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批,但纯爱》
1. 天下名剑
---楔子---
天下名剑繁多,铸剑师也多。其中最有意思的,当属东方镜铸的剑。
此人性情古怪,偏爱铸造“双生”剑。
他所铸的每一对剑,一柄神剑供奉于庙前,承香火而不染尘埃。另一柄血剑则由修罗执手,踏尸山血海,斩敌无数。二剑心意相通,刃气互感,若有一折,则另一震颤不止,似泣如诉。
世人谓之“双生剑”。
更有一种传说:若战乱未息,血剑折而敌未退,则可取供奉之神剑迎敌。此剑通灵受祀,万邪不侵,持之者可与神明争锋,不落下风。
称之为,御神剑。
十五年前,长安遭到大批魔种入侵。便有这样一把神剑断在长安城内。
据说那一夜,腥风血雨。一人持剑,斩杀百鬼,此后隐姓埋名不再出世。
据说有人见过那个人,手中剑发着血红色的光,身披红白大袖,貌似是戏服。
那一夜,百鬼尽散,魔种遁形,唯长安地砖裂痕犹存,剑痕如漆。
但这一切,已经过去了十五年。细节已经无法得知。便是这柄剑,因为只有这么孤零零一战,在《天下名剑谱》上也只有一句“剑音飞鸿,于长安斩百鬼。”
缩在角落里,无人问询。
直到如今,这柄剑的传说渐渐被翻了出来。
据说这柄剑下压着无数亡魂,又得供奉,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得到这把剑的人,可以翻云覆雨。
故此,天下之人再次寻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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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皆知,长安城的华清楼是天底下最为纸醉金迷的地方。据说在这里千金散尽只需要一夜,想发财,这里的机会比东瀛的风浪都要大。
故此天下之人趋之若鹜。
但长安城有规矩,戌时入定,任你什么歌楼酒肆,都得关店。
“大夏规矩海了去了,凡人怕事,一遇到事情就上山找仙人。夜里出了事,上山怕被鬼捉了去,所以才定了宵禁。按理,越是夜里越是不理智,敛财之人,断不会在戌时就收手。可我那去过东夏的老弟,说戌时宵禁是真,可日进斗金也是真。小兄弟,我说这么多,你听懂没有?”方老头念念叨叨。
前面就是长安城,原本他这小酒肆,夜里歇脚的赶路人挺多的。今夜外头还下着雨,他提前热了酒,就等着钱送来,谁知等到这深更半夜,也只有一个人来。
方老头不满,一个人,也挣不了几个钱。于是他也不收钱,拿了酒来,只想与他说说话。
看着模样清清秀秀,这种人全然不像是夜里会赶路的人。
“那我明夜也去赚点钱好了,多谢你。”苏舜说着,放下一锭金叶子。
方老头哪见过这么精细的金叶子,见了宝似的拿起来,仔细打量,放进嘴里咬一下才确定,是真金叶子啊。
老头这才意识到,这个声音温和的年轻人必然是哪里的贵族,正准备磕头道谢呢,才发觉这人不见了。再推开门,外头雨幕依然,人影不见。
只有远处的河流涨水了,今夜咆哮起来像是战马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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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里,春寒料峭,小雨淅沥。
街上一个鬼影都没有,连夜里巡逻的队伍都偷懒去了。
这样的夜里,真要是有鬼东西,他们挡不住,偷懒也不必白送了性命。国师倒是理解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长而宽的街道,两边整齐的屋子,飞起的屋檐,还有城中钟楼上的铜钟,样样是文人墨客要赞颂的气势磅礴的长安城。
然而平日能容纳四马齐驱的街道上,此刻却只有一个撑了油纸伞的年轻人,缓步行在城内。
两排屋子在夜里黑压压地静默着,中间一柄寻常的微黄油纸伞慢慢移动,只有雨声,掩盖了天底下所有声音。
很快,苏舜停了下来,因为他发觉他的对面有一个人影。
也是撑了一柄伞,看雨帘里的剪影,是个女人。
恰好这时候,天空一道闪电,却没有雷声,只是空闪了一瞬。
这一闪他才看清她的油纸伞。七十二骨的上等货色,伞面绘画华丽浮夸,却是出自剑南名师之手。
这一下空闪,把两边挂着的黑衣刺客纷纷照了出来。那群人一看暴露了,立马提着刀就冲向苏舜。
苏舜拔出了刀,挡下了第一个人的刀。那刀沉重,苏舜没有反击的余地,而另一边的的黑衣人已经刺出一剑。
但在那剑划破苏舜喉咙之前,猛地折断了,连带着黑衣人的脖子。
紧接着,与苏舜对峙的人也倒下了,只有喷涌而出的血液,以及面前的女人。
女人缓缓将剑擦拭干净,收回剑鞘中。而她身后,一地尸体,血流蔓延了半个街道。
好恐怖的剑。
苏舜自以为剑术不俗,但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简直完全不懂剑。她到底是怎么出剑的?
