画和关于蝶纹捕鸟蛛的寥寥几句记载。 她拿着书返回县衙的另一间理事的屋子。 正想着去哪里讨些吃的,就见姜宴清手上提着一盏灯笼,走到近前来。 他先是扫了眼她手中书卷:“后衙给你准备了一间屋子,今日便过去歇息吧,明早卯时鹿鸣宴上有早会。” “城中各族家主悉数到场,为学子致辞。王家也会去,少不了一场明争暗斗,看好你那位朋友,莫要踩入他人陷阱。林府自称大度,对王家却是极为忌惮。” 沈缨点点头,郑重道:“大人方才是去王家了吧,王家主应了您的请求?我那位朋友,您是说王惜吧,她还算有分寸,只是偶尔好奇心较重,胆子太大。我会叮嘱她别到处乱走,注意言行。” 姜宴清能这般提醒已经是难得了,见她郑重其事地保证,便点了点头往后衙走去。 沈缨迟疑片刻,最后还是跟了上去。 夜幕阴沉,星月皆被遮挡。 整个县衙没了白日的庄严忙碌,呈现出空旷冷寂。 院内的树木都长了几百年,老根盘结,顶冠硕大,投下黑沉沉地阴影,似有重量般压在地面上,令人不想多做探究。 通往后衙的路铺了青石板,长长的一条泛着冷光。 沈缨走在姜宴清身后,目之所及是一道清浅而坚定的背影。 他手上的灯笼发出暖暖的光泽,她觉的自己仿佛走在黄泉路上,而前面的阴曹使者正在渡她投生。 后衙的西院有几间屋子。 她住在东屋,进去后她四下扫了一眼。 房间很干净,该有的日用之物一样不缺,看着都是新添置的。 床上甚至还有一套新衣,衣上放着几样首饰。 沈缨拿起一只白玉簪子端详,样式简单,玉质温润,看着不像新物。 正打量着,门上被人扣了两声。 “沈姑娘,先用饭吧。” 沈缨打开门。 外面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妇人,面白圆润,声音轻柔。 她身形比较高,发间有几缕白色,可能有五十来岁,有些口音,应是姜宴清从京城调来的人。 “您是,长安来的?” 那妇人笑了笑没回答,将食盒放到餐案上,细心地替她布置好碗筷。 “这是奴亲手做的,姑娘尝尝,吃完放着就好,奴会来收拾。” 沈缨摇摇头,“前辈如何称呼?” 妇人眼睛弯弯的,柔声道:“若是不嫌弃,姑娘便唤奴一声云姑吧。” 沈缨点点头,说道:“云姑,厨房在哪儿,我自己洗,不过是几个碗筷,哪用劳烦您去洗呢。去休息吧,我这里不用人伺候。” 云姑看着她,笑的温和,闻言摇摇头:“奴本就是做这个的,做做三餐小食,擦洗些器具。姜大人、无奇大人一向都是自己收拾,叮嘱奴,无令不准靠前。奴闲着没事,做做事还能打发时间。” 话说到这份上,沈缨也不好再推辞。 总不能刚来就因为和下人抢着洗碗,再闹到姜宴清那里去。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各人有各人的准则。 她也不想强逼着别人做事,于是点点头,坐下来吃饭。 云姑手艺很好,做的肉食肥而不腻,汤汁里浸了药材,吃了以后从内到外都是暖的。 汤熬的浓稠,鱼汤白如牛奶,一丝腥味都没有。 还有那些面点,花朵似的馍馍,小猫似的饼子,夹了豆子的面福袋,精巧的叹为观止,不愧是长安来的。 沈缨吃的连个面渣都没剩,将碗筷收到食盒里就到书案边写写画画。 书案上放了一个红漆匣子。 沈缨看了几眼,抬手在衣服上蹭了几下才缓缓打开匣子。 一股熟悉的香味散开,里面整整齐齐的叠着一沓纸,是芙蓉巷自创的九色笺。 即便不细看,她都猜的出这是芙蓉巷给姜宴清的消息。 沈缨剪了灯芯,坐在书案边翻看。 越看越心惊,也越觉的姜宴清的心思深沉。 她看完在窗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将这些纸都烧了,提笔快速涂写。 一串串人名在她笔下罗列开来,犹如一张大网将邱少隐三个字牢牢的困住。【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3、第四十三章 邱少隐与各派势力有联系,牵连之深之广,迟早会出事。 而姜宴清的到来,虽然给了他机遇,但也加速了他的死期。 而邱少隐之所以被杀,归根结底,恐怕逃不开一个“欲”字。 权欲、财欲,邱少隐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而他本身难以承载。 沈缨视线扫过那些名字,斟酌再三,在林家二少夫人吴氏这几个字上用朱砂圈了一圈。 姜宴清绝不会送来无用的信息,既然特意写下林玉泊这位夫人,必然是查到什么不同。 林家的女眷都是非富即贵,大多出自书香门第。 即便是被休回家的林大夫人,当初也是远近闻名的才女。 唯有二少夫人,虽出自吴氏一族,但婚嫁前都没人听过此女名字,好似随意从某个犄角旮旯里找出一人应付过去。 吴家乃镖行起家,随后转入商运,陆路水运上皆有大船队,是整个益州府的新起之秀。 吴家族中也有女子在蜀中扬名,可林家却聘了一位毫无名声的人。 是林家另有深意,还是那女子其实不凡呢? 沈缨仔细回忆起来二少夫人吴氏的样子。 最近的一次见到此人,还是在林府大堂。 林婉柔被杀那日,她被陷害成凶手,跪在地上看着林府众人。 那时吴氏坐在最偏僻,一双眼怜悯地望着她。 那是那一日她唯一感受到的怜悯,所以印象深刻。 可这位夫人的夫君和兄长,一个爱背地里寻欢,一个仗势胡为,都不算什么好依靠。 “哎,可惜了。” 沈缨搁下笔,看着纸面上的一堆画符,叹息了一声。 沈缨坐在窗口吹了一会儿风,想着明日还有要事便早早地躺下休息。 清早,不到卯时就起来梳洗。 谁知云姑起的比她还早,一听到她梳洗的声音就敲门进来帮她梳头。 那双手巧极了,一会儿挽一会儿拧,没一会儿就梳了个精巧的望仙髻。 沈缨脸上只是轻轻扫了些粉,点了唇。 想来那套对襟齐胸襦裙也是云姑买的,是花瓣似的粉色,上面有些缠枝花纹,轻盈光泽,应该是很贵重的材质。 沈缨被她打扮的有些拘谨,仿佛套了层枷锁,整个后背都直了。 她小口小口地吃了点朝食,卯时过后,便到院外等着姜宴清出来。 姜宴清依旧穿了官服,快速收拾妥当就出了门。 待他绕出影壁墙,就看到树下的沈缨,修长纤细,像春日枝头盛放的一枝桃花。 她静静立于树下,正仰头望着鸟巢里的一只杜鹃。 她似乎看到了什么,眉心紧皱。 “啪嗒”有东西坠下。 姜宴清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只喜鹊幼鸟。 已经被摔死了,而归巢的喜鹊母亲却不知道。 只将嘴里的虫子尽数喂给了那只,将她孩子全都推出树外的杜鹃鸟。 “骨子里就坏,这么小就知道害人了。” 沈缨垂眼看着地上的那只还没长出毛的喜鹊幼鸟,有些不平地评价了一句。 姜宴清走到她身侧,扫了眼她发间之物。 他又看向鸟巢,淡声道:“血脉凉薄,保命而已。若其父母花心思养育,何至于抢夺他人巢穴。” 沈缨本就是闲来无事随后说了一句,倒是没想到姜宴清这般认真回答。 她愣了一下,随后附和道:“大人说的是,弱肉强食,哪有什么道理可言。这杜鹃可恨,但这雀也是傻的,连自己孩子都照看不住。说来,倒是杜鹃手段更胜一筹,起码保下了孩子。” 姜宴清没有再和她讨论两只母鸟孰对孰错的事,越过她往外走去。 无奇难得的换了件墨绿色胡装,虽依旧是暗色,但到底不是漆黑一片。 马车也是官府的那辆湛蓝色罩布的。 沈缨提着裙摆小心地坐在马车上,坐下后还细细地将衣摆和披帛都摆正,怕一会儿踩坏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靠衣装,反正沈缨自打穿上那娇嫩的粉色衣裙后,整个人都显得规矩了许多。 一路上不但没有随意歪腿靠车壁,也没有频频撩起帘子往外看,更没有无所事事的抖脚。 这般娴静端庄倒是令姜宴清也觉得奇怪。 一路上从书页中抬头看了她三次。 每次看她,都见她坐得端端正正。 大概是她脖子细长,身形也瘦,这么坐着就显得格外有精神。 或许是怕弄脏了衣料,她一路上都将手心朝上放着。 他视线落在她手上。 手指细长,骨节突出,虎口、掌心,因常年用刀,做粗活,附着一层厚厚的茧子。 姜宴清合上书页,上面有三个字《道德经》,他刚刚看完的那一页在说天长地久。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 总的来说,唯有一个意思,那便是顺其自然,不造势,不乱势,顺势而为,才是圣人。 姜宴清其实并不喜欢道德经中的言论,觉得太过无为。 但他又会时不时拿出来翻开,却是拿来警醒自己。 他反倒觉得世道若想长久,必要造势,必要乱势。 否则那些在大势之下苦苦挣扎的人,从何处觅得生机,又该如何翻身? 他一定要将笼罩在永昌百姓头顶上的阴云上划开一道缝,让日光洒下来。 因为鹿鸣宴的开办,街上的学子多了不少。 他们装扮口音各不同,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正往林府走。 人人面带喜色,高谈阔论。 整座城因为这些年轻人的到来,洋溢着活力与朝气。 沈缨从窗外看了看,待看到一群群英俊学子时,眼中不由得凝起一股暖意。 她含笑说道:“读书习文这么好的事,阿诚却总是不喜欢。阿信就很会读书,先生常夸奖他有大才,下一次童生考试他便会下场。” “然后是州试、省试、殿试,他想做学问,那便能进翰林院。” “听说在那里,只需学问扎实,便能安稳。那时,他留在长安城,便再也不怕我这姐姐的名声连累了。大人,翰林院真的是个清净地方么?” 姜宴清看着她,颇为认真地说:“翰林院有典簿厅与待诏厅。典簿厅掌奏章、文移及吏员、差役的管理事务,并保管图书。” “待诏厅,掌缮写、校勘之事。陛下喜爱擅长文词的官员,若被招入内廷起草诏制,便是天子近臣。” 沈缨却说道:“保管图书便好,守着文章安安稳稳度日。” 姜宴清很淡地笑了一声,说道:“沈缨,既入内廷,何处还有清净地?” “小小永昌尚且明争暗斗,何况人才济济的内廷。与其任人踩踏,不如立于顶峰。你既有心扶持弟妹,又何必断他人羽翼。” 姜宴清说完便垂首继续看书。 有些事,点到为止,若再争论便毫无意义了。 沈缨自然也知道姜宴清能和她说这么多,已经是看在她还算有用的份上,自然不会争辩。 她有难堪也有迷茫,她忽然间又想起先前姜宴清说沈诚参军的事。 同样的话,折人羽翼,她真的是在折断自己弟弟的羽翼么? 难道安稳的日子不好么? 姜宴清已经率先下了车,沈缨深吸一口气也跟着跳了下去。 脚刚落地就被一股大力扯了一把。 她堪堪立住身形,连忙查看身上的衣衫。 沈缨无奈道:“王惜,今日是王家第一次到鹿鸣宴露脸,你收收这野蛮气。否则,也不必旁人寻人害你,你自己便能丢尽整个王家的颜面了。” 王惜哪管这些说教,凑到她耳边小声道:“阿缨,你今日可真好看,你是没瞧见,你才露头就有一大堆臭书生看你了。” 沈缨扯回自己的袖子,“说吧,这般捧我是要问什么?若是邱主簿的案子,你趁早歇了心思,此案牵连复杂,你莫要惹麻烦。” 王惜撇撇嘴,抚了抚头上的花簪。 她与沈缨一起往门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小声说道:“阿缨,我给你寻来一个消息,你听不?” “你能寻到什么消息?我在黑市都查不到,你能查到?” “你小瞧我,你不要以为永昌就只有黑市能得来消息,我也有自己的门路。” 沈缨看了她一眼,笑道:“哦?王姑娘这般本事?” 王惜得意道:“告诉你,先前卖到南诏茶园的人,有半数根本就不是出了意外,而是被卖到各地花楼和富贵人家后院里去了。” 沈缨脸色微凝,问道:“这些话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骗你做什么,有人看见了。就去年时候,有个老妇卖了闺女又后悔,便想再找回来,寻不到人就去县衙报官,县衙后来回复说人已死。还给那老妇十两银,连验尸笔录都有,盖着县衙的印。” “可前阵子我常购置笔墨的一家铺子,掌柜说在金陵花楼看到那女子了,你说怪不怪?而当时,处理此事的就是邱主簿。” “依我看,他做这事肯定不止一回了。那些被卖到南诏茶园的女子和少年,许多都没了音讯,或许都是这般下场。” 沈缨将王惜拉到一旁树下站定,又问:“这些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阿缨,你当王家人安稳到现在都是摸瞎活着么?” “南诏茶园的事,是因为当年你想去当茶女,父亲特意打听过的。当时,查出些不对劲,可你不久就放弃这想法,父亲便没有深究,也未曾告知于你。此事牵扯到的人太多,父亲也不想你招惹是非。” “竟有此事,让你们费心了。”被人这样牵挂、上心,沈缨心中滚烫起来。 她点点头,说:“此事,我会给姜大人禀告。若邱主簿真参与此事,那南诏和永昌多年来的茶叶贸易,便有太多隐秘了。” “王惜,此事到此为止,你切莫再插手了。王家一向远离是非,莫要被人趁机搅合进去。” 王惜眨眨眼,说:“知道知道。” “我可不是在说笑,凶手若是因此事杀人,那他连县官都敢杀,何况是你。杀人、栽赃、污蔑……如此种种,哪一样都是灾祸。” 沈缨压低声音警告王惜,直到她认真地应承下来,才松了口气。 她身边的人,多是七灾八难,唯独王惜,因家人庇护,还算平顺。 故而,沈缨最不愿王惜沾惹这些麻烦,总是忍不住多唠叨几句。 王惜在自己嘴上捂了捂,举手承诺再不会说这事,随后就牵着沈缨的手往里走。 沈缨举目四望,在一群乡绅中间看到了姜宴清。 他两手背在身后,虚虚攥着一串佛珠,正侧头与一位老者说话。 他面色淡淡,很少开口,却一直看着说话的人,神情安静专注,让人感觉备受重视。 那老乡绅显然十分受用,临了,还拍了拍姜宴清的手臂,那熟络的样子如长辈一般。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姜宴清和那老者先后向她看来。 沈缨先是一惊,然后连忙撇开视线。 王惜走了几步,又憋不住说了句:“还有邱主簿那外室,她就是南诏的采茶女,吴家船行给运回来的,听说……” 耳边王惜还在念叨。 沈缨分神间听到一句话,浑身陡然感觉到一股寒意。 “你说什么?邱主簿那位外室是吴家从南诏带回来的?”【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4、第四十四章 见沈缨面上露出愕然的神情,王惜得意地挑了下眉。 她往沈缨耳边靠了靠,神秘道,“是啊,我早就同你说林玉泊那媳妇的娘家,就是姓吴的船商。他可没做好事,还自诩船王,我呸。” “他们那些船,每隔一段时日,吃水便不对,那都是因为夹带了私货。” “我父亲不查,我可寻人查过,他们在船底藏着矿石、木材,还有人呢。” “那些茶童茶女风风光光从永昌离开的,其实每年只有两人。蓬莱酒楼的斗茶会还将人姓名昭告全县,但实际上被带出去多少,你知道吗?” 王惜伸出手晃了晃,低声道:“十个都不止。” “这些奸商,在永昌吸血还不算,还要去别处祸害,与瘟神何异?” “我前些日子画了一幅永昌北码头的劳工图,待下次去洛阳时,托人去画市走一遭,定要呈到皇帝跟前,让他瞧瞧此地如今都成了何种模样?” 王惜压着声音痛斥,她一向看不惯林家,连带着与林府姻亲也颇有微词。 曾经林家某位媳妇说喜欢她的猫戏蝶图,愿意出百金求一副。 而王惜那时手上拮据,即便如此,打听到对方身份和平日张狂做派,毫不客气地拒了。 沈缨还觉得可惜,难得遇到这么一个散财夫人,管它什么身份,得了银钱就好。 可王惜就嗤之以鼻,不愿赚这些脏钱。 王惜是磊落如明珠的,是有文人傲骨的。 王家虽然没落,但王家的骨气一直都在,一直流淌在一代又一代人的血液里。 这一点,沈缨在她面前,常常感到自惭形秽。 关于船王吴家,王惜其实早就念叨过,还曾让她一同夜探码头。 只是沈缨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仵作,管不了旁人那么多事。 况且,吴家是匪徒起家,做过镖局还有武行,杀气重,行事毒,她不想去寻死。 而她之所以敢去林家寻事,不过也是仗着文人世家,珍惜名声,行事必然也要受限。 而她所搏的全身而退,就是这一线之间。 她真没想到,邱少隐这案子,牵出萝卜带出泥,竟还牵扯到吴家。 沈缨心思百转,自知这案子越复杂,牵涉的人也会越多。 人多的地方,就是龙潭虎穴。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最好的朋友,她不想,也绝对不会让王惜涉入险境。 沈缨垂头想了片刻,才认真地说:“王惜,邱主薄的案子,我会自己查。” 王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两人已经进了园子。 沈缨收回思绪,指了指女客那边,拉着王惜的手说:“走吧,女人堆里是非多,你不是近日才思枯竭了么?” “正好听听这些人嚼舌,写一出内宅女子斗心大戏。男人在外冲锋陷阵,女子在内宅争风吃醋,别看是内宅,那也是腥风血雨。” “王家家风清正,家规森严,这些事你定然没见识过,今日,你可要听仔细了,毕竟这种大场面三年才一次。” “这倒是……”王惜眼睛亮了亮。 “王惜,下一个画本子,必定精妙绝伦,蓉娘那里的姐妹们就爱这些东西,咱们可以向她们多要些钱。五十文一本,光芙蓉巷这一处地方,就能赚好多两银子了。” 王惜原本是不打算和那些闺秀妇人说话的,被沈缨这一点拨,顿时豁然开朗。 后宅女子斗心大戏,这话本子甚妙啊。 沈缨看着王惜的神情,微微一笑。 她抬手理了理她的头发,拉她走到女眷聚集的河边花亭,寻了个不太显眼的地方坐下。 王惜一入亭神情就变了,冷傲、端秀,独属于王家人的气度凛凛不可侵犯。 周围女子看着她有好奇、有不屑,也有忌惮,总之……无人敢上前。 稳住王惜后,沈缨便四下打量了一圈,在更偏的角落处看到林玉泊的夫人吴氏。 她穿着水蓝色广袖深衣,安静地坐在栏杆旁边。 吴氏眼眸低垂,神情安详,一动不动盯着手边的一簇绣球花,和周围的热闹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沈缨的目光聚在她身上,总觉得二夫人身上有一种别样的气韵。 比那次见到时多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吴氏眉眼温和,覆在腰上手指微微翘着,轻轻地敲打,像是在轻轻哼唱。 沈缨上次看她,她还是一尊美丽而冰冷的玉雕像,仿若局外人似的看着堂中争锋。 虽然眼中有悲悯,但更多时候,眼中是对一切的厌烦与无奈。 今日再见,她的衣着打扮并无变化,也依旧未参与女子闲聊。 但由内及外的东西还是不一样了。 鹿鸣宴虽是学子盛会,但女子们也借着集会的机会,聚在一处。 毕竟文人雅集,要比寻常小聚获得的机缘多多了。 或是识得闺中好友,或是探听些小道消息,亦或是择婿谋郎。 不远处学子高声谈论,河岸边倚着听的女子则会细细听着,听完又低声交谈,说到兴致处便会笑起来。 大胆些的女子会大声询问对面的学子,来来回回,说是讨论学问,但说着说着就有人起哄。 反正男男女女,闹闹哄哄。 这一幕瞧着倒是有趣,但胭脂气还是太浓了些。 再加上芙蓉巷还送了琴女来,学子盛会的风气从骨子里就歪了。 但没人觉得不妥,反而会称赞一声“雅”。 在人们都在为一首好诗文喝彩时,一个不起眼的林府下人悄悄地绕到亭子外。 她垫着脚,凑到吴氏跟前低声地说了句话。 吴氏面容动了动,眉心皱起又松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起身往外走。 沈缨借着喝茶的动作,抬眼看着她。 王惜已经凑到了女人堆里,饶有兴致地听着那些人说话。 沈缨冲她摆了摆手,又指了指自己肚子,假装自己急着入厕。 她往吴氏离开的方向走去。 凭着对姜宴清给的林府院落布局图的印象,很快便看到了那主仆二人的身影。 她们走的并不快,七拐八拐的来到一处院落。 里面似乎有人在等候,但对方谨慎,身影被树木挡着,沈缨并未看到。 沈缨不敢再妄动。 有些人对旁人窥视的视线是很敏锐的,她不能在这里暴露行踪。 于是她离的稍微远一些,勉强能看到吴氏的身影。 她正在和树后的人说话,面上淡淡的,偶尔点点头,中途笑了两次。 唯二的两次说话,说了一句“那很好,”和一句“你们保重”。 沈缨再往前凑了凑,没听到有人出声。 但听到很轻的一个声音,像是马车转弯时车轴那里的摩擦声。 但这个声音要轻的多,声音只响了一瞬便消失了。 对面的人走后,二少夫人就立在原地出神。 她脸上挂着笑,似乎带着些许欣慰与叹息。 “夫人在和谁说话?” 忽然,林玉泊从另一侧的小路走过来。 他似乎想看看自家夫人先前和谁说话,却被一旁的吴氏唤住。 她走到林玉泊身前,替他理了理腰间和衣领处的褶皱,淡淡解释,“故人而已,来听书院先生讲学,夫君为何不在前院?又头疼了?” 林玉泊有几分心虚,他先前才与一位南诏来的绝色棋女亲热了片刻,衣衫略有不整。 在此处碰见吴氏也吓了一跳。 他从心底有些怕自家夫人。 似乎诸事都逃不出她的眼,诸事不能惊扰她半分,和老太爷很像。 林玉泊小心地打量着夫人的脸色,见她没有追问衣衫的事才松了口气。 他连忙上前虚扶着她的手臂,温声解释,“吴家兄长来了,约我在此说说话。” 吴氏看着林玉泊,蹙眉道:“无事不登门,他定是想说邱主簿被杀的事,兄长定是疑你动手杀了邱主簿,才来此探问。” 林玉泊摇摇头,宽慰道:“不会的,兄长差人来说他得了个好宝贝,是从南诏找来的活物,什么蜘蛛,想来与我赏评。” 吴氏不知是想到什么,竟捂着嘴干呕。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必与他多言,邱主簿一案,牵连者众,他没安好心,你不要与之深谈。” “邱主簿于仕途一事,野心甚大,即便被你们拖进了泥潭里也没失了当初志向,看他对那小公子如何严苛就知道了。” “如今寻了姜县令这个靠山,便想抽身而出,与你等割裂。所以,杀人者无外乎那几人。我兄长也逃不了干系,你离他远些。” 林玉泊点点头,“杀人者简直妄为,莫不是与林、吴两家有仇的,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杀人?还恰好在我宴请那日,定然存了嫁祸的心思。” “所以才要谨慎。”吴氏垂眼抚了抚肚子,嘴角挂起一抹讽刺的笑,“毕竟,你们做的那些有违天道人伦的事,足够你们被千刀万剐。” 她声音柔柔,若不是言辞狠厉,还以为是什么好话。 林玉泊脸上一僵,扶着吴氏的手也缩了回去。 他声音里依旧恭敬中带着点畏惧:“茶童茶女一事,最早不也是岳父他们做起来的么?南诏那边这些年要的人多,我们只能换个法子应对。邱主簿跟着我们做了几年,收了多少好处,哪是说走就能走的。” “而且,他虽有退意,但我也从未想过杀他,毕竟邱家在渝州也是大茶商,还有些声威,只要他管好自己的嘴,我们也图个好聚好散。” “你还不知道,邱主簿出事前还将自己的儿女送去以表决心,我们可没逼着他。” “邱少隐野心勃勃,他得罪的人,岂止我们?夫人不必操劳,此事,我与吴家兄长会商议。” 吴氏眯眼看着日光落下来,轻声说:“如此冷心冷肺,难怪会死。” 她深吸了口气:“新县令机敏非常,一定要及早将自己撇清。若被问到和兄长关系,只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切记,不要和吴家牵连半分。” “那你父亲、兄长……” “眼下,先顾好你自己。吴家事,自有吴家人来料理。” 吴氏脸色不太好,摆了摆手,“妾身不喜欢热闹,便早些回去休息了。” 林玉泊连忙道:“好,夫人回去休息,我去前面看看。” 说完招来侍从陪着吴氏,自己神色惴惴地转身离开了。 吴氏在原地出了会儿神,也转身离开了园子。 沈缨听着两人说话,又见二人相处模样,这林玉泊家中,竟是吴氏做主。 “在看什么?” 沈缨心绪翻腾,趴在草地上思绪万千,冷不丁耳边有人出声,差点吓的跳起来。 注: 鹿鸣宴,参考唐代鹿鸣宴规格。【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5、第四十五章 沈缨迅速回头,眼睛正好对上了一双丹凤眼。 而那眼里似有万千星辰,闪着细碎的华光。 与此同时,沈缨又闻到了那一股涌动的松墨香味,她的记忆便刹时活过来。 她想起初见时少年光风霁月的样子,想起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挡在她身前的人。 然后是第二次,在姜宴清大开文昌塔时候,他一身清朗,递给她一块白色手帕。 沈缨微微出神。 他的每一次出现,每一次的气味,都会让她心神震荡,像被引诱了一般,将每一处细节都牢牢刻在脑子里。 见沈缨出神,那少年微微往前一凑,松木的香味愈发浓烈起来,牵绕在俩人间。 他噙着浅浅笑意,低声问:“没有打扰到你吧?” 沈缨看了眼院子里,吴氏已经离开了。 “忽然有些头晕,竟昏倒了,若不是公子过来,我还倒地不起呢,多谢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花瓣草叶,面不改色的编了个幌子。 “用不用为你寻个医者来?”那少年温和地说。 沈缨摇摇头:“前面正在讲学,公子不听先生讲课,绕到女眷内宅做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敌意,那少年愣了一下。 随后他笑容更深了些,眼尾折出很淡的一条线,沿着眼睛轮廓延伸出去,让他的眼神更为深邃。 这种深邃令他的少年气,比同龄人多了几分韵味。 他向后退了一步,背在身后的手露了出来,手中拿着四五本书。 “此处是林府竹园,不算内宅。” 他的声音温润,没有在意沈缨的敌意。 他含笑解释了一句,“先生讲得精彩,但我学艺不精,只能解其一二,所以到书楼借些书本。” “林府书楼乃永昌最大藏书处,今日借书可供抄录,姑娘家中若有学生,可以让他去试试。” 沈缨盯着他看了许久,见其神情坦荡,言辞诚恳,于是放下了几分戒心。 她笑了笑,也跟着他的话头说:“原来这就是林府竹园,倒是我孤陋寡闻了。” 那少年双目含光,嘴角牵起柔柔的笑意,轻声说:“听闻这里的竹子养了五六百年,是做竹笛最好的材质,吹出来的声音也比寻常竹子更为悦耳。竹园的春笋还进献了内廷,受贵人喜爱,林府果然人杰地灵,养得竹子都比别处好。” 她环顾周围,这才留意到此处景色。 确实是到了竹园外围,跨过拱门就能进去观竹了。 她收回视线,又看着那少年,随口问,“公子似乎对林府很熟,是林氏族人?” 那少年点了点头,眼睛倒映着树叶间的碎光,显得分外明亮。 他并没有丝毫遮掩,坦诚道:“林府旁支,无名小卒,你叫我林默就好。” 沈缨没有说自己的名字,而是看了眼来时的方向,“鹿鸣宴是学子间盛事,公子去认识几个名士也好,为来年科考做准备。” 顿了顿,她又说:“即便不是科考,出去游历时也有朋友可以走动。我出来许久了,不好在此处逗留太久,免得令主人家为难,告辞。” “告辞。” 那少年微微颔首,率先转身离去。 秋风穿林而过落在他单薄的背影上,素白色的袍衫被吹起,显出清瘦纤细的少年骨相。 沈缨又闻到了那股氤氲在空气中的,悠悠的松木香味。 周围竹林成画,而他便如画上一笔飞白,不着一色,却令人过目不忘。 沈缨看了片刻,转身离去,她记得路,很快便回了亭子里。 此时,学子开始游湖。 每有人做了好文章,就会有人大声诵读,周围人会品评,再评个高下。 她垫着脚向对面望了望,在不远处一个宽阔亭子里看到姜宴清。 他和县内几个大族家主和几名州府官员,围坐在巨大的圆形石案前。 亭子里十分安静,偶有交谈,也很克制谦让。 吴氏之后再没回来,传信说身子不舒服。 她本就低调,故而也无人在意她去留。 沈缨其实已经猜得出她是怀有身孕了。 大概是先前林婉柔的死给她留下不好的回忆,吴氏极谨慎,显然没向任何人提及此事。 不管是林玉泊还是那些侍从,都没发现。 可惜,沈缨也没法去探望。 之前在林家闹过一场,虽然不算她的罪过,但整件事若非她参与,林大夫人也不会被休回娘家,林婉柔的事也不会闹的人尽皆知。 所以,她若说慕名拜访二少夫人,理由太过牵强,一听就是另有图谋。 可惜了,若无林婉柔那次,她也许还可以找别的法子,向吴氏多问点事。 比如,邱主簿是怎么参与到茶市中的?林家和吴家是否在其中牵了线? 他在每场交易中处于何种地位? 比如吴家和林玉泊私底下还做了什么交易?邱少隐有没有分了一杯羹? 诸如此类的消息,她都很想探问一番。总之,她就是想知道,邱少隐的死,都如了何人的愿。 沈缨回到亭子里时,王惜已经挪到了最前面。 她正垂着头听身侧两个年轻女子说话,嘴角挂着一抹笑。 沈缨选了一处人多的地方,靠在一旁听这些人说话。 本就无甚墨水的脑袋,听到这些文绉绉的东西更觉难受。 这些都是自幼精通六艺的女子,一会儿斗诗、一会儿比画,要不就是谈论女红、掌家之事。 这里头沈缨无一事擅长,听得昏昏欲睡。 她心里倒是期盼着这些人能打起来,或者只是争吵几句也行。 只是,文人自有文人的涵养,在“甚好”、“妙绝”声中,这些人拉着手,亲亲热热,竟然成了好几对闺中密友。 相比而言,她和一些挖尸人也挖了好几年,却连个点头之交都没有。 大家工钱一结,路上碰到只当陌路,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晦气。 沈缨在众多女子中寻到了一位吴姓女子,听说是二少夫人娘家女子。 她在旁侧听了听,又插话问了几句吴家贸易。 听到吴家商船最近几年越发壮大起来,南至南诏,北至洛阳,西至外域,经营布匹、药材、茶叶、瓷器等货物。 那女子应该是随家中走过不少地方,十分健谈,也颇为傲气。 沈氏被林大老爷修掉,沈家家业从永昌撤走了大半。 而吴家顺势吞下来,俨然一副永昌新贵的样子。 她不禁又想起吴氏说的那些话。 吴家与林家二房是姻亲关系,邱少隐又与两家有交易。 如今邱少隐追随姜宴清,无异于叛离林氏一脉,甚至还挡了两家财路。 林家自诩文豪之家,行事总是要受些约束,至少得寻个好时机好由头。 可吴家本就是镖行起家,身上带着匪气,经营这么多年,人脉广泛,消息灵通,诛杀一个小小主簿不在话下。 沈缨将所有细节都串联起来,竟觉得十分洽和。 吴家有杀人理由,也有杀人的能力,如今,还差点东西。 证据。 姜宴清那边散了席。 他和一位五十来岁,身着浅绯色官服腰佩金带的官员并肩走出了亭子。 沈缨盯着那官员看了半晌,是五品官。 若是来自州府,那应该是刺史的佐官。 她眉心紧蹙,正思索间和姜宴清对上视线,他往这边走了几步,抬了抬手。 沈缨颔首,回身叫上王惜就往姜宴清他们方向走去。 她走到姜宴清身前,压着声音将林玉泊与吴氏的话一字不漏的告诉姜宴清,又说了吴氏似乎与人私下见面。 刚说完还没来得及退下,那位五品官员就带着一位女子走了过来。 当沈缨看到那女子面容时,终于想起这位五品官是谁了。 正是州府别驾阎通,是赵悔长姐所嫁之人。 五年前,赵悔被人焚杀于城外一座破庙。 发现时已成焦炭,只能勉强从他身上的配饰辨别出身份。 凶手极为老练,没留下丝毫痕迹,被县衙存为悬案。 赵氏当下便疯魔了。 她在府衙大闹一通后,被赵家主带回去关了一月,而又送到益州外祖家,之后便嫁给了别驾做继室。 别驾已五十来岁,据说极为宠爱小娇妻。 还为她向永昌县衙施压,定要尽早调查赵悔被杀一案。 邱少隐还未被害时,这案子一直是邱少隐与阎别驾这边周旋。 谁也不知道这些年邱少隐是如何应付的? 反正,赵氏多年来没掀起什么风浪。 大概中间还有什么隐秘,沈缨觉得阎通这次来或许不是巧合。 沈缨的脚步放慢,认真打量起赵氏。 赵家兄妹相差两岁,俩人不仅都喜欢仗势欺人,还长的极像。 一样的吊梢眉、凤眼和深酒窝。 赵悔当年的皮相就不错,即便一身痞气,也不妨碍众多女子推崇。 当年匆匆一别,沈缨只记得赵氏娇艳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张扬浓烈。 只是当时年纪尚浅,远没有如今这般妩媚。 王惜看到赵氏时明显一顿,咬牙说,“这不是赵,赵恶霸的那个官夫人姐姐?她可不是善茬。阿缨,她瞪你呢。” 沈缨迎上赵氏的目光,神色未变。 她走过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沈缨还没起身就听着赵氏说:“夫君,姜县令未来永昌之时,这永昌县衙唯有邱主簿是个真心为百姓办事的官,其他人,不是偷奸耍滑,就是敷衍了事。” “妾身阿弟的案子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若不是邱主簿奔走探查,怕是早就被人掩盖了。” “这次旧案重查,妾身本还以为阿弟枉死一案能有些眉目,也不知是不是邱主薄碍了谁的路,竟被人害死了。” 她说着顿了一下,又对姜宴清说:“姜县令,邱主簿被杀,那妾身阿弟的案子还会查么?” 姜宴清回道:“令弟的案子本就是要重查的,夫人放心。” 赵氏闻言,指着沈缨问:“她也要一起查案吗?一个屠户之女?” 沈缨站直身子,先是看了姜宴清一眼,随后回道:“回夫人,县衙仵作霍三尚未归来,民女随他学艺多年,此次暂代永昌县仵作一职,定会竭尽所能协助县令大人查案。” 赵氏向前走了几步,离沈缨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她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沈缨:“凭你?暂代霍三?” “你不过是凭着这副水灵灵的皮相和柔韧的身姿,将霍三迷的晕头转向,对你万般顺从。你才学了点三脚猫的功夫,就胆敢充当仵作?” 她不屑地嗤笑一声,又往前走了一步:“当年,你伤我阿弟,还怀疑我阿弟掳走你那朋友,连着纠缠了他半年之久,将我阿弟逼得有家不能归,这才遭了恶人的道,被人害死。” “你如今说竭尽所能替我阿弟找凶手,谁知道,凶手是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王惜怒急,立刻呛声道:“血口喷人,谁缠着他?整个永昌谁不知道赵悔就是个恶霸,莲朵失踪前还被他强行带到马场……” 沈缨拦住王惜,这种人根本不值得王惜与之论长短。 “王惜,不必说这些。” 沈缨打断王惜的话,往前走了一步,离赵氏半臂距离停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6、第四十六章 沈缨并不在意赵氏发难,她面色淡淡地看着赵氏,语气与寻常无异。 她说:“夫人慎言,质疑我可以,质疑县衙行事便不妥了。邱主簿的案子,官府自有定论,结案之前即便是州府也无权插手,但,您可以随时差人来询问案子进程。” “至于令弟,当年种种,早已死无对证,到底是我纠缠他,还是他屡屡威胁于我,您能说得清么?” “我是县令大人亲自赐章的仵作,我的验尸之术,整个西南除了霍三外无人能及,如今在县衙效力也是各县长辈举荐。” 赵氏闻言不屑道:“举荐?前辈?不愧是芙蓉巷里混出来的人物,小小年纪,蛊惑人心的本事倒是不小。” 寻常听到这些尖酸言辞她根本就不会在意。 因为再难听的话,她和霍三师父都听过。 孑然一身的男子和娇俏的少女,太多人编排他们了。 似乎不给这师徒二人加一道枷锁,就难以解释他们这些年是怎么相互依靠着走过来的? 她一向懒得理会这些。 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她竟觉得这话刺耳。 她师从霍三,为了练胆子在坟地里过夜,在棺材板上吃饭,背过死人、进过古墓。 为了练下刀的准度,练臂力、练指力、练眼力,半分都不敢懈怠。 她受了多少罪,才习得这身本事。 而霍三从未因为她是个女娃就手下留情,极其严苛。 可是,总有人出言辱她。 沈缨脸色发白,甚至隐隐有些难堪,她不希望姜宴清也是这么想。 “沈仵作是州府十二位仵作联名写信向本官举荐的贤才。这位夫人,你若质疑永昌府衙,除邱主簿外无人能为令弟鸣冤,不妨将此事上奏朝堂,请陛下再为永昌加派人手。” 沈缨猛然抬头,就见姜宴清面色冷肃地朝赵氏说话。 他竟然在为她说话? 姜宴清随后又看向一旁的益州别驾,淡声道:“下官记得,阎别驾科考那一年是殿试一甲第五名,又曾在御史台任职,所作文章常被陛下称赞。不如,就由阎别驾执笔,上达天听,想必会事半功倍。” 阎通先前一直装聋作哑,也不知道是真的宠爱继室故而纵容,还是得了什么风声想借此机会试探姜宴清。 直到姜宴清说话,他才如梦初醒般说道:“内子无状,冲撞两位大人了,赵悔一案怎可惊动州府?姜大人爱民如子,自然会查明真相。” 姜宴清点点头,对阎通说道:“下官听家中兄长说阎大公子在边境的巴康县任职多年,此县贫寒,但大公子布宽惠之风,弘恺悌之化。” 他很巧妙地停顿了一下,说道:“此次考核为优等,别驾不妨走动一二,荆州江陵县令似要调任,大公子正好补缺。江陵为南境要塞,江汉腹地,本官兄长为荆州刺史,诸事皆可关照一二。” 阎通眼神一亮,闻言拱手施了一礼,说道:“多谢九公子提点。” 竟然连县令都不称了,看来他对姜宴清的示好极为满意。 他又看了眼沈缨:“沈仵作放心,令师霍仵作在州府无人敢怠慢,赵悔一案还要劳烦沈仵作奔波了。” 那赵氏看向姜宴清,刚要质问,就被阎通揽住腰身掩到了身后。 阎通笑眯眯地看向姜宴清,说道:“都说永昌是西南的小长安,繁华祥和,本官也是第一次来,这次能代刺史大人前来参加鹿鸣宴,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四处走走。” 姜宴清却摇摇头,视线直直落在对面走过来的几人身上。 他神色隐晦,意有所指的说:“这次恐怕不行了,下官想请阎别驾一同主持邱主簿被杀一案。待案情结束后,下官再派人陪您在永昌游玩,尽地主之谊。” 阎通怔了一下,先前喝茶时,不是还说案子没查清么? 还不待详问,就听着身后有人问道:“邱主簿的案子有眉目了?” 随着问话声,众人都往声音处看去。 就见永昌的几位大人物以林家主林致为首,往这边走过来。 林致左手边是吴家主,右手边是商会会长,也就是赵氏之父赵家主。 他们后面则是其他各族的家主。 姜宴清背光而立,将林致身后的人都扫了一眼才说,“林家主,邱主簿一案,已抓住疑凶,还得尽早查问才行,本官便不打扰诸位雅兴。” “只是,案子牵连甚广,林二公子和吴家主须得到县衙走一趟。” 林致闻言道:“何须麻烦,既然姜县令要的人恰好都在林府,就在林家大堂议事便可。” 林致话中有讽刺之意,暗指姜宴清有意为之,故意扰乱鹿鸣宴。 但他又要表现大族风度,并未指责姜宴清要带走宴席上的人,而是冷冷地看向林玉泊。 却见他垂首而立,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一副病后尚未恢复之相。 林致对周围的人行了一礼,拦下要辩驳的吴家主。 他坦荡道:“林家行事一向磊落,若真有德行败坏的子弟,林家绝不会姑息。” 吴家主面对姜宴清时,面上并无多少恭敬之色:“吴家亦是,姜县令想查便查。” 林致点点头,说:“姜县令,那就让在座的各位家主和四方来客、学子们做个见证。” 姜宴清行了一礼,说:“又要麻烦林家主了。” 不知是不是故意,姜宴清用了个“又”字。 上一次在林家大堂议事,还是林婉柔被杀的案子,那是林家内宅丑闻第一次暴露于人前。 姜宴清言罢便看向阎通,言辞恳切:“阎别驾,您曾在御史台任职,曾与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监察疑案,今又协助刺史理事,对刑讯查问之事颇有经验,可否留下主事?” 沈缨快速看了姜宴清一眼,这似曾相似的手段。 第一次是徐道仁。 这一次则是阎通。 果然,先前那句关于阎大公子的消息不是白给的。 姜宴清的用意是在这儿,他要拉阎通入局。 阎通大约是在衡量利弊,眼睛向四周看了一眼,捋着胡子点点头。 他对站在一旁的林致说:“县衙之事本官本不该参言,但邱主簿乃朝廷命官,在州府辖下兢兢业业,从未有一丝懈怠。” “他如今被奸人所害,本官今日得听听案子始末,待年末进京向圣上禀告时,也要向圣上道明其中缘由。” 林致连忙向阎通行了一礼,说道:“阎别驾真不愧是仁善之官,乃百姓之福。” 于是一行人随着林致到了林家的理事大堂。 林家正堂宽阔明亮,有股浓郁的沉香香气。 大概是林婉柔一案后整体都更换过,室内焕然一新。 但相同的场面,总会令不少人回想起月前林家婉柔被杀一案,只是当初主位上姜宴清手边的是徐道仁,而今换成了阎通。 有州府官员坐镇,至少林家无法借着各家族来施压。 此人的作用可比徐道仁大得多。 “沈缨,过来。” 沈缨立在门边,在听到姜宴清的声音后,她抬头看向已经坐在上手位的姜宴清。 他向她颔首,她愣了一下,才缓缓回过神来。 沈缨大步走到他身前躬身问:“大人,有何吩咐?” 姜宴清看着她,说:“你是本案仵作,站过来,看仔细。” “是。” 沈缨站到姜宴清侧后方。 她摸了摸腰间的验尸工具,耳边回响着姜宴清的话,“你是本案仵作”。 所以,不必受人质询,不用跪地仰视。 她可以站在姜宴清旁边,光明正大的审视案情。 身侧有幽幽冷香传来。 沈缨缓缓吸了口气,挺直腰背淡淡看向大堂中央。 这一刻,她心底升腾出一股陌生的感觉,让她第一次感受到胸腔充盈。 这大概就是……尊严吧,是堂堂正正立于人前的坦荡。 似乎自记事起,她就常常站在别人的对立面。 被质疑,被侮辱,她不是在解释就是在躲避。 从未像今日这般,挺直腰身站在一旁,掌握着一点点惩恶扬善的能力。 她从远处收回视线落在姜宴清身上,顺着他的肩划到他的手上。 他的手指微微张开,搭在矮椅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地拍了一下。 紧接着,先前在邱主薄外室家中的那位仆妇,被衙役押了进来。 速度之快,就像是早早便侯在林府外了。 林致见状脸色又是一沉。 今日审理邱主簿被杀一案,林家、吴家、王家、赵家等大大小小家族的家主来了二十有余。 沈缨的视线从这些人脸上划过,沾染上此案的人都在,倒是不必再一一传唤。 这些人里面大概有人,想要借机看看热闹吧。 可他们实在不了解姜宴清,他既织网就绝不是仅仅为了捕一只猎物。 待各位落座,姜宴清扫了眼窗外依旧围着的学子和宾客,向无奇摆了摆。 无奇冲门边的沈诚一摆手,几个衙役迅速上前,在任何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形下将林家大堂门窗全打开了。 这是要让所有人都来听了。 原本吵闹的人群,反倒因为姜宴清此举而安静下来。 姜宴清未曾寒暄,单刀直入地问跪在地上的仆妇,“为何给邱主簿的马匹下毒?” 那仆妇看了姜宴清一眼,拧着眉说:“奴,未曾下毒。” 她倒是没变,即便是在这种场合,也不见什么畏惧神色。 沈缨垂眼看着她,竟有几分佩服了。 姜宴清似是早知问不出话来,转而看向正要喝茶的吴家主,“吴家主可识得此人?” 吴家主放下茶碗,仔细看了看那仆妇,摇头说:“不识。” 姜宴清点点头,“吴家繁盛,人丁兴旺,吴家主忙于族中事务,定然无法顾及此等微末小事。既如此,黄县尉,你便告诉吴家主,此奴与吴家的渊源。” 黄县尉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朗声念道:“徐芳,年五十又三,生于贵州叙永,永隆二年迁至南诏景谷,后嫁入安县一农户,以饲养毒物和种植毒草为生。” “垂拱四年,徐芳毒杀农户一家,出逃至南诏罗兰部,躲入当地一个船行,正是吴家船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7、第四十七章 吴家主喝茶的手顿了一下,依旧没有说话。 黄县尉继续道:“天授三年,徐芳随吴家商船至永昌,在吴氏老宅做工,育有一子,其子跟随吴家商船出海。就在半年前,此子因触犯吴氏船帮的帮规被废一只手臂,自此只能搬运货物,半月前不幸被重物砸死。” “而徐芳,早在十年前便出现于邱主簿府邸,并在邱主簿外室怀有身孕后到锦绣坊伺候,直到邱主簿出事为止。” 黄县尉将纸上的东西一一道出,随后抬眼看着主位上的阎通,说:“邱主簿被害当晚从清风阁租借了马匹,那马匹曾中毒,所中之毒和当年被徐芳毒杀的那家农户一样,是南诏特有的蝶纹捕鸟蛛。” “此蛛原只在南诏境内,因其毒液可入药。三十年前,即大唐仪凤三年,由林家已逝的族人林道舒引入中原,而能将此蛛运入永昌的只有吴家主的商船。” 他掏出几张吴家进出货物的票据递给阎通,“仅去年,吴家便运回三百只,除县内几个药行和外域商人收了大半外,还剩下少量几只。” “据查,徐芳之子被惩处就是因为看管不力,导致十只毒蛛丢失。三个月后,邱主簿追回八只活的,另外两只是一公一母则全部死亡,尸骸残缺。” 黄县尉的声音洪亮,起伏有序。 他说完后从旁侧衙役手中接过一个木盒,打开后放在大堂中央的一块木案上。 众人探头看去。 里面有几段烧的只剩下一小截的红木和一些沾血的鸟毛,还有被蜘蛛网裹着的虫子飞蛾。 黄县尉问徐芳:“这是在你们先前住的宅院墙角挖出来的,我们问过邱小公子,他说,这些都是你埋下的。” “怎么,官府还不准人埋东西?” 徐芳毫无惧意,从容道:“屋子里潮湿,老奴洒扫了一些杂物,这也不准?” 姜宴清抬手对身后的沈缨摆了一下手。 沈缨向众人行了一礼,走到盒子前:“长洱茶树树枝、蜂王鸟残躯,还有蝶纹捕鸟蛛蛛丝,这些全是南诏之物,永昌根本就没有。” “观其新旧,全是近半年收集来的。” “你没入过黑市,没出过城门,也未与外域商人交易,这又是从哪里来的?难道不是你那儿子专门寻来的?” 沈缨走用竹筷夹起那些东西,一一向众人展示。 她随后解释说:“蝶纹捕鸟蛛体型大,幼蛛三寸左右,成年蛛可达七寸有余,喜好栖息茶树,可捕杀小型鸟类和虫蛾。其蛛丝呈浅褐色,韧性大,有麻醉之效。” 她又看向徐芳:“你儿子拿回来的毒蛛残骸,母蛛显然才生出幼蛛不久。” “而你手上留着的那一只是幼蛛。” 徐芳摇了摇头,“那些东西都是先前邱大人带来的,嘱咐老奴埋掉,老奴不知姑娘说什么?” “你知道。” 沈缨紧紧盯着徐芳,“毒蛛好食活物,尤其是蜂王鸟,若再加上冰灯草,那就是大补之物。你在药店买过冰灯草,这东西秦夫人与小公子都不用,你买来做什么?” 徐芳抬头看她一眼,忽然笑了一声,“姑娘说的我实在听不懂。什么冰灯草,不会是哪个药徒看走眼给我放错了吧?你们既然如此能耐,那就查吧。” 说完,她便垂下头,没有再出声。 吴家主掌家多年,虽然近几年已有撒手之意。 但他不是个愚钝的人,听到这里已经全然明白这仆妇的意图。 这些年,毒蛛在永昌乃至西北一代的流通尽数经过吴家。 邱少隐的马匹中了毒蛛的毒,而徐芳之子就在吴家船行做工。 只此一条,就跟吴家脱不了干系。 更遑论,这徐芳以前还毒杀过前夫家满门。 家中航运的事,吴家主已经大半交给长子打理。 女儿与林家二房结亲,长子与林玉泊关系交好,这都是家中助力。 但是,这老仆一旦胡乱攀咬,吴家可就沾上了杀害朝廷命官的罪。 邱少隐在永昌虽是外来人,可人家在渝州也是有名的茶商。 一但罪名落实,还会牵连林家。 他扫了眼主位上的几个人,压下心慌,起身斥道:“吴家竟还养过如此心思歹毒、恩将仇报的刁奴?可惜未曾洞察这母子恶意,竟平白连累邱主簿。” 他向主位上行了一礼,沉声道:“吴家与邱主簿一向交好,断不会生出歹心。反倒是被这刁奴钻了空子,胆敢谋害官员,还请大人严惩。” 姜宴清静静地望向他,“吴家主大概还不知,邱主簿是被砍下头颅致死。此奴下毒,确实有同谋之嫌,但凶手另有其人。” 邱主簿被杀一案,姜宴清勒令掩藏。 所有不是他心腹之人都没接触此案,故而到现在为止,案子详情传出去的都是虚虚实实。 真正查到哪一步,没有人知晓。 吴家主愣了一下,他快速看了林玉泊一眼。 随后缓缓落座,说了句:“即便不是她杀……也不可轻饶。” “官府自当按律而惩,是吧,阎别驾。” 姜宴清淡淡地扫了吴家主和林玉泊一眼,转而向旁侧的阎通问了一句。 阎通正看得有趣,他早知永昌是个深潭,不敢插足太深。 所以,这些年只借着赵氏胞弟被杀一案,时不时向永昌这边探听一些消息。 邱少隐做事圆滑,很知分寸,竟一早就料到他的用意,故而一面应付赵氏,一面向他透露一些府衙和各家族的秘闻。 邱少隐一死,于他而言也是损失。 他这次接了到永昌巡视的命令,也有私心。 他就是想看看永昌这块宝地上斗到什么地步了? 此外,阎通也想见识一番邱少隐所称赞的新县令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若能借着新县令攀上京中姜国公府,那可就是莫大的荣幸了。 他抚了抚胡须,点头附和道:“姜县令说的是,案子尚未分明,不必早下结论。区区老奴,怎敢谋杀命官,此案,还得再审。” 姜宴清点点头,随后看向徐芳,“凶手从亥时起藏匿于芙蓉道伏杀邱主簿,但邱主簿是在子时接到小公子重病才匆忙赶去。” “深夜大雨,他本可以在秦氏这里留宿,却还是趁夜离去。据本官所知,小公子不过是普通风寒,是秦氏……借病生事,将邱主簿请了去。” 虽是审问,但姜宴清说话却没有丝毫压迫感。 他的目光静静垂下来,看向徐芳:“邱主簿对小公子极严苛,一旦知其玩乐,动辄鞭打,课业也是异常繁重。” “而秦氏,被刺瞎双眼、割断经脉、身上伤病无数,这些伤皆出自邱主簿之手。为防止此女逃跑,便请刑讯高手,残害其身体。” “秦氏自进入宅内便从未出来过,她门上那把锁,是邱主簿被杀后,你才敢打开的。这般说来,秦氏对邱主簿之恨,足以让她们母子与外人勾结,杀害邱主簿。” 也不知是哪个字触动了徐芳,她猛地跪直身子,摆手否认道:“不是!秦姑娘和小公子没有!” 徐芳不在意自己被问罪,倒是急着替秦氏辩解。 她高声说:“姑娘她、她看不见也走不远,身子很虚,小公子只会读书,他们怎么可能杀人?不是的,姜大人您不能抓不住凶手反而来诬陷好人。” 沈缨往前迈了一步,语声凛冽:“徐芳,官府办案皆有理有据,何来诬陷一说?” 徐芳咬了咬牙,才缓缓说:“邱主簿面热心冷,做的那些勾当,就该天打雷劈。他得罪的人数都数不清,他为林家、吴家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定然是坏事败露,被人灭口。” “还有茶商,永昌商户到南诏建茶园,说什么童男童女制茶采茶,又有千年古茶树,传出一堆神神鬼鬼的故事来,将那茶叶炒到了天价。” “他们哄骗着许多人家卖儿卖女,到那鬼地方劳作。少时还能做工,年纪大了的便都卖去做人玩物,茶园主拿着几十两银子打发那些孩子父母。” “邱主簿便为他们担保!” “后来,买卖过去的不够好,便从好人家里掳,偷。有林家、赵家这些大族做靠山,邱主簿掩盖,吴家在中间搭线,这些人勾结,无恶不作。” “住口!”主位上的林致闻言冷声喝止。 他面色微怒,出声警告道:“简直一派胡言,林家一向守矩,对各位官员尊重有加,邱主簿与林家子弟相交,那是大人谦和仁善。你口口声声说我等勾结,证据何在?” 他说完,吴家与其他几家家主也纷纷自证清白。 谁知徐芳冷冷一笑,回身看了眼门外的学子和客商。 她跪直了腰身,无惧道:“那你们敢说说每年斗茶大会,最后得的那些茶礼都是什么?敢说你们这些大族没有和邱主簿掺和?” 她看了眼姜宴清,又扫了眼他身后的沈缨,孤注一掷般道:“斗茶大会,不过就是一场人命交易,那些被弄到永昌的茶童茶女经过挑选,会被送到茶园主手里,而你们就会得到茶园主送来的回礼,要么是茶田收成的几成,要么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你们用那些无辜孩子的性命换来了金银,你们和那些奴隶所的人牙子又有何区别?” “还有那邱主簿,堂堂官员,竟要将自己的一双儿女送到南诏茶园去。他分明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却说是让这姐弟去学艺。” “你们见过这般烂心烂肺的父亲么?” “你们问老奴邱主簿怎么死的,那定然是老天开眼,将他劈死的。” 沈缨看着愤愤不平的徐芳,对她能说出这些话来,竟觉得有些宽慰。 要知道关于茶童茶女以及邱主簿意图将自己儿女送去南诏…… 这消息,她和姜宴清也是才知道不久。 更莫说那茶礼的勾当了,商会和大家族都掩藏的很深,寻常人根本查不到。 但这些消息,她一个仆妇又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是她儿子透漏给她的? 她儿子不过是随船的船夫,还能知道这些隐秘? 总不会是邱少隐,他不可能在外室处说这么多事? 秦氏被邱夫人接走后,杜鸾进去搜查过,连她们平日扔脏物的地方都仔细翻过。 据他说,邱少隐在外室处时很谨慎,可能连水都不喝。 因为那宅子里里外外都没有一丝他存在的痕迹。 衣物、被褥、茶具只有两份,分别是秦氏和那位小公子的。 所以,邱少隐主动与秦氏等人攀谈,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么,谁把这些告诉了徐芳呢? 沈缨不由得看向姜宴清。 他面色淡淡,未出言阻拦徐芳,对她口中之事也未表现出丝毫惊奇,就像他早已知晓了一般。 姜宴清一直看着徐芳,忽然问:“你可亲眼看到有什么人被掳走,作为茶礼送到南诏茶园的?” 徐芳并未回答此问,反而看向沈缨。 她只是盯着沈缨看,很久后,才出声问:“沈仵作,你不是一直在找莲家那位莲朵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8、第四十八章 沈缨眉心微动,奇怪她为何忽然说起一个失踪五年的人。 徐芳声音又提高了些,说:“长洱古茶园是南诏最大的茶园,外地商客为了将茶哄抬出天价,专门挑选童男童采茶制茶。这些人被当地称为西哈达,寓意和月亮一样的人。” “永昌女子娇嫩、美貌,声音婉转是最受欢迎的采茶女,被称为贡女,将她们带到南诏的,就是吴家船只。” 徐芳说的很快,仿佛这些事她都亲眼见过一样。 沈缨听到她说起好友莲朵的那一刻,她便快步走到徐芳身前,沉声问:“你看到莲朵了?” 徐芳眼睛眯了眯,似乎是在回忆。 好一会儿,她才点点头,“你以为赵悔是被谁杀的?他是因为坏了规矩,想抢去那些人看上的贡女才被灭口。” “你们查了那么久都没发现凶手,殊不知杀人者就姓吴。邱少隐一早就查到此事,还将赵悔那个官夫人姐姐耍得团团转,他早就把痕迹都消除了,你们能查到什么?” 沈缨还蹲在徐芳身前,耳边听到赵氏已经起身走到阎别驾身边正在抱怨什么。 而各家主和门外茶商也纷纷起身向姜宴清解释,屋内屋外顿时陷入嘈杂。 吵吵嚷嚷的声音中,沈缨只是看着徐芳。 她试图从她脸上探查到些许躲闪,或者是心虚。 但是都没有,她的眼神十分坚定。 “怎么,你不信?莲朵是桃源酒庄的千金,生的美艳。她肤色极白,手心有三珠相连,十四岁的年纪,是做茶女最好的年纪。” “她消失那一日是上元节,身上穿着绯色衣裙,袖子上绣着牡丹。” “她就从君子亭旁边,消失的,不是么?” “而那时,你与王家姑娘在不远处看灯笼。” 沈缨没接话,出声询问:“你说,她是被吴家人掳走的?” 徐芳毫不迟疑地说:“是。” 沈缨眼神暗了暗,又深深看了徐芳一眼,起身走回姜宴清身侧。 她目光未离开徐芳,心思已经全部被引到好友失踪的事上了。 徐芳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的? 莲朵失踪时,她已经在秦氏那里伺候了。 她说起莲朵时,用的是“消失”,而不是失踪,说的是走丢,而不是被害。 难道,她真的知道莲朵的消息? 还是在混淆视听…… 同她一样被搅动思绪的还有其他人。 堂内着实乱了一阵。 从邱少隐的事,争论到斗茶大会,又从赵悔这个恶霸的惨死,再说到近几年永昌无故失踪的那些人。 徐芳抖搂出来的事,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大堂,只有姜宴清从始至终都稳若泰山。 “沈缨。”微凉的声音,穿透嘈杂与迷雾,如同冰水灌进了她脑子里。 沈缨猛然回神,定定地看向姜宴清。 他正侧首看她,眼神深沉,“验尸已毕,你来告知在座各位,邱主簿的验尸论断。” 沈缨向前走两步,从怀中拿出验尸笔录,说道:“据验,邱主簿亡于前日丑时左右,他是在芙蓉道的弯道处遇祸,尸与首分离。” “死前曾因马匹中毒坠马,但凶手准备充分,他未来得及挣扎,被一刀毙命。” “凶手将其头颅弃于邱府门前,躯干则被弃于芙蓉弯道附近沟渠。断颈所用锐器,为利刃、薄刃,凶手身手敏捷,心思缜密,对周围极其熟悉,应为武艺高强者。” 她本就乱熟于心,说完后将册子塞回怀中。 沈缨扫了大堂内外一眼,朗声道:“经府衙所查,整个永昌,在同一时间内与邱主簿行踪重合的便是半年前林玉泊和吴大公子从苗疆请来的刀客。” “此刀客为赏金猎人,武艺高强,手中有命案,曾屠杀一家五口,皆是砍头焚尸。” “他到永昌后频频与林玉泊和吴大公子会面,住在吴家别院,甚至从芙蓉巷召琴女侍奉。” “一月前,他曾在邱府周围逗留,邱姑娘还曾被他吓的生了病。邱主簿被害当晚,他就在清风阁,并先于邱主簿到芙蓉道。” “邱主簿被杀后,他又恰好离开。这里有芙蓉道守卫记录的那位刀客进出道口的证据。” 沈缨说的很快,将一张记录了芙蓉道近半月里经过的名录呈给阎通。 那是芙蓉巷特有的纸张,十色笺,纸张细腻如雪,散发着淡淡香气,底纹隐约可见银色芙蓉花,右下角有芙蓉巷主的小印。 记录可以清楚看到,那位刀客几次三番跟踪邱少隐,并在邱少隐被杀当晚时间段内,于芙蓉道上逗留两个时辰才离开。 “守城士兵说今日卯时,城门刚开,有位刀客离开永昌,描述的样貌、身形、口音与那位苗疆刀客无异。” “他是混在吴家商队的镖师行列中出城,在经过彭县边界独自离开,一路往外域逃窜,无奇大人已去追捕。” 林玉泊起身看向姜宴清,回道:“沈仵作说的刀客,学生确实有所耳闻,但并未与之相交。” “他是吴家招揽来的门客,是吴大公子的好友,故而常出现于吴家宴席上。” “吴家别院风景秀丽,是前朝遗迹,学生原先去过几次,但都是有人结伴去赴宴,并未单独见过那位刀客。” 他咳了一声,继续道:“那日清风阁宴,学生请了许博士和几位同窗叙旧,之后便因身子不适在家中休养。学生已经许久未见吴大公子了。” 姜宴清看着他,忽然问:“二公子如今可无恙?” “柳大夫神医妙手,学生修养了几日便好了。” 林玉泊要比林玉泽出息一些,至少考了个功名在身,所以寻常最爱以学生自称。 姜宴清点点头,不再看他,似乎是承认了他的理由。 林玉泊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敢抬头向林家主林致看去,却被冷冷地凝视,遂又低下头。 大堂内静了下来,姜宴清手中又攥住了佛珠,一边拨弄一边说:“南诏与永昌虽路途遥遥,但茶马商道联通南北,两地商客贸易频繁,不管对于哪一地都是造福百姓之事。” “七年前,长洱茶经由永昌销往外域、长安甚至是东南各地。贵客临门,本是喜事,却不知永昌竟有人与那边的茶园有如此不堪的交易,践踏人命,攥取利益。” 姜宴清语气略冷,扫了眼在座的家主们问道:“今日之事不日便会上达天听,陛下爱民如子,岂容草菅人命之徒。” “所谓茶礼何时开始?” “作为茶礼的女子与少年又都被送至何处?” “邱少隐以官府之名参与其中,又谋了多少利?” “赵家主,斗茶大会是你们商会专为南诏茶商而设,他们以永昌百姓为物,肆意妄为,你身为商会会长难道一无所知?” 商会会长如今是由赵家家主担着。 他一向圆滑,闻言看了主位上的阎通一眼,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沉声道:“大人,斗茶大会是邱主簿到任后提出来的,一应筹备,俱是他来拟定,商会每年只是递交一份来参加大会的商客名单。” “至于斗茶大会上到底要做什么?要有什么规则,我等一向不敢参言。” “故而,邱主簿与南诏等地商客之间私下里究竟达成何等交易,我并不清楚。” “近几年南诏茶经由永昌商道远走外域与北境,也是造福三地百姓之事。不过,永昌如今水路陆路畅通,每到茶季各地茶商齐聚,免不了要争夺一番。” “商会确实会向这些茶商收取一些银钱,用来维护永昌商道的平顺。” 赵家主话音落下,林致叹息一声,颇为唏嘘,“南诏贫瘠,各部又有争端,茶商千里迢迢而来,辛苦了。这样吧,日后,鹿鸣宴上皆可用南诏茶种,林府高价买入,届时南诏新茶定会扬名天下。只是不知贵客是否看得上这小小的鹿鸣宴了。” 赵家主留心着门外那几个茶商的反应,就见他们看了眼面上面色淡淡的姜宴清,又看了眼州府别驾,交耳密谈。 那些茶商确实被触动了,一时间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是完全之策。 是得罪林家说出真话,一举将那茶礼的事抖搂出来。 还是掩盖此事,说从未与林家合谋,以此来换取林家鹿鸣宴的供茶名额。 鹿鸣宴用茶,那是多少茶商抢破头的事。 届时,能被天下学子作诗传颂,新茶必会扬名,商会和茶客们就能得到更多利益。 姜宴清沉默地听着,自然发现那些商客似有动摇。 邱主薄被杀一案,姜宴清暗里花了太多人力去调查,所有线索最后都涌向茶商贸易。 对于南诏而言,想让茶叶销出去,必然得经过永昌。 因为永昌作为小长安,着实太繁华了,尤其是四通八达的水路和陆路,能让他们的茶叶去到任何的地方。 姜宴清自然能猜到其中关键,所以,他想到的就是,如果永昌,不再是必经之地呢? 他思忖片刻,才转身对阎通说:“阎别驾,下官听说半月前阎大公子曾上书一封,请朝廷在巴康县设驿点开通市集,与察隅、丽江等地的商道联通,如此一来南诏、外域、北境便可呈三足之势于西南边陲形成商贸大市。” “本官确实听犬子说起此事,若能成事,对蜀地是一桩好事。” 姜宴清点点头,“本官半月前也上了折子,此等事关蜀地民生大事,永昌自然不能错过。若蜀地大市打开,永昌商道只会更加热闹,凡经由本县的商户皆可到县衙登记名号,在由商会发放令牌,自由入市。” 他顿了顿,又看向吴家主,“吴家商队似乎三月前才走过荆州一带,吴家主应该知道北苑贡茶商道要重修的事吧?听闻长逾八百里,皆连官道,北至湘南,南则可至南诏最南端的打洛、景洪等地。” 门外守着外域商户,闻言大声道:“大人,此话当真?那条贡茶道果真要通到我们南诏。” 沈缨见状从怀中取出一份地域图。 这是她昨晚熬至丑时才画完的。 虽不算精准,但上面的条条商路却勾画的极为清晰。 尤其是姜宴清提到的这两条路,是用朱砂细细描出来的,蜿蜒而上的红线沟通了南诏各部、外域、北境以及南方等地。 若及早打点,南诏茶商可直通外域和南方诸州府,不必再绕道永昌来买卖了。 她一直观察在场那些商户的神情,见状上前提点道:“阎公子如今是巴康县令,他已联合数十位县官上书朝堂,请求大开商路。陛下已允,诏令不日便会传来。至于贡茶道,吴家主的堂侄便是湘西马帮首领,想必更为清楚,各位或许可以请教一二。” “请教?” 有几个小茶商站出来控诉:“怎敢劳烦吴家主,草民五日前才登门拜访,想探问茶叶买卖是否可以搭着吴家商队,往江南、京师等地售卖,如此一来,我们的其他茶种也有个销路。” “吴大公子茶礼收的倒是快,一年不落的收入囊中,纵然收敛这么多钱财,也不肯透露丁点儿消息。” “就是,我们也交了。” 沈缨侧头看了姜宴清一眼。 他目光沉沉,手指在清润的佛珠上缓缓拂过,快速拨动下去,玉珠发出一声脆响。【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9、第四十九章 “叮”的一声,仿若催促一般。 