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岭之花竟是我前夫》
1. 山匪
似乎那些年,锦州的春日总比别的地方来得早些。一夜南风起,柳条抽芽,桃花含苞,入眼便是处处生机。
锦城山上,鞭炮震天响。山寨中处处系上了红绸,房屋上歪歪扭扭贴了个囍字。山匪喽啰们吃着酒肉勾肩搭背,梁柱上悬挂的红灯笼被风刮的摇摇晃晃。
夜幕降临时,山寨寨主醉醺醺地推开了房门。这次被绑来的女子按照惯例被捆了手脚,堵了口舌,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身上描金绣风的喜服刺眼的紧。
寨主摇摇晃晃地走上前,一把掀起了盖头。被掳来的姑娘身子颤了颤,睫羽湿润,仰着脸,怯生生地抬眸看向他。
发丝如墨,杏眼含泪,眉头微蹙,面容俏丽若三春桃花,眉间一点朱砂更添风情。看上去楚楚可怜,无辜又柔弱,是个漂亮的姑娘。
寨主咧开嘴笑了起来,替她取下堵住口舌的巾布,拎起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酒。自己端了一杯,另一杯递到了她唇边:“喝吧,喝了这杯合卺酒,你就是寨主夫人了。”
姑娘看着酒杯犹豫片刻,饮了一口,忽而轻声问道:“寨主掳我来此……是因为真心喜欢我吗?”
“自然。”
姑娘唇角微微勾起,泪眼盈盈地看向他,似乎深受感动:“那您是否能心甘情愿为我去死呢?”
话音未落,脚下地面如波浪般翻滚,数根藤蔓破土而出,将面前山寨主缠得结结实实,堵住了喉舌,从头到脚裹成了个人形绿色茧。
琼阿措慢悠悠地解开手脚的束缚,站起身,敲了敲面前的茧,浅笑道:“那个谁,真是抱歉啊,我如今妖力受限,这藤蔓杀不死人。等我找一下刀,你且忍忍。”
她在袖中摸索了片刻,抽出了匕首,隔空比划了下,叹了口气:“可能有点疼,不过会很快的。我保证。”
手起刀落,“咚”地一声,脑袋滚到了地上。藤蔓将残肢血肉吞食了个干净,重新退回地底。地面上只留下了一堆残破衣物。琼阿措蹲下身,在衣物间挑拣出了一串钥匙,从窗户扔了出去。
“别赏月了,去放人。”
桃花妖倚在墙边,白了她一眼,伸出手晃了晃:“赏金五五开。”
琼阿措挑了挑眉:“可以。”
锦州城匪患甚重,山匪数月间烧杀抢掠,从山下掳了不少姑娘,官府久无作为。城中几名富商便挂出悬赏寻人剿匪,赏金报酬格外丰厚。这才有了这么一出。
桃花妖闻言轻笑一声,于夜色中隐去了身形。
琼阿措松了口气,变幻了形貌,正准备去解决其余匪徒。屋门冷不防被推开一条缝,下一刻,她被人抱住了大腿。
琼阿措目瞪口呆,僵硬地低头,看见了个面容脏兮兮的小娃娃。
小娃娃看上去最多五六岁,眼眸乌黑明亮,几根杂草乱糟糟地堆在头上,声音清亮,乖巧地仰头叫她:“姐姐。”
琼阿措沉默了。
诚然,若她仍是方才那副形貌被叫声姐姐也没什么,但现在,她是个身材魁梧,胡子拉碴,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男子。
对着这幅形貌叫姐姐,这孩子,莫不是眼花了?
琼阿措思索片刻,犹疑片刻,又自我鼓励了片刻,决定对他好好说话。
她蹲下身子,挤了挤眼睛,压低嗓门,开始吟唱:“乖啊,你认错人了。我是男的,不是你姐,我也不认识你,放手哈。”
小娃娃听了她的话,眼睛黯淡了一瞬,但旋即又亮了起来,微抿着唇,把她的腿抱得更紧了。
琼阿措:“…………………………”
时间宝贵,耽搁不起。但她若是直接跑路,这小娃娃肯定会受伤。
琼阿措歉疚地笑了笑,伸手点在了小娃娃的眉心,浅青妖力注入,小娃娃昏睡过去。又将小娃娃抱到了床上,盖好被子,琼阿措终于拔刀出了门。
要捉一群醉鬼易如反掌,琼阿措将他们拦腰绑到一条粗麻绳上,牵成一溜拖了出来。桃花妖领着一群的惊魂未定战战兢兢的姑娘从暗室里走了出来,对她这串珠子似的绑法颇感稀奇:“真缺德啊,这都跟谁学的?”
琼阿措咬着牙费劲地拖拽:“天赋异禀。”
桃花妖:“呵呵。”
眼看着大功告成,琼阿措松开手坐到了地上,歇了片刻,忽而一拍脑门:“哎,不对,怎么把这事忘了。”
她将绳索往桃花妖手里一塞,二话不说,急急忙忙地跑回了房屋里。桃花妖郁闷地盯着手中绳索,莫名其妙就成了这群醉鬼的领头人。
四周忽而突兀地响起鼓声,桃花妖惊诧抬头,却见山寨转眼间就被披坚执锐的士兵团团围住。
一位身着官服的黑脸大人慢吞吞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四下扫视一番,目光掠过串成一串的醉鬼,落到了桃花妖——手里的绳索上,叫了一声,大惊失色。
桃花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黑脸大人眼神殷切,语气欣喜地唤她:“女侠,女侠为民除害!好啊!好啊!”
恰在此时,琼阿措搂着小娃娃从房屋里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好了,人齐了,没事了,我们走吧。”
桃花妖警惕地盯着四周,传音道:“……可能走不了了。”
琼阿措有些茫然地抬头,瞧了瞧将山寨围了一圈的士兵,又瞧了瞧站出来的黑脸大人,正要开口询问,便被黑脸大人出声打断:“果然是这匪徒劫走了小公子!女侠,你侠肝义胆,有勇有谋,若能将这小公子从这匪徒手中救出来,我府衙可将赏金翻倍!”
琼阿措:“………………………哦吼。”
什么情况?
桃花妖眼睛一亮,拖着手中绳索,一个飞身将小娃娃拎着衣领从她怀里提溜出来。黑脸大人一挥手,士兵一拥而上。
一时间鸡飞狗跳,狗急跳墙,墙倒众人推。最终,琼阿措放弃抵抗,灰头土脸地被官兵押回了府衙。
锦州牢狱。
桃花妖拎着两倍赏金的钱袋,隔着铁栏在琼阿措面前晃悠,信誓旦旦地保证等她回来分她一半。
琼阿措呵呵两声,有气无力地让她滚。桃花妖毫不犹豫扭头就走,欢快地滚了出去。
隔日,琼阿措被压到了府衙堂前。
小娃娃被黑脸大人抱在怀里,左摇右晃地摆弄着桌上的令牌。琼阿措跪在地上,心中有些忐忑。
黑脸大人面色阴沉,喝斥道:“你这匪人可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琼阿措抬头偷偷向上瞟了一眼,俯下身答道:“回大人的话。小人不是山匪,小人是跟着女侠上山剿匪的。
临行时发现小公子昏睡在床上,就想着带他一起走,结果凑巧就被大人寻到了。大人若是不信,可以去寻当时被救出来的姑娘。她们皆可为小人作证的。”
黑脸大人抬手,吩咐手下去寻证人,清了清嗓子,又道:“如此说来,是本官抓错了人,你是无辜的了?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琼阿措目光真挚,诚恳地点了点头。
“可先前本官问过女侠,女侠同本官说你是这山上劫匪啊。怎么?你这匪人脑子转得挺快啊?”
琼阿措:“……………………………”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问问桃花妖,这么坑人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琼阿措呵呵冷笑。
琼阿措心如死灰。
落在旁人眼里,便都成了撒谎心虚的佐证。
黑脸大人伸手去取令牌:“还敢撒谎!来人,把这匪人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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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打二十大板!”
小娃娃忽而抬头,看向他,一字一顿清晰道:“不可以。”
黑脸大人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不可以。不可以打她。”
小娃娃的眼睛黑沉沉的,双手紧紧按住令牌,认真道:“她是很重要的人。”
虽然她并不是人,琼阿措还是被这番话感动地差点当场泪奔。
黑脸大人似乎对小娃娃的这番话颇为在意,纠结片刻,俯身向他轻声问道:“这,她为什么重要啊?”
小娃娃答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因为我要她留下来陪我玩。”
琼阿措:“……………………”
坏了,高兴早了。
二十大板不算什么,她绝对不能留在这里。
琼阿措咬咬牙,心一横,闭眼大喊道:“大人,您要不直接给小人个痛快吧,白绫毒酒还是断头台,小人都可以的。”
………………反正她都很熟悉了。
黑脸大人瞪大眼拧着眉,一脸震惊。
小娃娃从他怀里溜出来,心急地跑到琼阿措身边,扯住了她的衣袖:“不可以。你要留下。必须留下。”
琼阿措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抬头与他对视,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小公子说笑了,小人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活罪可免,死罪难逃。绝不可乱了法度。”
小娃娃咬着唇,思索片刻,忽而认认真真地说道:“可是他要你活着。有人说过要你活着。”
琼阿措悠悠叹了口气,一本正经地忽悠道:“哎呀,小公子,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生可以是死,死也可以是生。
小人虽然死了,但也像活着一样不是?所以说他要我活着,就是要我死去。既然生等同于死,那又何必在意这些文字上的细枝末节呢?”
小娃娃似乎被她这番话震惊到了,沉默许久,忽而紧紧抿着唇,眼眶红通通的,大颗大颗的眼泪沿着脸颊滚落,伸手搂住了她的脖颈,向她怀里靠。
琼阿措:“这………………怎么个事?”
事情的走向开始变得离奇了。
她手忙脚乱地为小娃娃擦眼泪,将他搂在了怀里:“乖啊,乖啊,不哭不哭。我方才那是胡说八道呢,吓到了?”
小娃娃将头埋在她的肩颈处,死死咬着唇,泪水沾湿了衣裳,压抑着不出声地哭泣。
这种哭法,只会让自己更加心伤。
琼阿措恍惚想起她以前在某个深夜见过这种哭泣的方式,那人哭得无声无息,仿佛要把心碎的自己埋葬在暗夜里。
黑脸大人看着他们,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该说些什么。守在门外一名士兵匆匆赶了回来,附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黑脸大人登时松了一口气,站起身,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好了,好了,小公子,先别管这匪人了。快去外面看看,卫大人来了。”
小娃娃眼眸一亮,果然松开了手,向外跑去。
卫大人?哪个卫大人?
琼阿措原本被小娃娃突如其来的泪水和拥抱搞得晕头转向,偏生听到卫大人这三个字又清醒过来。她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上陈伤开始隐隐作痛。
琼阿措咬了下舌尖,清醒了些,试探着向旁边的士兵问道:“那个,官爷,敢问来的是哪个卫大人啊?”
那士兵瞟了她一眼,往后退了几步,却还是回答了她:“能是哪位卫大人?自然是当今赞誉满天下的那位卫昭卫大人了。”
卫昭。果然是他。
琼阿措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掐灭,取而代之的,是迫切离开此地的渴望。她不能见到他。她也不想见到他。
她要赶在卫昭进来前离开这里,必须得离开。
2. 相逢
锦州城北。密林深处,树木遮天蔽日,人迹罕至。
桃花妖三月一袭浅粉衣裙,懒懒倚在桃树下打瞌睡。白晳手腕上缠着千年不败的桃花枝,眸光流转,几缕发丝散落至颊边,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眼角胭脂色的妖纹。
琼阿措气喘吁吁灰头土脸地拼命跑回来时,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人气定神闲的脸。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气势汹汹地上前兴师问罪。
不料她刚一凑近,三月就蓦地站起了身,先发制人地开了口。
“你是不是傻?”她伸出手指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琼阿措的额头,“一个妖怪居然怕凡人,还临阵脱逃,说出去我都嫌丢人。”
教训人的话还没说出口,反而先让别人给教训了。琼阿措觉得自己可真是有出息。
她皱着眉往后躲了躲,看准时机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好了,丢人的是我又不是你,你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的。先把赏金拿出来,分我一半。”
“你当那些凡人跟你一样是傻的么?”三月白了她一眼,挣脱开她的手,没什么好气地下了定论,“你愈是心虚遮掩,愈是欲盖弥彰。
一路上那么多机会,你早不跑晚不跑,偏偏等到卫昭要过来的时候跑。说你跟他没关系可能吗?这么些年还没个长进,你就是蠢。”
“好好好,我蠢我蠢。但当时浮玉令我还戴着呢,总不能当着众人面用法术原地遁行吧。再说了,是你把我推出去的,我还没怪你呢,你倒先怪起我来了。”
琼阿措揉了揉额头,嘴上解释着,心中尚有余悸。方才她赶在卫昭进来之前对府兵用了些短暂遮目闭听的小法术,趁着他们晕晕乎乎时拔腿就跑。当时门外众人的交谈声近在咫尺,差一点逃脱不了。
若是当时凑巧被卫昭逮到了……
琼阿措抖了抖,不愿再想下去。三月白了她一眼,手中凭空现出一只绣着桃花枝的精巧锦囊。从中挑挑拣拣半刻,择了几样能用的东西,看也不看地向她扔了过去。
琼阿措赶忙去接。定睛去看时,原来是一枝古朴木簪,一个白瓷药瓶,和一柄锋利小巧的匕首。
看着都只是集市上卖的寻常物件。
“你给我这些干什么?”
三月将锦囊系紧,重新收了起来,又转过身开始整理自己原身的桃木枝叶,眼也不抬:“木簪可助你转换妖气,掩盖身份。药瓶里是无色无味的毒药,下在水里或饭食里,一滴就能让人顷刻毙命。至于匕首,”
她顿了顿,微微侧身瞥了琼阿措一眼,“留着杀人或者防身,都随你。”
琼阿措将信将疑地看着手中的宝贝,沉默片刻,艰难开口:“你突然这么好心给我这些,又说了这么多……不会是……想让我去杀了他吧?”
片刻寂静。
三月转过身去看她,嗤笑道:“我倒是想,可你有那个胆子么?你觉得卫昭千里迢迢跑来锦州城是为了做什么?”
琼阿措思索片刻,诚恳答道:“……可能是他太闲了吧。”
要么就是他脑子不正常。
三月揉了揉眉心,似乎很服气:“罢了。我真是脑子抽了才跟你谈这些。东西就自己留着玩。赏金埋在了桃树底下,用的时候自己挖。
还有,这几日记得别出去晃悠。卫昭那狗东西可是把镇妖司的人也带来了,锦州城四面八方也被设下了结界,许进不许出。现在逃是逃不掉了,你既不想见他,那就只能躲。”
琼阿措将宝贝收了起来,忽而反问道:“三月,那你觉得他来锦州是为了做什么?”
桃花妖动作顿了顿,见她面上困惑神情不似作伪,轻轻笑了起来:“谁知道呢?也许是……路过?”
不管怎样,出不了锦州城,也不能去集市上凑热闹。琼阿措只能在林子里晃悠,每日跟那些上了年纪的老树精攀谈。
三月叮嘱她无事不要随意外出,自个儿却不知躲去了哪里,连着好些天不见踪影。
又过了些时日,迟迟没有传来卫昭动身离开的消息,锦州城的结界也没有半分减弱的架势,琼阿措干脆变回了原形骨碌碌地滚进石头洞里睡觉。
再醒过来时,她的原身被摆在灶房的砧板上。不远处的白瓷盘里装了几块切好的木瓜。凛冽刀光在眼前一闪,琼阿措睁开眼,顿时清醒大半,赶忙往刀的另一侧滚了滚,堪堪成功避开。
尚未来得及松口气,又是一刀砍了下来。琼阿措狠狠心,一咬牙,努力从砧板上向地下蹦跶。
厨役被她这一蹦跶惊得手中刀都掉了,惊恐地看着木瓜在地上骨碌碌滚得飞快,转瞬就滚到了灶房门口,又蹦跶着跳了出去。
厨役蓦地清醒过来,大喊一声妖孽别跑,拎着菜刀穷追不舍。
这府中偌大的地方,躲人是不好躲,躲个木瓜还是绰绰有余。奈何琼阿措人生地不熟,滚得七拐八弯,把自己绕得头晕目眩,也没能甩掉了厨役。
她只得费了些心思,特意往守卫森严的房屋外滚。不出所料,厨役被拦在了外面,连带着手中菜刀被守卫喝斥着赶了出去。
琼阿措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只觉得身体一轻,又被人抓到了手里。
她战战兢兢抬眼去看,是方才拦住厨役的那个守卫。守卫将她拎了起来,皱着眉对同僚展示:“这什么东西?新研发出来的暗器?”
琼阿措:“……………………”
饭可以乱吃,但话不能乱说。
你才是暗器,你全家都是暗器。
另一守卫将她接到手里掂了掂,又还了回去,笑道:“一只木瓜而已,估计就是方才那厨役要找的东西。”
守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顺手将琼阿措抛给了一旁发呆的杂役:“去洗了送还给灶房。”
杂役呆愣愣地尚还没反应过来,琼阿措趁此机会奋力在空中滚了滚,成功偏离原有路线,“嗖”地一声撞开了房屋的窗子,落到了………………水里。
咳咳咳咳咳,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哪来的水啊?
房屋外,守卫面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整个人绝望地发抖。同僚们同情地看着他,心中齐齐默哀:完了。
完了。琼阿措心想。
眼前水雾弥漫,什么也看不清,温热的水丝丝缕缕拂过她的身体。热度逐渐攀升,她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是跳到了锅里。
呔,自己今天这么倒霉的吗?
她的原身在温热水里浮浮沉沉,脑子被浸得有些发昏。一只骨节匀称,修长冷白的手试图将她捞起来。
琼阿措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变回了人形。然后,被人捏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转过来。”那人命令道,声音恰如寒潭碎玉。对她突然从木瓜变成人这件事没有半点惊讶。
琼阿措尝试挣扎着动了动,后脖颈就被那人捏得更紧。只得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乖乖转过身去。眼前水雾散去不少,她眨了眨眼,这才发现这装水不是锅。
而自己面前的人,眸若寒星,鼻挺唇薄,眼尾洇着一抹薄红,眉宇间仿若凝着千年不化的霜雪。如墨的发丝披散在肩上,轮廓分明,面容是近乎锋利的俊美。
卫昭。
琼阿措只觉得周身血液“轰”地一声尽数涌向脸庞,大脑一片空白,低着头死活不敢同他对视,又不敢闭眼,只得目光犹疑地往下看。
大片冷白的胸膛露出水面,溅起的水珠顺着他修长的脖颈缓缓滑下,没过线条分明的紧实腰线,再往下……
卫昭冷冷看了她一眼,忽而松开了手。
琼阿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人是在沐浴。而自己,她沉思着往身上看了一眼,青纱衣被打湿,发梢还在滴着水,形容狼狈,看着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没关系,只要卫昭没认出是她,这都不算什么。琼阿措趁着水雾弥漫之际变幻了容貌,一面思考着脱身的办法,一面小心翼翼地去瞥他的眼睛。
那双理应深若寒潭的眼眸,此时却不复平日里清明,鸦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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睫半掩,冷淡中竟隐约透出了几分茫然。
卫昭看着她,又不像在看她,薄唇轻启,皱起眉低声问道:“你……谁派你来的?”
这可不像认出了她的样子。琼阿措松了一口气。水雾蒸腾弥漫,她微微垂眸,唇边攒出一个柔和无辜的笑容,并不答话。而后,一个利落的手刀劈了下去。
卫昭再度睁开眼时,窗外已是日薄西山。他休整片刻,理好衣衫,走出了房门。
守卫见到他的一瞬,身子抖了抖,将手中长枪扔在一旁,视死如归地跪到了地上:“属下有罪。望大人责罚。”
卫昭垂下眼眸,睫羽如烟,让人辨不清他的想法,语气却称得上温和:“是么?”