“公子,没事吧?”女人微凉的声音将苏舜拉了回来。
苏舜摇摇头:“无事。”
“这种夜里,长安城最容易生事端,没事还是不要在街上游荡,何况现在是宵禁。”女人笑。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只是当下我的确没有落脚地。”苏舜说着,才想起介绍自己:“对了,我叫苏舜,盛洲苏家老二,敢问姑娘芳名。”
“榻月。”
苏舜听到这名字一滞,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一路从云中而来,奔波半个月,听了无数榻月的传说。
她是华清楼的掌事。天底下的金银财宝、机密政要的集散地。华清楼已在风雨中存在了二十年,而最为传奇的,是二十年前华清楼一朝开张,快速成为了长安乃至大夏的聚宝窟,又五年,通达天下。
而这一切,是这个女人一手所为,堪称传奇。
“久仰。”苏舜拱手作揖。
榻月温柔地笑笑,道:“我家倒是有客房闲置,公子若不嫌弃,可以歇脚。”
苏舜道:“那边有劳姑娘了。”
榻月领路,一路到了华清楼旁边的巷道里,在一处小楼旁边停下脚步,苏舜抬头,见那门上两字:“听水”
榻月温了酒,倒在白瓷杯子里,递给他一杯,仰头先喝了一口,才说:“喝口酒暖暖身子,别受了寒。”
苏舜却在观察这个房间,不知为何,有点不对劲。眼睛看到的地方都没有问题,但观察不止要用眼睛。
这里水声太大了。
“能看看么?”苏舜问道。
“随意。”
苏舜起身,推开了后边的门。
晚风吹进来,抖冷。
这是一个园子,暗河在这里显露成溪水。溪水两岸用石头砌着,留了低处与水面齐平,平日洗衣做饭皆可用水。溪上搭了木桥,过去就是一个园子,里头有各种各样的树。
其中只有梨花开了,被一夜雨打,花落了满地,零碎地洁白花瓣淹在泥里,有的落入水里。
他这才关上门,这的确只是普通人家。
榻月问道:“夜黑风高,公子是要找什么东西?”
“一柄剑。”苏舜沉声,望着她的眼睛:“您应该知道这把剑在哪里。不,天底下,只有你知道这柄剑在哪里。”
榻月笑了,不同于此前固化的笑,是一声轻笑,仿佛在嘲笑苏舜的不自量力。
“你既然能打听到这个地步,就应该知道这些年有多少人死在了找剑的路上。”
苏舜当然听说过,最骇人听闻的不过两件,一是五人死在了荒郊野岭,被倒吊在树上;而是郊外的酒肆起火,里面发现了不少被齐齐切开的断肢。
“我与他们不同。”苏舜笑。
“有何不同?”