沈缨眉头一挑,回身对外面那些茶商说,“晚辈有幸获得邱主簿赠的长洱茶,果真回味无穷。这上好的茶叶,以前是专供京都的贵人吧?” “只是可惜了,若不是老茶林被毁,南方茶市难以为继,南诏可不止永昌这条商道可走。” 她话音落罢,就听着阎别驾忽然道:“如今天下承平,百姓皆爱品茶,茶市龙争虎斗,南诏那老茶林,莫不是被蓄意损毁?当地官府可有查证?” 赵家主脸色僵硬,又看了吴家主一眼,随后看向林致。 几人眼神交换,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而茶商最是心痛,他们世代守护的老茶树,怎么会忽然失火,烧的那么旺。 他们死了那么多人都没扑灭,眼看着茶林被毁于一旦。 若想长成以前规模,少说也得上百年。 他们查了,但没查到一点证据。 老茶林被毁,而由外族人侵吞联合的大茶园便如春笋般冒了出来。 不但掩盖了老茶林的名头,还弄出什么茶童茶女的噱头来,导致南诏茶园如今乌烟瘴气。 话已至此,门外的茶商忽然哭喊着扑倒在地,哭诉道:“阎大人、姜大人,吴家大公子的商船带来了强盗,侵占我们的茶园,抢夺我们的茶农,也沾污我们的山神。” “他们送来的少女少年前来劳作,采茶制茶,夜以继日,不能停歇,若有人死了,便埋在茶园底下。” “若能活下来,长到十八年岁,便会被卖至他处为玩物,或是就地沦为那些茶园主的奴仆。” “尔等当知,污蔑诽谤亦是重罪。”姜宴清冷声警告。 南诏小茶园的茶商,也算看明白了今日的局面,知道这位县令要在今日替他们做主。 一旦时机流逝,他们这些小茶园主们再无出头之日。 而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下会被埋葬更多少清清白白的尸身,他们的山神会震怒,月神会失望。 他们的信仰,会被这些人的私欲侵蚀。 有茶商走进了大堂内,跪地伏拜,大声道:“如今有官老爷替我等做主,我等怎会诬告他人?” “县令大人,我们有证据。邱主簿与南诏几大茶商皆有关联,他为了笼络茶商,还将自己的儿女都要送去做茶童茶女,他盖了印的名册都已经递到了茶园管事手上了。” 茶商说完后,看着吴家主说:“邱主簿伙同吴大公子的商队私运矿石药材,又以茶礼为遮掩在南诏等地的大茶园买卖茶童茶女,欺瞒百姓,谋取私利。” “我们这些小茶园深受其害,望县令大人,替我等申冤,也为那些可怜的孩子们寻条活路。” 姜宴清点点头,抬手示意他们几个茶商退下。 而后,他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牛皮为封,里面是一张张票据,上面加盖吴家私印和茶商手印,详细记录茶商与吴大公子之间的交易。 他说:“邱主簿行事缜密,做事周全,他将所做之事全都记录在册,藏在府中书房的暗格中。” “而他被害后,这本账册却出现在吴大公子书房之内。” 姜宴清收起佛珠,看向面色阴沉的吴家主。 他顿了顿,才缓缓说:“按照唐律,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并绞。吴家主,大公子如今在何处?苗疆刀客又在何处?” 吴家主面色极为难堪。 他没想到今日这案子会烧到自家头上,还死死钉在长子身上。 他刚要说话,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黄县尉挎着刀大步进来,禀道:“二位大人,吴大公子中毒,救治无效,已亡故。” “什么?我儿中毒?” 吴家主愣怔了一下,冲着黄县尉大喊,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个时机也太巧合了。 他们才刚将凶手身份锁定,凶手就死了…… 柳无相背着药箱,面色沉沉地进来。 衙役抬着门板紧跟其后,上面躺着一人,面色灰白,已无气息。 确实是吴大公子。 柳无相进来后便说出了毒物,并确定此毒无法救治。 沈缨蹲过去查验尸身,她一边查看一边说:“是蝶纹捕鸟蛛之毒。伤口如朱砂痣,有鼓包,正咬在颈左侧的人迎穴附近。又因吴大公子喝了酒,还食了五石散,毒血流动加快,迅速流往心脏处,所以,他顷刻内便会毙命。” 此时原本跪坐在地上的徐芳忽然笑了起来,说道:“终日打鹰,被啄了眼。” 她看向姜宴清,“大人,您看,老天爷都不想让这恶人活着,被自己倒腾来的毒物毒死,可真是活该。” 吴家主怒急,抬脚将徐芳踢到在地,“你就是用手里留着的那只蜘蛛,害了我儿,对不对?” 徐芳唾出一口血,无畏地看着吴家主:“吴家主,请你不要乱说话,我手里根本没那东西。” “我啊,最怕蜘蛛了。”说完,她便笑了起来。 此时,整个大厅已无人理睬她疯疯癫癫的话语。 吴大公子死了。 疑凶死了。 在案子尚且不够明朗的情形下死了。 杀人凶器在哪? 他如何谋划了这一切?是否还有同谋? 这些事情还未查清,就随着疑凶死去而断了。 变故猝不及防,吴家主盯着长子的尸身,张着嘴竟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一时不知道该怨谁,该恨谁。 徐芳吗? 那只是个老奴,背后定然有所依仗,可他连对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人物,对方竟设了这么个局,让他百口莫辩。 吴家大权本是要交给长子继承的。 长子虽不及女儿聪慧有谋略,可那毕竟是儿子,是吴家血脉,家业总不能给一个外嫁女。 好在他们吴家与林府结了亲,在永昌有了依仗。 只要女儿在林家位置稳固,能为林家带来源源不断的金银,他们吴家就有人照拂。 他也不愁儿子会败坏家业,反正,他的女儿一定会帮自己哥哥的。 本来他是不担心的。 即便今日翻出这些罪状,他也不觉得能对吴家有什么太大影响,不过是费力打点而已。 吴家有的是银钱,只要有钱,钱能在所有死局里,踏出一条生路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长子会死? 沈缨垂眼看着吴大公子。 他身上的衣衫半敞着,肤上还有没散去的红色,那是刚刚服食了五石散的模样。 他口中酒气浓重,颈间那个红点像是被朱砂笔点上去的。 幼蛛毒性不算太大,及时解毒并无性命之忧。 只可惜,烈酒、五石散加上蜘蛛毒,真是找死。 过了一会儿,吴大公子身边的侍从连滚带爬地进来。 手中的盒子里端着一只被砸断腿的大蜘蛛。 沈缨看他浑身抖如糠筛,似要将那蜘蛛抖到地上,于是上前接了过去。 “莫怕,只需将你知晓之事细细道来就好。” 那侍从喘了口气,惊魂未定道:“大公子素来喜欢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昨日刚从黑市里买来一只蝶纹捕鸟蛛。” “那是只幼蛛,被人饲养大的,也不咬人。那蜘蛛色泽艳丽,还长有绒毛,大公子十分喜爱,睡觉也放在枕上,今日出门就在袖子里装着。” “方才大公子正和几个相熟的学子在一处凉亭处听琴女弹琴,正听着,他忽然来了兴致,服了一颗丹药,谁知那蜘蛛就窜出来咬了他一口。众人起先并未注意,直到大公子一头栽倒在地,才急忙找来柳神医,但是已无力回天。” 沈缨回头看了眼徐芳,心中已有结论。 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那只幼蛛十有八九是徐芳先前偷偷留下来养大的那只…… 但是,以她的警觉,怕是早将证据都消除了。 否则,面对吴家主的怒火,也不会那般无惧。 吴家主愤愤不平,定要徐芳抵命。 可他手上哪有证据? 不仅如此,吴大公子虽死了,但他身上的命案并未消除。 他依旧是诛杀邱少隐的疑凶。 林家人此刻全都垂头喝茶,似乎与这一切无关。 唯一热闹的是赵氏。 她阴阳怪气地嘲讽吴家人,似乎已经信了自己胞弟就是死于吴大公子之手。 说话间,无奇大步进来,回禀道:“大人,苗疆刀客已伏诛。” “伏诛?”姜宴清疑惑地问无奇。 无奇解释道:“此人,殊死搏斗,不肯就范。又以无辜百姓为质,被正在边境处巡查的骑兵射杀。” 沈缨看向微微浅笑的徐芳,她总觉得这像是一个无解之局。 处处算计精密,无一丝纰漏。 疑凶死,所雇杀手也死。 无奇带来了很多东西。 有刀,银票与吴大公子雇佣刀客诛杀邱主簿的信件。 也有吴家给苗疆刀客弄到的身份文书,改头换面,登记在吴家旁支的一户人家。 人证、物证俱全。 吴大公子即便死,都得背负罪名。 姜宴清下令,将吴大公子尸身带回府衙查验。 而此案到此为止。 林致何等聪敏,见此情景便站到府衙这边,对吴大公子谋杀邱主簿一事出声斥责。 而,其他家主见状,便纷纷附和。 吴家,自诩为新贵,在永昌横着行路。 殊不知,早就得罪了很多人。 眼下,见吴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往日那些对手群起而攻之,吴氏一族恐怕会一路划向谷底。 林家自断一臂,看着是保全了名声,但实则却是失去一大助力。 沈缨将视线移到那只被砸断两条腿的蜘蛛身上。 她觉得姜宴清如今对付林家的手段就是这样。 除掉徐道仁,笼络邱少隐,而今又将林家姻亲吴家扳倒。 她的视线悄无声息的移向看向姜宴清。 此刻,他正侧头与阎通说话,眉目微垂,鸦羽般的睫毛将视线遮挡,让他看起来谦和又安静。 他掌心的那串佛珠又回了腕间,只垂下零星的流沈,乖巧地垂散在他的手背上。 沈缨盯着他的掌纹看了几眼,退了几步,站到黄县尉身侧。 吴大公子一死,整个案子便出奇的顺利。 仿佛,众人约定好了似的,到此为止,不再深究。 林家、茶商以及匿名的人都送来证据。 或是书信、或是票据、账目等,所有的的罪证被钉在了吴大公子身上。 沈缨为吴大公子验了尸。 从尸身上看,他并无任何外伤,只是心脏黑紫。 显然是中毒极深,口鼻都出了血。 在场的琴女,侍从、学子不少,皆可作证吴大公子是自己要吸食五石散,是他自己带了蜘蛛来,也是他不顾阻拦燃了含有冰灯草的熏香。 证据凿凿,即便京都大理寺来查,也是“自作自受,暴毙而亡。”【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0、第五十章 沈缨仔细整理了吴大公子和邱主簿的验尸笔录,全都呈到姜宴清案上。 姜宴清连夜送出一道密函。 三日后,吴家商队便被禁航。 紧接着蓬莱酒楼,因私设买卖茶童茶女的赌局而被查封。 而商会监管不力,纵容茶商在永昌行恶事,收回监察之权。 关于茶叶买卖的事宜,日后都要经由官府登录造册,商会不可再向茶商征收茶礼。 永昌驻守在南诏的官吏也被撤任,新任官吏由皇帝亲任。 因邱少隐一案牵连的事,如滚雪球似的,惊动了各大州府。 甚至朝堂上都开始议论西南部的商路和市集。 朝野动荡,永昌反倒寂静了很多。 鹿鸣宴还有好几日。 林家因果断切除与吴家联系,大义灭亲,举证有功,在此案中并未受多大影响,依旧按部就班地操办宴席。 所有的罪证都落在了吴家身上。 吴家知道大势已去,迅速将家族外嫁女吴氏摘出去,以保存家族香火。 就在这场乱局平定之时,王家广发名帖,邀各地学子至玉山书院旧址观赏。 届时,学子们不但可以抄录绝版古籍、临摹古画,还能去碑林拓印碑文。 虽然邱主簿被杀一案闹的动静不小,但新县令办案雷厉风行、公正无私。 一场审判,在场诸位心绪澎湃,倒是觉得,今年这一趟永昌之行比往年要有趣很多。 沈缨在街上听着人们的闲聊,止不住的惊叹姜宴清手段高明。 他不费一兵一卒,借力打力,就将林氏的权势削了一截。 林家与吴家的联姻,林家从中获利极大,不但有数不尽的财富还有五湖四海的人才。 没了吴氏一族的支持,林家的触手也就被彻底砍断。 姜宴清此举不但让县内各族认识了他的手段,还让天下学子为他扬名。 学子之口笔,如利剑,是最好的宣扬工具了。 到了这般地步,沈缨已无多大用处。 她能做的只是验尸,探查些小道消息。 而姜宴清要面对的是除了案子外,还有各方势力的博弈。 那些事,她都帮不上忙了。 近日,父亲身子渐好,已经可以给阿信和小兰做些吃的了。 恰逢沐休日,沈缨到市集为弟妹买笔墨纸砚。 她碰上王惜正在店里买颜料。 两人几日未见,出来时便坐到隔壁茶棚喝茶。 颜料店掌柜的儿女正在门口玩泥巴,是从河沟里挖的那种可以凝固的胶泥。 可做各式小玩意儿,晒干后再涂上色彩,倒也有趣。 沈缨一边看着,一边听王惜说话。 王惜这几日又在画各式花纹图,各式花卉,一花一幅,可供贵女们刺绣或是制成衣料纹样。 她还买了金银粉和上好的矿石粉,自己调兑色彩。 沈缨不懂这些,只是默默地听着她讲解手中的那些东西。 说了一会儿后,王惜喝了口茶,小声道:“邱主簿的那位外室病故了,昨日才出殡的,因为无名无分,邱夫人只寻了几个邻居便将人埋了。不过,棺材、寿衣都是订了最好的东西,你去烧纸了么?” 沈缨摇摇头,目光仍放在那两个孩子身上。 他们手上拿了一根细细的绳子,两手抓住绳子两端用力绷直,随后在大块胶泥上用力一压,顿时削下一块,切口极为平滑。 沈缨目光一顿,对王惜说:“邱夫人并未告知县衙,想来也是不愿我们去的。” 王惜点点头,叹息道:“没想到邱主簿已陷得这么深,他一死倒是无牵无挂。可怜邱夫人,日后带着三个孩子,要怎么活?邱主簿私藏的那些银两也都被官府缴了。” “自己的两个孩子本就操心,再加一个病弱少年,哎,命也太苦了。” 那两个小孩闹起了别扭。 小姑娘大概是想玩笑,绷着绳子去逗那少年,而少年手上抓住一个泥人,抬手阻挡。 好巧不巧,泥人的脖颈撞上细绳,头颅顿时掉在地上。 沈缨起身走了过去。 她抓着那小少年的手看了一下他手中的泥人,脖子处是道齐齐整整的断口。 那两个孩子以为她要抢东西,连忙跑到了屋内,只剩下地上的那个泥塑的头。 “原来,如此……”沈缨神情怔怔地看着地面。 随后她拉着王惜便往县衙跑去。 等他们到时,门房值衙的典吏疑惑地问:“沈仵作,是有何事?” 沈缨呼了口气,指了指验尸堂。 她正要说去看看邱主簿的尸身,就被告知,邱夫人将尸身带走了。 “什么时候?”她急声问。 典吏说:“辰时左右。” “姜县令准了?” 典吏挠了挠头说:“案子都结了,县令也没有说一直扣着邱主簿尸身啊。” 沈缨也没与之争论,转身就往外走。 他们租了辆马车,赶到邱家的时候大门紧闭,唯有门头挂着两盏白灯笼随风晃动。 隔壁人家出来时正好看到她们,说邱夫人带着孩子们去了郊外,说要替邱主簿火葬。 毕竟带着骨灰归乡,总比带着尸身回去要方便的多。 沈缨和王惜又赶到栖凤山。 那里用石头围了一个大圈,方圆百步左右,墙外有些干树枝,是专门给火葬的人们用的。 周围被清理的很干净,是为了避免人们随意寻地方点火,再烧了山。 虽隔得很远,但沈缨还是看到了石圈中的邱夫人和那三个孩子。 沈缨停在外围。 或许是对她有所戒备,他们姐弟三个在她出现时便挨得紧紧的。 秦氏的那位小公子被邱安姐弟夹在中间。 他换下了锦衣,穿着寻常质地的圆领袍子,虽神情淡淡,看着却没了先前的郁色,多了几分乖巧。 他一手拉着长姐,一手扶着兄长手臂。 三人看起来关系亲密,倒是令人没有想到。 沈缨在他们身上扫了一遍,又轻轻地移开目光。 邱夫人刚将骨灰碎骨收入罐中。 他们几人就在旁侧看着,不悲不怒不怨,挂着一种奇怪的淡漠。 沈缨走到近前,邱夫人抬眼望过来,似乎并不惊讶,还温和地笑了一下。 她将手上的骨灰罐放在一旁的石案上,快步迎了过来。 “沈仵作怎么来了?本来是不想劳烦各位大人的,府衙失了官员,你们定然十分忙碌,我这家中接连有丧事,总是不太吉利。” 沈缨也笑了笑,问:“夫人要回乡了吧?” 邱夫人点点头,直言道:“明日,我就要带孩子们回渝州邱氏老族安葬夫君,这一走少则半年,他身负罪孽,邱家不见得愿意他入祖坟,必定要费一番周折的。” 随后她又说:“前日,沈衙役送来的那些点心、药材、衣料,我们都用了,让你们费心了。” 邱夫人穿着一身浅灰色的衣衫,声音柔和,语调平缓。 她并未流露出任何哀怨不甘的神色,没有让听者感到一丝不适。 沈缨看着她的眼睛,对于想要问询的事,竟然动摇了。 犹豫间,身后的王惜忽然说:“玉山书院明年开春后便要重开,邱夫人回来后不妨将两位公子送来听课。” “王家多年未开堂授课,自是不比林府,请不来那么多大儒良师。好在,姜县令已修书回京,会请几位国子监退下来的博士到书院讲学,由县衙和王家共同供奉。” 邱夫人行了一礼,笑着说:“自是求之不得,我尽早送他们回来,能念书,他们是高兴的。” 沈缨看了眼不远处正冷冷注视着她的那几个孩子,又看向骨灰罐旁侧的那一把被烧毁的古琴。 “沧海龙吟,梧桐作面,杉木为底。通体紫漆,龙池、凤沼均作扁圆形,腹内纳音隆起,当池沼处复凹下呈圆底长沟状,通贯于纳音的始终。” 她抬手临空丈量,说道:“通长三尺七寸,额宽六寸六,尾宽四寸七。以指扣琴背,音坚松有回响,按弹发音清脆,有古韵。” 邱夫人面色平和,并未否认。 沈缨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夫人出自雷氏一族,雷氏世代做琴,这一柄,应该是出自您手吧?我们在秦氏门外碰上,您才换过琴弦。” “为何换弦?用得还是波斯的天丝?” “换弦,自是因为弦坏。”邱夫人笑了笑,抚了抚右手中指上的伤痕:“姑娘为何这般问?” 沈缨看着她,心中忽然涌上一股执拗。 她说:“早在十年前,波斯的军匠在做出锁子甲后,又造出一个神秘器物,那东西可以将铁压成片甲,也能像蜘蛛一样吐出细丝,那丝细如牛毛,极为柔韧,与刀剑相触而不断。” “波斯那边的琴师会用这丝线外再缠上天蚕丝,制成琴弦,细心保养,可用五十载不损分毫。” 邱夫人似乎有些兴趣,微微含笑,说:“确实如此。” “那您可知,琴弦亦可杀人。” 沈缨向前走了两步,神色凛冽道:“凶手根本就不是那苗疆刀客。” “也不是吴家大公子派遣,而是有人步步为营,细细算计。” “在算好的时间,大雨滂沱的天气,让邱主簿骑马急行经过芙蓉弯道,而在那里有一根早就系好的天丝,能不动声色地割下头颅。” “然后中毒的马将尸身甩入沟渠,头颅则被一只提前训练好的猎犬叼回邱府门前。” 沈缨说话时一直看着邱夫人。 却只见她目光平和,对于她的猜测毫无反应。 沈缨心下一阵空荡,她顿了顿,才继续说:“鹿鸣宴那日,也就是林府断案那日,其实你和邱安也去了。你们曾和二少夫人在竹园密谈,她是知道一切缘由的人。” 邱夫人眉头挑了一下,对她知道此事有些惊奇。 但也只是惊奇了一瞬,随后便恢复平静。 “向清风阁送信的秦氏、给马下毒的徐芳,还有知道林玉泊和吴家一切勾当的林家二少夫人,再加一个你……能名正言顺掌握邱主簿行踪的,邱夫人。 “你们设了一个大局,把邱主簿置于死地,也将茶市那些勾当清除。此局极为周密,每一步都严丝合缝,怕是姜宴清刚来永昌你们就开始谋划了吧?” 邱夫人看着她,低语道:“姑娘高看我等了。” 沈缨并不觉得自己妄测了什么,反而越发头脑清醒,以前忽视的细节也清晰了。 “你们料定姜县令会借此时机对林家和吴家下手,而鹿鸣宴就是好时机,所以席间才多了那么多有备而来的茶商。” “而你也知道芙蓉巷与姜宴清有交易,芙蓉巷定会将芙蓉道上的一切告知姜宴清。” “还有那罐茶,邱主簿给我的茶,里面的东西是被你换过的。他怕是到死都不知道,送出去的是长洱茶。” “你故意用长洱茶引出南诏茶园,让我们怀疑茶商,怀疑贸易中隐藏的黑暗,一步步挖出邱主簿的罪行。” “你们早就选好了吴大公子这个替罪羊,而他一死,此案便成了死无对证。” 沈缨说到最后语气中带上了一种无以言说的悲凉之色。 她悲凉,不是因为她们算计了她,算计了姜宴清,而是她感受到了一种深刻地无奈。 邱夫人闻言,说道:“你很聪明,但也仅此而已,还需跟着霍三好生学学。”【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1、第五十一章 邱夫人脸上的笑意散了,她没有评价沈缨的那些推测,而是转身看向山下的田野。 “有些事,不知,反而痛快。知了,便会心生执着。” 田中已有不少庄稼泛黄,随风荡出一道道波浪,像是急着赶路的人。 沈缨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远处,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夫人如此算计,值么?” 邱夫人将碎发挽到耳后,侧头看过来,目光坚定而坦荡。 她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沈姑娘这般聪慧,难道堪不破?” 沈缨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是该斥责她联手外人杀夫不对。 还是称赞她们精心谋划、步步为营又全身而退实在高明。 她不由得问:“你杀他,孩子们若知道了,该如何自处?” “该如何,便如何。”邱夫人看着她。 “人的眼往往只能看到一副皮相,看不见内里。你眼中的邱主簿办事周密,为人谦和,为臣为友皆是好的。” “但他的凉薄自私却没人看到,唯有活在那彻骨寒潭里的人,方知深浅。在我看来,为其妻妾、为其子女皆是不幸之事。” 她声音还是柔和的,但因其中夹杂恨意,比平日低沉了许多。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将这世间人分类两类,一类是自己,一类是外人。任何人在他眼中不过是附属之物,皆可践踏残害。人前宴清风朗月,人后则是青面獠牙。” 她闭了闭眼,掩下悲凉。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邱少隐这种人却将子女视为货物,待价而沽,质地优良则取,质地不佳则弃。” “他凭什么用别人的一生为自己铺路?” “那也是我的孩子啊。” 邱夫人回身看了眼相互扶持的三个孩子,冷声道:“他们何其无辜,凭何被舍弃?我生为人母,必要倾尽所有守护他们。” “即使化作罗刹恶鬼,我也在所不惜。你问我值不值,我觉得值。恶者死,无辜者生,人人得偿所愿,于我而言足矣。” 沈缨不由得想起临终前的母亲。 那时,母亲已病入膏肓,瘦成了一小团,却依旧会紧紧抓着她的手,要她守护弟妹。 分明气都要出不来了,却抓得她生疼,在她臂上烙下红印。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 沈缨觉得自己忽然就被说服了。 这世上有邱夫人和沈母这般如山的爱,也有邱少隐这般薄凉自私的爱。 他或许也爱子女,但远比不上自己。 沈缨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随后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问邱夫人,“夫人可知莲朵被掳到何处了?” “桃源酒庄东家之女?” 邱夫人皱了下眉,眼中的疑惑不似作假,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 “林二少夫人也不知?” 邱夫人摇摇头,“我未曾听她提及此事。” “莲朵被掳到南诏,这件事不是你们告知徐芳的么?” “不是。”邱夫人摇头道:“我与徐芳只是因为秦氏才有接触,并不相熟。她愿入局,并非因我而起,她有她的缘由。” “多谢夫人解惑,保重。”沈缨和王惜离开了。 行出一段距离后,她又撩开车窗帘回头看了一眼。 邱夫人将黑布包着的骨灰坛递给邱安,自己则绕到后头去推着素舆。 邱芳背起秦氏的那位小公子,又从怀里摸出一颗糖果塞到小公子嘴里,两人都笑了。 沈缨视线落在那位小公子脸上,他笑得很开心,眼中仿佛有光。 此刻,他才真正的像个孩子。 他似乎一点都不嫌弃这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姐,用力地咬着糖果,逗得邱芳哈哈大笑。 他们几人说笑着慢慢地往山下走去。 王惜靠着车壁,喃喃道:“阿缨,你说人为何要生育子女,只为延续么?延续就这般重要?即便还未准备好生养,仍然要生出来。生而不养,养而不教,徒生仇怨。” 沈缨放下车窗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至少,爱你的人,总是期盼你来的。既来了,就好好活着。” 这世间事往往如此,律法能惩其罪责,却不好分辨其对错。 就像姜宴清说的,但凡能宣之于口的证词,人都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 邱夫人那番话确实令人动容,但她就没半点私心么? 沈缨不信,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件事确实是“人人得偿所愿”。 沈缨和王惜并不同路,两人在一个岔路口处告别。 王惜回城顺路归还租来的马车,而沈缨则步行去了竹林寺,去看望莲朵的父亲莲渊。 当年,莲朵失踪后,莲渊找了几年。 一年前从外域回来后,彻底死了心,不但关了桃源酒庄,还入了竹林寺修行。 不久后,他便在竹林寺后山,立起莲朵的衣冠冢,日日诵经,风雨不歇。 立坟那日沈缨去了。 只是她不相信莲朵已死,所以并没有祭拜。沈缨遥遥地站在远处行了一礼,而莲渊只是坐在那里念经。 他一头的白发,像担了千年的霜雪。 这一念便是整整七日,米水未进,莲渊差点死在坟前。 最后是被僧人抬走救活的。 这也是一位父亲。 一位因为爱女降临,临湖为其建了一座酒楼,望她如月如星,自由自在。 又因爱女幼年丧母而不再续娶,一心养育她的父亲; 也因痛失爱女而绝望痛苦的父亲…… 这才是她记忆中如山般的父爱。 而邱主簿则平担了一个凉薄浅淡的父亲身份,生儿育女,似乎只是为了他自己更远的前程。 孩子,择优而善待,那两个不符合他期待的孩子,便弃之如敝履。 既生之,为何不养不育? 哪怕资质平凡,毕竟也是自己的骨肉啊。 竹林寺并不远,沈缨大概行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来到山门前。 上一次来,还是查鹰卫的案子,为了寻找无骨尸身的身份。 那时候,她陪同姜宴清过来,从竹林寺取走了那二人的随身物。 听说案后不久,就从姑沈府来了两户人,将尸骨都带回去安葬了,是姜宴清差人通知的,那两家人走时专程到县衙谢过。 后来,听闻姜宴清还差人整理了竹林寺那些无主尸身的信息,发到了各地州府。 这些日子,时不时就有其他州府的人前来问询,让亡者落叶归根。 因为这件功德,姜宴清的名声也渐渐好了。 这几日,街巷中已经有人称赞他是寺中长大,受佛法熏陶,心慈仁厚了。 竹林寺隐座于古林中,周围是近千亩的参天古柏、古楠、古杉、古银杏等珍稀树木,是整个益州府最大的一片古林。 即便此时正是正午,烈阳正盛,但一走近寺门,便顿时清凉下来,连心绪都变的安宁。 这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因满山坟冢,香火不旺,若非必要,极少有人来。 沈缨向寺僧询问了莲渊的踪迹。 那僧人抬手比划了几下,沈缨行礼谢过便独自往后山桂林里走。 她在一处新坟前找到莲渊。 他正在坟前叠着一朵纸花。 他的手指灵巧,仅用一张纸便折出层层叠叠的花瓣。 那是一朵碗口大小粉白相间的杜鹃花。 莲渊以前过得顺遂恣意,生得一副豁达良善模样,积了一身福乐肉膘,像尊弥勒佛。 莲朵出事后,他便迅速削瘦,脱了圆润皮囊,露出嶙峋骨相,显得单薄而孤寂。 他穿着沙弥布衣,头发未剃,梳成发髻束在头顶头,插着一根竹签子。 他的腕间戴了一串黑玛瑙佛珠,叠花时露出串珠下的一个小小的莲花结,那是莲朵亲自编的。 莲朵的手生来就比别人巧,仿佛世间所有东西,只要她想编想绣都能做出来。 沈缨的视线随着那绳结晃了晃,又看向莲渊。 宿世因果最是牵绊人心的。 莲朵失踪的事他看似放下了,但这种锥心之痛会永远纠缠着他。 莲朵的坟就在不远处,从这里望过去能看到坟旁的一棵海棠树。 树挺拔高大,将坟塚完完全全地笼在树伞下,海棠果串串晶莹,那是莲朵最爱的果子。 沈缨从未放弃过寻找莲朵。 她是一名仵作,始终认为没有尸体,那么就有可能生还。 所以,她和王惜不信莲朵已死,故而至今都没去祭拜。 只可惜,整个永昌怕是只有他们两个外人还在固持己见。 沈缨没有上前打扰,停在十步开外。 直到很久以后,莲渊叠好了纸花,她才低声唤了一句:“莲叔。” 莲渊侧头往这边看过来。 他眼中还有没消失的悲悯,落在她身上时才平静下来,微微笑着冲她招了招手。 沈缨走到莲渊身侧,见他将纸花放在新坟前,合手诵了几句经文便也跟着念了两句。 做完这一切,莲渊转身往园外走,沈缨跟在他身后。 他瘦了很多,僧衣在他身上空空荡荡,衣摆很长,垂在地上卷起了落叶。 “莲叔,听王惜说,您前几日咳嗽不止,可有喝药?” “寺院清苦,寒气又重,还是回宅子里住吧。” “赵悔还回来的那座宅子离王家近,我和王惜能照顾你。” 莲朵失踪后,大概过了一月,赵悔疯了似的抢夺莲家客源,还挖走酒师。 莲、赵两家也就此决裂。 莲渊将所有酒窖炸毁,将酒方子烧了,也没把莲朵研磨出来的逍遥引清酒的酒方给赵悔。 但,赵悔死前忽然给他还回来一座宅子。 那是莲家的老宅,院子显然有人住过一段时日,但好在没被糟蹋。 莲渊闻言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寺中僧人擅医,开了药方给我,连着喝了几日已经全好了,你和王惜不必记挂。寺中清净,我在此处住的很好。” “可是……” “你父亲身体才好转,你要多加留心,老宅子里留的那些药材你都拿回去用吧。那些都是莲朵与我去东北一带买回来的,你不用,便都坏掉了。” 沈缨点点头,说:“好,我明日去拿。” 莲渊满意地点点头,又说道:“听闻县衙那位新县令行事周全,深谋远虑,所图甚大,你在他手下做事,要多加小心。” 他说着顿了顿,摩挲着手腕处的珠串,说道:“莲朵之事,也不要再费心查了。” 沈缨蹙眉,但她又不想与莲渊争论此事,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又岔开话题说起别的事。 两人从后山坟园出来,待走近一处小亭子时,她忽然顿住脚步。 见她停下,莲渊顺着她的视线望向亭内,“姜县令和谁在对弈?” 沈缨盯着那边看了两眼,鼻尖好像又闻到了凛冽的松木香气。 她脑海里浮过林默那一双满含浩瀚光亮的丹凤眼,她轻声说:“林家人,林默。”【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2、第五十二章 莲渊从未见过林默,看了好一会儿才说:“未曾听过,或许是旁支子弟。” 他说完又对沈缨说:“今日是沐休吧?难得休息一日,回去歇一歇,你家中事忙,不必总往这里跑。” 沈缨点点头,莲渊又往亭子那边看了一眼,转身离开了。 亭子里的两人下的极为认真,没人注意到周围动静。 沈缨犹豫了一下,提步走了过去。 姜宴清执白棋,如玉的棋子同他的衣衫一样,带着隐隐的银光。 棋子并不规则,似圆非圆,上有流光溢彩的色泽,是永昌北面莲花山特有的石头,叫贝石。 莲家酒庄,原先就在那座山的半山腰上,取用莲花山的山泉水。 这些棋子被人用了多年,圆润细腻,如玉一般,都是寺僧自己打磨的。 沈缨看着那些棋子,乍然又想起了莲朵。 那是七八年前吧。 女儿节前夕,莲朵曾用贝石配着珍珠做了几个手串,分送了给她和王惜。 为了打磨这些石头,莲朵的手上还磨了几个血泡。 可惜,莲朵自己的那串手串,被赵悔踩碎了。 “咔哒”姜宴清手中白子落地。 石案另一侧的林默笑了笑,赞道:“这一步,着实精妙。” 林默执黑子,巧的是他今日也穿了墨色阑袍,纯粹的黑,仿如从墨汁里浸过一样。 沈缨抬眼望过去,只觉的近今日林默周身的气场,隐隐绰绰的,宛若黑夜一般。 明明是风光霁月的少年郎,却于无声息处透着一种凛冽的老道。 而他手上执的棋子,在他的气度之下,更显诡谲黝黑。 这黑子同样是天然的墨石,上有琥珀色的细小纹路,像豹眼一样。 沈缨放轻脚步,走到姜宴清身后。 姜宴清只看了她一眼,便继续看棋。 而林默却没动分毫,专注地盯着棋局,他思索良久,缓缓落下一子。 姜宴清显然更为果断,迅速落子。 两人你来我往,这一局姜宴清胜。 二人似乎颇为尽兴。 末了,林默抱拳施礼,赞道:“云会中区,网布四裔。合围促阵,交相侵伐。用兵之象,六军之际也。” “与大人对弈,仿若置身金戈铁马之中,实在令人振奋。今日,在下受教了。” 姜宴清勾唇浅笑,神情虽淡,但眉目舒展。 显然是棋逢对手,却下的十分畅快,他很久没有这样惬意畅然的时刻了。 他手上捻着赢下的一子,说道:“公子心性沉稳,布局深远,本官佩服。” 林默含笑道:“姜大人过谦。” 沈缨立在姜宴清身后,一直没说话,静静地听着二人探讨棋艺。 只是说着说着,论棋演变成了论政,你来我往,暗暗交锋。 “公子这般才学屈居永昌实在可惜,若走入仕途,日后必定大有作为。” 姜宴清难得的盛赞人,语气认真,透着几分郑重。 林默的手搭在棋台上,轻轻点了两下,说道:“比起官场,学生更爱研读古籍。” “永昌一向注重文事,林、王两族藏书丰富,学生只求闲来能有几本好书,至于治国之事,还得倚重大人这般惊艳卓绝的人物。” 姜宴清静静看着林默,见其神情平和、眼神清明,他颔首道:“人各有志,公子遍览群书,传道受业,亦是善事。” “国泰民安,学生才能这般肆意,都是诸位之功,学生以茶代酒敬大人,永昌小城便要仰仗大人庇护了。” 姜宴清拿茶盏抿了一口,说道:“分内之事。” 林默确实有几分才学。 之后,他又向姜宴清请教了几个历史上的疑惑之事。 两人交谈,沈缨却走神了。 她在想一会儿该如何向姜宴清开口,请他帮自己进入诏狱。 这是她头一次有求于人,需得衡量自己有什么东西能拿出来交换。 “沈姑娘告辞。”沈缨猛地回神。 这才看到林默已经站直身子准备告辞了,他只是盯着她看。 他的眼角眉梢多了一种如潺潺流水般的温存,俨然褪去了先前的阴沉和老道的凛冽感。 听着他的声音,沈缨心里乍然明亮起来,涌动在空气里的松木香,愈发浓烈起来。 不过是几面之缘,沈缨总觉得她和林默,像是认识了很久很久。 沈缨连忙回礼:“林公子慢走。” 林默出了亭子,他并未直接下山,而是顺着小径往后走去。 日光被隔挡在林外,他褪了那层光,露出身上的墨色衣衫。 今日的他黑衣黑发,瞬间便融进密林中。 沈缨收回视线,就见姜宴清看着棋盘。 他似乎是打算琢磨林默的手法,随手拨动棋子,一子动,满盘局势大变。 他垂眸看了几眼,随后很淡的笑了一声。 “晋时蔡虹曾著书《围棋赋》,书中辞藻华丽,说对弈乍似戏鹤之干霓,又类狡兔之绕丘。散象乘虛之飞电,聚类绝贯之积珠。静若清夜之列宿,动若流彗之互奔。” “此人棋技,当称国手,你认得他?” “只是见过两次。”她顿了顿又说:“三次。” 姜宴清抬眼看过来,似是好奇她为何迟疑。 沈缨解释道:“此人名为林默,是林家族中子弟,文昌塔开塔那日,他也在学子之列。” “之后,我们去林府鹿鸣宴那日,我又恰好在林家碰到了他。” “此人虽是林家子弟,但行事颇为低调,我在永昌学子中从未听过这号人物。” 姜宴清往林默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 “虽尽力藏拙,但其实力远在我之上。布局莫测,攻守自如,不像是庸庸之辈。” 他沉默良久,好一会儿才又抬头看过来,询问道:“沈仵作寻本官,是为徐芳之事。” 他语气笃定,显然早已猜到她的来意。 沈缨松了口气,倒是不用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开口了。 于是坦诚道:“大人,我想去诏狱探问徐芳,莲朵失踪一事。” “我与王惜私下寻找莲朵多年,至今毫无头绪,那日林府大堂上徐芳当着众人的面提及此事,必有缘由。” “我想请休半日,到诏狱亲自问询。” 姜宴清的目光如远山近水,淡淡扫了她一眼,朗声说,“可以。” 沈缨见姜宴清同意下来,又试探问:“大人,我可否以县衙仵作之名进入诏狱?” 她如今是暂代霍三,手上只有姜宴清这位县官给她的一枚印章而已。 永昌诏狱是州府直辖重地。 她的身份若想进去,层层盘查下来得排半月之久,那时徐芳或许早死了。 姜宴清指尖棋子一顿,沉默片刻后,说道:“明日,无奇可带你进去。” “多谢大人。” 姜宴清摆了下手,又在棋局中变换位置。 沈缨没再打扰,便去寻寺中那位会医术的僧人询问了莲渊的病情。 寺僧白须白发,十分慈善,细细告知莲渊病情。 原来只是旧疾复发,需要修养。 沈缨放下心来。 随后她又去寺中刻了几卷经文竹简,直到日头西沉才停下。 出来时寺内晚钟敲响。 她踏着晚霞走到山门,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却看到姜宴清也是才上马车。 没想到他还是个棋痴,竟独自揣摩了这么久。 沈缨缓步走出山门,见马车停在原地未动。 她迟疑了片刻走上前去,走到车窗边处,听到姜宴清说:“夜间行路危险,同行吧。” 沈缨看着车棚上的布纹,心中微动,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和她说危险。 她一直刀口上舔血,走夜路是最稀疏平常的事。 如今姜宴清此举不管初衷为何,不可否认,她心头是暖的。 无奇驾车极稳。 姜宴清在摆弄茶具。 他从茶罐中取出一粒东西放在茶碗,像是一朵干瘪的花苞,注入沸水后迅速舒展开来,片刻后变成一朵盛放的白菊。 花瓣层层叠叠,静静的浮在水面上,随着水纹旋转,清淡的香气散开。 有花香亦有茶香,应是和金陵一带所产的龙井一起炒制。 茶碗被推到身前,沈缨连忙道了一声谢。 她浅浅地抿了一口,赞道:“真是精巧之物。” “梵音寺僧人所制,本官来时拿了一些。白菊可散风清热、清肝明目,但性微寒,不易多饮。你既爱茶,便拿去喝吧。” 他说着,便将一个小茶罐递过来。 沈缨双手接过那个小陶罐。 她想说太贵重了,或是她不爱喝,但话到嘴边,又不是特别想说。 于是接过来说了句:“多谢大人。” 她轻轻的抚了抚表面的纹路,珍而重之的收入腰间的小袋中。 她确实爱茶,但除了王惜,没有人知道她还有此雅兴。 新茶价高,王家以前也不算富裕,又有意藏拙,王惜也只是偷偷买一点回来,两人解解馋。 沈缨将手挪到腰间的布袋上,轻轻压着,等着姜宴清对莲朵之事的探问。 但是,之后许久,姜宴清都没开口询问,似乎对此事毫不关心。 当初莲朵出事后,莲渊并未报官。 彼时官府形同虚设,官员昏聩。 遇到重大事情,求林家出面要比报官强。 所以,当年林府、赵府等大家族都派人帮着莲家寻了人,却毫无音讯。 沈缨倒是想说服莲渊来官府立案,姜宴清与以前的官员不同。 他或许可以找到人,他可是连失踪二十年的鹰卫都寻到了。 但莲渊次次回避,似乎已经对寻人的事灰了心。 她和王惜毕竟只是外人,也不好强迫他做事,也不愿他一次次看到希望又一次次失望。 一路上无言。 沈缨屡次想提及莲朵之事,都咽了下去。 姜宴清能应允无奇带她进诏狱已经十分宽厚。 再提及别的事,倒显得她不懂分寸了。 她早已经习惯了这份静默,靠着车壁,盯着脚下的地毯,思绪飞了很远。 马车行至竹林村口。 沈缨下车站定后,刚要行礼辞别。 车内便传来姜宴清的声音:“邱家之事,到此为止。” 语气虽不重,但有警告之意。 沈缨愣了一下,随后又释然。 姜宴清这般敏锐,定然早就知道邱少隐之死的真相。 她都能通过琴弦察觉到不同,进而找出天丝这个线索,何况是他这位弦音高手。 但他竟然不追究了。 沈缨感到不解,但又有些动容。 如今这般世道,地位权势被放在高处,能有几人真正体察内宅妇人的辛苦不易。 姜宴清面色虽冷,但他做事却能给人留一线余地。 沈缨敛袖郑重地向马车内行了一礼,沉声道:“民女替邱夫人她们,谢大人仁慈。” 替邱夫人与几个孩子,也替所有生在困境而奋力挣扎的女子。 沈缨透过车窗帘看,只能看到姜宴清的身影。 他微微颔首,轻轻扣了一下车壁,马车缓缓离开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3、第五十三章 沈缨回到家中便早早歇下了。 她要赶着清早第一趟牛车进县城,得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诏狱。 然而,第二日卯时。 当她急匆匆走到村口时,她竟然又看到了无奇。 他依旧那身打扮,寒着一张脸,就好像在这里守了一夜的样子。 夜间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绵延了整夜。 沈缨收起了油纸伞,抖了抖潮湿的衣衫,对无奇说了句“有劳”便快速上了马车。 无奇这一趟显然不是为了送她。 怕是姜宴清也想从徐芳这里询问消息,但他不想经旁人之口。 车内熏了香,让人心神松弛。 沈缨坐在边上,闭目思索着见到徐芳后要说的话。 徐芳背后定然有人操纵,但那人十分谨慎,将尾巴清理的干干净净。 她甚至都托了蓉娘人脉查询,竟然也没查到徐芳身边有这样的人物。 徐芳这妇人,沈缨并没有把握从她嘴里问到幕后之人的身份。 但她希望能问出一点莲朵的消息。 哪怕是死讯。 一想到莲朵沈缨心口就闷疼。 她和王惜都觉得,当年是她们两个贪玩没护好莲朵。 如果当时她们没有贪玩跑到别处猜灯谜,没有留莲朵独自一个人在湖边看河灯,这件祸事一定不会发生。 十四岁的莲朵,娴静稳重,坚韧良善,性子比她和王惜都要豁达纯粹。 所以,莲朵一直都像个长姐,好脾气的包容着她们两个的胡闹妄为。 莲朵消失的那日,恰是元宵佳节。 永昌城热闹极了,她们三个约了一起看灯。 澄心湖周围的树上挂满了灯笼。 君子亭里有林家从京城长安请来的琴师和棋手,周围挤满了人。 沈缨记得就连亭子旁那座高高的假山石上,都站着好些小孩子。 那些孩子不懂雅事,又唱又跳,像是从石山里蹦出的小猴子,鲜活的不得了。 元宵节,当然得放灯祈福。 她们的孔明灯写满了心事,顺着风飘到空中,她们跟着一个城的人欢呼。 孔明灯载着众人祈愿,扶摇而上,映在澄心湖中,比满天星辰还要亮。 而后,莲朵就不见了。 就那么突然的不见了。 …… 仿若水消失在水中,在天地间,消失的没有任何声色。 他们只是仰头看着漫天明灯喊了几句,再回头,湖畔的莲朵便没了踪迹。 耳畔似乎还回荡着莲朵高声叫喊时的余音。 “愿,我们三人,事事遂心,平安。” 从此以后,那个安字再也没散。 每到夜深人静时,就在沈缨耳畔一遍一遍的回响。 王惜、莲朵还有她,三人虽然身份各异,但脾性相投。 沈家交困之时,少不了两位好友倾力相助。 如今少了一个,就像是在她和王惜心上挖去一块。 时时惦念,不得松懈。 沈缨从脖子里拽出一根红绳,中间挨着坠了两个金子做的酒葫芦。 金葫芦指甲盖大小,十分精巧,却是实心的,很有分量。 这是莲朵没失踪送前给她的生辰礼。 本来有三个,家中贫困时,她用了一个,保下了那个猪肉铺子。 一个金葫芦,让他们缓了口气。 否则那时候一家老小还得睡到大街上去,遑论看病读书。 她记得莲朵那时说:“以后,你每过一个生辰我便给你这红绳上加一个金葫芦。” “等你出嫁时,这上面挂满金葫芦,你戴着这个去婆家敬茶,金闪闪的多贵气。” “这就当是我给你添嫁妆,咱们阿缨也是脖缠万贯的富婆子了。” 沈缨摩挲着金葫芦,喃喃道:“你是不想给我金葫芦了,所以藏起来么?真小气啊莲朵。” 她说完将手压在眼上,说:“我现在学了本事,能自己赚来银子,虽然不算正派,但我也没害过人。我再也不贪你的金子了,快回来吧。” 回答她的,只有马车碾压在路上的轰隆声。 诏狱守卫森严,里里外外有九重门。 按罪行轻重,从外到内排布。 最里头的是罪大恶极之人,每日受酷刑折磨。 最外面的一层,则是轻罪。 高墙铁门,层层严查。 自建成后,还从未有人能从里头逃亡。 徐芳在大堂上虽满口诡辩,但吴大公子死后很快就认了罪。 她对盗取吴家毒蛛,毒杀前任夫家人性命和给邱主簿马匹下毒的罪行供认不讳。 被判杖刑八十,流放千里,眼下关在第五重门。 无奇将令牌给守卫验过,便将沈缨带了进去。 纵然有县令印信,还是被查了数次。 进入诏狱第五重门时,已过了一炷香。 徐芳被关在最里面,躺在一堆干草里,样子狼狈。 狱吏叮嘱道:“这老骨头,才受了五十杖就撑不住了,咱们刚给她喂了汤药,人已经醒了,大人要问什么,还得快些才行。” “好,多谢。” 沈缨推开牢门进去蹲在徐芳跟前。 才几天而已,她身上那股精气似乎已耗尽了,头发花白,眼神空洞。 沈缨开门见山道:“徐芳,你为什么要在林家大堂上撒谎?” “你当时真的看到莲朵被劫持了么?莲朵失踪的事跟赵悔无关,你为什么要栽赃给他?” “是不是暗中助你的人和赵悔有仇,所以借你的手害人性命?你并非是愚蠢之人,你们有什么交易?” 徐芳嘴角动了动,眼神讥诮,盯着沈缨没说话。 沈缨皱眉看着她,索性坐在地上,低下头,附在徐芳耳边。 “上元节灯会那日,我、王惜还有莲朵同行游玩。莲朵那日穿的可是紫色胡装,哪来什么青色衣裙。” “那日,我们三个换了寻常最惯常穿的衣裳,我穿的才是青衣。” “所以,你编造的掳劫采茶女的事,漏洞百出。” “是么?”徐芳嘴巴动了动,几不可闻的挤出这么一句,干裂的嘴唇瞬间渗出血来。 沈缨忍了忍,最终还是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喂了口水。 徐芳看着她笑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在林家大堂,为何,不揭穿我?” “我想看看你们打算搞什么鬼。” 沈缨垂眼看着徐芳,低声道:“如今看来,你该是被你身后的主子利用了。” “主子……” 徐芳喃喃了一句,忽然咳嗽起来,身上的伤口便往出渗血。 她像无知觉似的,眉头都没皱,哑着声音说:“但我没说错,那莲朵就是在君子亭边失踪的。” “但凡与莲家亲厚的人,都知道此事,你能打听到也不算稀罕。” 沈缨往牢房外看了一眼,又低声询问:“告诉你消息的人,还说了什么?” “我为何,要告诉你?”徐芳吐了一口血沫子。 沈缨直起身,垂眼看着徐芳,“邱夫人与秦氏几人合谋诛杀邱主簿,是因为家中私事。” “而你入局相助,为的不就是林府大堂那日引我注意么?” “如今我来了,你又何必遮遮掩掩。徐芳,你不敢得罪林家,所以想让我替你寻人,对么?” 徐芳眸子里总算有了光彩,视线定定的落在沈缨脸上。 “吴家船帮的那个小子,不过是你从别人那里抱回来养的孩子。而你千辛万苦从南诏带到永昌的儿子,实则是在林府当值。” “他半年前失踪了,你寻不到他。” 徐芳咳了一声,点点头。 “可惜。”沈缨抿唇看着她,神色悲戚的说:“他死了,是被林玉泽命人活活打死的。” 徐芳撑着身子伸手抓过来,沈缨往后退去一步。 她从袖中取出一叠纸,一边展开一边说:“三月前,彭县捞到一具尸身。” “经辨认不是本县之人,这人身材高大、眼大窝深,鼻梁高窄,高五尺九寸,十九岁上下,生前曾被虐打,头骨尽碎。” “尸身脚心有三个黑痣,呈品形。腕骨曾断过,救治及时,平日只是微跛。” “你……”徐芳撑着身体看向沈缨,眼神中有奇异的光。 她伸出脏污的手一把拽住她的衣角,焦急道:“我儿的尸骨?你真的找到了?” 沈缨被那光灼的烫了一下:“这是他的东西吧。” 沈缨拿出一根细绳,蓝白线凝成一股,中间穿着一只银质的蜘蛛。 按长短来看,系在脚腕最合适。 徐芳抓着手里仔细看了很久,点头哽咽道:“是的,是我儿的,是我亲自给他编的。沈仵作,他,他……” “他弄坏了林玉泽十分喜爱的一盆兰花草,被乱棍打死。我为他殓尸,并安葬在了竹林寺,那里的僧人会替他日日超度,你无需挂念。” 徐芳拧着身子,盯着沈缨看了很久,也不知是惭愧还是怜悯,眉心紧紧皱起。 良久后,徐芳趴在草垫子上,叹息道:“那丫头,你们不必找了,回不来了。” 沈缨心里疼一下,像是被撕了一道口。 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很难受。 “她被人杀了?是谁?永昌的人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莲朵,她才十四,能结什么仇?” 沈缨抓住徐芳的肩用力的晃了一下。 徐芳咳了一口血,抬手擦了擦嘴角血渍,或许也被沈缨的情绪影响,低声道:“我不知。” “你不知?不知凶手还是不知莲朵去向?” 徐芳抬眼看着她,摇摇头说道:“她回不来了。” 沈缨闭了闭眼,说:“好,我不问凶手,那她的尸身在哪?” “我不能让莲朵,不能让她死无葬身之处,她最怕冷了,还那般胆小……” 话说到最后,她已经哽咽了。 “沈姑娘,我确实不知。” 徐芳摇摇头,唏嘘道:“血脉至亲也不过如此了,你是至情至性之人,老妇敬重你。” “但莲朵一事,我只知这些,引你前来,我确实是私心。你能从林家全身而退,靠得是心机和胆量,所以,我想你一定能帮我找到我儿行踪。” “而我告知你莲朵之事,于你而言,何尝不是解脱?” 她说完,暗中紧紧抓住沈缨的手,低语道:“沈仵作,你要小心。” “小心谁?” 徐芳摇了摇头,缓缓放开她的手臂。 沈缨沉默了一会儿。 待她心绪平复,又喂了徐芳几口水,替她整理了乱发,随后起身往外走去。 当她即将跨出牢房时,徐芳又说了句,“一位,故人。”【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4、第五十四章 沈缨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看徐芳,径直往外走。 从诏狱中走出,沈缨眯着眼看了眼外头的烈日。 她有些晕眩地扶着墙壁喘气,觉得心肺里被灌满了冰棱子,又冷又沉。 肩上一暖。 她没有抬头看,喉头滚了滚,艰难地说:“怎么办啊,王惜,我走不动了。” “我扶你走。” 身体被人架起来,沈缨看了眼扶着她的王惜。 她深深叹了口气,心口太沉了,沉到她几乎无法负荷。 王惜几乎是将她拖到了马车上。 待她好不容易坐直身子,王惜才出声问:“你问到莲朵的事了?是……死讯?” 王惜问得小心,手轻轻搭在沈缨手背上。 两人手指都冰凉一片,谁都不好受。 沈缨握住王惜的手,“徐芳身份不明,守着秘密不肯说,但她说了莲朵的事,她说莲朵再也回不来了。” “你信?” 沈缨点点头,“应是有人借她之口告诫,不似假话。” 王惜手上一紧,忙问:“谁?” “不知道。” 沈缨疲惫的揉了揉额角,摇头道:“我不知道是谁,但,应该是我以前认识的人。” 王惜大惊,似乎在心中纠结了好一阵,才说:“不要查了阿缨,整整五年了,从永昌到外域,流民、乞丐、奴隶所还有乱坟岗,我们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莲家酒庄名满天下,这祸事极有可能因利而起。莲叔都已释然,也在竹林寺山上立了莲朵的坟冢,你又何苦执着。” 沈缨心里难过,但她又有说不出口的不甘和愧疚。 尸身没找到,怎么就断定是死了呢? 过了很久,她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那我得找到她的尸身,让她落叶归根。” 王惜忽然用力擦了擦眼角,“反正,赵悔已经死了。阿缨,一报还一报,莲朵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王惜一直认定莲朵是被赵悔掳走谋害的。 不止是她,永昌很人多都这么认为。 赵悔当年飞扬跋扈,坏事做尽。 莲朵还在时,他就没少来找莲家麻烦,砸酒窖、殴打酒师、驱赶莲家客人。 就连莲朵那么软和的性子,都提着刀出去砍他了。 莲朵失踪前一日,赵悔硬将她带出去骑马。她根本就不会骑,出去了一趟,腿都磨破了。 莲朵失踪后,赵悔更加疯魔,宛若一条挣脱了锁链的疯狗,说要找莲朵自创的一种酒的酒方。 而莲朵每年清明都会酿一坛酒,藏在莲家酒坊院内的大树下,整整八坛。 莲朵失踪后,这些酒不知怎么的就被赵悔知道了。 他全都挖了出来,当着她们的面全都砸碎了。 也就是那次之后,莲渊断了赵家所有酒楼、客栈的供酒,与赵家决裂。 而她和王惜那次也和赵悔动了刀剑,伤了赵悔。 赵悔行事固然可恨,但莲朵被杀一案说他是凶手,证据却是不足的。 沈缨至今无从断言。 当年她也仔仔细细查过,可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赵悔害了莲朵。 当日,赵悔确实出现在花灯会上,但这并不算证据。 半年后,赵悔被焚杀,这件事彻底成了无解之谜。 所以,当王惜咒骂赵悔当年的行径时,她却张不开嘴,只沉默的听着。 马车到了县衙。 一路上有王惜岔开话题,谈论王家的事,沈缨跟着说了几句,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也能自己走路了。 她现在有几分茫然也有些许轻松,仿佛笼罩在头顶的东西骤然清晰了。 或许,她心底深处也早就认为莲朵死了吧。 所以,真正听到莲朵死讯时,她痛心是真,但其中还夹杂着一些解脱。 沈缨忽然开始憎恨自己。 她觉得自己远没有旁人说的那般重情重义,她卑劣而虚伪。 浑浑噩噩的在县衙混了半日。 下衙时,沈缨第一个出了衙门,径直往凶肆走去。 周掌柜的租赁行,在凶肆也算有些名气。 几十年的老店了,价格实惠,办事妥帖,是凶肆里闭店最晚的一间。 沈缨到达凶肆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租赁行门开着,里头透出些许光来,伴着光还有一股暮沉沉的死物味。 纵然里头色彩斑斓,还是挡不住那股死气。 沈缨停在门口,忽然就犹豫起来。 就这样认了么? 如果连她都认为莲朵死了,那这世上还有谁会盼着莲朵回来? “阿缨?” 沈缨回神望向门内,和拿着东西的周掌柜对上视线。 他擦了擦汗,问:“怎么不进来?” 先前徐芳儿子的坟,就是她托了周掌柜给张罗的。 她前后只去过两次就办妥了。 她今日来,是想买些祭奠之物。 她和王惜约好了,明日一早,就要去竹林寺祭拜莲朵。 “又要给人安排后事?” 沈缨低低的应了一声,踏入铺子里。 纵然是青天白日,纵然铺子里也透着日光,但这个地方就是说不上来的阴凉。 她不由的抖了一下。 沈缨抬头在货物架子上扫了一圈,心里十分难受。 莲朵活着时,她都没买过什么东西相送,头一回,竟是买这些东西。 “哎,那你自己看吧,我去招呼客人。” 沈缨年幼时,曾在凶肆做过跑腿的,对铺子里的东西比雇来的伙计都熟悉。 听到这话摆了摆手,让周掌柜去忙了。 她没想到这么晚了铺子里竟然还有客人在,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就见周掌柜踩着木梯正从墙上取一盏送魂灯笼,递给客人。 兔子形状的灯笼,做的惟妙惟肖,眼珠子镶嵌了琉璃,仿佛活了一样。 只是颜色惨败,一看就是丧葬之物。 此物是周掌柜花了两个月才做好的,一个灯笼就卖到十两银子。 沈缨侧着身子从挂满了符纸的柱缝隙,进了铺子里侧,想选一些店内的彩纸和金银纸。 她小日子来了,在寒气森森的验尸房待的太久,加之先前不停奔波,腹处仿佛盖了一块冰板一阵一阵的疼。 她脸色苍白,气色很差,整个人恹恹的不像平日那般生龙活虎。 “累着了吧,瞧瞧你,也就做个仵作罢了,怎么比县令还忙碌。” 周掌柜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无碍的。” 她疲惫的点了点头,坐在一边的木凳上。 沈缨从一摞纸张中抽出红色、绿色和黄色纸,又拿了一些金银纸。 “死不了的。”她喃喃的说。 “既不适,为何不归家。” 头顶上方有一道声音,顺着那声音飘来的还有一股熟悉的味道。 淡淡的,带着一丝清凉气息的松木香气。 这股香气转瞬间便盈满了整个房间,沈缨脑海中忽然滑出林默的脸。 她的心转瞬明朗起来,沈缨手上拿着一叠红纸,抬头看向林默。 他又穿着一身墨色衣衫,立在阴暗处,她方才没看到。 “这么巧,林公子也在。”随后她便看见他手上提着一盏兔子灯笼。 难怪先前能在竹林寺遇到他和姜宴清下棋,果然是有亲友过世。 她深有所感,低声道:“还请林公子节哀。” “此地阴寒,沈姑娘气血不通,不易久留,归家休息为好。” 林默视线从她脸上扫过,见她眉心紧蹙,柔和了声音,说道:“当仵作,很累么?” 沈缨抬眼看他。 他也垂眸看过来,神情温和,眼神专注。 被他这般看着,沈缨竟生出一种被长辈关切的错觉。 那目光温暖,有岁月积淀下来的宁静。 有一瞬间,她觉得有些委屈,有股想要倾述的冲动。 但她很快敛了心绪,笑了一下,低头快速眨了眨眼,又抬头对林默说:“不累。” 林默依旧静静地注视着她。 然后似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转头对周掌柜说:“周掌柜,讨一碗热水。” 他说完侧头看过来,墙上的烛火映在他眼中,像月夜下澄心湖的湖面,宁静而深邃。 周掌柜看了他一眼,将一对三彩陶俑放到书案上,转身在火炉上煮水。 林默又对沈缨说:“永昌县衙有沈姑娘这样的用心之人,必定恢复昔日威仪。” 这样的人,实在难以让人心生不喜。 沈缨起身行了一礼,惭愧道:“微末仵作而已,是县中各位官员勤勉爱民。”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还有各大家族鼎力相助。” 林默浅笑了一下,没说话。 周掌柜在热水中融了一块红糖和姜片,热腾腾的递到沈缨手上。 他似是猜到什么,叹了口气,又拿来几件小巧的冥器,是些体型小巧的动物,让沈缨带走。 “莲丫头……”周掌柜叹了口气,说道:“哎,算了,这世间路也不比阴曹路好走,你也放下吧,莫要再折腾了。” 沈缨垂头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纸,没有回答。 “那在下告辞了。” 林默手上拿着两件精巧的陶俑和灯笼,招呼了一声便放下一串铜钱走了。 沈缨看着他出去,视线落在他背影上,跟出去很远。 她喝完了糖水,问周掌柜:“你与此人相熟?怎么以前没见过?” “怎么,看人家俊俏想攀交情?你可歇了心思,那位……” 周掌柜若有所思的看着林默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说:“那可是林家四房的人,你惹不起,离远点吧,丫头。” “之前从未见过。”沈缨看了他一眼,说道:“只是觉得此人很是面善。” “此人是半年前忽然来的,每次都是午后或是日落前过来,最常买的便是这些动物灯笼,偶尔会买些纸花。” “来凶肆买灯笼?” 周掌柜听罢不满道:“整个永昌我做的灯笼最好,这人就是瞧准了我这手艺。” 沈缨捏了捏眉心,实在没精力琢磨他人癖好。 林家四房的人极少现于人前。 她并不了解那些人,自然也不会去招惹。 沈缨拿了东西准备离开。 临走时周掌柜低声道:“阿缨,听闻你最近在看宅子,想不想赚点银子?”【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5、第五十五章 一听有银子赚,沈缨忙道:“确实不够,您又得了什么门路?” 竹林村那几间泥屋太过老旧,夏季还好凑合,一旦入冬冷下来,那屋子可就住不了人。 前几日隔壁一户老伯过世。 因独居在家,死后三日才被人发现,是沈缨亲自去殓尸的。 不久后,便有些神神鬼鬼的事传出来。 她家屋后便是树林,一入夜影影绰绰,有些阴森。 小兰前些天被躲在屋外烧纸的人吓了一次,最近日头一落就躲在屋子里。 昨日风大,不少纸钱都飘进了她家院子里。 她这才知道,村里的人往他家周围埋了镇邪之物。 弟妹都是懂事孩子,虽然怕,也从未说过搬家之类的话。 但这件事,沈缨心里一直记挂着。 所以,周掌柜一说起此事,沈缨很是意动。 外域商人一向出手阔绰,或许做这一趟便攒足了买宅子的银子。 周掌柜抚着胡子说:“黑市又来了一批外域药材,商户想找人画成图册。你和王惜若是想挣,明日就得去。” “我可是替你说了很多好话的,说你是霍三亲传弟子,人家一听霍三名头便应了下来。” “多少?还要做成册子。”沈缨心里盘算了一番,快步走过去,凑到周掌柜跟前低声问。 周掌柜笑了笑,面色神秘:“上百种毒物,都是中原头一次出现的珍贵东西。一类一册,一册五幅,一类毒物便是一两白银,肥得很。只是,你们得提防中毒,人家也说了,作画之人若管不好手脚毒死了,他们不赔。” “这么大手笔?谁来了?” “还是那些粟特族的胡商。” 百类毒物画完能得几百两银子,除去给周掌柜五成利和各处打点,她和王惜,每人能分得不错的收入,确实是很肥的差事。 沈缨点点头,忽然皱起了眉,“我记得五年前,也是这些人带来一批毒物,被赵悔一个人全揽下了。” 周掌柜正在往灯笼纸上写字,奠字写了一半。 他蘸墨时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说:“是啊,当时你和王惜满世界找莲朵,没去黑市看,啧啧,赵悔那模样就像是被下了咒。” “他一口气吞下那么多毒物和药材,差点被赵家主赶出赵府。” “只可惜,听说他买下的蛊虫全都死了。” “这小霸王也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忽然买那些东西。” “指不定想脱胎换骨,长生不死呢。”沈缨低声说了一句,随后应下了画册买卖。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 沈缨又谢了一遍,最后拎着周掌柜送给小兰的一个八角小灯笼后就回去了。 沈缨坐着回村的最后一趟牛车,回家后稍作休息,便张罗起晚上的饭食。 待收拾完,便先哄着小兰睡觉,自己则去了院子里,就着月色折起了纸花。 她折的是杜鹃花,碗口大的花,盛放的、含苞待放的还有花苞。 整整折了十九支,捆成一大束。 她又折了一堆金银元宝,纸衣纸鞋,纸屋纸床。 这些事她之前没少做,年纪小时为了补贴家用,她什么活都干过。 折这些纸花、纸人、元宝都很熟练,月影下只能看到她翻飞的手指。 最后一匹纸马完成。 沈缨端在掌心看了看。 她记得莲朵一直想学骑马,但身边的人总怕她受伤,直到死她也没得到属于自己的一匹马。 她对着那银纸折成的马喃喃道:“我为你折一匹,你最喜爱的白马驹,愿它能带你飞跃阴间山河,早日寻到轮回的路。” 天际已经泛白。 沈缨折了一整夜,披着一身寒气起身回屋。 折的东西都整整齐齐放在背篓里,元宝在最上层,满满一筐都快溢出来了。 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是酸疼的,眼睛发涨,嗓子也疼。 沈缨胡乱寻了几粒丸药咽下蒙在被子里,将自己缩成一团。 她手中紧紧握着金葫芦,希望莲朵今日入梦来,告诉她该到哪里找到尸骨。 不知过了多久,沈缨挣扎在噩梦中迟迟醒不来。 忽然,“咚咚”房门被大力敲响。 她费力睁开眼,身上的被子被掀开。 小兰凑过来,大声道:“阿姐,快起来,莲朵姐姐回来了!” 什么? 沈缨夜间出了一身汗,脸色苍白,闻言甚至抖了几下。 “你说什么?” 小兰抓着她的手用力晃了晃,“莲朵姐姐,她回来了。” “就在咱们院子里呢,哥哥、阿爹都在和她说话呢,你快起来。” 沈缨愣愣的被小兰拽起来。 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穿上了衣服,又是怎么出了门。 等她回过神,已经站在了院子里。 而莲朵就站在她五步开外,手上拿着她昨晚折的纸马。 绯衣黑发,静静而立。 沈缨听到自己说了一句话。 