守卫垂头丧气,小声道:“属下不该乱扔东西的。”
卫昭静静听着,面上并无半分波澜。
“可是属下也没想到那个什么瓜居然会自己在空中拐弯,大人,没伤到您吧。”
脖颈仍在隐隐作痛,卫昭不动声色地用衣物掩住那道红痕:“起来吧。下不为例。”
向前走了几步,他忽而停下了脚步,侧过身吩咐道:“去把镇妖司的那位大人请过来,我有事相商。”
三日后。
锦州城远至山川湖野,近至繁华集市中的妖,尽数被身上的浮玉令强行拘到了府衙后山竹林中。
镇妖司新上任的大人身着锦服,眼眸上挑,腰间缠了根铁鞭,站在新搭建的高台上,举起手往下压了压,笑眯眯地安抚众妖:“唉呀,诸位稍安勿躁,我这新官上任,论理早该见见诸位的。
只是这些时日事务繁多,好不容易得了些闲,这才巴巴地将诸位请到这里来。三月鳜鱼正是肥美,今日也没什么大事,请诸位来吃鱼。”
言毕,轻轻拊掌。仆役们立时上前,端菜的端菜,摆桌的摆桌,片刻便成了一桌宴席。
众妖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镇妖司浮玉令的拘束实在强大,寻常妖物挣脱不得。况且只是吃一顿饭而已,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
众妖虽然诧异,但还是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桌上菜肴色泽味道大都寻常,唯有正中央的一尾鳜鱼引人瞩目。
白瓷盘盛着的鳜鱼被煎至两面金黄,表皮微焦脆亮,淋上琥珀色酱汁,泛着诱人光泽。青红椒丝与葱段点缀鱼身,盘中汤汁浓稠透亮,隐约露出雪白鱼肉。筷子轻拨即离骨,入口嫩滑鲜香。
的确是好东西。妖物们也不懂得矝持推让,你一箸我一箸,争抢着先将盘中鱼肉一扫而空。
镇妖司的大人面上仍旧笑眯眯地,左转转右转转,拍拍这个又拉拉那个,同每只妖都寒暄了几句。
待到妖物们酒足饭饱站起身告辞时,他向候在一旁的属下使了个眼色,面上一派和气地同众妖拱手作别。
琼阿措也被浮玉令拘到了后山竹林。她费了些心思将桃花妖送的木簪隐去了原貌别在发间,变幻成了个贼眉鼠眼的矮个男子,心中不怎么自在。
这镇妖司莫名其妙将一众妖物拘来,竟只是要求他们吃席。傻子都能看出来不对劲,况且她又不能吃鱼,尤其是鳜鱼,吃一口就胃中泛酸要吐半天。
琼阿措对着一桌子菜难得地没了胃口。
她神色恹恹地混在妖物中,装模作样地从装鳜鱼的盘子中搛了几筷子葱姜辣椒,然后疯狂扒饭。手中筷子一刻不停,试图安慰自己,万一这群人眼睛不怎么好呢。
事实证明,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演技,低估了镇妖司的眼力。
尽管她扒完了整整六碗饭,离别之际还特意对着镇妖司众人真心实意地将每一道菜肴都夸了一遍,但还是在半道上被拦了下来。
拦下她的人身上穿着镇妖司的服饰,半边脸罩在了铁面具下,眼眸锐利如鹰隼,声音低沉:“慢着。烦请这位公子再同我回去一趟。我们大人有话要问。”
琼阿措慢吞吞地后退一步,摸了摸腰间藏着的匕首,一言不发。
3. 相见
琼阿措跟着镇妖司的人回到后山,发现留下来的竟然还有其余十几只妖。
楮衡笑眯眯地站在高台上,将这些妖物的数目清点清楚,微一挑眉,跳下高台,开口道:“诸位,请随我来。”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了山,绕过溪畔,穿过回廊。最终停在了一处房屋前。
此处山灵水秀,风景秀丽,绿草如茵。这也不妨碍琼阿措看着地上食盒中摆着的十几盘各类清蒸鱼头疼。
不是刚吃过了吗?怎么又来了?
镇妖司守卫分立两侧,楮衡站在妖物们面前开始踱步:“唉呀,我看方才诸位连那鲈鱼一口都不碰,莫不是嫌弃我招待不周?又或者诸位不爱吃鲈鱼?
没关系,这不,我又特意让灶房多蒸了几尾其他鱼。大家一人一份,记得吃完,不许抢啊。”
有妖物愤愤不平地抱怨道:“你这不是耍我们吗?哪有强逼着每个人都吃鱼的?”
楮衡双手笼在袖子里,眼眸微眯,不以为意地笑道:“诶,别着急嘛,不想吃鱼的话当然也可以,把身上的浮玉令交还给镇妖司,遣回妖界就是了。”
浮玉令是妖族在人界的通行凭证,是镇妖司对妖族妖力和妖性的束缚,一旦被收走就意味着明面上被人世驱逐。
连浮玉令都扯出来,看来今日这鱼也是非吃不可。
琼阿措跟着妖物们上前,挑挑拣拣选了盘看着体量最小的草鱼。她硬着头皮从食盒中拿起竹箸,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一阵寒意缓慢沿着脊背攀升,这种被视作猎物窥伺的感觉并不好受。琼阿措鬼使神差地从食盒中抬起了头。
面前房屋的门不知何时开了,楮衡站在门前兴致勃勃与屋中人交谈。风吹帘动,露出了卫昭那张惊艳绝伦的脸。
他坐在屋内,身着玄色官服,眉眼沉敛。手中一枚白玉扳指转得极慢,唇角若有似无地勾出一抹温和笑意,看向人时眸光却是冷的,是刀锋般的视线。
他在看她。
琼阿措咳呛一声,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胃部开始抽搐泛酸。果然,她还是不能吃鱼。
身边的妖物陆陆续续吃完了鱼,走到房屋外将食盒交给楮衡查验。她咬咬牙,手中竹箸动得飞快,只想着赶在吐出来之前吃完离开。
好不容易强咽下最后一口鱼肉,冷汗已然浸湿后背。琼阿措心跳如擂鼓,低下头拎着食盒走向了房屋。
楮衡倚在门框上,双手抱臂,笑着斜睨了她一眼:“怎么样?鱼好吃吗?”
好吃啊,好吃你大爷。
琼阿措忍着恶心,面上恰到好处地堆出一个谄媚的笑:“好吃啊,当然好吃。大人,您看我都吃完了,可以走了吧?”
楮衡挑了挑眉,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卫昭,见他面上并没什么情绪,也没有挽留的意思,便看了看食盒中的鱼骨,自作主张地点了头:“行,你走吧。”
琼阿措低头将食盒放在地上,悬着的心脏开始一下一下缓慢跳动,终于又活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去,向前迈了一步,两步,三步——
“等等。”卫昭慢条斯理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胃部抽痛,连嘴里也开始发苦,琼阿措用尽最后一丝毅力压下呕吐的欲望,回答他的问题:“回大人,我叫铁柱。”
楮衡憋笑憋出内伤,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卫昭不咸不淡地盯着她,加重了语气,又重复了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琼阿措额角沁出冷汗,忽而捂着嘴跌跌撞撞地跑向了远处,终究还是吐了出来。
她弯腰躬背,肩胛抖得厉害,脸色煞白,睫羽细密颤动,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
片刻。有脚步声渐近,来人行至她身边,递过了盏凉茶。琼阿措接过,泪眼朦胧间看不清是谁,只小声道了谢,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卫昭看着她,眼眸晦暗不明,接过茶盏,又递过去一方素帕。
楮衡站在房门前瞠目结舌,整个人几近石化。万没想到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位卫大人献殷勤,不是对着京城贵女,而是对着一只面貌猥琐的山野小妖。
大人物的口味果然很奇特。
他的心情有些复杂,从袖中掏出一锭银,招了招手喊来镇妖司的下属:“把这银子给今日做鱼的厨役,让他另寻别处去吧。”
下属接过银子,唯唯诺诺地应下。楮衡甩甩袖子,双手抱臂,继续看戏。
琼阿措蓦得直起身,一阵头晕目眩。卫昭伸出手想要扶住她,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
琼阿措侧过身,指节攥得发白,先前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再次翻涌,嗓音沙哑说道:“多谢大人。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先离开了。”
空气沉寂了那么一瞬。
卫昭垂眸看她,手一松,茶盏落在地上,粉身碎骨。琼阿措眼睫抖了抖,不自知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冷得发涩:“如果我不来找你,你打算躲我躲到什么时候?三年?六年?还是躲到我死为止?”
琼阿措抬眼同他对视,整只妖十分镇定。
桃花妖送的木簪还在头上,形貌妖气都变了,镇妖司的人都不一定能认出来,卫昭他一介凡人就更不可能了。
说这话就只能是因为他在瞎蒙。只不过运气好蒙对了而已。
琼阿措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俯身向他行了一礼,诚恳道:“这位大人怕是认错了人,我自入世以来便一直住在这锦州城里,连远门都没出过。怎么会见过大人,又何谈躲着大人呢?”
卫昭眼眸幽沉,上前一步,冷冷道:“你在撒谎。”
连证据都拿不出来还好意思说她在撒谎。琼阿措很服气。
这人实在是不讲道理。
琼阿措磨了磨后槽牙。卫昭沉默着一言不发,但也似乎并不打算放她走。
远远站着观望了半天,见二人迟迟没什么动静,楮衡终于等不下去,笑眯眯地晃荡到他们身边开始八卦。
“诶,卫大人,他就是你要找的人,啊,不对,妖啊?你之前不是说要找的是个姑娘么?可铁柱他这,他那,他不是个……男子吗?”
这是好人哪。
琼阿措感激地热泪盈眶,附和着连连点头:“对啊对啊对啊,我是男的啊大人我是男的。”
卫昭瞟了她一眼,不理不睬。
楮衡叹了口气,拋出了第二个疑问:“还有,那位姑娘不是只果子精吗?可铁柱他这妖气,”他咂咂嘴,眯着眼辨别了一下,“唔,老鼠精。”
琼阿措简直想握住他的双手给他跪下了,激动得有些结巴:“啊对啊对啊对,大人,大人您看吧,我说什么来着,您就是认错了。”
卫昭眼神冰冷,唇角勾起,向楮衡确认道:“我认错了?”
楮衡迎着他的目光,心中莫名发憷,犹豫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毕竟自己堂堂镇妖司一代翘楚,不至于连果子精和老鼠精都分不清……吧?
琼阿措双手在衣袖下攥成了拳,饱含期待满怀深情地看向了楮衡,默默在精神上给予他鼓励与支持。
快快快,继续说继续说,把他说服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卫昭顺着她的目光瞥了楮衡一眼,眉宇间浅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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戾气一闪而过,漠然开口: “听闻楮大人自学成出师后,已经连续两年绩效不合格,是不得已才到了锦州任职的?
既然如此,想必从前看妖物看走眼的次数也不在少数?”
楮衡万万没想到这人就这么当众揭了自己的老底,心中暗骂这狗东西用完人就扔,面上却只能讪笑着,干巴巴答道:“………………昂。”
卫昭转过脸,见琼阿措还在满怀期待地看着楮衡,声音不由得更冷了 :“你为何不能食鱼?”
琼阿措:“…………………啊?”
原来就只凭不能食鱼这一点赌她是他要找的人吗?这算什么毫无说服力的理由。
琼阿措暗自松了口气,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口糊弄道:“喔……本来先前在宴席上吃饭吃饱了,又被逼着吃鱼,可能是吃撑了。大人,其实我平日里还是很会吃鱼的,今日只是凑巧,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楮衡回想了下这人在宴席上疯狂就着葱姜辣椒段扒饭的情形,原本已经努力缩在一旁降低存在感,此刻又忍不住认可地点了点头。
卫昭面色不虞,眼眸幽寒,忽而伸手一把拽住了琼阿措的手腕。因着身形幻化的缘故,粗布衣衫下掩着的手腕骨瘦如柴。
琼阿措一惊,尝试着要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微凉指尖擦过腕间,她知道他在找什么,但她也知道他找不到。
纵是春衫新裁,到底人不如故。
这时候,琼阿措才想起来,她和卫昭之间隔的是整整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以改变很多事。
那枚无论她变成什么形貌,手腕上都应存在的蝶状红痕,于某一日醒来时悄无声息地被抹去了。三月对此事一问摇头三不知,横竖也没什么大不了,她懒得去计较。
不过此刻心中倒是莫名庆幸,庆幸于这红痕没了,卫昭认不出她。
卫昭的手蓦地收紧,沉默许久,又缓缓放开,冷声道:“罢了,既然是我认错了,那你走吧。”
琼阿措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强撑着镇静向二人行过礼,没法当着镇妖司众人的面循地逃跑,只能沿着来时路往回走,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
然而许是走得太快了,尚未走出二里地,就跟人撞了个满怀。
琼阿措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勉强站定身形,就措不及防地被人抱了大腿。
这感觉太过熟悉,琼阿措嘴角扯了扯,绝望地低头往下看。
那日在山匪寨中碰到的小娃娃,此刻重又抱住了她的腿,漆黑的眼眸定定地看向她,声音有些期待地问道:“姐姐,你是回来找我的吗?”
这简直就是当日噩梦的延续。
不过她都变成这样了,竟然还能认出来……这孩子的眼睛是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过吗?
生死攸关之际,琼阿措毅然决然地放弃良心,坚定摇头,并试图掰开他的手:“不是。还有,我不认识你。”
小娃娃失望地咬紧了唇,泪水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仆从此时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对眼前这一幕目瞪口呆。自家小主子扒拉着一个陌生人不放手,一时间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了?”卫昭不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空气骤然凝固,琼阿措僵在了原地。
小娃娃眼眸亮了起来,将琼阿措的腿抱得更紧了些,用尽全身力气朝卫昭喊道:“在这里!”
琼阿措:“………………………”
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从何处见过那种隐忍压抑的哭泣方式,脑海中顿时云开雾散一片清明。
呔,这小娃娃,不会是卫昭的私生子吧?!
4. 秦淮
“一样的。”小娃娃灰头土脸,费力从自己卧房的箱子里扒拉出一幅卷起来的画,郑重其事地交到卫昭手里,指着愁眉苦脸的琼阿措,又重复了一遍,“和这个一样的。”
卫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卷边缘,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琼阿措,低低笑了一声,愉悦地勾起唇角,并没有要打开画的意思。
楮衡眼巴巴地等了半天,终于耐不住性子从他手里接过画,打开来看。
画中人是个女子。一袭青衣,发丝如墨,容颜俏丽,浅青丝带随风飘动,眉间一点朱砂分外惹眼。坐在石桌旁托腮闭目打瞌睡。
楮衡默默看一眼画,又侧身打量一眼琼阿措,比对半天,艰难开口:“这……一样吗?”
…………是他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吗?
他睁眼闭眼又睁眼,看看画又看看已经蔫了的琼阿措,笃定地下了结论。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至于为什么另外两人会觉得她和画中人长得一样……楮衡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将画掷在地上,从腰间摸出两枚定妖符直直射向了琼阿措。
琼阿措心道这人估计是疯了,闪身避过一枚定妖符,另一枚定妖符恰巧划断了她身上系着的浮玉令,桎梏一解,妖力大盛,琼阿措立时遁地跑路。
楮衡也没空管她,又摸出两张护体符,给卫昭和小娃娃一人贴了一张,嘴里不住念叨着:“还好我反应快不然差点也着了那妖物的道,你们快闭上眼睛休息片刻,再睁眼时看到的就正常了。”
小娃娃气鼓鼓地瞪着他,想到刚寻回的姐姐又飞了,丝毫不领情,双手握拳打了出去:“坏人!”
卫昭心情倒是很不错,转了转白玉扳指,斜瞟了眼地上的画卷,面上神情出奇温柔,还不忘客气地提醒楮衡:“楮大人的眼睛应当是没问题,但其他地方可就不一定了。
下次还是小心些的好,免得捉妖时伤到自己。”
毕竟脑子已经不大好使了,行事再莽撞下去,估计得废。
楮衡乐呵呵地傻笑:“没事没事,放心放心。敢用法术蒙骗大人,这妖胆也忒大了。不过妖物的浮玉令已经落下了,镇妖司必然不会放任不管。过几日必将他捉拿归案。”
卫昭眉心微蹙,笑而不语。
琼阿措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久,耳边风声呼啸,直到喉间泛起铁锈腥甜,她才终于停了下来。
妖力没了浮玉令的束缚,久违的澎湃充盈。天边已是夜色沉沉,她倚着一棵树坐下,运转周天,调整吐息,不多时便又活了过来。
四周放眼望去皆是荒草,高可及膝。
琼阿措沉思片刻,方才自己是往哪个方向跑的来着,东南?西北?……东北?正踌躇间,一枚石子“嗖”地凌空砸了过来,琼阿措侧身一躲,石子嵌进了树干里。
半空中传来一声轻笑,言语亦是轻佻:“哎哟,心肝儿,数月不见,这反应更胜从前啊。”
琼阿措:“………………………”
今日这么倒霉的吗?
熟人一个接一个地都找上门来了。
她闭目念咒,本想故伎重施再次遁地逃跑,怎料刚入土半截就被人拎着衣领提溜起来。
琼阿措身子悬在半空中,心惊胆战,忍不住小声道:“秦淮,你你你,你先把我放下,有话好好说。”
秦淮揉了揉她的头发,“啧”了一声,将那枚用来转换妖气的木簪拔了出来,放在眼前瞧了瞧:“哎哟,这可是个好东西。从哪得来的?嗯?”
这人一向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琼阿措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手中寒芒一闪而过,利刃划上了秦淮的手腕,血流如注。
他吃痛松了手,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可以啊,小没良心的,我还没伤你呢,你下手倒是够狠啊。这又是跟谁学的?”
琼阿措呵呵笑了两声,对这些问题理也不理,向他伸出手:“木簪,还我。”
秦淮眉眼中阴鸷情绪一闪而过,将木簪举高了些,原本轻佻的语气隐约杂夹了丝不耐:“这是卫昭给你的?”
这谈话思路拐得九曲十八弯,不过原本也没什么好瞒的。琼阿措愣了愣,旋即答道:“跟他没关系。还给我。”
秦淮唇角扯出抹玩味的弧度,向前一步,将木簪递还回去。
他身形高挑,面容俊朗,五官深邃。眼眸是罕见的暗绿色,松石银链缠绕着卷曲的鸦黑长发,面上束着一条玄螭纹抹额。
单看外表,谁也想不到这货是个捉妖的道士。
琼阿措伸手接过木簪,用衣袖擦了擦,又戴回了头上。
“之前不是说起码要走半年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秦淮眉眼含笑,向她走近了些。浅淡血腥气在夜色中缓缓散开,殷红的血液从后背渗出,染红了暗青色的衣袍。
琼阿措微微皱眉,伸手拽住他的衣袖,目光复杂:“……你受伤了?怎么回事?谁干的?”
秦淮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并不答话,伸手将她拥入怀里:“这些日子我很想你,你有想我吗?”
…………这人今日是吃错药了吗?
罢了罢了,看在他受伤了的份上,还是不去计较。
琼阿措闭上眼睛,昧着良心去安抚他:“……想啊,当然想。”
想你怎么不多离开一段时间。
最好永远别回来了。
秦淮将头埋在她的肩颈处,闷声笑了起来:“骗子。”
天边明月裁开云雾,且行且隐。
“想离开锦州吗?我带你走。”
秦淮身上衣袍褪至腰间,背上伤痕深可及骨,触目惊心。
琼阿措看着都觉得痛,神色担忧,紧紧抿着唇,动作尽可能轻的为他上药。这人却面容平静,仿若伤口对他丝毫没有影响,甚至于还能分心问她要不要离开。
“不是说镇妖司将所有出城的路都封了吗?只准入不准出,你能有什么办法?”
“是啊,我能有什么办法?”秦淮学着她的腔调苦恼地开口,微微偏过头,斜睨了她一眼,“我就算有办法,你也不信我。”
………………果然是吃错药了。
琼阿措手一抖,手中药粉全部撒了出去。秦淮蓦地痛呼出声:“诶诶诶,痛痛痛,轻点轻点。知道能离开了,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吧?”
“你能有那么好心?”琼阿措放轻了动作,笃定道,“说吧,又要我做什么?”
秦淮眸色一凛,认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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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了口气:“好问题。”
锦州城百里外有座荒宅,每逢雨雪天,便生幻景。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屋中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往往有风雪中的行人耐不住饥寒,前往叩门求宿。入了荒宅便走不出来。
若是仅如此,本来也没什么。过路人不去叩门招惹就好。奈何数月前有位富贵人家的公子不信邪,领着数名仆从专赶着雨雪天入了荒宅。次日雨过天晴,自然是也没能走出来。
然而自此以后,荒宅中的幻景日日不断,那些死去的仆从站在门外,对着过路人生拉硬拽,将人拖进去。方圆十里内但凡有行人路过,无一幸免。
陛下听闻此事震怒,派镇妖司前往追查。一查半载,了无所获,反而损兵折将,赔进去了不少人马。
“镇妖司的头儿实在没办法,才花重金请我去帮忙。不过那妖物吞食血肉过多,煞气四溢,实在凶悍。
前日里同它恶斗一场后,我虽然从宅中逃出来了,但也受了伤。”
秦淮倚着树,神色麻木,絮絮叨叨地讲述着,“我勉强能和它打个平手,但降服这事儿,……”他暗绿色眼眸一转,看向了琼阿措,“我带你出城,你要帮我。”
琼阿措蹲在一旁单手托腮,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片刻后又不知想到了什么,略微抬眸,诧异道:“镇妖司那么多能人异士你不找,干嘛千里迢迢跑回来找我?”
秦淮瞥了她一眼,嗤笑道:“现下镇妖司中有能力的是一群糟老头子,跑都跑不动,看不顺眼。年轻一辈的都在混吃等死,人和妖都不一定分得清,更看不顺眼。你就不一样了。”
琼阿措眼睛亮晶晶,期待地看向他。
“你虽然年纪大,但遇事跑的快。虽然法力不怎么强,但长的还挺顺眼。当然,这些都只是借口。我千里迢迢跑回来找你,当然是因为,我想见你嘛。”
琼阿措面无表情地“喔”了一声,心中万分诚恳地想请他去死一死。
秦淮去了镇妖司一趟,不知说了些什么,竟真的得了许可将她带出了城。连着几日紧赶慢赶,第三日到了荒宅附近。
天边阴云密布,灰蒙蒙一片。放眼望去,四周荒无人烟,杂草丛生,荆棘满地。荒宅外仆从们来来往往,嘻笑打闹,有如生时。
“他们是伥鬼。”秦淮压低声音道,“一会儿我先进去,你拿着这个追魂符等半个时辰,若我还没出来,你再进,用追魂符寻我。明白吗?”