“我已经集齐了天下名剑,只剩这一把。”苏舜说。
天下名剑有多少?没有定论,若是他真有名剑如山,那也该有个剑阁,可天底下没听说过这样的剑阁。
“胡诌。”榻月淡淡道,“光是我知道的,就有天南一剑仍在天山,问鬼剑在鬼师,圆寂剑在涿光城。你如何能集齐天下名剑?”
苏舜哈哈笑道:“我只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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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故事而来,一把出现在剑谱夹页里的孤剑,背后的故事一定不俗。”
“我却听说,文人寻景,便是一弯月亮都会等上半月,这既然是天下名剑的故事,自然也要挑最好的时机来听,公子觉得呢?”
“那就等在此处,得了故事,我再付这几日的差旅费。”苏舜笑。
“随意。”榻月笑。
雨慢慢歇了,屋子里有暖风起,不知从哪里来。
次日苏舜起来,才仔细看清了这个屋子。
算是四合的院子,正位是堂屋,两侧厢房,院尾有墙,面前养了些竹子。
雅静至极。
而在院子里头,两柄伞撑开挂在绳上,阴晾着。
他这会才看清了那幅图。
暗红色铺满,有深青色露出。两个厚重的颜色彼此纠缠、淹没,铺满整个伞面,而后被一道米黄色划开。
苏舜想起昨夜的场景,莫名与这把伞上的图画相似。
雨夜屠杀之后满地血污,却又被雨水冲散,次日的街道干干净净,人间炊烟起。
真是莫名的荒诞。
此时榻月收了两柄伞,抬头望见他。
等苏舜洗漱了到屋子里头,榻月已经准备早餐。
“在看伞?”榻月问。
“嗯。”
“看到了什么?”
“血雨腥风。”苏舜回答。
榻月微微一笑:“你心中已经有了这柄剑的形状。”
“但凡是《天下名剑谱》上的剑,必定都曾掀起血雨腥风。”苏舜道。
榻月笑笑,没再说话。
---
次日,苏舜出了小院,稍稍转两个弯,走上百来步,就到了华清楼。
楼有五层,八角飞檐,金色琉璃瓦。走近了仰头看,斗拱上有彩绘跃然。
一楼喧闹市井,二楼略贵些,也不过是自我区隔。三楼以上,才是权贵的世界,西边的装潢是古色古香,东边的装潢是富丽堂皇。
直到被拦在四楼的楼梯口。
“公子,寻常贵人,三楼而止。”拦下他的侍女生了一双青灰色的眼睛,琉璃一样剔透。苏舜才多看了两眼,侍女梳着朝云鬓,身着天青色团纹罗裙。
苏舜叹息。上三楼用钱砸开,四楼得用权。可惜他一个远道而来的外乡人,在长安城能有什么权。
他望了望上面,叹口气,想着是看不到华清楼全貌了,正准备离开,转身瞬间却听到熟悉的声音:“小铃,带公子上五楼。”
名唤小玲的女孩微微欠身:“苏卿,随我来。”
苏舜跟在她后头,轻声道:“旁人都叫我苏老二。”
“苏老二?”小玲念着,回头仔细打量他,轻笑道:“真巧呢?从前那位,也是家中次子。我们唤他一声苏卿。”
“苏卿么?听起来是个温柔的人。”苏舜轻声道。
“的确是个很温柔的人呢。”小铃微微笑着回首,“公子与他有三分相似,不知从前有没有人夸过公子,簌簌乎如松下风,渺渺乎如泉上玉。”
苏舜钦一愣,路上确实不少人这么说过他,问起来却又说不清楚这两句从何而来,便问:“你怎么知道?”