她问身边的小兰,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小兰笑得很大声,嚷嚷道:“莲朵姐姐,你看我阿姐傻了。” 沈缨没有理她,缓缓往前走了一步。 莲朵转过身来,两人对视良久。 莲朵笑了起来,晃了晃手上的纸马,喊了一声:“阿缨。” 沈缨只觉的脑子里被重重锤了一下。 她如梦初醒一般,猛地往前走,走到莲朵身前。 她盯着她的眼睛,紧张地问:“莲朵吗?” 莲朵笑着说:“阿缨,我回来了。” “回来了?你,你没死……” 莲朵撩起额前的头发,说:“福大命大,就是破了相。” 沈缨抬手摸了摸莲朵额上,是从眉心延伸到额角的一道疤痕,她一眼不眨,盯着莲朵看。 她瘦了,也黑了,皮肤粗糙,胭脂粉下有细小疤痕。 莲朵定然受了很多苦。 但她就是这样,温柔宽容,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苦难。 沈缨闭了闭眼,将莲朵额前的头发放下来。 “你怎么长这么高了,比我们都高。现在,就数王惜最矮,看她日后还如何嚣张。” 莲朵直起身,微垂着眼,拉着沈缨的手,“阿缨,辛苦你了,这么多年,唯有你信我没死。” “我就知道,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出事,老天都得保佑你,你这不是回来了么。” 莲朵歪头笑了笑,眼睛眯起来,弯成两道月牙似的弧度。 她说:“是啊,老天有眼。” 沈缨上前轻轻抱住莲朵的身子,怀中的人太瘦了,甚至有些嶙峋。 沈缨终是忍不住哽咽道:“回来好,我会保护你,我们都护你,再没人敢伤你。” 莲朵微微僵硬,好一会儿才抬手在她背上拍了拍,很轻的说:“谢谢。” 沈缨站直身,摸了摸莲朵的头。 掌心下的头发鸦羽一般,简单的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插着一支有些歪了的莲花簪,看起来有些眼熟。 沈缨帮她扶了扶,说道:“去看过莲叔了么?” 莲朵握着她的手,宽大的袖子垂下来,盖在两人手上。 沈缨低头看了一眼,袖上用金线绣着一圈缠枝花纹,很漂亮,但是也很华丽。 沈缨顺着莲朵的力道,同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莲朵怅然道:“父亲一切安好,只是我的事让他耗尽了心力,如今倒是在寺里住惯了。” “他说以后便不回家了,寺中僧人不多,无主坟墓无人打理,他留下也能做些善事。” 沈缨点头,“莲叔这些年确实比我们辛苦。” “好在还有你和王惜,”莲朵红着眼眶,起身冲着沈缨行了一礼。 沈缨皱眉道:“我们之间说什么客气话,当年若是我遭了难,你们定然也会照料我的家人。” “我说错话了,你莫要生气。” 莲朵笑着拍了下额头,关切道:“听说你在衙门里做事了。很累吧,瞧你这脸色,苍白如纸。” 沈缨抬起袖子擦了擦头上的虚汗。 她身上还有些不舒服,但莲朵回来的喜悦已经冲散了所有不痛快。 她给莲朵倒茶拿点心,一边小心的观察莲朵神色。 她很想问问莲朵,这些年她都去哪了? 为什么不回来? 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谁把她掳走的? 她又是如何逃走的? ……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问出口。 她怕莲朵已经努力的遗忘那些噩梦,被自己再一次撕开。 莲朵察觉到她的迟疑,不甚在意:“阿缨,不必为我担忧,再艰难的日子都过去了,不是么?” “你和王惜也不必自责,当年的事都是意外,谁能想到,那些人敢当着满城人的面公然害我。” “若非桃源酒庄还有几分薄名,恰好有西域商客看到我,将我救下,还耗费多年为我疗伤,此时的我,早就成了河底的水鬼。” 沈缨怔了一下,说道:“你当时是被外域商客救走了?那为何不送信回来?” “我被人打晕后扔到城外河内,恰好被胡商所救,对方赶着回家,只寻了队伍中的医者照顾我。” “我整整躺了半年才醒来,醒来后也勉强能出个声。” “那时我也不敢说自己是谁,就那么装死装哑巴。” 沈缨手抖了一下,她没想到莲朵遇到这种事。 “后来……反正,收留我的商人没多久也遇了祸事,我辗转多地,真以为再也回不来了。” “没想到竟然遇上了赵家的船队,便跟着回来了。” 沈缨紧紧握着莲朵的手,沉声道:“竟然有如此歹毒之人,莲朵,我一定要寻到那个害你的人。” “五年了,哪会这般容易,再说了,那人敢光天化日之下就伤人,必然有所依仗。我已经被害过一次,岂能再让你去涉险?” 莲朵目光沉沉地盯着篓子上面的纸元宝,“此事不急,我既回来,迟早会算这笔账的。” 沈缨点点头,“新到任的姜县令睿智多谋、果断沉稳,此事我们或许可以借助官府之力。” “我以为你已经被害,莲叔又未报官,官府不好插手。如今你回来了,咱们便能向府衙借力。” 莲朵手指凉凉的,闻言动了动,说道:“官府会管?” 沈缨握紧她的手,笃定道:“一定会,姜县令和以前的官员不同。” 莲朵静静的看着她,点点头,说:“那就好。” 两人又说了许多旧事。 莲朵比五年前沉默了许多,多数时候都在默默听着。 但她听的很认真,眼神中有温和的光,偶尔也会笑一笑。 莲朵在这里吃了晚膳,才被莲家的人接走。 沈缨本想留她在家里住,但一想到逼仄的屋子,便没有开口。 她只是将家中舍不得吃的一些小食都给她带走了。 因莲朵回来,沈缨宛若卸下了心中巨石,整个人走路都像是乘了风似的。 她不长的岁月里承受了太多波折。 先是母丧,后是父病,再后来便被霍三带到了仵作行,开始和那些死尸打交道。 从此,再无什么少女滋味可言。 好不容易交了两位好友能有个述说心事的地方,莲朵却生死不明。 十六岁的沈缨背上好似压着巍峨高山,容不得丝毫松懈。 而今,父亲病情好转,莲朵又平安归来,于沈缨而言,已经是极大的满足,她对老天再无任何祈求。【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6、第五十六章 连着两三日,沈缨都早早下衙,和王惜去莲家帮着莲朵整理宅院,重开酒庄。 桃源酒庄是永昌最老的酒庄。 传到莲渊这一辈已经有三、四百年,莲朵得父亲传授,酿酒也相当厉害。 她又寻回几个老酒师,重开桃源酒庄的事对外广而告之,陆续便有其他家族送来贺礼。 沈缨和王惜帮着规整那些礼单。 莲朵右手受了伤,如今无法书写,都是王惜记录。 她们好似又回到从前。 三人中不管谁有事,其他两个都会全力相助。 只是,到底都长大了,也都经历过难以细数的难事,不如年少时那般无拘无束。 尤其是莲朵,温柔依旧,却变的沉默了许多。 也比原来更爱独自思索,多数时候,她垂眼坐在一边,不愿意将想法说出来。 酒庄的事总算忙完,沈缨难得睡了个踏实觉。 第二日,她刚到县衙,姜宴清便将她唤到跟前。 他先是说起莲朵,似乎并不觉得已死的人回来有什么稀奇。 姜宴清语气依旧平淡,“莲朵回了永昌。” 沈缨笑了笑,回道:“是,吃了些苦头,总算回来了。” 顿了顿,她又熟练的奉承了一句,“托大人的福。” 姜宴清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再多问。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朝廷下旨,敕封杜六安为永昌主簿。” 县主簿掌付事勾稽,省署抄目,纠正非违,监印,给纸笔、杂用等事务,从九品,是微末小官。 但永昌为大县,县衙事务繁忙,主簿一职十分重要。 邱主簿已逝,是该再来一位了。 沈缨正要问杜六安是谁,却在触及姜宴清视线时,乍然明白了什么。 杜六安,杜……六安。 “是杜鸾?” 姜宴清点点头。 “杜鸾本就是洛阳杜氏子弟,是开元元年进士,一甲第二名,只是尚未授官。” 沈缨抿了抿唇,虽心中有不满,但还不至于怨恨。 她不敢也没什么资格去怨恨姜宴清。 她只是觉得不公,于是问道:“是大人上书请赐?” 这般问其实并不妥,甚至还有些逾矩。 但沈缨却执拗地看着姜宴清,像是在期盼什么。 姜宴清静静与她对视,颔首道:“是。” “大人信他无罪?” 姜宴清眸色幽暗,将书案上的一叠文书推到她身前,说:“此案,本官自有主张。” 沈缨没看那些东西,沉默地离开屋子,因为这件事,好心情散了些,直到坐在回村的牛车上她还在思索这件事。 若说莲朵的事是压在她心口的大石,那么表姐一家的事就是梗在她心口的刺。 她本来已经将杜鸾弄到了诏狱,本以为他在里头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 可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能耐。 杜鸾不但出来了,如今还要做官了。 多讽刺…… 但她能做什么呢? 杀了杜鸾? 还是杀了姜宴清? 她抓了抓头发,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到。 霍三在时,她尚且还能借着霍三徒弟的名头做些动作。 如今霍三躲去了益州府,很多人渐渐都不敢接她的话了。 沈缨舒了口气,站在树下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觉得身上的郁气散了大半,这才往家里走。 刚拐过前排的屋子,就听到一声尖利的叫骂声。 “你个死丫头,你敢打我?从哪里捡了条烂命回来,还当自己是莲家千金呢?装得倒是清高,指不定被多少人糟践。” 随着尖叫,沈缨听到了小兰和莲朵的叫声。 沈缨脸色大变,快步往回跑,到院门口时随手提了木桶,里头有半桶父亲浇菜用的泔水。 “你姐就不是个好东西,你个小崽子也是讨债鬼,没人教养的小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不许你骂我阿姐。”小兰尖锐的喊了一声,人群又是一乱。 “痨病鬼,自从你们这家子瘟神搬到村子里,就没有一件好事。” “丧门星,整日沾惹那些脏东西,害得村子里的孩子们灾病不断。” “就是,闺女不知检点倒也罢了,你还纵着这两个小的打人抢东西?” “你看看,你家这两个祸害把虎子他们打成什么样了!” 随后那小塔似的胖小子就扯着嗓子嚎:“她家大姐是摸尸首的,他们全家都脏,小兰还去河里抢我们的鱼,都把河水脏了。” 莲朵接话,冷声道:“是我和小兰钓的鱼,你们来抢,谁不要脸?” “河不是你自己挖开的,凭什么不许我们去,竹林村的人就这么欺负外姓人么?” 沈缨站在外围,目光沉沉地看着院子里那些拿着棍棒的村民,手上紧紧抓着木桶。 沈家人搬到竹林村也将近七年了。 这些邻居始终当他们是外人。 自从那次林府送来一大堆东西后,他们更是被嫉妒。 嫉妒能生出怨怼。 所以,他们比之以前更受排挤。 只是,以前大概是忍着。 这些日子莲朵常来,送来不少东西,有些人又眼红了。 “一家子丧星,没有规矩。” “就是,巴结上林府就觉得高人一等,这是要活活欺负死我们这些人啊!” 父亲低声辩解,却被压的半分都听不到。 沈缨走到人群后,面无表情的听着,抬手,泼泔水,扔桶,一气呵成。 臭味散开,木桶直直砸在刚才叫骂的人头上,“咚”的一声。 “啊,哪个缺德的?” 人群乱了,快速散开。 沈缨拍了拍身上溅的泔水,看向被围在中间的父亲,和他身后的莲朵和小兰。 他们都有些狼狈。 父亲手背和脖子上甚至有血印子。 莲朵的头发凌乱,衣袖都被扯了,她紧紧护着小兰。 沈缨心口升起一团邪火。 她大步走到近前,劈手就掐住被她打了脑袋的那个男人。 那是她家房前的一户人家,姓汪,是竹林村大姓。 自从得知沈缨做的是仵作的事后,隔三差五就偷偷在她家院口烧纸或是倒狗血。 若是些微末小事,沈缨也不打算计较。 但他们趁着她不在就这么欺负父亲和小妹。 甚至将莲朵骂的那般不堪,她半分都忍不了。 沈缨本就干惯了粗活,又为了保命练武,力气岂是寻常女子可比。 她冷着脸收拢手指,五尺来高的男人被她掐的动弹不得,脸色涨红,似要断气。 沈缨手上的力气不减,扫了周围人一眼,“谁给你们的胆子来我家里撒野,是不是想试试我手上的刀?” “我的刀,能将你切成三千片,切碎你再喂狗。” 说完她就从后腰抽出短刀,往那人脸上比划。 都是庄稼人,骨子里也没多少狠厉。 见沈缨一下掏出刀子,都吓的往后退了。 众人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都愣愣看着她动作。 “我沈家搬到竹林村,是里正允了的,我爹还给你家婆娘看过病,村民去铺子买肉,我大哥哪次不是又卖又送的。东西多了,还用隔壁家的牛车将你们送到家里。” “小兰不过是孩子贪玩贪吃罢了,捞几条鱼怎么了,犯得着都打上门来?” “还有莲朵,莲家的酒你们谁没喝过?” “她也算是大家看着长大的,她遭了祸事,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还要被你们辱骂。” 她将手底下的人推开,站在父亲身前,看着面前的人,他们手里还拿着棍棒之物。 她甩了甩刀,说道:“我下手没有深浅,谁若撞上来丢了命,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被刀子划伤脖子的人狼狈爬起来,咳嗽了几声,捂着脖子骂:“好心狠的丫头,我们不过是来讨句公道,你就拔刀。” “日后若是真有什么事,你不得放火烧了所有人?” “竹林村自从收留你们,这几年遭了多少灾,又是旱又是虫荒,你们本就是不祥之人!” 沈缨攥紧刀柄,冷声道:“沈家没占你们的半分田,这种祸事也要扣到我们头上?” “也就是咱们村子慈悲,容得你们一家子在这里过活,若是别处,你们总该出个人祭河神。” “就是!忘恩负义啊这是,还想动刀子杀人呢,来,先杀我这老婆子!” 沈缨看着往她身前凑的那个婆子,手上的刀连忙藏到身后。 这一下,那婆子好像捏住了她的软肋,眼睛都亮了,举起拐杖就往她身上打。 原本藏在后头的莲朵猛地扑出来,推开拐杖,将那老婆子推倒在地。 老婆子摔倒。 周围的人见沈缨也只是摆架子,于是手上的东西也往前招呼。 沈缨终归不是什么狠心的人。 在感觉到父亲抓着她的手腕时,她最后还是把刀收起来,用手臂抵挡周围砸下来的东西。 她和莲朵努力的把父亲、小兰护在身后。 身上被各种东西击打,还有一些臭东西泼了一头。 头上又被好似木棍东西敲了一下,温热的血顺着额角流进她脖子里。 沈缨有些眼黑,抢过一个东西往外挥舞。 忽然,她听到几道呵斥声,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紧接着身前出现一道亮光,应该是有人把围着他们的人拽开了。 她耳朵嗡嗡的响,抬眼看过去,就见到沈诚黑着脸将几个人踹开,看到她时眼睛都红了。 她忽然发现弟弟也长大了。 “阿姐。” 沈诚推开人冲过来,满眼焦急地看着她,“阿姐,你没事吧?” 沈缨摇摇头,抬起胳膊往额头擦了一下,却不知道手臂上早就渗了血,反而将半张脸都抹上了血。 父亲和小兰已经被匆匆赶来的里正和其他村人扶到了一边。 莲朵身上也有伤,被几个妇人围着包扎。 沈缨扭头看了一眼,见他们没什么事才松了口气。 沈诚用袖子给她擦脸上的血,手抖的厉害,似乎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没事,这点伤没什么的。” 看着厉害,伤不了根本,沈缨并不在意。 “姜大人恰好与里正商议修缮那条通往县城的路,听到村民报官便赶来了。” 沈诚在她耳边悄悄的说。 沈缨一手压着头上伤口,一手撑着他的手臂站好。 这才看到院门口的姜宴清,他旁侧是黄县尉。 黄县尉正在回禀关于那几个刚才动手村民的事。 无一例外,那几人先前便劣迹斑斑,常做欺负乡里,霸占田地的事。 姜宴清面色冷肃,闻言摆了摆手,就有衙役将那几个手上拿着木棍、铁器的人押回了县衙。 “聚众围打他人,致其见血受伤,动手打人者,各打六十大板。” “是。” 县令亲临,下令惩处,再大胆的村民也不敢闹了。 里正气愤的看着那些人,斥责道:“沈家自迁居至竹林村,几乎足不出户,家中几个孩子心善,但凡得了什么东西,哪次不是挨家挨户地分给你们享用?” “沈丫头采来的药材时常拿到村医处,为的就是村子里万一有人病重,可直接拿来用。” “你们倒好,两个孩子不过是抓了鱼,竟打上门,你们亏不亏心?” 村民中也有维护沈家的人,闻声也骂开了。 之前气势汹汹闹事的都住了嘴,缩在一起。 里正训完那些人,又对姜宴清解释:“都是无知小民,见识浅薄,本性其实不坏,只是听了些谣传,便起了歪心思,还请大人从宽处罚。” 他说完,又对沈缨和莲朵他们道歉,大意都是希望他们不要计较这些。 邻里争端,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闹到官府。 沈缨一直沉默的听着,她知道眼下这情形,她只能妥协。 于是她走到姜宴清身前,行了一礼道谢,又对里正说:“当年若不是您慈悲,收留我们沈家,我们便要流落街头了。谢谢您多年来的照看,也谢谢各位叔伯婶娘。” “我已经在县中看好了一座宅子,近日就会搬出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7、第五十七章 里正还要劝慰,沈缨却摇摇头,说:“我在衙门做事,住在村子里多有不便。” 里正叹了口气,也没多做挽留:“好孩子,日后若是有空,便回来看看。” 不过是句客套话。 她听的懂,也不愿意撕破脸。 沈缨便笑着说好,随后恭敬的将人们都送出院子。 “今日多谢大人。” “安心养伤。” 姜宴清说完,视线越过她看了眼远处正在安抚小兰的莲朵。 随后,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放在一旁的石案上便转身离开了。 沈缨盯着那瓷瓶看了好一会儿,才拿到手里,淡淡的药味散出来,是上好的伤药。 莲朵本来是想留下帮忙的,但沈缨没让,给她换了姜宴清留的药,便将她送走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 沈诚挽着袖子正在收拾,脸色难看,动作很大。 父亲揽着恹恹的小兰站在檐下,脸上挂着担忧的神情。 沈缨深吸了口气,走到院子里一边收拾被打翻的药材,一边故作轻松。 “这破屋子咱们不住了,林家赔的银子还余下不少,咱们去永昌城中买大宅子。” 她利索的将药材规整好,拍了拍沈诚的肩膀:“大丈夫志在四方,何必与这些人计较。” “阿姐都替你打听好了,再过几月,西南驻军便要招募新丁。” “姜大人会举荐你入军营,你可要争气,给咱们沈家挣个将军回来。” “真的啊。”沈诚脸色一红,显然因为这件事高兴起来。 就连父亲和小兰也围过来,一家人便说起了将军打仗的事。 沈缨松了口气。 待用了晚膳,几人总算不再气白日发生的事,一门心思都在盘算从军的事。 夜里下雨,屋顶又漏了。 沈缨抱着睡熟的小兰换了个地方,大半夜踩着凳子堵洞。 雨打湿了她的床,她便披了件衣服趴在木案上对付了一晚。 第二日,她上衙前到父亲屋里看了一眼,发现他已经收拾出了几个包裹。 父亲正在叠衣物,见她进来,说道:“阿诚已经帮着爹将东西都整理好了。” “咱们家当不多,好搬。你不用操心这些,爹慢慢收拾,过几日也就收拾好了。” “都是爹无能,否则咱们在城中的老宅子也不用卖掉,也不会连累你们没个安稳的住处,在这里任人嘲讽。” 沈缨走到床边,和父亲一同叠衣服,宽慰道:“房舍罢了,到哪儿不是住,您健康高兴,我们便心中安稳。” “爹说错了,这都是拿你的命换来的,爹怎么也得撑到你们几个都成亲生子。” 小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跑过来说:“阿姐,你找的新宅子在哪儿?我们什么时候搬?有几间屋子,院子里能种花吗?” 沈缨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没扎好的头发打散重新编好,笑着说:“能,很快就搬。” 小兰高兴极了,扭头对父亲嘱咐道:“爹,王安说要送我几盆兰花,兰花是君子花,须得精心照料,你定要帮我好生养着。” 父亲连忙应下,还问了王惜家的兰花是不是贵重之物。 沈缨见他们聊起了花花草草便起身离开了。 她早早到了县衙,验尸堂里摆着四具无名尸骨。 只有一具尚算完整,其余三具皆被分割。 姜宴清并没有说来历,只是让她仔细验。 沈缨整整验了一日,验尸笔录写了厚厚一叠。 下衙前,她去向姜宴清回禀验尸后的论断。 “这四人,应系同一人所杀。” 姜宴清“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手上快速翻着验尸笔录。 沈缨双手交握,揉着有些僵硬的手指,认真说:“这几具尸身死状不同,有断四肢者,有利器刺穿心腹者。” “若只粗略看,定会以为是不同人作案,但我细观凶手手法,便察觉出端倪。” “凶手刀法十分娴熟,常用刀具有两种,皆是薄刃,一种为尖头小刀,刀身不超过五寸,灵巧锋利。另一种为巧刀,刀身不超过三寸,可剥皮剔肉。” “这几具尸身,被分尸最多的一具有一百零一块,但是,凶手的每一刀都极有讲究,都落在骨节缝隙,没有一刀多余、重复。” “此外,尸身被剖解前,在切割的地方曾用朱砂划线。虽然大多都被血水冲刷,但有两处确实能看到朱砂痕迹。” “凶手杀人时极冷静,虽残暴但不疯癫,虽狠厉但不失智。” 她顿了顿又问:“大人,当听过庖丁解牛?” 姜宴清终于抬起头,声音平淡:“你说杀人者,以杀人取乐?” 沈缨点点头,随后又摇头。 她回想着那些被拆解的整整齐齐的骨骼,总觉得“杀人取乐”,取乐二字有些不对。 但她又很难说清那种感受,沉默了好一阵才说:“我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拿刀验尸,剖验的是一具十六岁男子尸骨,是勒死,但家人怀疑是投毒致死,于是请霍三验尸。” “此案不难,便成了我出师的题目。此前,我见过验过的尸身共有三十二具。” “新死之尸,皮肉还有弹性,我手上不稳,切下去并不深。” “刀剑划开皮肤,还有血渗出来,若想验骨,须得剥去厚厚的肉,我要划好几刀才能见骨,您知道骨头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么?” “很滑也冰冰凉凉的,像玉一样。” 姜宴清一直静静的看着她,眼神古井无波,并未因她这些话而动摇分毫。 沈缨缓缓抬起手,眼神中闪过一丝悲戚,“我那时已经不怕死人了,只想拆开看看里头有什么,仿佛入魔了一般。” “若非霍三拦着,我可能会把那截骨头砸碎,看看骨髓是不是白的。” “沈缨。”姜宴清轻轻的喊了她一声。 “仵作,是为死者言,无需想太多。” 沈缨舒了口气,攥紧手指,眼神恢复了清明,说道:“我只是想知道这件事而已。” 顿了顿,她又说:“其实我并不快乐。” “我知道。”姜宴清从袖中拿出一块帕子递过去,像是真懂了她的这些话。 他没有再翻阅验尸笔录,只是对她说:“既已验毕,便回吧。” “是。”沈缨手上捏着帕子。 她没擦眼泪,垂头又坐了片刻,起身告退。 之后这半日,沈缨脑子里总会浮现出那几具死法各异的尸身。 其实她有一件事没说,那些人很有可能都是活着时被拆开的。 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躯被支离破碎,然后在惊惧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过,她只是有所猜测,不敢断言。 看尸身的状况至少死了有三四年,又是旧案么? 她不由得想,假如自己是凶手,要怎么才能又疯狂又冷静呢? 这般想着,直至走回自家院子。 她才发现整个院子里出奇的安静,门窗紧闭,院子里凌乱。 沈缨脑子里嗡一声,转身便往里正家里跑,去了才知道,父亲他们被莲朵派人接走了。 沈缨正急着要去找莲朵,就被莲家一个仆从拦下。 仆从告诉她,他父亲和小兰都被接回沈家老宅子了。 “老宅子?” 她家的老宅子早就卖了。 那仆从也只是传话不知道沈家老宅子的事。 但知道是莲朵的主意,沈缨总算放下心来。 这一通心惊肉跳,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蹦出来。 马车一路疾驰,径直停在沈缨小时候住过的那个沈家老宅子巷口。 或许是近乡情更怯。 她走到院门口,听着里头小兰高兴的欢呼声,一时竟忘了迈步。 这宅子是沈缨的外祖亲自给两个女儿盖的。 大女儿和小女儿一模一样的院子,连院子里的花草都种了相同的。 只是,物是人非。 表姐家的宅子因为家中发生过凶案,自从封存后就无人去过,周围人更是避之不及,如今已成废宅。 而她家的宅子则是在父亲生病后卖了一位富商,之后几年辗转经手了几家。 沈缨没想到能买回来,之后便从未打听过。 “阿缨,怎么不进来?” 沈缨回神看向门内,莲朵笑着招手。 她身上穿着一身利索的胡装,头发也高高束着,竟有几分英气。 莲朵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拎着木桶,看着像是要去擦大门上的灰尘。 “我来擦。”沈缨连忙抢过去,利索的开始打扫。 这个院子有两进,宽敞明亮,因为外祖手艺好,很多布局都保留下来,整座宅子变化不大。 沈缨听着父亲和弟妹们说着以往旧事,听着满院子叮叮当当的声音,心里十分安宁。 她走到莲朵跟前,嘴巴张了张,竟不知该如何谢,她受莲朵的恩惠实在太多了。 所以,诚心道:“莲朵,大恩不言谢。” 莲朵笑着摆摆手,趁大家不注意塞给她一个荷包,低声道:“房契写了你的名字,日后,你不管住多久,他们也无人敢将你赶走,你要收好了。” 沈缨捏着荷包,里头是房契和钥匙。 她吸了吸鼻子,说道:“你连后路都帮我想好了,你竟然咒我嫁不出去。” 莲朵用帕子替她擦了眼泪,笑说:“嫁不出去便一直陪着我,姐妹结伴走黄泉倒也不怕了。” 莲朵的声音很沉。 沈缨咳了一声,抬眼看着她,说道:“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不可说这些晦气话。” 莲朵应了一句,又指挥着莲家仆从手脚麻利的清理院子里堆着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莲朵指了指隔壁说:“隔壁正在办丧事,你们这几日莫要乱走动,等他们出殡了再说。” “好。” 巷子里总共住着六户人家,坐北朝南。 沈家老宅子是第四户,办丧事的则是第三户。 沈诚下衙回来,还带着衙中的两个好友。 沈缨见宅子里清扫的干干净净,便连忙出去市集购置些食材和调料。 路过隔壁的时候,沈缨特意放轻声音。 谁知刚路过那家的大门口,就听着旁侧传来一道男声音,有点沙哑:“恭喜,沈仵作。” 沈缨被吓了一跳,侧头看去,就见着门内的阴影中立着一个人,露出半边身影。 她没怎么看清那人样貌,只是连忙行了一礼,说了句:“多有打扰。” 里头的人低声说了句,“无碍。”便关上门。 沈缨看着那披麻戴孝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但她总觉得那双眼一直从门缝里盯着她。 好在她买了东西回来,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消失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8、第五十八章 今日莲朵留下来用饭。 还有沈诚的两个好友,大家热热闹闹的用了饭。 那几人还帮着他们又修理了房顶、门窗处有破损的地方, 莲朵走时,忽然想到了暖家宴,一双眼亮晶晶的,似乎很期盼这一场家宴。 沈缨本想说他们确实没什么亲朋可邀。 但她看到莲朵脸上一闪而逝的失望,便笑着应了下来。 搬到城中,到县衙只需步行便好,也就三刻左右的脚程。 沈缨睡得好,清早起来将饭食准备好,又将水缸里的水挑满,衣服洗净晾晒了,这才准备出门。 她想到上一次在县衙后衙时云姑熬煮的鱼汤,踌躇片刻,又从大水缸里捞了两条活鱼。 鱼是小兰和沈诚从河里捞的,一条便有三斤。 “再拿些瓜果吧,都是昨晚你大哥回村摘回来的,很新鲜。” “还有这两只野兔,也一并带着,家里养了几天,更肥了。” “你们都在县衙做事,少不得麻烦县令。咱们也没什么贵重物件,这都是些心意。” 父亲方才便起来了,见她捞鱼便帮她搓了麻绳穿好鱼,又挑拣了一些熟得正好的瓜果。 想了想,父亲又从厨房里提出一个小陶罐,里面是新卤制的猪头肉和猪耳,整整炖了大半日,十分入味。 沈缨不忍说这些东西虽然堆满了箩筐,但其实并不会变的昂贵,它仅仅只是更重了。 父亲又嘱咐了几句要对县令说的场面话,一路将她送出大门。 “暖家宴,也邀姜大人来吧。” “我听沈诚说,姜县令与无奇大人没少指点于他,理该道谢。” “背井离乡来此赴任,他亦是不易,你们要好生做事,不能敷衍。” “好,女儿谨记。” 父亲满意的笑了笑,又可惜道:“要是你霍三师父在便更好了,他最会说笑,有他在更热闹。” 沈缨没有接话。 霍三是只惜命的老狐狸,眼看着永昌局面有变,便早早避开了。 一会儿说在益州,一会儿又说去了两广。 沈缨懒得打听,之后便再未听过霍三音讯。 那老家伙爱热闹是真,但前提是对他毫无威胁。 若知道她现在被姜宴清抓着把柄,受制于人,指不定和她划清界限。 她将父亲劝回去,背着一堆东西出了门,待走去县衙肩上都勒得生疼。 她来得很早,到衙门时还没人来呢。 沈缨到后衙门口徘徊了半晌也没进去,怕巡逻的人看到。 于是,又跑到姜宴清处理公务的那间屋子外。 门内没有声音,她想着要不就放到门外,姜宴清过来后自然会拿。 反正她的心意已到,也不必非得亲自送出去。 她将东西放到门口便打算离开,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 她立在门口想了想,又见左右无人,决定撬开窗户悄悄地放到屋子里去。 于是转到了窗口处,用短刀拨开木栓,轻轻推开窗户。 背筐很重,她抬起脚踏在墙壁上借力,一手撑着窗户,一手抱着背篓,用力的将它举高。 她刚搭上窗棂,窗户便被猛地拉开。 沈缨吓了一跳,手上的东西差点掉了。 她抬眼便对上杜鸾阴沉锋利的视线,也扫见他手中一闪而逝的寒光。 “沈缨,你在做什么?” 杜鸾在看到她时,顿时笑了起来,方才的锐利阴森仿佛是错觉。 他身上已经穿起了官服,或许是多了几分官威,他看着比以前要正经许多。 沈缨的视线在他身上扫了一眼,抱着箩筐退了几步,半晌才说了句,“没事”。 “何事?” 姜宴清也走到窗口,挡在了她和杜鸾之间,视线落在背篓里。 “我不知大人这么早便议事,打扰了。” 送上峰一点小礼,本来是件坦荡的事,却被她鬼祟的行径,弄的像是见不得人。 沈缨有些不自在,往身后藏了藏箩筐。 姜宴清静静看着她,声音中似乎有些笑意,说道:“无妨。” 沈缨抿了抿唇,索性将箩筐又抱起来,举得高高的,让姜宴清看清里面的东西。 “家里收了些新鲜东西,父亲便嘱咐我拿来给大人尝鲜,感谢大人对我们姐弟二人的照拂。都是些农家粗食,还望大人笑纳。” 姜宴清垂眼看着最上层的几个红果,谢了一句,但没有伸手去接。 沈缨见他不动,便以为他是觉得这些东西寒酸。 她连忙刨了几下,从底下掏出用麻绳穿着的鱼,三斤大的银鱼甩头摆尾,野兔虽被捆缚却也躁动起来。 鱼尾在沈缨手上用力甩了两尾巴。 “啪啪”清脆的声音过后,沈缨手上多了几道湿印子。 很腥,还挺疼。 杜鸾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笑得大声,吵得人头疼。 沈缨面无表情的在身上蹭了蹭,看着姜宴清,“昨日幼弟才在河里捞的,您看,还挺有精神。给大人尝鲜,云姑说您最喜欢炖鱼汤。” 姜宴清神情一顿,颇为意外的看了她几眼,伸手接过鱼和箩筐。 也不知是不是他自带威仪,那鱼和兔子到了他的手上便老实下来,像是遇到了克星。 沉甸甸的篓子在他手里轻得好像团棉花。 他转身向屋内走去,说:“门没关。” 沈缨松了口气,揉了揉肩膀和手腕,绕了几步,推门进了屋内。 姜宴清已经将东西都放到了博古架后面,用一块青色帕子擦手。 杜鸾则拿着一颗红果吃了起来。 沈缨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对姜宴清说,“我家搬迁至平安坊四柳巷,说来也是喜事一桩,家人要办个暖家宴,就在两日后。” “大人那时也是沐休,若是得空,便来小聚一番,倒也没请什么人,大人都认得。” 姜宴清放下帕子,闻言说道:“多谢相请,只是那日恰好有事,不便前去。” 沈缨本来也没做过这种事,出口相邀已经鼓足了勇气。 虽然之前也觉得姜宴清会回绝,但真正被拒绝时,她除了难堪,竟然还会觉得失望。 原来,她是这么盼着姜宴清来么? “云姑擅长料理,也在家中主持过家宴,熟悉家宴礼数,她会过去帮你。” 沈缨看向姜宴清。 他语气认真,并无敷衍之意。 她连忙谢道:“多谢大人,麻烦云姑了。那我,先告退。” 姜宴清颔首,看着她直到退出门才收回视线。 沈缨出去后,姜宴清与杜鸾皆沉默着。 一室寂静。 天未亮时他们就开始议事了。 沈缨刚走到回廊处,他们就听到动静。 若不是沈缨撬开窗户,姜宴清原本是不打算出声的。 他又看了眼那个不停发出动静的箩筐,嘴角微微勾起,手指轻轻拨了下佛珠,珠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姜大人,我们的人一直盯着徐芳,她在同沈缨说过那次话以后,便唤来狱卒求了一柄梳子。她将自己收拾整洁,看着精神了不少,没人想到她会在夜间自缢而亡。” “我查了,她那间牢房内没有第二个人进去的痕迹。” “徐芳自缢后,尸身并没有人来收殓,而是被黑市内一个粟特族外域药商买走,而后,尸身被用作运输毒药材和蛊虫的容器。从始至终,那位所谓的幕后指使者都没有出现。” “不过沈缨倒是有些本事,竟真的给徐芳找到了儿子尸骨。” 杜鸾拧着眉,手上一下一下的抛着苹果。 “沈缨在黑市混迹多年,自有门路,她都寻不到人,可见,那人藏得极深。” 姜宴清不置可否,没再理会徐芳的事。 既然这般都查不到,说明对方掩盖踪迹的能力远在他们之上。 徐芳虽然参与了谋害邱少隐,但此人并未参与其他家族之事。 如今又自断生路,没必要在她这里费力探查。 杜鸾咬了一口果子,问:“还有一事,赵氏和赵家主这几日连番派人来催促重查赵悔一案,看她那模样,若这几日没给出说法,她就要再闹一场。那家人闹起来,能将县衙掀翻,姜大人有何打算?” 姜宴清将佛珠套回腕间,闻言冷淡道:“本官自有盘算,你不必理会。” “不理会?” “衙门办案,岂容他人置喙。若来闹事,便按造反论处。” “造反论处?大人威武!” 杜鸾扶了扶头上的官帽,笑道:“这群人仗着是永昌大族,又远离京师,在此处只手遮天,赵悔被杀,指不定是他们几家生了什么龌龊灭口杀人。” “当年,城郊破庙尸骨被发现时早已面目全非,赵家凭着那马车怀疑尸身是赵悔。” “霍三当初还在益州,沈缨被传唤过来,赵氏不许人挪动尸骨,便逼着沈缨就地验尸。” 杜鸾脸上的笑意收敛,声音冷硬:“火才被熄,周围还有烟,沈缨几乎是在烟灰堆里验了尸,验完一双手都血淋淋的。” “即便如此,还是被赵家诬陷为杀害赵悔的凶手,原因是赵悔死前曾去莲家酒窖,打碎了莲朵生前的藏酒。” “他们断定沈缨怀恨在心,不但将她关在私狱动刑,还将沈家老小从租借的宅院里赶出去。” “若非芙蓉巷出面,沈家人都得被害死。” “这区区小城,却挤满了与之不相称的野心与欲念。” “看似繁华,繁华的却只是寥寥几族,百姓则如蝼蚁。” 姜宴清看着他,淡声道:“既如此,你为何不走,还要在此为官。” 杜鸾抛了一下手上的果子,张大嘴咬了一口,含糊道:“这里,果子甜。” 姜宴清笑了一下,起身推开窗户,外头有人影一闪而过。 他淡淡地看着人影消失的方向,忽然对杜鸾说道:“你可知,是谁将你在诏狱的消息送至洛阳本家的?” 杜鸾顿了一下,直起身说道:“哪家的人?” 姜宴清回身看着他,说:“是霍三。” 杜鸾咽下口中食物,疑惑道:“我与霍三并无交情,不对,我一直隐藏身份,他如何知道的?” 说罢,他又迟疑了一下,猜测道:“难道是,当年沈缨姨母一家被杀的案子?那时我被设局陷害成凶手,沈缨恨不得砍死我,但庆幸的是我被人救了一命。” “难道是霍三救了我?这人,这般好心?” 姜宴清摇了摇头,说道:“霍三身份神秘,我只查到他出自洛阳,其祖上似乎和机关大家的霍家有关,却不知他是出自哪支。” “此人不可小觑,敏锐且圆滑。本官接到圣旨封为永昌县令的当晚,远在永昌的霍三恰好动身前往益州,至今未露面,这绝对不是巧合。” 杜鸾琢磨片刻,说道:“真是个老狐狸成精。” “沈缨真是惨,霍三教出她这么个徒弟,肯定不是为了继承他的衣钵。怕是,早就盘算好了,让她给自己做替死鬼。” 姜宴清没有随着他的话说霍三,而是说:“霍三两日后归。” 杜鸾挑了一下眉,说:“那个莲朵刚回来,他也回,会不会太巧了?没听说他和莲家还有这么深的交情,是回来特意恭贺的吗?” 姜宴清搭在窗棂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说道:“问问便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9、第五十九章 昨日午时。 姜宴清忽然收到霍三下的请帖,要他去芙蓉巷喝酒听琴。 以霍三为人,他应该小心避着自己才对,为何会大张旗鼓的邀请? 姜宴清有些好奇。 他并未接触过霍三,只听永昌当地的人对其评价褒贬不一。 有人说其洒脱,也有人说他荤素不忌、桀骜不驯。 但他觉得霍三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明人,趋利避害、明哲保身、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 否则,有谁能以仵作身份在永昌这个是非地,占据一席之地呢? 他确实该会一会这位霍仵作了。 霍三将归的消息并未散播出去,所以沈缨没收到任何风声。 但她近来心情好,忙着和王惜赚银子,也没顾得上打听霍三有什么动静。 她和王惜在黑市的那一趟活计十分顺利。 胡商给的是真金白银,近百两。 沈缨和王惜平分,一人得了不少银两。 她们都想着小姐妹们许久没聚在一处,应该寻个好玩的地方热闹热闹。 或是去胡姬酒肆喝一顿葡萄酒看看胡旋舞,或是去大酒楼吃顿全羊宴,要不然去芙蓉巷看幻戏歌舞。 只是莲朵并不想在城内,反而筹划着去临县的瑶池好好玩一次。 瑶池是临县的销金窟。 由于风景秀丽,环境清幽,漫山鲜花果树而得名。 据说湖边有座玉山,与湖面交相辉映,夜间泛舟其上宛若入了仙境。 若说芙蓉巷是人间繁华境,那这里就是天上仙境。 一俗一雅,平分秋色。 “这几日那边正好有庙会,咱们先去逛一逛花神大会,再去瑶池游玩。” 莲朵兴致勃勃的计划着,沈缨和王惜对视一眼,都不怎么赞同。 当初莲朵是在元宵节上失踪的。 她们这些年看到这些集会都觉得难受,总觉得人群中隐藏着什么不好的东西。 她们都没想到莲朵倒是对此毫不在意。 王惜性子直爽,拍了拍莲朵的头,说:“不怕再被妖精叼走了?莲朵,我和阿缨只是肉体凡胎,可打不过妖怪。” 莲朵推开她的手,笑道:“哪来那么多妖怪,放心吧,这次我还带了随从。再说了,有你们跟着怎么会出事。” “我听说阿缨现在能以一当十,还怕几个毛贼?好了,我多年未归,回来后又一直不敢在人前走动,临县无人认得我,也能自在几分。” “咱们去骑马、游湖、捉萤火虫、打猎、烤鹿肉……” 沈缨想了想,说道:“可两日后,家中要办暖家宴,我连姜县令的管家都请来了,万一误了回来时间,岂不让人空张罗一场。” 莲朵却笑道:“只是一个管家娘子,又不是县令,你怕什么。” 沈缨微微蹙眉,说道:“倒不是怕,不是你想摆家宴么?而且你以前一向也不喜欢玩乐……” 莲朵缓缓收起笑意,或许是真生了气,一双眸子乌沉沉的。 她说:“那你觉得我喜欢什么?在酒窖酿酒还是家里绣花?还是待在厨房里摆弄那些膳食?” 沈缨看着莲朵的神情,还是妥协下来,笑着说:“那我们尽早归来。” 莲朵忽然笑了,眉眼弯弯,笑容明亮,方才的郁气一扫而空。 “好,那我这就去安排。” 莲朵高兴的点了几个仆从去准备出游的东西。 出发那日,沈缨先去王惜家中,将小兰托付给王家大夫人照料。 毕竟计划太过仓促,沈缨从没想过离家这么远还这么久。 但莲朵似乎很想去,她们又实在不忍心拒绝。 好在,父亲那边有大哥沈礼照料,也不用太担心。 走时,他们随行之人中莫名的多了三位画师,这几人在永昌很有名气,擅长人物画像。 不过比起王惜则多了几分匠气。 王惜与那几个画师还相熟,看到那几人后觉得奇怪,于是悄悄的问莲朵:“你若有想画的景色同我说一声便好了,我的画技那是京中学士称赞过的,你怎么还请了旁人?这一趟得花费多少银子,你将那些给我多好。” 莲朵翻看着手上的画纸,轻声说:“我想看看,我和姐妹游玩的样子,骑马、划船、打猎时,都是什么模样。” 这倒是稀奇。 沈缨正吃着一块点心,见那几个画师正盯着她们瞧,似乎随时都准备落笔。 一时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喝了一口水,也挪过去,小声道:“只是去游玩两日罢了,为何搞来这么大阵势。临县又不远,咱们过些时候再来便是。” 莲朵笑了笑,又对那几个画师嘱咐了一番。 她坐在她们另一侧,边泡茶边说:“再过半月就是拜火节了,这次是桃源酒庄主持,我定会十分忙碌,往后怕是没有闲余时间陪着你们玩乐了。这一遭或许就是最后一遭,你们便由着我吧。” 她说着顿了顿,又说了句:“咱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我留下这些画,也是希望将来人老珠黄,动弹不得时,还能看着这些画怀念年少时的日子。” “倒也有理,那让他们画好些,这可是我头一次穿这么鲜丽的衣裙。” 王惜揪了揪身上的衣裳,懒懒地靠在沈缨肩头。 这些衣裙也都是莲朵准备的,出来一趟,她们什么都没操心。 沈缨垂眼看着她们身上的衣衫,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她来不及细想,莲朵已兴致勃勃地摆了一局棋。 她招呼沈缨:“这几年你的棋艺应当有所长进,来陪我下几局,输了的人,就罚她……回答问题,不得有半句假话。” 路上无事,沈缨便应下来。 她的棋艺实在说不上好,但莲朵有此雅兴,她也乐得奉陪。 于是两人你来我往便斗起了棋。 不过,她起初只是随意的落子,并未太过上心,却没想到原本不会下棋的莲朵,棋艺竟这般高超。 她只勉强撑了几步,便土崩瓦解。 “阿缨,你的棋艺可比不上你用刀的本事。” 沈缨摇摇头,惊叹道:“你棋艺如今竟这般好了。” 莲朵挑了下眉,双手合掌拍了拍,说道:“愿赌服输,我来问。” 王惜先前掀开帘子往外开,闻言立刻回头,饶有兴趣道:“莲朵,你问这个。” 她说着便凑到莲朵耳边叽叽咕咕的说了一通,说完便掩着唇笑。 莲朵笑道:“阿缨,姜县令乃世间少有的青年才俊,家世贵重、相貌俊美,你这些日子常伴这他身侧,难道就没有心神摇曳,暗生情意?” 沈缨怔了一下,向后靠在车壁上,抱着双臂冷声道:“我又不是傻子,怎会心生妄念。” “妄念?”莲朵用帕子捂着嘴,眨了眨眼说:“若能将这般男子收服,日后必定能离开这小城。阿缨一向深谋远虑,这个时候倒是退缩了。” “周小成入芙蓉巷,已成废人,你也得另寻他处啊。” 沈缨蹙眉,她不喜欢莲朵这般说话。 还不待她出言纠正,王惜也凑热闹嚷嚷道:“你将花在周家的一半功夫用在姜县令身上,必然也能成功,阿缨可是永昌最好的女子了。” 她说完又悄声道:“那姜县令看着便精明,你若将他拢住,日后可不愁吃喝。” 沈缨拿起盘子里的柑橘塞到王惜嘴里,严肃道:“姜大人是好官,你们莫要拿此事说笑。” 莲朵定定的看着她,忽然一笑,“好,不说他。那便说说我的事,下个月我便要和赵家大公子定亲了。” 此话一出,沈缨和王惜皆是一愣。 沈缨看着一脸平静的莲朵,问道:“哪个赵家?大公子?赵悔的堂哥?” 莲朵闻言垂下眼整了整绢帕,低低的“嗯”了一声。 沈缨皱眉看着她,不解道:“莲、赵两家早已断绝来往,莲叔怎会同意这门亲事?” “再说赵家大公子虽有继承赵家之能,但今年已过四十,夫人年前才去世,你嫁过去便是五个子女的继母,莲朵,这是什么时候定下的?” 王惜用力拍了下车上的小几,怒声道:“你是不是得了失心疯,连赵家的门都敢进?” “赵悔那个混账东西活着时,对莲家百般欺辱,赵家从未出面劝阻。” “他还时常纠缠你,这些你都忘了么。” 莲朵依旧低着头,将绢帕一圈一圈的缠在手指上,闻言手上用力一扯,手指便被勒的发紫。 她摇摇头,说:“自然记得。” “记得还要往火坑里跳。”王惜本就是个炮仗性格,见她这般更是生气。 她气道:“你当年出事后赵悔不但砸了咱们一起藏的酒,还生生吞下莲家大半家业,莲叔被他逼的将所有酒师都遣走了。” 说到这里她猛地一顿,“你和赵家结亲,是不是因为赵氏将赵悔当年吞下的产业都还给你,让你借这这场婚事替赵家和赵悔清洗名声。” 莲朵终于抬起头,微微笑着拍了拍王惜。 “怎么你比我还气,赵家是大族,有他们庇护,日后我在永昌也能轻松一些。往后,我还能对你们多加照拂,岂不两全。” 她的脸被窗外照进来的光映得几近透明。 那光仿佛穿透她的皮肉,要将里面纵横交错的血线都融化。 王惜嘴巴张了张,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她只是用力摇摇头,“你不用顾忌我们,王家现在也不是他们能欺辱的。” 莲朵点点头,温声道:“说笑的,赵家自有好处,我失踪五年又归来,名声尽毁,如今也嫁不出去了。” 沈缨一直默不作声的看着莲朵,听到这儿,她忽然对莲朵说:“那你等的那个人呢?” 莲朵似乎没听懂她的意思,笑着问:“我还能等谁?” “元宵节花灯会上,你始终不愿离开河岸边,说是在等人。你说……你们约好的。” 眼看着莲朵面色一寸一寸白下去。 沈缨抿唇继续道:“你说那人是世间唯一懂你之人,我与王惜都不及。你愿为之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而他亦是如此。” “此人既这般情深,你为何不去寻他?赵家群狼环伺,你进去必然被欺辱,你不如寻到那人,一起……” “若非等人,也不会出事,对么?”莲朵神情有些不对劲,似恨似喜,整个人都在轻轻抖动。 沈缨连忙握着她的手,说:“和你们没关系,是恶人该死。莲朵,若换成我,也会等的。” 莲朵忽然笑起来,将脸埋进手心又哭又笑。 好一会儿,她才哑着声音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说得对。” 沈缨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轻轻揽住她的肩,说道:“若是身子不适,咱们便回吧。” 莲朵坐直身子擦了擦眼泪,侧头看向窗外,因为清瘦下颌绷出一条锋利的线。 她眯着眼看向远方山林,声音被风吹的有些飘忽不定,她说:“不回,我想看看。” 马车停下。 有仆从送来汤药,一股刺鼻药味传来,王惜立刻捏住了鼻子。 莲朵坐直身子将药碗接过来,面不改色的喝了下去,喝完擦了擦嘴,便靠在一旁的凭几上。 “这药令人困倦,我小憩片刻,你们若无聊了便看看这些话本。” 莲朵笑了笑,说:“还有王惜写的话本子呢,甚是有趣。” 莲朵喝了药脸色红润了一些,很快便睡着了。 沈缨见她缩着手脚紧紧贴在车壁上,叹了口气,用一个斗篷盖在了她的腿上。 “阿缨,你方才说的是谁?”王惜悄声问。【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0、第六十章 沈缨看着睡着的莲朵,替她理了理头发,摇头道:“我不知是谁,但我知道莲朵是真的心悦那人。” 沈缨坐直身,从书柜中抽出一个话本。 她看着上面的字,笑道:“那些日子她忽然看起了话本和游记,也不知谁给她搜罗来的,摆了半书架子。” “她还藏了把短剑,怕咱们笑话,就放到被子里,还被划伤了手臂。” “你记不记得,那年她做了一个荷包,鸦青色缎面,绣着五福,用金线缀了贝石和宝石,那一看便是年轻男子佩戴之物,还骗我说是给莲叔做的。” “她绣了将近两个月,除夕到白塔走了一趟那荷包便不见了。” 王惜咬着手指,认真想了想说道:“确实是,那荷包我眼馋了许久,也不知道她送给了谁。瞒的真紧,连咱们都没说。” 王惜猜测了几个当时在永昌还不错的子弟。 沈缨觉得都不是。 她总觉得莲朵故意隐瞒,是因为她们两个都认得那人。 她两人低语,并未发现一旁睡着的莲朵手指越攥越紧。 马车是在午时到达临县瑶池附近的山庄内。 在这里玩耍半日,晚间夜游瑶池的碧湖。 午后,天气凉下来,她们才出去游玩。 山庄有很大的马场,她们去骑了几圈。 莲朵骑术很不错,像是骑了好几年,熟练的操纵着马匹,能跨过高栏,还在马上射中了远处的野兔。 沈缨和王惜倒也会骑,但远不如莲朵的花样多。 她看起来毫不费力,兴致高了,竟然站到了马背上。 她穿了一身鸦青色胡装骑马服,头发高高束起,骑在马上飞驰而过,像道浓墨涂抹后的墨痕。 “多年不见,莲朵,真是不同了。” 耳边王惜大声欢呼,待莲朵纵马跨过横栏后赞道:“英姿飒爽,比那些文弱书生厉害多了。” 说完又为莲朵呐喊。 沈缨牵着缰绳慢行。 她看了眼那几个奋笔疾画的画师,又看了看身姿张扬的莲朵,竟然有些恍惚。 莲朵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以前的莲朵,温和娴静、稳重内敛。 而今却她变的更有棱角,张扬、果敢。 沈缨很心疼莲朵,必定是遭遇极其危险之事,才能脱胎换骨吧。 骑马、射箭、蹴鞠、投壶…… 这一日除了嫖赌,她们几乎将所有纨绔子弟们喜爱的东西玩了一遍。 卸下所有心事,单单挥霍时光,这些东西确实好玩,也很尽兴。 待从庄子里的酒楼出来时,几人身上都染了浓重的酒气。 画师一路跟着,为她们三个画了好几幅。 莲朵高兴极了,当下便遣人去装裱,将她们三个射箭的一幅图挂在了屋子里。 夜幕降临,她们出发去了不远处的碧湖。 此湖是天然湖,四面环山,山上各色花卉,湖面如碧玉,星月落在上面好似在银河上行舟。 有不少人慕名而至。 纵然是晚间,湖边仍然停着很多马车。 她们三个上了一早就租好的画舫,船头破开湖面,静静前行,远处传来丝竹歌声。 “风清长夏晚, 夜鸟忽飞空。 流水遥山静, 碧色映帘栊。 ……” 她们三个懒懒的趴在围栏上,听着远处女伶的歌声。 王惜已经醉得迷糊,碎碎叨叨地说着些什么。 沈缨感觉身边一暖,莲朵端着茶碗走过来。 “阿缨,这次是我任性了,明知你们各自有事,偏偏将你们都拽过来。但是我太想出来走走了,这五年来,我没有一日安宁,睁眼是黑暗,闭眼是地狱。” 沈缨接过茶碗喝了一口,宽慰道:“放心吧,现在回家了,便没人敢再害你了。” “嗯。”莲朵低低叹了口气,随后趴在栏杆上,侧头看着沈缨说:“我前几日遇到赵氏了。” “哦?她说什么?” “她说起了赵悔,说我被掳走后,赵悔便被诬陷成疑凶,到死都没洗脱罪名。她令我速去县衙说清此事,为赵悔洗脱污名。” 沈缨闻声忍不住说:“他的哪个污名不是自己凭本事挣来的?让你去洗,能洗干净么?纵然他不是害你之人,但他在你被掳之后所作的事,又不是构陷之词。” “赵氏似乎一直在查赵悔被杀的事。”莲朵轻声说。 “是啊,若论起姐弟情谊,赵氏也算是尽心了。” “但姜县令好像并不急着探查此事。”莲朵懒懒的问了一句。 沈缨看了她一眼,斟酌片刻后说:“此案另有蹊跷,赵悔的尸身被赵氏保存下来,应该会重新查验。” 莲朵往湖中撒了点鱼食,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已逾五年,一具焦尸上还能查到什么?” 沈缨摇摇头,说:“霍三师父有法子,只是这一次,不知会不会回来?” 莲朵点点头,随后懊恼的抱怨道:“既是恶人,死便死了,他们到底要查什么?” 沈缨一手托着腮,一手搭在腿上轻轻敲打,闻言笑道:“你以前不是说恶人作恶也并非取乐,恶人也有其无可奈何么?” 莲朵若有所思,“我竟说过这样的话。” “是啊,你以前可是个活菩萨。恐怕赵悔在你眼里也是个无可奈何的可怜人,他要是倒在你脚边,你还得给他送药钱。” 莲朵轻轻的笑了一下,下巴搭在围栏上,说:“确实,会送。” 之后,她便静静的看着湖面,再也没开口。 沈缨靠着软垫,在摇摇晃晃的船仓里竟然睡着了。 待她再醒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夜。 她猛然睁开眼,入目的是陌生的房间。 屋内靠窗户的位置燃着烛火,只剩下一小截。 她睡的骨头都有些僵,连喝了两碗茶,起身往外走,在门口碰上了一直跟着莲朵的侍女。 “沈姑娘您醒了,您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前一晚回来时,您还是我们主子背回来的,现在已过亥时,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我睡了一整日?” “是啊,我们主子都请了大夫来给您看诊,说是您太过劳累,忽然松懈下来,又饮了太多酒水,便成了昏睡的症状。” 沈缨摸了摸头发,无奈道:“大概是从未这般玩乐过,高兴过头了。” 她说完那侍女便笑了起来,上前扶着她进了屋。 “您家中已经送了信,您不必担心。明日有庙会,几位姑娘可以去凑凑热闹。” 沈缨没答,回了屋又继续躺下。 她身上还有些困乏,但思绪却混杂不堪,盯着床顶看了许久才又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是午时。 王惜正坐在她床边看书,见她起身,连忙扶着她梳洗穿衣。 沈缨收拾妥当,在院子里晒了好一会儿太阳。 莲朵进来时,她正在打拳。 “睡了一觉,果然气色好多了,阿缨,咱们去逛庙会吧。” 沈缨静静的看着她,点点头说:“好,你想去咱们就去吧。” 庙会每年都有,其实并不稀奇,摊位上售卖之物也都是些小物件儿,只是热闹了点儿。 沈缨给家里人买了点吃食,便坐在一个亭子里歇脚。 王惜和莲朵从头走到尾,还看了一场傩戏。 她们是第二日卯时,从临县返回永昌,巳时回到沈家老宅。 谁知她才回家,便被传召至县衙。 停尸堂的门半掩着,里头传来说话声。 沈缨脚下一顿,猛地张大眼睛。 她快步上了石阶,手刚抬起,门便被人从内拉开了。 “师父!” “缨丫头。” 几乎是同时出声,沈缨瞪大眼看着面前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霍三。 霍三瘦了一圈。 整个人就像是被竹竿子搭起来的架子,一身衣服空空荡荡。 他的头发又黑又硬,胡乱用根筷子固定在头顶,筷子一头直直向着天。 猛一看,还以为是他脑袋里长出什么怪东西。 但他并未让人感觉瘦弱,反而精神烁烁,活像个竹竿子成了精。 算起来,今年自从清明后他们断断续续已经大半年未见了。 “师父,您何时回来的?” 沈缨上前问了一句,声音中没什么欢喜的感觉。 霍三撇了撇嘴,说:“不孝徒,怎么,你还让老夫在益州府养老啊。” 沈缨摆了摆手,随口恭维道:“师父回来就好了,这永昌验尸堂还得您来坐镇。”。 “混账。”霍三牙疼似的揉了揉脸,气道:“这么久未见,你个不孝徒也不说点好听的。” 沈缨笑了一声,回身拽住他的袖子用力晃了一下,说道:“不孝徒弟想您了。” 霍三嘴巴翘了翘,抖开袖子,不屑道:“马屁精,肉麻,滚一边去。” 沈缨笑着跟上霍三,看着他那件万年不变的酱色衣衫。 那一瞬间,她像雏鸟总算等到了母鸟回窝,难得流露出些许依赖。 霍三笑着走在前头,随意剪过的胡子抖了抖,回身打量了沈缨一圈。 “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沈缨正要讽刺几句师父,就见姜宴清进了验尸堂。 她便说道:“县衙有姜大人庇护,我自是安全无虞的。” 霍三笑了一下,拿起一根验尸用的铁棍子敲了敲她的头,转而向姜宴清说:“多谢姜县令替老夫在州府说话,不然那帮子老东西还不放人。永昌得您庇护,实在是永昌之幸。” 姜宴清看了他一眼,淡声道:“霍前辈过奖。” 几人都不是热衷寒暄的人,招呼了一声,便往放着尸身的木板前走去。 沈缨从门口的木架上取了护手布套和护面的巾子。 走到里头,去看霍三先前验的那具尸身,是一具被烧毁的焦尸。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保存,整个尸身硬的像老树皮。 她用木棍在尸身上压了一下,随后看向姜宴清说:“这是,赵悔?” 姜宴清看了她一眼,并未解释尸身来源。 但这尸身沈缨是验过的。 所以一看就发现了,这是当初在破庙发现的赵悔尸身。 沈缨移开视线,也没追问,又看向霍三,“师父,这种存尸手法应是湘西那边的吧?” “五年的尸骸,能保存得这般完整,还全然没有腐败之象,真是惊奇。” 霍三点点头,对干尸兴致勃勃:“是湘西柳寨的法子,不传之秘,确实神乎其神,竟能将焦尸保存得如此完整。” 沈缨从工具中挑出最锋利的一柄短刀,“赵氏为赵悔一案,也算费心了。” 单论姐弟情谊,沈缨此时是佩服赵氏的。 能为赵悔的案子坚持这么久,费财费力的为赵悔奔走,只为找到凶徒。 看来,不管是什么恶棍坏蛋,在家人眼中永远都是割舍不断的。 她叹了口气,对一旁的姜宴清说:“若不是大人来永昌,赵氏怕是还要存一辈子。佛家是不是有传言说尸身不腐,魂魄不得安宁?也不知赵悔魂魄会不会来寻她。” “本官修行尚浅,闻所未闻。” 姜宴清面上也遮了白布巾子,唯有一双眼露在外,闻言似乎笑了一下,眼睛微微弯起,有一个小小的弧度。 沈缨心头一跳,掩饰般抻了抻袖口,低声道:“那多半是王惜胡乱说的。” 霍三端着验尸笔录的册子在一旁笑了一声,用笔杆敲了敲簿子,说道:“让老夫看看你是否有长进,沈仵作,请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1、第六十一章 “是。”沈缨并未推让,拿出工具整齐摆放好,便开始查验。 这具尸身沈缨是验过一次的。 只是当时尸身刚被焚烧,散发着刺鼻的焦味,表面还有滚烫的烟灰和火星子。 她忍着疼验了一些地方,内腹没有打开,一些隐蔽处也没细验。 赵悔被焚之时必然已濒临气绝,故而吸入口鼻喉部的烟灰并不多,只有极少的量。 他是侧卧于车内被烧死的,身子左侧与后背因为接触马车的内壁车板。 故而保留了一点皮肉,没有另一侧严重。 他的眼睛被刺伤过,是利器贯穿左眼。 沈缨小心的切开颈侧,掀开表皮,在右颈的迎人穴附近找到那个紫红色痕迹,随着喉管,颈椎都有一层网状的暗红。 “蝶纹捕鸟蛛的毒。”霍三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毒的种类,提笔记在笔录上。 沈缨看着他落笔,心道霍三对毒物的了解果然很深,只一眼便能断定来处。 她暗下决心,日后还需加倍努力。 沈缨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尸身头部的皮剥开一部分。 打开头骨,可以清楚看到头骨处有网状痕,这人死前被人用硬物击打过头部。 只有一击,不是致命伤。 她又用铁锯将胸骨打开,心脏破裂,上有刀刺痕,腹部肌肤如树皮,沈缨歇了几次才将内腹切开。 正要打开缺口,霍三猛然将沈缨推到远处。 他自己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罐,在划开皮肉最后一层的瞬间,按了上去。 那小罐里发出“叮叮,刺啦”的声音,仿佛一堆有甲壳的飞虫撞到了内壁上。 霍三将罐子盖住,随后对着火光晃了晃,里面黑压压一堆虫蛾,看着渗人。 “是蛊虫?” 霍三拿着那罐子,面色阴沉:“尸蛊歹毒,沾上便会皮肤溃烂,你冒然打开内腹,若被咬了,整条手臂都得切下去。” “赵氏可真是费尽心机了,大人,这尸身不是赵氏送来的么?” 姜宴清掩在面巾后的声音有些不同,他垂眼看着尸身,站得笔直,脸上神色不明。 他听到沈缨问话后,往窗口看了一眼:“地里挖出来的。” 沈缨面色有些愕然。 她没想到姜宴清能用这么随意的口气说出这话,仿佛挖出来的只是一根萝卜。 她“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那看来,赵氏是防着外人偷走赵悔的尸身进而损毁,这才留下这些毒物。 霍三收起蛊虫,利索的将内腹打开,腹内之物已经全都干了,但形状保存完好。 他看着里面的东西,“柳寨存尸法精妙绝伦,以蛊虫入腹,虫毒可将内腹之物的水汽迅速拔干,但不损食物本样。” 他赞许的点点头,谨慎的从腹内食物残渣中夹出一颗丸药,拇指大小,还很完整。 他闻了闻,又切开看了一下,“是赵家特制的金乌丹药,贡入内廷之物,两年才制五枚,此药有镇痛安神之效,也可益寿延年。” 他又凑近尸身闻了闻,说:“此药须得温酒顺服,腹内有酒味,药丸外壁也十分完整,可见亡者是刚吃了此药便被杀了。” 沈缨接话道:“没有齿痕,四壁光滑,也说明不是被强行喂食。” 她想了想,又去掰尸身握成拳头的手,她怀疑,死者生前曾与人争执。 随后他从死者指缝里夹出一块瓷片,极品白瓷,薄如纸,质地上层,晶莹剔透。 沈缨缓缓看向霍三,说:“师父,这东西……” “莲纹心经白瓷瓶,有人专用来捕捉蛊虫。” 姜宴清从沈缨手中拿走那枚瓷片,指着瓷瓶上的几个朱砂小点。 “朱砂痣可指代每个药瓶的编号,这个是五,说明此物,是同一批烧制物的第五个,对吧,霍仵作?” 霍三从怀中拿出瓷瓶,翻开瓶底,有四个朱砂点。 他点点头,并未否认:“我每年都会从定州买五个瓷瓶,丢了多少,我自己都不记得。” 霍三虽这般说着,但他皱起的眉心便可知,他此时也有疑惑。 姜宴清没有再多问,而是问沈缨:“沈仵作,有何论断?” 沈缨从霍三那里移开视线,将手中记录的验尸结果递过去。 “尸身头骨上有多处伤,尤其在鼻和口处,鼻骨骨折、牙齿断三颗,应是面部撞击硬物所致。” “蝶纹捕鸟蛛的毒不足以致命,只能让他产生麻痹晕眩的感觉。” “肩胛骨断裂,是被人硬生生向后掰断的,腕骨也有损伤,应是被捆绑所致。膝骨碎裂,这种伤,应是此人从站立骤然下跪,多次撞击地面所致。” “脚腕骨断裂,骨上有利器划痕,应是被刀砍伤。胸前肋骨断了三根,应是踢踹,脏器也因此受了伤。 沈缨将伤处依次指给姜宴清,面色沉重。 “赵悔身上的外伤很多,从头到脚无一处完整,但皆不致命,可见凶手下手很有分寸,应是练家子。比起杀人,他更像是凌虐泄愤,是仇杀无疑。” 姜宴清说,“单从验尸结论来看,确实无法辨别死者身份。” 他拿着验尸笔录翻看了一遍,向霍三他们微微颔首,“两位辛苦,早日回吧。” 霍三若有所思的看着尸身,顿了顿笑道:“多谢大人体恤。” 说罢就出了验尸堂,沈缨也转身跟了出去。 “师父,那瓷瓶……” 霍三摇摇头,说:“不是我的。” 沈缨点点头,说:“咱们一道回吧,我也搬回沈家老宅了,离您那儿不远。” 霍三伸了个懒腰,摆摆手说:“老夫还要去酒肆松快一会儿,你赶紧回吧。” “那明日暖家宴你大概也顾不上过来吧,我们可不等你了。” “啧,不孝徒,暖家宴还不请师父,大逆不道。” 