琼阿措点点头,屏息凝神,看着秦淮慢吞吞地走到荒宅附近,转瞬就被仆从们拉入宅中没了踪影。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雨滴在空中连成线,绵延不绝地落到了她的肩背上。
秦淮还没有出来。
琼阿措站起身,用手挡了挡雨,定定心神,一鼓作气向荒宅跑了过去。仆从们没有温度的手扯着她的衣袖,笑闹着推搡她的身体,将她拽了进去。
破旧的院门在雨中变得焕然如新,悄无声息地在她身后合上。
所有房屋都燃起了蜡烛,橙黄明亮的光映在窗户上。喧闹声此起彼伏,划拳行令,射覆饮酒,好不热闹。
琼阿措犹豫片刻,看着手中追魂符为她指明的方向,走向了正中央的屋子。推开门,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5. 劫囚
房屋中摆了架山水屏风,云锦裁就的帐幔垂落如瀑,金丝银线绣着风鸟花纹。
桌案上摆着各色茶果点心,酒盏里盛着青梅酿。银酒壶搁在温碗中,袅袅白烟盘旋而上。
宾客们围坐在桌旁,大声吵嚷着划拳行令,对琼阿措的到来视若无睹。
她默默松了口气,向前走近了些,试图从这群人中找出秦淮。不知不觉脚步越过帐幔,耳边一声清脆铃响,所有宾客齐刷刷地停下动作,僵硬地转过头看她。
琼阿措这才发现这群宾客肤色惨白,眼眸处是黑漆漆的空洞,唇中无舌无齿。手脚怪异地扭曲纠缠在一起,血肉枯竭,仿若无骨。
原是一群受人摆布不得安息的活尸。
琼阿措对着他们的脸一一辨认,确认秦淮不在其中,心中有了番思量,礼貌笑了笑,缓慢倒退回门口。手指触到门闩的一瞬,房屋内清脆铃声再度响起。
琼阿措警觉抬眼,只见那些活尸们恍若得了命令般,枯瘪双手化作锋锐利爪,动作极快地向她袭来。
门是打不开了,秦淮还没有寻到,不能在这里和他们纠缠下去。
琼阿措指尖溢出浅青色妖力,面前拔地而起的青藤瞬息间结成蛛网,将最先扑来的几具活尸缠成了茧。
“得罪了。”她借力跃上房梁,从腰间摸出匕首,割腕滴血,血珠落地即生荆棘。
琼阿措念咒催动,刹时荆棘疯长,将活尸扯得四分五裂。然而活尸数量众多,荆棘缠杀了一部分,剩余的活尸却踩着同伴残骸开始向房梁攀爬。
阴冷腐败的气息愈逼愈近,琼阿措一咬牙,反手拍向身下房梁,裂隙顺着梁木纹理急速扩散。
屋顶的青瓦应声震颤,暴雨般倾泻而下,在尸群头顶炸开烟雾。
趁此间隙,琼阿措纵身跃至翻落烛台旁,指尖掠过跃动的火苗。
妖力注入,火焰霎时暴涨,迎风而起,将原本垂落于地的帐幔织成火网。活尸群畏光畏火,嘶吼着顿足,琼阿措趁机跃出了窗外。
茫茫夜色中,妖力汇聚凝成青芒流转的八卦阵图。
琼阿措咬破指尖凌空画符,血液流经阵法化为一枚银箭,极速射向屋宅中的某处角落,“喀啦”一声,暗处的铃铛应声碎裂。
琼阿措松了一口气。
铃声停止,活尸们顿时身体僵直,如提线断落的傀儡般,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正中央的房屋剧烈震颤,地面缝隙渗出粘稠黑雾,在她面前轰然坍塌。
琼阿措按住狂跳的心口,掌心中躺着另外半片未燃尽的符纸。
是方才混乱中从一只活尸身上顺手摸到的追魂符,上面隐隐还有秦淮的气息。
难怪方才她的那张追魂符会指向这间房屋,他来过这里。
琼阿措指尖抵上那半张残符,浅青妖力顺着焦痕游走。残符突然腾起幽蓝火焰,左摇右摆,踌躇片刻,为她凝出了原本持有者的方向。
“东南方……”琼阿措有些头疼,放眼望去,距这屋宅东南方最近的地方是乱葬岗。
秦淮跑去那里做什么?
找死吗?
她有些心累地叹了口气,飞至半空中,足尖悬在荒宅上方半寸,不经意往下一瞥,整只妖愣在了原地。
这屋宅的地面看似平整,细看却似有成百上千的金丝线蛛网般交错,织就成密密麻麻的镇魂文。
此刻金丝线剧烈颤动,镇魂文接二连三地浮至半空中飘散成烟,似是有什么东西在地底蠢蠢欲动。
琼阿措想到了房屋倒下的刹那,地面缝隙中渗出的黑雾,心中不免有些不安。
若是她毁了这镇魂文,放出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凶煞邪祟为祸一方……那她倒宁愿自己先撞墙死上一死,免得有损阴德。
她重又落在庭院中央,极快地用并指抹过睫羽,琥珀色眼眸转为幽绿,看向屋宅四周。
地面深处金线交错,院落正中的枯树下,黑雾般的怨气漩涡状流动,渐有扩大之势。
怨气左冲右撞,利若锋刃,数道金线渐渐断裂,地面渗出粘稠黑雾,与方才倒塌的房屋地面渗出的黑雾如出一辙。
琼阿措瞳孔骤缩,急退数步,耳边传来锁链拖曳的声响。
她抬眸去看时,锁链的声响又骤然化作厉鬼尖啸,数道荆棘破土而出,刺入了她脚踝,硬生生将她拖向了枯树。
枯树的枝干脉络处在怨气影响下,竟生出人脸。琼阿措一咬牙,飞快地摸出匕首刺入树干,枯树上的人脸嚎叫不已,哀哀哭泣,暗红血液向周遭喷溅,数十道裹着残破盔甲的怨灵从漩涡中爬出。
不是吧,还来?
事已至此,避无可避。
琼阿措用力斩断缠住脚踝的荆棘,重新站起身,闭目念咒。
指尖绽开浅青光晕,数道藤蔓破土而出,紧紧缚住盔甲怨灵。她闭目为藤蔓注入大半妖力,残破盔甲被扯得四分五裂,露出内里白骨白发的将士残躯。
那些白骨将士没了盔甲遮掩,手脚并用,剧烈扭动,吼叫着咧开满口利齿,狠狠咬过束缚的藤蔓。
怨气裹着妖力反噬,琼阿措手臂处登时现出数道齿痕,血流如注。
……………………该死。
琼阿措的睫羽细密颤抖,剧痛反而让她清醒。她幽绿色的眼眸看向地面,昔日镇魂文能束缚此间怨灵数年,必是因为地面深处有极强韧充沛且与怨灵相克的灵脉。
她的本体生于地中,天然与此间灵脉亲近。借力打力,或可一试。
她尝试调动体内妖力与地面深处的灵脉相应和,刹时周身妖力暴涨。
藤蔓生长得愈发疯狂,转眼间包裹吞噬了怨灵本体,将其重新拖回地底。怨灵灰飞烟灭,枯木根须尽断。
琼阿措踉跄着后仰,轻轻一碰,枯木断成了两截。
坠落于地的追魂符悄无声息地吸收周遭怨气,朱砂纹路忽明忽暗,凭空化为暗红符文,融入了琼阿措手臂上的伤口中。
琼阿措将追魂符拾了起来,冷汗浸透衣裳,伤痕累累,闭目喘息倒在地上。
结束了。
然而片刻后,耳畔风声划过。琼阿措茫然抬眼,数道锁链从天而降,牢牢插入地面,如同牢笼般,将她困在了中央。
镇妖司。
琼阿措眸光一凛,决心要逃。奈何她方才同怨灵一番争斗,又强行催动灵脉,此刻妖力已然耗尽,挣扎站起身,也只能被锁链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妖女破阵,当诛!”捉妖师面色不虞,御风而至,腰间法器感应到琼阿措身上的怨气,骤然射出金光。
琼阿措:“………………………”
合着这荒宅里的怨灵为祸的时候你们不来,偏偏我九死一生打完了你们又来了。作孽啊……能不能好好说话?
琼阿措咬咬牙,试图解释:“不不不,这是误会。诸位大人你们先听我说完啊……别动手别动手。”
捉妖师们对她的话不理不睬,各样法器符咒扑天盖地袭来。
琼阿措念了个幻形咒,隐去了身形,开始狂奔。捉妖师们在身后穷追不舍。
风声呼啸,数道燃烧的符箭擦身而过,琼阿措身体一歪,脚下突然现出塌陷的坑洞,镇妖司的缚妖网同时当头罩下。
她精疲力尽,认命地一头栽了下去,跌入坑底的刹那,三支透骨钉穿透了她右肩。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荒宅土崩瓦解,轰然倒塌。
卫昭接到消息是在三日后。他垂眸看着镇妖司的传讯纸鹤在灯焰中化为灰烬,朱砂写就的字迹在焦痕里洇出血色,触目惊心。
他站起身,袖袍中指节攥至泛白,眉眼敛着暗色,寒眸幽暗,嗓音冷戾:“去镇妖司。”
镇妖司。
“卫大人留步。”司刑阁前守卫横过长戈,血色符纸贴在门上簌簌作响。
白须司丞堵在玄铁门前,眼尾堆起皱纹,声音愤恨:“卫大人,那妖女破阵在先,伤我弟子在后……于情于理,不可轻饶啊……
您今日这般作为实是强人所难,若是传出去,我镇妖司岂不成了笑话!”
“让开。”卫昭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冰寒,怒气翻涌,“今日这人我必须带走。”
司丞仗着自己年迈体衰,卫昭也不敢真动手做些什么,颤颤巍巍地跪在了地上,大喊道:“大人,公道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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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心。你今日如此偏私,是非不分护着这妖女。
她来日如再作恶,大人您颜面何存啊?在陛下面前,朝堂之上又该如何自处?”
卫昭冷嗤出声,唇角勾起一抹笑:“司丞大人和我讲颜面?我倒也想问问司丞大人,镇妖司去年折损的五万两白银,可想好理由,该如何呈给陛下了吗?”
司丞面红耳赤,强作镇定,固执道:“大人!这两件事岂可混为一谈!妖女为祸,私放怨灵,若非我座下弟子及时赶到,必成大患!
更何况此妖生性暴戾恣睢,乖僻邪谬,绝非善类!我镇妖司理当斩杀妖女,为民除害!”
卫昭面若寒霜,视线淡漠疏离,冷冷开口:“私放怨灵,伤你弟子,暴戾恣睢,乖僻邪谬?呵,好大的罪名。”
“那敢问司丞大人,那怨灵如何确认就是被她放出的?有人亲眼看见了吗?被放出后又伤了多少人,镇妖司赶去的时候亲眼看到她同怨灵一道伤人了吗?
镇妖司百年来杀妖无数,功绩不俗。但难免会先入为主,有失公允。
伤了你座下弟子……她不过是一个区区三百年修为的小妖,若我记的不错,镇妖司考核条件里可是有‘一人可抵千岁妖物’这一条。
怎么司丞大人的弟子竟会被这小妖所伤?莫不是司丞大人看重天资,却不舍得倾囊相授?
又或者,司丞大人明知他们天资不够却还是允了他们入了镇妖司……当初镇妖司的考核条件可是由陛下亲自定下的,欺君之罪,论理当诛啊。”
司丞蓦地站起身,怒目圆瞪,满面通红,指着卫昭道:“你,你这是在血口喷人!”
卫昭勾唇,拨开他的手,再度开口:“至于暴戾恣睢,乖僻邪谬。呵,她是我养大的,脾气禀性什么样我最清楚,还轮不到旁人说三道四。
司丞大人若是对她有什么不满,总归也是我教出来的,大可上朝参我一本,算在我身上就是了。若是想不出其他罪名了,便请让开。”
司丞被这话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见卫昭一意孤行,畏畏缩缩地躲到一边,四下斜瞟,暗暗盼着有人来解围。
司刑阁内,玄冰牢笼碧色森森,寒意逼人。冰牢前,楮衡闻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伸出双手,挡在卫昭面前。
“你疯了?那妖女同怨灵为伍,我已查探过了,她身上气息几乎等同于怨气,与此事绝脱不了干系。
我那些同僚好不容易才将她捉回来,怎可说放就放?”
楮衡将拘妖名册甩到卫昭面前,“你自己看看!不分青红皂白,护短护到这种地步,你是不是又被她用法术给迷惑了?啊?要不要再给你张护体符,别动啊,让我找找……”
卫昭在门前劝说半晌,此刻耐心终于消耗殆尽,“锵”地一声拔出一旁守卫的佩剑,架上了楮衡的脖颈。
跟在身后的司丞忍不住叫喊出声,楮衡愣在了原地。其余守卫齐齐拔剑出鞘,寒光凛冽,直指向卫昭。
卫昭环顾四周,眸色清明,眼尾却染上妖异薄红,言语一字一顿,带着压抑的怒气:“今日是我擅闯牢狱,胁迫楮大人,逼迫你们放的人。
一切罪责皆在于我,与镇妖司上下并无关联。陛下面前我也会如实禀报,所以,现在,放人。”
楮衡张大了嘴,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冰凉剑刃还贴在脖颈,略微一动就会丧命。
怔愣半晌,终究还是松了口:“哎呀,都是误会,有话好好说嘛,这是干什么。来来来,把剑都收起来。去放人,啊,现在就放人。”
闻言,卫昭突然轻笑出声。片刻后,牢狱深处传来锁链断裂的轰鸣。
马车疾驰过长街时,琼阿措在颠簸中难得地清醒片刻。她的妖力早已耗尽,再无法掩饰原本形貌。满身伤痕躺在卫昭怀里,昏沉间,勉强睁开了眼。
卫昭扯下素帕给她按压伤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言语冷淡:“醒了?”
她抓住他的衣摆,目光涣散,无意识地呢喃:“东南……乱葬岗……秦淮……”
“闭嘴。”卫昭将人裹进披风里,指尖拂过她眉心朱砂时抖得厉害,“等把你种回土里,有的是工夫编鬼故事。”
6. 往事
痛。好痛。
透骨钉穿透肩胛时,琼阿措恍惚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冰霜凝于眼睫,寒气浸透四肢百骸,血怎么也止不住。略微一动,身上符咒亮起,锁链便缠得更紧。
昏过去前,她脑海一片空白,最后一个念头是,秦淮,你个狗东西,最好已经死了,而且死的比我更惨。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牢狱中窥不见天光,分不清昼夜。不知过了多久,牢狱外仓促脚步声响起,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
片刻后,身上锁链连同符咒被一并斩断,她跌入了一个人的怀里。浅淡冷香包裹在四周,无端让她觉得心安。
昏沉间,她隐约记起这浅淡香气的来源,记忆如同藤蔓般随着冷香蔓延,抽丝剥茧,最终定格在了某个人身上。
荆南鹤鸣山,山势如断龙饮涧,天地灵气汇聚,成万妖栖生之所。
秦淮曾和她感慨过,成妖这事,讲究的是机缘二字。机缘若是到了,任你天南海北处境如何荒蛮,成妖也易如反掌。若机缘未到,纵然天时地利人和都硬生生凑齐了,该成不了的还是成不了。
琼阿措对此深以为然。毕竟鹤鸣山上那么多木瓜树,日夜吸纳灵气也没一个修成人形。木瓜树上又有如此多的木瓜,千百年来开了灵智的也只有她一个。
虽说离化成人形尚有不少距离,但她挂在枝头有了意识,看着过路行人偶尔停下来歇脚,谈天说地,心情倒是很不错。直到一日,鹤鸣山下起了一场大火。
火久久不灭,山上来了很多人。衣衫褴褛,垂头丧气,空气中弥漫着血肉烧焦的味道。他们躲在山里,和平共处一段时间,莫名其妙地开始自相残杀。死去的人被扔到了河里。
琼阿措看着溪流中水染成血色,溪中鱼啃食了死人血肉,白骨累积如山。直到最后一个人也倒在溪水中,皮肉瞬息被鱼群啃噬了干净。山林才再度沉寂下来。
那日傍晚。残阳如血。溪水中的鱼群接二连三地幻化成了人形。
鱼妖们仿照那些人活着的样子改变形貌,身上煞气重重,面上鳞片闪着怪异光亮,眼珠兴奋地向外凸起。
他们嚎叫,舞蹈,怪笑着下山。再也没回来。
山中岁月漫长又寂寞,有出息的妖物都一心想着修炼下山。
琼阿措却只喜欢挂在枝头发呆,晴时雨,雨间风,某些间隙也会去想人间是什么样子,那些下了山的妖物是不是还活着,还会不会回到鹤鸣山。
等啊等,终于等来了第一个回到山上的妖怪。
一只衣衫破旧,佝偻着背,神色凄苦的鱼妖。也许是很久之前下山的鱼妖中的一只。
琼阿措终于逮到机会,在枝头摇摇晃晃,好奇地和他搭话:“诶,小鱼,人间好玩吗?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鱼妖愁眉苦脸,仰起头答道:“好玩啊,比这山里好玩多了。集市上什么都有,你好好修炼,化成人形,下山去吧。”
琼阿措打量着他的脸色,有些不相信:“……可是如果人间那么好,你为什么还不高兴呢?”
鱼妖叹了口气,咳嗽两声,缓慢摇头:“人心欲壑难填,世间最苦莫过于求而不得。名利财富地位,样样都要拼了命去追寻。成了人才发现,当鱼也有鱼的好处。”
“不过,”他话锋一转,又抬头看向了琼阿措,言语间有些无奈,“我下山的时候你是个开了灵智的果子。
距今已过了百年,没想到……你竟还是个果子。灵智已开,如此浪费了,着实是有些可惜。”
琼阿措:“………………………”
什么意思,看不起果子吗?
她呵呵两声,决定装死。
鱼妖笑了笑,面色缓和了许多,声音沙哑,又重复了一遍:“好好修炼,入了人世,才算是真正地活了一遭。”
琼阿措沉默不语。
当天夜里,天边赤雷滚滚。鱼妖在她面前灰飞烟灭。
传闻中,妖物修炼每逢三百年会遭天降劫雷,若挺过去了,容貌寿命法力都会更进一层,反之则就此消散于尘世间。
琼阿措还不太想死。距三百年劫雷至还有两百年,她终于决定开始修炼。
两百年间,不知是什么缘故,鹤鸣山上灵气渐渐消散。
山下的人重新建起了村落,乡镇,城池,又开始不怎么频繁地往山上跑。
他们摘野果装进篮子里,兴致勃勃地交谈。琼阿措每日提心吊胆地藏在枝叶间,只盼着没人能发现。
然而,日复一日,眼看三百年劫期将至。山间灵气稀薄,她始终没能修炼出人形。
这日正挂在枝头昏昏欲睡,身体蓦地一轻,被人拽到了手里。
摘下她的是个衣裳红艳艳的俏丽姑娘。姑娘轻柔地用手帕擦拭着她,眉眼间含羞带怯,面色通红,欲说还休。
琼阿措抖了抖。
一个嫩绿衣裳的姑娘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拍了拍红衣姑娘的肩膀,挑眉笑道:“哎哟,木瓜,竟真让你给找到了。倒也不枉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怎么样,想好怎么送出去了吗?”
红衣姑娘瞪了她一眼,跺了跺脚,嗔怪道:“真是的,谁说我要把这东西送出去了?”
绿衣姑娘清了清嗓子,眼里带了点狡黠的光,背手踱步,夸张地念起了诗:“嗯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先生昨日刚教过的,你这么快就忘了?”
“我那是……”
“好啦好啦,知道你摘木瓜不是为了卫公子啦。正好我爬山爬得又渴又饿,这木瓜你不吃我可吃了啊。”
“……你敢!放手放手放手!”
“哎哟,痛痛痛痛痛,你先放手!”
……
荆南城。苍翠柳枝迎风而动。
街巷间,姑娘们打扮地花枝招展,叽叽喳喳,翘首以盼。
卫家郎君的马车刚一出现,姑娘们齐齐尖叫,绣鞋被挤掉在了人群中也顾不上,忙着将早已准备好的棠梨,枇杷,各色瓜果,不住地往玄色车帷里抛。
一时间只见绢帕与珠钗齐飞,瓜果同蜜饯乱舞,空气中酝酿出别样甘甜。
车帘被乱掷的瓜果撞开一线,马车内卫昭玉雕似的指节抵着额,雪衣墨发,微微蹙眉,神色冷淡。车夫停在街巷前,低声道:“公子,到了。”
卫昭沉默地看着被掷得乱七八糟的车内,递过去了远高于原本车费的银钱:“辛苦了。抱歉。”
车夫眉开眼笑地接过,笑道:“哪里的话,公子神仙似的人物,肯搭我的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不辛苦不辛苦。”
卫昭垂眸,半弯着腰站起身,抖落了一地的瓜果蜜饯。掀起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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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走了出去。
原本尖叫的姑娘们这时却哑了声,只踮起脚瞪大了眼去仔仔细细地瞧他,瞧着瞧着就呆了。
眼看着卫昭要穿过街巷,红衣姑娘骤然清醒过来,攥紧了手中木瓜,明明是已在心中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到了真要上前的那一刻,却还是有些犹豫。
绿衣姑娘站在她身旁,“啧”了一声,小声催促:“扔啊!快扔过去啊,再不扔他就跑了!”
…………怎么说的跟劫匪一样。
红衣姑娘咬了咬牙,心一横,看准了卫昭所在的方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踮起脚尖,抬起胳膊“嗖”地一声将木瓜扔了过去。
木瓜在空中飞舞,旋转,跳跃,划出了一道完美的曲线。
琼阿措头晕目眩。
她极速下坠。她撞上了个硬邦邦的东西。她落到地上昏了过去。
卫昭捂着脑袋,倒退几步,白衣染尘,颓若玉山之将倾,同样倒在了地上。
姑娘们目瞪口呆。
红衣姑娘面色惨白。
绿衣姑娘:“该死,怎么有人倒下的样子也那么帅!”