“这是从前形容苏卿的。”小铃笑道。
苏舜自以为算个人间百晓生,书上有的书上没有的,他都打听过,唯独这一句话,路上听了无数次,却第一次知道,这背后还有个“苏卿”。
“苏卿当真这么有名?我怎么没听说过?”苏舜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想多套些话。
“说来也奇怪,那年苏卿也算名扬天下,但他死后便把这些传说带走了。人们再念起来,至多至多,就记得苏卿这两个字罢了。”小铃道。
“他不叫苏卿?”苏舜问。
小铃咯咯笑起来:“自然不是这个名字。”
“那他叫……?”苏舜还没说完,就被小铃打断了。
“公子请。”小铃打开了门,让出路来,显然是不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了。
苏舜知道问不出什么了,闭嘴走了进去。
2. 天下名剑
五楼很平凡,不想一楼二楼锣鼓喧天,也不像三楼四楼华贵无比。
这里像是寻常人家的书房。
正中空荡荡,窗边一张黄梨木桌,旁边闲置了一把琴。屏风隔开的两个区域,一边是茶案,另一边是剑架子。
剑架上面三柄剑,苏舜简单瞥一眼就知道,俗物。
他径直走向那黄梨木案,坐下。用一旁的炉子烧了水,而后细细挑选起后头摆放的茶叶来。
苏舜把自己当做这里的主人,想象着榻月守着剑的这些年,都在过什么样的日子。
苏舜抬眼,从窗望出去,长安晨雾未散。街道安静得不像这座城。
他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感觉,只知道,这一层太安静了。
他忽然想起来,顶楼也许会有藻井,他快步走到中间。
抬头。
重工藻井在顶上缓缓旋转,木斗螺旋式聚拢,正中央,一幅神图浮雕,隐在纹路与光线中。
他认得那画。
古神创世之后的第一战,千年前的神战。血流千里,四极崩塌。那之后女娲归隐,而留下来庇佑人间风调雨顺,免受妖魔侵扰的人们,被称为半神。
但并非所有半神都遵循女娲留下的规矩,还有许多半神想要获得凶神的力量,成为新的神。
苏舜也是半神,他知道这些半神的存在,自然也知道,十五年前在长安,爆发了半神之间的对抗。
图的正中是北辰天枢。而北辰,就是十五年前大乱长安的叛党半神组织。
苏舜目光沉下来。
苏舜终于意识到,自己中计了,这里不是他该来的地方。榻月是北辰余孽。看到了这么大的秘密,要么加入他们,要么死,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转身要走,却发现屏风像活过来了一样。
屏风不是是随意摆放的,那是阵法。他退一步,前面是一扇;再走两步,还是那扇。他第一次有了被困住的实感。
终于,他看到了前面的琴,试着往那边走过去,这次没有屏风阻拦,但拿到琴的片刻,再次出不去了。
苏舜看着面前的云母屏风透出一个虚影。那是女人的剪影,头上钗子的珠子轻轻晃着,她静静站在那里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像是不可捉摸。
苏舜垂首抚琴,他拿到的天下名剑谱里头,夹了一页词。既然走不出去,只能赌一把这词曲了:
“人生百年尔,何以忧复愁。
明月濯清景,昽光照玄墀。
佳人守静夜,回身入空帷。
君不见英雄万古曾拔剑,瀚海龙吟。
君不见青丝白骨黄沙埋,枯冢歌吹。”
曲毕,再抬头时屏风不见,只剩榻月笑眼盈盈看着他:“公子好兴致。”
“闲来无事,不问自取,苏老二致歉了。”苏舜道。
“无妨,只是我好奇你哪来的词?”榻月笑。
“我拿到的《天下名剑谱》里夹的一页纸,恰好夹在了飞鸿剑那一页,想着也许唱的是这柄剑。”
“剑音飞鸿,出则天下大兵。”榻月琢磨着《天下名剑谱》的这几句话,问到:“即便这把剑问世就会引起大乱,你还是要找这把剑吗?”