他说着甩了袖子便大步走了。 沈缨撇撇嘴,冲着他的背影说:“反正,也请过你了,爱来不来。” 霍三走得很快,像被风吹起来的一块布条,很快便没了踪迹。 沈缨走出门口时回头望了一眼,透过窗户看向验尸堂内。 她看不到姜宴清,只看到墙壁上投射的影子。 姜宴清一直站在原处,手上拿着验尸笔录慢慢的翻阅,朱砂笔在书页上填上一笔。 烛火偶尔跳一下,他的身影便猛地涨高,如庙里的那些判官一般,一笔一簿,掌管人间因果。 沈缨在门外看了很久,直到外头有人喊她名字,才急忙跑了出去。 “沈仵作,有人找。” 一个常与沈诚搭档的衙役跑来低声和她说了一句。 沈缨谢过,大步出了县衙。 找她的人是一个常受她接济的小乞儿。 他端着碗向她讨要了两枚铜板,随后低声道:“阿缨姐,徐芳死了。” “何时?” “今日午时。” “尸身还在么?” 那乞儿摇摇头,低声道:“被黑市买走了。” 沈缨点点头,她早有所料,便没再细问,谢了那位乞儿。 她照旧去市集买了食材,置办了很多,随后便到猪肉铺子等大哥卖完肉,同她一起送回家去。 最近莲朵给大哥沈礼牵了条姻缘线,是同在一条街,一家卖芝麻饼的姑娘。 秦家只有父亲和一对姐弟,开着一个面食铺子,生意红火。 秦家弟弟也在读书,是老实本分的人家。 那秦姑娘是一个能干爽利的人,说话做事大大方方,笑起来十分明朗,孝顺勤奋,对待幼弟也很开明。 沈缨和父亲都很高兴。 大哥虽然默不吭声,但自从知道这事后,便时常帮人家搬东西,可见也是非常愿意的。 所以,这一次家宴,沈缨也是想让两家人聚一聚。 若谈妥了,这事早定下来最好。 于是,她第二日又去请了姜宴清,也亲自请了云姑。 姜宴清这次倒是没有拒绝,答应会去赴宴。 沈缨又请了王惜、蓉娘还有莲朵,剩下便是沈诚、沈信他们的好友,最后凑了两桌。 有县令坐镇,这家宴的东西更要精细。 其实她也有意让秦家知道自家人脉广泛。 不但和县令交好,还有王家和芙蓉巷的门路,能高看自家大哥几分。 为了此事,沈缨忙得脚不沾地。 直到宴席当日,她还在盘算缺了什么。 云姑走过来用帕子给她擦了擦汗,笑道:“哥哥定亲,你这妹子倒是忙里忙外,谁家有你,真是福气。” 沈缨笑了笑,看了眼花坛边正帮着莲朵、秦姑娘还有小兰采花的哥哥。 他身材高大,但手指很巧,几下就编个花环,先给了小兰一个,随后又给秦姑娘。 那姑娘也不扭捏,戴在头上高兴的问哥哥漂不漂亮。 不远处父亲正和秦伯父喝茶,两人不知说起了什么哈哈大笑。 而另一侧,八角小亭子里分着两拨人。 下棋的姜宴清,身后站着面无表情的无奇。 而另一侧则是霍三、沈诚和一群县衙的衙役。 姜宴清神情淡淡的落下一子,霍三身后那群人便开始闹闹嚷嚷的出主意。 霍三捻着胡须,思索了半天终于落下一子。 随后便被姜宴清围杀,失掉一片棋子,那群小子们便开始互相指责。 霍三被闹的头疼,抓起一旁的竹竿子便追着人打。 闹一会儿,再回来下一子。 姜宴清一直端坐在原处,看着那些人闹腾偶尔笑一下,随后便垂首翻看手中书籍。 一静一动,有几分喜感。 沈缨看着面色红润的师父,有些好奇他那么瘦,是哪里来的力气。 但见他轻松追住沈诚,在其屁股上抽了一杆子后,又觉得这老家伙少说也能活到一百岁。 她心中很满足,乐呵呵的看着院子里的人。 怎么也没想到,这满庭欢笑会是她噩梦开始的第一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2、第六十二章 有云姑和莲家仆妇帮衬,暖家宴办得十分顺利。 虽然没有太大的排场,但席间一直热热闹闹。 在座的都精于人情世故,自然看得出这场宴席除了是暖家宴,还有为沈礼撑场面的意思。 所以不管是莲朵还是王惜都对秦姑娘十分热情。 莲朵话不多,但她时时留意席间的人,让仆妇将最好的膳食都摆在秦家人面前。 霍三平日随性洒脱,对仪表也不在意,大概也只比叫花子体面一点。 今日却穿了件干净衣裳,只是头发和胡须依旧没用心打理,歪歪扭扭。 他腰间挂着葫芦,时不时要抿上一口。 霍三见识广,爽朗而风趣,很快便和秦家父子熟络起来,给他们介绍各地美食。 他本来从不用外边的食具,也不喝外头的酒,但今日也在席间破例喝了秦姑娘弟弟敬来的酒,算是给足了沈家面子。 姜宴清坐在主位,穿着家常衣衫,一件半新的天青色斓袍,黑色布鞋。 今日,他头戴幞头,文质彬彬,像个书院中正在读书的学子一样。 其实细想起来,姜宴清如今才二十年岁,恰是风光正盛之时。 只是他如今在永昌任职,少却了年轻人勃勃而发的意气,多的是一种隐忍又低调的谨慎。 席间,姜宴清会虚心的向秦伯父询问西市那边的买卖情形,还会耐心回答秦家小弟和沈信关于诗文、科考的问题。 当真是半分官家架子都没有。 沈缨乐见其成,至少这样会让秦家人觉得县令对沈家是随和亲近的。 吃完饭,众人又移步到院子里的花厅喝茶。 这花厅呈八角状,并不算大,是沈缨外祖父为庆祝她出生精心打造的。 亭子周围种着蔷薇、玫瑰等花卉,缠缠绕绕成了花墙。 微风穿花而过,带来幽幽芬芳。 王惜最爱热闹,率先说起了过几日的拜火节。 她兴致勃勃的问莲朵,“莲家在蜀南古酒中无人能及,今年商会让你来操办此节,还算有些眼光。那几年,没有莲家酒庄压阵,被外来的酒抢去风头,真叫人生气。” 莲朵笑了笑说:“到时候,你可要来帮忙,永昌的女子中,数你最有学问,见识最广,你得给我多出出主意。” 王惜立刻笑着应下来,扭头和沈缨说她已经想好了,拜火节结束后便闭关作画。 她要将这场盛会绘制下来,怎么也得卖个不错的价。 众人都笑着附和,就连姜宴清都说,她若画完,就将此画送至宫中,让天子看看蜀中盛景。 沈缨拍了拍王惜说:“那你可得仔细画,说不定皇帝还能封你个天下第一丹青圣手。” 王惜摇晃着脑袋,笑道:“那是那是,天下第一,我还是当得起的!” 大家又是一阵玩笑,纷纷说起拜火节的事。 永昌每年九月有一个大节日,是临近几个县特有的节日,叫拜火节。 节日来源于《吕氏春秋》十二纪中关于季秋之月的记载,其中写到九月内火。 “内火,遰鸿雁。主夫出火陟,玄鸟蛰,熊罴、貊貉、鼶鼬則穴。荣鞠树麦,王始裘。辰系于日,雀入于海为蛤……” 九月厄火,用以观测天象的火星隐退,古人便通过祭典向上苍祈福。 拜火节经过历代演变,渐渐成为此地百姓庆祝丰收、祛除灾祸的节日。 永昌人爱酒,认为酒是五谷精萃,是上苍恩赐。 于是,每至拜火节,城中酒庄便会摆好酒棚,供所有人品尝佳酿。 当日沽酒,只有平日一半的价钱。 爱酒者,会在拜火节囤酒。 城中还会在城中心架起火楼,四丈高的火楼,石头筑基,铁木为架,年年修葺,已经有五十多岁了。 火楼需用酒助燃,一经点燃便烧他个三天三夜。 那时候,整座城都弥漫着酒香。 每年这个时候永昌街上都十分热闹。 拜火节一直是各大酒庄轮流主持,上一次轮到莲家,正是莲朵失踪之后,没人有心思打理这些事。 但这次,莲朵主动担下此次庆典,应该是想借此机会恢复桃源酒庄往昔的辉煌。 莲朵命人扛来酒旗,七尺来长,展开后比成年男子还高。 她对霍三说道:“父亲说,霍师父是桃源酒庄到他手里时的第一位客人,这里有一面酒旗,晚辈希望您还帮着写几个字。” 她一边指挥着人摆笔墨,一边说:“父亲说酒庄之前的那一面酒旗就是您给写的,用了很多年,若非受我连累,定然不会被毁。” 霍三本是想拒绝的,可莲朵说起莲渊,他就没再推脱。 于是挽了袖子,说:“当年也是一时兴起与莲老哥打了个赌,写的也是粗话,实在登不上大雅之堂。” “您过谦了,桃源酒庄之所以能名扬天下,靠的就是霍师父随心挥毫的这几个字。” “不敢当。”霍三摆了摆手,走到酒旗跟前。 莲朵亲自将一碗墨汁放霍三手边,又双手捧着毛笔,认真道:“晚辈还请霍师父赐字。” 霍三看着她笑了笑,从腰间取下酒葫芦喝了一口,伸手接过毛笔,潇洒的挽了个花。 “既然莲丫头不嫌弃,老夫便献丑了。” 莲家仆从迅速将那旗展开,霍三一首叉腰一首执笔,他两眼望着天,沉思片刻。 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猛地将笔戳在墨碗里,随后起势挥写,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饮之不去,去之还来。” 只有八个大字。 确实俗的不能再俗,但读起来倒是朗朗上口。 霍三字迹洒脱张狂,配上这么两句,倒显得别具一格。 他的字一出,沈信便大声称赞起来。 霍三翘着眉毛,扔开毛笔到水盆子里洗手,洗完又拿出腰间的酒壶喝了几口,听着众人称赞颇有些自得。 酒旗被立在另一侧,待墨迹干了才被收起来。 莲朵谢过霍三,便说起拜火节的安排。 她两手捧着茶碗,笑着邀请道:“承蒙各位长辈不弃,放心让我来主持大节。” “今年,我想了些新花样,把永昌周边各县的大酒庄都邀来了。” “届时,各家斗酒,咱们永昌的酒必定能拔得头筹。” 莲朵笑了笑又说:“到时候大家可至莲家酒棚,我们一定会奉上最好的酒。” 众人纷纷说好。 宴席结束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屋里屋外都点了灯。 姜宴清与云姑最先离开,秦家的人是大哥用马车送走的。 马车乃莲朵前日所赠,是一辆莲家用过的旧马车,但材质用的都是好料。 沈缨推脱了好几次,但莲朵说家中有马车可以带着父亲去看诊和游玩就方便多了。 她一想也是这个道理,父亲身体渐好,确实不能一直留在家里。 于是,最后她还是给了莲朵十两银子,虽然不及车价的十之一二,但勉强也算买回来了。 王惜和沈诚的那几个同僚一同走了,半分都不避讳男女大防。 最后唯有莲朵坚持要留下来帮忙收拾。 霍三有些醉酒,靠在竹榻上醒酒,直到宴席都收拾妥当他才幽幽醒来。 沈缨将他带到放置杂物的屋子里,一边给他递解酒汤一边说:“我这里有点稀罕东西,师父您来看看。” 霍三嫌弃的闻了闻解酒汤,皱着眉头喝了一口,便放在一旁了。 他好奇的问:“你家锅底比老夫脸还干净,还能得到什么稀罕东西?” 沈缨冲他翻了个白眼,蹲下身在一堆杂物的最底层拿出一个用布包裹着的匣子。 她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说:“这东西,您寻半辈子都不见得能寻来。” 霍三疑惑的打开匣子,待看到里面三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通体晶莹的冰灯草,震惊的瞪大了眼。 他疑惑道:“你上哪儿偷来的,竟没被打死?还是你带人偷挖人家祖坟去了?” 沈缨剪了剪灯芯,低声道:“此物是当初林家大夫人离开永昌时差人送来的。” “她?”霍三看着那三株几乎一模一样的冰灯草,皱起眉头,不解道:“她当面赠与你的?” “这三株冰灯草,成色上佳,气味醇正,而且一模一样。卖入黑市可值千金,她为何会给你?” 沈缨摇摇头,指着盒子里的东西说:“东西没问题,我去黑市寻人验过了。至于她为何给我,这就不得而知了。” 霍三神情微变,不赞同道:“既不知缘由,你怎么敢收,就不怕惹上麻烦?” “我的麻烦还少么?”沈缨笑了一下,并不在意的说:“反正也是一身麻烦,我也不怕多这一个。” “既送到我手上,我便要。像林府这般大族,我左右是躲不过的,与其躲藏,倒不如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霍三拿起一株端详,眉心一直没松,也不知在思索什么。 他看了一会儿后摘下一片花瓣,捻成灰又掺了自己的指尖血,抹在装有蛊虫的一个玲珑球内。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球内穿传出,霍三舔了舔手上的血,说道:“至少有五十年,是极品好物。” “冰灯草并无药性,调制香料时又只能取微量,可调出冰霜之气,量多则有毒性。不过,它与生血相融却是蛊虫滋补之物。” 玲珑球内的声音逐渐消失,有淡淡寒霜气散开,很是清爽。 霍三将匣子包好,收入袖中,说道:“这些东西你拿来也无用,给老夫吧,回头你去我那里挑些药草和宝石带回去。” 沈缨瞪大了眼,说:“师父,您老可真是贪心。” “不孝徒,老夫教你一身本事,如今拿几根破草怎么了!”霍三绷着脸,气冲冲的训斥起来。 沈缨原本是想将其中一株卖出去换些银钱,可霍三既然想要,她倒也不会那般吝啬。 于是笑了笑说道:“给你可以,但你得将那验骨识亲的法子教给我,不能有丝毫藏私。” “早知道你就打着鬼主意呢。”霍三屈指在匣子上敲了敲,笑骂道:“真是个滑头,半点亏都不肯吃。” 沈缨闻言也挑着眉毛笑起来。 两人又讨论了几句赵悔尸身和柳寨存尸法的事。 最后,霍三起身要走时,低声道:“莲家之事,还需谨慎。你与莲朵是少时情谊,难得可贵。只是,她此次回来得太过蹊跷,回来后行事又如此高调,你不得不防。” “莫要事事冲到前头,万一被人利用,到时候可没人救得了你。”他语气认真,神情是少有的严肃。 沈缨敛起笑意,说道:“前日莲朵还同我说要到府衙立个案子,追查当年害她的人,她不会乱来。” “历经磨难心性定然会变,但莲朵品性我是信得过的,师父就不必操心了。” 霍三看着她欲言又止,随后摇了摇头,说:“罢了,你心里有数便好,留几分心思,莫要蝇头小利就被人哄的不知南北。” 说完,他便将匣子包好,夹在胳膊底下往门边走去。 只是不巧,他刚打开门,就看到莲朵在门外,她抬手正要敲门。 沈缨慌了一下,怕莲朵听到他们方才的话。 霍□□而坦然的对莲朵招呼了一声,大步往外走去。 沈缨拍了拍莲朵的肩,快步跟上霍三,说道:“不早了,我送师父回吧。” “穷讲究。”霍三一边走一边摆手,说道:“老夫腿脚利索,不用你送。” 沈缨跟着他出了门,还要送到巷口,就听到莲朵在院子里喊她。 霍三也听到了,走下石阶,说道:“赶紧回吧。” 沈缨看他确实也没醉态,便转身回了院子,刚走到莲朵跟前,正要说话,就听着隔壁传来一阵喧闹声。【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3、第六十三章 隔壁的喧闹像是有人来烧纸哭灵,听声音得有十几个人,声音大到她连莲朵说话声都听不到。 莲朵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回了堂屋中。 她有心想问一句方才莲朵是否听到霍三的话,但莲朵面色如常,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这家人真是,大晚上在这里号丧。”莲朵抱怨了一句。 沈缨笑了笑,压下心中的疑惑,说道:“算了,定然是远处的亲戚才赶来。” “好在咱们宴席也办完了,秦家的人瞧着也满意。不然他们在哭灵,咱们却在相看新媳,多不吉利。” 莲朵叹了口气,有些自责道:“都是我考虑不周,非要闹着办这个家宴。这家人一直悄无声息的,我倒忘了他们家在办丧事。” “喜丧也是喜事。”沈缨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我大哥这条姻缘线,还是你牵来的呢,我们谢你都来不及。” 见莲朵脸色还是不太好,沈缨便抓着她的手臂晃了晃,说:“莲朵,你我之间计较这些就太生分了。” 莲朵往外头看了一眼,等喧闹声终于小下来,才说道:“那我就祝你们早日将新人娶进门。 沈缨高兴的说:“好。” 莲朵也松了口气,起身告辞。 “东西都已规整好,我就先回了,拜火节前,我怕是没时间过来寻你了,你要是得空就来莲家酒楼帮帮我。” 她说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手,笑着走到酒旗边。 她用指尖描摹着字形,语气坚定道:“有了霍三师父的亲笔题字,我这次定能旗开得胜,心愿得成。” 沈缨见她说起霍三时也没什么异状,终于放下心。 她从屋子里拿出先前给莲朵准备的一些自家做的吃食,亲自送出巷子,又扶她上了马车。 众人都走了,沈家老宅子归于平静。 沈缨将门锁都检查了一遍,处处都没什么问题后揉了揉肩也回到自己屋里。 屋子隔了两间,里侧的小屋给了小兰,她在外间支了床榻,中间用一排木架子和帘子遮挡。 沈缨点了灯烛,又看了一会儿书才睡下。 第二日,她早早起床为家人准备膳食。 当她收拾好家中杂事,出门去县衙时,恰巧就赶上了隔壁那户人家出殡。 这家人低调惯了,也就昨日晚间亲友来奔丧哭了一阵,传出些烧纸的味道,之后一直都安安静静,偶尔有些动静,也不吵人。 出殡时就那么悄无声息的将棺材抬了出去,连个送葬班子也没雇。 送葬的队伍中有七八个人,都是披麻戴孝,垂首低泣。 其中走在最后的一人,往沈缨这边侧了侧脸,沈缨连忙拱手行了一礼,再抬头时那行人已经往前走了。 沈缨在门口等了等,直到出殡的队伍消失在巷口,她才慢吞吞的往县衙走。 验尸堂里头一具尸身都没了,只有几个空木板。 沈缨不知姜宴清将赵悔那具尸身又放到了何处,大概是又埋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她手头没什么急事,于是就在藏书楼上翻查关于蛊虫的书,她很好奇赵氏那藏尸的法子。 此法属于秘术,若能习得六七分,也是个不错的赚钱法子。 如今很多富贵人家对身后事都极为看重,保存尸身不腐,是个诱人的噱头。 午时,她拿着一叠记录着柳寨存尸秘法的纸离开藏书楼,在回廊上碰到刚从外面回来的姜宴清。 “见过大人。” “嗯。”姜宴清扫了眼她手中的纸,淡淡应了一声。 “大人,我正要去寻霍三询问一些关于柳寨存尸法的事,大概会耽搁一会儿才能回衙。” 姜宴清微微垂眸看着她,说:“霍三今早托人告诉本官,他这两日要研究辨骨之法,望衙中之人莫要打扰。” 沈缨想了想,这倒像是霍三能干出来的事。 他这个人平时看着懒散,但一遇到正事,便能废寝忘食。 据说此法也与蛊虫有关,可凭借至亲的血在人骨上辨别是否与亡者有血脉关系。 若真能研究出这个法子就是功德一桩,上报朝廷也会受到嘉奖的。 “那我就不去打扰了。” 沈缨嘴上这般说着,但她还是琢磨这几日得去盯着霍三。 这老家伙一遇到难题便不吃不喝,一头钻进去,沈缨怕他将自己饿死了。 姜宴清身后跟着几个新来的小吏,应是要分派些事情,停下和她说了一句便回了自己院落。 这些人都是姜宴清亲自考核过的,算是他的亲信,应该是十分得力的人。 沈缨等到他们都离开,才去找黄县尉。 她手头上事少,便随着黄县尉出去验了个聚集打斗的案子,帮着寻了寻凶器,又验了打斗者身上伤。 经查问,这些人打斗起来,源头竟是一个近日流传出来的传言。 也不知是从谁开始,越来越多的人说起了澄心湖中有怨鬼作祟。 因事关城中安危,黄县尉听到这些话便连忙寻人打听。 沈缨却觉得事有蹊跷,寻来几个乞儿问询。 乞儿走街串巷,打听到的事也更多。 城中有将近半数乞儿是沈缨少时便开始接济的孩子,都是她在接阴活,混迹黑市时开始小心接触的。 这大概就是她这种蝼蚁小民的生存之道。 要足够忍耐、足够悄无声息,才能缓缓的蚕食那些想要得到的东西。 所以,不是她心有多善,而是因为她想掌握永昌城更多的消息。 “阿缨姐,你没听说水鬼的事?” 沈缨摇摇头。 几个乞儿又七嘴八舌的说:“大家都说澄心湖里的水鬼每到大节日会上岸找替死鬼。”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这鬼荤素不忌呢。” “不过,也有说是湖中有个穿红衣的女鬼,见不得女子比自己美貌,但凡看见了就得拖到湖底去。” “是啊是啊,大家说湖底铺满了白骨。” 沈缨皱眉,总觉得这传闻似有似无地扯到莲朵身上。 于是追问道:“这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我以前也没听过。” 其中一个乞儿捧着碗擦了擦鼻涕,想了想说:“少说也有半年了,以前没这般厉害,只是人们私底下偶尔说两句。” “澄心湖是林家修的,这些话先前是没人敢乱传的。” “但是自从上个月,有个女娃从船上掉入水中溺亡后,这说法便越来越多。” “尤其是莲家的姑娘莲朵回来以后,传言四散,如今东西两个市集都传开了” 沈缨低声问:“知道这话从哪里传来的么?” 其中个头最大的乞儿说:“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是一些疏通河道的人在说,有人说挖到了白骨。” “后来落水女娃他们家去寻术士算了吉凶,自此才传得更开了。” “术士……”沈缨点点头,给了那乞儿几个铜板,让他带着小伙伴们去买吃食。 那几个小乞儿拿了铜板一溜烟就没了踪迹。 沈缨若有所思的看着街上闲磕牙的那些妇人,喃喃道:“拜火节就在两日后,此时传出这些话,实在不算好事。” “难道是什么人想搅和了莲朵主持的庆典?” 好好的节日,掺杂了这些鬼魅之说,万一庆典上出些事端,那莲朵必定又要被人非议。 沈缨一想到这里便替莲朵担心。 于是,待她跟着黄县尉回到县衙后,便打算去寻姜宴清。 她得请休几日,帮着莲朵准备拜火节。 她步履匆匆的经过回廊,来到姜宴清理事的小院。 等她刚走到门口就见云姑端着茶盘从里头走出来。 沈缨觉得奇怪,云姑甚少到县衙前面来。 除非,今日有女眷到访。 而这几日,会到县衙寻事的也就赵氏了。 她皱眉停在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扰,就听着云姑说:“大人传你进去问话。” 沈缨点点头,整了整衣衫,高声道:“大人,仵作沈缨求见。” 很快,屋内响起姜宴清沉稳的声音,“进。” 沈缨提步进入屋内,赵氏回头看了她一眼,腰背挺的笔直,面色严肃。 她刚走到姜宴清身后,赵氏便不悦道:“霍三既回来,为何还不将此女辞去?阿弟的案子,决不允许无关之人插手。” 赵氏今日又来催问,姜宴清先前已经应付了许久,将案子进展简要的告知对方。 眼下,并无多少耐心与一内宅夫人讨论查案细则。 于是,他问道:“赵夫人,赵悔残杀莲家酒庄酒师的事,你是否知情?” 赵氏一愣,旋即否认道:“赵悔与他们无冤无仇,杀他们做什么,大人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谣言。” 姜宴清没理会她的狡辩,沉声道:“莲朵失踪后,赵悔一直向莲家主讨要一份酒方。讨要不成,便向酒师施压,莲家的酒师皆是代代相传的亲信,并未屈从赵悔的威胁。” “赵悔威逼不成,便将其中三位主事的酒师掳走动用私刑,待他将酒方拿到手便将人诛杀。” “三条人命,手段残忍,若是他所为,生要追责,死要定罪。” 赵氏听完立刻否认道:“姜大人,我阿弟一向敬重莲家主为人,对莲家酒庄更是多加照拂,我赵家但凡有用酒的地方,必定从莲家采买,他万万不会伤害莲家的人。” “阿弟被害前,已经痴迷制酒多年,讨要酒方不过是想向莲家主请教制酒之法。” 姜宴清反问道:“既是请教为何不要莲家别的酒方,而是指明只要莲朵研制的逍遥引。” 说着,他看了沈缨一眼,继续说:“此酒绵软,由花果为料,适合女子饮用,赵悔生前只饮烈酒,为何要在莲朵死后向莲家发难?” 沈缨解释道:“逍遥引是莲朵至洛阳观公孙姑娘舞剑后所创,酒中不但有果子还有红花等滋补药材,女子常饮对身体有益。” 赵氏眉心舒展,不在意道:“姜大人,我阿弟那般人物,身边怎会少了红颜知己,他要此方自然是为了奖赏那些能博得他欢心的女子。” 赵氏语声高调,骤然低沉下来,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里荡着一种奇怪的神色,“您不会以为我阿弟是对莲家那丫头有意吧?” “我阿弟向来喜爱性情爽朗热情的女子,像莲朵那种沉闷之人,怎能入得了他的眼?” “姜大人,此案虽已久远,但你也不可这般敷衍了事,拿些男女小情小爱做文章。” 姜宴清端起桌上的茶水,轻轻小呷了一口,末了,放下茶杯。 “这人世间的事,肉眼看到的,并非全部。有些事,有些人,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事关人命,没有事是小事。” 赵氏眼神凛了凛,嘴角的笑却是僵硬起来:“大人,我阿弟喜欢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他和莲朵绝无关系。” 沈缨垂眼看着面前的地面,脑海中想着莲朵未失踪前和赵悔相处的情景。 那时,赵悔确实是桃园酒庄的常客,来一日便要寻莲朵麻烦。 不是嫌酒博士上的酒太慢,就是挑剔下酒菜不够新鲜。 非得莲朵出来同他理论一番,气的脸色发红才肯罢休。 不过,若细想起来,赵悔确实没对莲家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他甚至可以说是在莲家酒庄花销最多的客人。 因为他常来,莲家酒庄比其他酒楼都平静了许多,从未有人敢在这里撒野。 赵悔唯一一次惹的莲朵大怒,是因为他将莲朵打磨好要送给王惜和她的贝石手串都踩碎了。 她几乎不受控制的想起莲朵失踪前,曾坚持要在河边一个很重要的人。 按照姜宴清的言外之意,赵悔和莲朵之间的事,并非肉眼看到那般,那么: 那日,莲朵等的,难道是赵悔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4、第六十四章 沈缨眼皮跳了一下,抬头看向姜宴清。 他似乎很笃定赵悔向莲家发难起因在于莲朵。 是有证据还是只有推测? 若是这二人真有情意,他们之间的事,会不会将案子引向另外一种真相? 比如,赵悔是在寻找莲朵的过程中,碰到了凶手,故而被凶手杀害。 如果是这样,他们就必须先找到掳走莲朵的凶手。 但,莲朵回来这么久了,还未到府衙立案,也没透露过她和赵悔有丝毫关联。 沈缨有些疑惑,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荒谬,暗暗摇了摇头。 姜宴清抛出一个疑问,便不再围着这个话题争论,留给赵氏自己琢磨。 而他也没轻易放过赵氏,又说:“听闻,赵夫人得到一秘法,可保尸身百年不腐不败。而令弟赵悔尸身,恰好用了此法,不知可否重开棺椁,再验尸骨。” 赵氏似乎并不知道姜宴清已经偷偷打开赵悔的墓,并悄悄验过。 她沉默片刻后,说道:“妾身当年只是勉力一试,并不知那法子是否有用。五年了,尸身或许早已化骨,一堆白骨,还验什么?” 姜宴清淡淡望向外面的天光,已然是午后,日光沉沉浮浮,浸着一丝荒诞。 “验他是不是你的亲弟弟。” 他话音才落下,沈缨的目光定在姜宴清身上。 他静静坐在椅子上,不动声色的朝外面的天光望去,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沈缨不知道姜宴清究竟要做什么? 那具尸首不是赵悔,又是谁? 他是如何知道那具尸首不是赵悔的? 他既如此说,那基本上可以断定,那具尸首不是赵悔本人。 …… 沈缨以前觉得她和他在查案探案上面,敏锐与警觉皆并不分伯仲。 到此刻,她才明白,他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的是万丈深渊般的盘算。 大抵这样深沉的人,才敢来这蜀道之地,走一圈吧。 沈缨正出神之际,察觉到姜宴清的目光,便立刻会意。 她上前一步,温声解释:“霍三师父新习得一秘法,可依骨识人。纵然只有白骨,亦可以凭借生血判断尸身与血亲之前是否有所关联。” 赵氏蹙眉,像是听了什么荒诞之言,看着沈缨震惊道:“验骨?”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你们又要玩什么花样?” “沈缨,你们师徒做仵作实在屈才,真该去做术士,专哄骗那些无知的人。” “整个大唐也寻不出第二个仵作,能像你们这般验尸。一会儿剥皮抽骨,一会儿又开膛破肚,如今又说什么依骨验身。” “没几分本事,歪门邪道倒是懂得多。难怪将这府衙之人也哄的团团转,自己当仵作,弟弟做衙役。” “想必再过几年,整个永昌县衙都被你们一家子蛀空了。” 赵氏又看向姜宴清,不悦道:“姜大人,您让这种居心叵测之徒侍奉左右,当心,被人迷惑糊弄。” 沈缨垂着头,闻言深吸了口气。 她忍下心中不忿,诚恳道:“夫人说的是,小女确实有行为不妥之处,日后定谨言慎行,也会潜心学习更多验尸之法。” “但,此案已搁置多年,如今旧案重查,不妨试试新法,或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您若不信,大可邀来州府医者、仵作在旁监督。霍三之法虽新,但有根可寻,门内之人一看便知是不是卖弄作假。” 赵氏看了眼沈缨,见其敛眉顺目的站在那儿,并无半分反驳之语。 又一想,此人和莲朵情义很深,便知她是忌惮自己在莲朵嫁入赵家后因她的事迁怒莲朵。 于是冷哼一声,还要再讽刺几句,就听姜宴清说:“沈缨乃县衙仵作,有协助县官查案之责。” 他目光沉静,一身的气度,诧然冰冷:“赵夫人,她参与否,他人无权过问。” “三日后戌时,夫人可带人至县衙验尸堂,沈仵作会亲自将你所想要知道的真相找出来。” “若夫人不来,本官可上书朝堂,将此案移交至大理寺。那时,此案被排到何年何月,永昌府衙都不会再过问。” 赵氏从姜宴清声音中听出了警告之意。 一旦这案子移出去,那堂堂大理寺怎么会用心查一个县城小案? 纵然查,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的事了,到时候证据早就被人抹平了。 说到底,永昌再富裕再大,也是个边陲之地,赵家也只是个商贾之家,在永昌摆摆身份尚可,怎敢将希望寄托于京都的那些大官。 赵氏快速权衡,压下心中不快,也没再说出什么有失身份的话来。 “那妾身便应约而来,看府衙诸位能给我什么真相。”言罢,带着府中下人离开了。 沈缨一直沉默着,直到赵氏离开才轻轻松了口气。 她是见识过赵氏疯癫起来的样子的,真怕她和姜宴清闹起来。 但看到姜宴清气定神闲的样子,知道自己是多虑了。 他连芙蓉巷、林家的人都能应付,区区赵氏确实难不倒他。 似乎早已猜到她的目的,姜宴清并未多问缘由,便允她近日不必到衙内做事。 他说:“三日后,你亲自来验。” 沈缨连忙说道:“多谢大人抬举,定不负大人所托。” 这是她头一次向他承诺,表露出自己的忠心。 姜宴清静静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随后便提笔写字没有再同她说话。 沈缨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她走的很慢,风刮在脸上有点冷,但血却是热的。 她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但奇怪的是,她却没觉得厌烦和沉重,反而有些激动。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也成了断案过程中的重要一环,能决定一个案子的成败。 这就是……职责吧。 皇帝有一国之君的责任。 姜宴清有一县之首的职责。 而她虽只是卑微仵作,却也有为死者言的职责。 沈缨握紧手上的仵作信印,步伐坚定的走出县衙大门。 离开县衙,她便去了莲家。 莲家酒庄其实是个占地十几亩的小园子,在永昌城最好的位置。 莲家酒楼紧邻着澄心湖,登到酒楼高处能俯瞰整个永昌最繁荣之地。 莲渊有些姑沈那边的好友,当时这院子是那些人专程来帮着他打造的。 所以,莲家酒庄的园子虽比不上芙蓉巷的十之一二,却胜在精巧,是个雅致之地。 园子里有几处小院,是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雅园。 赵悔当年最喜欢一处名为莲园的园子,为了能独自使用,每月百两银包下这院子。 他还命莲朵在园中那小池塘中养着十几种名莲。 那些莲花都是赵悔从各地买回来的,永昌都见不着,到了季节,那水面上姹紫嫣红,漂亮极了。 王惜虽对赵悔颇有微词,但还是拉着她偷偷来此观赏,并画了好些画作。 想到这儿,沈缨不禁又回想起关于赵悔的很多小事来。 赵悔甚至还在园子里养了十几种猫,蓝眼睛的,长毛、短毛的,金黄色的,白色的,它们都叫阿朵。 她们以前都以为这是赵悔在戏耍莲朵,处处捉弄她。 可如今想想,莲朵本来就很喜欢猫,只是家中酿酒,怕这些小东西们四处乱窜,也怕身上沾了毛或是脏物,掉入酒中。 故而,她从未养过猫,甚至都不敢摸。 自从赵悔养了猫,她就常去看,离的远一些,但光是看着就能在那儿耗上好几个时辰。 沈缨越想越心越沉,仿佛正在剥开一段被人掩盖许久的真相。 这样的青天白日里,她居然冒了一头冷汗。 她在桃源酒庄内里走走停停,恍惚间,觉得赵悔的身影无处不在。 酒庄的人大多认识沈缨,也没人阻拦。 于是,她就这么走进了莲园。 沈缨一进那小园子,就看到了坐在亭子里的莲朵。 她穿着大红色的衣裙,外罩着白色披风,大热天的在脚边燃着一个火盆。 她怀里抱着白猫,手指轻轻搭在猫身上,缓缓滑动,视线落在火盆上,正在出神。 “喵呜”,猫的叫声打破了宁静。 莲朵抬眼看过来,脸上还带着几分凝重。 沈缨脸上挂起微笑,说道:“在看什么呢?这般认真。” “看火。” 沈缨笑着说:“火有什么好看的。” 莲朵闻言也笑了,说:“干净。” “干净?” “嗯,干净。”莲朵动了动脚,说:“烧得干净。” 沈缨以为她身子尚未恢复,于是坐到她对面。 她关切道:“身子还畏寒?再去寻大夫看看吧,自回来后你可是一刻都不得闲。” 莲朵抬手解了披风,随意搭在栏杆上:“已经看过了,无碍,你看我都出汗了,就是懒得动。” 沈缨将帕子递过去,见院子里空无一人,不禁问道:“今日不忙?” “忙里偷闲而已。” 莲朵放开猫,用帕子擦了擦手指,提壶开始泡茶。 沈缨垂眼看了看那只懒懒的猫,抬手摸了摸它的头,又扫了眼火盆,里面垒着整齐的白银木,一丝烟都没有,还飘着酒香,角落里有点纸灰,大概是顺手烧了什么账册。 “阿缨,酒庄这里缺人,你过来吧。我想酿些花果酒,无人替我管着,我信不过别人,由你来管正合适,我每月给你二十两银的工钱。” 沈缨看着莲朵,伸出自己的手,苦笑着说:“若是让人知道你让扒尸体的仵作来管酒庄,怕是没人敢喝了。” 莲朵不介意道:“那我去别处盖个酒庄,姑苏、洛阳还是湖州,你喜欢哪里?到了新的地方,无人认得你们,你和沈伯、小兰都过去,也省的林家寻你麻烦。” 沈缨感激的笑了笑,看着莲朵,直言道:“莲朵,大恩不言谢。但你该知道,这世上为何报仇比报恩简单。” 莲朵沉默的看着她,笑意淡了。 沈缨说:“因为报恩是压在心上的担子,报仇却是大快人心[1]。” “我能向你求助,但,这些恩情会压在我心口,还不清就越积越重,久了,便会生出贪念来。” “我如此,我的家人亦如此。莲朵,你想拉我一把,可我身后有整个沈家呢?我如今是知道他们都心地良善淳厚,可以后呢?将来子子孙孙多了,谁又说得准?” “那时候,你还愿意管他们么?” “莲朵,我们都在艰难处呆惯了,你让我们活在明亮轻松的地方,反倒不适了。” 莲朵似有不解,她看着沈缨说:“阿缨,我们自小相识,你是什么性子,我是知道的。这世上,只要你想做的事,再难你都能做到。” 她说话时神色泛起一种无以言表的荒凉之意,缓慢道:“我知道沈家的为人,才愿意这样去帮你,而你所说的,不过是拒绝我的托词罢了。” 莲朵拢了拢身上的衣衫,眼睛里的光倏然黯淡起来:“你不想来,只是因为你想当仵作对不对?” 注:[1]“人更善于报仇多于报恩。因为报恩是种负担,而报仇是种快感。”——古罗马历史学家【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5、第六十五章 沈缨望向莲朵,有时候她觉得莲朵近在眼前,有时候她觉得莲朵离她很遥远。 就比如现在。 见沈缨不说话,莲朵望着远方的云层,轻声说:“你就这么想当仵作?你可莫要说什么为人平冤的话,当初你可是拿着从死人身上得来的东西去林府威胁,得了好处的。” “你知道他们是谁么?她们又受了什么冤?你用那些换来的银钱,心里会安宁吗?” 沈缨怔了一下,她确实没想到莲朵会忽然问起这件事。 她望着火盆,思索了很久才说:“那两女子姓贺,临县人士,被林玉泽虐杀抛尸,我……” “你若真那般胸怀大义,为何不替她们申冤?” “阿缨,你到底是怕欠我的人情,还是舍不得姜县令?你当真以为跟着他,你也能像个官差一样被人另眼相看么?” “仵作乃贱籍,姜宴清扶摇而上之后,你呢,你难道真要在验尸堂里磋磨一生么?” 沈缨看着莲朵,她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要和她说仵作是贱籍,难道她不做仵作就高贵了么? 她本来就是个凡人,一个小人物,做什么又有什么不同,终归不还是为了生存么? 她做仵作,不过是觉得这世间万般皆有高低贵贱,唯独面对死亡,人人平等,皆有终时。 “我当仵作时,面对恐惧与死亡,反而会忘了生存的苦难,看过死,才觉得生可贵。” “所以我才敢拼尽全力去求活。” “所以,贫穷潦倒压不倒我,死亡恐惧吓不倒我,权势贵族也碾不死我。” “莲朵,我以为你懂我。” 莲朵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栏杆边,她们一坐一站,久久未语。 沈缨捧着热茶喝了一口,也起身走过去。 她说:“我永远都不会迷失,姜县令是永昌的官,他的睿智果断、公正仁慈,让我佩服。我相信有他庇佑的永昌定然会出现转机。所以,我虽算不上慈悲的人,但我愿意尽自己所能为冤死之人讨个公道。” “莲朵,太阳虽照不到我,但我也希望做个磊落的人。” 莲朵侧身看她,眼神复杂晦暗,好一会儿她移开视线,笑了一下说:“阿缨,是我将你看低了。只是,这条路注定艰辛,你会遇到杀戮,亦或是至亲挚友的背叛、陷害,你不怕吗?” 沈缨笑着说:“你会害我吗?” 莲朵也笑了一下,扭头看着湖面说:“莲朵,永远都不会伤害沈缨。” 沈缨望着她的侧脸,说道:“放心吧,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 莲朵点点头,转身又坐回石凳上。 她说起这次拜火节的事,还说明日会从姑苏那边运来莲花,要放到澄心湖中。 沈缨静静听着,指着池塘感慨道:“说起莲花,我倒是想起了赵悔。瞧这一池子莲花,还是他在时种下的,好似着了火似的,真热闹。” “当年,赵悔夺了酒楼后,曾搬进来住过一些时日,分明知道你喜爱青莲,却偏偏都挖出去,换上他爱的红莲。” “好在,整座宅子他也没动别的什么地方,要不然,你回来还得重修修缮。” 旁侧的莲朵含笑听着,说道:“怎么忽然提起他了。” 沈缨笑了笑,说:“想起来了,就说出来了。” “我其实,至今都看不透赵悔。你说他对莲家不满吧,他却总是来,花大把的银钱,还维护酒庄安宁。” “可要说他对莲家多照顾,偏偏你出事后,他最先对莲家酒庄发难。夺酒引、杀酒师,毁酒窖,甚至还吞下莲家酒庄产业。” “我是真不懂这个人。” 莲朵摇摇头说:“左右都是个死人了,你琢磨他做什么?” “还不是赵氏又来催问案子。” 沈缨端起茶碗抿了口,“赵氏这个人虽是跋扈刁钻,但作为长姐,她真是令人敬佩,拳拳爱护之心,实在不易。” 莲朵点点头,说:“是啊,赵悔死后,大概这世间也只有他姐姐会伤心了。” 沈缨又说:“听闻,你回来后想祭拜赵悔,当年他在你走后来莲家酒庄闹过一阵,但莲家酒庄能留存至今而没被人吞了,也有赵悔维护的缘故。” “我知道。”莲朵说:“只是,此时祭拜名不正言不顺的。以后嫁入赵家再去吧,那时也有个由头。” 沈缨点点头,她说那些话时一直留心莲朵的神情,见她说起赵悔面色平平,眼神都没变过。 她心中不禁动摇,或许莲朵对赵悔并无丝毫情义。 所有的情意,不过是赵悔的一厢情愿。 人会因为一厢情愿的事,而付出性命吗? 沈缨不信。 尤其是赵悔这样的人,狂妄自大,心狠手辣,对他并无益处的事,他定然不会做。 所以,她更觉得赵悔因寻找莲朵而被凶手杀死的推测立不住脚了。 那么,赵悔更多的可能是被自己的仇家给掳走囚禁起来,亦或是埋尸他处了。 只是埋尸他处又有些牵强,谁会在杀人埋尸后还费心费力地寻个替身在焚烧呢。 这不是画蛇添足么? 算来算去,也就掳劫囚禁和替身焚尸这两个行为最合理。 囚禁一个大族嫡子,谁会这么大胆? “阿缨?走什么神?” 沈缨猛地回神,这才发现自己方才盯着莲朵的手指发呆。 她坐直身揉了揉后颈,确实觉得有些疲惫,她近来很容易就累,抱歉道:“这几日太累了。” 莲朵关切的问了她几句,说道:“不要硬撑,回去休息吧,我这里一时也用不到你。” 这倒不是句客气话,过了会儿,莲家仆从便一批一批的来回禀拜火节的一些事宜。 沈缨在一旁看着那些人,都很面生,但听他们说话就知道是极为能干的人。 以前的莲朵,性情温柔随和,身边的人亦是如此,从未有这样利索果断的手下。 沈缨认真听了几句,全都是拜火节的事,她心中惊叹于他们的行事速度和细致。 而莲朵也不避开她,简洁快速的下达各种命令,将所需的银钱分配下去,将所有的细碎事务理的清清楚楚。 沈缨本还想帮忙,此时,倒是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她在旁边听了两句,见主仆几人和莲朵忙起来,就告辞出了院子。 刚跨出院门,其中一个仆从拎了几罐酒追出来,说道:“这是主人从酒窖中取出的逍遥引,十年的酒,味道正好。此次拜火节,莲家酒庄会将此酒摆出来,供所有人品尝。” “主人说沈姑娘以前就喜欢这个酒,让您先拿几罐回去喝。” 沈缨被这人一口一个主人,说的眼皮跳了一下。 以前莲朵是从不会让仆从唤自己主人的,她说这样的称呼,让她觉得迂腐又冷漠。 沈缨默然接过酒罐,谢了那人,转身离去。 她并没有归家而是绕道去了霍三的宅子。 姜宴清定下三日期限。 她虽信霍三会成功研究出验骨之法,但还是不放心,害怕霍三这个疯子会因为要去求证某个新想法而离开。 这种事可不是一回两回了。 她不希望姜宴清在赵氏面前的承诺无法兑现,倒不如紧紧看着霍三,以保万无一失。 霍三家住城南,是一处两进的宅院。 据说是一处凶宅,但他根本不在意,只瞧着宽敞便买下来。 他住在巷子最里面,左侧一户人家,是屠户,前面还有一户年岁颇大的医者。 巷子里剩下的宅子空置了大半。 沈缨敲了敲门,里头也无人回应,等了等又在门的几处位置上分别敲了几下,旋转门上把手,大门便徐徐敞开了。 她拎着酒坛进去,谨慎的避开机关,来到西厢的屋子前。 屋子窗户都被封着,门上挂着帘布,从门窗缝隙里伸出一些藤蔓,缠缠绕绕的攀上房檐。 藤蔓呈暗红色,像吸了血似的。 离的越近那股子泥土腐烂的味道就越重,沈缨皱了皱鼻子,站在门边等着。 霍三在屋子里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沈缨也没贸然打扰。 她见院子里扔的乱七八糟,便挽了袖子开始洒扫院落,随后又去霍三的书房里归整他扔的乱七八糟的书。 无意间在书案的角落里看到一本书册,书封页上无字,装订的歪歪扭扭,很是敷衍。 只见边角有几处褐色痕迹,应是血渍。 书册很薄,只有七八页,书页并不是纸浆支撑,而是南方部族野生的一种柔软的叶子。 沈缨翻开一页,上面恰好有霍三批注,朱砂印迹很新。 霍三把这本东西藏在最底下做什么? 沈缨正要翻开第一页细看,忽然指尖一痛,这才发现书的夹缝里有一只与叶子同色的虫子。 只被咬了一下,沈缨的整只手掌就麻了,连忙扔下那书本。 她迅速划开伤处,含在嘴里吸出毒血,又从霍三的药匣子里找到清毒的丹药吃下。 这才心有余悸的看向又钻进内页夹缝中的虫子。 那是一种蛊虫,名为书蛊,米粒大小,极难饲养。 霍三竟然将其藏在书内。 她记得方才扫到了几个字,“图尼哈部”、“移骨”、“驭蛊”、“南巫”…… 难道霍三又在琢磨什么邪术? 大半年不见,他可是越来越大胆了,也不怕因为这些事被关入诏狱。 沈缨将书又放回去,面色凝重的出了书房。 她动作麻利,快速将霍三从各地淘换来的东西分门别类的规整到一处,然后堆放在屋檐下面,以防雨水。 整整半日,她才将院子里的杂物清理干净,扫成一堆扔到墙角一处大坑里烧掉。 火上浇了酒和盐巴,噼里啪啦的烧得更加热闹。 她蹲在坑边用木棍翻着那些东西,看着火舌吞噬所有东西,只剩下灰烬,忽然想起莲朵的话来。 莲朵说火干净。 她忽然觉得甚为有理,被火烧掉的东西,成了灰,灰是连道痕迹都寻不到的东西。 确实干净。 “不孝徒,总算有些眼色。” 霍三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一边看着那火坑,高声喊了一句。 沈缨收回思绪,扭头看向霍三,笑了笑,随手将一罐子酒倒进火坑。 霍三本还笑着,待看到她手上的罐子,忽然面色大变,飞快跑了过来。 因为跑的急,发髻都歪了,被一根乌铁簪子松松固定着。 沈缨见他这般精神,便知道他身子无碍。 “不孝徒,那是老夫珍藏了五年的竹叶酒,你怎么都倒了?” 沈缨耸耸肩,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又将从莲朵那里拿来的酒递过去。 “师父,莲家新酒,要不要?” 霍三拿过酒闻了闻,勉强点点头,说:“果子酒,老夫可不爱喝。” 他嘴上说着,手上却半分没迟疑,细细品了一口:“莲家的酒,果然是不错。” 沈缨笑了笑,说道:“师父,你的验骨之法可有成效?姜大人已经和赵氏承诺,要在三日后重验赵悔尸骨。” “他命我亲自来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6、第六十六章 霍三闻言抚了抚胡子,眼眸中闪过一道光,说道:“这位小县令倒是有点胆色,敢赌。” 沈缨连忙说:“谁不知道师父厉害,正是因为信你,才敢应下的。” 霍三喝了一口酒,看着她笑道:“呦,帮着人家说好话呢。” 见沈缨脸色发红,便笑了几声,“他对你也算高看了,对你也多有维护。只是,高门大户出来的人,和咱们毕竟不同路。” 沈缨垂眼看着火堆,低声道:“高看什么,他可从来不会和我多说一句话。” 霍三却笑着说:“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谈谈,小言詹詹[1]。不言,只是性情谨慎而已。” 他抿着酒,慢悠悠道:“仵作是贱籍,你入了这一行,日后便要被这身份拖累。” “但这位小县令不简单呐,御下有术,却也有几分仁心。你衷心追随此人,日后也不会被人轻看。” 霍三从未用这般口气说话,沈缨皱了皱眉,说道:“我若做了永昌仵作,你去哪儿?” “可笑。”霍三指了指自己的宅子,说:“老夫又不稀罕这个仵作的位置,当初若不是……老夫才不会做这个仵作。” “老夫一身本事,游历四方,到哪儿都能寻到一席之地。” 他说完喝了一口逍遥引,满意地砸吧了一下嘴巴,又说道:“走吧,县令既然抬举你,咱们就让那些眼高于顶的人看看,什么叫仵作。” “替亡者言,替生者权,可不是一句空话。” 沈缨眼眶微热,心中也跟着澎湃起来。 她深吸了口气,紧跟着霍三进了他那间堵得严严实实的屋子。 昏暗的屋子内,长满了形状奇异的花草,最中间的几株格外茂盛,顶端都已经挨住了屋顶,其中一株的花枝上吊着一个破了口的白瓷瓶。 内有莹莹之光,像极了萤虫。 她循着光走了进去,隔断了屋外漫天霞光。 而他们在这屋子里一待,便是整整三日。 三日后,约定之期到。 沈缨从屋内出来,面上有疲惫之色,但精神尚好,他们难得吃了一顿热饭。 饭间沈缨问起那古怪的书:“师父,你又在琢磨什么新法,也教教我吧,反正你也没有其他徒弟可以继承衣钵,教了我,我保证能发扬光大。” 她笑着给霍三倒酒,谁知霍三忽然震怒,挥手打开酒碗。 沈缨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酒水,皱眉看着霍三:“脱胎换骨,重新为人,这般噱头去哄人散财,咱们能挣下金山银山。这不是你以前说的话么,现在发什么火?” 霍三面色阴沉,语声严厉:“丫头,多大的胃口吃多少的饭。凭你现在这三脚猫的本事,心倒是大,就怕你吃得撑死。” “心不大,我如今已经饿死了。师父,您如今是要藏私么?我学了那些定不会害人。” 霍三仰头灌了一口酒,起身拎住沈缨的后领便往门外推,推到个机关后面,若她妄动一步,那刀剑就能刺穿她的身体。 霍三隔着阵法看她,说道:“老老实实做你的仵作,验骨之法老夫已经交给你了,日后就不用过来了。” 沈缨站在阵中,看着霍三头也不回的进了书房。 她大喊:“你今日赶我走,我就真的不来了。” 她在原地站了许久,见霍三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才愤愤的转身回了家。 心道,这老家伙迟早因为痴迷这些邪门歪道被人除掉,随后又气他竟然对自己藏私。 以前他可是从不避讳她的,难不成这人在外还收了其他徒弟? 沈缨腹诽一通,暗暗发誓,只要霍三一日不同她道歉,她就不会再登门。 她回了一趟家,将自己梳洗干净换了利落的衣衫,便去了县衙。 戌时,天色还未暗,但起了风,有了秋高气爽的感觉。 姜宴清早就等在验尸堂。 除了赵氏今日还有另外两户人家来验骨,都是县中颇有名望的家族。 一户贾姓士绅,一户是王家旁支。 因是丧事,两户人家只来了家主和主母,且皆穿素服,十分低调。 各家互相问候了一句,便沉默的等在旁侧。 赵氏姗姗来迟,穿着一袭湛蓝色裙装,腰间系着玉带,头上戴着金丝编织的花冠。 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容颜艳丽。 整个人在霞光中夺目耀眼,不像是来等着验尸,倒像是来赴宴的。 沈缨看着神情倨傲的赵氏,竟对她生出佩服来。 佩服这个女子不论何时都不会让自己露出弱点,永远张力十足,令人不敢怠慢与小觑。 赵氏来时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沈缨不识,但观其衣着打扮和口音应是洛阳的人,又从他们身上闻到一阵药香,猜测是医堂之人。 “怎么有旁人在场?姜大人这是何意?” 赵氏刚到场便质问姜宴清,显然因为外人在场,心下不悦。 姜宴清看了她一眼,淡声道:“赵夫人,请吧。” 姜宴清言罢又向其他两户人家微微颔首,转身往验尸堂内走去。 沈缨欠身行了一礼,上前一步,递上护着口鼻的面巾:“尸气伤身,还请夫人遮挡口鼻,免得沾染病症。” 赵氏见旁侧的几人全都看着她,压下心中不满,接过来覆在脸上。 沈缨紧接着步入验尸堂。 门内散出一股寒气,那是一种入骨的寒,身后的人纷纷笼紧了衣衫。 堂中放着三具尸骨,都覆着白布,板子旁侧挂着三个木牌,分别写着尸身的名字。 沈缨戴着护手,掀开第一具,是贾家委托县衙辨认的尸骨。 她从旁侧木案上取来一个白瓷碗,对一旁等候的贾家夫妇说,“需至亲生血,就留到这个瓷碗内,血迹淹没此处的红线即可,不多不少,不可沾染他物。” 那两夫妇互相看了一眼,点点头。 贾家主接过一柄匕首在臂上划了一下,在碗中滴入血。 沈缨将一些白色的粉末掺入血中,又将一碗酒水点燃,碗中顿时升腾起蓝色火焰。 她将盛着血的碗放在火焰上烤,边烤边旋转,慢慢的,白瓷碗的内壁上便均匀的沾了血迹,像是刷了红漆一样。 她又拿出一个瓷瓶,打开后置于碗的上方。 围观的人瞪大了眼睛看,就见那瓷瓶中滑出一条条发丝一样的东西。 那发丝似的东西落入血水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吸食了人血,然后发丝一点点变成血色。 一个跟随赵氏来的医者应是对蛊虫有些见识,见状惊叹道:“细若发丝,赤红如血,是极品血仙蛊啊,不愧是霍三养出来的东西。” 沈缨并未理会他的话。 她神情专注谨慎,轻轻的将那碗东西放置在尸骨头顶,用笔沾取人血在尸骨额心、心口、腕、脚心等三十几处,点了血点。 最后她又在足骨上用锥子开了个小孔,点燃一根香烛。 香烛味道很浓郁,隐隐有股冰霜之气。 众人聚精会神看向那具尸骨,就见碗中那些血仙蛊仿佛活了一般蠕动起来,从碗中爬到白骨的额心,缓缓钻了进去。 那些东西游动时是无声的,但那具灰白的尸骨仿佛染上了血气,渐渐泛起了微红。 沈缨的手很稳,那根香烛始终距离脚边三寸左右。 随着血仙蛊全都钻入尸骨,那烛火的香烟骤然改了方向,全部被吸进尸骨。 就好像……尸骨在吸食。 旁侧的人脚动了动,但没有出声。 沈缨余光扫了一眼,将香烛插入香炉中,起身站到尸骨旁侧,然后拿出一支骨笛。 她垂眼看着尸骨,低低的吹起来,像是引导那些血仙蛊在尸骨里面游动。 验尸堂内只剩下幽幽笛音,那具尸骨上慢慢出现了红色的纹路,偶尔还动一下。 屋内逐渐有低泣声,沈缨额间渗出了汗,待香烛燃尽那一刻她收起骨笛。 “亡者为男,年十七,高五尺一寸,清瘦。惯用左手,擅骑射。他年幼时曾断右腿骨,肋下断过三根骨,应是坠马。” “对对,是,我儿曾经坠过马。” 沈缨点点头,又说:“溺亡,生前曾撞击头部,溺于水中,已亡十年有余。” 贾姓夫妇面色震惊,曼满脸疑惑:“那这个,是我儿么?” 沈缨看了他们一眼,又从怀中取出一物,是一颗丹药,轻轻置于尸骨口中。 她吹灭手上的烛火,轻声对尸身说:“你父母来了。” 她话音落罢,似有感应般,那尸身上的红线游走的更快,万条细线宛如穿经四肢百骸的血脉一样,骤然耀眼。 而那具尸身上泛起了荧光,先是骨缝,随后是整具尸骨。 此时外头的天光散尽,月亮初生。 尸骨仿佛接了月色进来,被柔柔的银光覆盖着,散发出草木和冰霜的气息。 光越来越盛,随后从尸骨上脱离。 众人瞪大了眼睛,这才发现那些荧光竟是米粒大小的飞虫。 他们从尸骨上剥离,围着贾姓夫妇飞舞,盘旋。 沈缨走上前牵起那妇人的手,将她的手置于尸身上方。 飞虫落在她的指尖和掌心上。 那妇人的手颤抖不已,眼泪滑落,她却死死咬着嘴唇,生怕惊动那些飞虫。 沈缨说:“逝者安息,望两位节哀。” 飞虫留恋的围着贾姓夫妇飞舞,然后渐渐暗淡,就像雪花融化在他们的衣衫上,只留下淡淡香气。 沈缨松开那夫人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最后一程,有至亲相送,令公子已然安息。” 那妇人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趴在尸骨旁侧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沈缨听到她唤着孩子的乳名,“阿宝”,心口沉闷,眼眶也红了。 她虽早已熟悉了验骨之法,但如今看到这场面,心中仍然震撼。 她甚至觉得,那一刻阿宝的魂魄真的回来了,回来见至亲最后一面,然后才舍得入轮回。 姜宴清抬手招来衙役,将尸身抬走。 人一走,室内便安静下来,只剩下淡淡香气。 沈缨又用相同的法子验证了另一具。 那具是残躯,只剩下几根腿骨,上有野兽啃食的痕迹,显然是被猛兽吃了。 所验结果,依旧是至亲血脉。 赵氏先前一直看着,待另一户人家带走亲人尸骨后,她只评价了几个字:“装神弄鬼。” 而她旁侧的两人却是激动不已,在她身后小声议论,看向沈缨的目光格外热烈。 沈缨看向赵氏:“夫人,依骨断人之术师父已潜心专研十年之久,走访各地名医,才得来的法子。” “其中就有南疆柳寨存尸之法,那些血线是血仙蛊,需精心饲养三年,才能得一条,很有灵性的。” “您带来的想必都是高手前辈,他们总是知道这些东西是何等难得。” 沈缨目光坚定,透着自信与傲气:“当今世上,唯有我师父一人研得此法。” “师父说会将此法编撰成册,献于朝廷。有了此法,今后世上,再无飘零无主之身。” 赵氏与她对视,良久后移开目光,看向最后一具尸身:“说得天花乱坠,好,我让你验。” 注: [1]《庄子·内篇·齐物论》,意为:合乎大道的言论,其势如燎原烈火,既美好又盛大,让人听了心悦诚服。那些耍小聪明的言论,琐琐碎碎,废话连篇。【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7、第六十七章 沈缨看了姜宴清一眼,他微微颔首,神情中有鼓励之色。 “多谢夫人信任。” 焦尸僵硬,沈缨费了比方才多两倍的时间,才准备妥当。 血仙蛊进入尸身,因焦尸并未化骨,看起来并无血线游走的样子。 她催动血蛊,最后一条进入尸体中。 香尽了,蛊虫也游进了骸骨,沈缨的骨笛也停了。 尸骨只在刚开始的时候震了震,然后再无动静。 赵氏身后的医者此时已经走到尸身边,说道:“血仙蛊唯有寻到血脉相通的精元才能破茧化蝶,此骨与夫人不是血亲,血仙蛊没了新鲜的宿体,就会快速消亡。” 不愧是高手,只不过是从旁看着,便已经猜到此法的精髓。 沈缨耗了精气,脸色已经发白,闻言说道:“不是赵悔。” 这样的结果,她其实并没有多少惊异的情绪。 那天姜宴清当着赵氏的面,说要查验尸骨是不是赵氏的亲弟弟时,她便已经知道结局了。 他好像窥测了天机,知道了万事万物所有的真相一样。 赵氏一手压着伤口,闻言皱起眉头,不甘心道:“再来。” 沈缨刚要摇头,赵氏已经掀开伤口上的布,拿着刀又划了一下,又挤出血来。 “再验。” 沈缨对上她的视线,手紧了一下,拿着碗又走过去:“好。” 再验,还是没有动静。 赵氏却如疯魔般,试了一次又一次,直到那具尸骨上出现裂纹,有了腐败之相。 赵氏也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她才被那两个人劝住。 赵氏没说一句话,死死盯着板子上的尸身。 烛影在她脸上摇曳,影影绰绰。 过了很久,她脸上挤出一种笑,很复杂的笑:“那这个又是谁?” 沈缨吞咽了一下,正要回答。 赵氏却往前一蹿,忽然掀翻木板,尸身滚落地上,竟然碎成了几块。 沈缨在她摔倒时上前扶着她手臂,一步一步将她扶出验尸堂。 姜宴清也出来了,他看着赵氏,目光冷冷清清。 “所以,我阿弟要么是死在了别处,要么是活着,对不对?”赵氏哑声问。 姜宴清颔首,回道:“正如夫人所说,尸身既不是赵悔,那便有两种可能。” “一,有人杀了赵悔,寻尸顶替,并藏匿了真正的尸身。” “二,凶手囚禁赵悔,并且寻了一具与赵悔身形一模一样的尸身来代替,以掩盖其行踪。” “如此的话,赵悔或许还活着。” 沈缨在旁侧补充道:“不论是哪种推测,凶手对赵悔必定很熟悉。” “此尸骨我验了两次,却丝毫没发现蹊跷之处。根据尸骨推断,他活着的时候外形和赵悔很像,甚至连身上的旧伤都一致,显然是有人刻意模仿。” 姜宴清看着赵氏,目光坚定:“若按第一种推测,凶手行为实在令人费解。既杀人,为何又要用别的尸身代替?” “所以,本官认为赵悔极有可能是被囚禁,凶手留着他要么是虐待消恨,要么是另有用处。” “听闻赵悔于制毒一道极为擅长,或许凶手将其掳走,掩盖其行踪就是为了逼他制毒。” “夫人与赵悔姐弟情深,他生前在做什么,与何人有过节,亦或是与何人亲近,你定然有所察觉,不妨仔细回想一二,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告知府衙。” 赵氏推开沈缨的手臂站直,静静盯着姜宴清,好一会儿移开视线,她未发一言转身离开。 沈缨看着赵氏的背影,她觉得赵氏不会将知道的事全盘托出。 赵氏对赵悔极为维护,活着时如此,如今亦会如此。 赵氏会将不利于赵悔的所有事,悄无声息的全部掩盖下去。 若赵悔活着,那么他要面对的就是诛杀酒师的案子。 姜宴清手段高超,他既然以酒师之事质问赵悔,就一定有了证据。 那么,到时候只要赵悔一旦被抓到,就会被送入诏狱,等待审判。 赵氏爱护胞弟,怎会将他置于险地,她一定会私下里去找。 想从她这里得到消息,还得再想想别的法子。 不过,赵氏被此事绊住手脚,想来近日不会来府衙催促了,如此一想,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沈缨随姜宴清进了理事的院子,想到先前那两位医者的目光,便对姜宴清说:“献书一事,还要麻烦大人了。” 姜宴清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书,侧头看着她说:“此法若流入黑市,价值连城。” 沈缨面色平静,回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人,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我与师父可守不住这些,倒不如献出去,还能得些好名声。” 姜宴清点点头:“霍仵作献书,是惠及天下百姓之事,本官与有荣焉。” 他说完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忽然带了些笑意,说道:“你还会驭蛊?” 沈缨想到姜宴清是乐理高手,脸色乍然间泛红了,支吾道:“就……随意,吹了吹。” 姜宴清从架上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册子,递给她。 “你手中的骨笛雅号飞琼,乃鹤骨所制,音质清圆,悠扬,奏响时好似凤鸣鹤唳,是晋时古物。你既要吹,还是吹的好一些,不要埋没好物。” 沈缨垂着头,腰间插着骨笛的地方好似要着了火,顺着腰漫上了脸颊。 她哪知道这东西来头大,只是随手从霍三那堆破烂东西里捡来的。 “此谱是本官从梵音寺带来的,你可拿去修习。” 沈缨恭敬的接过那册子,恨不得将脸塞到书里。 一想到自己方才装模作样吹笛,就觉得一阵羞臊。 姜宴清偏过头笑了一下。 沈缨愣愣的看着他,昏黄的烛光打在他脸上,给他俊美的面容上覆了一层模糊的光影,垂落下的眸光里也有浅浅的暖意。 他说:“今日辛苦,回吧。” 随后,他便回到书案边处理公务。 沈缨行了一礼,仔细将曲谱收入腰袋中,转身出去。 出了县衙大门,她就看到了莲家马车,是莲朵特意差人来接她过去帮忙的。 王惜先一步到了,正在帮着莲朵记录各县酒庄递来的酒水、人员还有酒棚位置信息。 她还得画几个请柬,送到州府和各县大户手中。 沈缨没那么多好点子,但胜在有力气又机敏,便被莲朵派在外头奔走。 得益于莲朵先前的布局有方。 几天下来,他们不但安排好了临县酒庄那些人的住处,还将各大酒庄的酒棚都检查了一番,绘制了整个会场的舆图。 拜火节的集会盛大,会占据澄心湖周围的几条主街,以及一处宽阔的空场地。 那里围了围栏,是专门为城中青年们比赛用的。 为火楼点火是一项殊荣,只有最勇猛、强大的人才能登上高楼,点燃火种。 为了选拔这样的青年,历年来都是通过蹴鞠、骑射、摔跤等竞技之事争夺。 今年王惜提议加了新的玩法,让临县的人也参与进来,更加红火。 主街两侧的高柱上挂着酒坛形状的灯笼、树上也系着各色绸缎等物。 看来莲朵下了不少功夫,能让永昌商会出这么多银钱来装扮会场。 各大酒庄和其他商户们为了吸引客人,各自酒棚都搭得十分用心。 酒架上摆满了酒坛、就连酒具都是极为精美考究的。 沈缨对澄心湖的君子亭心有余悸。 她特意带人仔细看了好几遍,让这边守了人,尽量不让落单的女子、小孩过来。 拜火节的火楼高三丈有余,呈塔型,楼基为石砌,铁和木为楼身,顶端是红漆涂过的木头。 火楼是由县衙和莲家人共同守卫,以防节日期间出事。 拜火节那日戌时,东南西北中,五座火楼会齐齐点燃,自此三天三夜都不会熄灭。 百姓从火楼取火种回家,将家中火灶、烛火都点燃,祈求火神祝融庇佑。 祝融殿要摆上丰富的祭品,大族会派遣掌事的子弟前来祭拜。 这些事莲朵前些时候就已经安排妥当,节前就是核对一些细碎事。 节日庆典会有抢火神、花车游街、傩戏、杂耍、斗酒、诗会等,沿街也有一部分小摊子卖些寓意吉祥丰收的小物件。 巧的是,沈缨和霍三的生辰就在拜火节当天,倒像是举城为他们庆祝似的。 