琼阿措醒来时,发现自个儿被摆在了盘子里。
医馆内,红衣姑娘瑟瑟发抖地捧着白瓷盘,跪坐在卫昭面前,小声呜咽道:“对不起。我……我只是想,把这个木瓜,送……送给你。不,不是有意砸你的。卫公子,你,你别生气。”
琼阿措陷入沉思,打量了卫昭几眼。
原来自己方才砸的就是这么个玩意儿。不错不错,还挺好看。
卫昭微微垂眸,?羽轻颤如蝶翼,神色晦暗不明,抚额温声道:“无碍。只是姑娘下次行事前记得先考量,莫要如今日这般鲁莽。横竖我也没受什么重伤,不必自责。”
他轻笑一声,伸手接过了瓷盘,“木瓜我收下了,姑娘请回吧。”
琼阿措抖了抖。
不错不错,被人砸了还笑得出来,这人忒有良心了。
红衣姑娘面上泪痕未干,呆呆地看着他,连眨眼都忘了,结巴道:“公子,你,你,你……”憋了半天,面色通红,“你人真好。”
琼阿措颤了颤。
这叫什么话?你不是会念诗吗?快趁此机会,念给他听啊,白头偕老,永以为好啊。
卫昭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红衣姑娘没得到回应,低垂着头,缓缓站起了身,声音微若蚊蚋:“既然公子没事,那我就回去了。诊金已经付过了,公子好好休息。”
言毕,转身以袖捂面,哭着跑了出去。
琼阿措晃了晃。
哦吼,故事的开头令人心醉,故事的结局令人心碎。
见人已经走了,卫昭将瓷盘随意搁置在一边,眸色冰寒,冷冷道:“出来吧。”
一道暗影一闪而过。来人一袭玄色劲装,神色冷肃,“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到了卫昭面前:“属下办事不利,害公子受伤。公子—”
“够了。”卫昭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别说这些,去把木瓜洗了。”
“啊?”
“洗完之后记得切成四份,一份盐渍,一份蜜腌,一份风干,一份蒸熟了捣碎洒进土里做花肥。”
琼阿措:“…………………………”
这人……有病吧?
7. 气运
四刀分木瓜。分的那叫一个深愁大恨,苦大仇深。
琼阿措瑟瑟发抖,心里又觉得很稀奇。
她在山林中呆了三百年,见过人被石头绊倒骂自己蠢的,见过人被石头绊倒骂石头丑的,没见过人被石头绊倒后要把石头碾碎还要清蒸凉拌红烧的。
玄色衣衫的少年也被自家公子的这番话惊呆了,愣了片刻,还是决定服从。他伸手接过木瓜,道了声“是”。
琼阿措沉默了。
万万没想到三百年劫期将至,她还没被劫雷劈死,就要先被乱刀砍死了。
然而心中再怎么恐惧,她也只是个开了灵智的果子,在凡人眼中动弹不得。琼阿措无限忧伤,这时才真正想起修炼成人形的好处。
能说会道,能跑会跳。最重要的是不会莫名其妙被人吃掉。
她想尖叫。
她的确开始尖叫。没人会想吃一个尖叫的果子。
玄衣少年被她吓地一个激灵,手一抖,琼阿措滚到了地上,死期暂缓。于是再接再厉,鬼哭狼嚎,继续尖叫。
一只修长冷白的手将她拾了起来。
卫昭握住果子,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番,眼眸幽暗,语调懒散:“喔,果然是妖物。”
琼阿措瞬间闭嘴。这人是怎么看出来的?不过他们既然能听到她在尖叫,那……她决定尝试着开口说话:“那个大哥,你能听见吗?”
卫昭微微拧眉,轻声笑了起来。
琼阿措:“……………………”
……………………笑什么?
玄衣少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个箭步冲上前,脸涨得通红,结巴道:“公,公子,它,会叫诶。妖,妖怪,你,你认识?”
卫昭将果子又攥紧了些,敛去面上笑意,轻描淡写道:“不认识。”
“那……那,还切吗?”
琼阿措殷切地看向卫昭,决定他如果还要切,自己就拼命尖叫。高低得多叫几个人来一起看清这人睚眦必报的本质。
卫昭许是看出了她的想法,眉梢微挑,沉默不语。玄衣少年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琼阿措松了口气。
又不过片刻,天色骤然暗了下来,倾倒半池墨色。天边厚重云层翻滚,大雨倾盆而下,轰隆雷声炸开。
琼阿措隐约有些不安,一面安慰自己劫雷不会今日降下,一面又克制不住想躲回鹤鸣山中。纵然鹤鸣山中灵气稀薄,但也能护佑她侥幸扛过一两道天雷,再加上两百年的修为,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卫昭抬手戳了戳她,神色冷淡,言语温和:“小妖怪,你有名字吗?”
琼阿措惊惶地盯着窗外,瑟瑟发抖,声音都变了调:“有。有。”
天雷滚滚,愈来愈近。
“叫什么?”
“…………木瓜啊。”
雷声移至医馆上方,停顿片刻。
果然是冲着她来的。
卫昭还攥着她,凡人可经不住雷劈。琼阿措忍不住出声提醒:“快快快,把我放开。再晚点劫雷就要劈下来了!快放手!”
卫昭指尖骤然松开,琼阿措立刻被劫雷拘束着化作流光,涌出窗棂。悬在医馆上方的赤雷突然炸开,琼阿措只觉得痛楚铺天盖地袭来,两百年的修为被这一道劫雷毁于一旦。
她咬了咬牙,仍旧试图承下劫雷。半空中第二道雷光已然成形,金蛇缠绕着梵文符咒凌空劈下!
这一次痛楚更胜于先前百倍,琼阿措疑心自己已经被劈成了焦炭,周遭热得有如熔炉,要生生将她炼化。
卫昭突然起身推开了门。狂风掀翻他白色衣袍,露出腰间绣着云纹的衣带。琼阿措分了些心神去看他:“这是劫雷,你别过来!”
然而卫昭一言不发,向她所在的方向奔了过来。
第三道雷化作龙形直扑而下。卫昭转身将她护在身下,脊背硬生生扛住雷击。琼阿措听见骨骼碎裂的闷响,血腥气混着他身上清冷的香气涌来。
“木瓜不是名字。如果你愿意……我帮你取一个……”他咳着血轻笑,指尖拂过她眉心,“琼枝玉树,当配朝霞。”
云开雾散,雷销雨收。琼阿措体内突然涌出磅礴灵力。她下意识环住卫昭的腰身,惊觉自己竟化出人形。
雷云散尽时,卫昭安静地躺在她臂弯里。
荆南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半日内卫公子遭雷劈这事儿很快就传遍了街巷。姑娘们一个两个在闺阁中咬着手帕,哭得梨花带雨,心痛得快要碎掉。哭过后就拎着瓜果,闹闹嚷嚷要去医馆探望。
荆南之地民风开放,没人去计较男女大防。有了心仪之人就要千方百计地让他知道,被拒了也不会扭捏,大不了连夜哭一场,转而心仪下一个。
是以卫昭昏迷的这些天,医馆的门槛都被心仪他的姑娘们踏破了。放眼望去乌泱泱一片,钗摇簪动,浓郁脂粉气混着瓜果香气,让人一进门就忍不住打喷嚏。
琼阿措挤不进去,只能百无聊赖地蹲在医馆门外数蚂蚁,数着数着就出了神。
劫雷降时卫昭舍命救了她,于情于理她都得报答。至于怎么个报答法……琼阿措对此了解十分有限。
她曾见过山林中有兔妖救了虎妖,虎妖眼泪汪汪地表示为了报答兔妖的救命之恩,从此再也不吃兔子了。以此类推,如今卫昭救了她,她是不是该向卫昭保证从此再也不吃人了?
…………好像不对,她本来就不吃人。
琼阿措思索半晌无果,心中有些郁闷。玄衣少年端着一碗散发着苦涩气息的药,冷着脸从她身侧经过。片刻后,又满面通红地被人群挤了出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汤药洒了一地。
琼阿措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唉,今日都第三回了,这倒霉孩子。
玄衣少年呆呆地抓了抓头发,心中有些焦躁。抬眼瞧见琼阿措没事人儿似的蹲在那里,跺了跺脚,更加焦躁。
“喂,女妖怪!”
琼阿措被他吓了一跳,左右环顾一圈,没见到别人。这才仰起头看他,慢腾腾地抬手指向自己,犹豫问道:“你……在叫我吗?”
玄衣少年气鼓鼓地瞪着她,不大情愿地开口:“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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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去送药。”
琼阿措站起身,拍了拍手,毫不犹豫地答应道:“好。”
琼阿措端着药碗挤进内室时,三个穿着纯白衫裙的姑娘正跪坐在床榻前对着卫昭哀哀哭泣。
一个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哭得惊天动地,还有一个趁着她俩不出声的时候哭得出其不意。卫昭还没死,这三个人都能硬生生哭出了气震山河的架势,琼阿措不理解但大为震撼。
“那个,打扰一下,劳烦让让。”她小心翼翼地挤上前去,话音未落,药碗就被撞得倾斜,褐色的汁液泼在床沿上。
姑娘们惊叫着散开,琼阿措松了一口气,端着药碗坐在榻边,指尖凝起淡青色的光。
按道理讲,凡人身躯去挡劫雷,必然是死路一条。卫昭没死只能算他命大,寿命损伤终究免不了。
毕竟是为了救自己才受的伤,琼阿措决定用妖力帮帮他。
指尖搭上卫昭的手腕,妖力顺着经络游走,一路顺行,却在触及心脉时骤然溃散。
卫昭眉头紧皱,昏迷间咳呛出一口血。琼阿措愣住,及时收回了手。
难怪这人能承下一道劫雷。原是有东西护住了他的心脉。只可惜这样一来,她的妖力对内里筋脉也就不起作用了。
“什么嘛……”琼阿措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捏住他的下巴将药一股脑全灌了进去,“我是真的想帮你,不识好人心。”
她将药碗搁置一旁,再去看时,只见卫昭身上紫气弥漫,后背狰狞的伤口正在缓慢愈合。
这是………………福泽气运。
凡人气运大多为青白两色。紫色极为罕见,一旦出现,因果深重,福祸相依。
琼阿措的指尖一点点划过他的伤口,借着气运,用妖力加速伤口愈合,心间疑惑愈来愈深,“你究竟......”
话未说完,榻上人突然轻轻一动,惊得她蓦地收回了手。心神不定,卫昭身上的一缕紫气钻入她的识海,妖力乱窜。琼阿措只觉得刹时天旋地转——
血色浸染的战场,断枪折戟间立着位墨发玉冠的少年。他面容模糊不清,手中长剑贯穿妖物咽喉,自己心口却插着一把短刃。琼阿措拼尽全力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然而幻境轰然破碎。
……那是谁?
琼阿措心神大乱,顾不上榻上刚刚醒来的卫昭,失魂落魄地推开人群往外跑。
………………他是谁?
为什么方才的场景会如此熟悉……是在何处见过吗?……不,不可能,她从未见过。……是错觉吗?为何看到那番景象会心痛如绞?
跑了不知多久,她终于筋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四周林木蓁蓁,鸟鸣猿啼,她不知不觉间又回到了鹤鸣山上。
医馆内,卫昭好不容易劝走了整整一屋子的姑娘,闭上眼睛,揉了揉额头,心神俱疲。
玄衣少年走了进来,四下张望一番,小声问道:“公子,那个女妖……姑娘呢?不会一句话不说,就这么跑了?”
卫昭抬眼,墨色眼眸幽暗深邃,面容冷若白瓷,勾唇微哂:“跑不了。”
8. 羁绊
夜已深沉,溪水潺潺,琼阿措坐在河岸边晒月亮。距化成人形回到鹤鸣山已近十日,她的妖力不知为何开始减弱。
那日她偶然窥得的幻象始终在心头挥之不去,偏偏越是思索越是模糊,折腾了几日也没能看清,只得作罢。
鹤鸣山中但凡有些本事的都化成人形下山去了,花草树木开了灵智的都忙着修炼,没空跟她闲聊。她憋了一肚子话无处讲,心中很是惆怅。
正惆怅地仰头看星星,身畔拂过一阵桃花香气。琼阿措微微偏头,惊讶地看见了个穿着粉衣裙貌美如花的姑娘。
粉衣姑娘身上妖气浓郁,她没费什么力气就认出来了,桃花妖。
桃花妖自来熟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眸光流转,面容妩媚,声音柔婉:“你回来了。”
琼阿措呆若木鸡,磕磕绊绊道:“我们认识吗?”
桃花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认识吗?你觉得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可桃花妖看着又不像在开玩笑。琼阿措认真思索片刻,诚恳摇头:“不认识。”
桃花妖唇角笑意就更深了些:“是啊……不认识。不过,现在认识也不晚。你是什么妖来着?东瓜?西瓜?还是南瓜北瓜?”
“………………木瓜。”
“哦。你的名字呢?”
“………………木瓜。”
桃花妖看了看她,白晳手腕轻轻翻转,凭空拈出了一枝桃花递了过去:“三月桃花开得最盛,我叫三月。木瓜虽然好听,但你也该取个像样的名字。”
琼阿措接过桃花枝,被她一提醒,蓦然想起卫昭替她挡下雷劫时说的那番话。
琼枝玉树,当配朝霞。
难不成……要叫她琼枝?
好像不太对。
莫不是……要叫她玉树?
琼阿措纠结片刻,犹豫地看向三月,吞吞吐吐道:“有人管我叫……朝霞。”
三月微微拧眉,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伸出手点上她眉间朱砂,命令道:“不好听。换一个。”
琼阿措不太想就名字的问题聊下去,仰着身子往后躲了躲,小声道:“三月,你很厉害吧?你知不知道凡人替妖物挡下劫雷后会怎么样啊?”
三月收回手,微一挑眉,笑道:“怎么,有人替你挡了劫雷?”
琼阿措轻轻咬唇,眼神闪躲,点了点头。
“喔,大约会死吧。”
“他没死,还……活的好好的。”
三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缓缓敛去了唇边笑意,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过她的手。琼阿措有些懵,轻微挣扎一下,还是伸出手让她看。
十指纤长若削葱,皮肤薄如蝉翼,浅青脉络若隐若现。但是……同样的暗青色丝线般萦绕在双手手腕处,是桎梏,也是警示。
她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三月冷嗤一声,攥紧了琼阿措的手腕,低下头一字一顿道:“该死。你得回去找他。”
荆南城外十里。屋舍内外明亮干净,院中晾晒着浆洗干净的衣物。墙角整齐堆砌着劈好的柴木。书房内摆着尚未下完的棋局。
檐下竹帘半卷,风吹帘动,几缕日光透入房中。杯中茶已饮尽,书页上的墨痕尚未干涸。
卫昭坐在桌案后,将书卷翻过一页,眉眼沉敛,矝贵如画。
玄衣少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公……公子,那……那个妖……姑娘找上门来了!我,我拦不住她。你快躲起来!”
话音刚落,琼阿措拎着一大包野果,脚步轻快,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玄衣少年紧张地看着她,从腰间拔出了短刃,警惕地守在卫昭身前。
琼阿措脚尖刚跨过门槛,卫昭翻书的指节便顿了顿。书页上凑巧正讲到木瓜栽培,他轻咳一声,抬眼去看她。
“我给你带了鹤鸣山上的野枇杷。”她指尖勾住草绳,将油纸包悬在卫昭面前晃了晃,“用晨露洗了好多遍,很甜的,不脏。”
玄衣少年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手上刀尖颤了颤,在纸包上轻轻划破一道口子,浅淡果香在房屋中弥漫开。
卫昭静静地看着她。琼阿措腕间暗青痕迹在凑近他时骤然亮了起来,像是沿着血脉细细勾了道锁链。
他合上书卷,面色寻常,似乎对她的到来见怪不怪:“你来这做什么?”
琼阿措琥珀色的眼眸弯了弯,唇边抿出一抹弧度,梨涡浅浅:“来寻你报恩啊。你替我挡了劫雷,助我化成人形。这份恩情当然得还嘛。”
卫昭眼眸沉静,对这番说辞不以为意,盯着她的面容,冷声道:“实话?真心的?”
琼阿措向前走了一步,答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当然是真心的。”
“凡人居所容不下妖物。你该离开。阿湛,送客。”
“诶,我我我,等等等等等等,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我是真心要报答你的。我会做的事也很多,真的。”
“送客。”
琼阿措伸手扒拉住桌案,恳切地看着他:“洗衣做饭打扫房屋!”
卫昭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都会?”
琼阿措有些泄气:“都不会。”
卫昭捏了捏眉心,语气无奈:“阿湛,送她出去。”
“不行!不走。求求你了,别赶我走!”
“为什么?”
“因为你身上有我的……”她忽然噤声,眼看三月教的词句都用完了,这人也没半分要松口的意思,急得耳尖泛红。
“有...有因果!斩不断的那种。你不让我留下的话,我的人形和妖力会散掉的!卫公子,求求你,你再考虑一下嘛。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拜托拜托。”
化形才短短几日……不见得有人教坏她,看来于撒娇一事完全是无师自通。
卫昭垂眸望着桌案上被压皱的纸张,昨夜推算的卦象忽在心头明灭——坎卦六三爻,来之坎坎,终无功也。
重倒覆辙,再入深渊。尽管如此,他不想拒绝。
他拾起狼毫在砚边轻敲,墨点溅在纸张上,忽然偏头看向少年,“阿湛,去把晾在外面的被褥收进来。”
玄衣少年“啊”地短促叫了声,短刃哐当砸在地上。弯腰拾起,瞪了琼阿措一眼,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
琼阿措眸中霎时亮了起来。她向前倾身扑到案前,发梢拂过他的手背,急切道:“我很厉害的,虽然不会那些……但我会研墨!还会给棋盘防蛀!你愿意让我留下啦!”
卫昭不着痕迹地将书卷往右挪了寸许。琼阿措就也往右挪了寸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腕上青纹随着她的动作流转,忽明忽暗。
“每月朔望不许外出。”他指尖轻轻敲过桌沿,神色淡淡道,“书房辰时洒扫,不许用妖力作弊。每日食不过三。”
“还有,你的名字。”卫昭顿了顿,从书卷中抽出一张白纸,“你可以自己选喜欢的字,圈出来。”
琼阿措好奇地接过纸张,上面写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符号。
她一个字都不认识。
琼阿措:“………………………”
拿什么去拯救一个绝望的文盲。
好不容易才让卫昭答应她留下来,绝不能在此时露怯。
琼阿措面上神情高深莫测,从桌案上拾起狼毫,深思熟虑一番,圈了几个最顺眼的,忐忑将纸张递了回去。
卫昭看了一眼纸上圈出的字,目光有些复杂,但什么也没说。
“琼阿措。”他念得极轻,语气熟稔。琼阿措懵懵地看着他,没什么反应。
“你的名字。”
“啊?……啊,哦。”
“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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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来书房,我教你认字。”
……他怎么知道她不识字的?
几日相处下来,琼阿措发觉卫昭实在是个奇怪的人。每日雷打不动地起床,读书,写字,画画,鲜少外出,也不见有人来拜访他。
很少生气也很少笑,大多数时候冷着一张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教她识字的时候,也会刻意保持距离。
识字之外的时间,她拿着扫帚在书房里扫啊扫,偶尔会在书籍间看见几片落叶。
卫昭叮嘱她不要乱动东西,不要招惹旁人,其余大部分时候把她当作空气,不理不睬。
琼阿措很郁闷。
她想回鹤鸣山。三月同她讲过,卫昭舍命救了她,她得报答。什么时候将这份恩情还清了,她才能摆脱桎梏,妖力不再受制于人,重获自由。
至于怎么报恩?最简单的方法是弄清楚卫昭有什么心愿,再想办法帮他实现。可惜眼下卫昭不肯搭理她,她得想想别的办法。
这日午后。卫昭难得地出了门。院落里,阿湛和琼阿措双手抱臂,彼此对视着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肯先开口。
对视良久,琼阿措觉得这人很有意思,眨了眨眼,主动搭话:“咳,那个,小郎君,你不晒吗?要不要进屋歇一歇?”
阿湛呵呵两声,朝天翻了个白眼:“你什么语气,这是我家不是你家。以后说话注意点。”
…………………啧,这倒霉孩子。
琼阿措笑了笑,手藏在袖袍中微微一动,妖力流转,将阿湛托到了半空。
阿湛脸骇得惨白,手忙脚乱地挣扎了一阵,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后,浮在半空中恶狠狠地冲她喊:“喂,放我下来,女妖怪!听见没有,放我下来!”
琼阿措慢悠悠地向他走近了些,用手遮了遮日头,笑着说道:“哎呀,小郎君别生气嘛。我只是想问些问题,又怕你不肯说实话,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的。问完自然会放你下来的。”
阿湛黑着脸又挣了挣,拧着眉怒气冲冲道:“问你个头,放我下去!”
“那好,我开始问了啊。”琼阿措清了清嗓子,神色难得严肃,“第一个问题,你家公子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实话噢,要讲实话。”
阿湛咬牙切齿:“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第二个问题,你家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这个你总应该知道吧。”
看来不回答她的问题是没法下去了。但是实话实说的话……实在是对不起公子。
阿湛眼珠转了转,情真意切地开始瞎编:“公子他喜欢,咳,活的姑娘,活的就行。”
琼阿措沉默了。
这话听着很有道理。
喜欢活的好啊,好找。
她定了定心神,继续盘问:“还有呢?比如说性格啊,样貌啊,家世啊,再比如说你家公子现在有没有心仪的人啊?”
阿湛盘腿坐在半空中,微微俯身,狐疑地看着她:“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喜欢我家公子么?我告诉你,想都不要想!”
…………什么跟什么啊?
琼阿措摇了摇头,没有就这个问题深入下去,想了想,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家公子最看重的是什么?
他可有毕生所求,但是是仅凭他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那种?有吗有吗?”
阿湛直接躺了下来,双手枕在脑后,随意跷着腿:“不知道。公子从来不谈这些。”
琼阿措深感挫败。按他的说法,卫昭一整个无欲无求,什么都不想要,那她还怎么替他完成心愿去报恩。
……总不能一辈子跟在他身边到死为止吧?