“苏舜跋涉万里,只为见名剑一眼而已。”
“我记得你说你还想知道背后的故事?”榻月笑。
“全看姑娘意愿。”苏舜轻声。
“你看到藻井图了吧,还惊动了阵法。若是一个不小心,说不准凶神魂魄就降临到你身上了了。”榻月吓唬道。
“姑娘,你就别打趣我了。”苏舜说着,越发没有底气。
榻月轻笑:“随我来。”
榻月打开柜子,将最下面的盒子拿了出来,上头已然落了灰。
天下名剑之一,十五年前,有人用这把剑斩了长安十街妖鬼,一举成名。背后之人在那一战之后便死了,只剩这把剑孤零零的留名——剑名音同飞鸿。
剑匣开了。
里面却是一柄断剑。
确切地说,是一把碎剑。
很难想象一把剑经历了什么,才能碎成这副模样。但是每一片碎剑都被放在原本的位置,拼凑出剑的形状。
剑身是暗红色的,即便是断口,已然保持着那个暗红色,只有边缘处,隐隐发黑。
就像落樱发黑的断处。
“不是飞鸿,是绯红啊。”苏舜脱口而出。
“剑已经断了,所以不必担心天下大乱了。”榻月笑。
“既然剑已经断了,为何要杀掉那些来寻剑的人?”苏舜不理解。
“他们可不是来找剑的。”榻月叹息道,“他们找的是凶神复苏之法,我守着此处。就是为了防住他们。”
苏舜才发觉自己错怪榻月了,方才竟然觉得她是北辰余孽,真是罪过。
“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拆了这藻井。”苏舜问道。
“也请国师来看过,只说不能轻易拆除,只因时机未到。”榻月叹息。
“苏舜还有一问。”
“你想知道剑为何而断?”榻月道。
苏舜点头。
榻月眼波流转,那双温柔的眼里此时满是悲情:“其实此时猜也猜得出来,这剑是十五年前长安一战中断的,为了守护长安。”
“不。不止于此,我想知道,何人持剑,又为何人执剑而断。”苏舜道。
榻月移开目光:“且再等等。”
---
薛老头每日在华清楼一楼说书赚点钱,平日讲的都是些耳熟能详的传说,偶尔有些新鲜事,也就抵一阵子。
这天来了个家伙,全身遮的严严实实。巨大的兜帽压眉,还有披巾挡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灰色的眼睛。
那人找到薛老头,给了他一锭金子一本小书,压着声音道:“按这个讲。”
薛老头虽看不清脸,但听声音就知道这人是打北边来的。
低头看了一眼金子,却还是担忧,若是书里头的东西不能讲。
那人看出他的思虑,继续道:“你可以打开看看。”
薛老头这才轻手轻脚打开了书,这一看立马认出来这是好东西,连忙答应。
这日华清楼要说的,便是“十五年前血月夜,英雄十街斩恶鬼”。
这事儿,长安城隐隐都有流传,但是谁也说不明白。有人说那天夜里血月当空,看到刀光闪过;有人说早上起来血腥味扑鼻,却看不到什么尸首。
于是这消息一放出去,华清楼今日客人又多了些。
“十五年前一个夜里,血月当空,长安街道空无一人,百鬼夜行却是挤挤攘攘。”
“那到底是挤挤攘攘还是空无一人?”下面有人问道。
老头笑嘻嘻地,抬起扇子卖了个关子:“人看不见鬼,便是空无一人,可事实上,整条街上,都是鬼,是千年前古神战争里的魔种。”
“他们没有目标,只沿着街道走。而另一头,一个带剑的半神正往这边走。剑身通红,如同饮饱了血。那人掏出剑来,顷刻间,天上层云翻涌,不一会儿,血月就遮的干干净净。小雨淅淅沥沥落下来。百鬼嗅到了不祥的气息。正仔细寻找那血腥味的尽头,却只看到一个身影一闪而过。那半神从这头到那头,只见剑光起落间,密密麻麻的魔种,都死了。所以称之为,百鬼斩。”
苏舜坐在台下,又问:“那半神是男是女,用得哪一柄剑?”