莲朵照常给她送了金葫芦,整整六个,并排躺在红漆匣子里,很喜庆。 她说这是她亲自去金楼那里定做的,连样子都是她画的,葫芦上的刻字也是她亲自刻的。 莲朵还给她看了被刻刀伤到的手指。 沈缨没想到她忙着拜火节的事,竟还记得曾经年少时的玩笑话,心下十分感动。 但是,当她拿起那六个金葫芦把玩欣赏时,笑容微凝,一个一个细细观察后,随后将新得来的葫芦与先前的串在一起,收在木柜里。 王惜则送了她一幅画,画的正是暖家宴那一日沈家的热闹景象。 沈缨将画卷平铺在书案上,手上套着绵柔的布质护手,生怕弄坏了。 她仔仔细细,一寸一寸的欣赏。 画为长卷,分为五景,斗棋、听乐、题字、闲话和送别。 王惜的画技灵动精妙,就拿听乐这一景,画面中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听云姑弹琵琶。 画上十几人,她却将每个人的神态都画得惟妙惟肖,各有不同,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云姑身上。 隔着画卷,仿佛能听到从画中传来的琵琶弦声。 她忽然想起云姑还送了她一个生辰礼,连忙拿来观赏。 云姑大概是从沈诚那里知道她生辰的日子,所以特意从洛阳买来了一个东西送她。 沈缨打开盒子,颠了颠,颇有重量。 她小心打开,里头居然是一个脸大的铜盆,盆底有许多憨态可掬的小动物,有鱼、龟、蛙、水鸟一应俱全,每个圆雕动物均能原地旋转[1]。 她提来已经凉掉的茶水倒入盆中,随着水流加入,那些生物仿佛活了一样,在水里转动。 沈缨没见过这般新奇的东西,又玩了一会儿才擦拭干净,想了想,搁到木柜的最顶端。 她复又看向画卷,指尖落在姜宴清身上。 他的目光专注,嘴角微勾,只是目光所在之处不在云姑身上。 而是在看她。 这大概又是王惜在搞鬼吧,想借此取笑她。 但她却不觉得生气,反而有些开心。 沈缨抬起指尖,视线落在姜宴清脸上,注视着他的神情,久久未动。 她用目光描摹他的轮廓,肆无忌惮的注视着他,回想着那日的情景,不禁感叹,这世上为何会有这般令人惊叹的男子。 睿智、果断、沉稳、俊雅又气质磊落。 让她忍不住的心生妄念。 注: 造型参考国家一级文物——晋公盘,为古人的嫁妆之物。【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8、第六十八章 日头渐落,拜火节马上就要开始了,晚间家家户户都点了灯。 沈缨安顿好父亲,便和大哥、秦家姑娘,以及弟妹们出去逛集会。 整条街上灯火通明,洋溢着喜悦祥乐。 因为是和“火”有关的节日,每一个摊位都是火彤彤的一片。 沿街道两侧,每隔十几步便有一个火台,石雕的柱子顶部镂刻着莲花图案的圆球,里头放着一个小小的火把。 沿着澄心湖一圈都亮亮堂堂的,巡防的衙役比寻常也多了两倍,护卫各处安全。 沈缨对着热闹景象没什么兴致,懒懒散散的跟在弟妹身后。 见他们去看杂耍,她就从临县一家制作果酒的酒庄里拿了些酒出来,进了君子亭。 君子亭难得清净,她靠在栏杆上慢慢地抿着琉璃杯盏中的葡萄酒,视线却直直落在不远处莲朵曾失踪的湖岸边。 那是一处由地面延伸至水中的方正石台,面阔一丈有余,并不算平坦,是由巨石拼起来的。 一边连着君子亭的地基,一边连着一座假山。 假山高逾十丈围着湖岸绵延一里多地,高低错落,仿佛真的一样。 这些巨石一部分是永昌高山上移下来,又经石匠雕琢的,一部分则是林家从湖州买回来的。 之所以这般耗费财力和人力,是因为当时堪舆大师推算过,此处立一座石山可镇守一方安宁。 “沈仵作怎么独自一人在此处饮酒?” 沈缨正在思索莲朵当年从此处失踪的事,忽然听到有人说话,便直起身回头看过去,正是许久未见的林玉泽。 此人近来颇为顺意,不但婚事攀上了州府官员家的一位嫡长女,还因为献花有功得了公主的赏识。 林家三房的林三老爷因献策有功,升任门下省尚书左仆射,从二品,再升便是尚书令了。 而林三老爷的大公子因治水有功也连升两级,任京师工部侍郎。 不过短短数月,林家一门成了最受圣宠的臣子。 而林三老爷的小公子,虽只是小小翰林,因下的一手好棋,常被留在宫中与皇帝对弈。 又有传闻说林三老爷字写得好,要教太子与各位殿下习字。 这些事传回永昌后,林府更成了高不可攀之地,各府都得避其锋芒。 林玉泽也是趁着这股东风在公主生辰日,进献了一盆三头三色牡丹,世间罕见,花色娇艳,花香清雅,是林玉泽栽培五年之久,才成功的奇花。 他虽学问一般,但侍弄花草却是一绝,说句鬼斧神工都不差。 讨好公主虽然不算什么正经的功绩,但有了天家公主赏识,那是天大的荣耀,足以帮着他巩固自己的位置。 若之后不出差错,那么林府族长之位,就一定会是他的。 沈缨如今谨慎多了,她不想在这个势头下还得罪林玉泽。 沈缨站起身看着他,语声平静:“不过是忙里偷闲,林公子何事?” 林玉泽如今也学聪明了,表面上伪装的更好,单从他身上,已经看不出纨绔子弟的浮夸。 “恰巧遇到,沈仵作不必多心。”林玉泽笑着说了一句便坐到旁侧石凳上。 他穿了一件鹤纹月白色斓袍,银线勾勒出的飞鹤在烛火的映衬下,明明暗暗仿佛活了一样。 林玉泽一手撑在石台上,饶有兴致地看向亭外的景色。 他说:“听说这次的拜火节,沈仵作出了不少力,临县大族还写信来致谢,你们为咱们永昌挣了很大的面子。” 沈缨摸不准他的意图,点头说:“林大公子过奖,略尽些绵薄之力。” 林玉泽端起石台上的酒碗,说道:“怎么不见霍仵作?我记得,每年拜火节他都会出来游玩,今年如此热闹,他怎么还在家里?” 沈缨面上不显,但听到林玉泽提起霍三,立刻就谨慎起来。 她淡声道:“霍三尚有要务在身,脱不开身,公子若有吩咐不妨告诉我,我定会告知他的。 林玉泽笑了一下,问:“你知道霍三这大半年来在外头发生什么事了么?” 沈缨疑惑道:“略知一二,但师父行踪不定,也不爱向人透露行迹。怎么,林公子对霍三行踪好奇?” 林玉泽打开折扇摇了摇说:“霍三身上背着两条人命,为躲避追杀,他从外域狼狈逃窜而归。现在,有人花重金买他性命。” 沈缨抬眼看着他,璀璨灯火下他的眸子异常的清亮。 她心中快速思量,思索此人话中意思。 他为什么来告诉她这些? 戏弄她? 还是想看她惊慌的模样? 沈缨脸上露出惊诧之色,故作感激:“竟有此事?多谢公子提点,我这就回去告知霍三,让他谨慎防范。” 厅外有人行过,沈缨看了眼林玉泽,提高声音说:“多谢公子点拨,他日定会结草衔环以报公子之恩。” 林玉泽笑望着她,也侧头看了眼亭外的人,随后低声道:“记得报恩就好,沈仵作,今日,玩得尽兴。” “公子亦是。” 林玉泽笑着点点头,竟这么走了。 沈缨皱眉看着他的背影,视线无意间扫到亭外的莲朵。 她站得位置并不显眼,面色不好,垂首站在树下不知道在想什么。 而原本要走到别处的林玉泽也看到了莲朵,转了方向,径直走到莲朵身前。 他倒是没什么其他举动,而是俯身对莲朵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后大步离去。 沈缨望向莲朵,莲朵也往这边看来。 “莲朵?” 沈缨快速跑到莲朵身边抓住她的手臂,莲朵抖了一下。 沈缨掀开她的衣袖,有一道紫痕,是被鞭子之类的东西抽打导致的。 “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莲朵笑了一下,说道:“胡思乱想什么呢,我这几日请了位拳脚师父,正在学功夫,这才受了伤。” 沈缨松了口气,但还是不忍心,从腰间取出伤药硬要给她涂。 莲朵推辞了两下,便伸出胳膊。 看着沈缨嘴里碎碎念,她嘴角微微勾起,但眼神却慢慢冷了下来。 这些伤根本不是什么拳脚师傅留下的。 而是无奇,姜宴清身边那个影子一样的人。 原来,自己一直活在那位县令的视线之下。 …… 沈缨给莲朵涂好药又用帕子包好,嘱咐了几句。 随后想问她林玉泽刚刚说了什么,但又觉得自己管的太多,加上今日是盛会,是莲朵一番心血。 所以,纵然她心中有疑惑,还是压了下去。 他们都没提及林玉泽,不想被这人的话和背后的意图扰乱这一日的心情。 沈缨拉着莲朵的手走向人群聚集之处,在看到大哥、小兰他们身影时,她听到莲朵唤了她一声。 “阿缨。” “怎么了?” “明日,酒窖里陈酒开封,还要封藏新酒,你最爱喝新出窖的第一口,我专门给你留着。” 因为人群吵闹,她们都喊的很大声。 沈缨听到要品新酒,便高兴的应下来,还说要给霍三再带几坛尝尝鲜。 “咚咚”鼓楼敲响,拜火节的火楼已经准备妥当。 城中青年可以入场竞技,来争夺唯一能够点燃火楼的资格。 沈缨回到家人身边,莲朵带着莲家人盯着会场上的事,已经急急忙忙的走了。 她们一家挤到前头,在外围遇上了姜宴清,站在他身侧的竟是林默。 他们不知在谈论什么,面上神情轻松,似乎相谈甚欢。 沈缨停下来静静的看着他们。 忽然,姜宴清侧头看过来。 他的眸子里倒映着火光,将平日的清冷融了大半,终于显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气。 他们视线遥遥相撞,空气里浮跌着愈发浓烈起来的酒香。 若有若无,将她和姜宴清紧紧牵在一起。 沈缨有一瞬间的慌张,她手指收紧,却发现还攥着小兰的手。 她连忙行了一礼,又对看向她的林默颔首笑了一下。 小兰也看到了姜宴清,松开她的手便跑了过去。 她站在姜宴清身边,仰望着他,脆声道:“小女沈兰,见过大人,大人您也来玩啊。” 姜宴清垂眸看着她,温声道:“沈二姑娘不必多礼。” 小兰抿嘴笑了笑,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一个七彩绳结送给姜宴清,回头对走上前的沈缨招了招手,说:“阿姐,姜大人也来了。” 沈缨无奈的笑了笑,说:“我看到了。” 她走到近前,对姜宴清说:“大人确实该出来走走,今日可是永昌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了。” 正说着,沈诚穿着利索的胡装,脸上画着火焰形状的朱砂油彩,快步跑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和他一样装束的年轻人。 “阿姐也在啊。”他率先和沈缨问候了一句。 说完就跑到姜宴清身前,咧着嘴一边笑一边说:“姜大人,今日举城同庆,不分大小尊卑,您也来同我们热闹热闹吧。” “看到火楼上的那个火把没,谁把它抢下来,就是今年的火神之子,会被祝融神庇佑。” 旁侧的年轻人也附和道:“是啊,大人。今年外县来了不少人,咱们先要在牵钩比赛中将他们通通踢出去,多您一个咱们就多一份力。” 几个年轻人叫叫嚷嚷的将姜宴清和林默围在中间,沈缨拉着小兰退到了一边。 大概是姜宴清推脱了几句,沈诚便呼喊了一声,竟指挥着一群人将姜宴清和林默抬进了场子。 沈缨瞠目结舌的看着,生怕沈诚被姜宴清一根手指碾死。 她可没忘了初见姜宴清那次,他用一颗棋子就将杀手击倒。 牵钩,起源于战国时期的楚国,本是由鲁班发明的用来军中训练士兵的一项赛事。 可强身练武,后来演变为牵钩之戏在民间广泛流行。 牵钩之戏需一条麻绳制成的篾缆,两端的人互相对拉。 篾缆长短根据参加人数多少而定,有时长度绵亘数里。 竞赛时人们击鼓助威,齐声呐喊,热闹非常。 有游记上曾这般记载各地的牵钩之戏,说:“钩初发动,皆有鼓节,群噪歌谣,振惊远近,俗云以此厌胜,用致丰穰。” 这项赛事在皇宫中举办过后,民间便更盛行了。 按照规矩,拜火节中牵钩之戏获胜的一队,便可攀上火楼抢夺顶端火把,并点燃火种。 火楼周围搭着架子,足足十几丈,地下是水渠,里头放了好些红果,红彤彤的一片,掉下去摔不死,还能捞几把红果回去,也算沾沾喜气。 很快,人群传来欢呼声。 沈缨踮脚往场内张望,就见至少二三百人,穿着红黑两色劲装,脸上涂着火焰红漆的人跑到场内。 沈缨努力辨认,好半天才在左侧人群中看到了姜宴清。 他身侧站着林默和沈城,他腰上系了根银色腰带,显然是几人之中的首领。 队伍分立两端,握紧篾缆,篾缆长四五十丈,中间裹着红绸,对应着中间的一个大旗。 一位百岁老者手上拎着铜锣站到中间,笑眯眯的看着两边的人,待双方站定,“咣”的一声敲响铜锣。 “呼哈、呼哈……” “咚咚、咚咚……” 两边同时发力,姜宴清在最前,沈诚在后,再后面是林默等人,越往后的人越强壮。 不过对面的人也不逊色,因为有很多外域人的加入,故而开始之初很有优势。 姜宴清摆了一下手,他们这边的人顿时压下身子,红绸往他们这边移了移。 但对方很快效仿,红绸又被拉过去。 姜宴清回头对沈诚说了一句话,随后放开手上的缆绳,几步跑出去,从围栏上取了一个旗帜。 最后,他跳上高处,一边挥舞旗帜,一边高呼:“永昌荣耀、永世昌平!”【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9、第六十九章 他喊完便用力挥舞旗帜,旗帜飞舞,划出一道赤色光影,仿佛尾端裹挟着火焰。 旗帜大开大合,很有节奏。 林默抬头看了他一眼,也跟着喊了起来,喊一句,拽一下,大家都按着节奏拉拽。 姜宴清笑了一下,扔开旗帜回到队伍里。 场中队伍整齐划一的喊着口号,振奋人心。 沈缨心口滚烫,拉了拉小兰的手,姐妹二人相视一笑,也跟着喊了起来。 整个集市场上仿佛沸腾的油锅,所有人都喊了起来,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但凡在场之人都在高呼。 声音震天,连鼓声都压了下去。 姜宴清他们那一队很快将对方拽了过去,永昌的人获得胜利。 众人围在一起呼和了一声,还来不及多想,就有那机灵的一脚踹开身边的人,疯狂地往火楼那边跑去,猴子似的攀上高处。 攀上去还不老实,吊着手臂大喊:“今日这火把,非老子莫属!” 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哪经得起这般刺激,怒吼一声,便往上冲去。 姜宴清和林默也笑着往那边跑。 起初他们还不着急,有些谦让,等攀上火楼的铁架,才知道竞争激烈。 这些年轻人身手不凡,又有经验,丝毫不比那些高手逊色。 “姜大人快爬呀,你是最后一个了,最后一个就是大乌龟。” 小兰被大哥沈礼架在肩上,焦急的盯着火楼,见姜宴清不紧不慢的攀爬,她倒是急了。 孩子的声音清脆,周围顿时哄笑。 姜宴清侧目看来,也笑了一下。 他随后一手攀着铁杆,用力一荡,踏着一根木桩往上跃了一大截。 那么多人在往上爬,但他的姿态是最好看的,轻巧的像一片柳叶。 但,姜宴清并不轻松,越往上人越挤,高手越多。 姜宴清才将一个试图拽他腿的人踢到火楼底下的水渠里,就感觉一股大力拍到他的肩头。 他侧身避过,抬眼便看到林默。 林默踩着一粗木,收回手,笑着说:“姜大人,要不要比一场?” 姜宴清看着他,抬手擦了下汗,说:“有何不可,来!” 于是,火楼上就出现了两条诡异的人影。 他们一边打斗一边往上攀爬,周围的人像虫子似的扑簌簌的往下掉。 最后,林默略输一筹,姜宴清摘下来象征火神之福的火把,在疾风骤雨般的鼓声中点燃火楼。 火楼顶部着了火,照亮了夜空。 而姜宴清抓紧旁侧绳索,自高处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场中。 “嘭嘭”火龙顶端冒出火星,随后窜出烟火,在漫天烟火中整座火楼的上半段都燃了起来。 震天的呼喊声响起,姜宴清被年轻人们举高,大声呼和。 沈缨脑子里忽然就闪过一句话来:纵马欢歌今不醉,意气风发少年郎。 周围的栏杆全被打开,百姓涌入,围着火楼围成圈,又唱又跳。 永昌的小调,豪放清朗,人人高歌,像要把夜幕都掀开。 一直热闹到半夜,集市上的人才少了。 沈缨找到姜宴清,他正部署衙役夜间巡防,避免有夜火。 沈缨将手上的帕子递过去,姜宴清接过去擦了脸上的东西。 “大人,还没来得及尝尝今年各大酒庄的新酒吧?这是我挑的几家,都是百年的老字号,您不妨尝尝。” 沈缨正要将酒坛递给姜宴清,林默过来了。 他已经去梳洗过了,头发上沾了水,脸上微微泛红,看着比平日更有朝气一些。 他过来后便笑着说道:“原先只以为姜县令足智多谋,才情卓绝,没曾想竟是文武全才,真叫人佩服。” 姜宴清随意擦了几下脸上的东西,闻言似乎想起来方才的酣畅淋漓,于是含笑道:“林公子亦是人中龙凤,不过是屈居浅滩罢了。” “何不放开手脚,翱翔四海,以君之能,定可有一番作为。” 林默放下挽起的衣袖,闻言垂头轻笑了一声。 他从旁侧拿起一壶酒,走到湖边的栏杆前,望着寂静无波的水面。 末了,林默忽然吟了一句:“终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1]” 姜宴清与他并肩而立,说道:“君有鲲鹏之能,本可翱翔四海,何必被缚手脚?” 林默笑了一下,说:“大人又为何到此边陲之地?您若留在京师,仕途更加平顺。在此处,怕是处处受制吧,就不委屈?” 姜宴清却说:“问曰:‘人为何而活?’佛曰:‘寻根。’” 林默垂眸看着澄心湖,喃喃道:“寻根,根为本,坚守本心,方得始终。” 姜宴清微微颔首,此时有衙役来回禀,他便离开了。 沈缨见林默似有心事,便打算去寻弟妹们。 灯火之下,林默凭栏而立,她看了一眼,竟觉得他分外寂寥。 此时此刻,他们咫尺相近,这样的林默,并不是那个在树林间尽情肆意的少年郎。 夜风微微的吹来,江水继续奔腾,空气里是酒香混合了松木的香味,愈发张扬起来。 沈缨盯着林默的背影看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回去之后,弟妹们都兴奋的睡不着。 几个人索性在院子里支起了火炉子,里头煮了些豆子和野味,就这么围着炉子吃了起来。 后半夜忽然起了风,院子里的树木被刮的呼呼作响。 沈缨披着一件旧衣倚在窗口往外看。 火楼的火烧的更旺了,照亮了半边天,似乎整个夜空都暖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她今日多饮了几碗酒,心跳的有些快。 第二日清早,父亲过来时给她送过一个匣子,里面装的是几本书籍。 “霍三师父送来的,你们都不在,我便收起来了。” 沈缨擦干手上的水渍,小心翻开里面的书卷,最上面正是先前霍三不准她看的那本禁术书。 底下还压着几本同样古旧的书籍,关于机关、偏方还有验尸之法的书。 她撇了撇嘴,她就知道这个老家伙得忍不住来跟她低头。 只是,她也奇怪,霍三的态度忽阴忽晴,怎么忽然就松口了? “他没说什么?” 父亲摇摇头,说:“只说将东西给你,还说之前不该训斥于你,说完便走了。我瞧他气色不太好,也不知是不是遇到难事。” “你是不是做什么事让霍师父生气了,阿缨,尊师重道,不可无礼,得空去看看吧。” 沈缨点点头,打开书籍翻了翻,见霍三又在书中做了几处批注。 父亲正要走,又转身回来说:“对了,霍三师父说,让你少看这些邪门歪道的书,多读读诗文,他之前恰好得了几本诗集,都是难得的珍品,让你寻个他不在的时候自己去拿。” 父亲说完甚是赞同说:“读诗好啊,显得有学问,小兰最近都跟着王家大夫人学诗了,你识字记性又好,闲下来也读一读,霍三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等他不在的时候去拿? 这话很是奇怪,好端端的,怎么还让她当贼呢。难道是讽刺她之前偷看他的书是小人行径? 沈缨哼了一声,暗道霍三真是麻烦,见父亲还盯着她,便只好合上书,笑着应下来。 “好,我知道了,明日就去将霍三家的诗集都搬来。” 父亲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沈缨想着霍三既然已经给她送来书卷,显然也有握手言和的意思。 又想着今年生辰,她因为被霍三训斥就赌气,也没给他庆祝,着实有些心胸狭窄了。 所以,她想着去莲家酒窖给霍三多带些好酒出来。 她之前还听莲家的酒师说,窖里还有葡萄酒,那些葡萄都是从外域快马运过来的, 想来口味也不会差,莲家酒师代代相传,酿造果酒的手艺也是一绝。 她一边想着一边翻开霍三给她送来的书籍,看之前,起身将门窗都关好。 除了她先前见过的那本写着各类世间罕见的邪医之术外,也记录着几个少有的病例。 沈缨翻得很慢,在书籍的某一页上看到霍三做了一个标记,他用朱砂画了一朵花瓣。 这一页记录着,在沿海之地,有一座城。 这座城里有个男子在一次灾祸中毁去容貌,他才十六岁的年纪,有学识,样貌好,也有家世相当的意中人。 祸事之后,那男子无法承受这些变故,便独自离开了家。 有人说看见他跳河了,有人说看见他往深山里去了。 然而,两年之后,这个男子又回来了,样貌如以前一般丰神俊朗,还考取了功名。 人们起初以为有妖邪之事,但后来发现这就是他,才放下戒心。 本以为就这般完满了,这男子却在成婚后传出会改头换面之术,他竟将妻子换了一副样貌,让她变的更加明艳动人。 一时间这男子名声鹊起。 可惜好景不长,那些换了容貌的女子接连出事,有的甚至丧了命。 一众人正在焦头烂额之际,这城里来了一位医者,仁心仁术,救了那些女子。 人们这才知道那男子偷习了医者换容之术,但因为只知皮毛故而令人丧命。 医者留下药方医治那些受害之人,不愿意借此敛财,于某个月夜独自离去。 沈缨看着旁侧霍三的批注,他写了四个字:“鸠占鹊巢”,而在这几个字之后又画了一片花瓣。 很像莲花瓣。 沈缨又仔细看了眼这个换容术需要用到的手法和药材,乍然想起了暖家宴前夕,她们一起去临县游玩,莲朵喝过一碗汤药。 里面有几味药,她记得清楚,那些都是镇痛、化瘀、生肌、清毒的药。 鸠占鹊巢…… 沈缨盯着那几个字,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 她觉得霍三说的这件事,应该是和莲朵有关。 和莲朵约定好的时间快到了,酒窖开封陈酒,窖藏新酒,都是有吉时的。 沈缨走前又匆匆回来拿了一样东西,便赶往莲家酒窖。 酒窖是在城外的莲花山,因为要用山中甘泉,所以莲家就将整座山头都包了下来。 莲花山上遍种果木翠竹和花草,整个山头春日有悠悠的青草香气,夏季有旖旎风光芳香,秋季又有果香扑鼻而来,待冬季则是漫山冬雪和红梅浸染的清冽香味。 眼下,山间果林皆已成熟,有雇来的农户在山间清理烂果,而一些熟透了的,莲家也不要,那些农户便带回家了,有勤恳的,还会拿到镇上去卖。 所以说,莲家酒庄对百姓而言是善意而宽厚的。 酒窖正在后山的山洞里,四季温度平衡,最适合藏酒,越陈越香。 沈缨跟着大伙看了新酒开封的仪式,闻着醇厚的酒香,似乎自己也跟着醉了。 莲朵今日穿着利索的衣衫,发髻全部梳起来,用素布包裹着。 待新酒开坛被运到山下酒庄,莲朵便将沈缨领到酒庄后面的一块空地上,说:“十年前藏下来的,今日打开,尝尝吧。” 沈缨奇怪道:“当初不是都被赵悔给砸了?” 莲朵却笑着摇摇头,说:“没砸完,还留着几坛,这是你和我一起埋下的。十年藏酒,味道正好,咱们开一小坛尝尝?” 沈缨不疑有他,笑道:“好啊,今日定痛痛快快喝一场。” 注: [1]出自先秦·庄周《逍遥游·北冥有鱼》【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0、第七十章 她们两人将酒挖出来,看着封条上写的“财源若海”。 沈缨笑着说:“我从小便是财迷。” 俩人将酒坛拎到外头花亭中,一边吃着瓜果,一边品着酒。 她们说起从前的事,谈论如今城中的各大家族,说起新来的县令。 喝着说着,沈缨便有些熏熏然,靠着石柱闭上了眼。 她听到莲朵问:“听闻,前几日你凭借验骨之术,查出赵家埋着的赵悔尸骨不是他本人的?” 沈缨闻言点点头,但没有睁眼,手指在栏杆上敲了敲,说道:“是啊,赵氏带了两位医者来监督,我可是半分都没有作假,赵悔或许是被囚禁,亦或是逃了。” 她听见莲朵疑惑的问了句:“你觉得他逃了?” 沈缨坐直身看着莲朵:“当年你出事后,莲叔一边四处寻你,一边苦心支撑酒庄。他分明已经告知各处,不再承办那些大宴席。但林玉泽却坚持要在莲家酒庄办自己的生辰宴。” “林玉泽知道你出事后,赵悔是最可疑之人,莲、赵俩家关系又极为紧张,他还是把赵悔请来,就安排在先前的莲园,似乎故意用这番举动来激怒莲家。” “而后不久,赵悔便被焚杀于破庙,疑凶自然是直指莲家,林玉泽还作了证呢。” 沈缨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感觉林玉泽与赵悔被杀一事,脱不了干系。只要查赵悔当日何时来何时走,与何人交谈,与何人结伴,伺候的人是谁,便能窥见背后的事。” “这些东西,我已经托人去查了,过不了多久自会有结果。” 莲朵一边倒酒一边说:“你们官府倒是有意思,一个死去的赵悔,只因为赵家托底,哪怕该死,也会查个究竟。若换做个寻常人,怕是早就不了了之。” 她一个人坐在微风里,阳光懒懒地落下来,浮在她身上,莲朵微仰着头,一双眼睛里涌荡起一种又悲又凉的光芒。 她放下酒水,声音苍凉:“可是,阿缨,就像你那天说的,你虽然活在艰难里,但也要磊落的活。当初你拿死去的那俩姑娘身上的东西,去要挟林玉泽,事情虽有波折,但最终也算如愿以偿。” “我以前以为,仵作只是你的谋生之法,迫不得已,我不会想你做的对或错,人嘛,都得为自己谋。” “那日听了你的话,我便想,始终是我低看你了。也因为那日你的话,我想了很多,我当初失踪,你满世界的找,只因我是你的挚友。” “可一想起那两个冤死的姑娘,我便感到难过,说什么磊落坦荡,不过也是择人而待。这世间,多的是那些普普通通,无权无势,无人可倚仗的女子,这些人的命加起来,终归比不上一个赵悔啊。” 她说完,两人便沉默了下去。 他们都知道,这种事摊开了说,便是悲哀与人性之私。 除了一个不得已,便再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了。 沈缨近来常常会想起那两人,心中有愧,但那时的她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选择。 她如今愧疚,也只能告诫自己日后行事莫要太重私利,能力所及处,可以帮帮别人,就尽力去帮。 她端起碗,然后认真看向莲朵:“莲朵,所有的事到最后都会有个论断,不论是谁,都得为做的事付出代价。” 莲朵也端起碗,与她碰了一下,说:“我信你。” 沈缨喝了很多酒,心中不知不觉有些难受,话多了起来,说了很多以前的旧事。 说道最后,她睡着了。 沈缨只记得最后看到一双沉沉的眸子,里头有翻滚的情绪,有怜悯、犹疑…… 第二日一大早。 “呼”沈缨惊醒,坐起身深吸了口气,这才想起来已经回了家。 她还有宿醉的不适,大清早冲洗了一番才算舒服了。 她匆匆吃了一口,双手拿着沉甸甸的东西去霍三家拜访。 有些事,与其在心中猜忌,不如问出来。 她想问问霍三,对于莲朵归来,他是不是查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了? 篓子里装满了肉食、点心、瓜果,还有昨日从莲花山捞的鱼。 最重要的还有她这几日收集的酒。 出门时日头初生,沈缨给油灯续了油,带上东西就出了门。 不过,她才出巷口,就被一辆马车拦下。 那马车停的急,将她手里的食盒子撞翻了。 “咣当”酒瓶、盘碗碎裂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清晨。 沈缨看着洒落在地上东西,心口猛地一揪。 车窗帘子被人猝然掀开,莲朵探出头问:“阿缨,没撞伤你吧?” 沈缨还未回答,莲朵就跳下马车,快步过来将她的手腕攥住。 莲朵的手劲很大,她疼得缩了一下,这才察觉到整条手臂都是疼的。 但莲朵只顾着念叨什么,没有注意,反而手上用力,拉着她往马车上去。 “快上来,我正要去寻你。”莲朵焦急的说着,步伐有些乱。 沈缨挣开手腕,自己撑着车板跃上去。 她刚坐下,莲朵就说:“你千万莫慌,听我说。” “嗯,怎么了?”沈缨揉着手臂看向莲朵。 莲朵拍了拍心口,缓和了口气,说道:“瞧我,竟乱了方寸。” “我今早还睡着,仆从来回禀,城南昨晚有一户人家因为私自在家中燃了火堆,火未灭尽就离了人,火星被刮出去,牵连隔壁几家全都着了火。” “因是夜间起火,多数人家都睡着了,火势太大,官署救火不及时,还死了人。” “这么严重?”见莲朵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沈缨放下手,说:“难道是霍三家?” 莲朵眼中似有不忍,顿了顿,再说道:“是,霍三师父就在起火那户人家的隔壁,大火吞了大半院落,衙役从屋中找到了尸身。” 沈缨看着莲朵,摇摇头,说道:“那不可能是霍三。” “阿缨,尸身是从霍三主屋中找到的。” “放心,霍三不在,我来验,我倒要看看是谁假扮我师父?” 沈缨低声喃喃了几句,神情平静,笃定被焚的不是霍三。 她冲莲朵笑了一下,也不解释,开始检查身上验尸用的东西。 “阿缨?” 沈缨没回答,手上依旧不停,她将常用小刀的薄刃换成了厚刃,比之前的更锋利。 刀刃折射出寒光落在她的眼中,如三月春雪般凌厉。 马车行的急,很快便到了霍三住的那条巷子。 纵然还没下马车,那股刺鼻的烧焦味已经窜进了马车。 浓烈的焦味里,沈缨忽然想起了五年前,她被赵家押着去给赵悔验尸的场景。 那是她头一次离焦尸那么近。 从那时起,她就再没吃过烘烤的肉食了。 只因那个味道会让她不断的想起赵悔以及赵悔的死状。 沈缨看向已经起身的莲朵,脑子里闪过姜宴清的话。 她几乎没有思考便问出了口:“莲朵,当年你是心悦赵悔么?” 莲朵正准备下马车,已经走到了车门前,闻言回身看着沈缨。 她背着光,脸上神色不明,也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说了句:“可你们,都说他不是好人。” 沈缨抿了抿唇。 她记得昨日醉酒,她还说了赵悔很多坏话,于是攥紧手指,说:“你怎么喜欢那样一个……” 莲朵打断她的话,意有所指道:“这世上,有一人知我护我让我开心,怎能不动心?阿缨,若是你,也逃不过的。” “那他呢?” “我们,心意相通。” 沈缨静静的望着她,过了好久,她才点点头,收拾好验尸工具,低声道:“走吧。” 莲朵与赵悔的事,一时间也说不清,她还得再想想。 下了马车,空气中弥漫的烧焦味更重了。 沈缨往前走了几步便看到姜宴清,他正安抚着巷子里那些从院内逃出来的住户。 姜宴清身上有些狼狈,脸上、手上都沾染了火灰,身上的官服也被人扯的歪歪扭扭。 但他只要站在那儿,似乎就令人安心。 沈缨刚走了两步,姜宴清忽然侧头往这边看过来。 离的有些远,她止步望着姜宴清。 她见姜宴清嘴唇微启,隔了那么远,她却看的真切,他说:“沈缨,过来。” 她抱紧了手上的东西,走到姜宴清身边,低声道:“大人,霍三家被烧了。” 姜宴清看着她的眼睛:“宅内有机关,救火不及,烧的很严重。衙役无法进入,杜鸾和无奇破解了几个机关才勉强进入,他们在屋内发现一具尸身,你去验。” 沈缨点点头,一边推开宅子大门,一边在心里嘀咕:“难道真的是外域仇家来寻仇,被霍□□杀了?” 姜宴清走在她身后,沈缨不敢露出任何异状。 她不了解霍三私下里那些错综复杂的事,但霍三除掉来暗中刺杀他的人,她也是见过两回的。 只是,他做的隐秘,对方又无名无姓的,全都处理掉了。 那些人不是被人派来夺他手上的东西,就是他私底下接了验尸的活,推断出凶手踪迹,从而得罪了凶手。 霍三这次杀人动静这么大,之后该如何解释呢? 尤其还得向姜宴清交代,她一想到姜宴清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就觉的麻烦。 霍三也不知道躲哪儿了,不会还得她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吧? 沈缨抿了抿嘴,对霍三生出几分埋怨来。 霍三的院子里堆放着他收集来的各种东西。 沈缨上次才规整过,都堆放在一处,如今全都被烧了。 其中有很多木雕、皮毛、药材和书卷,这些东西遇火即燃,难怪霍三家比起火那家烧的还旺。 姜宴清停下脚步,沈缨深吸了口气,从他身后走出,入目的便是黑乎乎的三间正房。 虽心中早有准备,但看着一片废墟,她心中狠狠揪了一下。 这些东西可是霍三花了二十来年一个一个收集来的。 院子里一片泥泞,是水车喷进来的水聚了水坑,又有几串脚印,都是从前门进来的。 一具焦黑的尸身被移到院子里,放在一块残缺的木板上。 沈缨在尸身上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插进胸口处的刀柄上。 刀的顶端原本是一条长着巨口的蟒蛇,蛇身此时被熏成了黑色,蛇头上嵌着宝石的眼也没了神采。 不必上前查看,只一眼,她就确定这是霍三的刀。 这把刀,刀身短而窄,但削铁如泥,是名家所制。 霍三用它杀过人,也保了自己四十多年的命。 看来,霍三又一次保下自己的命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1、第七十一章 沈缨平淡地移开视线,伸手搭在腰间,这样的短刀她也有一把。 是拜师那年霍三赠她的。 他还特意强调过,要她做事谨慎,不要给他惹祸。 “轰隆”屋子顶又塌了一处。 不一会儿,杜鸾从屋内走出来。 他身上脸上全是灰,看到沈缨时难得没有打趣,咳了一声,说道:“屋内并无打斗痕,霍……尸身是在床榻上时被焚。尸身姿势为仰躺,四肢舒展,像寻常睡觉一样,怕是在梦中被人潜入杀害。” “我怕那床架子塌了,就把尸身挪出来了。尸身底下还粘着一些被褥的布料,有血迹浸染的血痕。尸身没有挪动挣扎痕迹,看来是一刀毙命。” “所以,极有可能是在昏迷中被人潜入刺杀导致死亡,此外屋内没有留下凶手的任何痕迹,大概是火势烧起来之前就逃了。” 沈缨认真听着,接话道:“的确是死后焚尸之状。” 杜鸾抖了抖身上的灰,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绢帕,把里面的东西递给沈缨。 “床榻之上找到的,一根乌铁钗和一枚玉佩,烧得严重,你来看看。” 沈缨伸手接过。 这两样东西没有谁比她更熟了,即便烧得乌黑,她也知道这是霍三的东西。 因为这都是霍三生辰时她送的。 乌铁钗是她从一位高丽商人手中得到的,这种乌铁极为罕见,通体黝黑还十分坚韧。 这种钗适合男子佩戴,只有一头被制成祥云样式。 霍三嘴上唾弃不已,但自从收到后就一直戴着。 玉佩是前年沈缨才送的,一块汉时古玉,雕工古拙,上有一金乌。 是她从一个死去的盗墓人尸身上搜来的。 这两样霍三从不离身。 她的心又快速跳起来,心跳声让她无法集中精神思考这个问题。 什么情形下,人会将不离身的东西放在床榻上? 沈缨盯着手上的东西,耳边传来姜宴清的声音。 “沈缨,府衙寻不到霍三,眼下永昌只你一个仵作。这具尸身身份,只有你能辨。” 沈缨点点头,将绢帕重新包好,收在怀中。 她走到尸身前,缓缓蹲下,熟悉的焦味传来。 沈缨别开眼深吸了一口气,掏出面巾盖住口鼻。 刚被烧焦的尸身,远不如赵悔那具经过蛊虫保存的尸身那么硬。 在锋利的刀刃下,有的部位甚至是脆的,发出细碎的声音。 她面无表情的盯着尸身,手上飞快的动作着。 四肢、胸、腹、腿脚还有头,她几乎切开每一寸皮肉。 沈缨手上忽然一顿,从尸身腰腹处取出一物,擦去表面黑灰,露出字迹。 “永昌仵作,霍三信印。” 她将东西放到一旁,再动手时显然更快了。 左手、右脚的指骨皆有切除的痕迹,小臂骨内有一块薄铁片和几根细小的铁钉。 她盯着那根铁钉看了许久,眼前有些模糊,她用力搓了搓眼睛,硬生生将钉子从骨中取出。 看清钉子的形状和大小,沈缨忽然有些腿软,伸手想扶一下旁侧木板,却将手边的验尸工具全都碰到地上。 咣当,撒了一地。 姜宴清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她深吸了口气,抽出自己的手臂站稳,嘴张了张却说不出话。 “是霍三。”姜宴清看着她说。 沈缨没答。 她有些恍惚,一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做了梦。 霍三怎么会死呢? 谁能杀得了他呢? 他擅毒,所以寻常毒物根本接近不了他。 他会武,擅长暗器,身上永远都带着不下十种淬了毒的暗器。 他会精巧的机关,整个宅里藏着二十几道机关。 他十分谨慎,不吃外来食物、不喝外头的酒,不穿成衣铺子的衣服。 这样的人,谁能无声无息的杀了他呢? 她依旧盯着尸身,声音平静,但说的有些快,好像这些话没经过脑子,直接从嘴里溜了出来。 “霍三手脚皆有六指,被父母视为不详,一岁时弃于市,被一位屠户收养,五岁时被卖为奴。七岁逃离沦为乞儿,十岁替人挖尸。” “那年他十九,去盗墓跌断胳膊,医堂的大夫都说他得将胳膊锯了才能活。” “他不信,跑到黑市找了一名邪医,他臂上的铁片和铁钉是接骨后留下的。” “接骨全程,没用一点麻沸散。那邪医瞧他有骨气,让他做了三年药人抵了药费,他就是从那时起迷上了蛊毒之术。” “他从不醉酒,不在外留宿,不乱吃旁人给的东西,不与女子亲近……” “永昌无人能杀霍三。” 姜宴清似乎明白了她的话,转而唤来无奇低声吩咐了几句。 无奇点点头,转身离去。 沈缨眉心紧紧皱着,手上依旧拿着那根铁钉,说道:“霍三行事谨慎,十分惜命,若真有威胁性命之事,必定早早打算防备。” “这般被杀,太过蹊跷了。” 她抬眼望向远空,堆叠的云将烈日遮住,却没法阻挡日光照耀大地。 她看了一会儿,缓缓收回视线,面上的悲戚与震惊全部收敛,只剩下肃然。 她拿起霍三身上的仵作信印,郑重地收入怀中,对姜宴清说:“霍三不在,我便是永昌唯一的仵作。” 沈缨脸色苍白连唇上都没了血色,但站的笔挺,如劲松一样挺拔。 姜宴清目光深沉的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下头,转身跟着杜鸾进了屋内。 沈缨再次走到尸身前,被她剖验过的尸身上混着红的血、白的骨、黑的皮。 这些她见惯了的东西,忽然扭曲成一个庞然大物,向她心口上撞来。 呼啸而来的气息压的沈缨心口一紧,她猛地捂住嘴扶着一棵树吐了起来。 腹内翻江倒海,她的嗓子和整个胸口像被刀剑切割,额角直跳,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钻出来。 莲朵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又端来水给她漱口。 她一边拍一边说:“霍三师父爱饮酒,这几日各大酒庄都来送酒,定是醉酒后吸入浓烟昏迷,才被人趁机残害……” 沈缨用袖子抹掉唇边的水珠,哑声道:“不是,若无可信之人在侧,不得醉酒,这是霍三的规矩。” “一定是有人,一个很熟悉他的人,对他做了什么。” 沈缨喃喃自语,神情冷然,笃定道:“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杀局。” 莲朵收回递着绢帕的手,宽慰道:“放心吧,姜县令明察秋毫,定然能帮你找到凶手。” 沈缨却摇了摇头,说:“这个案子,我自己查!” 如今赵悔的案子重启,林家的风头又开始盛起来,姜宴清已身在虎穴深处。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私情,去要求姜宴清放下赵悔的案子,来查师父的死。 想及此,沈缨心里似有了主意。 她提步往被烧毁的屋子看去,正好对上姜宴清的视线。 他的目光平静,没有怜悯,但就这么安安静静的注视着她,让她心底生腾出的怨恨与焦躁都缓缓压了下去。 她在那院子里验了许久,试图从枝梢末节里找到一丝凶手的痕迹。 她将所有东西都记录在册,又跟着杜鸾在废墟中翻找痕迹。 直到院子里的人都走了,她还固执的在各处搜索着。 月影笼罩住空挡的院落,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她拖着腿靠着石柱坐在了廊下。 手上漆黑一片,指缝里都是黑泥,身上满是灰尘,但她没有理会,就那么坐在黑暗中,仿佛要融进去一样。 对面的厢房简单的修复了一番,勉强能遮挡夜风。 临时搭的木案上堆放着很多东西,旁侧点着蜡,火苗莹莹,散发着暖光。 姜宴清的身影就在窗后,从她这里望过去,恰好能看到他的侧影。 他正翻看着霍三宅子里保存下来的一些书籍。 沈缨靠着柱子,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姜宴清。 他不动,她也没动。 夜色渐深,寂静无声,沈缨将旁边地上摞起来的诗集全都抱在怀里。 那些就是父亲说的,霍三让她来拿的诗集。 这些东西被锁在暗格里,有层层铁皮挡着,所以一点都没被烧毁。 她抱着那些书,像个无措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将其珍藏。 她靠在廊下,缓缓合上眼,睡着之前似乎闻到了一股凌冽的香气,将她完全拢住。 次日醒来,东方隐隐有光,。 阿缨睁开眼,揉了揉酸疼的胳膊,发现身上披着一件斗篷。 鸦青色的斗篷,她见过。 初遇时,在马车里姜宴清曾穿过一次。 沈缨抬眸望向对面的屋子,姜宴清竟然还在看书。 他手边换了一根新蜡,才点燃不久。 她拢了拢斗篷,俯身将身侧的诗集拿起来,却见最上册有一页纸。 上书四个字,“君子一诺。” 笔锋苍劲有力,如有破竹之势。 这是姜宴清的笔迹,她在诸多文书上见过太多太多次了。 她将纸珍而重之的夹在书中,抱起往院外走,走至姜宴清所在的屋子前,她低低的说了句:“大人,告辞。” 一窗之隔,传来“嗯”的一声。 沈缨回到家中,按照当初在临县游玩时莲朵给的药方,喝了些汤药,说是能安神养心。 她也确实睡的好了,只是清晨醒来时,身子很僵,也很乏力。 大概是昨日压着心绪,今日越发疲累,沈缨硬撑着走到门边便已气喘吁吁。 她总觉得自己近来越来越虚弱,别说与人打架,怕是连刀都拿不稳了。 窗外大亮,阳光明媚,沈缨走到门倚着廊柱晒了会儿太阳。 小兰抱着一叠衣服跑过来,见她已经醒来,便给她端来药碗。 “阿姐,你脸色很不好,喝了药再睡一会儿吧。” 沈缨点点头,她接过药碗,刚要喝,又停下来,问:“这是谁开的药方?” 小兰说:“这是你拿回来的呀,你不是说,这是临县德春堂的大夫开的药方么。” “怎么了阿姐,很苦吗?” 小兰歪头看着她,随后恍然道:“我给你拿蜜枣去。”说着快步跑了出去。 沈缨盯着手上的药碗看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檐下,将汤药全数倒在了石阶旁的草堆里。 就当她疑心重吧,这些药她不敢喝了。 “笃笃”有人叩门,声音很轻,但有节奏。 沈缨拦住小兰,自己穿戴好就出了门。 她出了巷口,来到一个偏僻处。 有个小乞儿跑过来,低声问:“阿缨姐,什么事?” 沈缨将一包点心和糖放到他的碗里,说:“前日夜里,城南的那场火,你们知道些什么奇怪传言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2、第七十二章 那乞儿说话很利索,脑子也灵光,这么缠缠绕绕的消息,也能理的清清楚楚。 “现在,城中人都知道烧死的是霍三师父,周围邻居都觉得很晦气,说霍三师父被杀是罪有应得,不值得可怜。” “还有人说,霍三师父被杀那晚,有不明身份的人在巷子周围徘徊。众人都猜是霍三师父痴迷邪术,在做巫蛊之事,他这回得罪了大人物,被连夜杀了。” 沈缨点点头,不介意这些猜测,问道:“起火那家是怎么回事?” “起火的那一家也死了个人,但那人本就病着,被火一吓便没挺过去。” “他家着火,确实是家中小儿粗心没有用水浇灭火柴,遇了大风,着火的木棍被刮进了墙角的木头堆里,旁侧又囤放着酒水,这才起了大火。反正,不像是故意纵火。” 沈缨拍了拍他的肩,又塞给他十两的银子,嘱咐他给乞丐里头的几个年纪小染了病的孩子治病。 “都好好的,别死了。沈诚哥哥已经从军去了,他日能立下战功,你们就跟他去吧。” “拿命搏一搏,或许能奔出个前程来。再熬几年,等长大了,就好过些了。” 小乞儿重重点了下头,安慰道:“阿缨姐,霍三师父的事,你别太伤心了。” “好,你们也小心,近日就别来了。” 那乞儿抹了抹眼角,谨慎的往四处望了望,转身走了。 沈缨在原地平复了心绪,转而去了霍三的宅子。 那道巷子如今不但有刺鼻的气味,还嘈杂喧闹,活着的人还得修缮房屋,还要为不幸命丧火场的人主持葬礼。 这么一看,霍三家是最清净的,除了她这个不孝徒,没人会来。 沈缨走到霍三宅子前,撕掉上面的封条,慢慢走了进去。 霍三的家,沈缨并不常来,一是他总是忙着不着家,二来,是这院子里的机关太麻烦。 当然,还有他这一大院子的宝贝,她只要来就得收拾大半日。 她不想白白当这劳力,也就霍三催促时才过来给他整理整理院子。 以往热热闹闹的院落成了一片焦黑,那些被霍三当做宝贝的东西几乎无一处幸免。 她在院子里游走,又进了霍三的每间屋子去查看。 霍三饲养蛊虫和毒草的屋子,烧得最厉害。 姜宴清下令彻底封死了,大概是怕里面有什么东西出来。 院子表面上已经找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痕迹了,水火无情,吞噬了所有东西。 主屋烧的最严重,看火势,应是从窗户那边进来的。 窗下就是几坛子酒,窗内恰好是书案和博古架,大火一路烧进来,最后才是屋内床榻。 她盯着床上的血痕和刀痕,那是短刀穿胸而过留下的痕迹。 一刀下去,避开肋骨,正中心脏,并且能穿透整个身体。 这样的力度与准头,必定是习武之人,亦或是有力且杀人经验丰富的人。 霍三从不会醉到不省人事,尸身又看不出打斗的痕迹,也没有丝毫中毒之相。 霍三做过药人,寻常□□物对他并没有效果。 他总不会躺在那儿等人来捅他一刀。 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还有这里的机关,一个都没有被触动过。 凶手进屋杀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足以说明他对机关之术十分精通。 又或者,凶手早就知道院子里的机关,故而想到了应对之法。 沈缨沉默的穿梭于各个屋子间,又仔细翻找了霍三藏东西的暗格。 霍三平日珍藏的书籍都在,她仔细翻看了一遍,将诗文全都包裹起来收入怀中。 她如今可以断定,凶手并不是为他手上的东西而来。 凶手就只是,杀人,就只是想要摧毁这里的一切。 布局精妙,不留痕迹。 沈缨随手记下翻查的东西,两个时辰后疲惫的坐在院子里的石台上。 “笃笃笃”门上传来响声。 沈缨猛地站起来,握紧腰间短刀,走到门前问:“是谁?” 外头的人往后退了一步,说:“是我,凶肆的周掌柜。” 沈缨松了口气,打开门走到周掌柜身前,说:“您怎么来了?” 周掌柜一身风尘仆仆,脸上乌黑,嘴唇干裂,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也皱皱巴巴,看样子像是行了很远的路。 他怀中抱着一个匣子,一脸震惊,不可置信的又看了眼大门,哑声问:“这,这是怎么了?” 沈缨也回头看了眼熏的乌黑的门,说:“霍三被杀。” “啊?怎么会?我走时他还好好的。”周掌柜瞪大了眼,嘴唇也抖了抖。 他往前递了递匣子,语无伦次道:“才三四天,他让我寻的东西,我这不是找来了么。说是给你补的及笄礼,这个鬼东西,他怎么就,怎么就……” “这个老混账,早就和他说小心的……”他说着便哽咽起来。 沈缨呆呆的接过那匣子,上好绸缎包裹着,看起来是个好东西。 她缓缓掀开盖子,里头竟是一个鎏金的镶宝石的花冠。 她前几日才在赵氏头上见过,这个花冠比赵氏的小了一些,样式也比较古朴,应该是很多年前的旧样式。 “霍老三说,这是前朝什么贵女戴过的冠,那女子出生高贵、嫁的又好,一辈子平安吉祥。” “他希望,你也能如那女子一般有个好前程。” 华丽、精美、耀眼。 沈缨寻常连根金簪子都没戴过,何曾收到过这般贵重又精美的东西。 她用指尖在闪闪发亮的宝石上划过,经过金匠切割的宝石璀璨的刺眼。 “这是,霍三找你买的?”沈缨看向周掌柜,低声问了一句。 周掌柜点点头,狠狠揉了一把脸:“他说下个生辰日他可能不在永昌了,没给你送什么正经东西,便让我从益州的一位老人手中买下此物。” 周掌柜蹲在石阶前,双手压着额角,叹息道:“缨丫头,霍老三虽不算个好人,但他打心里是在意你这个徒弟的。” “否则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回来掺和。” “他……” “我知道。”沈缨合上匣子,对一旁的周掌柜说:“师父出殡那日,周掌柜来送一程吧,他生前没结什么善缘,也就与你说得上话。” 周掌柜掏出旱烟,点燃吸了口气,烟雾顺着门飘进宅子里。 他点点头说:“这事,你不用操心了。有我在,霍老三的事,我定会亲自操持。”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问:“是意外么?” 沈缨看着他,摇摇头,说:“蓄谋已久,我定会查出来。” 她在霍三的院子里寻到笔墨,写了几分信,递给周掌柜。 “周掌柜,劳烦您了。” 周掌柜看了看纸上的内容,面色阴沉的磕掉烟灰,嘱咐道:“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他说完没再停留,转身大步出了巷子。 巷口拴着他的马匹,他翻身上马,又看了她一眼,催马离开了。 院子里复又恢复寂静。 沈缨捧着那匣子在日头下站了很久很久。 她从不知金子做的冠这么重,压的她两条胳膊都在直发抖。 回家时已是傍晚,她并没有喝家里的药,而是吃了几颗补气固本的丹药。 第二日,她早早到了府衙。 到姜宴清那院落时才发现,杜鸾正在与他议事。 从书案上的茶水和纸上墨迹来看,他们至少已经议了近一个时辰。 他们议的不是霍三被杀的事,而是一个失踪案。 姜宴清面上罕见的浮现出现凝重之色,他一手撑着额角,一手翻看着手上的册子。 杜鸾的官帽随意扔在一边,他两手叉着腰,在地上走来走去。 他眉心紧紧皱着,看到她时欲言又止。 沈缨不解的回视他,说:“谁失踪了?” 杜鸾站住脚,烦躁的挠了挠头发,说道:“林玉泽。” “林玉泽?”沈缨一怔,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问道:“什么时辰?” 杜鸾还未回答,坐在书案前的姜宴清,沉声说:“九月初三,拜火节当晚,酉时。” 酉时,那时她和林玉泽刚说完话,以为马上要大会了,她还特意看了日晷一眼。 所以,林玉泽和她还有莲朵见过之后就出了事。 沈缨看向姜宴清,他从一叠纸张中抬起头,看着她说:“你离开时可有发现其他人跟上林玉泽?” “没有,他走时又与莲朵说了几句话,应该是嘱咐拜火节事宜。” 杜鸾插话问道:“一点异状都没有?” 沈缨已经平静下来,她摇了摇头。 她依旧有些虚弱,赶过来便出了一身虚汗。 她擦了擦额角,沉声道:“莲朵当年失踪就在君子亭附近,所以我只要去君子亭,便会留心旁侧动静。” “那就怪了。”杜鸾靠在窗口,翻看着先前查询来的消息。 沈缨走到姜宴清案前,解释道:“拜火节那日,我遇上了林玉泽,他主动告知我,有人要买霍三的命。” “这种事于霍三而言,并不稀奇,加上他宅中有机关保护,我其实并未在意。” “倒是林玉泽近来事事遂心,在林家地位也比以前稳固,我以为,他当时抛出霍三的消息,就是想拿捏我的把柄以换取县衙事务的消息。” “我并未贸然拒绝,本想着之后看看林玉泽有何打算,却不曾想他竟然失踪了。” 她说完又连忙澄清道:“我没有泄露县衙的任何重要消息。” 姜宴清点点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看着她说:“你先回吧,林玉泽行踪尚未头绪,眼下还用不着仵作验尸。” 沈缨点点头没有多言,正要走,姜宴清忽然又说:“霍三一事,林玉泽没说谎。”【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3、第七十三章 姜宴清显然早就查清此事来龙去脉。 他说:“霍三在外域时,确实被查到谋杀当地的两位医者,夺取他人秘方,人证和物证俱全。” “但他找了人疏通此事,最后无罪脱身。可亡者亲眷一直追踪他的行迹,拜火节时这些人潜入永昌。” “霍三住宅周围也有人说,那几日有可疑之人在霍三家宅附近徘徊。” 沈缨恨自己没有去霍三家走动,但凡,她去几趟就能发现不妥。 她抿唇摇了摇头,“大人,若说霍三在外被人截杀,我会信。但他在家中被杀,我不信。” “先不说霍三身上有多少暗器,他宅子里的机关就足够将顶尖高手困在宅子里,只要有半刻的时辰,霍三一定能逃出生天。” “霍三被杀,一定是蓄谋已久,这些外头来的人,不可能这般轻易杀人。” “此案蹊跷处很多,本官会查。” 沈缨点点头,说:“大人如今诸事繁杂,此案,我可以自己去查。” 姜宴清却看着她说:“做好你分内之事就好。” 沈缨没有再争辩,说:“大人,霍三尸身可移回验尸堂?” “除了你,未曾有人碰过。” 沈缨谢过姜宴清,独自一人又去了验尸堂。 这一验,又是半日。 沈缨并未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 霍三全身上下,内外皆无伤处,无中毒迹象。 腹内食物残渣很少,按时间推算,被杀的时间也符合屋子着火的时辰。 她站在尸身前,上上下下扫了几遍。 她手上握着刀,在尸身上比划了一下,想象自己是凶手,如何能做到,让霍三一动不动躺着受这一刀的。 什么毒药能在发挥药性后,消失无踪呢? 沈缨走到尸身脚边站定。 鞋子已经和脚都黏在了一起,显然霍三并非是在睡觉时被人偷袭。 谁会在睡觉时穿鞋? 她轻轻剥下鞋子的残骸,掰开脚趾,在右脚的两个脚趾之间发现了两片孩童指甲大小的指甲断片。 那是被人用利器削下来的,上面还刻了字。 霍三曾在脚趾之间藏物躲过黑市的盘查,所以,她觉得霍三濒死之前,定然会给她留下线索。 沈缨将指甲断片放入清水中,洗掉上面的血迹,对着太阳仔细分辨上面的字迹。 待看清后,神情骤然凝重。 又过了一个时辰后,沈缨将皮□□合,穿戴好衣衫鞋袜,盖上了霍三最爱的绛紫色团花纹绸缎。 “我五岁那年,你牵着我的手,将我带进了验尸堂。” “十岁,我已对死人麻木,看着诸多死状,连滴泪都流不出。” “我有时恨你,你从不将我当人看,有了麻烦便丢给我,没了危险你就冒出来。” 沈缨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木板上的尸身,哑声道:“既那般怕死,又为何要回来?你不是说着新县令八字克你么,怎么就敢回来了?” “瞧,果真把你克死了。” 她笑了一声,眼泪模糊了视线,她使劲摸,却抹越多。 “师父,不孝徒沈缨……定会找出凶手,给你一个交代!” 她在霍三尸身前燃了三根香,磕了头,将尸身上的绸缎仔仔细细掖好,转身大步走出验尸堂。 姜宴清提拔上来的新衙役都是本地青年,腿脚灵活、擅于打探。 林玉泽失踪不是小事,永昌各族都出动了人手去寻人。 府衙自然也不能怠慢,沈缨从验尸堂出来时,姜宴清也带人出去找了。 也不知道凶手将林玉泽带到了哪里? 会不会被杀了? 沈缨已经很疲惫,在验尸堂门口坐了许久才缓过神。 她独自走出县衙,看了日晷,显示已是申时过半。 她犹豫了一下,怕自己走到半路上昏死过去,于是,雇了一辆骡车。 车夫腿脚有些不便,要的价钱只是同行里的六成,沈缨怜他不易,便挑了他的。 车很稳,车内也是干净整洁,有股悠长的香气,也不知道是什么熏香的味道。 “熏香?” 沈缨靠着车壁,晃晃悠悠的睡了过去,中途她察觉到不对劲想醒来,但头太昏沉了。 她甚至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黑暗中沉沉浮浮了许久,沈缨醒过来。 她并没有惊慌此刻的处境,而是觉得,这一刻这么快就来了。 霍三死了,定会轮到她的。 她早就知道。 她动了动手脚,被布条紧紧捆着,身上有几处很疼,应该是被人从骡子车上拖下来又扔到地上造成的,没伤到筋骨。 她小幅的移动,踢到了一根柱子,于是挣扎着坐直身子。 坐起来视野更宽了一些。 但她没办法扭头,费力的左右看了看,就发现了离她不足五步远的林玉泽。 林玉泽身上还是那日在君子亭时的衣裳,粗略一扫,没什么外伤,心口轻微起伏。 他闭眼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四周都是封闭的,仅有的一扇小门也紧关着。 前面墙壁上有一个大大的黑影,是从她身后投射到墙上的,张牙舞爪仿若恶鬼。 她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又闭上眼嗅了嗅,有一股厚重绵长的香烛味。 再细听还能听到摇铃的声音。 她仔细辨别了一阵,心中便有了计较。 而后,她便发现身后不远处有另外一道呼吸。 她定了定神,缓声说:“太山府君在梵经中有记载,是阎魔王之书记,一支阴阳笔可记人间善恶诸业,亦为冥界十王之一,称为太山王。” 她看不到身后的东西。 但她能感觉到角落里有人在看,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就像盘伏在角落的毒蛇。 她的话音落下后,便无人应答。 沈缨抿了抿唇,更加谨慎:“在密教,太山府君位于胎藏现图曼荼罗外金刚部院南方,身呈肉色,右手执笔,左手持檀拏杖,三摩耶形为人头棒。” “这里是白云观内的鼓楼,一年前,观内修整,新建了个泰山府君殿,对么?” 身后有细微的布料摩擦声,那人动了动。 沈缨紧接着问:“你抓来林玉泽和我,是觉得我们有罪,你要审判我们的罪孽?” “不知我何时犯下错事得罪了阁下,还请念在我年少无知的份上,容我辩白一二。” 她声音放低,尽量平和的与暗处那人说话。 像是为了映衬这场面似的,外面不知何时变了天,隔着门窗都能感觉到外头的暗沉。 白云观半山腰上修了一座鼓楼一座钟楼,隔着一条石阶对立相望。 沈缨上次来时,都还只是修了一半。 那日也是这般阴雨天气,她进来躲雨。 那时她还和同行的挖尸人说泰山府君殿修的位置不好,这般天气在树林掩映下衬得仿若鬼境。 没想到,第二次来她倒真进了鬼门关。 可见,佛神面前还是不能胡言乱语。 背后的人不出声,似乎在欣赏她的不安。 沈缨抬头看着悬在屋顶的大钟,忽然道:“你是那个车夫,你一直跟着我,对吗?” 身后的人呼吸一滞。 “谁派你来的?你是杀霍三的凶手?” 那人短促的嗤笑一声。 她猜的不对? 身后人等不到她开口,反而说:“没人派我来,杀林玉泽是因为他该死。而你,同他一样,自私自利,都是一丘之貉。” “你们这种人就该死在一处,省得脏了旁人的轮回路。” 沈缨快速在脑海中翻查以前的旧事,辨认此人的声音,回想他赶车过来时的容貌。 可是一无所获。 她甚至想不到什么事,能让这人认为她和林玉泽是一类人。 永昌的人都知道,她曾拿着物证去林家胁迫过林玉泽。 他们根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仇敌。 一类人,什么叫属于一类人? 随后,她猛地想起来,那次她以案件威胁林玉泽,用杀人证据交换了银钱。 而那个案子也就被林家彻底清理的干干净净了。 难道…… “你姓贺?” 沈缨忽然就想起莲朵先前与她说的那些话,虽未明言,却是在嘲讽府衙择案而查。 而这人,又说她和林玉泽是一丘之貉,自私自利。 不就是指责她这个讨得好处的人和林玉泽这个杀人凶手,罪名一致么? “哦?想起来了?”那人冷笑了一声,说:“沈仵作果然聪慧过人,记性也好。” 沈缨余光看到一抹衣角,听到那人说:“没想到我还活着吧,沈仵作。” 确实没想到。 贺章,临县的人,正是那两名被林玉泽虐杀致死的女子的哥哥。 她以为此人得罪了林玉泽,被驱逐出城,定然没有活路。 沈缨几月前才凭借从这两名女子尸身上得到的东西闯了林家,最后得了整整两千两和鹿鸣宴的请帖。 有了这些,她父亲得以活下来。 她的弟弟遇上了一位赏识他的大儒。 而他们一家也能从竹林村那破旧的院子里搬回老宅。 可以说,她能有这样的转机,离不开那几样东西。 之前莲朵还以此事质问过她。 当时,她也曾仔细想过,她对那两名女子和她的家人,怀有深深的愧疚。 沈缨艰难的吞咽了一下,哑声道:“我利用你两个妹妹的死,得尽好处,为了自己的利益,掩盖真相。” “你今日杀我,理所应当。” “但你诛杀林玉泽,却是惹下大祸。林家如日中天,林玉泽可是下一任族长继承者。” “林玉泽今日若死在你手里,林家震怒,你家祖宗坟塚都会被刨,你的父母、妹妹们的尸骨会被挫骨扬灰,你的亲族也会被驱逐出城。” “逞一时之快,落得这般下场,这是你想要的么?” 如今这般时候,沈缨以平和之心说起这些话时,才想起,当时身在林家虎穴的自己,也曾被姜宴清如此训斥过。 想到那时的初相识,她憋闷胸口的密仄之处,隐隐泛滥起一股温暖。 她现在说这些话,只是单纯的为贺章好。 而那日,姜宴清说这些话,也真的只是单纯的为她好而已。 沈缨收敛起飘远的思绪,察觉到身旁有衣角飘动。 那人走到她身前,他拨动了某样东西,有链条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屋内墙根处的白蜡便燃了起来。 有东西顺着墙壁流了下来。 刺鼻的味道散开,是酒和火油。 烛火亮了,将壁上一道一道的血痕照的阴森诡异。 血痕拼出几个字,“天地不仁,人为刍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4、第七十四章 那些东西流得很快,将他们的衣物都浸湿了。 此时只要有火星子落下,这小小的钟楼顿时会陷入火海。 “你也配说这种话?” 他的嗓子似乎是被烟熏坏了,十分嘶哑。 他听到沈缨的话笑了一下,往前走了几步,露出面容。 周正的长相,普通的个头,并不会令人印象深刻,但是会让人感觉到忠厚、质朴。 他背后皆是黑漆漆的墙壁,满地烛火也照不进他的眼底。 他说:“我走到今日这一步,还怕林家?” 他环顾这一方天地,说道:“这是我从拜火楼取来的火种,和烧霍三家用的是同一次的火种。” “这人世间,大概只有祝融神的火能烧尽你们的罪孽。” 沈缨皱眉看着他,说:“何必这般折腾,你如今杀我与林玉泽易如反掌,杀了我们,你还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想必,你在永昌也是有退路的。” “我逃累了。”贺章摇了摇头,“当初你偷偷验了我妹妹的尸首,我本以为,霍三新徒大概比他有善心,是要替我们这些穷苦人家去伸冤。等来等去,你倒是拿着东西去了林家求财了。” “孤身一人,绝地反击,风光得很。” “只是,你再有胆色,也不过是为自己谋利,何曾想过帮帮他人?” 沈缨无从辩驳。 那时她打听到林玉泽的行踪,知道他犯了案子。 于是在那两名女子的尸身被扔出别院,又被匆匆掩埋至乱坟岗后,就带了个人偷偷验尸。 白玉簪在其中一位女子手中,手指紧紧攥着,尖端有血,被她硬生生抽出来。 匕首则藏在另一名女子的短靴里,那枚宝石戒指则是她剖开其中一个人内腹取出的。 她以为这一切做的了无痕迹。 也确实没想到,那两名女子的兄长竟会活下来,还将林玉泽绑到了这里。 