妖和人之间是不该有羁绊的。
她撤回妖力,将阿湛放了下来,没精打采地走了出去。
黄昏时分,琼阿措站在乡野荒芜路上,捡到了一张人皮。
9. 画皮
很美的一张人皮。肤若凝脂,唇若丹朱,乌发如瀑,钗环摇动,身上穿了件薄薄红裳,像是……喜服。
琼阿措将人皮摊开放到了地上,站起身拜了三拜。据她现有的经验来看,活人不会有随意脱人皮的习惯。
那就只能是妖,或者是鬼了。
琼阿措不太想多管闲事,日落西山,暮色沉沉。她该回去了。
宅院内。一盏孤灯悬在房檐上,投下浅淡光亮。
卫昭坐在桌案后,面色凝重,指尖颤抖着拆开了信。阿湛站在他身后,伸长脖子踮起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看又不敢看。
琼阿措心事重重地走了进来,抬头便瞧见这两人心虚的样子,莫名来了兴致。
她小心翼翼地凑到卫昭身侧,学着阿湛的样子伸长脖子去看。只见灯光下,那页信纸上浓墨重彩地画了些古怪符号。
卫昭将信纸翻来覆去地抖了一遍,又颠倒着看了一遍,愈看面色愈凝重,周身气压都下降了不少。
琼阿措怀疑他要炸了。
她看着信纸上的歪七扭八的符号,沉思片刻,遗憾地发现自己识字实在有限。
阿湛不知是看清了还是没看清,揉了揉腮帮,“唔”了一声,沉默不语。
一时间,房屋内难得的寂静。
香已燃尽,铜炉中残存着浓郁香气。
琼阿措俯着身子,试探着开口:“那个,卫公子,这个信,怎么了?”
卫昭不紧不慢地借着烛火将信纸点燃,看着它化作灰烬,微微偏过头,低声答道:“我娘要回来了。”
阿湛双手抱臂,神色痛苦,嘴角抽搐。
琼阿措迷茫地看向卫昭。
“我娘她,”卫昭斟酌了一下用词,语气温和,“和旁的女子不太一样。你,不要轻易相信她的话,也万万不要半夜去找她喝酒谈心,……绝对不行。明白吗?”
……怎么说的她仿佛是毒蛇猛兽。
琼阿措心中好奇,愈发想见见这位夫人,唇边却攒出一个柔和的笑,乖巧答好。
次日黄昏。那张美人皮出现在了院门口。阿湛围着人皮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最后一拍脑门,将琼阿措和卫昭都强行从屋里拽了出来。
卫昭看到美人皮,微微蹙眉,面上并无多少诧异。
琼阿措唇边浮现一抹浅淡笑意,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怎么?你有兴趣要做女子了?想做就去做就是了,相信你家公子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绝对不会阻拦的。”
阿湛脸涨得通红,“呸”了一声,不去理她,指着人皮向卫昭道:“公子,这人皮总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里,附近有妖物作祟。
……附近这么多户人家,谁知道为什么偏偏找上这里了,莫不是妖物也会同类相吸?”
言毕,他微微拧眉,意有所指地瞪了一眼琼阿措。
琼阿措蹲下身子去查看那张美人皮,手上浅青灵焰灼烧,触及美人皮时,丝丝缕缕的黑烟从美人面容上冒出。
愈来愈快,愈来愈多,最终一张美人面连带着发丝都成了焦炭,钗环落了一地。
琼阿措“唔”了一声,拍了拍手,站了起来。卫昭递过去一方素帕,神色平淡,轻声问道:“怎么了?”
“不是妖物。是画皮,恶鬼。年岁不大,估计也就一百来年吧。”琼阿措接过素帕擦了擦手,认真总结,“今夜你们先去旁人家借宿一晚。我来解决。”
卫昭若有所思地垂眸看她,点了点头。阿湛瞪大眼睛,急切道:“……不行,公子,你还真信她啊?”
琼阿措扯过他的衣袖,笑得不怀好意:“不信啊,那好办,今夜你也留下。”
阿湛冷哼一声,别扭地将衣袖一点点从她手中扯出来,朝天翻了个白眼,利落地回屋收拾东西。
卫昭轻声笑了起来。琼阿措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他。那双沉若寒潭的眼眸里盈满了笑意,薄唇微抿,睫羽如烟。
许是黄昏的夕阳太过炽热,将他身上格格不入的孤寂都融成了暖意。
琼阿措忽然很想和他再说些什么。她素来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面对卫昭时却总是莫名有些踌躇,担忧自己唐突了对方。
她纠结片刻,犹豫片刻,又沉思片刻,终于开口问道:“卫公子,你有没有想要做却没能做到的事?或者,未能完成的心愿?我是来报恩的嘛,你说出来,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完成呢?”
卫昭的笑僵在了唇角,周身空气凝滞了一瞬,眼眸渐渐黯淡下去。他面无表情地开口,声音有些压抑:“没有。”
琼阿措“啊”了一声,心中有些失望。报恩果然没这么简单。不过,没关系,人不可能一辈子都无欲无求,她有的是时间,等得起。
入夜。夜色如墨,淡月疏星。风起时,周遭树木枝影摇曳,仿若鬼影幢幢。
琼阿措拎着一盏手提灯坐在屋顶,轻轻一动,环佩叮咚,衣袂飘摇。她托腮盯着院落,盯了许久,有些困倦。
不知过了多久,锣鼓喧天,一阵唢呐声响传至耳边。琼阿措循声望去,只见沉寂昏暗山路间竟现出点点浅蓝色火光。
她闭上眼,并指擦过睫羽,再睁眼时,琥珀瞳色转为幽绿。丝丝缕缕的黑气从她怀中那张美人皮溢出,化作千万条丝线蔓延至偏僻山路,为那些鬼怪指引方向。
鬼怪行路自是与常人不同。转眼间,院落外浅蓝火光忽明忽暗,阴风阵阵,凭空卷起数片未烧尽的纸钱。铜锣唢呐震天响,琼阿措拎着手提灯,身子向前倾,微微眯眼去看。
只见一顶喜轿被抬得摇摇晃晃,抬桥的鬼面容木讷,衣衫破旧,脚步迟缓。
喜桥前,敲锣打鼓的黄鼬,提着灯洒纸钱的狐狸,抬头迎着月色,上蹿下跳,兴奋不已。
只是普通的山野精怪,不足为惧。
抬桥的鬼将喜轿停在了院门外,恭敬地退到了一边。狐狸黄鼬吵闹个没完。轿中人掀起轿帘,轻轻呵斥了一声“去”。
刹时阴风再起,寒意森森。风止处,除了喜轿仍在原地,其余鬼怪俱是没了踪影。
琼阿措微一挑眉,跳下屋檐,向院门走了过去。
“咚咚咚”,门被敲响了三声。一道哀怨悲戚的女子声音传了过来。
“呜呜呜,你看到我的皮了吗?”
琼阿措咬了咬唇,一言不发。
“咚咚咚”,又是三声,原本哀怨的声音骤然凄厉起来。
“把我的脸还回来!”
琼阿措摸了摸怀中揣着的美人皮,压低声音向她说道:“还回去也可以,不过,你答应我千万别生气。”
画皮鬼迟疑片刻,没料到有人敢答话,随着风声呜咽道:“……还回来。”
琼阿措将门打开一条缝隙,将美人皮塞了过去。
画皮鬼小心翼翼地将美人皮展开,四肢身躯俱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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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独面容……被灵焰灼成了焦炭。这美人皮是她素日里最珍爱的一幅,原想着放至此处恐吓那凡人一番,怎料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画皮鬼登时大怒,骷髅原身化作轻烟钻入院落,五指并爪向琼阿措抓了过去。
琼阿措侧身躲过,灯火明亮,照着骷髅黑洞洞的眼眶,隐隐泛着青光的白骨,有些慎人。
琼阿措招架了几招,拽过她的腕骨,小声又急切道:“别生气别生气,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嘛。是我不小心毁了你的美人皮,实在抱歉。
但是我也能帮你修补好啊。美人面千变万化,你何必执着于一张脸呢?”
画皮鬼狐疑地看着她,居然真的停了下来:“……你能补好?”
琼阿措松了一口气,松开手,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能,能补好。”
房屋内重又燃起了灯火。
琼阿措将美人皮摊开到桌面上,手上现出一把利刃,对着手腕处轻轻一划,殷红血珠滴落到美人皮焦黑的面容上,渗入肌理,迅速冒起一阵轻烟。
她口中念念有词,无数细小的枝干脉络代替了柔软肌理,缝补出一张五官空白的脸。
画皮鬼站在一旁古怪地看着她,狐疑地开口:“你……是妖?”
琼阿措将美人皮拿起来抖了抖,目光盈盈,含笑递了过去:“好了。试试看。”
画皮鬼犹疑地接过人皮,轻巧地披到了身上。“现在,想一下你想变成的样子,面容越清楚越好,细节越多越好。一定要清楚,明白吗?”
画皮鬼闭上眼睛,面容扭曲成形,在灯光下泛起了柔和光亮,原本空白的五官重新化成了姣好的面容。
琼阿措递过去一面铜镜,有些得意地说道:“怎么样?没骗你吧?从今以后呢你想变什么模样就变什么模样,不会再受人皮束缚了。”
画皮鬼怔怔地看着铜镜中自己的面容,又不可思议地摸了摸,蓦地抬头看向了琼阿措:“你怎么会这些的?你……不会就只是想帮我这么简单吧?”
琼阿措揉了揉额头,轻笑道:“哎呀,姑娘你高兴就好,没别的事就走吧。我好困,想睡觉了。”
画皮鬼从未见过缺心眼缺到这种程度的妖物,自己都打上门了,她还开心用妖力帮忙缝补人皮。缝完了还礼貌送客。
画皮怀疑自己在做梦。
她心中困惑,拧着眉,吞吞吐吐地又问了一遍:“你……你当真没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么?”
琼阿措:“哦,对哦。我忘了。”
她想了想,压低声音问道:“所以你来这是做什么?”
这才对嘛……
画皮鬼终于找回了几分气势,磨了磨牙,道:“借气运。”她瞟了琼阿措一眼,又冷笑着补充道,“顺带吃个人。”
啧,好嚣张的鬼怪。
琼阿措从桌上拎起茶壶倒了杯茶递了过去。
“可惜了。有我在,你吃不了人。”
阴风乍起,画皮瞳孔骤然翻白,尖牙凸出唇外,手臂再度化为白骨,指尖锋锐似利刃,速度极快地向琼阿措的咽喉刺了过去!
锋锐指爪堪堪停在了距琼阿措脖颈半寸的地方,画皮鬼惊骇地瞪大了眼,然而身体已然僵直,一动不动。
一根根细若发丝的藤蔓不知何时已从她面容上沿着皮肤肌理遍布至身体各处,附骨之疽般将她全然变成了受人摆布的傀儡。
10. 牙疼
琼阿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指尖藤蔓,翠绿藤枝在她指缝间蜿蜒游走,在她指间化作温顺青蛇,仿佛遇见真正的主人。
琼阿措微微挑眉,笑吟吟道:“怎么?还不死心?”
画皮鬼目眦欲裂,尖叫道:“是你!你都做了什么?”
“没什么,”琼阿措将茶盏又搁置在了桌案上,看也不看她,随口答道,“只不过是帮你修补面容的时候顺带种了几条妖藤进去,当作报酬。”
她笑得眉眼弯弯,捏了捏画皮僵直的手臂,眼眸中狡黠一闪而过,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息:“哎呀,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果然姑娘你年岁太小,还是容易轻信他人啊。”
画皮气得咬牙切齿,万万没想到被人暗地里摆了一道。这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小妖看着天真肆意,手段竟如此残忍狠毒。借着一张人皮将她当作傀儡摆布。
果然妖物天生的心机叵测,就没一个好东西!
琼阿措看着画皮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紫,紫了又红,看得尽兴了,开口安慰道:“好了好了,别生气嘛。我又不是道士,没兴趣为民除害,也没想杀你。
你要不就回去吧。只要你以后不伤人,这妖藤不会随意出来的。还有,”
她看了看四周,叹了口气,“以后不要来找这家的麻烦了。他们很穷,很瘦,而且没肉,口感不好。”
她摆摆手,下了定论:“我送你回去吧,不用谢。”
画皮随风飘起,目瞪口呆地从窗口飞了出去。
次日一早,卫昭踩着晨曦赶了回来。晨光微熹,将万物都笼上了一层朦胧光晕。
推开门,一眼瞧见了院落中扒拉花草的琼阿措,卫昭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他不声不响地走到她身边,漆黑的眼眸落在了花草上,神色冷淡:“昨夜可曾受伤?”
琼阿措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下淡淡乌青尚未褪去,对卫昭话中的不信任分外不满,摇了摇头,强调道:“怎么会?我不是说过吗?我很厉害的。”
正值清晨,旭日东升,天边云霞灿烂。风起处,林叶瑟瑟。卫昭待在她身边,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也并不离开。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这么大个人不声不响地站在这里实在是违和又诡异。琼阿措向他瞥了瞥,开始搜肠刮肚没话找话:“那个,卫公子,你家的那个小护卫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卫昭面色不变,淡淡答道:“……他接受不了我娘要回来的恶耗,决定出去躲躲。”
琼阿措“哦”了一声,眸中闪着好奇的光亮,兴致勃勃地问道:“你娘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啊?”
“……………………普通人。”卫昭微微拧起眉,轻声道,“这两日应该就会回来了。”
许是为了迎接卫昭他娘,房屋内外都被打扫地一尘不染。
傍晚时分,琼阿措坐在屋顶上,咬着蜜饯,莫名开始回想起这几日的事情。
午饭时分,卫昭端出了几盘色泽明艳的菜肴放在了琼阿措面前。
琼阿措震惊地筷子都掉了:“你……你会做饭?”
卫昭淡定地看着她:“因为我娘不会。”
掌灯时分,卫昭坐在竹椅上缝补衣衫上的破洞,一针一线,手法仔细又老到。琼阿措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万分不可思议:“你还会缝衣服?”
卫昭神色如常,心如止水:“因为我娘不会。”
最后一幕是落日余晖下,卫昭勤勤恳恳地在地里种菜。
他看了琼阿措一眼,琼阿措条件反射地问道:“卫公子你会种菜,是因为你娘不会吗?”
卫昭赞许且欣慰地点了点头。
…………所以,他娘不会做饭,不会缝衣服,不会种菜,那卫昭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琼阿措百思不得其解,咬了一口手中蜜饯,甜得刚刚好。
卫昭家里最不缺的大约就是瓜果蜜饯。平日里没人爱吃,白白浪费了不少。琼阿措偶然一日尝过后便开始疯狂吃吃吃,这日终于遭了报应。
她开始牙疼了。
她眼泪汪汪地捂着腮帮,痛得想把牙从嘴里撬出来,跑着去找卫昭,想让他帮帮自己。
卫昭几乎是看到她的一瞬间便明白了发生了什么,将人拉进屋里,按在了竹椅上。
他俯身逼近,眼睫垂如蝶翼,微凉的指尖擦过她捂着腮帮的手,低声诱哄道:“乖,先把手放开,让我看看。”
琼阿措琥珀色的眼眸含着泪光,亮晶晶地看着他,小声吸气,含混不清地问道:“你还会医术啊?”
“因为我娘……”卫昭突然顿住,垂眸笑了笑,“这次和她无关。是我自己要学的。”
细长银针在烛火上反复灼烤,卫昭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低声命令道:“张嘴。”
琼阿措耳尖发烫,牙疼又混着莫名的心悸。她声音发颤:“你,你真的会医术啊?”
卫昭眼眸晦暗不明,手指抵上她柔软下唇,迫使她张开了口。冰凉指尖探入口腔的瞬间,琼阿措嗅到了他身上浅淡冷香。
银针精准挑破了肿胀的牙龈,琼阿措疼得紧攥住了他的衣袍,泪眼朦胧间看见他喉结微动。
“蜜饯里搀了些别的东西,与你本体相克。”卫昭眼眸幽沉,微微蹙眉,“以后都不许吃了。”
沾着药粉的棉团重重按在伤口处,琼阿措被激得仰起脖颈,后脑撞上了椅背,登时眼冒金星。
烛火爆出灯花,又被穿堂风吹灭。
卫昭保持着禁锢般的姿势,盯着她唇角溢出的晶莹药液,“这几日不许碰辛辣,不许碰寒凉,你……”话音戛然而止。
琼阿措的犬齿无意识地磨蹭他的指腹,眼角薄红,一滴泪似坠非坠,妖化后的幽绿瞳色在痛楚中若隐若现。
窗外忽然传来清脆鸟啼声。卫昭猛地抽手,琼阿措松了一口气,扯住他的衣袖,含混不清地嘟囔:“那以后……我就什么都不吃了,看你吃可以吗?”
卫昭喉结滚了滚,什么也没说。
琼阿措也没有在意他是否回答,药粉太苦了,苦到足以让她忽视卫昭泛红的耳尖。
之后几日,琼阿措说什么都再也不肯吃蜜饯,每日跟在卫昭身后念叨山林间发生的各种趣事,熟悉后开始试着直接叫他的名字。
卫昭淡淡听着,大部分时候不作评价,只是偶尔听到她叫自己名字的时候会回以微笑。
卫昭他娘是在第三日正午回来的。
彼时琼阿措正趴在井边看卫昭打水。木桶坠入深井的瞬间,院门被“哐”地一声推开,随即一道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哈哈哈哈哈,老娘回来啦!”
卫昭手一抖,绳索在掌心勒出红痕,神色平静从容,头也不回。
琼阿措惊讶地循声望去,只见女子一袭红色劲装,斜背了两柄剑,发丝用玉簪高高束起,面容秀丽,神采飞扬,眉眼与卫昭三分相似。
青辞站在院门处东张西望半天,终于瞧见了井边呆住的两人。一阵风似地跑过来,一拳捶在了卫昭肩上,感慨道:“哎呀,三年不见,你小子都长这么大了!
可惜啊,就是长得一点都不像老娘我。哎呀,这些年我在外面东奔西走可想你了,来,抱一个!”
她伸长胳膊,笑得阳光灿烂。
卫昭往后退了一步,垂首行礼,声音冷冽:“母亲。”
青辞唇边弧度降了降,也不强求,默默收回了胳膊。
“不错不错,还认得娘。”青辞点点头,微一挑眉,转身凑近琼阿措,奇道:“姑娘,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琼阿措被她突然凑近吓了一跳,咳嗽几声,犹豫道:“呃,地里?”
“噗哈哈哈,好有意思的姑娘。”青辞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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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眯,笑着追问,“哪片地里?”
卫昭不动声色地上前,恰好挡住了青辞探究的视线:“我从路上捡回来的。”
“哎呀,你什么德行我知道,你先别说话。”青辞将卫昭推到一边,又笑眯眯地看向琼阿措,“姑娘,你自己说。”
这问题问得实在是匪夷所思,琼阿措求助地看了眼卫昭,硬着头皮答道:“……确实是路上捡回来的。”
“啧,都让这小子给带坏了。”青辞摇摇头,拉着琼阿措去石桌旁坐下,认真道,“姑娘,我生的我知道。
这小子面上装的正人君子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实际上十句话里九句都信不得。性子古怪,绝非良配。姑娘,你可千万别……”
“不是的,夫人您误会了,”琼阿措紧张地摆手,急忙道,“我,我只是来……”
混吃混喝的。
这么不要脸的话琼阿措还是有些说不出口,顿了顿,换了个说法,“反正不是您想的那样,我只是来帮忙打杂的。”
青辞叹了一口气,撑着下巴,幽幽说道:“姑娘,你不是人吧?”
琼阿措:“………………………”
一时间摸不准青辞是已经看出来了还是在试探,琼阿措摇了摇头,诚恳道:“不,我是人。”
话一出口,便察觉到了不对劲,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青辞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唇角勾起,倒是没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转过头向卫昭喊道:“小子,给我过来。”
卫昭将木桶放下,走到了她身边。青辞问他:“阿湛那小子呢?跑哪儿去了?”
“病了。”
“这么巧?”青辞从包袱中摸出一大堆东西,全部堆在了石桌上,“算了算了不管他,我们来打麻将,啊不对,怎么说来着?喔,推牌九。”
琼阿措看着石桌上整整齐齐的牌九,莫名又开始牙疼了。
时夜过半,月上中天。
石桌上摆了十几个空酒坛。
青辞喝了个烂醉,面色酡红,揽过琼阿措的肩膀,摇头晃脑醉醺醺道:“哎,姑娘,我跟你一见如故,缘分匪浅,不如今夜今时此地结拜吧!
从此以后我的就是你的!我儿子就是你儿子!不要客气!”又一把扯过卫昭,严肃且大声道:“你!来做个见证!”
琼阿措不知所措地看着青辞,嘴角抽了抽,为难道:“夫人,这,不太好吧?”
……毕竟她的年纪已经够当祖宗了。
“有什么不好!”青辞嚷嚷道,“人生嘛,知己难求!我欣赏你的性格!来来来,跪下跟我念哈,今时今日—”
话尚没说完,她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卫昭手上拿了根银针,面无表情地扶住了她。琼阿措飞快眨眨眼,小心翼翼地指了指青辞:“……你做的?”