“透过窗户偷瞄的人说,看身形似乎是个女人,剑光是血色的。”薛老头说,不过很快又撇清关系:“不过道听途说的,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记清楚没有。各位只听个新鲜,不要往心里去啊。”
苏舜没有回答,起身离开的时间还不忘给说书老头扔了个布袋子。
老头先是摸了摸,不像金子银子,却也不好当众拆开看看,只能偷摸瞄了一眼,似乎是金子做的东西。他赶紧站起来:“多谢客官赏赐。”
苏舜头也不回,那老头夜里回去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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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摸打开看清了那东西。那是做工精巧的金叶子,一看就知道出自河洛人之手。能拥有这种叶子的人,必定是太华的世家大族。
老头摇摇头:“又不太平咯。”
又把东西仔细收好:“不过出手倒是蛮大方的。”
---
苏舜上了三楼喝酒,这时一个白衣公子走了过来,自来熟的坐在他对面。这公子
“我叫卫寻,你呢?”卫公子温和笑着。
“苏舜,家中排行老二。”苏舜回答。
“苏舜?”卫寻念着这个名字,了然笑了,“你是来找那柄剑的么?”
“你怎么知道?”
“看你对薛老头讲的还挺上心。”卫公子道,“你应该知道此前来找剑的人什么下场,也应该知道你还活着,甚至能够寻个住处是多大的奇迹。她不杀你,是因为你这个名字,还是你这张脸?”
“名字怎么了?脸又怎么了?”苏舜不解,天底下好看的人成百上千,他这张脸,顶多称得上一句清秀,多的再没有了。
“她不肯告诉你,我也不好多说,万一华清楼从此不让进了怎么办?香车美人,我可舍不得呐。”卫寻说着,摇摇扇子。
“是那苏卿么?”苏舜问。
“是,也不是。”卫寻又卖了个关子:“无妨,再过几日,她说不准就什么都告诉你了。”
苏舜听得云里雾里。
---
原本什么血月的传说听一听就好了,不知道哪里点起来的风,说是血月十五年一轮回,再过几日,就是那十五年一轮回的血月夜。
这消息一出众说纷纭,有人信有人不信,偏偏华清楼说要装修,休息一日。
于是消息就传成了:三日后华清楼停业休整,正是血月之夜。
苏舜不解,问榻月:“你就任由谣言这么疯长?”
“是不是谣言还难说。”
“什么?”苏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日后躲好,别往街上乱跑。”榻月道。
苏舜连问:“为什么?”
“为了你能活命。”榻月道。
“我是半神,我会术法,寻常魔种伤不了我。”苏舜辩解。
“你若是安安静静过了那一夜,我就告诉你绯红剑为何而断。”榻月道,
苏舜这下安静了,悄摸盘算这那夜该如何过。
---
三日后,长安城朱雀街。
受留言影响,街上全然偶尔有几个人影掠过,许多胆大的居民扒着门缝看外头,直到戌时,仍是一无所获。
只是天上的月亮,却是如传言中是血红色的,比平时大了几倍。
外头的街道依旧是空空荡荡,一点动静也没有。
约莫戌时,天空飘起了小雨,月亮也隐在云层后面。
等着的居民也嫌无聊,终于睡去了。
许久,朱雀街上出现了一个人。
就像苏舜那天出现一样,撑着寻常的黄色油纸伞。不同的是这人一身黑衣,腰间别了剑。
另一头是榻月,撑着千机伞在雨里等着。
苏舜趴在屋顶上,雨水已经浸湿了衣衫,隔着雨幕他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这时忽然发觉身边有个家伙。警惕地一扭头,发现是卫寻,放下心来。
“你来干嘛?”苏舜不想在这里与他起冲突,压低了声音。
“看看十五年前血洗长安的鬼东西,你不也是好奇这个?”卫寻说着,往他身边趴下了。
苏舜没有回答他,只是这家伙在旁边碎碎念:“这人长得和你很像啊。”
苏舜怒目瞪他,卫寻一脸无辜:“我能通过唇形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你不想知道吗?”