她那时觉得能为那两个女子殓尸安葬,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也从未想过借这些东西替他们伸冤。 或许她想都没敢想,在永昌在林家面前,为无辜者鸣不平。 到后来,她想的只有自己,她需要这些东西做筹码,必要时,为她换取利益。 她毁人尸骨后,又将人掩埋,看着那土堆子,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慈悲? 她恍然怔了一下,乍然想起莲朵的话,胸口泛滥起彻骨的冰冷。 想来那日莲朵的话虽隐晦,却也在嘲讽沈缨远没有那么光明,远没有那么磊落。 她出身微尘,凭着一丝侥幸,习得一技傍身,成了整个蜀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女仵作。 她似乎走到了寻常人不敢想的高处,却忘了自己从何而来,为何人而活? 这盛世大唐,人人眼目中的繁华,不过都是高处人的热闹罢了。 他们这些活在艰难里的人,活在权势脚下的人,哪配得上谈生、谈富贵繁华? 沈缨脑海中乍然闪过邱夫人的面庞,紧随其后便是徐芳。 她们同她一样,生的卑微,却也在人生最艰难时候,彼此相助。 想及此,她颓然一笑,旋即,敛起笑,诚恳道:“我有罪,我的罪,我自己遭。可你因为我们这样的人,搭上性命,值吗?” 外头忽然传来嘈杂声,她听到杜鸾的声音,不知道他在高声呵斥什么 贺章侧头往外看了一眼,忽然笑了笑,眼眸因为这个笑骤然亮起来。 他忽然向沈缨胸口伸过来,惊的她大叫了一声,“贺章,你疯了?” 贺章手指缩了一下,随后垂下眼帘,快速伸到她腰间,将她的短刀抽出来。 “听闻,你们师徒的刀,可削铁为泥。” 他在沈缨耳边划了一下,她的一截头发落地。 他缓缓靠过来,一手抬起沈缨的下颚,嘴巴缓缓移到她耳边,低语道:“这下,我们两不相欠了。” 沈缨感觉自己手上划过一丝铁器的冰寒之意,紧接着手上的布条被割断。 还不待她动作,手腕被贺章抓住,骤然往前一送。 “噗”一声,不怎么响亮的声音,从她的指尖发出,一直传到了她耳朵里。 她缓缓低头,就见贺章握着她的手,捅在了他自己的腹部。 贺章用的力道极大,沈缨觉得自己的一只手仿佛完全伸进了他的身体里。 温热的,滑腻的血将她的手吞没。 先前她问贺章,“值吗?” 贺章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血,哑声道:“值!那些生在高门大户的女子有家人庇护,有府衙关照,而我妹妹们虽出生微寒,在我与家人眼中,亦是无价之宝,无人能辱她们半分。” “否则,只要我活着,就会替她们讨个公道。” “不死不休,直到有罪者服罪,有债者还债!”贺章低沉的说。 沈缨手指动了一下,正要说话,另一只手被按到了一个圆盘上,她被迫用力压了下去。 “咯吱”,头顶的大钟忽然晃了一下。 沈缨猛然抬头,又看向躺在地上的林玉泽。 他此时睁开了眼,正看着她和贺章。 沈缨推开贺章,挣扎着站起身,扑过去抓住一旁垂下来的绳子。 大钟却缓缓停下晃动。 她对地上的林玉泽,声嘶力竭的高喊了一句:“快爬。” 沈缨声音才落,门被人用力撞开。 而她手上的绳子瞬间从手中挣脱,大钟骤然坠地。 “咚”一声震响,沈缨觉得脚下的地面都震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滚到了脚边。 她缓缓垂下视线,恰好对上林玉泽脸,头与身子分离的瞬间,他的双眼似乎还眨了一下,像是不相信这样的变故。 沈缨听到几声尖叫,抬眼看向门外,那里站了很多人。 那一刻,她仿佛又回到了她去林府威胁林玉泽的那一夜。 也是这般,一脚踏进精心布置的杀局,一转眼就成了杀人凶手。 只是这次,她杀人的证据更明显了。 沈缨对上姜宴清的视线,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 她也看到了林致,那眼神里有震怒,仇恨,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撕碎。 她还看到了莲朵,人群的后面,一袭红装的莲朵。 隔着这么远,她看不清莲朵的表情。 沈缨舔了下裂开的嘴唇,她觉得自己似乎该说些什么。 还未开口却被姜宴清打断。 他抬了下手,对身侧的无奇下令道:“将沈缨押入诏狱!听候发落!” 沈缨没有再出声,就那样沉默的被无奇带出来,走出鼓楼,下了石阶。 她听到姜宴清对林致说:“白云观即刻封锁,任何人无令不得擅入。” “擅入者,杀。” 林致痛失爱子,如今还勒令不得给爱子殓尸。 他气的浑身颤抖,也不顾什么礼仪,拦着姜宴清怒声道:“姜县令,你如此行径,是包庇下属,纵其杀害平民性命,林府定不会善罢甘休。” 姜宴清说:“尚未查证,不可论罪。林家主若有异议,可上奏朝堂。但如今永昌在本官辖下,绝不容许动用私刑。” 沈缨听着姜宴清的话,心绪渐渐回落。 她抬眼就对上了莲朵的视线。 莲朵站在阴影之中,头发被山风刮的有些乱,她的眸子在发丝后明明灭灭,像被割裂了。 沈缨看了一眼便垂下头,跟着无奇离开。 诏狱这地方,她来过很多次了。 以前都是她来问询别人,这一次,自己倒是进来了。 但她一点都不震惊,总觉得自己被关进来受型是迟早的事。 一重一重的铁门在身后关闭,她被关在第五重门。 巧的是,就关在以前关押徐芳的那一间。 无奇和狱卒将她押进来,手脚都上了锁链。 沈缨看着无奇,沉声道:“给大人添麻烦了。” 无奇冷冷的看着她,说:“大人自有筹谋,你莫要再自作主张。” “是,多谢。”顿了顿,她又说:“我父亲他们……” “大人已告知王惜,她会差人照看。” 沈缨点点头,坐在了干草堆上,沉重冰凉的铁链压得她抬不起手。 无奇转身离去,牢门被闭上,狱卒垂眸上了锁,沉默的离去,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沈缨躺在草堆上,眼睛盯着墙角的一个蜘蛛网,上面有蜘蛛在结网。 老人们经常说蜘蛛结网是要下雨。 看来,又要变天了。 林家,会不会忽然向沈家发难? 王惜,能护得住她的家人么? 沈缨疲惫的睡了过去,竟还意外的睡了个安稳觉。 不用操持家务、不用忙碌衙门的事,她甚至觉得坐牢也是件清闲的事。 醒来时狱卒给她送来食物,她只看了一眼没过去拿。 在这种地方,饿不死就不能轻易吃里头的东西。 她醒来后就靠墙坐着,地上有她画着的一些东西,是莲朵回来之后发生的一些事。 狱卒再次送来水和食物,也不问她吃不吃,只是沉默的将上一次的拿走。 沈缨闭上眼思索,狱内偶尔能听到哭嚎声,但很快又会归于寂静。 最多的时候,是沉重的锁链声。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沈缨睁开眼,就看牢房外站着一身兰色素衣的赵氏。 她神情有些疲惫,但也只是有些,那双眸子依旧很亮。 沈缨皱了下眉,她没想到,第一个出现在这里的竟然是赵氏。 各家族在诏狱都有各自的手段,赵氏能进来也不奇怪。 沈缨不知道外头的情形,见她开口,便说道:“夫人怎么来了?” 赵氏走了进来,借着昏暗的烛火看着她说:“听闻,你和临县一个姓贺的匠人合谋掳走林玉泽,意图威胁林府。随后,你们二人因财生恨,你杀了那人,还把林玉泽也给杀了。” 沈缨静静听着,随后点点头说:“大概是吧。” 赵氏笑了一声,走到沈缨跟前,垂眼看着她:“我一直不喜欢你,分明低微如蝼蚁,却总想着与巨象博弈。但我又有几分佩服你,即便生于微尘,却总是不断挣扎。” “你若生于大家族,定然是个奇女子。” 沈缨抬头看着赵氏,说:“夫人谦虚了,您本就是奇女子,我佩服你才对。这世上再也寻不到第二个人能如你这般爱护至亲了。” “而我却总是给家人惹麻烦,缕缕将他们置于险地。” 赵氏寻了处干燥的地方坐下去,竟有种想要详谈的架势。 “你,是不是也觉得赵悔该死?觉得他张狂、暴戾,坏事做尽?赵悔死后,我常常会问自己,面对恶行昭彰的弟弟,真的没有一丝怨憎么。” 她随后又自问自答道:“是,我怨过。” “但只要一想到,他出生时便无母亲庇护,身边群狼环伺,磕磕绊绊活下来,又被父亲不喜。我就忍下来了,而后便将这怨都忘了。” “你们都说他坏,可他从不欺凌弱小,从不欺辱女子,从不背地里害人,从不说人是非,他甚至用自己的银钱修葺寺庙,为孤苦之人赠药施棺。” “这难道不算个好人么?他只是不懂收敛,行事莽撞罢了。” “人们对他总是不够仁慈,就因为他没人教养,无人庇护。” 赵氏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鸦青色缎面,绣着五福,用金线缀了贝石和宝石。 那是莲朵花了几个月绣好,除夕夜送出去的荷包。 她递给沈缨说:“我也信了,他喜欢莲朵。”顿了顿,又说:“很喜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5、第七十五章 沈缨接过来看了看绣法,平静道:“男女之情,当局者清,旁观者迷。我们自以为是她们亲密之人,却没看透这些情思。” 她看向赵夫人说:“夫人,是找到赵悔被杀的线索了么?” 赵夫人的视线依旧落在荷包上,说:“他还活着。” 沈缨疑惑的看着她:“你找到他了?谁掳走了他?” 赵氏摇摇头,说:“没有人掳走。” “没人?”沈缨想了想,眼睛骤然睁大,说:“那,那他是……” “嗯。”赵氏与她静静对视。 她眼睛里以前所见的那股子固执不在了,反而有种茫然。 她说:“他一直就活着,活在某处,做着某些我们不知道的谋划。” “他为何宁愿躲到暗处做鬼,也不要这赵家嫡子之位。” “他也不要我这个阿姐了……”说着便哽咽了,但她没哭,深吸了几口气硬是忍了下来。 沈缨看着此时的赵氏,她的悲伤没有丝毫作假。 那么气势凌人的官家夫人,此时,面对至亲隐瞒,也不过是个无助的姐姐罢了。 整整五年的牵挂、执着。 可是赵悔就这么看着她难过、挣扎而避之不见。 沈缨无从安慰,甚至觉得她倾述这些,只是想说出来而已,并不想听到同情怜悯之语。 她只好询问:“夫人是如何发现的?” “我最爱吃涪陵南沱镇的荔枝,每年夏日,阿弟都会给我采买最新鲜的荔枝,让人快马加鞭送过来,到家时那荔枝上还挂着露珠呢。” “他出事后,这荔枝依旧按时送到别驾府上,我只当时阿弟先前嘱咐农户。” “前几日我派人去问,却发现先前订了荔枝的农户早就易主,新农户不擅种植,硬是养坏了。” “而那些送到我府上的荔枝是从旁处送来的。” 沈缨有些迟疑,“就凭这个?” 赵氏说:“我生辰那日登记造册的生辰礼几百件,我根本不会一一查看。自从起了疑心,我便将历年的册子都取出来。” “我名字里有个蝶字,最爱花哨鲜亮的东西,但做了继室后便不敢那般张扬,否则,闲言碎语亦能杀人。但每年生辰,都有一份贺礼中会送些鲜亮的物件儿,花冠、镶宝石绣鞋、玉雕的扇子……” “高门深宅不易,我自从嫁入阎家便事事受制,直到我手上的铺子田产越来越厚,才无人敢怠慢于我。” “人人都称我眼光独到,有胆识有运气,可只有我最清楚,我做的每件事都有人在暗中帮扶。” “以前只觉得是家中长辈关照,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 赵氏看着沈缨,说:“你该懂的,单凭这些足矣。” “可这些话我却不能与姜县令说,他不会信,他只信证据。” “赵悔曾在我祖母病榻前立誓不会杀人害命,不会损毁赵家声誉。那些大族子弟,谁手上没有人命案子,可赵悔没有,他一直都做得很好,他只是太孤单了。” “杀酒师的不是他。” “沈缨,我来找你,就是知道,你能懂我的话。” 沈缨抬起手臂,腕间的铁链子哗啦哗啦响。 她说:“夫人所说,我感同身受,更明白夫人心情。只是,我如今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诏狱。这次显然有人故意害我,谋划深远。” “您若是来寻我诉苦,我便听着。可是其他的事,恕我无能为力。” 赵氏凝视着她,好一会儿才起身。 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道:“你太小看你们姜县令了。” 沈缨也站起身,蹙眉看着她,“林玉泽的事,是我一人招惹来的祸事,与姜大人何干?难道林府还要寻大人的麻烦?难道是林家三房的人在朝堂上给姜大人使了绊子?” 见她神情顿然紧张,赵氏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那神情有些讥诮,也有几分促狭。 她说:“你是府衙仵作,林家发作姜县令那不是正当的事?我听闻林家三老爷已经上书至御史台,弹劾姜县令御下不严等数十条罪状。” “不过,整个永昌可就只剩你一个仵作了,姜县令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一定会救你的。” “至于他要付出什么代价,就不得而知了。” 赵氏说完便离开了,沈缨却有些坐立难安。 以前林家三房行事低调,一心只为在京中站稳脚跟,似乎对永昌的事不再过问,任由老族的这些人折腾。 而今姜宴清在永昌的威信渐盛,还迅速培植了自己的亲信,他谋划周密,办事果断、老练,丝毫不像那刚出茅庐的愣头青。 所以,林家三老爷刚在朝中站稳就立刻对姜宴清下手了。 在他羽翼尚未丰满之时,将之折断,亦或是将其驱离。 林玉泽被杀这个案子就是个刚刚好的由头而已。 若非林玉泽是家主之子,她都以为是三房故意以林玉泽造了个陷阱,专门陷害姜宴清了。 牢狱之中的时间是漫长的,沈缨因为不吃不喝,已经很虚弱了。 但她不敢吃喝。 她太清楚这里的门道了,很有可能只是一口水,都会变成疯子、傻子甚至是死人。 当年,她都能凭借手上的人脉将诏狱中的杜鸾折磨的半死不活。 何况是在永昌一手遮天的林家,在狱中无声无息杀个人,再简单不过。 可她不想死,她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完,还有很多人,她还没来得及跟他们告别。 沈缨躺在草堆里,昏昏欲睡。 恍惚间,好像有人在喂她喝水,她太渴了,着急的喝了一口。 随后就不肯再吞咽,耳边有叹息声。 她睁开眼,就看到莲朵正用帕子给她擦额头的汗。 “反正也喝了一口,不如就都喝了吧。不吃不喝,你会死的。” 沈缨避开莲朵的手,撑着身体坐起来,抬眼看向她。 她认真的看着莲朵,像不认识一般,眸子里清寒一片,不发一言。 好一会儿,两人都不曾开口。 直到远处传来铁链拖动的声音,莲朵才开口打破沉默。 她说:“阿缨,这般看我,是有什么疑惑?” 沈缨依旧看着她,说:“你何时谋划了此局?” 莲朵脸上的笑意一顿,也未否认,缓缓直起身子,将水碗放在地上。 她道:“恰好救了一个可怜人,听到了一个悲戚的故事,心中不忍,便随手帮了一帮。” “所以你帮贺章杀了林玉泽,又让他来害我?”沈缨皱眉问。 莲朵无奈道:“我不过是帮他如愿而已,至于他要杀谁,怎么杀,我并未过问。我也没想到,他会害你。” “没想到?”沈缨却盯着她说:“你以为一切做的天衣无缝?” 莲朵却不在意道:“若事事瞻前顾后,那便什么都不必做。你当初孤注一掷地去威胁林玉泽,难道不是在赌么?” “况且,林玉泽本就该死。他手下无辜惨死之人无数,他还差点害了你。” “若有一日,他继承家主之位,难道还会为百姓谋福祉?不,他只会利用权势害更多的人。” “他死了,不是更好?” “你不过是受人牵连,姜宴清自会救你。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会不会救你?不想知道,他对你是否如你的心意般……” “住口!”沈缨拦下莲朵的话,“我不会用这种事来试探人心,那可是人命!” 她望着莲朵眸子里闪动的光芒,觉得心不断下沉。 原来的莲朵宽厚、良善、纯粹,有份可贵的赤子之心。 可如今,面前的这个人却在轻描淡写间,顷刻谋了两条性命。 沈缨紧紧抓着铁链,冰凉的触感会让她清醒。 她深吸了口气,说:“此案,是不是赵悔教你做的?” 莲朵看着她,似乎觉得此话十分荒谬,说:“未曾。” 沈缨说:“那你知道,他还活着吗?他谋了一个局,从人间消失,转而蛰伏在暗。” 莲朵眯起眼,静静的看着她,神情不见一丝慌乱,比澄心湖的水面还平静。 沈缨看着莲朵,神色晃了晃,她记忆中的莲朵逐渐变的模模糊糊,像团雾一样笼在对面人的脸上。 她盯着对面人的眼睛,喃喃道:“赵悔没死,而你,也不是莲朵,不是我的莲朵。” “阿缨,你病糊涂了?”莲朵吃惊的瞪大了眼。 沈缨却像是终于卸下了胸口的大石一般,看着面前的这个披着莲朵皮囊的人。 “我是糊涂了,高兴过头,才忽略那些怪异之处,竟然认不出莲朵,被你假心假意的哄骗了这么久。” “莲朵心慈,对待下人从不以主子自居,对待酒师更是亲厚,可你呢?又是如何对待这些人的?你倨傲、漠然,对这些卑微之人,从不假以辞色。” “莲朵内敛,你却张扬。莲朵优柔寡断,而你独断专横。以前我只以为莲朵经历苦难故而性子有所改变,可人骨子里的东西怎么会轻易改变?除非是换了个人。” “我欣喜于莲朵归来,感恩上天庇佑。” “你背后的人是赵悔,对么?” “你们杀了霍三。” “杀了林玉泽。” “如今,还要杀我。” “你们利用莲朵的身份,在这里搅动风云,到底想做什么?” 沈缨看着那女子,冷声道:“难不成真的是赵悔情深义重,要为莲朵报仇?怎么,仇人他得罪不起?转而藏头露尾,用你在前面冲锋陷阵?” 大概是她的话刺激了那女子,对方也冷下声音,说道:“阿缨,谁和你说了什么吗?” 沈缨没理会她的话,依旧问:“可你们,为什么处心积虑的杀霍三?” “让我来猜一猜,是因为霍三查到了什么,所以他被陷害背负命案,而真正的凶手应该也是你们。” “霍三从外域一路跟着你们回了永昌,不杀他,他就能查到你们的真正目的。” “你们怕了!” “沈缨,我劝你少说少做,眼下杀你,太简单了。”那女子静静地看着她,终于卸下伪装,眼神一寸一寸变冷,最后归于疏离冷漠。 沈缨攥紧手指,垂下头。 她实在无法忍受,那双和莲朵极似的眼睛里盛着那样的冷意。 仿佛她亲手将莲朵那一丝丝残存的魂魄给赶走了。 末了,那女子站起了身。 红色的披风像红莲花瓣一样收拢垂落在她身侧,像要顺着地面蔓延开去。 兜帽被摘下,黑发如墨一般散开,在昏暗的牢内,像一片泼上去的墨迹。 沈缨抬眼望去,那女子清瘦笔挺的身影,像一张拉开的弓弦。 她红了眼眶,盯着那女子质问道:“赵悔真的喜欢莲朵么?为什么要利用她的身份,却做着她最厌恶的事?” “你们心安理得的占据着她的身份、样貌,欺骗她的亲友,却一副对她珍之重之的模样,简直令人作呕。” 那女子未答,仿佛在端详她的神态。 好一会儿,那女子才缓缓说:“你确实有几分聪明,但,也就几分而已。” 沈缨嘲讽的看着她,说:“你聪明,所以就肆无忌惮的玩弄人心,谋人性命。” 那女子用莲朵的面容摆出一副冷漠的神情,闻言没有丝毫波动,只是淡声道:“节外生枝者,除。”【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6、第七十六章 节外生枝! 听到这话沈缨忽然就笑了。 是啊,她不是也属于那根节外的枝么? 所以,得除。 她靠在硬冷的墙壁上,用同样冷的视线与那女子对视。 “拜火节、老宅子、暖家宴、冰灯草、柳寨存尸法、偶遇林玉泽……” “你们早就给我和霍三挖好了坟,等着我们一步一步的踏进去。” “霍三在我家喝的酒,用的墨里也被你掺了东西吧?那些东西再遇上冰灯草,就会成为毒。” 沈缨猛地瞪大眼,看着那女子,不可置信道:“难道,我从林家回来后,他们送来的东西里混杂着的那三株冰灯草,并不是林大夫人所赠,而是你?” “你早就料到我会送给霍三!” “还有隔壁那户人家,也是你安排的吧。那晚的喧闹,是他们撞到了霍三,换了他身上的某些东西,对么?” “而我,就帮着你,把霍三邀来,又将县衙探查赵悔一案的过程事无巨细的告诉你。” 沈缨说着这些,回想到先前满脑子的姐妹情谊,顿时觉得自己蠢不可及。 霍三提醒她时,她还替此人分辨。 先前种种,骤然被揭开表象,露出底下鲜血淋漓的谋算。 她的一腔情谊,顿时显得那般不堪重负。 她红着眼看着对面的人,哑声道:“霍三那个命案,是他杀害两名医者,那二人一个擅移骨,一个擅塑容。你变成莲朵的模样,是用了他们的脱胎换骨之术,可这两样东西都到了霍三手上。” “而你知道霍三对这些禁术古籍极为痴迷,培育那些蛊虫也极为不易,于是就用一把火把他连同那些东西都烧了。” 沈缨像是说服自己一样,点点头,接着说:“难怪你说,火最干净,能烧掉一切。” “可是你想找的那几样东西,霍三早就托付于我来保管,你倒是将我也杀了。” 那女子忽然笑了,是真的愉悦,那笑意在莲朵的脸上蔓延,染上了眉梢眼角。 可是再也没了莲朵的天真,而是带着一股邪魅之气。 她笑着说道:“你比小时候强一些,只是有些天真,太容易被感情所累。” “不聪明,是因为还不够狠。” “你给我寻这么多借口,其实大可不必,我杀霍三,就只是看他不顺眼。” 那女子波澜不惊的看着沈缨,从头到尾也没在意被她戳穿身份,像是笃定她翻不起什么浪。 沈缨扶着墙站起身,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那女子身前,“你是莲朵以前的侍女吧,是哪个?看你对莲朵的事这般清楚,你定是在她身边伺候过的。” “你是回来报恩的么?还是想凭着这个躯壳享一享莲家大姑娘的福?” 莲朵心善,生前救助过很多可怜的女子,让她们在田庄上耕作,也会将勤快聪慧的带在身边教导,做一些酒楼内的事。 那些人多是忠厚之人,对莲朵爱护至极。 莲朵出事后,赵悔迅速对桃源酒庄出手,那些女子便散到了各处。 沈缨没有别的能力,只能帮着几个女子进了芙蓉巷。 这些人大多对莲朵熟悉,能假冒她行事并不难。 毕竟莲家大姑娘的身份,还是动人心的。 何况又有赵悔在她身后筹谋,但凡有些野心的人,都不会拒绝。 那女子嘴角勾起一抹讥笑,说道:“这些,你不必知道。” “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也猜不到。”沈缨又说:“只是,莲朵出事后,赵悔是如何对桃源山庄这些人的,你忘了么?” “没忘。” “既然没忘,又为何与虎谋皮?” “你管的太宽了。”那女子告诫她说:“这件事,你不必再插手,老老实实的做你的仵作,想必,日后府衙也用不着你做多少事。闲来有空,便在家中照料你的父亲。” 沈缨不死心的又问:“这么多年,赵悔也没找到莲朵么?” 那女子眉心皱起,似乎很不满沈缨还在探问这些事。 于是上前几步,走到她身前,低声警告道:“既然话已至此,我今日便送你两个字‘安分’,如果你再无事生非,做你不该做的事。” “来的就不是诏狱,而是真正的地狱。” 她说完抬手戴上兜帽,将大半身形都遮了进去。 她红唇微启,用以前的声音说:“莲朵以你为挚友,这是你的保命符。莫要再插手赵悔一案,否则,我便让你符灭人亡。” 沈缨靠着墙壁,沉默的看着那女子走出牢房,很快,那抹红色便隐入幽深的牢狱尽头。 “保命符。” 她低声喃喃了几句,伸开手掌,上面躺着一串贝石。 是她刚从那女子身上偷来的。 贝石圆润如珠,沾染了温热的体温和香气,串绳是极为坚韧的细绳,只是颜色变沉了,丝毫未坏。 她拨动珠子,将最中间的一颗莲花形的贝石翻转过来,便看到底下有个豆大的刻字,籀文“朵”字。 那是她亲手刻上的,手串接口是个小机关,若没有外力强行拉扯,一辈子都掉不下去,如今扣环被打开,可见此物是被懂行之人摘下来的。 此人,或许真的见过莲朵最后一面,亦或是见过她的尸身。 赵悔和这人联手,真的只是要替莲朵报仇吗? 沈缨皱眉靠在墙壁上,方才的试探,让她有些疲惫。 她被困在牢笼之中,什么都做不到。 大概过了五日,沈缨快饿死的时候,无奇终于来了。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皱眉看了她一眼,给她递来食物和水。 “大人无事吧?” 沈缨看也没看地上的东西,只盯着无奇问了一句。 无奇动作一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都咽了下去。 他只冷冷的说了一句,“你别死了,大人无事。” 说完便走了。 而沈缨也踏实了许多。 她不信任何人的话,只有无奇说姜宴清无事,她才安心。 她吃了那一顿后,便开始喝水吃东西。 姜宴清能在这个时候关照她,说明他在诏狱安放的势力还在,他依旧有能力与他人周旋。 又过了大概五六日,她被人带出了诏狱。 出来接她的是王惜。 他们什么都没说,王惜径直将她带回王家,住在了自己的阁楼上照料。 沈缨精神尚可,只是瘦得厉害,好汤好药的喝了几日才像个人样了。 王惜每日都在画拜火节盛景,画好一处,便出来寻她说话,说的都是些家常闲话。 直到她面上有了血色,也能出来走动时,王惜才说了近日的事。 林玉泽被查出虐杀平民性命四十余条。 私下制毒养蛊,倒卖药材,以活人试毒。 杀害赵家嫡子赵悔。 谋杀霍三,以夺蛊虫与秘籍。 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埋尸的尸坑是林玉泽私产,一座很大的庄子。黑市的养蛊作坊是在林玉泽名下,当年与他合谋杀死赵悔的人也出面认罪。 甚至是谋杀霍三,所勾结的外域杀手都被查到踪迹,并且认罪伏诛。 林玉泽罪大恶极,按律当凌迟处死。 而沈缨当日在鼓楼发生的一切,便有了另一番解释。 姜宴清的说法是沈缨手上有林玉泽罪行的把柄,于是被掳劫至鼓楼。 而林玉泽与他的同伙也就是贺章因如何杀死沈缨起了争执,林玉泽被贺章打倒在地。 沈缨奋起反抗杀死贺章,本想去救林玉泽,却没想到林玉泽会死于自制的机关之下,所以沈缨便从这桩案子里清清白白地走出来了。 因为林玉泽一事林家主林致骤然中风,不便言语,无法行走,自请辞去族长一职,至别庄修养。 而,林家族长一职交由四房长子继承。 四房接了族长之位,将林玉泽除族,又变卖了其手中产业,全部捐于寺庙。 并告知天下学子,林家老宅再也不会办鹿鸣宴,从今往后只在京中林家书行举办小型学子茶会,供来此阅览书籍的人交流学问。 林家老宅的大门紧闭,名为整顿家风,府内之人不出,也不接待任何来客。 一场不见刀光剑影的交锋就这样落罢。 除了林家剔除的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就只有沈缨在牢狱中走了一遭。 人人都赞姜县令明察秋毫,除了永昌城的一个毒瘤。 可只有沈缨清楚,姜宴清是妥协了。 他妥协于谋划者的意图。 让林玉泽背上了一些不属于他的罪责,暂时平复下了那些可能齐齐爆发的危机。 “林玉泽名下的一处园子的后山被野狗刨出了尸体,经府衙查看,在那里发现了尸坑。” “啧啧,翻开花圃,底下埋了三十多具尸骨,三十多具啊,阿缨。” 王惜拍了拍胸口,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随后她又颇为感慨道:“林玉泽如今犹如魔鬼,人人咒骂。听闻他被除族,一干随从也被处置,都赞林家新族长公正。” “不过,林玉泽十几岁起就开始杀人?” “真看不出,林玉泽年少时就是个秀秀气气的少年郎,那会儿,一只公鸡都能把他吓的跳起来,他敢杀人?” “人不可貌相啊,幸好,当年没将他得罪狠了。” 沈缨听着王惜念叨,轻轻摇摇头,她在狱中,自然不知道其中始末。 她猜测,是有人在里头掺了一脚,想借着这股风,将某些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对于林玉泽的死,她并没有幸灾乐祸,更多的是惋惜。 遥记得初见林玉泽的时候,他还是少年模样,因接了族中的事务,对澄心湖塌陷的地方进行修整。 大雨倾盆而下,他没躲在亭子里避雨,而是跟着工匠搬石块。 他在雨中奔波,单薄的衣衫都湿透了,却没有半分抱怨,看到缺口被堵上,开心的笑了起来。 那笑容比日光还要耀眼。 那时,她以为这个少年郎若继承林家,定然不差。 谁知,他最后会落到这般田地…… 沈缨在王家修养了几日,还没回家报平安,便被召回府衙。 她见了姜宴清,有羞愧、自责也有感激、担忧。 嗓子里像是堵了块石头,她不知道该先道谢,还是先问问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 正踟蹰间,姜宴清已经往验尸堂走去。 霍三不在了,以后验尸堂便只剩她一个人。 她有心告诉姜宴清霍三被杀的真相,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推测。 验尸堂内的木板上摆着好几具尸身,都被麻布盖着。 沈缨和姜宴清分立于靠近门边的尸身两侧。 她一边戴护手,一边说道:“多谢大人,这次,是我莽撞了。” 姜宴清将巾子的细绳系在脑后,闻言看向她,目光深沉悠远,没有责备,也没有怒火。 他静静的看着她,说:“对方筹谋已久,刀锋指向不止你一个,他们迟早都会对你我下手,林玉泽一事不过是个由头。” 沈缨点点头,拿出一柄薄刃,视线落在尸身上,久久未动。 姜宴清静立一侧,并未催促她。 沈缨想了一会儿,缓缓抬眼看着姜宴清说道:“大人,赵悔未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7、第七十七章 姜宴清闻言点点头,依旧看着她。 “莲朵也不是莲朵,有可能是她以前的侍女假扮。莲朵心善,生前救过几位孤苦的女子,那些人为报恩便留下来。” “莲朵出事后,那些人也纷纷离去。我猜如今扮作莲朵的人,就是莲朵以前的某个侍女,但我并不清楚到底是谁。而赵悔就在她身后谋划,他们应是想查当年莲朵失踪的事,亦或是想借着此事占着莲朵身份做其他事。” “我知道。”姜宴清听完这些话,并未追问。 他神情极淡极轻,仿佛一切变故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 每每这个时候,沈缨心中翻涌的心绪,就奇异的平静下去。 姜宴清没有再议论赵悔,而是说起林家的事,告诫她之后行事需谨慎。 “林家新任家主是从不在人前走动的四房人,他坐上族长之位后迅速清理门户,将林家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全都安置于郊县,令其自生自灭。” “林氏族学免除束脩,招来大儒,不仅捐了三千里银给永昌县衙用于县学的筹建,同时还将藏书移至长安,建了书行供各地学子阅览抄写。” “自此,永昌林家老宅渐渐隐退,而京中林家便如朝阳,日渐强盛。” “新家主行事果断、目光深远,与林致全然不同。林玉泽出事,林家迅速自断手足,保全名声。” 沈缨对神秘的四房同样心生忌惮,疑惑道:“那林玉泽身上的罪证,都是真的?” “桩桩属实。”姜宴清掀开面前盖着尸身的布,说:“不过,林玉泽名下那座山庄内寻到的尸坑有些蹊跷。如今霍三离世,就要辛苦你用心查验一番了,你先来验这几具。” “是!”沈缨敛起心绪,认真验尸。 验尸堂内共有五具尸骨。 最早的一具已经化骨,可追溯至三十年前,最新的是两年左右的新尸。 剩下的几具,也已化骨,大概有十年左右的时间。 沈缨验了几具就察觉到了不同。 距今久远的尸身虽然也是被分解,但断口处显然没有那么多讲究,似乎只是用锋利的刀砍断。 但,这些尸身都被收殓过,从尸身上附着之物看,新亡之人应该是被席子之物包裹,甚至有的还有棺木殓尸。 沈缨将疑惑告知姜宴清。 他点点头说:“是,尸坑为方,被拆解的尸骨,有的是在木棺中安放,有的则是包了草席,最上层种满了花草。” 验完五具尸骨,姜宴清放下笔,从怀中又取出几份笔录,叠放在一处递给沈缨。 “你还记得,一月前,本官让你验看的几具尸骨么?” 沈缨看了看先前写的笔录,又回想了当时的情景,点点头:“那几具尸骨系同一人所杀。” 她又翻了翻新写的笔录,皱眉道:“这么看,确实有相似之处,尤其是下刀的力度和位置,很刁钻,那人像是不断在尝试新的方式。” “凶手的刀都在骨节处,入骨不足一寸。” 她翻看着册页,又盯着尸骨,忽然说:“大人。你有没有发现,凶手从不毁人面容……” 验完尸身,夕阳已落,姜宴清便让沈缨留在后衙。 “沈缨,这几日,小心为上。” “是。”沈缨却是累了,也没多说什么,就跟着姜宴清进了后衙。 云姑早就等在门边,一见她便落了泪,抱着她细碎的念叨。 云姑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温暖的、馨香的味道,让人心神安宁。 姜宴清在旁侧看着,见云姑还在念叨,便说道:“沈缨在诏狱半个月,只食了馒头和水。” “瞧我,竟然把这事给忘了。我给你烙了芝麻饼子,熬了参鸡汤。” 沈缨的肚子里咕噜一声,挠了挠头:“早就想云姑的手艺了,您做的饼子太香了。” 云姑急忙去了厨房,姜宴清微微颔首,提着灯笼转身往后边的屋子走去。 沈缨看着他的背影,月光下,他的身影被蒙上了银光,显得有几分缥缈。 他就是一位仙人,在人间历劫后便会回到天上。 沈缨不自主的往前走了两步,恍然回神,又连忙停下,快步回了上次住过的院子。 小院依旧很干净,被褥都是清爽的太阳味道。 沈缨喝了口水,坐在案边思索。 云姑给她送来了饭菜,沈缨快速吃完,也未点蜡,在暗中等了许久。 眼见着天色全暗下去,只剩月色莹莹之光,她才开始动作。 她从衣柜子里翻出一件云姑给她准备的深色衣衫,穿戴好后,便从一处矮围墙翻了出去。 夜晚是有巡街卫队的,但沈缨从小就在暗中奔走惯了,躲开那些人轻而易举。 她走的很急,即便如此,来到竹林寺后山时也有两个时辰了。 竹林寺的地形她早已熟记于心,所以轻易就找到了莲朵的墓,那是莲渊立的衣冠冢。 她今日之所以来,是因为她怀疑,莲朵的尸身已经被找到了。 沈缨从腰后取出一柄小巧的铁锹,她蹲在墓碑前方,抬手擦了擦碑上的灰尘。 莲朵的坟周围很干净,是被人每日照料过的。 她眸光凝视着石碑上的字,好一会儿才说了句:“得罪。” 寂静的夜色中,传来快速铲土的声音,沈缨干惯了这个活,动作轻而快。 “簌簌”轻微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 沈缨站直身,握紧铁锹看过去,就见一身墨色衣袍的姜宴清。 他正挽袖,手上也有一柄铁锹。 “怎么?” 他停下动作看过来,神情在月影下并不真切。 沈缨往他那边走了两步,说:“大人怎么来了?” “继续挖。”姜宴清并未解释,继续挖了起来。 沈缨点点头,又回到原处,他们挖的很快,已经看到了棺椁。 她跳下坑内,还要继续挖,就听到有人从不远处疾步走来。 沈缨愣了一下,快速跳出土坑,走到姜宴清身侧,正要告诉他来人。 却见姜宴清看向来人方向,淡淡说了句:“莲家主。” 沈缨侧头看过去,果然看到莲渊面色肃然的走到近前,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僧人。 那几人行走间毫无声音,显然亦是高手。 莲渊垂眼看着被挖开一半的坟,好一会儿,摆摆手对他们说:“别挖了,跟我走吧。” 沈缨看向姜宴清。 他沉默的与莲渊对视。 片刻后,他抓住沈缨的手腕,拽到自己身后:“赵悔的事,你一直都知道。” 莲渊对身后人低语几句,那几人离开。 他往前走了几步,才慢慢说:“霍三一月前趁着夜色挖开莲朵的墓,私自查验时被赵悔发现。所以,赵悔便将棺木取出,安放在了别处。” “霍三来过?”沈缨皱眉问了一句。 莲渊点点头,说:“他以探望我为由留宿寺内,半夜上山打开棺木验尸。” 沈缨并没有怀疑莲渊的话,霍三定是发现了什么,故而前来查看。 姜宴清问:“赵悔何时找到莲朵尸身?” 莲渊叹息了一声,略显疲惫的说:“三年前,他打开莲朵的衣冠冢,将尸身安放进去。” 沈缨不解道:“那您,为何瞒着我与王惜?若早知莲朵被害,我们也就不必花费精力寻人,而是查找凶手,替她报仇。” 莲渊回道:“并非故意瞒着你们,哎,有些事……我实在不忍你们姐妹再受那般锥心之苦。” 他说完,轻叹一声,便转身走了。 姜宴清松开沈缨的手腕,低声嘱咐:“今日的事,赵悔很快就会知晓。他若寻你,不要轻信,先告诉我。” 沈缨郑重的点点头,说:“多谢大人提点,我会记下的。” 姜宴清侧头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不再说话,转身跟上莲渊。 他们一路走到竹林寺后山的一处比较隐蔽的地方,是密林环绕中清出的一片空地。 空地中间有一座圆形的石房,百步见方。 莲渊推门而入,里面的荧光便流泻而出。 沈缨也跟进去,这才看到原来屋顶上吊着夜明珠,而内壁上种了很多的冰灯草。 她震惊不已,缓缓走向被放置在正中间石台上的一截楠木。 楠木的切面上用油漆绘制了天宫图,壁上镶嵌着宝石和琉璃,远看像个精致的胭脂盒子。 楠木中间被挖空,恰好能安放一具尸骨。 沈缨靠近棺木,里面的莲朵宛如睡着了一样。 她静静的躺在花丛之中,手上还拿着一朵新鲜的红莲。 莲朵的面容只是稍稍变得干瘪,除此之外,几乎看不出已死了五年。 莲渊低声道:“三年前,赵悔来寻我,要给莲朵立坟。我本以为只是一具白骨,却没想到,是这样的。” “赵悔说存尸之法来自湘西柳寨,新死之人用此法储存,可保尸身二十年不腐。” 沈缨忽然想到了什么,哑声道:“霍三验了莲朵的尸身? “嗯。”莲渊闭了闭眼,说:“赵悔杀他,此事也是缘由。我也是事后才知晓这祸事,对不住了。” 沈缨摇摇头,难怪那女子说霍三是横生枝节的人。 霍三不除,他们就难以掌控整件事的走向。 他们怕霍三查到什么而惊动凶手,亦或是,怕他投靠了凶手,以此获利。 那这一切倒是解释得通了。 沈缨看向莲渊,说:“莲叔,要找到凶手,我们现在除了莲朵的尸身,再没有其他证据。” “听尸语,辩真相。尸身是不会说谎的,上面会有莲朵要告诉我们的线索。我必须为莲朵验尸,她会告诉我,凶手在哪里。” 莲渊点点头正要应下,身后传来一道阴寒的声音:“不准验。” 沈缨皱眉看向门口,假扮莲朵的那位侍女身穿一身黑衣走了进来。 她一直走到棺木前停下,冷冷的看着沈缨说:“我提醒过你,莫要再自作主张。” 沈缨郑重道:“只有验尸,才能找到证据。” 那女子闻言强硬道:“不验尸,我照样能找到凶手。我绝不允许,你们的脏手再碰她分毫。” 她说完又看向姜宴清,不客气道:“姜大人,杜鸾被家族召回,衙役相继离开,县衙只剩几个老弱残兵,您如今处境艰难,还想纵着此人放肆?” “与我为敌,对你绝不是好事。” 姜宴清与之对视,“你追查多年至今仍然没有结果,如今不让府衙插手,难道要等着凶手藏得更深么?” “你以莲朵之名试探永昌乃至其他各县的人,可有收获?你应该能察觉到,凶手之能远在你之上。凭你,根本抓不住他。” “而且,你无权替莲朵做主,这世上,她最信任之人就是沈缨。” “此案牵扯甚广,如今已非你一人之事,本官不会坐视不理。县衙纵然只剩本官一人,本官既在永昌,便会追查到底。” 他静静看着对面的人:“你与其在此横加阻拦,耽搁时间,不如与本官联手。你为莲朵报仇,本官还永昌一个太平,各得所需,如何?” 那女子目光沉沉的看着他,说道:“若凶手是林氏一族最高处的人,你敢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开罪林家?你能豁出性命吗?” 姜宴清却说:“本官是永昌县令,陛下亲赐的官员,怎会毫不相干?” 那女子又问:“你敢斩他?” 姜宴清肃然道:“论罪当斩,便斩。”【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8、第七十八章 那女子盯着姜宴清看了一会儿,又看向沈缨。 她忽然笑了一下:“能得姜县令相助,自然是好事。” 随后,她望向沈缨:“你可以验,但你验的结果必须一字不落的告诉我,不得隐瞒。” 沈缨先是看向姜宴清,他微微颔首,她才对那女子说:“好,那你也不能借官府之名作乱。” 两边暂时达成共识,至于这个同盟能坚持几时,那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以沈缨对赵悔的了解,他可不是一个会按照寻常规则行事的人。 所以,此女子虽然应下联手查证的事,可她并不敢全信。 沈缨手上捏着剖尸用的刀,垂眼看着莲朵的尸身。 尸身上的衣衫是当下最流行的样式,衣料上乘,绣样精致。 青色襦裙是莲朵生前最爱穿的,尸身脸上还上了胭脂。 纵然合着眼帘,仍然能感觉到她身上的那种恬静、温和的气息。 “整整五年,我不但什么忙都没帮上,如今还要在你身上动刀。你若在天上看到了,千万别怪我,对不起了,莲朵。” 沈缨看着那张面容,良久后深吸了口气,缓缓解开尸身衣衫上的系带。 待她掀开衣襟的那一刻,看到尸身上被缝合的伤处,眼眶登时红了。 可她眼中流不出泪,只觉得整个胸腔都着了火,要烧灭她所有的理智。 凶手竟将莲朵拆开了。 不是剁,不是砍,而是拆。 像一个匠人拆了一个物件似的,沿着骨骼一块一块的拆开了。 她死前该多害怕,多疼啊。 她忽然就理解了赵悔,理解他为何在寻到莲朵后会下那么大的决心,要替莲朵寻仇。 他珍之重之,不敢轻易将爱意宣之于口的女子,却被人用这般手段杀害。 彻骨的恨,怒,痛,让他宁愿做鬼,也要找到那个杀人者。 莲朵的尸身是被拼合起来的,针法细密,想来赵悔已经找过最好的医者替莲朵殓尸。 但,纵然再好的医者,再细密的线,也还是在尸身上留下了缝合的痕迹。 沈缨注意到有几处明显被人拆了线,随后粗略缝合。 确实是霍三的手法,他从不会细心的为尸身缝合,想来,他这番举动彻底激怒了赵悔。 沈缨的手从来没这么抖过。 她几乎要拿不住刀,沿着那些缝合的伤口剖开尸身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和凶手重叠了。 她变成了凶手,正在打开一具尸身,冷静的观察着血肉中细微的变化。 她站在尸身前久久未动,一直在想,凶手慢条斯理的拆开一具尸身,到底在看什么呢? 血? 骨? 还是什么? 姜宴清他们早就避了出去,沈缨不过才打开胸腹,浑身就被汗水湿透了。 因为太过用力,她右手上多了很多刀口,整个手掌都是血。 她一边验一边记,册页上沾满了血痕。 下刀的斜角,力度,刀锋的走势,下刀的位置和数量。 她验了整整四个时辰,从夜晚一直验到了天明,她现在能肯定的事是,杀害莲朵的人与姜宴清先前让她验的五具,不对是七具尸体一样,是被同一人所杀。 杀人手法看似不同,但老练的仵作只要仔细,便能一眼看穿其中蹊跷。 这几人被杀,只是时间不同而已,有的是几十年前,有的是十年前,有的是四五年前。 从石房中出来,沈缨已经没了失态的神情。 她平静的看着莲渊身侧的那女子:“你能在黑市中查到任何药材的流通始末吗?” “能。” 沈缨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制的古籍。 “这是霍三收集来的汉时古卷。”她指着卷上画的一株药草,说:“你在黑市寻找紫天姹女在每年七月至九月之间的买卖痕迹,去查这些东西最后都流到了谁的手里。” 那女子问:“理由?” “莲朵被害时,曾中过此毒。” 沈缨解释道:“此草生于峭壁之上,每年七月长叶,八月开花,九月结果,果实赤红如朱砂,花姿摇曳如天女,故而得名。” “采摘时必须以手挖,不能断根,以竹养护,果实由朱转紫,内有浆液。浆液与冰灯草、野参等十几味药材混合,可制成一种食物,以此物饲养蝶纹捕鸟蛛,蛛毒能强百倍。” “毒入百骸,中毒者便如坠云端,再无痛楚。” “毒散则毒痕消失,只会在尸身眼底留下一个花瓣形的朱砂痕迹。” “莲朵的尸身保存完好,所以,我看到了。” 那女子应是想到了剖验时的场面,对沈缨的脸色阴沉的滴血。 她沉静了好一会儿,才问:“你的推断是什么?” 沈缨攥紧手指,掌心的伤口崩开,有血滴落在地上。 “凶手下刀的顺序是四肢、躯干、内腹、因有毒物入体,亡者至死,无痛无觉。直到亡者咽完最后一口气,剖解完成。” 沈缨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将话说完。 她脸色煞白,声音喑哑:“所以,从始至终,莲朵都是醒着的,只是因中了毒,身体上并未感受到痛感。” 她说完迟疑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但是,我觉得凶手对亡者,或有怜悯。” “怜悯?”先前一脸冷漠的那女子,忽然俯身呕出一口鲜血。 “你说凶手怜悯亡者?”她几乎是咬着牙说了这句话。 沈缨摇了摇头说:“动手前有,但下刀时则无。我怀疑,他是被某种病症控制。他不毁尸身容貌,还将尸身拼合,并且有殓尸的举动。” 可见,杀人者并非杀人取乐之人。” 她平静的说起这些话,脑海里一点点想起师父曾经给她的一本古医书,上面记录过一种极怪的病症。 那种病诱发的杀人案,作案手法跟杀莲朵的人几乎是一样的。 “杀莲朵的人应该是被某种病症所困,但此症,世所罕见,又无药可医。霍三曾给过我一本古医籍。书里有这样一段记录,在南方偏远之地,有一位声明极佳的医者,平日里救死扶伤,远近闻名,但其实他是一个杀人犯。” “他杀人,只是因为他生了重病,病症发作便会杀人。” “他寻医多年,无法自救,将被病症折磨的杀人细节全都记录在册,这人曾经用了无数种法子,都不得解脱,最后吞毒而亡。” “而杀莲朵之人,跟那医者相似。” 听到这番解释那女子身形微晃,胸口剧烈起伏,似乎要质问什么,却被旁侧的莲渊拦下。 莲渊拍了拍那女子的背,用力将她撑住,未发一言,便将人带离。 沈缨疑惑的看着他们的背影。 那女子几次差点摔倒,都被莲渊扶起来,最后几乎是架着她的半边身子,才能走。 直到那二人消失在林中,沈缨才缓缓坐在地上。 手被人抬起,她侧头看去,就见姜宴清单膝跪在她身侧,正用帕子给她包扎手上的伤口。 她掌心里的伤口贯穿手掌,伤的很深。 撒上药粉后,她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姜宴清垂着眼,睫毛投下一片深重的阴影,嘴唇抿的很紧,手上的动作却很轻。 沈缨的目光从他的眉心滑落,落在他的手指上。 他的手指很长,几乎将她的手拢住,她眼睛有点热,胀得疼。 她并不在意手上的伤,也不敢一直盯着姜宴清,所以,抬头看向远处的云。 “大人曾遇到过难以抗拒之事么?” 姜宴清动作微顿,说道:“有。” “那大人如何解决?是任其蚕食心智,还是将其克制?” “既是难以抗拒,如何克制。” 沈缨微微侧头,却没有看向姜宴清,点点头说:“我觉得凶手亦是如此。” “无法抗拒心中的欲念,又无法杀死自己。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杀戮。” “他费心配置出秘药,让死者既不会在剖解过程中痛苦尖叫、死去,又不会让整个过程太过血腥残暴,他甚至在试图保持优雅。” “所以,他应该是个喜静的人。一位聪慧、沉稳、老练、极有耐心的男子,但也应该是个年长之人,四十到五十岁左右,会武,善用刀。” “他用刀是最锋利的刀,朱砂是最好的砂,药是专门调配的药。” “观其手法,和杀那几具无名尸的人,是同一个人。” “一个出身于大族富户的人。” 姜宴清用一方帕子裹住她的手掌,说:“沈缨,我知道了。” 沈缨手上的伤被包好,她没有再进石房,轻轻关好门,便同姜宴清一起下山了。 她一路若有所思,回过神时发现他们竟然走了一条陌生的小路。 是在某个岔路时,拐错了方向。 姜宴清竟然也没纠正她,就这么任由她乱走。 “无妨,都是下山的路。”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迟疑,姜宴清说罢走到了前面。 沈缨呼了口气,左右看了看,正要跟上前,余光瞥见右侧墓地的树上似乎挂了个熟悉的东西。 “大人,这里有东西。” 她喊了姜宴清一声,拨开草丛,走了过去。 走到近处终于发现,原来是兔子灯笼,就挂在一棵梅树枝上。 树下的坟没有石碑,但在石台上却放着一对石雕的小狮子。 她抬头盯着那灯笼看了看,说道:“那是周掌柜的手艺。”说完又皱眉道:“林默买过。” “林默?” 沈缨点点头:“周掌柜说他在铺子里买过几次这样的灯笼。” “这里埋着什么人?”因莲朵坟塚在这处,沈缨来过几次竹林寺后山,却没走这么深。 “早夭之人。”姜宴清驻足看向那边的桃林,回了一句。【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9、第七十九章 姜宴清对林默到此处祭拜,也非常好奇。 他对永昌的人和事一向谨慎,遇到林默这般有才能的人,自然起过拉拢之心。 但对方似乎对仕途兴致缺缺,遂没有多言。 但他还是寻人探查了林默。 于是他说:“林默,是四房从族中接过去养育的一个旁支子弟,父母不在,寄居在四房。此人从不在外交际,不参加任何宴席,只是打理族中书楼,族中之人知道他的不多。” 沈缨点点头:“我也查过此人,与大人说的一样。林默就是一个普通的林家子弟,因无父母兄弟依仗,故而不受重视。不过此人在那般境遇中都能习得一身本领,能文能武,风姿绰约,着实不易。” 姜宴清抬眼看向她,问:“你同他相熟?” 沈缨摇摇头,说:“倒不是多熟,但确实见过几次,有一次他曾助我脱险。” 她想到在城北郊外的山林中遇到林默的场景。 那是她受到的第二次遭遇围杀。 第一次还是她在城北飞鸟道被姜宴清连累,被迫与杀手厮杀。 大概那次有无奇和姜宴清在场,也因为那次怀着殊死搏斗的心思,她感觉到的紧张反而要比恐惧多。 而碰到林默的那次,她疏于防备,被杀手围杀,深知那些人是冲她来的,所以,更能清晰的感受到那种被猎杀时的压迫与恐惧。 反观当时的林默,一副少年郎摸样,看着算强壮,但面对那些围杀她的人,却丝毫没有畏惧。 然而,他在顷刻间便将那些人制服。 虽然整个过程她都被蒙了眼睛,也远离了杀戮中心,但浓重的血腥味和刀剑相撞的声音,却让她没敢松懈起来。 但沈缨也愈发清楚,林默的果断狠厉,他出的每一刀都是致命的杀招。 等到覆在眼睛上的东西被拿开,她重见光明时,她看到了林默。 他迎光而立,身上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平静又干净,不惹一丝尘埃,仿若不像人间之人。 同样的场面,她又想到了姜宴清,那次飞鸟道杀机四伏,姜宴清亦是毫无惧意。 但他的无惧来源于他对一切早有预料,并对手下之人极为自信。 他的无惧是气定神闲又稳如泰山的,让人在他面前便觉心安。 而林默的无惧是对那些人的不屑一顾,那是王者睥睨一切的蔑视。 思及此,沈缨不禁又回想起,拜火节那日的火楼争夺。 旁人或许只以为是两个身手不错的年轻人在争那柄象征勇猛的火把。 唯有见识过两人武力的她知道,那两人在那场争夺中,丝毫没有藏拙。 他们,真的是拼尽全力,若是战场,那他们便是两方主将,不让对方一寸一毫。 沈缨说完便陷入沉思,她脑海中不停闪过遇到林默的场面。 想到每次见到他时,他身上说不清的气质,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松香,总是有一种与世无双的独特气质。 有朗朗清日的明净又有孤日临空的寂寥。 良久后,她才望着那些灯笼,说了句:“我不知他是否为善人,但我知他是有善心的。” 姜宴清也看过去,淡声道:“一念起,天地皆知。” 沈缨点点头,赞同道:“大人说的有理,起心动念,便惊动十方神佛,是非功过,哪是我等能评判的。咱们下山吧。” 姜宴清见她对于林默曾救她脱险一事没有解释的意思,便也没追问,转身往前走去。 沈缨跟上去,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山林,因为先前的事,各有所思,一路无言。 之后三日,扮作莲朵的那女子再未出现。 直到第三日傍晚时分,她忽然登门,身后跟着一位侍从,捧着一匣子东西。 她依旧一袭红衣,只是面色不好,厚重的胭脂水粉下有灰白之相。 见了沈缨,她淡淡的说:“都找来了。” 沈缨粗略一翻,共三十卷东西,详细记录着她要找的东西。 赵悔不愧是在黑市浸淫多年,找人查事的本事比她强多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挖出如此多的陈年旧事,而且很多都是诸家秘密。 也难怪他能操纵此女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永昌,甚至冒名莲朵,接近她的挚友亲朋。 可笑的是,这些所谓的挚友,竟然全都被蒙蔽了双眼。 这般来看,赵悔拿捏人心的本事与姜宴清相比,真是有过之而不及。 沈缨坐下认真翻看,疑惑的指着其中一本册子上被朱砂划掉的名字。 “这是何人?” 那女子说:“林道舒,林家最声名显赫的状元郎,年二十五时离世,如今已经二十几年了。” “林道舒扬名天下时你我尚未出生,所以你不清楚。他是林家老太爷十一子,林家道字辈,是林致他们的小叔辈,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天资聪颖、姿容俊美、心怀天下。” “才十一岁,便因献了良策被皇帝召见,十四岁科举得中状元郎,他编撰的八部史书,皆被史官收录参考,皇帝亲授官职于户部,可谓是一步登天。” “他还精通医理,体恤百姓疾苦,那些年有几种肆虐于百姓中的疟症,是他召集四海名医潜心研制,终于制出药剂。” “赵家的第一家医馆,就是他助力建成的。那些珍贵的紫晶姹女、蝶纹捕鸟蛛等十余种稀有药物,也是此人引入永昌。” 那女子由衷的赞道:“可以说,永昌能繁荣至今,文事、贸易、医药、道路,全都与他有关。” “林家有他那些年,真是如日中天,名望、家风与京都大族无异。只可惜,天妒英才,他亡后,林府就只剩个三房的人能叫人赞一声了。” 沈缨静静听着,不知怎么的,她总是会想起林默来。 似乎这样的人物,本该如林默这般芝兰玉树、淡然从容的风姿。 她点点头,又疑惑道:“难道这些东西,如今还会以此人名号流向林府?” “是,这或许也是各方商户对林道舒的尊崇,即便人已逝,但依旧会保持着这个传统。” 沈缨又看到一个册子,上面写着林府当初修建君子亭,疏通澄心湖的一些用料、雇工记录。 “这是?” 那女子说:“澄心湖历年整修的记录。” 沈缨对赵悔的能力十分佩服,竟然能查到这些东西。 她翻了翻,竟看到姨母家表弟的名字。 看记录,正是姨母她们被杀害的前一段时间。 自姨夫去世后,姨母家也日渐拮据,家中靠着姨母和表姐两人卖绣品赚些银钱。 与很多永昌人一样,哪怕表弟对读书没什么天赋,家里人也依旧花了大力气供养他读书、学琴、学棋。 姨夫只是个石匠,表弟若考不上功名,那就也得做石匠。 匠人在永昌是没什么前途可言的。 只是,表弟读书读得艰难,虽然刻苦,但他天生就不是那块料,换了书院也没什么起色。 他有一阵子不想读书还央求姨夫的那些老友们带他去做工。 她记得,沈诚那时还和她说了这事,说他自己也想去做工,被她狠狠斥责了一顿。 大概是隔了一层吧,她对表弟确实没那么上心。 那时候她头疼于表姐对杜鸾的痴恋,登门劝说几次无果,便隔了很久没去,又因为忙碌着赚银子给父亲看病,还要跟着霍三验尸奔走。 对那个沉默寡言的表弟便更疏忽了,等到想起来去询问时,便遇上了他们举家造祸。 沈缨眉头紧锁,又翻了几页,发现表弟跟着人去君子亭那里修过假山石,还因此摔了腿。 林家给了他十两银,他就再没去过,再过了不到半月时间,姨母家就出了事。 奇怪的是,他受伤后的两日又接连有两人受伤,这些人全部都没再去过。 那女子见她看着那几页出神,就说道:“离开的几人做工时与你表弟关系较好,被解雇后便去了外县讨生活。我查过他们,对当年你表弟遇害一事,都不知情。” “那次的工程中,工长贪墨银两,以次充好,致使塌陷,多人受伤,所以林府后来更换了所有匠人。” 沈缨若有所思道:“你说,若在那澄心湖岸的假山里设个机关,将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藏到假山里,人多眼杂时,确实难以察觉。” 那女子“嗯”了一声,并未觉得惊奇,大概是早已查过。 沈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起身走回屋中,拿出一本书籍和一个小匣子。 “你想从霍三那里找的,是这本关于天下奇门遁甲之法的《天乩》抄本吧。原本与图鉴皆已遗失,只剩霍三抄录下来的一本了。” “霍三藏书众多,都是我亲自整理的。” “所以有没有人翻查过,我比霍三清楚。” 那女子没说话,但也没否认,看样子是默认了。 看着那女子的态度,沈缨的内心波澜未起,换做往日,她定会亲手将她送入诏狱。 但如今,她意识到所有案件正在往一个更隐秘、深幽的地方延伸。 当下时候,她需要人,需要很多人,帮她,也帮姜宴清将隐藏在永昌深处的那只手找出来。 所以这一次,她忍,小不忍则乱大谋。 沈缨心思转了好几遍,随后又将那小匣子打开。 匣子底层铺着冰灯草花瓣和草药,上面放着两片被人齐齐折断的指甲。 指甲经过药草浸泡透出瓷白之色,上面的刻纹十分清晰。 她将匣子推到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拿起指甲看了一下,原来就在那指甲上,用类似于针的尖锐物匆匆刻下了两个字。 一个上刻了“人”,一个刻了“火”。 两片拼合便是个“伙”字。 沈缨解释道:“这是我为霍三验尸时,从他脚趾缝中取出来的,是他留下的凶手线索。” “大火也有烧不尽的地方,你们的局也有百密一疏之处。” “贺章对你倒是感恩戴德,硬要自己揽下杀死霍三的罪名。殊不知,霍三留下的线索是个‘伙’字。霍三一早就知道,谋杀他的不止一人。” “贺章越是急于揽罪,越能说明,他身后有维护之人,而那人一定对他有恩。” 那女子眼神微凝,将指甲放回匣内,缓缓伸手将案上的那本《天乩》手抄本拿起来翻了翻,确认是自己所找的东西。 她又看向那两片指甲,沉默片刻后说道:“霍三的命,我会偿,但不是现在。” 沈缨没有说话,那女子将古籍收入怀中便起身走了。 随后院中响起一阵欢笑声。 沈缨起身走到窗边,就看到那女子和父亲、小兰说话,神情与当初扮作莲朵时一样。 一颦一笑都像极了莲朵。 一个人,到底要忍受多大的折磨才能活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0、第八十章 沈缨在窗边静静地看着那女子与沈家人依次寒暄,最后摸了摸小兰的头,转身离去,红衣的余影消失在门后。 她看了一会儿坐回书案前,继续筹谋先前的一些事。 她有预感,这一次他们一定会碰上最为深藏不漏的那个人。 她不能让家人受到危险。 姜宴清已经允诺会举荐沈诚从军,到西南驻军袁家军中。 沈诚再过两日就会启程,无奇会亲自送他过去。 小弟沈信则会跟随老师去拜访几位位大儒,起码要走几月。 还有大哥沈礼,她先前听闻大哥结亲的秦家在洛阳那边有亲族,几家往来紧密。 秦家姑娘话里话外的探问,意思是想让大哥过去。 沈缨自是希望大哥去的。 一来,洛阳繁荣,在那里眼界也会更宽,二来,父亲日后也能过去,那里的名医药堂更多。 沈缨目光落在小兰身上,琢磨了一阵,穿好衣衫去了王惜那里。 王惜还在绘制那副拜火节盛景,已经绘了大半。 王家长辈见她如此认真,还特意请了丹青高手来指点。 画卷分景而绘,这几日王惜正在绘制登火楼抢夺火把的场景。 姜宴清自缆绳上一跃而下,全城欢呼,而火楼上还站着几个人正在看着他。 沈缨目光落在最高处的林默身上,指着他对王惜说:“这个人与这热闹场景可有些格格不入了。” 王惜却说:“这你就俗了,再热闹的景象也得动静相宜,也不能个个如猴,都蹦起来呐喊那就不雅了。况且,当时他就是这般站着,我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呢。” “我还未画出他的五分神姿,那日,举城欢呼,热闹喧天。唯有他,遗世独立,静立在此,一见公子误终生啊。” 王惜两颊泛红,摇头晃脑是说着,随后,神秘兮兮的拿过一本小册子。 她指着最后一页,说道:“可惜,人太多了,要不然真得和这美人攀谈几句,你瞧这眼神,这身姿。” 沈缨见王惜将林默画到了她的美男图册上,脸侧还绘了个火焰状的刺青,眉眼精致,又带了些神秘,好是好,就是麻烦大。 她失笑道:“你可别自找麻烦,此人是林家四房的人,若画册流传出去,被林家人瞧见,还以为你们王氏故意羞辱,平白惹出麻烦。” “你认得这美人?” 沈缨摇摇头说:“不过是知道姓名而已,说不上熟悉。” “真是可惜。”王惜拿着画册看了一会儿,又是一阵唏嘘,递到沈缨跟前,说道:“惊鸿一瞥,我便日思夜想,不能成寐,下次将他邀请到酒楼,咱们饮一杯。” “你想得美。”沈缨推开她的手。 王惜笑嘻嘻的将美男画册藏入怀中,拍了拍,说:“真是怪了,这林家出色的人是不都长到一个模子里了,我可是照着他们家那个状元郎补全了脸。” “状元郎?”沈缨皱眉问。 “是啊,我祖父曾有幸与林家那位状元郎同席。嗬,真是惊为天人啊,所以回来后画过一副夜宴图,也将那状元画下来。我少时见这人长的俊俏,便要来放到自己屋里。” 沈缨说:“是叫林道舒?” “是啊,君子端方,温良如玉,林状元当年可是名动天下呢。可惜了,才二十来岁就死了。” 她说着便从架上取来一卷小画,展开推到沈缨跟前,说:“你瞧瞧,是不是风姿无双,瞧这身月白色斓袍,穿在他身上就比旁人好看。” “噢,你家姜大人也好看。”她说完还嘿嘿笑了一声。 沈缨此时却没有玩闹的心思。 画卷显然有了年头,虽然保养的很用心,但还是泛了黄。 王惜的祖父画技高超,用色清雅,令人透过纸张就能感觉到当时场面的融洽、相合。 沈缨定定的看着被几人围在中间,正执笔书写的林道舒。 他头戴幞头,正专注的落笔,修长的手指捏着笔杆,就连拇指上那个朱砂红痣都画了出来。 沈缨凑近又仔细看了几遍,仍觉的如梦似幻。 林默,林道舒。 一个十六七的少年郎,一个二十年前已经去世的状元郎。 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若不是同一个人,他们为何这般相似? 脑子里电光火石间闪过很多东西。 她想到了神秘的林家四房,想到了竹林寺山上那些挂在树梢上的兔子形状的送魂灯。 甚至想到了惨死的林玉泽和中风养病的林致。 这一切细碎的东西好似被风吹起来的砂砾,飞卷着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 林默。 手中的画卷被抽出去,沈缨猛然回神,就见王惜凑过来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怎么了阿缨,身子还没好么?早就说你还没好利索,你非得去县衙,那县衙现在就是个空架子,哪有什么事啊。” 沈缨摇了摇头,说:“王惜,有件事我得请你帮忙。” 王惜见她神情认真,也严肃下来,问:“何事,我一定帮。” “将小兰接到王家吧,大夫人不是想认小兰做义女么?我代我爹答应了。” “以后,你若有余力,多多看顾她一些,小兰心思单纯,王家对她有恩,她定会铭记在心。” “王惜,我只信你了。” 王惜皱眉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点头道:“阿缨,我知道你做事一向有分寸,有你自己的道理。我性子鲁莽,也帮不了你大忙。” “但照看小兰的事,我一定做到。小兰在王家,定然不会有人苛待。” 沈缨抱了抱王惜,说:“放心,我只要有半分机会,都会挣一条活路出来。” 