卫昭眉眼沉敛,心中懊恼,垂眸答道:“一时没忍住。”
琼阿措忍不住笑了起来,琥珀色的眼眸弯了弯,唇边梨涡浅浅:“没事没事,夫人肯定不会怪你的。”
将青辞送回卧房安置好后,琼阿措和卫昭又回到石桌旁收拾残局。青辞带回来的东西乱七八糟,上至糕点首饰下至兵器符咒,看的人眼花缭乱。
琼阿措帮着卫昭东翻西翻,忽而瞧见角落里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她伸手取过,谨慎地解开。入眼是一块如水的碧色玉佩。
通体青绿,玉质不算通透,刻着双莲并蒂的花纹。孔洞处穿着褪色红绳。
只是块普通的玉佩,但青辞却似乎很珍视它,用手帕包裹着,并没有太多磨损的痕迹。
琼阿措将玉佩递给了卫昭,好奇道:“卫昭,你看看这个。”
卫昭接过玉佩,手指摩挲过它的花纹,面容骤然冷若寒霜,像是被这方寸碧玉烫伤般猛地甩手,将玉佩丢在了地上。
“锵”地一声,如水碧色碎了一地。
11. 醉酒
琼阿措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妖力凝聚碎玉,青光闪过的刹那,玉佩重新聚合在一处,完好如初。
她心虚地看了看卫昭,将玉佩藏在了身上。毕竟是青辞带回来的东西,若是她知道玉佩碎了,会难过的。
琼阿措向石桌走近了些,卫昭坐在桌旁,自顾自地灌酒,淡淡扫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似乎很难过。那块玉佩对他而言很特别吗?琼阿措默不作声地想。
卫昭握着酒坛的指尖泛着白,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领口,洇出深浅不一的水痕。
琼阿措坐在他身边,看着平日里冷淡自持的人此刻眼尾薄红,如墨发丝垂在肩上,眼神迷离,似乎沉浸在了往事里。
“我爹第一次见我娘,是在镇上的茶楼。”卫昭忽然开口,声音混着酒气在夜色里飘得忽远忽近,
“她坐在二楼啃酱肘子,腰间别着两柄利剑,挂着的剑穗血一样鲜红。我爹在柜台前帮掌柜数铜板,抬头时恰好看见她往宝剑上串酱肘子。”
琼阿措忍不住笑出声,指尖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卫昭微微一怔,酒坛在怀里晃了晃,溅出几滴琥珀色的酒液。
“后来呢?”她好奇追问。
“后来我爹请她吃了半个月的酱肘子,她就跟着他走了。”卫昭忽然笑了,眼眸隐约闪着光亮,“说是要保护他进京赶考,其实一路只顾着帮他把客栈的酒菜全部扫光。
他们有一日停在了镇上,我爹弄来块玉料,费了些时间亲手刻了两块并蒂莲纹的玉佩,一块自己留下,一块送给了她。”
他笑了笑,淡淡道,“玉佩不值钱,我娘却很高兴。她说,混江湖最重要的是要讲义气,要同他成亲。”
夜风摇动枝叶,从缝隙中漏出半轮残月。琼阿措的睫羽在眼下投出颤动的阴影,像只扑扇翅膀的蝶,眼眸澄澈又明亮,认真地看着卫昭。
“我爹进京赶考,那年春天特别冷。”卫昭的声音突然低下去,手指紧紧攥住酒坛边沿,“我爹考上了进士,谢恩时被陛下亲自赐婚,要将他许给长乐公主。
长乐公主性情悍勇,闻言大怒,在金銮殿上公然抗旨,说她想要的是能上阵杀敌英勇无畏的真男儿,并非这等文人酸儒。
但陛下金口玉言不能反悔,执意说‘才子配佳人’,没人问过我爹的想法,也没人知道他早已娶妻。”
他忽然仰头灌了口酒,“我爹向陛下禀明了实情,不愿接受赐婚。他们就把我爹关在刑部大牢,百般刁难,定罪说‘为臣者抗旨便是不孝’。
我娘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在宫墙外跪了三天三夜,最后撑不下去了,当众割腕取血研墨,递进去的不是一纸诉状,是和离书。”
琼阿措的指尖骤然收紧。她想起卫昭看见玉佩时骤然冷下来的眼神。
“她在和离书里写‘此后山高水远,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卫昭忽然低头,面无表情道,“可她一直把那枚玉佩藏在身边。我爹托人带出话,说等他出狱便去寻她。……等他真的出来时,长乐公主改了主意,向陛下请旨要与他成亲。他答应了。
我娘带着剑跑遍了大半个江湖,行侠仗义,喝醉了就强拉着旁人拜把子,看着活得肆意潇洒。”他忽然笑了,笑得莫名悲凉,“可有一日她喝醉后突然问我,若当年她提剑闯宫,是不是就能把我爹抢出来?”
所有那些被他藏在清冷眉眼后的痛楚,那些年复一年替母亲收拾烂醉残局的疲惫,此刻都随着这坛烈酒漫了出来。
他看上去太累又太痛了,琼阿措忽然伸手,轻轻握住了他颤抖的手。
“再后来,我娘每次喝醉,都会抱着空酒坛说‘阿昭,你爹的字真好看,你要好好学,不要像我’。”
卫昭忽然伸手,似乎想徒劳抓了些什么,“而我爹同公主成亲后不到一年,便得了位世子。世子出生之日举国欢庆,那日……也是我娘的生辰。”
“她听到消息后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在湖边呆呆坐了一日。我去寻她时,看见她手中攥着那块玉佩。我想喊她回家,她看着我,语气平静地说,她要走了。玉佩被她一扬手丢进了湖底。”
一同丢掉的,还有所有爱恨痴缠的回忆和过往。
“那时我以为她真的能放下,可是,你看,到今夜……玉佩还在。双莲并蒂,永结同心——多可笑?”
谁都知道陈年旧事不可追,可偏偏就是有人明知徒劳无功,还偏要执着。
夜露渐重,琼阿措忽然想起白日里青辞揽着她的肩膀,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姑娘,莫要学我,年轻时遇见个好看的就轻易把心交出去,等到后悔想收回来的时候才发现来不及了。”
那时候她读不懂青辞说这句话时眼眸的凄楚迷惘。……也许她早已将半颗心埋在了那年京都的春日里。
酒坛“啪嗒”落在地上,滚进了廊下的阴影里。卫昭忽然反握住琼阿措的手,指尖滚烫:“我娘总说我不像她,哪里都不像,”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她也不想让我像我爹一样。……我当然不一样。他不过是个胆怯的懦夫,只懂得委屈求全以自保。到头来……他锦衣玉食妻儿圆满,还要我娘惦念一生。你说,凭什么呢?”
他紧紧皱着眉,似乎极为不解,固执地重复问她:“凭什么呢?”
情爱之事,最是难解。本人来了都不一定能解释清楚,她一只小妖自是无能为力。
琼阿措忽然很难过,她想安慰他。也许是今夜酒太烈的缘故,她脑袋喝醉般晕晕乎乎,顺从本心地低头,吻了吻他的手背。
一瞬间,她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感觉到他的指尖搭在她肩上轻轻颤抖。
卫昭似乎是想阻止她,尝试着想推开她,可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远处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呼喊在夜色里飘得很远。
琼阿措被这声音惊得清醒片刻,心虚抬头,亲完就后悔了。
她琢磨着要不用妖力将卫昭记忆改改,自个儿再将今夜之事深埋心底,打死也不提。
……………………实在是太尴尬了!
次日她试探着提了提昨夜的事,卫昭一脸茫然,似乎将酒醉后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青辞也并未发现玉佩的异样。琼阿措松了一口气。
几日后的深夜,琼阿措被拍窗声惊醒,一睁眼便瞧见青辞抱着一坛桂花酿从窗户跳了进来,脚下满是泥泞,发间还沾着几片竹叶。
“小琼子,”青辞眼睛亮得出奇,唇角勾起,看起来心情相当不错,“你还没睡啊?太好了,来陪我喝酒!”
琼阿措呵呵笑了两声。
说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已经睡了。
但怔愣片刻,她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坐起身,点了点头。青辞兴奋地拉着她走到了庭院中,石桌上早已摆好了酒碗,旁边放着青辞的两把佩剑。
这人……像是有备而来。
琼阿措有些警觉。
青辞揭开酒坛上的红布,满上了两碗酒,端起一碗递给了她:“来!干了!”
琼阿措:“……………………”
清冽酒香扑面而来,她咬咬牙,一仰脖,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然后从脸红到了脖子,朝着青辞呵呵傻笑:“好酒!再来一碗!”
青辞挑了挑眉,心中很是惊讶。
桂花酿口味清甜,寻常姑娘家喝个一坛不成问题……这小妖怎么一碗就醉了?装的?
青辞若有所思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试探着问道:“小琼子,你看这是几?”
琼阿措皱着眉头紧盯着她,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青辞叹了口气,坐在了石桌旁,单手托腮问琼阿措:“上次我喝醉后,昭儿和你说了什么?”
琼阿措微微抿唇,目光茫然。
青辞慢悠悠地说道:“有些事你不说我也知道。昭儿性子孤僻,能信任你实在是很难得。……他连我都信不过。”
“当年他爹走了之后,我一门心思都想着浪迹江湖,管不了他。只能把他留在镇上托人照看。他从小就比别的孩子更聪慧,也更沉默。不会撒娇,也不会去依赖别人。
现在想想,还真是后悔,若是当初把他带在身边,他的性子也许就和现在不一样了。……从小到大,他的生辰我都没陪他过过几次。你看,我算什么母亲?”
青辞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她端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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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酒一饮而尽,没有再劝琼阿措喝酒。一碗接一碗下肚,酒坛渐渐见了底。
青辞面色酡红,眼眸微眯,抱着酒坛看琼阿措:“小琼子,你今年多大了?你要不嫌弃,我今日就把昭儿许给你怎么样?他要知道肯定得七上八下活蹦乱跳高兴坏了。一高兴也许就还愿意认我这个娘。”
琼阿措:“………………”
她试着在脑海中想了想卫昭甩着袖子活蹦乱跳的样子……然后她决定不再去想了。
青辞喝醉后一向想一出是一出,这话只能当个玩笑听听,不能作数。
琼阿措还在想着该怎么答话,青辞却突然拎起酒坛,拽起她往院外里跑。
乡间小径,竹叶簌簌落在了肩上,青辞指着树和竹林傻笑,“以前加班工作到通宵的时候,我总巴巴地盼着朋友‘苟富贵勿相忘’,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现在咱们仨——”她摇摇晃晃搂住一棵树,“竹子、大树,还有小琼子,咱们今日结为异性兄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以后谁要是负了谁,就罚喝三大缸桂花酿!”
她笑嘻嘻地看向琼阿措,冲她招了招手:“小琼子,过来啊。”
琼阿措犹豫片刻,慢吞吞地走了过去。青辞满意地点点头,将酒坛摆在树下,认认真真地找一个好的方位。
琼阿措看着她认真往树根下摆酒坛的模样,忽然觉得这人是很孤独的。
她想起自己在林间的时候,挂在枝头看着朝生暮落,春去秋来,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听她述说。青辞和她不一样,有人愿意听她说,只是她说的旁人听不懂。
一滴水落在了琼阿措脸上,她抬头看了一眼,拉起青辞往回跑。
把子终究还是没拜成。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青辞捞过石桌上的两柄剑抱在怀里,和她躲回了屋里。
琼阿措点燃了灯,看了看青辞坐在椅子上笑得痴呆的模样,有些头疼。
“青辞,你困不困?我送你回房睡觉好不好?”
青辞摇了摇头,忽而得意地朝她笑了笑,将两柄剑举了起来:“看!剑!”
琼阿措:“好剑。”
青辞不满地瞪着她。
琼阿措有些心虚,试图补救:“有名字吗?”
青辞眼眸亮了亮,站起身,神神秘秘地凑近她耳边:“这是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不许告诉别人!”
琼阿措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青辞举了举左手的剑:“旺旺。”又举了举右手的剑,“碎冰冰。”
她期待地看向琼阿措。
“………………好名字。”
一个利落的手刀劈下,青辞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暴雨下了几日,入冬后天气一日比一日冷,火炉和炭盆都被翻了出来。又过了几个月,新年将至。
一场雪后,青辞翻出压箱底的火红色夹袄,让卫昭改了改尺寸,强迫琼阿措穿上。
夹祆领口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古怪图案,像只会放电的松鼠。青辞说那个叫皮卡丘。
琼阿措穿上夹袄后整只妖都变得圆滚滚的,喜庆的像个年画娃娃,一推就跑。
阿湛从农户家里被青辞气势汹汹地拎着耳朵揪了回来,站在院落中揉着脸颊不敢吭声,被强硬套了件深灰色夹袄。整个人看上去像村里遛弯的大爷,一下沧桑了几十岁。
爆竹声中一岁除,新年到了。
团圆饭摆满整张花梨木桌。青辞给每人碗里都夹了只饺子。
“新年快乐!吃饭吧!”
琼阿措和阿湛对视一眼,两双筷子齐齐下到盘碟里开始抢夺同一块肉。青辞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摇旗呐喊助威。
“开春后,我打算入京。”卫昭突然开口。
两双筷子都停了下来。青辞慢慢抬头,眼底令人看不懂的情绪翻涌。
“考进士?”
“嗯。”卫昭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杯盏,“读了这些年书,总归要试一试。”
琼阿措看见青辞的手在桌下攥紧了衣角,骨节发白。她望着院中开始融化的积雪,突然轻声说:“京都的春天...很冷。你真的想好了?”
12. 破例
卫昭轻轻点了点头。
开春的细雨裹着残雪落在道路上,卫昭撑开一柄油纸伞,阿湛背着半旧的包袱跟在他身后。
琼阿措手中攥着青辞出门前硬塞的护身符,撑着伞亦步亦趋地跟着,偶尔望向远方出神。三人在距城最近的客栈落宿时,已是傍晚。
夜半时分,窗纸“嘶啦”裂开道细缝,三团黑雾顺着风旋进房内,渐渐凝成人形,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又是三只画皮鬼。
琼阿措从榻上惊坐起,妖力在指尖凝聚成青芒,数道藤蔓从地砖缝中破土而出,如蛇般紧紧缠住面前鬼怪。
“小心!”阿湛闻声赶来,看清形势后呆了呆,拔剑的速度较往日慢了些。刹那间一只画皮鬼尖啸着扑来,利爪眼看要落在他肩上时,被琼阿措反手甩出的藤鞭抽中面门。画皮捂着脸嘶吼一声,人皮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阿湛顺势抬手举着烛台砸向另一只鬼怪,火焰灼烧,火星溅在木墙上腾起白烟。
缠斗不过半盏茶时间,三只画皮鬼便被藤鞭绞成黑雾消散。
阿湛脱力般跌坐在地,冷汗浸透了衣裳。琼阿措担忧地看着他,声音有些紧张:“你没事吧?”
阿湛面色苍白,有些得意地甩了甩手:“没事,当然没事。”
歇息片刻,阿湛站起身四下张望,又往隔壁卧房探查一番,忽而失魂落魄地往手中一砸拳,惊叫道:“…………不对啊,卧房没人,公子呢?公子不会是被那几只妖怪拐跑了吧?”
琼阿措揉了揉脸颊,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小声重复道:“哎呀…………你家公子被拐跑啦?”
卫昭是被面上冰凉的触感冻醒的。睁眼便瞧见一具骷髅架子蹲在自己面前,指爪尖锐,轻轻抚过他的面容,空洞的眼眶处竟透露出些许痴迷。
卫昭沉默着往自己身上看了看,手脚并没有被绑缚。他伸出手扼住了骷髅的手腕,眼眸幽沉,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骷髅看着他,咯咯笑了起来,是个女子的声音:“郎君生了副好皮囊。可有兴趣同我做个交易么?”
卫昭将她的手腕扔到一旁,眉眼冷淡,站起身,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漠然答道:“没兴趣,放我走。”
“啧,郎君别急嘛。先听我把话说完啊,”骷髅也跟着站起身,笑吟吟地向他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郎君若是肯将这皮囊卖给我,我可保郎君今后荣华富贵享不尽,心想事成,永世无忧。”
卫昭微一挑眉,不动声色地问道:“永世无忧?”
“是啊,永世无忧。”骷髅像是要贴在他身上,空洞的眼眶死死盯着他的脸,低声蛊惑道,“公子想好了吗?舍一副皮囊而已,就能得到那些人一生也寻不到的东西。”
卫昭沉默片刻,唇角微弯,似笑非笑道:“荣华富贵非我所求,心想之事轻易达成,只会了无趣味。至于永世无忧,呵,庸人自我陶醉的谎言罢了。”
骷髅向后退了几步,不甘心地追问道:“……你此生就当真别无所求吗?”
卫昭瞟了她一眼:“有啊,不过你我萍水相逢,素未谋面,又没有到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的地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骷髅:“……………………………”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眼看辩驳不过这人,骷髅忽而狞笑着扑上前扼住他的喉咙,声音尖锐刺耳:“敬酒不吃吃罚酒,既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今日你这具皮囊必须留下!”
她死死盯住卫昭的脸,试图从中看到一丝一毫的恐惧与动摇。
然而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并没有到来。
卫昭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她,伸手握住她的腕骨,冷笑道:“京都中人派你来的?这么些年还不懂得收敛,不怕多行不义必自毙么?”
…………
天蒙蒙亮时,骷髅被拆成了一堆残骨。卫昭回到了客栈。
入京后第三日,卫昭带着阿湛去贡院应考,琼阿措独自在街市闲逛。京城的确比荆南城要更加热闹。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街道上,随处可见锦衣冠带的行人。
忽而听到街角传来急促马蹄声,一锦衣玉冠的公子纵马狂奔,行人慌忙避在街道两侧。路边卖糖葫芦的老伯不知被谁向外一推,竹筐里的山楂滚落满地。
一个穿红袄的孩童追到路中央捡山楂,骏马疾驰,眼看马蹄就要落下!
琼阿措指尖微动,细长的藤蔓悄然缠住马腿,骏马一声长嘶跪倒在地。藤蔓又骤然一分为二,将锦衣公子拦腰吊起悬在半空中,小心放在地上,又将孩童缓慢拉回巷口。
围观人群吓呆了,琼阿措松了口气。街角阴影里闪过几道玄色身影,腰间佩着的镇妖司令牌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妖物竟敢在京城作祟!”为首的捉妖师抽出长剑,剑气带起的风迅速斩向琼阿措。她心头一惊,凝聚妖力挡下一击,施下幻术,转身便跑。
慌乱中拐进条挂满纱灯的街巷,琼阿措往前狂奔,眼前出现了座朱漆楼阁。琵琶声与欢笑声混着脂粉香扑面而来,上书“常欢坊”三字,原是家乐楼。
身后捉妖师们穷追不舍,眼看着就要追上来。四周无别的藏身处,这乐楼人声鼎沸正适合掩藏妖气。琼阿措一咬牙冲了进去。
香气弥漫,珠帘环绕,帐慢垂地。入眼是繁华荒唐之景,入耳是丝竹靡靡之音。来往女子环佩叮咚,衣袂飘摇,鬓边簪花,面容秀美。
楼中回廊九曲十八折,房屋又长得差不多,琼阿措走着走着被绕得头晕,绕了半天又绕回了原地。
她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这位姑娘可是迷路了?”略显轻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琼阿措抬头去看。只见二楼雕花木栏边斜倚着位俊俏公子,正笑着摇着手中折扇打量她。
俊俏公子身上玄墨长衫绣着银线,墨色长卷发披散在肩上,面上束了一条浅色抹额,眼窝深邃,鼻梁高挺,眼尾微挑,眸色是罕见的碧色。
这人生得很好看。琼阿措莫名觉得他有些眼熟,连带着心也漏跳了一拍。
未等到她答话,俊俏公子忽而将折扇一收,翩然落地,随手将她拉进一间房屋中。
他将门合上,转头冲琼阿措眨眼,指尖在唇上比了个噤声手势。
不多时,捉妖师们气势汹汹地追了过来,四处逼问着是否看见妖物进来。常欢坊的老板上前赔笑道:“诸位官爷可是找错了地方?我这常欢坊里只有美人,哪来的妖物?”
捉妖师们将她一把推开,不管不顾地拿着罗盘四下搜寻。将房屋一间间地推开了门,惊得美人们花容失色,尖叫出声。
门外脚步声越来越近,琼阿措神经紧绷,担忧地躲在衣柜里听着声响。俊俏公子坐在桌边,摇着折扇,面上带了三分笑意,悠闲地喝茶。
一众捉妖师停在了房屋门外,默然片刻,骤然推门。琼阿措只觉得衣袖被人轻轻一拉,她整只妖都被隐匿了气息和身形。
俊俏公子冲捉妖师举了举杯,眼神中透出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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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了然,勾唇笑道:“怎么?诸位同僚这是终于想通了,要一起来此地寻欢作乐的吗?
只是不巧,这房屋是我一个朋友的,她不喜生人,没法留诸位共饮了。”
为首的捉妖师面容铁青,对他这番话置若罔闻。众人带着罗盘上前在屋内谨慎巡察一圈,没什么异常,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门缓慢合上,脚步声渐渐远去。待这一场风波平息,琼阿措被人拉拽着衣袖现出身形。
琼阿措这时才看清,拉她衣袖的是个面容清冷,墨发绾起,一袭素衣的姑娘。素衣姑娘松开她的衣袖,看也不看她,推开衣柜径直走向了俊俏公子。
“多日不来,一来便给我麻烦。这次该怎么谢我?”
俊俏公子笑着看她,扔下茶杯,拽过她的手:“能者多劳嘛,窈娘你心地善良,怎能见死不救呢?”
窈娘轻哼一声,抽出手,同样坐在了桌边。琼阿措走出衣柜,站在屋门边,小心翼翼地试图推门,却被窈娘唤住,“姑娘,他们还没走远呢,你先过来坐。”
琼阿措往桌边看了看,十分诚恳地表示,她觉得这可能不太好。
俊俏公子站起身,倚在雕花窗边,指尖漫不经心摩挲着折扇,轻笑道:“你这小妖可真有意思。我们救了你,你不感激也就罢了,推三阻四,一言不合就想跑算什么?”
…………听上去好像很有道理。
琼阿措:“那…………………多谢?”
俊俏公子笑眯眯地摇了摇折扇:“乖,听话,知错就改。”
琼阿措:“…………?”
这人是在训狗吗?
窈娘瞟了秦淮一眼,看向了琼阿措,声音轻柔:“姑娘是初来京城,不懂规矩么?凡是入了人世的妖物都要带浮玉令用以克制妖性和妖力,若没有浮玉令,是万万不可在城中行走的。”
琼阿措摇了摇头,荆南城并无这样的规矩,她的确不知道。
俊俏公子忽然抬眼,碧色眼眸微微闪着光,诧异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入京城?识字吗?没人教导你么?”