王惜不傻,她自然听说了近日的事。 林家如今地位超然,在京中尚有一席之地,何况是在永昌。 先前说好了要来王家的先生,甚至都推脱了。 王家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多次得罪林家的沈缨了。 别看明面上,林家并没有什么针对府衙和沈缨的动作,可实际上,林家三房摆出来的态度,就已经让永昌的风向都变了。 “沈诚去从军,沈信跟随老师出门求学,你呢?你把他们都安顿好了,你怎么办呢,阿缨?” 沈缨笑了一下,摸了摸王惜的头,说道:“我自有谋划,他们都走了,我反而不怕了。” “总有一日,我都得面对林家的怒火,这都是我自己招惹的。” 王惜眼睛都红了,哽咽道:“阿缨,若实在太难了,咱们就认了。你来王家,我送你们去洛阳,我外祖一家定能庇护你们。” 沈缨笑着应下,又去寻大夫人说了会儿话,这才离开了。 她回到家中时,恰好大哥也在,沈缨让他帮着给沈诚收拾行装,私下里又同他说起去洛阳的事。 “家中还有积蓄,哥哥去了洛阳跟着秦家长辈学得一技之长,攒些家业,日后子女也能有所依仗。” “父亲的身体渐好,也该去洛阳寻个大夫好好瞧一瞧。” 大哥沈礼沉默的听着,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将我们都安顿好,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阿缨,我们不知道你遇上了什么难事,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总不能将你独自留在这里,万一你……你教我们怎么办?” “我不会走的,秦家人要是觉得咱们拖累,那便让他们再寻旁人吧。” 沈缨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于是笑了笑说:“哥哥也太小看我了,这洛阳我是早就看好的。” 说罢,从书案上拿来一个房契和商铺的文书。 她说道:“这是霍三师父留给我的,是洛阳的一处小宅子和一个铺子。他本是打算你成亲时亲自给你的,又怕到时候去了别处游历,寄存在了我这里。” “王惜的母家就在洛阳,我也请她寻了外祖家的兄长看顾一二,大哥,不要推辞了。” “我是县衙仵作,这几年怕是走不了。你拿着这些东西,秦家也不敢低看你。” “哥哥,你过去寻个好大夫,给父亲好生瞧瞧。他身体好了,也能替你照顾子女呢。” 大哥沈礼接过那些东西,听沈缨打趣,脸色顿时红了。 “这真的是霍师父给的?” 沈缨没好气道:“难不成你以为是我攒下的?洛阳的宅子铺子多贵啊,将我卖了也买不起。” “放心拿着吧,霍三出自洛阳,那应该都是祖业,你就当替他守着吧。” “秦家人家风醇厚、良善,切不可再说气话。” “还有啊,那宅子不是给你一个人的,等沈诚、沈信日后回来,都是要回那里住的。我过些年,也会带小兰去,你可得好生打理。” 大哥沈礼一向没那么多心思,被沈缨左一句父亲,又一句秦家,渐渐的也就妥协了。 而父亲或许也猜到了什么,夜晚会在她屋外徘徊。 但是第二日,又会如从前那样从容安宁,似乎对一切事都甚为知足。 马不停蹄的将这一切打点好,已经过了半月。 沈缨送走父亲和大哥,整个宅子里空空荡荡。 她再也不用早起收拾家中杂物,不必做那么多人的吃食。 但她却没觉得多轻松,她甚至不想做饭。 半夜三更就会醒来,醒来又无事可做,只好劈柴挑水,将厨房里堆得满满的。 白日去县衙也没有案子,她就待在书楼。 姜宴清却比以前忙碌了,但他身边只有无奇。 短短半月,衙役便因为各式缘由辞了府衙的差事。 姜宴清对此并无半分为难,全都准允了。 府衙如今空空荡荡,只剩下几个小吏,却也因为各种杂事,尽量避开姜宴清。 像是为了侮辱他似的,那些前来报官的根本就没有一件大事。 倒也不能说事小就不重要,但身为一县之令,却根本无法插手县中大事,成日都是处理一些鸡零狗碎的事。 找狗搭房,帮着货郎寻找小偷,给夫妻争吵评理…… 反而是县中几大家族,联手捐书修路,阵势摆的极大。 沈缨心中难受,但每次看到姜宴清端坐于书案前翻看书册时,那些安慰的话又说不出口。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日从家中摘了瓜果给姜宴清放在门口。 就这般熬了近半月后,忽然有一日午时,她被传召过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1、第八十一章 彼时沈缨正在整理从霍三家中拿出来的一些验尸笔录抄本。 从他在永昌验的第一具尸身开始,他便会零星记录,如今已经有十几本。 沈缨打算将这些东西留在县衙书楼,若是将来有其他仵作,也可以凭此习得一些经验。 姜宴清煮了热茶,茶香飘了满屋。 近日,傍晚和清晨已经有了些许凉意。 姜宴清煮的是长洱茶,连味道都是暖和的。 “家中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沈缨点点头,对姜宴清施了一礼,谢道:“沈诚的事,多谢大人引荐。” “沈诚有良将之才,本官不过是引路而已,能不能发挥所长便要看他自己本事。”他顿了顿,又问:“你在查你姨母一家的案子?” 沈缨怔了怔,她没想到姜宴清那般忙碌还能知道她的动作。 她点点头,犹豫间问道:“大人,杜鸾还会回来么?” “暂时不归,你查到了什么?” 沈缨看着姜宴清手边的一叠文书,迟疑了一下,说道:“大人近日忙碌于莲朵和无名尸的案子,我姨母家的案子停滞了多年,也不急这一时。” 姜宴清却说:“本官,原本就是要查的,无妨。” 沈缨看着姜宴清认真道:“比起调查旧案,如今有一事更为重要。” “何事?”姜宴清抬眼看她,抬手指了指书案前的凳子。 沈缨没有坐,而是跪在地上,郑重的磕了一个头,说道:“民女有罪。” “何罪?” “不敬死者,毁人尸骨,以亡者之物要挟他人得来财物,财物皆为自用,不愧、不思、不为亡者伸冤。” “此举已违人道,愧对仵作之责,验尸之刀成了我的害人之器。如今,我已无法挽回当初所作之事,但贺家兄妹惨案令我愧疚难当。” 姜宴清看着她,说:“你要让此案昭告天下?” 沈缨点点头说:“是,贺氏之女被杀,其兄为报仇拼上性命。而我凭借勒索之财获得新生,又堂堂正正立于府衙之内。反观,贺家人,却被长埋地下,无人知晓此事缘由。” “请大人为那两名女子正名声,伸冤屈。” “蝼蚁之人,生时渺渺,死时了了。但他们也是父母珍宝,是被寄托了希望与期待降生的人。他们有名有姓,有血有肉。” “他们该清清白白的下葬,受香火,受祭拜,与家族亡者团聚。” “丧葬事宜,我愿一力承担,将贺氏兄妹安葬于祖坟,我也会亲自去向其亲人道歉。” 听她说完,姜宴清眉眼间染上了些许温柔之意,他情绪本就内敛,心思向来无法让人参透。 沈缨跪在地上,等了半晌,并未听到姜宴清的答复,犹豫间,她抬头朝他看。 姜宴清垂眸看着沈缨,脸上浮过淡淡的明悦之色,朗声说:“你能有此感悟,并承担罪责,是坦荡之举,理该如此。” “本官亦会以此为戒,自省自查。” “官府会为他们沉冤昭雪,让无辜之人入土为安。” 沈缨闻言伏地一拜,诚心道:“望大人心怀慈善,庇佑百姓,为我等蝼蚁之人挣一片天。” 姜宴清起身走到沈缨身前,俯身将她扶起,说:“君子一诺,如你所愿。” 他说完,沈缨就笑了一下。 她的眼睛很亮,像装着揉碎的月光,星星点点,闪闪发光。 “不,是如我们所愿。” 姜宴清勾唇笑了一下,说:“好。” 沈缨心口像是被紧紧攥了一下,笑意更深了。 有的话,她不敢明说,只得藏在心头,掩在眼底。 没有人比她更希望姜宴清留在永昌,一是她的情,二是她的愿。 愿他在此做个好官,受百姓敬重,也愿他事事遂心,大权在握。 但她很清楚,以姜宴清之能,他必定走的更远,所以,她的情和愿皆是出自真心。 姜宴清望着沈缨,目光深邃悠远,他觉得沈缨此时此刻像是破茧而出的蝶,在历经风雨后,获得了新生。 而这种新生是可贵的,令人敬佩的。 如今的她,成为一名真正的仵作,足以冷静的面对当年她表姐一家被杀的案子了。 时机已到,于杜鸾、于其表姐一家,甚至于沈缨,都该去认真的寻一寻真相了。 于是,姜宴清看着她问:“你姨母一家的案子,你查到了新线索?” 沈缨见他又问,便也没有隐瞒,将姨母一家出事前,将表弟曾跟着石匠班子在澄心湖石山修整一事说了出来。 “我现在想查,也是恰好得了一些线索,想给我姨母一家交代。大人有大人的案子要查,此案我自己先去查,若有消息再来向大人回禀。” 姜宴清听罢没有追问,而是点点头说:“好。” 随后他又在她退下的时候说:“云姑有事寻你,下衙后去寻她吧。” 沈缨连忙说好,转身出了院。 直到下衙后,她赶去后衙找到云姑才知道,所谓的有事,只是,云姑做了糕点让她过去吃。 沈缨吃着糕点,一边还要给云姑说一些先前遇到的离奇案子,把云姑唬的目瞪口呆。 吃完天色已暗,她索性又留在后衙。 后衙很是冷清,几乎听不到一点儿动静。 沈缨在小院子里走了几圈,正要翻看霍三留下的诗集,就见姜宴清进了院子。 沈缨快步打开门,站在门边问姜宴清:“大人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 姜宴清见她神情骤然紧绷,笑了一下说:“无事,随本官去个地方。” “现在?去何处?” “走吧。” 姜宴清转身走了出去,沈缨回身闭紧木门,跟了上去。 无奇驾车,黑色的车马平稳的穿行于夜色之下。 马蹄大概是包裹了什么,寂静无声。 车内安静极了。 沈缨屡次想张口问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只好拘谨的坐在那儿。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似乎,自从她从诏狱出来后,就有些不敢面对姜宴清。 像是怕自己的心意会不自觉的泄露而让他厌恶,也怕自己沾惹的是非会连累他。 “伤势如何了?” 沈缨猛然抬头,就见姜宴清静静的望向她。 不知是不是车厢内太过狭小,姜宴清的声音竟然有些轻柔。 她坐直身子,笑了笑说:“早已无碍了,我以前跟着霍三四处乱闯,还在地下岩洞里待了四十多日,到最后连毒草都挖来吃了。” “要是寻常人早被毒死了,可我出来后,不过睡两日便又好了。大人,我可是铁打的,这点伤不值一提。” 姜宴清依旧看着她说:“沈缨,抓捕凶手乃府衙之责,本官既在位,就不惧任何势力。你记住,任何时候,我都不要你来以身犯险,懂吗?” “懂。” 沈缨垂下眼看着手指,点点头,又抬眼看向姜宴清说:“我不会再拖大人后腿了。” 姜宴清摇摇头,说:“任何时候,都要保全你自己。” “是,我记下了。”沈缨攥紧手指,向后靠在车壁上。 车内的油灯并不亮,连这么大一点地方都照不全,自然也就照不到姜宴清蹙起的眉头。 马车停下,沈缨快速起身,跳下马车后才发现停在了姨母家的宅子前。 木门和墙壁上被人泼了狗血、贴着符纸、还挂着各式的法器。 她曾听左邻右舍抱怨,说这宅子太凶,午夜时总有人哭泣。 还有的人说,能听到姨夫当年敲打石头的声音。 看到这个宅子,她就感觉自己又坠入了当年的噩梦之中。 沈缨几乎是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背上抵了一只温暖的手,沈缨僵了一下立刻停下,背上的手也在同一时间快速挪开。 无奇上前打开木门,萧条景象瞬间闯入视野。 有多久没来了呢? 至少也有三年了吧。 她不是不能来,只是不敢,害怕当年宅屋内的那一幕在午夜睡梦中纠缠她。 她可以冷漠的对待各种死状的尸身。 唯有当年姨母一家三人死于她面前的场景,令她久久难以释怀。 沈缨只要一闭眼,就能想起那满屋子的血。 外祖只有两女,疼爱有加,只可惜,他为两女定下的亲事都出了各种变故,姨夫和父亲一个早亡一个又是多病。 外祖父郁郁离世,也跟她母亲和姨夫相继去世有关。 沈缨走进院子,月色下,野草放肆招摇,摇摇曳曳不惧来人,嚣张的挡着路。 她拨开杂草走到表弟的书房前,当年那场血案就是此处。 姜宴清说:“验尸笔录是你与霍三做的,你们心里有数。只是,当日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你并未看到全貌。” “而杜鸾,才是真正在场的人。” “他说,那日他来之前你的表弟和姨母已经被杀,唯有你表姐重伤,殊死一搏,却是把他伤了。” “真正的凶手,早已藏匿。” 沈缨面色凝重的听着,没有出言反驳,而是,快速回想当年这里发生过的事。 当年,她不但跟着霍三验尸领些银钱,还会自己找些阴活补贴。 那日,她用刚刚得来的赏钱,买了一些米面肉食送来姨母家。 隔壁的婶子一向与他们两家交好,见她手上东西太多,便帮着她拿了,还送她过去。 门是虚严着的,她敲了一下就开了。 她和叔婶说笑着走进去,将沉重的箩筐放在院子里,便唤着姨母出来。 可是连着唤了几声都没听到回应,婶子奇怪的说他们娘儿几个今日一直在家的。 大概是和死人打交道久了,沈缨刚往书房那边走了几步,就闻到了淡淡血腥气。 她让婶子快去报官,而她则握着手上的短刀进了书房。 书房内只有一盏油灯,透出一些光来,但并不明亮。 直到脚掌没入一滩水中,她垂头看了眼。 哪是水,是一滩血。 鞋袜皆被血水包裹,冰凉滑腻。 她屏住呼吸,双腿瞬间都僵了,几乎是跌进了屋里,一入眼就是血泊里的表弟。 他侧躺在血泊之中,半张脸都被血给淹没了,脖子上的伤口还在渗血。 他固执的盯着某个方向,手指也向着同个方向指着。 沈缨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已经没气了。 “铛”,铁器坠落在地的声音响起。 沈缨猛地抬眼看向里间,就看到了杜鸾。 他一手还掐着表姐的脖子,一手自然垂落,血顺着他的指尖掉落,臂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 她那时呆立在原地,还唤了一声:“杜鸾哥。” 是啊,那时她再不悦表姐追着杜鸾,但也承认杜鸾是个气质潇洒,容貌出众的男子。 而他还帮过她,唤一声杜鸾哥也不算什么。 毕竟当时,她其实也盼着杜鸾成为自己的表姐夫,她知道杜鸾是个好人。 可是这个好人,正在她姨母家行凶杀人。 杜鸾像是被她的声音惊醒了一般,松开表姐的脖子。 表姐那具没了生机的身体,便顺着墙壁滑了下去。 尸身掉在地上,沈缨僵硬地垂下视线,看到了被表姐压在身下的姨母的尸身。 她再次抬头看向杜鸾,出声时已是沙哑,她又唤了一声:“杜鸾!”【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2、第八十二章 沈缨恍惚间似乎听到杜鸾一直喊:“阿缨,事情绝非……” 沈缨甚至都忘了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只觉得回神时自己的刀已经插在杜鸾肩头。 而杜鸾脸色苍白,一直在说:“你先冷静下来。” 身后有疾行的脚步声,沈缨的手臂被擒住,她被霍三大力提了起来,一路拽出了院子。 她身上都是血,也不知道都是沾上了谁的。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挣扎了几下又拿着刀扑了出去,又被霍三拽回来摔在地上。 随后又被一盆凉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通透。 “屋里烧过脏东西,你着了道。”霍三扔开水盆,训斥道:“醒一醒,杀了他,你连这里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 沈缨抬眼看着霍三,指着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杜鸾,说:“师父,我都看见了。” “他前几日才将我表姐骗到深山里摘紫晶姹女的果实,我表姐摔断了腿,却还是给他摘回来了。他不喜欢我表姐,就看她的笑话,玩弄她的真心。” “我早就知道他是个祸害,我表姐、表弟还有我姨母,她们何其无辜,为什么要杀他们?” “杜鸾,你为什么?” 霍三压住沈缨的肩,转头看向杜鸾,皱眉说道:“杜公子,今日之事县衙必会追究,你好自为之。” 沈缨是被霍三硬生生拖走的。 她疯癫了一般挣扎着,还把霍三的头发割下去一缕,身上也划伤了。 但霍三的手就像钳子似的,钳着她的后脖子,让她挣扎不脱。 直到两日后,她彻底冷静下来,霍三才允她一起验尸。 而验尸的结果显示,杜鸾就是凶手。 此时此刻,沈缨侧身看着姜宴清。 她少了年少时的尖锐,只是平静道:“我表姐是颈部、腹部中刀,流血过量而亡。表弟还有姨母则是颈部、背部受伤,同样流血过多。” 这些伤口均出自同一柄刀,就是杜鸾握着的那一把。 伤痕的位置、下刀角度,也可证明凶手与杜鸾身高一致。 杜鸾身上的伤也与表姐手中的刀吻合,可以推测是在搏斗中被伤。 除此之外,杜鸾进入姨母家时也有人看到了,与尸身死亡时间吻合。 只是谁也不知道当时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矛盾,杜鸾能下此狠手,将那几人全杀了。 这件事,杜鸾一直未有解释,公堂之上未曾辩驳半句。 若非当时县衙的官差出了岔子,此案早就送到刑部去量刑定罪了。 县官被调离,又逢大赦,这件案子一直就悬在那里。 沈缨去诏狱逼问杜鸾,他只说自己当时吸入毒草烟,意识昏沉,待醒来时人都死了。 再多的,就不愿意说了。 沈缨试图信他,因为当时确实有混人心智的毒草烟。 但她到姨母家院中查看,可查了上百遍,也没发现院子里在杜鸾进来之前有什么人进出过。 “杜鸾走前正在查访此案,他本是想自己查的,可杜家老宅有要紧事务,归期难定。” 身后响起姜宴清的声音,沈缨点点头,推开了书房的门。 即便已经过了五年,这屋子里的依旧能闻到血腥气。 沈缨站在门边,指着地上几个朱砂笔描过的位置,说道:“我进来时最先看到的是表弟,他侧倒在血泊之中,气息全无,眼睛与手都指向屋内某处。” “之后,我听到刀器掉落的声音,想到内屋查看,却看到杜鸾辖制着我表姐。” 她走到墙壁边,抬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演示当时的场景。 “杜鸾臂上有伤,刀是从他手里掉下去的。而我姨母则是倒在他脚边,表姐气绝倒地时正好掉在姨母旁侧。” 沈缨深吸了口气,指着墙壁上依稀喷溅的血迹,再说:“凶手下手只取命门,他用的是短刀,将我姨母割喉之后,便直取我表弟心口,一击不成,又在腹部落刀。” “我表姐与之搏斗,被伤及肩、腹、后背。她背上有一脚印,加上刀刃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可估算出凶手的身形。” “霍三师父也查了院内痕迹,屋子内外的脚印,门上的掌印,以及木框上留下的血指印皆出自杜鸾。” 沈缨低沉道:“那时,证据皆指向杜鸾,他又不为自己争辩,所以……” “可你仍然有所怀疑。”姜宴清一直沉默的听着,忽然说:“否则,诏狱那种地方,只要有手段,无声无息的杀个人,不难。” “你对杜鸾百般折磨,却留他性命。你其实,一直都不信杜鸾是凶手。” 沈缨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又说起当年看到的场景。 姜宴清按照沈缨说的,她表弟死前固执指着的地方,走到那边最角落处的一个柜子前。 木柜比姜宴清还高一些,上为木架摆放着一些书卷、摆件,下方是两扇门的柜子,打开后,里头的东西一览无余。 有一叠衣物、一些书和两个木匣子。 木匣子里头放着一些表弟给做石碑匠人们写的字。 给墓碑写铭文的活还是她私下里给表弟找的,价钱不高,但结算得及时。 姜宴清看着里面的东西,说道:“杜鸾来你姨母家时,他们已经被害。你表姐当时已经身受重伤,出手刺伤杜鸾,是以为凶手又折返回来。” “凶手先杀你姨母,后杀你表弟,你表姐重伤之下试图以命换命,殊死一搏却意外伤了杜鸾。” “杜鸾当时怀疑,你到时,凶手尚未离开,故而不敢多言,怕你也受到牵连。” 沈缨面色凝重道:“凶手一直躲在宅子里?” “至少,你到的时候凶手还在。”姜宴清看着沈缨说。 “杜鸾一直在追查此案,但他已经不敢像以前那般莽撞,故而没有惊动任何人。前不久,他回洛阳前刚查到了他们一家被害,是和你表弟窥探他人之密有关。” “但,这秘密之事到底是什么,他也没有查到。而当时那个陷阱,到底是恰好为他而设,还是他偶然碰上,这些都是尚未查清之事。” 沈缨点点头,走到姜宴清身侧。 她说:“杜鸾是为当年鹰卫之事在永昌逗留,是为蓉娘而来。他故意接近我,试图从我身上知道一些隐秘案件,这些我都知道。” “所以,我才阻拦表姐和他相处。只是,我表姐心性直率、大胆、固执,喜欢杜鸾便会一门心思的喜欢。对于杜鸾的示好,丝毫没有戒备之心。” “我对杜鸾的怨恨,是他分明无意,却利用我表姐真心达到目的。她那般喜欢他,最后,却死在他面前,她那时该多绝望。” “不管他是不是凶手,在我表姐面前他都是一个罪人。我只要想到那个场面,便心如刀割,替我表姐感到不值与悲痛。” 姜宴清却说:“爱一个人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沈缨,你怎么知道,你表姐就不知杜鸾的心思?” 沈缨一怔,抬眼看着姜宴清。 他说:“国公府与洛阳杜氏有旧,我少时便认识杜鸾,查到他在诏狱,我便派人查过你姨母一家的案子。” “你表姐是永昌第一绣娘的亲传弟子,自幼习武,就连你习武也是她托人将你送到镖局。” “沈缨,有的人,没你想象的那般脆弱无知。你自幼时起便要支应门庭,已经习惯了保护他人,总是觉得旁人不如你看得清。” “莲朵如此,你表姐亦如是。” “如今,你该放下心结,重新审视此案,或许会另有发现。” 沈缨认真听着姜宴清的话,想到这些年自己所执着的事。 竟觉得自己分外可笑。 是啊,她从未想过表姐是不是早就知道杜鸾心思,还甘愿付出真心。 一直以来,她混迹于市井,满脑子世俗算计,不让自己吃亏,自然也不会理解这般痴傻的行为。 而今,当她渐渐窥见人间情爱痴缠,自己都心不由己时,也就明白了个中滋味。 如赵悔为莲朵的不顾一切、如莲朵的小心珍藏、如表姐的飞蛾扑火,也如杜鸾对蓉娘纯真炙热的少年情义…… 她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面前的这个不起眼的木柜,正对上当时表弟的眼神。 这里都是表弟放在书房的衣物和书卷,她翻过很多次了,但是若仔细翻看,就知道,那些书籍、画卷都被混放在了一处。 表弟一向整洁,书、画都会分门别类,这般无序,定然是有人私自翻查过什么。 她一边翻找一边说道:“杜鸾虽聪明,但他太小瞧永昌这里的人了。我只需顺着他遗漏的痕迹,便能查到他到此处目的不纯。” “我都能查到,何况是那些手眼通天的大族。” “当年鹰卫在永昌境内失踪,杜鸾最先怀疑的必然是大族。所以,他定是查到了谁的头上,被人察觉,故而设计害他。” 姜宴清从柜中取出一个卷轴。 打开后,看了一眼,说道:“杜鸾亦是察觉到自己被人陷害,故而没有辩解。当初他如果不认罪,你们都会深陷死局。” 沈缨点点头,当时那局面,杜鸾也只剩下认罪这一条路。 “你表弟若窥见秘密,必然会心生惶恐,他不敢与至亲说,或许会在言谈中暗示与你。你仔细回想,在他出事前有没有提及什么不寻常的事。” “你当年急于得出事情真相,或许会忽略细节处。” 沈缨点点头,缓缓踱步,静静思索当年的不寻常事,尤其是表弟。 表弟比她小一岁,性情安静、寡言,但忠厚、孝顺、细心。 沈缨是很喜欢这个表弟,也会在他被人欺负时仗义出手。 那时,家中还有意,让他们亲上加亲,让她与表弟成婚。 大唐律例,同宗同姓者不可通婚。 姨母家的兄弟姐妹属表亲,倒是有不少婚配的先例。 母亲在世时与姨母姊妹情深,母亲离世,姨母便怜惜她无人照看,所以,想让她嫁过去,日后表弟必然也不会欺她。 沈缨自知和霍三做的那些事危险也不怎么吉利,不愿拖累姨母家,就婉拒了。 况且,他们两家人一个赛一个潦倒,结亲之后,对谁都没有助益。 她是理智而精于算计的,爱护表弟是真,但若是托付余生,她从没想过。 往事走马灯似的闪过,沈缨忽然停下脚步。 沈缨望向门口,仿佛与五年前倒在血泊中的表弟对上了视线。【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3、第八十三章 沈缨记起一些旧事,当初,表弟出事前的三日,曾到她家中来过,送了些瓜果。 还意外送了她一个机关匣子,不算大,能放些书籍、首饰。 这匣子直到今日她还用着,家中搬迁数次她都没丢弃,而是妥帖的收好,用来存放她收集的一些验尸秘法,或是她从各处无人认领的尸身上拿来的证物。 那次表弟说他刚领了工钱,便买到这个机关匣子,可以将珍贵的东西藏起来。 她当时觉得有些诧异,没想到他会送来这样的东西,立刻推辞道:“我哪有什么珍贵东西,用这么好的东西都埋没了,留着给表姐用吧,她喜欢这些精巧东西。” 但表弟却极为执着,定要给她,并且还嘱咐她:“即便现在用不着,日后也能用。” 他解释说:“我做石匠时结识了一个好兄弟,他外祖父是个木匠,喜欢捣鼓这些,才要了我二十个铜板。” “匣子外壁上的图案也是我画的手稿,是你最喜欢的梨花。” 说着,便当着她的面打开夹层,还教了她打开匣子的办法。 “你还可以放些诗集,这匣子的尺寸恰好能装七本诗集。不过,若你实在不爱读诗,放些账本、笔录都好。” “木头是用特制的汁液泡过的,可用百年不朽。尤其是在雨天,这匣子还有香气,你在衣橱内,夏季可熏染衣物。” 被他这么一说沈缨也觉得这匣子极具巧思,再加上又是表弟赠的东西,她一直将木匣子放在床下。 沈缨回想着表弟在出事前与她说的话,目光落在木架上最底层的一排普普通通的木匣子上。 三个木匣子并排放着,外面同样刻着梨花纹,制作手艺却很普通,但木料和匣子大小又和送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应该不算巧合吧? 木匣,诗集,七…… 她将匣子取出,靠左那匣子里面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些书籍,她翻了翻,竟然全是诗集。 她又试着翻到第七本,是表弟亲笔抄录的一本手稿,混杂着《楚辞》《诗经》里的一些诗文。 沈缨翻看着诗集,上面的诗文她认得,但要说里面讲什么她就不知道了,更猜不透表弟所暗示的消息。 是让她找这册子吗,里面的诗文又是什么意思? 她翻开第七本书籍,开篇第一首,是《陈风·泽陂》这首诗。 “彼泽之陂,有蒲与菲。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1] 美人?是谁?让她去找一个女子么? 书册被姜宴清拿在手里,他翻看了一遍,说:“你表弟,应是看到了莲朵尸身。” “啊?他写了?” 姜宴清摇摇头,指着她先前看到的那篇诗文说:“彼泽之陂,有蒲与荷,他将荷改了个菲字。” “还有,这一首《周南·关雎》,他写下‘低头思故乡,凭栏意无穷’[2],却将前面一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隐去了。他抄录的这一本诗集,十之七八皆是这般,隐去与莲、荷有关的句子。” “他应是知道了关于莲朵一事的秘密。”说着他将书又递给沈缨。 沈缨接过书册,一页一页翻过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她总觉得表弟既然知道了莲朵的事,就会给她留下什么线索来,她又不懂诗歌。 所以,表弟他肯定不会只留下这么一个线索。 “杀死姨母一家的凶手与杀害莲朵的人关系密切,但一定不是同一人。” “他们用刀习惯不同,杀死表姐一家人的凶手用的是平头短刀,下刀速度快,但力度不大,与杀死莲朵的凶手有截然不同的用刀习惯。 “但他们一定有所关联。” 所以,一切的是非恩怨最终又归于莲朵一案中了。 从姨母家离开后,姜宴清送沈缨回了家中。 她一夜未睡,就一直翻看那本书册,试图从中寻找其他线索。 本以为会一无所获,但不甚滴落在上面的一滴蜡泪,让她忽然意识到了其中关窍。 这纸,表弟用的纸很特别,是芙蓉巷五年前所制的七色笺纸。 七色笺制成那一日正是元宵佳节,莲朵失踪日。 芙蓉巷用这种纸作为请柬,送至各大高门,因纸张细腻,又隐隐有青竹香气,迅速被各大画手文豪喜爱。 但因纸质上佳,寻常人是不用它练字抄书的,只是在写信或是写请帖时才用。 表弟一向心细如发,此举必定有深意。 难道他在暗指芙蓉巷和澄心湖有关? 会是什么关联? 于是,隔日一早沈缨便去了澄心湖边。 她特意绕道澄心湖,整整走了一圈,随后又到了君子亭附近的假山石前。 她爬上山石远眺,正对面是湖对岸的一座茶楼,门紧闭着。 当她在假山顶走动时,似乎有人从窗口一闪而过。 凭借多年来对应危险的警觉,那一瞬,沈缨敏锐的意识到自己是被人窥视了。 沈缨盯着那边看了几眼,随后从腰间取出一根棍子,在假山石上敲敲打打,好一阵后才从山上下来。 而后她便去了芙蓉巷,蓉娘恰好得空,便让她进了蓉园。 蓉娘坐在亭中,依旧是穿着男装,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雌雄莫辨,怀中抱着一柄琵琶正在弹奏。 见她进来也未停,而是将乐谱上的曲子都弹完才放下琵琶,示意沈缨落座。 “多日未见,何事寻我?” 沈缨拿出一页纸张递给蓉娘,说:“我有一事不明,特来寻蓉娘解惑。你看,这纸可是芙蓉巷造纸行造出来的七色笺?” 蓉娘接过来看了看,说道:“是,纸行如今已制出了九色笺,名为澄心纸。七色笺是五年前的技艺,芙蓉巷已经不再制了。” 她随后抬眼看着沈缨说:“和你所查之事有关?” “是。”沈缨点点头,也没遮掩,直接说道:“我还有一惑。” 蓉娘静静的看着她,似乎已经猜到她要询问什么,她出声提醒:“阿缨,你可知,你如今探查之事会要了你的命。” “知道。” “你以前不是说,万事都没保命重要,如今,又为何以身涉险?有的人,死了便是死了,你为几个死人丢掉性命,值么?” 沈缨与蓉娘对视,她的眼神中有明亮的光泽。 末了,她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值不值,但,我若不做,对已死之人有愧,对永昌诸人亦有愧。”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看来还是姜大人教导有方。”蓉娘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随后说道:“芙蓉巷亦有不可说之事。” 沈缨从怀中取出一物,是当年她救下蓉娘时,对方所赠的信物,一朵玉雕的芙蓉花。 她将芙蓉花放在石案上说道:“当年你说,此物可以让芙蓉巷应下我任何一个请求。蓉娘,我如今只想知道一件事。” “林府当年建澄心湖旁的君子亭和石头山时,是不是布了机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机关就是出自芙蓉巷之手。” 蓉娘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深沉的看着她说:“丫头,有的地方进去就出不来了。” 沈缨站起身向蓉娘行了一礼,说:“请蓉娘助我。” 蓉娘又拿起琵琶,拨了两下,说:“霍氏,天机阵。” “此阵,出自霍三祖上,后被盗走。芙蓉巷机缘之下得到其中图鉴,在林府修建澄心湖时,献于林氏族长,以换取芙蓉巷往后的太平。” “想在永昌立足,除了府衙,还需得到林府关照,这是规矩。芙蓉巷初到之时,亦要守则。” “阿缨,你若入阵,必死无疑。霍家当年,可没留活门。”她说完后又开始弹奏。 沈缨谢过蓉娘,转身往外走去。 身后的亭子里传出悲哀的琴曲,她脚步顿了一下,回头看了眼石亭,就见蓉娘抱琴立在栏杆边,正望着她。 沈缨回身施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第二日她早早起来,坐在验尸堂隔壁的小屋子里。 书案上摆放着整整齐齐的文案,皆是她细细整理过的那些尸坑中的验尸笔录。 加上姜宴清先前寻到的四具,共三十六具。 按年代久远排列,至少能往前推三十余年。 最早时候,尸身上的伤并无章法,虽依旧按部位分割,但下刀也有犹疑,亡者的口中曾被塞过木塞,眼睛被绑缚。 而越往后,凶手下刀越果决,甚至还会花费心思用药物让亡者入幻境。 总之,这是一位极有耐心的凶手。 她不信林玉泽能做出这些事来。 他虐杀贺家那两姐妹的手法,狠厉、残忍,并无章法。 林玉泽在尸身上留下的痕迹与尸坑中挖出来的完全不同。 姜宴清过来后看着她整理的那些文案,若有所思道:“先前你推测凶手年纪在四十有余,而尸身可追溯至三十年前,也就是凶手十几岁便开始行凶杀人。” “三十几年的时间,家人难道毫不知情?若是知情,那么为何不阻拦,或是私下处置这种随时会败坏家族名声的人。由此可见,此人在家族极受重视。” “他们宁可纵容此人杀人,并为其掩盖罪行,也不愿将此人舍弃处置。” 他拨动手上的佛珠,语声喃喃:“难道他们用寻常人的性命来供养此人的杀欲?” 沈缨脑海中瞬间闪过林默的面容,说道:“而这个人,一定被家族藏的很深。” 姜宴清招来无奇商议探查各大家族中,年纪相仿又颇受族人爱戴的人。 沈缨从旁协助,最后筛选出七八个人。 但她心底对林默,林道舒这两个名字仍然十分疑惑。 而这些疑惑她并没有告诉姜宴清,而是托假扮莲朵的女子去找赵悔查。 她希望最终告知姜宴清的消息,是经过他们确认属实的。 三日后,她刚下衙,就收到桃源酒庄的消息,让她到酒楼。 这一日是莲朵生辰,沈缨能猜到赵悔是想做什么。 于是,她在路上买了一盏灯笼,跟莲家侍从上高楼最顶层。 空空的厅堂中摆了一桌酒席。 沈缨将手上提来的灯笼挂在墙壁之上,随后走到窗边。 桃源酒庄的高楼,开窗正对着澄心湖,从这里看去能看到澄心湖的完整模样,像一颗人心。 四通八达的水系就像是心周围的血脉,供养着这颗心。 她看着粼粼水光,忽然怔了一下,快速从怀中取出一幅图。 这张图来自霍三的书房内。 她举起图,临空与澄心湖交叠,就见上面被霍三用朱砂圈住的区域。 那里恰好是表弟当初做工时修缮的君子亭旁侧的那堆假山石。 她忽然就想起了姜宴清先前的话,他说凶手那难以掩盖的杀欲是被人悉心养出来的。 所以,有人在此建了一个龙潭,养了一只恶龙? 她缓缓放下那张纸,心中对连日里思索之事终于有了答案。 她想,她知道到哪里去寻龙了。 注: [1][2]诗文均出自诗经。【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4、第八十四章 “在看什么?” 沈缨闻言侧身笑了一下,说道:“看水。” 身后人也笑了一下,说:“水有什么好看的?” “水,藏污纳垢。” 大火顷刻间便能将世间万物化作灰烬,轰轰烈烈。 水则是寂静无声的,平静无波下能掩盖最汹涌的暗潮。 沈缨转身走到食案前,拿起案上的酒一饮而尽。 她说:“这一碗我敬你,敬你历经艰难也要替莲朵讨个公道。这一点,我不如你。” 沈缨喝下一碗酒,从怀中拿出她先前偷走的那串贝石,说:“这是你的东西,还给你。” 对面的人接过手串,指尖触摸着上面的字,说:“你何时知道我就是赵悔?沈缨,我明明受尽了所有的伤骨之痛,褪去了男儿身……千辛万苦才成为现在的莲朵。” 沈缨摇摇头说:“我也忘了,可能是你送我那六个金葫芦开始吧。你大概只听说莲朵与我有这般约定,却不知,她给我做的葫芦,每一个葫芦嘴的方向都不一样。” “莲朵曾说,它们凑够十个,焊接在一起恰好能做个花冠。” “而你拿来的都是一样的。” “莲朵还说,这葫芦刚做出来时就遇到了你,差点被你抢走。赵悔,我疑心过你,却不愿相信,你能为莲朵做到这般地步。” 她看着赵悔的眼睛,依稀能找到当年此人鲜衣怒马,倨傲自信的神采。 但,也只剩下了一点而已。 如今的赵悔褪去了男儿的身姿,取而代之的是女子瘦弱的身骨。 如果不是“他”说起来他是谁,如果不是沈缨发现了她就是赵悔,那么赵悔是死是活,终将成为一辈子的谜。 也难怪他,宁愿做鬼也不做赵家的家主,也难怪这么多年,对长姐的关心要这般小心谨慎。 用男儿身祭奠了女儿身,有违天道人伦,他大概是愧对赵家的。 可他心中的爱意,让他孤独一掷的走向了一条为莲朵复仇的道路。 想及这些背后事,沈缨心口泛疼,喉咙间似有烈火烧起来,她看着赵悔,缓缓道来。 “我先前确实怀疑是莲朵以前的侍女冒名顶替了她,可我漏了一件事。” “那些女子出身微寒,被莲朵救了跟在身边侍奉,这样的普通女子能有什么眼界手段?” “拜火节这么大的事,莲朵在时都不见得能运作起来。而你,得心应手,手段、智谋哪是一个寻常婢女能比。后来我托人查了你如今得用的手下,竟有以前在赵家跟过赵氏的人。” “再加上,我为莲朵验尸那日,你的反应和莲伯对你的关切,我便知道,你是赵悔。” 赵悔笑了一下,指尖捏着酒盏,晃了晃说:“我杀霍三,又设局杀你,你不恨么?” 沈缨点点头,说:“恨,但这是两码事。我因霍三和我自己恨你,但我也因莲朵一事敬你,这并不冲突。” “你倒是一点儿没变,这话,你五年前就说过。” 沈缨想了想,当年是赵悔救下一对母子,沈缨恰好遇上,便帮着他一起给那母子治了伤。 那时她对赵悔说的是:“我因你戏耍莲朵生怒,但也因为你救助他人生敬,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想到当年的争锋相对,沈缨不禁感慨:“我当初也不知是哪来的胆子敢和赵大公子对抗,想必,当初我那副样子能活下来,都是托了莲朵的福。” 赵悔喝了一口酒,脸上神情温和,笑了笑说:“她的朋友,我不动。” 沈缨点了点头,为这般至诚之心动容,她甚至已经不想问他们之间如何开始,如何相处。 她觉得这是冒犯。 在这场至真至情中,她只看到了八个字:“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有多少人,说着生生世世的话,却走不到头。 而有的情,即便跨越生死,依旧守着当初的诺言。 她不由得想到了姜宴清曾在她书中留下的四个字“君子一诺”。 这一诺,她不敢多想。 但她知道这一诺,是他追求真相还无辜者清白冤屈的诺,也是他保证会守护永昌百姓的诺。 她也是永昌的百姓,所以,这个诺,也有她一份。 “承君之诺,永生不忘。” 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仰头喝干了碗里的酒,说:“我不知道你都经历过什么,但那些事寻常人定然难以承受。” 赵悔没应声,只是也饮下了酒。 沈缨笑了笑,转身看向澄心湖,说:“赵悔,这一次我来做这把刀吧。” 他问:“你就不怕被折断。” 沈缨却摇摇头说:“林家一手遮天的日子,我迟早得承受其怒火,我活不了太久。” “霍家的天机阵,你该知道有多厉害。我自幼跟随霍三,这些歪门邪道没少学,人人渴望的天机阵诀,我九岁就会背了。” “这世间,唯有我能去走一遭,撬开罩在凶手身上的铜墙铁壁。” “只要撬开一个缝,姜大人就能抓住他。” 赵悔看着她,说:“姜宴清不会准许你这般自作主张的,他……也舍不得。” “他迟早能找到更好的刀。”沈缨低低说了一句。 随后她又说:“若事事听人劝,时时安分守己,我如今已是嫁做人妇了,还用在死人堆里打转?” 她高举酒碗,在窗口撒了一道:“云雾相缠,风号旷野,是暴雨之兆。于咱们而言,亦是好时机。” 沈缨说:“尸坑中的尸身姜大人已寻到一半人的身份,这些人消失的时间,除却举城庆典便是雷雨之日。” “赵悔,我来探路,你见机行事,我必要搏上一搏。” 赵悔也猛地喝下碗中酒水,沉声道:“万事俱备,不死不休。” 沈缨望向澄心湖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问道:“赵悔,你去看过你阿姐吗?你的事,已是她的心结。” “她对你有愧,有悔,有怨。” “你的生,也让她日日忧思。” 赵悔却面色淡淡道:“有时候,一个不死不活的人,才能震慑某些妖魔鬼怪。” “我阿姐在别驾府活的艰难谨慎,在赵家更是一个勾连权势的工具。我活着,她便心有挂念,被人拿捏软肋。” “而我死了,又没死,却能让某些人惶惶不可终日,不敢生事。” “人啊,又怕人又怕鬼,我不生不死,不人不鬼,便教他们不得安宁。” 他扔了酒碗,看着沈缨说:“不见了,其实是最好的。” 沈缨点点头,转身便下了楼,径直回了家中。 她将宅子里规整好,将衣衫都叠好,做了自己最爱吃的鱼和甜汤。 整整一夜,她都没有合眼,穿戴整齐坐在书案前。 她面前放着一个空白的卷轴,当窗外刮进来一道带有湿气的风时,她开始动笔。 纸上逐渐被曲折的线覆盖,她用朱砂勾勒出一道,横贯澄心湖。 沈缨将那卷东西烧了,又展开王惜绘制的宴饮图,怀中抱着云姑赠与她的小铜盘。 她时不时往里面注一点水,看着那些小动物在水中旋转,嘴角便勾起笑。 想到之后要做的事,她其实并不害怕。 甚至说,那一刻她觉得才是真正为自己而活了,终于为自己的命做主了这一回。 更鼓敲了五响,外头电闪雷鸣,整座城都被笼罩着。 沈缨将东西收好,穿了蓑衣,走出宅门。 她没有吹灭火烛,走到门边时回望,宅院中寂静无声,唯有窗口的一点灯火,为她送行。 “我走了。”踏出门时,低语了一句。 木门上挂了锁,沈缨细细的摸了摸,转身走入黑夜。 雷声滚动,大雨倾盆而下,她单薄的身影立刻便被吞噬。 另一边,县衙的后衙。 姜宴清合上书卷,走到窗口望向雨幕,手上的珠串相击,时快时慢,偶尔发出一声脆响。 云姑打着哈欠进来,将书案上的茶都换上热茶。 她探头往外看了一眼,说道:“阿缨今日又没来,雨这么大,自己在空荡荡的宅子里多冷清,也不知道吃饭了么?” “我还给她做了樱桃酥、奶酪,哎,她家那老宅子不漏水吧。我才给她做了一身新衣裙,还想让她试一试呢。” 姜宴清听着云姑絮叨也没打断,好一会儿才说道:“她五岁时便会照料亲人,你还怕她把自己饿死?” 云姑叹了一口气说道:“公子,你这可就说错了。别看沈家一家老小在时阿缨成日操劳,精神头也足,那可是憋着一口气呢。” “如今家人都被她安排得妥妥当当,远离是非之地。没了牵绊,心里头空空荡荡,那才是最难受的。” “她才是个十七岁的小丫头啊,能有多大能耐?我就是心疼她,怕她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想不开……” 姜宴清忽然握住佛珠,朝门外扬声唤了句:“无奇”。 无奇很快便进来,姜宴清问:“赵悔今日做了什么?” 他早在很久以前,就让无奇跟踪过莲朵。 无数次的跟踪,终究换来了一场搏斗。 无奇第一次受伤,被他重伤的莲朵,也在手臂上留下了鞭痕。 那晚无奇说,“大人,那根本不是女子。习武之人,自然懂得力懂得气,而她,不是莲朵。” 沈缨被陷害入狱时,姜宴清便察觉到了所有事情的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 那时,他乍然想到,赵悔和那个假莲朵应该是同一人。 之后看到莲渊对那假莲朵的态度,他便肯定,赵悔就是归来的莲朵。 沈缨心思缜密,先前是沉溺于至交好友的回归而忽视了很多东西。 当她从美梦中沈醒时,与生俱来的敏锐也会复苏。 她一定,也能推断出赵悔假扮了莲朵。 以她的性情,一定会和赵悔联手。 无奇一直都派了人手盯着莲家酒楼,自然也知道沈缨被请过去。 他回道:“今日是莲朵生辰,赵悔在桃源酒楼摆一桌,但只请了沈缨一人,沈缨离场后便径直回了老宅子。” “回去做什么?” 无奇奇怪的看了姜宴清一眼,回道:“收拾宅院、清理院中杂草、煮了饭菜然后看书,画画。” “似乎是一些机关阵法的图,她在整理霍三留下的书籍,而后,又看了一遍王惜画的那幅《宴饮图》,还有就是……” “赏玩大人从洛阳古董铺子中买来的铜盆。” 此时更鼓敲了五响,姜宴清皱眉看着阴沉的天色。 天色被闪电照亮,“轰隆”空中炸裂一连串惊雷,整个地面仿佛都在震动。 他眼神骤然锐利。 他回身从书架子上拿出一本古籍,书封上竟然也写着《天乩》两个字。 但,这本书籍显然要更为老旧。 书页为外域狼毒草所制,因书页有毒,故而千百年不腐不破。 落款处盖着一个墨色“霍”字的信印。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天乩》原本。 姜宴清翻开书册上记录着一个大阵的书页,又与澄心湖的舆图对照。 大概过去一刻,他合上书籍,忽然起身往外走。 他一边走一边对无奇下令:“不必再等,让他们即刻动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5、第八十五章 无奇应下,走出屋门便向空中发了一道信号烟。 那火光似凤,无视暴雨,扶摇而上,在空中炸裂。 而就在火光炸裂瞬间,从四面八方骤然冒出一群黑衣人。 那些人来的突然,又悄无声息,仿佛是从雨里长出来的,黑沉沉的院落周围也不知道围了多少人。 姜宴清嘴角勾起一个冷厉的弧度,在黑衣人冲上来的那一刻,猛然扯开身上的披风。 他腰间有一柄刀,刀柄龙凤环首,通体乌黑,中间有一道琉璃血槽,雷电之下能看到刀身上隐隐龙纹。 普天之下,唯有皇帝身侧的十个亲卫才有资格佩此刀。 此刀一出,便是皇令。 黑衣人似乎迟疑了一瞬,但还是齐齐冲上来,刀刀致命。 姜宴清和无奇被围在中间,一鞭一刀如鬼魅般冲入杀手中间。 那个曾经潜心修佛的少年仿若被雷电劈开了伪装,化身罗刹,在血雨中屠戮。 云姑静立在檐下,有杀手绕开姜宴清直逼过来。 她脚下微动,机关启动,檐下便伸出一排弩箭。 弩箭适于近攻,经过沈缨改良的机关弩,可连射二十几发。 沈缨前些日子趁人不注意偷偷埋下的机关,她亲自教了云姑使用之法。 冲过来的几个杀手避之不及,被全部射杀。 但杀手太多了,一批接着一批,姜宴清与无奇即便身手了得,也受了伤。 “轰隆”雷电又砸了下来,照亮了官府后衙的景象。 墙壁、屋顶整整齐齐的站着好几排弓箭手。 他们俱是拉满了弓,只等一声令下,便可顷刻间将院子中间的人万箭穿心。 但姜宴清与无奇并无丝毫停顿,云姑甚至拿出一柄琵琶,端坐在屋檐下弹了起来。 “铮”琴声起。 姜宴清在无奇肩上借力而起,手中的刀在飞出去的瞬间拆解成三柄,往三个方向砍刺。 他的手指张开,手上似乎牵着某种丝线,一拉一甩,飞出去的刀便又回到他的手上。 无奇的鞭子出神入化,根本看不清实体,他的手臂与鞭几乎合二为一,只能隐约捕捉到一道黑影划过,对面已有人被穿透了喉咙。 “铮”琴声骤然拔高。 又一批黑衣人越墙而入,他们立在外围,手中提着链条,与屋顶弓箭手以及前方冲锋厮杀的杀手形成阵法。 链条如活了一般纵横交错,很快便在姜宴清与无奇周围搭出网来。 他们要将姜宴清与无奇困住,近不能守,远不可攻。 人多必然势众,姜宴清与无奇即便有万夫之勇,但面对有备而来的高手,也渐渐显示出颓势。 “嗖”箭阵发,姜宴清与无奇将手上的武器化为盾,挡住箭雨。 “哗”链阵起,姜宴清与无奇配合如神,链条如蛇却挨不到他们的衣角。 “嘭”刀阵出,光影如鬼魅,夜色下处处是人,又处处不见人。 三阵齐发,姜宴清与无奇仿佛被巨网笼罩,整个庭院乍然迸射出亮光。 而就在这刀光剑影之中,忽然响起几声脆响,似玉石相击之声。 杀手的刀被外物击中,偏了方向,姜宴清趁机出手,夺其性命。 他往地上看了一眼,原来是檀木佛珠。 而后一股香气从剑影中渗入,紧接着从墙外跃入一批紫衣人,他们身着锦衣,手拿环首刀,如一股烟雾卷入战局。 “芙蓉巷!”先前的杀手中有人惊呼一声。 随后杀手稍退,重新列阵。 而姜宴清和无奇则被紫衣人挡在身后,隔开刀锋。 “杀!” 杀手再集,又有黑衣杀手加入,阵法变换,复又袭来。 芙蓉巷的紫衣人上前迎敌,毫不迟疑。 “铮铮……”琴音急转,雷电轰鸣。 不知战了多久。 直到满院血腥无法冲刷,直到脚下尸身遍地,直到雷雨哀鸣,厮杀才停下。 杀手尽数被诛,芙蓉巷的紫衣人也只剩下几个人了。 他们收起刀,快速清理场地,将杀手尸身拖入黑暗之中。 “在下,来晚了。” 姜宴清反手砍断肩头的箭,转身看向自门外走来的人。 来人一身绛红色僧袍,脖子上挂着细细长长的檀木佛珠,手上撑了一柄黑色油纸伞。 他款款而来,长身劲影,明明是夜色,但这人周身笼着雪白的银光,远远望过去,好像是昆仑雪山上久居的佛。 雨水滂沱,视线断断续续,姜宴清待那人走近,才看清了来人模样。 苍白的面容上,凤眉星目,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他嘴角噙着淡淡笑意,那笑意一展,让此人望过去更显俊美无俦。 他瞧着不过二十岁出头,却一身的清白之气。 蓉娘紧随在那僧人身后。 姜宴清眸色微动,恍然认出了来人身份。 红衣僧,芙蓉巷真正的主人。 红衣僧极少出现于人前,这世上见到他的人,不出五数,他一出现便是芙蓉巷遭遇大事。 此次芙蓉巷前来相助,折损了上百高手,于芙蓉巷而言,算是极大的损失。 这般相助,连姜宴清都没料到。 芙蓉巷主手握佛珠,目光沉沉望来,声音如仙乐般穿透雨幕,在院中回荡。 “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1] “大人此劫已渡,芙蓉巷便与你再不相欠。” 姜宴清抹去脸上雨水,静静看着来人,他与芙蓉巷主只隔了十步对立。 初到永昌,沈缨九死一生之际,她召来了芙蓉巷,芙蓉巷送了他一把冰扇。 那把冰扇是他和芙蓉巷的第一次交易。 只要他救沈缨一命,芙蓉巷自会救他一命。 如今,芙蓉巷来兑现当日的承诺了。 姜宴清对来人行了一礼,说:“自姜某到永昌为官,芙蓉巷便多有相助。此次,更是倾力相护。日后,只要芙蓉巷不害民,不乱天下,本官只要在官位一日,绝不会干涉芙蓉巷行事。” “天下安定,需我等共同维护,巷主是慈悲之人,还望多行大义,庇护百姓。” 芙蓉巷主拨动佛珠,微微含笑道:“我曾有缘在梵音寺主持座下聆听佛法,听其教诲,受益匪浅。你是主持亲传弟子,常随左右。当年,我曾受你一茶之恩。” “你来永昌为官,我便还你恩惠,愿大人今后做一位良臣。” 姜宴清颔首,郑重道:“清,定不负百姓。” “杀局未解,大人,还望你珍重。”那僧人言毕,转身离去,芙蓉巷剩余之人全部离去。 杀戮止,刀归鞘。 空旷的院落依旧空旷,雷雨冲刷了一切痕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姜宴清牵来马匹,催马便往澄心湖的君子亭骑去。 一人一骑如箭般驶出。 雷电轰鸣,贯通天地,仿佛下一刻就能钻入澄心湖内。 而他行至君子亭的那一刻,看到的就是沈缨消失前荡起的桃色衣角。 那件衣裙还是她初次留宿后衙时,云姑新裁的,衣料是国公府大嫂在云姑来永昌照料他时特意赠予的。 一共十匹布料,只有一匹桃色,桃色艳艳,灼灼其华。 云姑说沈缨分明姹紫嫣红的年纪,却穿着暗淡的衣衫,特意给她裁了新衣裙。 云姑曾说桃色很配她。 也确实很配她,令他瞬间便想到一句辞:“舒窈纠兮,雯华若锦。” 姜宴清奔至岸边,接过一直埋伏在此的手下的弓箭。 纵身跃入冰凉浑浊的水中,向深处游去。 沈缨并不知道她身后有人追来。 在冰冷的湖水中,沈缨感觉脚腕上被一个冰凉的机关锁扣住,里面似乎藏了针,刺破她的皮肉,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麻痹。 她快速咬破口中的毒药,并闭气敛神。 自从为莲朵验尸后,她就推测出了凶手给被杀之人下的是什么毒,并且配出了可以克制那毒的蛊毒。 其中最重要的一个东西便是血蛊。 蛊虫入体,便会迅速繁衍,幼虫可将凶手给她注入的毒液吸食一部分。 而后,她便要等待一个好时机,一个绝佳的时机。 那时凶手必会拆解她的身体,蛊虫会随着血流出体外。 只要她没有流血流到死,那她就能生死之间觅得一线生机。 她手里握着极寒的冰晶逼迫自己清醒,水流快速从身侧划过,她听不到也看不见。 锁链拖着她的力道极大,一点点将她拽向了深渊。 …… 一炷香前,她站到君子亭旁侧的那座假山旁。 她按着规律在石壁和地面上敲打,在一声声雷电中发现了某处的不同。 沈缨深吸了口气,扔掉蓑衣,站在那一处略微突出的石块上,头顶恰好被岩石遮挡,眼前是开阔的湖面。 这里是避雨的绝佳位置。 她站在那里静静的等待着,又一道闪电窜到了湖面上,紧接着雷声炸裂,在雷声中地面震了震,她似乎听到了机关启动时的声音。 此时,脚腕处袭来刺痛,她几乎都来不及痛呼,便被一股大力拽了下去。 “噗通”。 不知坠了多深,沈缨被凌空甩出去,落入一个深潭,紧接着身体被一阵温热包裹,鼻端能嗅到清香冰寒之气,还伴着淡淡的松木之香。 闻着这熟悉的味道,她缓缓睁开眼,入目的是满壁荧光。 原来这里是一处天然的水下洞穴,由巨大的石柱支撑着洞穴,像是被人精心打造的亭子。 有什么东西将她托举出水面,放置在石台上。 “多日不见。” 有人声传来,沈缨努力往声源处扭头,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 她的身体如坠云端,药性发作,她竟隐隐有些欢喜,这份欢喜让她的嘴角都牵了起来。 她闭上眼,耳边传来脚步声,有人走到她身侧。 那一股幽香,悠悠的松木清香,像是将她带入了旷野之外。 闻到这一股幽香,林默丰神俊朗的少年身姿,连绵成了一幅画,一页一页浮现在脑海里。 原来十几岁的林默,便是林家曾经风光无两的林道殊。 细想来,林道殊如今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沈缨睁开眼看向来人,鼻尖清凉的松木香在静静涌动。 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她觉得此刻他仍然是林默,而不是遥远的林道殊。 林默的黑发如墨般披散开来,散开时犹如鸦羽一般。 他身着一件月白色阑袍,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式,和王家那幅画上的一模一样。 他眼尾泛着红,眸色沉沉,一身死气。垂眸望来,眸子里冰寒一片,他的视线落在她手中攥着的冰晶上,说道:“为何要来送命?” 注:[1]《地藏经》经文【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6、第八十六章 沈缨抬眼与他对视,在那双原本清透的眸子里只看到了晦暗与阴霾。 他用一柄短刀挑开她的衣领,露出纤细的脖子和瘦得骨骼凸起的肩。 林默手里端着一只调着朱砂的小盏,提笔在里面沾了沾,然后沿着她的脖子画了几笔。 沈缨觉得颈间有羽毛拂过,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和魂魄像是在进行分离。 林默画的专注,仿佛在勾勒什么画作。 直到收笔后,他才说:“永昌若无林氏一族,如今依旧是荒芜之地,而今,你们享受着此地的繁荣,却容不下将它推向巅峰的人。” “没了林家,你们真以为府衙能有何作为?” “即便是冯华那般才华出众的人,也会因私利而枉顾人命,何况那些将此地当做跳板而一心往上爬的人。” “姜宴清,国公府第九子,人人皆以为最不受宠的弃子,实则最受老国公疼惜,兄长皆因其年幼入寺,而暗中照拂。梵音寺主持亲自教授,文武皆能,心思通透,目光深远。” “这般人物怎会屈居于此?不出一年,他定会被圣上召回。届时,无林族压制,那些小族必定跳出来生事。家族混斗,百姓遭殃,这,便是你们所求吗?” “还有你曾求助的芙蓉巷,他们岂是善类?盘踞在此,占据永昌贸易半壁江山,区区府衙,能压制他们?” 林默说话时神情极淡,声音也无起伏,似乎这些事于他而言都可有可无,只是在平铺直叙一些事实而已。 沈缨看着林默往手上戴了一副雪白的绸缎护手,拿起一把金质的剪刀。 “咔嚓”一声剪开她的衣袖。 剪刀将她的衣袖全部剪下。 冰凉的触感又落在臂上,她知道林默在画出她的骨骼。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朱砂勾勒出的线,说道:“人的手臂共有三十块骨头,一块肱骨,一块尺骨,一块桡骨,八块腕骨,五块掌骨和十四块指骨。” 他说着,手中的刀便划了下去。 沈缨闻到了自己的血味,觉得胳膊上凉丝丝的,就像是一根冰丝在沿着她的血肉往下窜。 感觉不到疼,但她知道林默已经用刀刺进了她的骨骼。 “人的身上有十二条经络,二百零六块骨头和七百二十个穴位。” “不论贫贱,皆是如此。” 手臂上越来越凉,她觉得自己的胳膊抽动了一下。 林默用一只镊子,夹了一块血淋淋的骨头放到她眼前。 “这是一根腕骨,没了它,你的手就废了。” “沈缨,你是难得一见的验尸高手,于永昌而言是可贵之才。我本不欲动你,但你屡屡辱我林氏,毁我家族后辈,不除难以服众。” “你今日孤身前来,想用命让林家泄愤,想亲自来说服我。但是,我生为林家人,便要护其昌盛,不允许任何人动摇它的地位。” “不过,我可以允诺你,绝不会牵连你亲族。” 沈缨望着他,嘴唇微动,艰难道:“你为林家殚精竭虑,他们可曾敬你、爱你?” “不,他们畏你、厌你,却不得不依靠你。” “你,被家族绑缚,养出双手血腥,一身罪孽,不觉得可悲吗?” 林默并没有因为她能说话而感到惊奇,光影之下,她只看到他眉目清浅,如静水一般。 林默拿起一柄宽刃的刀,用药汁在上面擦拭了一遍。 “可悲?”他平静的看着沈缨的眼睛,说道:“自净我心,自修我行,见自心佛,自度自戒。我从未杀人,杀人的是时机,有的人,只是逃不过杀机。” 言罢,他抬手温柔的覆在沈缨眼上,说:“别看了,不看,便不会疼。” 沈缨阖上眼帘,耳边的声音却愈发清晰。 她听到林默挪动脚步的声音,拿起刀的声音,手臂抬起来时衣物擦过木案的声音。 只要他手起刀落,她就能身首异处。 沈缨一动未动,她听到细微的风声,颈间丝丝凉意。 忽然“铛”一声响。 金属相撞的清脆声音在她耳边炸裂。 沈缨猛地睁开眼,就见林默捂着手臂退后。 两只箭矢穿透他的手臂钉在墙壁上,击碎了壁上镶嵌的琉璃。 里面冰灯草簌簌而动,花叶掉落下来,落在了沈缨的腿上。 “林氏家训,承周公之志。” “德行宽裕守之以恭者,荣!” 一箭出,林默挥刀挡开。 “土地广大守之以俭者,安!” “禄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贵!” “人众兵强守之以畏者,胜!” “聪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哲!” “博闻强记守之以浅者,智!”[1] “夫此六者,皆谦德也,林家子孙,世代谨记不得违背。” 姜宴清手挽弓箭从一侧石台后走出,他身上有伤,浑身湿透。 一句一箭,整整六箭。 那些箭矢在林默身上留下血口,而林默却毫不在意。 他面无表情的拔下身上的箭,与挽弓的姜宴清对立而视。 姜宴清沉声道:“林道舒,现在的林府,早已不是那个谦德慈悲的林府,而是自恃高贵,睥睨百姓的野心之辈。” “你说永昌是因林府才能走到今日这般繁荣之地,但你忘了,林家能有如今地位,靠的也是百姓的尊崇与信仰。” “没有百姓维护爱戴的林家,不过是一座冰冷的院子罢了。” 林默大概是许久未听人唤他本名,眼眸里闪过一道光,但很快就被阴霾吞噬。 他没接姜宴清的话,只是沉沉的看着姜宴清说:“果然深藏不露,那么多人都没拦下你。” 姜宴清说:“入永昌的第一日,你拦了我一次,这次,你就该更加慎重。” 林默手上握着刀,血水顺着刀尖往下流,他却神情淡漠。 他说:“你以为,你们今天能走出这里?” 言罢,他脚下微动,墙壁上便出现一排一排黑漆漆的箭口。 姜宴清看都没看一眼,只是侧身对身后的某一处说:“赵悔,沈缨受伤了。” 赵悔从另一侧走出,手上握着剑,似乎是受了伤,面色苍白。 他上前扶起沈缨,将伤药洒在她颈间,快速包扎。 沈缨的颈间已经被划伤,但血液流得缓慢,手臂被剖开,鲜血淋淋。 赵悔看了眼旁侧放着的腕骨,重重的咬着牙。 他正要去拿那块骨头,原本待在原地的林默,忽然动作,身法诡异的移到赵悔身后。 他们谁都没看清楚林默的动作。 只是觉得他宽大的衣袖轻轻飘动了一下,他便在赵悔颈间留下一道血痕。 赤红色,像用朱砂笔画出来的一道。 赵悔抬手摸了一下,沾了满手鲜血。 他抬头看了沈缨一眼,张嘴正要说话,却吐出一大口血。 直到他倒地,整个过程不过是转瞬之间。 “不能乱动别人的东西,你们总是学不乖。” 林默立在旁侧,淡淡说了一句,看向赵悔的眼神中竟有一丝悲悯。 但也只是一丝罢了。 “赵悔。”沈缨哑着声音唤了一声。 姜宴清确实没想到林默重伤之下,还能有如此身手,竟能再须臾间划开赵悔脖子,置人于死地。 他抽刀向林默攻去,林默拿起石案上的短刀抵挡。 两人的招数都是杀招,刀剑划过石壁,激起一串串火星。 但林默脸色渐渐泛白,手上速度也慢了下来。 他趁着一个空挡向后退了几步,跃上一处高台,忽然按着心口吐出一口暗紫色血迹。 他看了沈缨一眼,抹去血迹,赞道:“能在无声息间在我身上下毒的,你还是第一人。” 沈缨撑着石台站起身,微微仰头,看着林默说道:“你杀人前要为其下毒,此毒可让人精神涣散、躯体麻痹、血流缓慢并且散发出香气。” “而我被机关钳制住时便服下血蛊,蛊虫入我骨血,而你划开我的血肉、截断我的腕骨,血蛊离体消散成尘,同我血中香气融合于无形。你只要呼吸一下,就会中毒。” “你杀了我,便也是要了你自己的命。” “我,和你一样,要守护亲族,所以我要活着。” “活着,才能走出大族的阴影笼罩。” 沈缨说得艰难,语速缓慢,但她对上林默的视线,丝毫没有退缩。 林默站在高台上,垂眸望向她,眸光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他转而看向姜宴清说道:“姜县令,林府日后必定尊贵至极,你实在不该以林氏为敌。” “林家是永昌的荣耀,是永昌的根基,没了根,此地会陷入乱象,等你离开,此地又会滋长出另一方势力。” “你能保证将林府取而代之的人,能担得起这一方重任?” “你又能管得了几时?” 姜宴清收起刀,走到沈缨前方,重新挽弓搭箭。 没人知道,六艺之中,除了乐理之外,“射”才是他最擅之事。 他能十步穿杨,百发百中。 他将箭尖指向林默的心口,只要他松手,林默就能毙命当场。 但他迟迟未动。 而高台上的林默,垂眸间,看到了姜宴清的犹疑。 姜宴清盯着林默,说:“我是永昌的官,此地一日不稳,我便不会离开。” 林默依旧盯着他说:“你能一直在这里守着?” “是,守它百世平安。” 林默沉沉的看着他,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百世、平安!” 他自高台缓缓而下,因中毒失血,走路时微微晃动,身后满壁荧光,为他笼上迷蒙之相。 他一步一个血脚印,仿佛步步生莲。 忽然,他停下来,探身从石壁上摘了一朵微微垂首的冰灯草,一株开了花的冰灯草。 冰灯草百年一开,花开而叶落,花开花谢只一瞬间,花瓣剔透、莹莹红光,像莲却比莲更圣洁,不似人间之物。 “无茎无叶、绚灿绯红、佛说那是彼岸花,人间最像彼岸花的就是冰灯草的花,我种了三十年,才开了这么一朵。” “佛还说,有生有死的境界,谓之此岸。超脱生死的境界,谓之彼岸,是涅磐的彼岸。” 