琼阿措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心道有人教导她怎么做人,却无人教她怎么做妖。
不过做妖做的越来越像人,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俊俏公子默了默,忽而从袖中取出块刻着镇妖司纹样的玉牌,轻笑道:“哦,对了,好像忘了告诉你。在下秦淮,是个编外捉妖的道士。”
和方才追杀她的人一样的捉妖师啊……
琼阿措望着他指尖翻转的玉牌,她自化形以来,接触最多的人是卫昭。每日同他相处,潜意识里把所有人都当成和他一样的人。
然而眼前这人唇角的笑意里,藏着与卫昭全然不同的灼灼流光,像春日溪涧里融化的碎冰,明亮热烈,却又让人摸不透深浅。
“浮玉令一事的确棘手,不过姑娘倒也不必过分担忧。”秦淮倒了杯茶水,微微垂下眼眸,“相遇即是缘,帮人帮到底。
我一向看不惯镇妖司那帮人仗势欺人,尤其是欺负你这般初出茅庐又长得好看的小妖怪。你我既有缘,这浮玉令我送你一枚吧。”
琼阿措微微拧眉,怀疑地看着他,尚未说出心中疑虑。窈娘乜斜了秦淮一眼,先一步开了口:“你会这么好心?”
秦淮咳呛了两声,摇了摇折扇,面上神情高深莫测:“………………偶尔破例。”
“不过,”他的目光扫过琼阿措的面容,笑了起来,“当然是有条件的。”
13. 骗子
卫昭走了整整九天。琼阿措被秦淮拉着成功窜遍了京都的偏僻暗巷。京都表面繁华,暗巷深处却极易滋生鬼怪。
秦淮在暗巷中招惹鬼怪过后,便按照约定,顺手将琼阿措向前一推,兴灾乐祸地摇着折扇躲在她身后看戏。
琼阿措觉得这人实在是很欠揍。
不过她于打架一途实在算得上天赋异禀,有时用不着藤鞭,只三拳两脚便将修为低的鬼怪揍得哇哇哭叫。
秦淮拍手叫好,转头就将鬼怪收进伏魔袋,送回镇妖司换赏钱。几日下来,比往月多赚了几百两白银。
这日琼阿措费劲打晕了十几只修为高些的鬼怪,面色惨白,妖力差点耗尽。秦淮良心发现,要请她喝酒。
琼阿措坐在地上,汗水浸湿了额发,双手抱膝,眼睛微眯,不满地看向他:“我不要喝酒。你什么时候把浮玉令给我?”
秦淮有些无奈地摊了摊手,看天看地看蚂蚁,就是不看她:“咳,这个嘛,你先别急,好事需静待嘛,这个事情吧急不得,再等等,再等等。
再过一两天,我肯定——诶,你干嘛,冷静冷静,把砖头放下,冷静,啊,等等等等等等,有话好好说——哎哟!”
琼阿措眸中碧色一闪而过,站起身,掂了掂手上的砖头,毫不犹豫一砖头拍了下去。
秦淮捂着额头倒地不起,嘴里不忘叨叨:“好了好了,别打了别打了。打人不打脸,打人不打脸啊。说了会给你嘛,只不过要等两天啊。”
琼阿措将砖头扔了出去,一脚踩在了他身上,双手抱臂,向前弯腰,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你前天说要等两天,昨天说要等两天,今天还说要等两天!两天两天又两天,天天替你捉鬼怪,我看上去很好骗吗?”
“不好看,啊,不是不是,不好骗。哎哟,小妖怪你先把脚从我身上拿开,我这衣服很贵的,染不得这些——不儿,你又干嘛?!”
琼阿措咬着唇,左蹦右蹦加重力道又多踩了几脚。
秦淮有些崩溃,举起手告饶:“好了好了,别踩了,别踩了。我明日一定把浮玉令给你!”
琼阿措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蹲下身,伸出了手:“真的?你不会又骗我吧?”
秦淮拉着她的手坐了起来,指着自己额上肿起的大包,苦笑道:“你看我敢骗你吗?”
见琼阿措仍旧怀疑地盯着他,秦淮叹了一口气,伸出了小拇指去勾搭她,“来来来,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小狗。”
琼阿措跟着他念了一遍,莫名地又高兴起来,笑眯眯地拍了拍秦淮的肩膀:“嗯,乖,听话,知错就改。”
秦淮气得想吐血。
暗巷狭窄,光线昏暗,平日里也没有多少人会走进来。是以有人站在巷口时,多少就有些显眼了。
尤其是在这人本身容貌已经很显眼的情况下。
秦淮看到了巷口的人,眉梢微扬,朗声问道:“阁下有事吗?这巷子古怪着呢,没事最好别来这儿,当然有事也最好别来。”
那人站在巷口,并不答话。
琼阿措好奇地转过头去看,待看清楚那人是谁时,一时间满心欢喜。她站起身跑到了卫昭身边,扬起脸冲他笑道:“卫昭,你终于考完啦?你回来啦?”
语气中的兴奋不是假的,面上的笑意也不是假的。是对他一人的。
卫昭原本蹙起的眉舒展了些,唇角浅浅勾起,垂眸看她,低低应了声:“嗯。”
琼阿措更高兴了,想伸手去拉他的衣袖,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揍过鬼怪,又拎起砖头揍了人,有些不好意思地将手背到了身后。琥珀色的眼眸亮晶晶,抿着唇冲他笑。
秦淮坐在暗巷里,看着这两人站在光里,平白无故地觉得自己受了排挤。
什么啊,明明是答应来帮我捉鬼怪的,怎么能对别人笑得热烈又开怀。
他很不甘心。
秦淮一咬舌尖,吐出口血,捂着额头痛呼一声,向后仰倒,叫道:“哎哟,痛痛痛,救命啊!有没有人啊?我要痛死啦!来人啊!”
人毕竟是自己打的。琼阿措有些紧张地扭头看他,刚向暗巷中走了一步,被卫昭扯住了手臂。
琼阿措不解地抬眸看他,小声解释道:“卫昭,他不是坏人。他受伤了,我得帮帮他。不然……万一他死了,我……”
我估计也得死了。
卫昭沉默片刻,眼眸幽沉,冷冷道:“你别动,我去看看他。”
琼阿措有些懵:“………啊?”
这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多管闲事了?
相处日久被她感染了同化了?
不待她出声应答,卫昭有意放慢了脚步,走入了暗巷。
暗巷中,秦淮捂着额头,躺在地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小声哼哼。
卫昭停在了他身边,轻声道:“听闻阁下受伤了?”
秦淮睁着一只眼去看他,边看边哼哼:“是啊,你家那小妖打的。公子你要赔钱啊。”
好一个恶人先告状。
琼阿措磨了磨后槽牙,站在巷口,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唇边大喊:“是你先骗我的!”
秦淮蓦地瞪大了眼,坐起身辩解道:“我哪有骗你?”
“骗了!”
“没有!”
“就是骗了!”
“就是没有!”
“够了!”卫昭揉了揉眉心,伸出手将秦淮从地上扶了起来,“阁下若真的受伤了,我送你去医馆。这件事,是她行事鲁莽有错在先,还请不要过多计较。”
秦淮摆摆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事没事,总归死不了。这小妖入世未深,不懂事也正常,多教教她就是了,不必过于严苛。”
琼阿措气鼓鼓地盯着秦淮,决定下次打他前先给他下个禁音咒,免得他再胡说八道。
客栈。
阿湛坐在桌边翻着话本哼歌,见到二人回来先眉开眼笑地叫了一声“公子”,而后顺带着叫了一声“小琼子”。
琼阿措应了一声,应完才有些郁闷。自己好歹也是三百岁高龄的妖怪……怎么一个两个都跟着青辞学坏了。
卫昭倒了杯茶递给了琼阿措,眉眼间有些疲惫,言辞温和:“他伤到你了吗?”
琼阿措灌了一大口茶,眨眨眼睛,飞快地点点头。
“伤到哪了?”
琼阿措捂着胸口,痛苦皱眉。
阿湛挠挠头,试探问道:“伤在了胸口?”
琼阿措把茶咽了下去,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他的头:“笨吶,是伤心。”
卫昭眉稍微扬,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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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手指敲了敲桌沿,似乎有些不信:“我走了不过九日,你和他才认识多久?就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伤心?”
琼阿措老老实实端正坐好,犹豫片刻,忽而道:“不是为了他伤心。”
“那是为了谁?”
琼阿措沉默不语。
卫昭也不急着问,自顾自地添了杯茶,微微一抿,苦涩清香从唇齿间漫延开。
阿湛看看她又看看他,很有眼色地默默举起了手中的话本。
良久。
琼阿措终于开口:“我也不知道。”她蓦地抬头看向卫昭,小声道,“我只是很难过。从看到你出现在暗巷时就开始难过。我想抱你,可是不行。
我和你说了是他先骗我的,你又不信。在你眼里,我什么都不会吗?什么都不懂吗?是非黑白也辨不清吗?你宁愿信他也不信我。”
她惆怅地叹了口气:“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只会惹事的拖累吗?”
她问地十分认真,惆怅地也十分认真。
然而阿湛瞥了她一眼,头埋到书里,憋笑憋得满脸通红。
卫昭轻咳一声,思忖片刻,轻声道:“当然不是。只是今日那位公子的确是被你打伤了。
你行事一向无拘无束,荆南也就罢了,京都之中鱼龙混杂,说话做事前还需多加考量。惩治人的办法也未必就要抬到明面上,背地里……”
“罢了。”他轻笑一声,忽而住了口,“这些事情有我就够了。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为你善后。”
琼阿措点了点头。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好办。”卫昭站起身,走到她身前,眉眼含笑,向她伸出了手,“……抱一下?”
琼阿措呆愣片刻,从椅子上蹦了起来,脸颊通红,高兴地抱住了他。
阿湛默默钻到了桌底。
隔日秦淮真的托窈娘向琼阿措转交了浮玉令。琼阿措四处闲逛,半月间不时往常欢坊跑,跟窈娘渐渐熟悉起来。
会试放榜这日,阿湛起了个大早,拉起琼阿措就往礼部堂前跑。
琼阿措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不是你家公子考的试吗?他自己为什么不来看?”
“哎呀,你懂什么,我家公子脸皮薄,又长得出众,万一落榜了还被旁人拉着追问,他估计得羞愤欲死,恨不得去撞墙。我们先替他看看,万一真的落榜了也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阿湛说得振振有辞,琼阿措却只听进去了一半。
“你家公子以前落榜还撞过墙?”
卫昭……这么脆弱的吗?
阿湛沉思片刻,拧起了眉:“那倒没有。公子他根本没落过榜。我这是防患于未然。”
琼阿措呵呵两声,白担心了。
礼部大堂外人头攒动,年少者,年长者,或紧张或兴奋,挤在一起议论纷纷。
时辰一到,杏榜被张贴了出来。
阿湛钻到人群另一头,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从那边先找。
琼阿措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从第一排找起。
然后就更老实了。
她虽知道卫昭很有出息,却不知道卫昭这么有出息。
宣纸之上,笔若行云,屈铁断金,墨痕如刻。
会式中式第一名,荆南,卫昭
14. 醋意
会试放榜三日后,卫昭被礼部请去核对殿试名帖。
琼阿措坐在客栈门前的柳树上啃蜜饯,看着又一拨穿红着绿的媒婆乘着马车吵吵嚷嚷,拿着庚帖将前门堵得水泄不通。
“公子都说了,功业未成不敢误佳人。这群人怎么还要来?”阿湛倚在树下,抬起头拧眉嘀咕道,“小琼子,你说,难不成这京都的人都喜欢强人所难?”
琼阿措淡定地低头看他,将手中蜜饯啃了干干净净:“你不懂,这世上姻缘,大都是要强求的。天命定下的少之又少。
若是人人命定的都有一段缘分,媒婆也就不必出现了,天命自会让有情人相逢。”
阿湛“啊”了一声,似信非信地看向她,压低了声音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天命告诉你的?”
琼阿措呵呵两声,装聋作哑,不再理他。
殿试那日暴雨倾盆。琼阿措和阿湛等在宫墙外,卫昭撑开青竹伞踏入宫门。直到暮色四合,才见他踏着积水出来,长靴沾满泥泞。
“公子,怎么样?”阿湛举着伞冲了过去,“陛下怎么说?公子是头名吧?”
卫昭眉宇间隐约有些疲惫,摇了摇头,眼眸微微垂下:“先回客栈吧。”
客栈中燃起了蜡烛,桌上灯盏忽明忽暗,摇曳不定。
卫昭接过琼阿措递来的姜汤,氤氲热气模糊了眉眼:“陛下说我策论过激。”他忽地轻笑,“不过也好。”
阿湛站在一旁,低着头,瞧着有些沮丧。
琼阿措倒是不以为意,坐在桌旁单手托腮,眼睛转了转,忽而道:“你想当状元吗?若是如此,我可以帮你的。”
若是他的心愿的话,帮他实现了,自己同他之间的羁绊枷锁也许就可减轻些。
此话一出,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僵持沉默。
卫昭眉眼一沉,目光利若锋刃,抬眸看她时,明明什么都没说,却莫名让她心中生出些寒意。
………………这是真生气了。
琼阿措连连摆手,赶在他开口前先补救道:“不不不,我当然不会做,都是玩笑话,玩笑话,不能作数的。”
阿湛同情地看了看她,小声道:“公子,她说话一向不过脑子,你别跟她计较。”
卫昭眉眼冷淡,瞟了他一眼:“你和她倒是关系好。”
阿湛默默闭嘴。琼阿措揉了揉脸,强行从嘴角扯出一抹弧度,鼓足勇气,正想开口缓和气氛。
卫昭忽而看向她,声音又柔和了些:“为人处事的规矩,是我忽略了未曾教你。
你既已入了人世,就要明白,有些事,不能做就是不能做。明日开始教你读正经书。”
琼阿措呆住了,思索片刻,轻轻点点头,答应下来。
卫昭说到做到,次日便搬着一大堆经史子集堆在了琼阿措面前,开始逐字逐句地为她解释。
琼阿措偶尔会忍不住出神看他,想这人长得好看,可也是真闲,居然给妖怪讲课。传出去可要让人笑话的。
好在她于学习一道上也是天赋异禀,不过短短几日,将书籍囫囵吞枣地翻了个大半。有时候翻着翻着会发现卫昭的字迹。
挺拔俊秀,铁画银钩。
她忍不住轻轻抚过那些字迹,想着卫昭怎样写下它们,年复一年,从夜到昼。
五日后。琼阿措将书籍翻完了,殿试结果出来了。卫昭成了探花。
赐宴游街后,声名雀起,权贵的拜帖潮水般涌了过来。又被分封官职,赐下府邸。
因着卫昭容貌过于出众,京都中人人皆知探花貌美有才且未娶亲。
媒婆们卷土重来,搂着一大堆庚帖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卫昭桌案上,唾沫横飞滔滔不绝地开始介绍某某小姐如何如何必为良配。
卫昭不堪其扰,几度拒绝无果,脾气再怎么温和也险些当场翻脸。
过了半月,京都中另一种流言兴起。说卫昭容貌同长乐公主的驸马肖了七分,姓也相同,莫不是……驸马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卫昭对此一笑了之,不解释也不否认。几日后便被一行人在偏僻街巷拦了去路。
为首的人一袭红金锦袍,金冠束发,面容清俊。长眉斜飞入鬓,风眸凌厉,左耳垂坠着鸽血红耳珰。
手中马鞭一挥而下,“啪”地打在地上,硬生生将七分贵气拗成了十分戾气。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这人在京都很是有名。长乐公主的心头肉,行事狂妄,跋扈自恣的世子殿下,卫瑾瑜。
卫瑾瑜手中马鞭猛地抽在卫昭身侧的地面,迸溅的碎石擦着他的面容飞过。阿湛立刻横剑挡在卫昭身前,眸中平白多了杀气。
“你就是卫昭?”卫瑾瑜眼眸微眯,金冠在阳光下格外刺目,“流言是你传的吧?不过是见不得光的野种,倒还妄想用这张脸入我公主府的门?”
卫昭垂眸抚平被风吹乱的衣角,睫羽如烟,淡淡道:“世子殿下,京都禁止当街斗殴。殿下若想撒泼,该回公主府。而不是在此为难下臣。”
“大胆!敢这么和殿下说话!”他话音未落,卫瑾瑜身后的侍卫已抽出长刀,刀刃相撞的清鸣惊动了行人。
琼阿措站在卫昭身旁兴致勃勃地看戏,忽然和卫瑾瑜陡然转来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卫瑾瑜盯着她的面容,瞳孔猛地收缩。
那日他当街纵马时,被凭空出现的藤蔓扯了下来。他记得那女子的容貌,原是同卫昭一伙的吗?
“妖物!”卫瑾瑜甩出长鞭直取琼阿措咽喉,却在触及她面前时被一道藤鞭卷住。
琼阿措歪头躲过软鞭,忽然看见卫昭袖中滑出数根银针,卫瑾瑜身后的侍卫脖颈现出淡淡血痕。那些人踉跄两步,竟齐齐捂住喉咙倒在地上抽搐。
卫昭不着痕迹地背过手,对着卫瑾瑜露出温和的笑:“世子殿下,今日就到这里吧。长乐公主若是知道了,只怕会担忧的。”
卫瑾瑜的脸色瞬间通红,长鞭甩向了卫昭面门:“你也配提我母亲!”
话音戛然而止,琼阿措的藤鞭缠住了他的手腕,将长鞭硬生生从他手中扭了下来。
“不过,下臣倒的确有些话,要烦请世子殿下带给驸马。”卫昭的声音平静一如往常,却让卫瑾瑜遍体生寒,“当年我母亲的和离书,可是驸马亲自盖章定印。”
“不知这么些年,故人可曾入梦?”
一晃又是一月。
琼阿措和常欢坊的娘子们混熟后,每日午后都窝在常欢坊中的房屋内,赏歌舞,蹭糕点。
听娘子们讲京都城里的风流韵事,谈笑间或讽或贬,哈哈大笑。
这日午后,窈娘焦急推开门,将头饰舞裙往她怀里一塞,轻声央求道:“快快快,阿措,帮我个忙,云裳吃坏了肚子,如今痛得动不了。
宾客们催得紧,歌舞你是早已看熟了的,用法术变成她的模样顶上!事情若成,我请你吃糕点,好不好?”
既然有糕点吃……琼阿措想了想,答应下来。
待她换好舞裙,窈娘松了一口气,将人拉到铜镜前,为她整理头饰衣裳。
铜镜里的少女朱唇轻启,烟紫色舞衣露出纤细腰肢,薄纱掩面只露出双潋滟杏眼。
琼阿措学着其余舞女的样子在脚踝处缠好铃铛,随着她们踏上台前,却蓦得听见二楼雅间传来熟悉的轻笑声。
她指尖微颤,一抬头,余光瞥见卫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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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人宴饮,玉冠束发,薄红眼尾挑着三分醉意,指间琉璃酒盏映着烛光。
琼阿措没想到这人素日里生人勿近冷淡自持,混在纨绔子弟中竟也毫不违和,一时不免多看了两眼。
许是她窥伺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卫昭蓦地向她的方向看了过来,看清她的装束后微微一怔。
也不知是认出来还是没认出来,隔着人群似笑非笑地定定瞧着她。
琼阿措的脸颊被这目光浸得发烫,不敢再同他对视,学着舞女,伴着鼓乐声起舞。
台下看客目不转睛。
琴声悠扬,鼓点骤然急促,琼阿措站在台前,旋身时裙摆扫过位锦衣公子的膝盖。
锦衣公子轻笑一声,手刚要探过来揽她的腰肢。恰在此时,一道清冽酒液从天而降,尽数泼在他的锦袍上。
锦衣公子吓了一跳,慌忙起身,抬头咒骂。哄笑声中,琼阿措抬眸正撞进卫昭渐渐冷沉的目光里。
卫昭手中尚未放下倾倒的酒杯,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杯沿。微微垂眸,不去搭理那咒骂的锦衣公子,也并无半分歉疚的意思,反而定定地看着她,慢条斯理道:“姑娘可愿留下陪我饮一杯?”
琼阿措愣了片刻,明白他的意思后心中一惊,脚步踉跄,差点跳错舞步。
卫昭却似来了兴致,站在栏边,曲起指节打着节拍,目光毫不避讳地追随着她:“慢些,当心……”
话音未落,一曲终了,琼阿措慌忙退到屏风后,心跳快得像要冲破胸膛,又百思不得其解,这人到底是怎么认出她的。
夜色寥落,欢宴散场。
更鼓初响时,琼阿措换回常服蹲在府中后院里啃窈娘送的桃花酥。忽然有人捏住她后颈,弯下腰,带着酒气和冷香的呼吸扫过耳畔:“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嗯?”
琼阿措暗自腹诽,这句话难道不该我问你吗?
她将桃花酥尽数塞进了嘴里,味道甜腻得有些发齁,鼓着腮帮含混道:“你不也去了吗?”
…………还让舞女留下来陪你喝酒。
呵呵呵呵,衣冠禽兽,道貌岸然的家伙。
卫昭松开了捏着她后颈的手,微微叹了口气:“……我只是有些应酬。想着偶尔放纵醉一次也无妨,……结果醉了又被你吓醒了。”
琼阿措站起身转头去看他,真心实意地问道:“为什么?是因为我跳的不好吗?”
卫昭唇角微扬,沉默不语。
琼阿措敲了敲额头,决定换个话题:“哦,对了,今日在常欢坊,我明明将身形容貌声音都变了,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想知道?” 卫昭一步步逼进,将她抵在斑驳砖墙上,指尖擦过她的眼角,“舞步没错,身形没错,只是这双眼睛……还是要藏好。不要那么水光潋滟直勾勾地去看人,”
他的手指轻轻蹭过她耳尖,“还有,不要让别人发现,只是一支舞而已,你的耳尖都红透了。”
“我哪有?”琼阿措气鼓鼓地盯着他,小声反驳道,“还不是因为你?我平日替她们的时候才不会这个样子……唔……你做什么?”