他垂眸看着花,苍白无血的脸上印上了莹莹红光。 林默抬眼看着姜宴清,说:“你听了那么多佛语,如今可愿听一听我的事,很长。” 注:[1]周公家训【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7、第八十七章 姜宴清与林默对视片刻,紧绷的身躯骤然松懈下来,他扔下手中的弓箭。 沈缨不由得伸手去抓姜宴清的衣袖,却抓住他探过来的手。 他的手指是冰的,但手心是热的,将她攥得很紧很紧。 他的手在抖,沈缨知道姜宴清在赌。 林默看了眼被扔在地上的弓箭,而后又看着花,微微一笑,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端坐在那里,像一尊佛前成道的高僧,但他身上不是乖顺,而是带着一种不服命的狂傲。 林默唇角的笑意敛开又散去,再抬眼时,神色里尽是无以言说的苍凉。 这是近五十年来,他第一次开口讲起这些事。 “上元二年,正月,刘将军大破新罗,新罗王遣人入朝谢罪。举国大事,万人欢庆。那一日,云蒸霞蔚、漫天红云,整个永昌都被红光笼罩着。” “我便是在那时出生,分明还不到生产之时,我母亲喝了一碗乌血汤,便腹痛难当,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生下我。我生之时,我祖父从重病昏厥中清醒,招来族中子弟,将家主之位传于我父,并安排身后事,嘱咐毕才咽了气。” “生于紫云霞气之中,我一出生便成了家族之幸。” “父亲为我起名道舒,行君子之道,和舒朗月,堂堂正正。愿我以君子之心立于世,千锤百炼,心性坚定,事事谋定而后动,成为治国治家之良才。” “我三岁便被父亲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七岁便开始处理族中事务,父亲教我以家族为先,人心聚则家族兴,家族兴则百姓幸。于家于国皆要格局远大,心怀包容才走的长远。” “父亲自小嘱咐我,至死都要护家族无虞,让林家成为蜀南乃至天下最盛的家族。” “我十六岁元宵灯节那日,杀了第一个人,他是我的随从,名为阿庆。他十八岁,父母不在,与其祖父相依为命,他生的黝黑强壮,爱笑,爱吃桂花饼和烧鸡,他从八岁起便跟着我,整整十年,还曾为我挡刀。” “我才刚刚允诺要为他主婚,赠他一匹小马和五十亩良田。第二日,他却死在我的刀下。” “那是很难形容的一种感受,陌生、强大、身不由己。好像有别的东西与我争夺自己的身体,又像一头野兽要破体而出,我听不到别的声音,耳中充满咆哮声,眼中是赤红一片,我渴望着某个东西。但我找不到,我泡在冰水之中,拿起刀,希望挥退迷障。” “我拼命地找,直到有一刻,世界都安静了。” “我精疲力竭地的躺在雪地里,雪落在我的脸上,手上,我舒服极了,天上飘着孔明灯,耳中是举城欢呼。原来是庆典已至,我唤阿庆备车出府,可无人应答。” “我起身寻找,便看到满地的血和残肢,我看着阿庆的头颅,他的眼睛望着我,我第一次在一个人的眼中看到惊惧。我看着自己的手,我竟不知它能挥刀断人头颅。” “我知道我定是病了,或是被人下毒,下蛊。林家上下翻了个遍,父亲为我寻药寻医,我以为自己终于被治好了,我曾有整整一年未发病。” “但是,在一个雷雨之日,我再次发病杀了那位替我治病的医者。那是一位姑沈来的医者,已七十岁,爱下棋喝茶,痴迷药理,我赠他一本古籍,那医者竟为我弹琴唱曲。” “他为我医治一年,是来辞行的,却被我杀了。” “杀人偿命,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苟活于世,该被斩杀,或许只有死,才能结束我的罪孽。” “可父亲把我拦下来,他说林家不能没有我,他命不久矣,若是我被官府抓捕斩首,林家必然会陷入混乱之中。为了家族,我留下来了。但那次后,我很快便发病,然后,我被移到庄园,不到半年就杀了三个人。” “枉死之人,皆是他们从林家仆从中选来的,我记得那几个人,是逃难至永昌,被林府买来的流民。 “杀了人,我便又好了,从那个庄园出来,走到人前,我依旧可以考中状元郎,受尽称赞。我进献良策,助大唐国库增收十倍,令永昌水路,陆路南北贯通,抢占了与外域的贸易商道。” “那一年,冯华引来芙蓉巷,大兴土木,埋葬了无数尸骨。这个野心勃勃的人,有些头脑,只是他触及了太多人的利益,他太想掌控府衙,压制各家族。” “他若不除,迟早会挑动永昌大乱。而他一心往上爬,最终,这里的百姓都会成为他的踏脚石。” “所以,他得死。” “那是我第一次下令杀人,杀的就是官。” “蜀道艰险,一个不慎便是万丈深渊,他的死,不足为奇。至那以后,我便接过族长之任,决策族中大事。然而,九年后,所有人都发现我停留在十五岁模样,身形、音色、容貌未变一丝一毫。” “族中开始传出异闻,猜测我是太过聪颖故而被上天夺了生机。而我仍旧杀戮不止,那病魔如影随形。” “当我有一次,毫无征兆发病,失手杀了一位前来拜访的商客后,族中众人终于想出了法子。在澄心湖旁侧修了密道,我那时想,终于要将我囚禁起来了。” “我终于不用在杀人了,我可以带着心中的那只恶魔永远的被镇压在湖底,永世不得翻身。” “我心甘情愿进去,希望那道门再也不会开启。” 他忽然笑了一声,“芙蓉巷献来阵法图,我亲自设了阵,却不知,这困魔阵被人偷偷改了一个地方,变成一个狩猎阵。” “你们能想到么,当我躲在深渊,当我凝视着黑暗,当我鼓足勇气,以命相搏,凭着自己的神智终于要压下杀欲时,当我欣喜的发现,自己能战胜心中恶魔时,忽然从天而降一个人……” “他就在我眼前,浑身的血气将我笼罩着,击溃了我薄弱神志。” “一切都烟消云散了,那一刻,我知道自己终于死了,死在了恶魔手里,它将我吞噬了。” “我败了。” “林家再无林道舒。” “活下来的,将是魔,是别人的劫。” “这个地道依附天然洞穴而建,从建成那日起,唯一一个发现的人就是你的那位表弟。” 林默声音淡淡的述说着,望向某个地方:“他很聪明、也极为谨慎,但他有年轻人都有的弊病,那便是好奇心重,他发现了莲朵留下的东西,竟然试图入阵。” “他心悦你,便不忍心连累与你,所以想告诉杜鸾。” “杜鸾,洛阳杜氏之子,自幼习武习文,十八岁考取一甲,但不爱朝堂纷争,只爱上天入地、四处游历,性情狷狂,狂放不羁。他唯一执著之物便是芙蓉巷的蓉娘,所以才会因为鹰卫一案在永昌逗留。” “杜鸾误以为林家杀了鹰卫,一直咬着不放,甚至还查到我。而你表弟则试图联合杜鸾入阵寻找莲朵。这两人,我必除之。” “所以,才有了那个杀死你姨妈一家三口的无解之局。” “那是我,第一次在未发病时杀人。此局容不得半分差池,所以我不放心别人处理。” 沈缨听着他轻描淡的说着设局杀人的事,眼眶泛起了红。 她痛声道:“你连弱女子都下得了手?” 林默却说:“男子与女子又有何差别?女子为何不可杀?” “况且,我不以杀人为乐,所以并未让他们受罪。” “你表姐假死,想杀我,却死在杜鸾手中,于她而言也算完满。死在心爱之人手中,刻在对方心头,难道不好么?” 沈缨紧紧盯着他,眼中因为恨怨难消而泛着红:“你竟为自己找这般冠冕堂皇的借口,你杀人如麻,还说自己不以此为乐?” 林默与她对视,却不见得半分波澜。 他抬头环顾周围巨柱,每一根上都挂着几个不一样的灯笼,灯笼中有一簇烛火,平静的燃着。 他说:“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从未这般想过。” “他们四十八人,男女、老幼……每一个人我都记得,有人记得,魂就不散。我日日等候,等着他们来人间寻仇。” “莲朵我也记得,我也知道,你们一直在找她。” “赵悔扮作莲朵回到永昌,动作频频,我警告过他。但他执迷不悟,凭着那份天真的情义,要与我搏命。” “不杀他本也无所谓。可他,固执而不知进退,我生平最不喜鲁莽之辈,所以,他与我必须得你死我亡。” “莲朵是五年前元宵佳节那日到这里的,莲家酒庄的掌家姑娘,我见过三次,最后一次恰是她被杀的前一日。” “元宵节下雪,是祥瑞之兆。” “我到竹林寺为一位新死的少年送灯,大雪封山,我被困在山上,恰巧被上山捐香油钱的莲朵相助,他们一行七八人,开了一条路出来,莲朵还赠了一坛她酿的新酒。” “我谢她心善,还祝她日后必定平安顺遂。” 他说话间淡淡的笑了一下,大抵也觉得命运弄人。 “杀她时,她是唯一一个没有哭着让我饶命的人。” “我至今记得她的眼睛,纵然濒临死亡,她眼中依旧有光彩,那束光照在我身上,让我的杀念无处遁形。” “她静静地看着我,说公子不必害怕、不要自弃、要救自己。” “她竟然在怜悯我……怜悯一位杀她的人。” 沈缨听到这里,哑着声音问:“她,说了什么?” 她紧紧盯着林墨,这世间,唯一知道莲朵离世时说的话的只有他。 林默的眼神中染上一种茫然,他说:“她死的时候说,你、王惜和她是挚友姐妹,她这般出事,你与王惜定会拼命探查,还有赵悔,她心悦之人,你们一定会彻查到底。她让我不要伤害你们,否则黄泉地府,她都不会放过我。” “可我便是鬼,何惧鬼神?我并不怕威胁,但对上那双眼睛,我却应下了她的请求,所以我不害王家、不杀赵悔也不动你。” “她直到死,担心的都是你,沈缨,她怕你自责。” 沈缨脸色发白,整个人在微微抖动。 姜宴清侧头看了她一眼,收紧手指,将她冰凉的手紧紧拢在手心。 林默的声音在高处,大概莲朵的这件旧事令他心境难平,所以声音也跟着柔和下来。 他的话音缓缓流泻而下,像涓涓细流,像香雾垂落。 此时此刻,他的神情中有慈爱,有了长辈的样子。 他说:“沈缨,你看上去总是那般坚韧、尖锐,像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刀。可你又是那般脆弱、卑微,你将身边人的不幸归咎于自己身上,好似只有这般才能让自己心安。” “周小成因维护祖父而杀鹰卫,你的表弟因窥视澄心湖阵法被杀,莲朵则是因为自己执意要在那里等人,不慎踏入机关被杀。” “他们或死或伤皆因自己而起,而非你,自小到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灾星?跟你有关系的人,都会被厄运缠上?” 沈缨听着林默的话,内心深处的困兽仿佛被他唤醒。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该活在世间,否则这世界这般大,为何所有的杀戮都在她周边而起? 所以她强迫自己,要好好守护家人、亲友、同僚。 她苟活于世,这些人都是替她遭罪的。 这些话,这么多年过来,沈缨从来没有宣之于口。 但林默就是说中了。 “沈缨,你说你想活在光明之下,磊磊落落。殊不知,这层层阴霾,都是你自己的执念所化,你固执己见就会永远活在愧疚之中,不得解脱。” “你和我们一样戴着面具过活,还记得自己有几分真心么?” 林默声音扬高,手指点了下姜宴清,他用了我们两个字,似是站到了姜宴清一侧。 姜宴清听到这句,手臂顿时一紧。 果然,林默高声道:“本来你可以安安稳稳的做这个仵作,却偏偏要触他人逆鳞。” 他站起身,往下走了几个石阶,那种睥睨天下的神情又出现在了脸上。【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8、第八十八章 林默望向姜宴清,说:“姜大人,拜火节那日的肆意张扬,林某定当铭记于心。” “十五的年岁真是好啊,可以无所顾忌的开怀大笑,可以不必遮遮掩掩走到人们面前,拼尽全力去夺取自己想要的荣耀。” “若在我十五岁的年华遇到你,我定引你为知己,与你对弈三百回合,下个酣畅淋漓,那时你也不必藏拙,而我也不必遮掩。” 姜宴清看着他说:“我从未藏拙,我与你对弈三次,君子亭我赢你一子,竹林寺我输你三子,书行偶遇我又输你两子。三战三败,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我知,你每落一子亦是真诚磊落,所以我也并未掩藏。” “林道舒,我敬你才学卓卓,对国事民生心怀仁慈,我亦引你为知己。” 林默眸子幽暗,淡淡移开视线望向手中的花,说:“可惜,你们非要来,此阵一入,便是死。” “我不能让威胁林府的人,活着走出此处。” “死门一开,生死有命,要怪就怪这苍天,将你们推入死地。” 林默脚下微动、手按在墙壁上用力按下去,顶部那些灯笼簌簌掉了下去,在地上燃起一簇一簇的火苗,火顺着石柱蔓延,顷刻间整个地下洞穴便陷入了火海。 火光中林默持花而立,像是从地狱来的使者。 轰鸣声响起,地动山摇,沈缨从石台上滚落,姜宴清俯身将她护在怀中。 不久后,巨石滚落,石柱断裂。 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沈缨耳边传来姜宴清愧疚的声音。 他说:“抱歉,我未能护你周全。” 沈缨紧紧抓着姜宴清的手臂,用尽全身的力气,朗声说:“承君之诺,千秋万岁。” “轰隆隆”不知何处的山石滚落,紧接着有湖水如猛兽一般冲灌了进来。 眨眼之间,滔天大水便将沈缨和姜宴清卷入水中,随后他们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 那漩涡犹如地狱的入口,沈缨见识过这种暗流,一入便无生路。 姜宴清紧紧护着沈缨,他抬头看向仍然伫立在石阶上的林默。 先前,他有万无一失的机会射杀林默,可是那种所遇知己的情绪,绊住了他。 死在林默手中,姜宴清并不后悔。 他只是不想,也不愿沈缨因为他的一念之间,离开这个璀璨光华的世间。 这世间总归是好的,不是么? 否则,她何故那般努力、用力的活下去? 姜宴清看着林默手中那朵即将凋谢的冰灯草花,直直喊了一声:“林道舒!” 林默隔着水流看向即将被湖水漩涡吞没的两人。 片刻后,他又抬眸看向另外一个方向,皱了一下眉。 却也是眨眼之间,他忽然踏着巨石飞冲下来。 他的身影轻飘飘的踏在掉落的巨石上,人如凋落的花叶,有种难以言明的悲壮。 沈缨被姜宴清护着,他试图将她放到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 可他身上已经被碎石划出无数道伤口。 她想说,别白费力气了,我愿意和你一起共死。 可看着姜宴清拼劲全力为她抵挡着一切,他还在四处寻找机会,试图想将她举出水面。 她没有出声。 纵然泪流满面,纵然她的伤口早就被寒水浸透,纵然她都快疼的背过气了,她也咬着牙没吭一声。 她攀着姜宴清的脖子,埋着头,不动不喊,不让他分心。 所以,林默冲下来时她先看到了。 她怔怔看着林默向他们飞下来,看着他挡下一块砸向他们的巨石。 他吐出一口血,看了眼手中已然凋谢的花。 林默忽然笑了一下,扬声道:“姜宴清,你要记住,永远记住,我乃永昌林默,林下清风起,默然对花开的,林默。” 清朗的声音穿透轰鸣声,铺洒开来。 姜宴清侧首望去,就见林默快速向他游来,抬手在他背上重重推了一把。 一股大力袭来,姜宴清只觉漩涡中也传来一股力道吸着他改了方向。 紧接着他们便迅速往某个地方坠去。 而他最后一眼回望过去,林默已经被砸下来的巨石击中,消失于汹涌的水中。 呼啸的水面上,只剩下了一株凋败的冰灯草,沉沉浮浮。 水的力道将姜宴清他们推出地道,从一个几乎不可能存在的生门处将他们推了出去。 姜宴清揽着沈缨奋力往上游。 湖岸边,无奇与杜鸾飞奔而至,将他们扶上岸边。 沈缨已经昏厥,几乎没了气息。 姜宴清跪在地上,附耳在她胸口试图感知到一丝气息。 他从怀中掏出御赐回魂丹,喂到她口中,随后便用内力为她揉着前胸和背心。 他的手抖的厉害,已经抱不住一直往地上滑落的沈缨的身体。 姜宴清没有说任何话,他也没有任何情绪。 他只是紧紧抱住她,怕她落到地上,怕她一不小心放开他的手,只身入了黄泉路。 杜鸾蹲下身,将半躺在地上的沈缨抱起来,哑声道:“柳无相在这里,大人,他能治好沈缨。” 姜宴清咳了几声,唇角溢出血来,已是伤及肺腑。 但他并没有在意,抬袖擦了擦,站起身又从杜鸾怀中将沈缨接过去,抱着她稳步向前走。 杜鸾重重的呼了口气,抬手向周围候命的人挥了下手。 随后,他带着那些人快速往澄心湖垮塌的位置走去。 假山无故崩塌,总得向百姓解释缘由。 雨停,人散,澄心湖边的君子亭消失无踪,原本的位置被湖水填平。 好像一切都未发生,平静的仿佛一面镜子,倒映着被水洗过后的晴空。 沈缨是第三日才醒来的。 颈间的伤口很疼,手臂、腿、背到处是伤。 她不敢扭动脖子,只转动眼珠往外看。 一阵脚步声传来,姜宴清带着柳无相推门而入。 沈缨望过去,姜宴清走在前,进来后便立在床边,垂眼看着柳无相动作。 而柳无相更是无言,过来后并未多问分毫,迅速给她治伤。 “先前用的麻沸散药性尚未消散,是否还要再用些?只是此物霸道,用多了对心脉与脑有损伤。” 沈缨还未说话,姜宴清就站在旁侧看着,淡声拒绝说:“无妨,不怕死的人怎么会怕疼,换吧。” 柳无相闻言也未多言,立刻给沈缨换了药,便去煎药了。 沈缨觉得姜宴清应该是生气了。 只是顾及她伤势,没有斥责她自作主张,鲁莽行事。 她疼的直冒冷汗,但从头到尾没发一声。 柳无相走后,沈缨低声道:“大人,对不起。” 姜宴清面色肃然,闻言说道:“本官说过,此事府衙自有筹谋,不用你身先士卒。” 沈缨抬眼看着床顶纱幔,手指轻轻搭在被子上,缓慢地说道:“永昌局面瞬息万变,只要林默在林家暗处筹谋,林家就永远不会衰败,他比您想象的更为谨慎周密,想抓他的把柄,太难了。” “而今,有赵悔多年筹谋,又有百年一遇的大雨,万事齐备。” “我再以自己为饵,让林默杀我,铁证如山,他就逃无可逃。” “我相信大人一定能找来。” “而且,我想做大人手里的刀。” 沈缨咳了两声,颈间又渗出血来。 姜宴清面色凝重的看着她,说:“本官现在要的不是刀。” 沈缨目光一怔,扭头看过去。 姜宴清顿了一下,几不可见地叹息了一声,说道:“休息吧。” 沈缨微微点了点头,阖上眼帘,药性起了作用,她很快便睡了。 姜宴清上前坐到床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沈缨的胳膊。 他又从怀中取出帕子,将她手上蹭到的血迹擦干。 云姑端着热水盆站在门口,望着屋内这一情景眼眶微热。 她咳了一声,就见姜宴清缓缓起身,向她走来。 “云姑,您留在这里照顾。” 云姑点点头,说:“公子,长安那边来了消息,说林家三老爷十日前便向皇帝密报了永昌老族的事。” “他不但承认族中有林默这个人以及他身上背负的诅咒。还将林默写的治国良策、医论、机关秘术、前朝史记点校等物全都交了上去。” “陛下密令大理寺和身边的总管,查询此事。” “此事瞒的很紧,国公府打听到的时候,那两位已经南下了,算算时间,现在也应该到了,公子也得防范一二。” “十日前……”姜宴清默默念了一句,讥讽道:“他们可真有先见之明。” 林家三房盛宠不断,走这步棋,显然是打算大义灭亲,砍掉老宅这里已经腐朽的部分。 雏鸟成鹰,终归是要离巢了。 可见,执着于旧时英雄梦境的,唯有林默一人。 姜宴清安抚的拍了拍云姑肩头,淡声道:“不必忧虑,为君王者,疑心最重。” “林三老爷是拿林默做赌,赌赢了,林默便可以走到明处,继续为林家乃至朝堂卖命。” “赌败了,便借着皇帝的刀将林默这个畸形的枝杈从林家这棵百年大树上砍下去。” “可是,君王之心,他们又知道多少?要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天子之恩。” 姜宴清撑起雨伞,大步进入雨幕。 沈缨再次醒来,已经是几日之后了。 彼时,她感觉自己回到了府衙的后衙。 云姑正在门口摘豆角,嘴里哼唱着一只小曲。 她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年幼时候,母亲也爱靠在门边做针线,摘菜叶子,嘴里哼着乡间小调。 她翻身坐起,声音惊动了云姑。 “阿缨,你醒了,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沈缨缓缓的摇了摇头,接过云姑倒的蜂蜜水喝了一口。 “大人呢?” “京中来人了,林道舒的案子惊动了天子,特意派了大理寺、刑部还有身边总管来调查此事。” “如今咱们这位林三老爷是堂堂中书令,手中权势大,家中子弟个个都有出息。他可是京中红人啊,这次来的人中必然有他的人。” “他们可是生怕咱家大人查出什么事情来毁了林家的名声。” “咱家大人早就看透这些人的诡计多端,想来永昌耍威风,也不瞧瞧自己够不够分量。” 云姑是姜宴清的亲信,虽是仆从,但姜宴清从不避讳这些政务上的事,故而,云姑对这些官场手段也看的透彻。 不过,她好似并不担心姜宴清会扛不住京中来的那些人。 沈缨默然听着,以林三老爷的老谋深算怎么甘心一直被林默掌控? 所以,必定会千方百计的插手此事,想来京师的官员中也有他的势力。 怕是在林家四房任族长之后,他就做足了准备。 永昌一旦有异,便为林默冠以异类,亲自除之。 不过,听云姑的意思,姜宴清显然早有应对之策。如此,她也不必担心了。 云姑拿来好几身新衣裳,给沈缨穿。 妃色、桃色、鹅黄色各一套,还各配了钗环。 沈缨看着那些东西,很感谢,但又不好接受。 “这些都太贵重了,我一个粗人,穿这些实在不便。我家中有好些衣衫,都是以前我爹在时给我做的,又耐用又合身,我一会儿就回去拿。” 云姑笑了一声,说道:“放心,这些东西在国公府多的是。是家中给大人寄来,他和无奇才穿几件衣裳?这些艳丽颜色,我这老婆子穿出去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大人在这里也没什么熟人,你拿去穿正好。我那里还有几匹好料子,给王家姑娘也送了,你不必多思。” 沈缨摸了摸衣服料子,细滑精致,还想推辞。 门外传来姜宴清声音:“收拾妥当,随我去竹林寺,赵悔今日下葬。”【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9、第八十九章 沈缨穿了一身鸦青色的衣裙,是云姑特意给她准备的深色衣衫。 普普通通的样式,但质地柔软,仿佛穿了一团云在身上。 领口她很喜欢,瞧着也不那么招摇,堪堪遮住了她脖子上的伤痕。 云姑真的是很用心了。 她走出房门,跟随姜宴清上了马车。 待坐下后,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和姜宴清的极为相似。 两人这么坐着,竟有几分莫名的气氛。 两侧的车窗帘半开着,徐徐微风吹进来,让人顿觉舒服。 沈缨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街上人来人往,热闹繁华,一如先前的日子。 林默的生与死、罪与孽似乎在这里没留下半点痕迹。 她不禁有些唏嘘,低低的叹息了一声。 旁侧姜宴清放下手中书卷,侧头看着她:“赵悔以莲朵之名留下遗书,莲家酒庄日后便由你掌管。” “他希望今年入冬后,你能挑选一批流浪的乞儿进莲家酒庄学习酿酒之术,此事便让无奇帮你筹备吧。” “莲家酒庄此举虽是慈善之举,但僧多粥少,如何做到人人心中平衡,你还得多思量,莫要因为施恩而结了仇怨。” 沈缨深以为是,说道:“大人说的有理,我会好生筹划的。” 姜宴清微微颔首,从小木架上取出一个匣子递给沈缨说:“恰好得来一物,倒是给你最适用了,拿去吧。” 沈缨接过后打开,发现是一双薄如蝉翼的护手,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十分柔韧。 姜宴清见她喜欢,便说道:“水火不侵,可避百毒。” 沈缨摸了摸那护手,珍重的捧在手上,谢道:“多谢大人,此物珍贵我本不该坦然受之,但它能助我更好的查验尸身,我便收下了。日后定会勤勤恳恳,在县衙做事。” 姜宴清笑了一下,从茶馆中取出茶叶开始煮茶。 下马车时,她恰好喝了三盏。 先前的感慨,伤感也随着沉沉浮浮的茶香都散到野外去了。 没想到,杜鸾和蓉娘先于他们之前来祭拜。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想起,赵悔于黑市隐匿这么多年,凭芙蓉巷的能力怎会不知道? 而赵悔能安安稳稳躲着,还筹谋出如此一局,何尝没有芙蓉巷的助力? 而杜鸾在此,完全是因为蓉娘会来的缘故。 看过赵悔与莲朵的意难平,想来他也不愿在隐在暗处做什么守护者了。 世事难料,何不磊磊落落的爱一场。 总好过一生后悔。 沈缨走到近前行礼,蓉娘对她和姜宴清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旁侧杜鸾刚上了香,背着手走过来。 他视线在她脖子和手上扫了扫,说道:“沈仵作,这次若非姜大人相救,你可就是一条湖底亡魂了。这救命之恩,也值得你死心塌地为府衙卖命了吧?” 沈缨看着他,说道:“救我的是姜大人,与府衙何干?想让我卖命,就得给足银钱。黄金千两,我就卖命给府衙,你能做主么?” 杜鸾摆摆手说:“在下区区末等小官,买不起你这尊大佛。姜大人家财万贯,还是让他买吧。” 沈缨挑剔道:“洛阳杜氏不也是高门显贵么?你怎么也算个大族子弟,手上没银子?” 她往蓉娘处看了一眼,说:“怎么,银钱都去芙蓉巷给各个花娘散财了?” 杜鸾往蓉娘身侧挪了挪,懒懒散散的说:“芙蓉巷琴曲乃天下之最,我散财听曲,只是为了熏陶性情,你可不许污我清名。” “有吗?我可什么都没说。”沈缨说完见蓉娘笑意微微加深,于是,又对杜鸾说:“但愿,你还知道保护名声。” 姜宴清在看到她和杜鸾又要争吵时便率先到坟前祭拜。 沈缨已经习惯了和杜鸾互相挑剔,只是今日还有正事,又有蓉娘在旁侧跟着,她也就收敛了几分气焰。 于是,说完就快步走到姜宴清身侧,和他一同给赵悔上香。 赵悔被葬在莲朵坟旁,碑文上没写他的名字,而是刻了两个大字“不悔。” 沈缨上了香,行了礼,站在坟前沉默良久。 她看着紧邻的坟墓,不由得想起了这二人初遇时的场面。 赵家公子,狂妄无度,那时已经是远近闻名的霸王。 所以,莲家酒楼第一日开门迎客,就迎来这么一位祖宗,实在是有些晦气。 霸王自然不做好事,大刀阔斧坐在那儿,一张口便让莲家将所有的酒都上来。 酒被端上来,分别被倒入一模一样的酒碗中,他将酒师叫来,让酒师喝一口,便要说出酒的名字,何年所酿,酒中都有什么谷梁。 莲家的酒师皆是家传的手艺人,又不是那酒楼里的陪酒娘子,自是不愿受此吩咐。 于是,莲朵亲自上阵。 赵悔起初还嘲讽莲家无人,后来又被莲朵敏锐的嗅觉惊叹。 整整六十碗摆在桌面上,莲朵只需一闻一抿便知道酒是何酒,哪年所酿,果酒用了何处的果子。 甚至连酒里面的水,都准确的说出,是用了露水还是泉水,生水还是熟水。 无一个差错。 赵悔那日没再闹过,难得老老实实吃了顿饭,最后买了莲家十坛酒便走了。 而后每隔三日他便会去,然后也不知道从何处搜罗来酒水,让莲朵辨认。 莲朵没输过一次,甚至还从那些酒水里获得启发,自己琢磨出个新酒方。 那就是,她出事后,赵悔发了疯要找的酒方。 以前她只觉得赵悔偏执霸道,不可理喻。 如今想来,他只是想将一切和莲朵有关的东西都收拢到手里。 而他却不知道,莲朵早将酒方放到了那个荷包中。 她早将心意送出去,却没来得及言明。 两个傻瓜,一对痴人。 沈缨抬起袖子擦了擦眼,低语道:“世间容不得你们相知相爱相守,愿你们转世轮回,能有一个圆满。” 她说完行了一礼,转身走了几步,就看到莲渊正在和姜宴清说什么。 他们神情皆有些肃然,像是在说什么郑重之事。 姜宴清说了句:“不负所托。” 随后他便看过来,沈缨不知道他们谈论什么,也不知道姜宴清为什么忽然看着她。 于是疑惑地睁大了眼。 莲渊向她走过来,沈缨忙行了一礼,正要宽慰,就听莲渊说:“阿缨,我莲家多谢你了。” 沈缨皱眉道:“莲叔,您见外了。” 莲渊摇了摇头,走到坟墓前,望着莲朵的墓碑,说:“莲朵还在时,每日都要念叨你几十回,你是她在这世间的挚友,只是人世间,缘浅缘深,并无定数。有的人,只会伴着我们走一段路程。” “不念不见、不悲不怨、阿缨,此生得你为友,莲朵必然泉下欣慰。” “日后莲家酒庄的那些人,也要辛苦你照料了。” 沈缨一想到这件事便觉得肩上扛了一座山,但她又无法拒绝这一嘱托。 于是叹息道:“莲伯,您就真的忍心将莲家基业赠与他人么?您就不怕我毁了那些东西么?” “您该知道,世变时迁,人心难测。纵是我自己都无法预料今后的事,又该如何承这诺言呢?” 莲渊笑了一下,神情舒展,仿佛执念早已散去,而他已与山林水涧融为一体。 他俯身将手上折的一篮子纸莲花放在坟前。 “兀兀不修善,滕滕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心无著。”[1] “阿缨,无惧他人疑惑之眸,往有光的地方走就是了。总是执着辨个谁善谁恶,那便着相了。” “日后,开怀些吧。” 说完,他便一撩衣袍坐在坟前,双手合十念诵经文。 寂静的山林中传来低低的诵经声,沈缨也闭目听了一会儿才下了山。 姜宴清将她送回老宅,她看着依旧熙熙攘攘的街景,一时感慨万分。 她在鬼门关里滚了几遭,如今踏回阳间才发现,一个人真的是太渺小了,滚滚车轮不会因为某个人而停留。 曾经她以为棘手的林玉泽,高高在上的林致以及身份莫测的林默,眨眼间,都在这一场争锋中陨落。 而数月前还群狼环伺、四面楚歌的姜宴清,如今已坐稳县令的位置,各大家族不敢小觑,百姓也渐渐拥护其官声。 他一步步达成所求。 而她,也在一次次死里逃生中,逐渐被他的智慧折服,心甘情愿的追随。 而她亦是心甘情愿地,为他动心。 她从马车中下来,正要走时,无奇将一个纸包递给她,并未多言便转身驾车离去。 沈缨掀开一个角看了一眼,竟然是一盒子点心,都是云姑亲手做的。 她拎着点心,望着那架马车,直到看不见为止。 她走进了巷子,她家的宅子在巷子最西头。 巷子很长很深,也很静。 她走得慢,故而在巷子尽头看到了漫天霞光。 火烧了云,云染了天,天拢着光。 红霞漫天,像是天界的一场盛会,因太过热闹而被人间窥见了一点光景。 她驻足看了半晌,忽然又想起了林默。 他曾说自己出生时永昌便是此景。 所以他被赋予使命,一出生就肩负起了振兴家族的责任。 而她五岁起没了母亲,父亲染疾,兄长软弱,弟妹年幼无知。 她没想过愿不愿、能不能,便自动的学会了撑起这个家。 而她只担了一家几人的责任,便累得半死,扔了脸面抛却尊严。 反正,她们本就生活在泥沼里,只要能活着,便是好事了。 所以,她想象不到林默被寄予厚望,被精心培养,那样一个成王成相的人物最后坠入深潭时是何等不甘。 心有不甘,却只能妥协,何其悲哀…… 与之相比,她竟是幸运的。 像她这种人,还未学会感激的时候便先学会了恨。 第一个恨的是老天,恨他不公不慈。 而今看过生生死死,却是唏嘘老天对她竟是更好一些。 让她结交挚友,受教恩师,遇见心悦之人。 她穿过巷子,听到两侧房屋内传来的声音,闻着晚膳香味,心中的虚无杂念缓缓褪去,最后剩下的只有心境平和四个字。 能磊磊落落立于天地之间,原来,已是世间最幸运之事。 她走到家门前,原本以为面对的定然是冷冷清清的院落,却在推门那一刻听到小兰的笑声。 还有父亲和大哥的说话声。 沈缨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抬手轻轻的将门推开一道缝。 沈缨呆呆地站在门口,然后看到了端坐在树下喝茶的父亲,在忙碌着收拾院落的大哥和小弟沈信。 她踏进门内,院子里的人向她看来。 小兰跑来抱着她的腰,说道:“阿姐,我学会了做枣子糕,快来,我带你去吃。” 沈缨走到父亲身前,正要询问。 父亲抬手按在她头顶上,说:“洛阳的大夫给为父开了药方,说为父好生调养能活到一百岁。你大哥也和秦家姑娘定下了亲事,我们去秦家亲族一一拜访了,他们入冬完婚。” “你弟弟沈诚很得首领赏识,还做了个伍长。沈信的老师说他根基尚浅,需再等一年去参加科考。” 沈信跟在大哥沈礼身后过来,他刚砍了柴火,还光着膀子。 他面上淡淡的,但眼神却分外坚定。 才短短数月,他也悄然长成了少年郎,声音变得低沉。 他看着她说道:“老师带我去参加了一次雅集,待听到各位前辈交谈后,我才知道自己根基太过浅薄,我再学几年,阿姐不会嫌我拖累吧?” 沈缨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拿出绢帕替他擦汗,嘱咐道:“多吃多做多干活,我就不嫌你。” 一家人哄声大笑。 前几日的危机四伏,她不提,他们不说,大家心照不宣。 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走,这就够了,不是么? 父亲手掌微微发抖,将她揽在怀中拍了拍,说:“阿缨,家中人人安好,你也要平安。” “行吗?” 沈缨咬唇咽下眼泪,点点头,说:“行。” 晚膳丰富,大家围炉而坐,说话喝酒。 树上落叶掉在石案上,众人齐齐望向天空。 小兰拍了拍手说:“秋天了,我们能去买甜瓜了。秋天的甜瓜,最甜了。” 与沈家的热闹不同,县衙的后衙依旧冷冷清清。 沈缨不在,整个院子连个说话的声音都没。 姜宴清看了一会儿书,这才拿起书案上封了国公府印漆的信封。 老国公因陈年旧疾,如今已经不便于行,上书天子,奏请长子袭爵。 这是族内大事,故而姜宴清亦是要回京的。 而家中的意思,也是趁着这机会让满京师的人认识国公第九子。 那位,传闻短短数月便将被大族掌控的永昌城实权收拢于掌中的青年才俊。 姜宴清对于这种事一向兴致缺缺。 去结识那些达官贵族,在众人之中游走奉承,他是最厌烦。 但袭爵一事,意义非常,他必须得回。 此次回京,云姑也跟着,她要回去替侄子张罗娶妻之事。 他们拿了许多永昌的特产之物,有茶、糕点、药材还有布料,满满的拉了两车。 国公府人丁兴旺,云姑早早便将这些东西打点妥当。 这些东西带回京师,在亲眷手中转一圈,永昌的名声在京中也会有些名气的。 这也是姜宴清的打算,或许这一趟,能为永昌引来一些商机。 只是,这一行车队刚出城,便有各种谣言传了出来。 …… 两个月后。 当沈缨出了一趟门,安顿了霍三身后事,从州府回来的时候,谣言已经四起。 人们说姜县令很快就要高升了。 沈缨并不相信这些,姜宴清说过会庇护永昌的。 但整整两月过去,姜宴清和云姑都没有回来,也没有音讯传回。 如今永昌天气已凉,人们添了厚衣袍,街面上也不如夏日时热闹。 沈缨每日依旧早早来到县衙,照例先到姜宴清理事的院子看一眼。 这日,屋内有人影,她心中一喜,快步跑了过去,却见杜鸾正坐在姜宴清的椅子上打着哈欠处理公务。 他抬头看到沈缨,揉了揉眼,打趣道:“你那是什么脸色,比锅底还黑呢。” “我如今洗脱冤屈,清清白白,是咱们永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老爷,你可不能再对我不敬。” 沈缨白了他一眼,正要往出走,杜鸾又说道:“怎么,以为是姜宴清回来了?” “嗬,国公府九公子如今可是长安红人,此时怕是正忙着结交权贵,还回这个小城做什么?” “而且,京中那些贵女一瞧见姜宴清那样貌、那气质,恨不得立刻嫁去国公府。保不准,这几日都定了亲。” “阿缨,何苦等一个不归人,我听说你家中替你说的亲事就不错……” 注:[1]唐代慧能《临灭偈》【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0、第九十章 沈缨从看到杜鸾之后就没说话。 等他阴阳怪气的笑话她之后,她便有样学样的笑话他:“怎么,被蓉娘从宅子里赶出来了?身上的银钱花光了吧?” “就凭你,一个芝麻大的官,还想养着芙蓉巷的花魁娘子?” “噢,也不是不行,回你的洛阳老宅,做什么杜氏公子倒是勉强可以。好歹顶着个贵公子的名头,杜家必然少不了你的一份家业。” “可惜了,听闻你也不听长辈安排的婚事,才和家中决裂。” “那你可就惨了,以你的俸禄,连盒好胭脂都买不起,还想捧个花娘?” “你不吃不喝攒十几年,大概才能入蓉娘的红帐内听上一曲。” 杜鸾脸色僵了僵。 沈缨仿佛知道他的命门在哪儿,句句都往那里扎。 方才他戏谑她和姜宴清得来的舒爽,顿时消散殆尽。 杜鸾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再也没闲能耐和沈缨斗嘴了。 沈缨看着杜鸾垂头耷脑,心里舒坦了一些,抻了抻袖子便走了。 可是,她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不想回验尸堂,不想验尸。 她忽然觉得,没有姜宴清的县衙竟这般空旷死寂。 这种寂静,纵然一百个聒噪的杜鸾都没法填满的。 她承诺姜宴清要做个好仵作。 可她更想追随他。 这些话她还没来得及说,他会懂吗? 他真的会留在长安城再也不回来么? 沈缨就这样盲目的走,一直走。 直到身上被雨淋湿,才发现竟然走到了初遇姜宴清时的城北飞鸟道。 她没有伞,就站在路口,任由雨水冲刷。 “踏踏……” 她缓缓侧头,抹去脸上的雨水,看向声音来处。 一辆马车自雨幕深处疾驰而来。 黑衣、黑马、黑车……很不吉利。 车马迎面而来,越过她时猛然停下,溅起来的泥水将她身上的衣衫弄的脏污不堪。 沈缨低头看了一眼,又看向那架马车。 泥水是真的,车马也是真的。 马车就停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静静的停在那儿,连马都没有丝毫动静。 “沈缨。” 像是出现了幻觉,又像是真的听到声音。 沈缨猛然往前跑过去,却发现车架上并没有驾车的人。 难道无奇不在吗? 她上前撩开车窗帘,然后,就看到了姜宴清的侧脸。 那一刻,仿佛时光倒转,仿佛又回到初见时那般。 他依旧一手执棋,一手拿书,平平淡淡,穿过雷雨来到她面前。 见她站在车旁发呆,姜宴清放下书,侧眸看来,勾唇浅笑了一下,说:“上来。” 沈缨回神,看着他眼神中的笑意,这才觉得先前种种并非做梦。 他们之间一起经历过生死。 一切都变了。 姜宴清也会对她笑了。 踏上马车,沈缨放轻动作坐在车凳上。 姜宴清将棋子合入掌心,随后递来一块干净的帕子和一件崭新的斗篷。 那斗篷是槿色的绸缎,上面绣着花。 “云姑过段时日再过来,这是她为你做的,府中很多人都有。她托我带回来给你,永昌入冬后风大,正好可以穿。” 沈缨接过披风看了看,抖开披在身上,又用帕子擦了擦脸和手臂,她确实有些冷。 她一边擦着一边琢磨着如何解释自己在这里疯了似的淋雨。 姜宴清打开一个茶罐,茶香顿时流泻而出。 沈缨嗅了嗅,垂眼看着小几上的茶碗,手指紧紧捏着帕子。 “大人。”她试图像往常一样,想先开口问姜宴清。 如果他回避,她就顺着话避开。 姜宴清有双看透人心的眼睛,也有颗七窍玲珑心。 她相信,只要他想,就能让大家都体体面面。 只是,她刚张嘴,姜宴清忽然说起以前旧事,硬生生将她的话头拦下。 他说:“我在梵音寺时,每日学完功课,便会随着方丈去采茶制茶,方丈圆寂后,茶园便由我来打理。” “焚香煮茶赋棋,这是我每日都要做的事,方丈说这几件事皆为静事,可修身养气,涤荡心灵。” “我三岁便开始学棋,由方丈亲自教导。他乃当朝国手,教我时极为耐心。故而,我的棋艺也不差。” “我十岁生辰那日,天子恰好来寺中与方丈对谈,便邀我对弈,天子连输三局。” 他说这话时面色淡淡,并不以此自傲,只是平静的说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而已。 “自那以后,天子只要到寺中来,必要邀我下棋。” “我十五岁时,获赐天子亲卫宝刀,统领西南鹰卫,那支队伍便是蓉娘父亲所领,此事,只有我与皇帝知晓。” “我查到鹰卫一案另有隐情,猜测皇帝此举另有深意,便暗地里多方探查。” “于是,便查到鹰卫首领之女曹芙被芙蓉巷主救走,尚在人间,且隐入永昌探查多年。” 沈缨恍然大悟,难怪当初查鹰卫一事,他如此信誓旦旦。 原来,他早就开始查了。 姜宴清看出她的神情变换,继续解释道:“两年前冬至,皇帝将拟好的圣旨递到我手上,命我至永昌整顿吏治,平衡县中各方势力,将此地牵扯的十条商道拢入官府手中。” “于是,我参加科考,得了一个足以担当此任的名第。” “天子亲赐,是委以重任,亦是君心难测。所以,即便到此上任是身负皇命,我亦要步步小心,不敢贸然暴露手中的底牌。” “沈缨,我既为官,就一定要走到青云路的顶峰,即便坎坷如蜀道,我亦不悔不弃,你可有胆量与我一同去搏一搏?” 沈缨望着姜宴清,手指绕着披风的带子,将他们系紧垂落在胸口。 她看着带子上精巧的绣样,和夹缝处露出的长安锦绣衣行的金线标记。 锦绣衣行,一类一件,绝对不会在另一个人身上看到同样的衣衫。 这是这家衣行独有的规矩。 所以,这里的衣衫价格高昂,多是高门大户去购置。 什么云姑绣制的,她知道是假话。 她轻轻的笑了一下,幽幽道:“大人,我近来一直在想。” “当初若不是你来永昌为官,搅起风云,我或许已嫁入周家。即便不是周家,还有别的人家,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或许不算富裕,但一定也平安。” “而今,永昌林氏再无林道舒,林三老爷那般谨慎自利,怎会想着拉扯老族这些平平之辈。他定然不会再插手永昌之事,剩下的诸多家族,很快就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而这乱象,皆是因你而起,官府以后就是这永昌最大的是非之地。” “而你如今,问我愿不愿留在是非之地?” “我不愿。” 姜宴清静静的望着她,嘴角抿的有些紧。 沈缨与之对视,难得的不移寸许,不避不让。 她微微倾身看着姜宴清,说:“大人张口便让我搏命,是让我为何人搏命?” “搏什么命?” “而我,为何要为之搏命?” 姜宴清依旧看着她,说:“若为我,可否?” 沈缨抿了抿唇,问:“为姜县令?” “不,为姜宴清。” “我将性命交托于你,与你同生共死,祸福相依。” “君子一诺,千秋万岁,你敢与我一同搏个盛世清平么?” 姜宴清言罢,提起茶壶在沈缨面前的茶盏中注入刚泡好的茶水。 “敢吗?”他端起茶盏递向她。 沈缨望着清清淡淡的茶水,闻着悠悠茶香,心绪飘了很远。 她似乎在片刻间便将自己活过的岁月翻看了一遍。 她的目光落在姜宴清端着茶盏的手,那只手因用力而僵直。 她盯着看了看,终于端起茶盏一饮而尽,答道:“敢。” 姜宴清松开攥着茶盏的手,看着沈缨明静的面容和双眸中的坚定。 多日来,周旋于各色人物之间的烦心疲惫终于平静下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瓶药,探身握住沈缨的手腕,随后又移了寸许,拢住她的手。 药膏散发出浓重的药味,姜宴清解开沈缨腕上的布条,为她涂上药。 那药是红色的,艳丽的红,像掺了胭脂似的。 它看着是膏,涂开后却如水般柔润。 药渗入沈缨的皮肉,进入骨骼,伤处泛起灼热的痛处。 姜宴清用指腹将药膏推开,又点了一支艾草熏烤。 他问:“痛吗?” 她点点头说:“痛。” “吹走就不痛了。” 沈缨看着姜宴清将她的手托到嘴边,轻轻的吹了起来。 他的气息透过薄薄的皮肉入了骨,又从骨头蔓延至四肢八骸,将她熏的头脑发昏,脸也红了,心也醉了。 雨歇云散,天光渐亮,马车内也有了隐隐光。 姜宴清侧头看着睡着的沈缨,不禁失笑。 他方才一时情难自禁,又怕自己举止过分,令人不适。 故而,他一直在思索该如何说出更好听的话来。 云姑说女子都爱好听的话,听的高兴了,心便软了。 只是,他还没说出什么,对面的人因为药性发作,竟睡着了,还打着呼。 像是疲累多日,终于睡了这么一觉。 他看着沈缨,一寸一寸的刻画她的面容。 他不禁想起此次回长安时见到皇帝的一番谈话。 不过是见他望着树上的杜鹃鸟笑了一下,皇帝便说他在小长安遇上了情劫。 说他是被小狐仙引着入红尘,有了挂念。 笑他凡心深重,修不成佛了。 虽是一句戏言,但他听到小狐仙三个字,一瞬间便想到了沈缨。 挂念吗? 他自记事起听到寺中僧人说的最多的便是心无挂碍。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而今,他挂念小长安,和小长安里的那个人。 皇帝捏着棋子迟迟不肯落下,戏称他是被繁华的小长安迷了眼,被美人好酒绊住了脚。 他未解释,平静的落下一子,将皇帝的棋子尽数吞下。 皇帝看着棋局,仰头喝了一碗浓茶,叹息道:“你这条线倒是埋的深,诱朕孤军深入,如今一招釜底抽薪,便让朕功亏一篑。” “本以为,在永昌劳心劳力,你的棋技会有所退步,朕也能赢你一次。没曾想,经永昌一役,你竟更上一层。” “宴清棋技,想必当今天下已无人可及。” 姜宴清自谦道:“臣在永昌便连输过林默两次。陛下德仁治国,天下安定,人才济济,实不敢称为第一。” 皇帝笑了一下,侧靠在凭几上,说道:“你就爱谦虚,说起林家那位状元郎,朕当年听闻他病故,有半年无法释怀。” “那般惊才绝艳的人物,真是百年也难出一个。姿容、才智、胸怀,朕以为,他能入内阁做宰相,助朕一臂之力。却不曾想……明珠蒙尘,堕落至此。” 他陷入回忆,面上有悲戚之色,但很快便敛去,指了指姜宴清说:“你也算个神童,却也只及他当年七八分。” 姜宴清笑了一下说:“我为何要与他比?” 如今这般,姜宴清心里自明,他不认识什么林道殊,也不知道林家当年惊艳绝伦的神童。 他只识林默,林下清风起,默然对花开的林默。 姜宴清边说着边给皇帝换了新茶,茶是淡茶,加了些药材,能助眠安神。 他看了眼皇帝的面色,说道:“与其在此输棋,倒不如回去休息片刻,陛下累了。” 皇帝却看着棋盘说道:“想让朕安睡,你用心做官,早日回到京城来帮朕。天下安,朕才安,朕需要的不是一个枕头,而是一介良臣啊。” 姜宴清并未接话,而是抬手又重新布置了棋局。 布好后落下一子,说道:“有臣在,定保蜀地无虞。” “进可攻,退亦可守,他日若局势有变,蜀道便是臣给陛下留的最后一步棋。” 皇帝坐直身看着棋局,很久后,落下一子。 一子定,而全局定。 宴清安,则蜀中安。 他们都知道,蜀道遥遥,巍峨艰险。 守住蜀道,便是守住了西南。 他们在窗前俯瞰梵音寺山中夜景,谈论蜀中治理之法,试探、考验、点拨…… 君臣可为友,可为亲,但君君臣臣亦是规矩。 他以前以为自己可以做个孤臣,守在边陲,守到死,但如今他希望有个人愿陪着他。 所以,鬼使神差的再回永昌时,他重走城北飞鸟道。 巧的是,这一日,也是大雨。 整个林道内,雨水声出奇的大,他不由得回想初经此地时,雨也这么大? 在经过那个熟悉的十字路口时,无奇勒马缓行,那一刻他心中突然一动。 纵然没有看到外头情形,他依旧知道,是沈缨在那里。 不可否认,他内心是愉悦的。 因为愉悦,故而生出更多的执念来。 若是将此人永久的留在身边,多好。 同生共死,荣辱与共,祸福相依。 他又看了眼身侧安睡的沈缨,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君子一诺,与汝共生。” 写好后折了几折,折成一个小鸟的形状,放入沈缨的腰袋内。 最后,他轻轻叩击车壁。 马车踢踏前行。 于是城北飞鸟道上缓慢行着一辆黑色马车,转入弯道,一直往城中行去。 (全文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1、番外 开元十一年,九月,永昌漫山的桂花都开了。 整座城都像披着金黄彩裳,香得霸道,艳得敞亮,满城芳定是兆瑞年。 沐休日,沈缨回了竹林村。 里正独子娶新妇,特意给她递了请柬,于情于理她也该去恭贺一趟。 只是,这般场合沈缨并不热衷。 她既不想被人探问婚事,亦不想听旁人谈论县令夫人今年会花落谁家,嘈嘈切切,都是嘲讽的话,平白沦为他人谈资。 所以她早早备下贺礼提前送到里正家,谢他老人家曾经对沈家老小照拂,开席前就走了。 走前,里正赠了她一包草药种子。 她以前总是会和他讨要,种些草药既能给父亲用,也能换些银钱。 沈缨接过来,真切地谢过。 里正喜气洋洋,看着她时又感慨又欣慰,还说起来当年沈家被村民围打的事。 “大家事后都有些后悔,那时也是冲动起来,手下嘴里都没个轻重。” “你们家走后,他们本来还想去你家中致歉,但那时莲家守着门,谁也进不去。” “后来便也没人再去了。” “阿缨,路是自己走的,不必理会闲人议论。姜大人虽位高清傲,但对你是真心维护的。” “你不知道,那次你家中出事前,姜大人忽然造访,说要为竹林村修条大路,要在村周查访。” “说是查访,却一路往你家中方向走。” 沈缨着实吃惊,朗声问:“您是说,姜大人早知我家中出事,特意来处理此事?” 里正笑了笑,说:“你那般聪慧,想一想就知道了。” 沈缨想着姜宴清,他静如深潭,喜怒哀乐不流于面,情感情绪更是收的杳杳无霁。 他真是让人猜不透心思啊,沈缨摇了摇头,抱着一袋种子走到村前河流边。 竹林村南邻青河支流,这个季节鱼儿正是肥美。 她这一趟也不白来,捞了两条白肚黑背鱼,每一条都有四斤重,她带回去养在大水缸。 小兰去年立春日拜了莲渊为师,成了继莲朵后莲家酒庄第二个女酒师。 沈缨起初并不赞同,怕小兰性情急躁学几日便弃了,平白浪费这机会。 可小兰却对她说:“身为沈家女,便要有担当,为长姐分忧,为兄长担责。” 这些话都是赵悔扮作莲朵时对小兰说的,没想到她真记在了心里。 她不禁感慨吾家有女初长成,后来见小兰学得有模有样便没再多言。 如今,小兰住在莲家学艺,沈家雇了位妇人照料日常事务,沈缨只需准备父亲吃穿用的东西就好。 第二日,寅时过半。 沈缨将宅院清扫干净,再为父亲准备好食材,洗了衣物,便背着鱼出门了。 县衙中零星走动着几个人,沈缨轻车熟路地绕过常走的路,到了姜宴清理事的院子。 门窗闭着,门内也无人声,沈缨站在檐下听了听,脚步一转走到窗口。 “笃笃笃”轻扣三声,门内无人应答。 她屈指还要再敲,背上忽然一轻,扭头一看,原来是姜宴清将她的背篓拎了起来。 他的官服袖子挽了起来,官帽未戴,身上沾着浓浓的书墨香气,整个人被熏染得很温和。 他一手拎着背篓,垂眼看她,说道:“秋日渐寒,不要再去河中捕鱼了。” 沈缨笑了笑说:“是它们非要往我网子里钻,我实在盛情难却。” 姜宴清笑了一下,说:“也就鱼儿不会辩驳,由得你污蔑清白。” 他说完,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进了门。 一进屋内,沈缨便嗅到了茶香。 梵音寺的新茶,姜宴清亲自炒得茶团,味道清淡雅致,悠长,有股难以名状的禅意。 他将她带到木案前,火炉上的水已沸,咕嘟咕嘟冒着泡。 姜宴清托着她的手在火旁烤了烤,便给她手腕处涂了伤药。 她也不动,就静静看,等姜宴清给她腕间包了绢帕,她才道:“这伤若非大人时时提醒,我都忘记此处有过伤,非要浪费这好药膏。” 姜宴清看了她一眼,不赞同道:“此伤在骨,最忌寒冻,不可儿戏。” 他说完便俯身将背篓提起来放到靠窗的位置,随后走回到书案边提笔书写。 沈缨见他又要忙碌要事,便自顾自煮起了茶。 待要拿茶碗时,却见茶盘中放置一个十寸见方的檀木盒子。 “打开吧,云姑特意给你寻来的。” 沈缨抬眼看向姜宴清,见他还在写什么,头都没抬。 她不禁想起屋中那个底部雕了小动物的铜盆,本就是他命无奇寻来的,非得借云姑的手送出。 如今还是如此,送个东西罢了,还遮掩着。 她忍不住笑出声,但也没多问,好奇地打开木盒,里头放着一只三色流彩的瓷碗。 这碗与寻常面碗一般大小,造型侈口,腹部有凸棱一周,箍了一圈金线,下设圈足则包了银,又贵气又俗气。 倒是合她的眼缘。 瓷碗内外壁均施乳白色底釉,内壁饰十二道青色垂纹,与底釉的白色相间,并施赭色细线纹釉,犹如瓜果纹路,清雅晶莹。 外壁以腹部凸棱为界,上半部均匀排列着细长青绿色竖纹,犹如破土而出的青苗,烧制时由于彩釉高温下自然流淌,绿色又延伸到凸棱以下,上下呼应,仿若水中的倒影。 沈缨捧着那碗端详了一会儿,对伏案书写的姜宴清说:“大人为何要送碗给我,难道是让我捧着去讨饭?” 姜宴清停笔看她,笔杆指了指茶碗,说:“你不是常说寻常茶碗喝了不解渴,这碗一手可握,想来是够你畅饮一壶。” 沈缨又看了看茶碗,探身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恰恰够一壶。 她端着喝了两大口,点点头,抱拳对姜宴清行礼:“知我者,姜大人也。” 随后她又怀念道:“以前家贫,买不起好茶,我与王惜便在百花宴时去芙蓉巷蹭吃蹭喝。” “因为和蓉娘相熟,那里的侍女看到我和她去也不怎么查问。” “我们躲入雅间,趁那些富贵人们出去赏舞欢乐时,泡人家的茶叶。” “大概是偷来的珍贵,我觉得那时喝得茶水最够味。” 沈缨说着又喝了一大口,满意地点点头。 姜宴清一直看着她,忽然说:“难怪,你要偷我车上的茶,原来是因为偷来的香。” 沈缨一口茶水哽在喉咙里,吃惊地看着姜宴清,小心咽下后,才说:“大人发现了?我每次也只拿了一点而已。” 姜宴清放下笔,起身走过来,从她手中拿走茶碗浅呷了一口。 随后,他微微俯身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初次相遇,我自认言谈装束并无半分泄露之处,唯有桌上一壶茶,乃长安佛山所处的双音茶。” “而你,仅凭茶气就可断定我是新任县官,可见,你定然也是识茶爱茶之人。” “哦?”沈缨若有所思地看着姜宴清,故作无辜道:“大人每次将茶罐放置在车柜显眼处,不会是诱我偷茶吧,也怪我年少无知,食人茶碎,落人把柄。” “贼喊捉贼。”姜宴清屈指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他挨着她坐下,又添水煮茶,也不理会她诡辩,待火又烧旺后,架上茶壶。 他指着背篓里时不时跳动的鱼,说:“今日这鱼,你打算怎么做?” 沈缨看了眼姜宴清,他虽面上不显,但她对于他的心绪变化一向敏锐。 现在,看他眉心轻皱,就知道他大概是怕了又喝鱼汤。 前一段时日,她殷勤极了,隔三差五便给云姑送来鲜鱼。 而云姑大抵是瞧出姜宴清心中有了男女情思,乐得成全,足足让县令喝了三月鱼汤。 以至于,姜宴清谈鱼汤而色变。 她捧着茶碗,故意不答,漫不经心的低头品起了茶。 直到姜宴清侧头看过来,沈缨才说:“这鱼新鲜肥美,但个儿太大了,我们可以将其刨为两面,吃一次两味鱼。” “一面肉上纵横细切,裹上薄薄一层芡粉,再用猪油来炸,炸得金黄,做清炸鱼。一面嫩熟后浇上浓稠酱汁,撒些姜末,做酱汁鱼。” “一鱼两味,也不会腻。” 姜宴清没有反对,看来是有些期待了。 沈缨歪了歪身靠在他身上,又比划道:“上次杜鸾送了一只羊腿,我们烤肉吃吧。” “下衙后,大人同我上山去砍些松枝来做松塔。” “新鲜的松枝搭在炭上,烤肉架子就支在院子里的石台山,这样肉里有松木香,更美味了。” “对了,我父亲种的小葱正长得青翠,肉上再加些白嫩青葱提味。” “云姑的芝麻饼又薄又脆,从中间破开,将熏烤的肉片夹在饼中,一口下去神仙都架不住啊。” 沈缨陶醉地眯起眼,脑子里已经将这诸般美食都尝了个遍。 她还想再说说那烤肉滋味,唇上忽然一热,睁大眼,就看到姜宴清眉眼近在眼前。 她在那汪深不见底的湖潭中沉溺,脸颊被轻抚,她伸手触到他坚实的身躯,熏熏然然,已是醉了。 水又沸了,闹闹腾腾,浇在木炭上燃起白烟。 “笃笃笃”门被敲响,白烟消散,外头传来杜鸾的声音。 “快快开门!大功臣回来了!” 杜鸾没规没矩的样子,叫嚷着让姜宴清开门,给他犒劳行赏。 他说林家诸事总算落定,他还从长安带回了好消息。 沈缨被姜宴清扶着坐好,手上又被放入一碗热茶,他替她将散发捋到耳后,这才去开门。 杜鸾进来后一屁股坐书案旁,还未来得及邀功,却见姜宴清褪下官袍,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他气道:“姜大人这是急着去哪儿,赶着生娃儿啊!连公务都不理会了。” 姜宴清到屏风后换下常服,看了他一眼,说道:“尽人事,听天命,本官听不听都无碍。还有些文书需要批注,你来处理。” 杜鸾眼下乌青,冷冷地扫了沈缨一眼,嘲讽道:“以前说得那么好听,要守永昌百年无虞。如今妖姬在侧,倒是要做昏官了?” 姜宴清并不理会他,走到茶案前将大茶碗收好。 沈缨起身抻了抻衣袖,说道:“我刚才和大人说那只羊腿该怎么吃,是烤呢,还是炖呢。” “若烤着可配上云姑的饼,再加上蓉娘亲手熬的汤,那滋味可真是——” 还未说完,杜鸾大声打断她的话:“大人,给下官机会历练成长,那是下官之福,就这么点杂物,还用您来操劳?” “您快去忙,所有文书,我来处理。” 他大步走到书案后,理了理官帽便开始研磨。 沈缨见他听到蓉娘二字就变脸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行吧,今日晚膳,算你一个。” “两位,请。”杜鸾拱手施了一礼,装出一副认真模样,大笔一挥,便写了起来。 姜宴清含笑看了他一眼,提起窗边的背篓出了门。 他先将鱼和瓜果送回后衙,又带了绳子和镰刀,从后门出来带着沈缨上了云雾山。 永昌只有云雾山上有片松林,山顶会起白雾。 远远看去便像是积雪压顶,实则不过是轻飘飘的云雾,走近了才能看得出差别。 山林中有泥土混合松木的出尘香气,是让人清醒的冷意。 松枝由姜宴清背着,沈缨反倒采了好几株草药,一路捧着下山。 路上两人并未太多言语,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大概是因为不忍扰了这山中寂静,也是因为这山上葬着林默。 那个风光霁月的少年郎,安眠此地,无人来祭,无人念起。 到山脚下时,他们遇上了一位久未见的林家老仆。 正是三年前,她上林府威胁求财时,引她入府的那位老者。 老者精神不错,只是发色更白了。 他篮子里提了祭品,看到沈缨和姜宴清时,顿了片刻才上前行礼。 “老身拜见大人,沈仵作。” 沈缨回礼,姜宴清淡淡颔首,扫了眼篮子里的东西,问道:“您要归乡了?” 言语中竟是有几分相熟。 那老者抬眼看着姜宴清,温和地笑了一下,才说道:“林家诸事已定,我这老汉也该走了。” “主子此生所愿便是能到四海揽胜,却困于此处。” “老夫如今腿脚还算便利,就趁着这天下承平时替他看看。” “主子的棋谱和棋盘,老夫已交给云姑,其他东西您也不收,唯有这两物,还请您笑纳。” 姜宴清点点头,沉默了一瞬,才说:“多谢。” 那老者言罢,便提着东西,佝偻着腰身缓缓往山上走。 待他身影消失,沈缨问道:“大人早知他是林默的人?” 姜宴清摇了摇头,说:“不早,也不是我查到的。” “是林默曾给我下帖,邀我在云雾山巅的望云亭对弈。” “送帖的便是这位老伯,林默身后事也是他一力操办的。” 沈缨回身看了眼云雾山顶,说道:“如此说来,我到林府那日,就在林默掌控之中了。” “这老伯当初同我说了句好自为之,我还以为是他怜我。” “如今想来,大概是林默早就谋好了局,要借此事让我与你都醒醒脑子,莫要与林家为敌。” “他后来遣老伯送帖,是在向大人明示他的身份了。” “不过,大人,他邀你去下棋,你就没怀疑他设下埋伏杀你?” 姜宴清缓步走着,闻言并未迟疑:“我信他是个磊落之人。” “只是这世间,总也容不下他磊落,非让他藏头露尾的活。” “飞鸟道被伏杀,我事先便收到警示,长安出行前半月,我收到密信,上书四字。” “离则不杀。” “破澄心湖天机阵前,我亦收到信,书四个字。” “止则不诛。” 沈缨闻言吃惊道:“这些,难道都是林默?” 姜宴清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儿,才说:“他的每一个杀机都未遮掩,就像他说的,亡者并非死于他手,而是躲不过杀机。” “他太过棱角分明,所以,连他庇护多年的林府最终也容不下他。” “此处倒是个好归处,清净,自在。” 此时,天光已亮,他们驻足望向天际,被清清白白的日光撒了一身,满身寒气都散了。 忽而,不远处的村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原来是有一户人家嫁女。 亲戚邻里早早开始忙碌,红色物件儿在院子里穿梭,很快便把整个村子都染成红彤彤的了。 沈缨看着红色的灯笼摇摇晃晃,似乎闻到了红色喜盘中糕饼的甜味。 人们的欢声笑语,引得她的心神也跟着动荡起来,而姜宴清又何尝不是如此。 姜宴清很轻地叹了一声,说:“林默敏锐,早察觉我对你与旁人不同。” “但他没有以此为柄要挟我,只这一点,那日,足够我放下弓箭,听他一语。” “他曾问我,永昌危机四伏,我朝不保夕,要如何保全你,让你在此地做个清白的仵作,而非挣扎于泥潭中苦苦求生的蝼蚁。” “拜火节那日他又问我心中到底所求为何,我答寻根。” 沈缨抬眼看向姜宴清,他目光沉沉与她对望,说:“你可知,我寻的是什么根?” 她说:“我只知道,大人志在青云之上。” 姜宴清抬手抚上她的侧脸,说道:“明朝明朝待明朝,只愿卿卿意逍遥。” “沈缨,在你不识姜宴清时,他已将你所经历的事读了千百遍。” “他知你活得辛苦,身不由己。懂你自轻自贱,万般算计。叹你蝼蚁坚韧,活得风风火火。” “你不知,飞鸟道杀局偶遇你,于我而言是何等意义。” “那一刻,南下千里的不安,全都散了。” “而你猜出我身份时,我便觉得,此地终将不是我孤军奋战之地,这里至少有个沈缨。” “所以,我对你严苛,曾疑你、斥你,但,我从未轻视于你。” 沈缨听着他的话,那声音清清润润的,像被阳光吹散的云雾一样,飘渺又真实。 这一刻,她好像等了好久,又觉得好熟悉,仿佛曾经经历过无数次一般。 她心里暖暖的,眼睛里的泪藏不住,“大人,你说的,我都信。” 君子不善言,但凡一言,那便是山盟海誓之言,她都懂。 以前,沈缨想,她这一辈子,大概是要孤身一人了,她家世差,又入了仵作一行,谁敢娶? 所以,她从不敢妄想自己会被人爱、被人珍视,只是自轻自贱的为家人活着。 可是,这一刻,站在姜宴清身边,她想真真切切的为自己,为这个给她尊严的男人活一场。 她望着姜宴清:“大人,陪你求个太平盛世,是我立下的誓,我从未悔过。” 爱人之泪能灼人心肝,姜宴清伸手将沈缨揽在怀中。 若他真有如海如山的心胸,他一定将这女子包裹在最深处,让她不再颠沛。 他叹息一声,说:“下月初五是大哥生辰,你随我回家恭贺吧,他们都想见你。” 沈缨被怀抱着,像是被盛夏时节的阳光所笼罩,有股暖洋洋的满足感。 她恍惚觉得大哥沈礼的生辰在正月,便摇头说:“要过了年才贺,现在不急。” 耳边姜宴清笑了一声,说:“不是沈,是姜。” “姜大哥,是个笑面虎,家住长安,比我大十五岁,已继承穆国公爵位,大嫂是李尚书之女,他们有两子一女。” “姜二哥,是个玉面郎君。家住在洛阳,比我大十三……” …… “姜八哥,像个夫子实则最有心计,在姑苏任上,任长史……” 云雾山下,沈缨在姜宴清怀里,知道了姜家九子,子子不同,皆为才俊。 传闻的不和,其实是兄友弟恭。 原来他们都知道小九弟有个没过门的媳妇儿,是蜀南最好的仵作,是他珍之护之的女子。 “阿缨,他们都想见见你。” “嗯。” “大哥说,我的婚事,他做主,他专门寻了长安最有名的人,来永昌说媒。” “大人,刚才的山石之盟,我心里已经当作是你我之间的婚典了。” 沈缨紧紧抱住姜宴清的腰身,她把头深深埋在他胸口,她不要那些须臾繁华的盛典。 她只要他,“大人,云海为聘,天地为父为母,世间万物,皆是见证,这于我而言,足矣。” 姜宴清了然,拥紧了沈缨,良久,他涩声说,“君子一诺,千秋万世,阿缨,我不负你。”【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