卫昭手上动作一顿。
……………平日?她究竟为多少人跳过那支舞?那些不怀好意的,觊觎珍宝一样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多少次?
一群酒囊饭袋庸碌之徒…………他们也配?!
卫昭轻笑一声,眼眸幽沉,指腹摁在她的下唇。下一刻,他蓦然俯身,唇上温热触感传来,扑天盖地的冷香混着酒气粉碎了琼阿措脑海中仅存的理智。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下意识地往后退,却被卫昭揽住了腰身,更加用力地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15. 婚书
琼阿措的睫羽剧烈颤抖,像只误入囚笼慌不择路的蝶。耳畔传来卫昭紊乱的呼吸声,像是有一簇火苗顺着两人相触之处燎原。
她的掌心用力抵在他胸口,想将人推开,却被他扣住手腕压在砖墙上,粗糙的墙皮硌得生疼,反而让她清醒了几分。
“卫昭!”她好不容易偏头躲开些许,脸颊滚烫,“你醉了!”
“醉了?”卫昭低低笑着,声音带着蛊惑的沙哑,“原来在你眼里,我做这些都只是因为醉了?”
他松开她的手,却将她的腰锢得更紧,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颔,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你还没告诉我,今日舞跳完后,为什么不来找我?你在躲我?”
琼阿措被他眼底翻涌的暗色惊得说不出话。记忆突然闪回半日前,她顶替舞姬献艺时,隔着层层纱幔与卫昭四目相对的瞬间。
慌乱中搀杂了一丝悸动。悸动中又添了些忧愁。忧愁中又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
………………恼怒什么呢?
“我,我没有躲,我很忙……”她嘴硬地别开脸,心跳却猛地漏了一拍。
不躲难道还真的要留下来陪他喝酒吗?
卫昭忽然叹了口气,松开手,往后退开半步。月光透过树干枝叶洒在他身上,将眉眼勾勒得格外温柔。琼阿措看着他,却莫名觉得脊背发凉。
她自认对卫昭已然算得上熟悉,可这个样子的他,她从未见过,惶论招架。
卫昭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边凌乱的发丝,轻声道:“既然没有躲,那不如在这里就为我一人再跳一次那支舞,如何?”
…………这人疯了吗?
琼阿措猛地抬头,却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她突然意识到,这场意外的亲吻,或许从来不是一时失控。从她出现在常欢坊时,他就已经开始压抑怒气了。
琼阿措看着他,从未觉得这人如此陌生。…………也许自己并没有真正看清过他。
卫昭见她不肯回答,眼底的暗沉愈发浓烈,不等琼阿措反应过来,他再次倾身,吻住了她的唇。
这次的吻惩戒意味更重,几乎称得上是蹂躏。唇齿纠缠间,琼阿措被吻得几乎窒息,卫昭的气息裹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将她彻底淹没。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他后背,换来的却是对方更用力的搂抱。胸腔里翻涌的不知是愤怒还是慌乱。她的呜咽被他悉数吞入唇间,呼吸也变得紊乱不堪。
心跳愈来愈急促,卫昭似乎想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将那些令他嫉妒,愤怒的瞬间都用这吻来驱散。
他们怎么能那么看她?他们怎么敢用那样的目光看她?!
琼阿措的意识渐渐模糊,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被卫昭的气息所笼罩,理智在这强势的吻中一点点消逝。
也不知过了多久,卫昭终于松开了她,琼阿措瘫软在他怀中,眼神迷离,脸颊绯红,发丝凌乱。她大口地喘着气,心中五味杂陈。
卫昭的气息也有些不稳,他低头看着琼阿措,手指轻轻抚过她红肿的嘴唇,声音低沉而沙哑:“别怪我,想要什么就要主动去抢,这是你教我的。”
这是什么混帐道理?
琼阿措听着卫昭的话,心中一怔,
咬了咬唇,想要反驳,才发现嗓子干哑得厉害,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卫昭轻笑,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下唇,似是带着无尽的眷恋:“那大约是我记错了吧。但是,我想要你。你要明白,无论怎样,我绝不会放手。”
琼阿措抬起头,望着卫昭深邃幽沉的眼眸,褪去白日里温和知礼的表面,那里有着她从未见过的执着与疯狂。
她对这份疯狂有出于本能的畏惧,太过浓烈的情感会将她灼伤。
她必须拒绝。
琼阿措定了定心神,整理好思绪,缓慢又坚定道:“卫昭,你听我说,我是妖,你是人,人妖殊途,我们本就不该有这样的纠缠。今日的一切都是错的。人寿命不过百年,你大可恣意潇洒,快活一生。
妖的寿命何其漫长,纵然你我有了羁绊,你对我而言也只是个过客。……你不该动情。”
她看着他,双手抵在胸前试图推开他,可吻了太久,身体的无力让她的动作绵软无力。
琼阿措有些气恼。
……………真是绝情啊。卫昭默不作声地想。她果然还是没有变。
卫昭将她搂得更紧,下巴抵在她的肩上,眼尾薄红,眸中蕴出水雾,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说,我对你而言只是个过客……也许你不信,可是我为了遇见你,已经等了千百年。
过客又如何,我只求你,至少施舍些时间,别离开我。”
这人醉酒后实在是太割裂了。暴烈的是他,温柔的是他,脆弱的也是他。
琼阿措头痛的厉害,决心从明日开始劝他戒酒。被他紧拥着,反应过来他说了些什么,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等她等了千百年……卫昭如今尚未及弱冠,是在借着醉酒撒谎吗?
她抿了抿唇,垂下眼帘,不愿再细想其中缘由。并指成刀,劈在了他的颈侧。卫昭昏了过去。
次日。
卫昭站在庭院中梧桐树下,颈侧红痕未消,指尖无意识抚过腰间玉佩。昨夜梦中琼阿措唇间的血腥味仿佛还在他的齿间萦绕。
那个吻太真实,真实到今晨听仆人说她一早就出了门时,险些让他失神摔了杯盏。
前些时日青辞遣人带来信件,说今日会入京都。
“公子,夫人已经入京了。只是……只是……”阿湛有些迟疑的声音让他回神。
卫昭眉眼间划过一丝怔忡,半晌,才开口道:“出事了?”
阿湛点了点头,看了看周围,双手比划着,附耳急切道:“公子你快去看看吧。”
京都南面街巷。
“夫人可是从荆南来?”温润嗓音自朱漆马车中溢出,青辞抬眼便见车帘掀开,南亭侯苏衍身着月白衣袍,面容温文尔雅,笑意吟吟,“当年破庙一别,夫人风采更胜往昔。”
青辞挑了挑眉,轻轻握住腰间剑柄。多年前某日她入破庙借宿,砍了一堆贼匪,从死人堆里刨出了濒死的苏衍夫妇。当时她生了堆火,请他们喝了酒暖身。
夫妇二人千恩万谢,一口一个恩人,结果向她许下的金银财宝这么些年也没见着影。如今倒是一早派人盯着城门,专候着她入京。
青辞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救了。
“大人怕是认错人了。”青辞强作镇静,转头欲走,却见数名带刀武丁从街角转出,明目张胆地堵住她的去路。
京都不比江湖,不能随意伤人。
青辞默默转了回来:“诶,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哈哈哈,你看我这记性,好久不见啊。”
“夫人哪里的话。”苏衍笑着拍了拍手,墨色漆盒从马车中被侍从恭敬捧出,递到了青辞眼前。
青辞默了默,揭开了盒盖。盒中婚书边角微卷,正中央有她当年醉酒后按压下的指纹。
“这……什么东西?”青辞有些懵地取出婚书,愈看愈觉得不可思议。
包办婚姻不可取啊,她当时是脑子抽了才同意这种东西吧?
“夫人何必装傻呢?”苏衍摩挲着手上扳指,笑意不减,“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昔年婚约自然还是作数的。令郎如今是新科探花,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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途无量。吾女明璃知书达理,这桩婚事于卫家百利而无一害。
但若传出去卫公子拒婚……”他目光扫过青辞面容,“婚书尚在,夫人难道想让他年纪轻轻便背上背信弃义的骂名吗?”
青辞的手骤然攥紧了婚书,指节泛白。她咬着牙试着用力撕了撕,婚书丝毫未损。
青辞有些绝望。她那好大儿要是知道这事不得把她劈了啊。
她虽早知权贵难缠,却未想到苏衍竟想到拿昔年的一纸婚约当作胁迫的筹码。正僵持间,街角传来马蹄声,来人停在了青辞面前。
“母亲久久不归,可是累了?”卫昭翻身下马,目光幽沉,唇角微挑,“侯爷若想叙旧,也不该在此地才是。不若随我回府坐坐?”
苏衍面色从容,微微笑道:“也好。”
正厅里檀香缭绕。青辞将墨色漆匣推至南亭侯面前,难得正色道:“当年雪夜相救本是偶然,事隔经年,这婚约……怕是做不得数。”
“夫人不必推辞。”苏衍展开微微泛黄的婚书绢帛,温声道,“夫人当年不顾安危,舍命相救我夫妇二人,那时本侯便说过,将吾女明璃许给夫人之子。
这么些年婚书可一直留存着。如今卫公子年少有成,名冠京都,明璃也正值大好年华。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如择日为他们完婚吧。”
卫昭握茶盏的手蓦然收紧,眸色晦暗不明:“一纸婚书而已,真假难辨,如何做凭证?”
苏衍笑了起来,将婚书递到了他眼前,指着正中央鲜红的十指巴掌印,道:“贤侄请看,初时定婚约时,令堂想是早已想到了这一层,将十指与手掌都按过了。是真是伪,一验便知。”
青辞:“……………哈哈哈哈哈。”
求求您了,您可闭嘴吧。
卫昭嘴角抽了抽,轻声道:“母亲还真是,思虑周全,体贴入微啊。”
青辞觉得自己应该在地底。
“既然真伪已鉴,这婚约便还是有效的了。择日不如撞日,贤侄金榜题名,喜上加喜,三个月后为他们完婚。夫人意下如何?”
青辞苦笑着,眉头皱了皱,正待再度出言推拒,卫昭却先一步开了口。
“母亲。”他放下茶盏,不顾众人侧目,语气淡淡道,“我记得,您从小就教导过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婚约既是真的,那我理当认下。”
苏衍面色缓和些许,唇边勾出一抹笑意。
卫昭微微侧眼,余光里,一抹浅青色衣裙倚在窗前,飞快掠过光影。
房屋外。琼阿措只觉得心脏被这一句话激得蓦然刺痛,然而只一瞬,重又平静下来。她疑惑地按压在了心口,对这没来由的刺痛惊讶不已。
……她理应是不在意这些情爱之事的。这刺痛着实古怪。
卫昭与自己之间本无瓜葛,琼阿措想。只不过昨夜他昏倒前那句“等了你千百年”犹在耳畔,此刻却能这般从容谈论婚嫁。
原来果然是骗她的么?
“但……”卫昭忽然自嘲般地笑了笑,“若孩儿真娶了素未谋面的苏小姐,”他抬手按在了心口的位置,“纵然合情合理。只怕午夜梦回,这里,也还是会疼。”
满室寂静中,琼阿措听见自己骤然急促的心跳。
她抬手按了按心口,只觉得这些情绪仿佛是脱离她而存在的……真是奇怪。是她要疯了吗?
卫昭站起身,背对着她,修长身影在地砖上投出扭曲的暗影,仿佛某种蛰伏已久的凶兽正要挣破皮囊。
苏衍面色不虞,重重搁下茶盏:“贤侄这是何意?”
“意思是,”卫昭面容冷若寒霜,一字一顿道,“昭已有心仪之人。这婚约,恕难从命。”
16. 孤寂
苏衍眼底寒光骤闪,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盏,皮笑肉不笑道::“哦?不知贤侄中意的是哪家小姐?可别告诉本侯……”
他忽然转头看向琼阿措所在的方向,轻蔑笑道,“贤侄放在心上的,是只来路不明的妖物。”
“贤侄你可知,你这‘心仪之人’若被有心人传出去,莫说前程尽毁,就连卫家清誉……也是要被带累的。”
厅中死寂如夜。
琼阿措忽而想起昨夜那个失控的吻。苏衍此番意有所指,怕是心中早已明了,难怪青辞一入京如此急切地来提婚约。
那句“等了千百年”的滚烫誓言,如今在旁人口中竟成了锋锐利刃,刺向了它原本的主人。
卫昭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苏衍的视线,身姿挺拔如竹,冷冷道:“听闻苏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姿容才情举世无双,仰慕者更是如过江之鲫。
昭才学疏漏,并非良配。苏小姐灼灼明珠,岂能困于一纸婚约?今日,当着众人的面,这婚书就此作废。”
“荒唐!”苏衍气得浑身发抖,将茶盏重重砸到了地上,“卫昭!我南亭侯府的婚书,岂是儿戏?你如今要为了一个妖物背信弃义,拒了明璃的婚事!将我南亭侯府置于何种境地!”
“哎,先别急先别急,侯爷您消消气。”青辞眉头蹙起,向卫昭轻轻摇了摇头,“这婚书毕竟是十多年前的事,儿女长大了,各有各的心思。不如……不如先让他们二位见上一面,若仍旧不愿,那婚书做废就做废了吧。”
苏衍面色稍缓,长长叹了一口气,正待开口时。卫昭唇角微微勾起,垂眸着看向满地碎瓷,漫不经心道:“不必了。见与不见,并无区别。我还是那句话,错了便是错了,这婚书早该作废。”
青辞简直想给他跪下,求他少说两句了。眼瞧着苏衍正在气头上,南亭侯府势力庞大,又受陛下倚重,怎么也不是他一个立足未稳的新科进士能得罪的起的。
原想转换战略徐徐图之,这人倒好,一上来就给自个儿断了后路,彻底撕破了脸。
“好好好!卫昭!”苏衍面色铁青,盯着满地狼藉,咬牙切齿道,“你既要推拒婚事,与妖物同流合污,就别怪我让你连骨头都碎在这京都!”
“呦,侯爷好大的气性啊!”卫瑾瑜背着手踏入厅堂,挑眉笑道,“这是要让谁骨头碎在京都啊?”
苏衍面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紫,默了默,拱手行礼道:“见过世子殿下。”
卫昭拧眉看向他,问道:“世子殿下来做什么?”
青辞面色骤然苍白,愣在了原地。
“啧,别以为是我想来,”卫瑾瑜自顾自地走上前,笑得有些兴灾乐祸,“是我母亲要见你,”又转向了青辞,压低了语调,“还有你。”
“怎么样,侯爷肯不肯给我母亲一个面子,饶人一命,先别想着敲碎骨头,让这二位跟我走一趟啊?”
常欢坊。
琼阿措坐在榻上,苦着一张脸,哐哐撞大墙。秦淮和窈娘坐在桌前,嗑着瓜子,眉飞色舞地交流着坊间趣事。
聊了半天,眼看着瓜子要嗑完了,琼阿措还在撞墙,窈娘叹了口气,走到榻边坐下,柔声道:“差不多得了啊,再撞下去把墙都撞塌了,要赔钱的。”
琼阿措停顿片刻,眼眸含泪,可怜兮兮地看向她:“窈娘,你不想关心关心我吗?”
窈娘好声好气地劝道:“好了,好了,痛不痛啊?听话,别撞,这墙很贵的,真塌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琼阿措有些心塞:“可以不说最后一句吗?”
秦淮摇了摇手中折扇,抿了口茶,好奇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昨日不还好好的?谁欺负你了?”
“……昨日也没有好好的。”
秦淮“啪”地一声合上折扇,猜测道:“卫昭欺负你了?”
琼阿措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不算欺负。”
窈娘担忧地看着她,将手覆上了她红肿的额头:“秦淮,她莫不是真的撞墙撞傻了?”
秦淮默了默,站起身走到琼阿措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他亲你了?抱你了?还是说他心悦于你了?”
琼阿措惊呆了,瞪大眼睛,结巴道:“诶,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秦淮见怪不怪地摇头:“唉,不然呢?就你这么个缺心眼又有仇必报的性子,还能为了什么事烦恼?不过,这不是好事吗?你干嘛唉声叹气的?”
“我……我没有心悦于他啊,而且他好像因为这事得罪了人……”
秦淮嗤笑一声:“那也是他自找的,你叹什么气。行了行了,上回我不是坑了你嘛,这次我赔罪,带你出去玩怎么样?”
琼阿措叹了口气,一言不发。
窈娘轻轻扯住她的手,将她从榻上拽起来:“好了,今日先到这儿吧,一会有客人要来听琴的。阿措,你还没好好逛过京都吧,让秦淮带你出去散散心。
京都中醉仙楼的蟹粉汤包,桃叶渡的糯米酒酿,还有烟雨斋的桂花饼和玫瑰酥,味道都很不错。秦淮你都带她尝尝啊,走吧走吧。”
窈娘笑吟吟地将二人推出门外,“啪”地合上了门。
琼阿措拍门唤她:“诶,别关门啊,窈娘,窈娘你也不要我了吗?”
秦淮挑了挑眉,合起折扇往她头上一敲,轻轻笑道:“哎哟,好啦,没事没事,她不要你,我要你啊。你应该高兴才是。”
……就是因为有你在,我才高兴个大头鬼啊。
琼阿措放弃拍门,自顾自地向前走了几步。心念一转,想着不坑白不坑,一把拽过秦淮的衣袖,拉着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京都的确热闹。长街上各色摊位上,呦喝声此起彼伏。
琼阿措拽着秦淮的衣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目光不知不觉间被街边糖画摊吸引。只见摊主手腕轻抖,琥珀色的糖汁在石板上勾勒出了个展翅凤凰。
她扯着秦淮的袖子走上前去:“付钱,我要这个。”
“好好好,要这个。”秦淮又用折扇敲了敲她的脑袋,摸出碎银丢进竹筒。
糖画递来时,琼阿措伸手去够,一口咬下糖凤凰的尾羽,甜得眯起眼:“好吃的。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别,我怕牙疼。”秦淮小心翼翼地将衣袖从她手中扯了回来,在心底默默松了一口气。
街角是家新开的胭脂铺,檀木架上摆满胭脂盒子。落霞红,醉海棠,梨花雪,名字古怪,价格也贵得惊人。
琼阿措看得眼花缭乱,顺手拾了两盒最贵的胭脂,转头冲店主笑眯眯道:“麻烦找我身后这位结账。”
白花花的银子逐渐远去,秦淮的心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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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日头西斜时,琼阿措怀里抱着一堆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嘴里嚼着玫瑰酥,心满意足。
秦淮捂着胸口,有气无力道:“小没良心的,坑了我这么多,过往旧账总可以一笔勾销了吧?”
琼阿措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阵,郑重地摇了摇头:“不行。”
秦淮默默叹了口气,认命道:“行吧行吧,你还想要什么?”
琼阿措眼眸中闪过狡黠的光,施了个法术将东西运回了常欢坊。
醉仙楼作为京都有名的酒楼食肆,入夜后也是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二人辛辛苦苦排了半天队,才好不容易等来了空座。琼阿措兴高采烈地要往楼中跑,不料人来人往间,裙摆蓦地被人踩住。
她踉跄着往后倒,秦淮长臂一揽将她圈进怀里,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轻笑道:“难得啊,这么心急投怀送抱?”
琼阿措正要出言反驳,忽听得街边马蹄声由远及近,下意识地抬眼去看。
只见卫昭骑着黑马停在一丈外,身旁停了架马车,月白长衫被风掀起。他握缰绳的指节泛白,目光冷冷钉在秦淮环着琼阿措的手上。
琼阿措试图冷静:“…………………”
冷静不了一点。
她暗自腹诽道,隔了这么多人还能看见,这人眼力怎么能这么好。
青辞从马车探出头,问道:“怎么突然停下了?”顺着卫昭的视线去看,“哎哟,小琼子!你和朋友出来玩的?”
她话音未落,卫昭已翻身下马,一步步走了过来。
秦淮松开手,将琼阿措护在身后,折扇一展,不以为意地笑道:“卫大人好口福啊,醉仙楼菜肴天下闻名。今日我请客,不如一起啊。”
琼阿措看着卫昭眼中翻涌的暗色,莫名想起昨夜他在月下失控的吻。彼时那双眼冷得像淬了冰,深处却又隐隐有火焰在烧。
卫昭越过秦淮看向她,声音冷若寒霜:“跟我走。”
琼阿措望着他,心口突然发紧。好不容易散去的忧愁隐约又开始聚起。
昨日在常欢坊生气时,他尚还能当着众人的面谈笑风生,今夜此时,却是眼底的寒意都能将人冻透。
琼阿措以数百年的保命经验判断,现在跟他回去无异于找死。
她咬咬牙,摇头拒绝:“不要。”
气氛古怪地僵持着。
“卫昭!”青辞终于看不下去,下了马车,重重拍在卫昭肩上,“再敢摆你那副死人脸,信不信老娘现在把你丢进这河里喂鱼!”
她朝琼阿措眨眨眼,“小琼子别怕,和你朋友先进去吧,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
夜色渐深,酒楼老板不断催促着。琼阿措被秦淮拽着往醉仙楼中走时,到底忍不住又看了过去。
青辞双手抱臂,絮絮叨叨地对卫昭说着什么。卫昭立在原地,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身形莫名孤寂,却始终没挪开盯着她的目光。
琼阿措没来由地觉得良心不安。
秦淮看了看她,不满地“啧”了一声,突然附在她耳边低语:“哎呀,心肝儿,刚刚可吓死我了。某人方才可是看着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似的。你不想安慰安慰我吗?”
温热气息打在颈侧,距离近得有些过分。琼阿措缩了缩脖子,终于回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