苏舜这才收了眼中凶光,催促道:“说。”
他们这个方向其实只能看到榻月,卫寻说的也就是榻月的那一句:
“您回来了。”
这一声“您回来了”,谁知道等了多少年。
3. 京中春寒
二十年前,长安城。
依旧是春日里淅淅沥沥的小雨,有道是一场春雨一场暖,但冬春之交的小雨落下来,更让人切身体会的是“春寒料峭”四个字。
那时榻月刚从剑南来到长安,没有落脚的地方,也是在这个时候,她躲进了一个小亭子下面避雨。
亭子旁边有梨花和红色的山间野樱,这种樱花常见于剑南的山间,对环境挑剔得很,据说人养不活,只有野生的。
但榻月此时不想去思考这株樱花是人养的还是野生的,她只知道若是这场雨结束她还没找到地方歇脚,洗个热水澡,那就得病一场。
恰这时,亭子前面的门开了,一个少年探头望了望,旋即回屋拿了雨伞出来。
“姑娘,要进来避雨么?”少年声音出奇地好听,像是清泉濯玉的温润,又像是陶瓷出窑的叮咛。
榻月看了看眼前人,摇摇头。
少年笑:“可你已经到我家里了。”
榻月不可置信地回头看着后面竹林的那堵矮墙,那居然算是这户人家的界限。
“来吧。”少年再次邀请到。
榻月这才动身了,面对少年提供的姜茶,榻月解开了手腕上的红绳,那里串着一个绿松石,当作回礼,道:“谢谢你。”
少年没有接过那串手链,而是笑道:“先认识一下吧,我叫苏舜钦。”
“榻月。”榻月抬头看着他。
少年笑笑,道:“你刚来长安,没地方落脚么?”
榻月点点头。
“正好我缺一个朋友,我给你一顿饭吃,你做我的朋友,如何?”苏舜钦道。
榻月点点头,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不需要我做别的么?”
苏舜钦想了想:“你要是过意不去,也可以替我洒扫院子。”
榻月答应了。
“我在排的新戏里,缺一个女角儿,你可以做我的女角儿么?”苏舜钦又问。
榻月摇头:“我不会唱戏。”
“我可以教你。”苏舜钦道,“很简单的,就和水边唱曲儿一样。”
榻月于是答应了,这件事姑且算是两人的相遇。
后来榻月和苏舜钦一起住在听水楼。
听水楼门外有一棵玉兰树,春日刚刚回暖,玉兰就迫不及待地结了花苞。第二日清晨起来,花苞的绿壳就退下,变成小小的白色花苞。第三日,花就开了。
第三日榻月抬头看花时,苏舜钦微微笑着望向榻月:“你似乎很喜欢花?”
“我听说长安春日花景盛大,看了几日的花,却始终不知道为什么。”
“你生在剑南,四季花开,自然不能理解。长安只有春日花开得盛,其他季节光秃秃的。一年只有一次的盛景,文人墨客又多,时时传颂,也就闻名了。”苏舜钦说着,总结为:“你被剑南养刁了口味。”
“倒也不是。我在想,这花三天就开了,会不会第四天就落了。只开短短几天,很可怜呢。”
“花开花落皆是宿命。”苏舜钦笑,“这几日是花神节,一起去赶花吗?”
“长安的人真有意思,花开都要单独纪念一下。”
苏舜钦轻轻一笑,道:“很多年前,举世闻名的才子江也,在长安小住半年,曾在他的文中提到过长安城的‘七日花开’。说这是花神来人间的日子,七日巡游,会为人们赐福。长安的女孩们便会在成群结队的在花开的日子出门赏花,往往持续七日,称之为花神节”
---
城外青要山,有人在这里种了十里桃林,原本是等桃子成熟挑到城里去卖的。多亏花神节,花开的时候人们来这里踏青,桃子成熟后,售卖时也只需一句“这是花神节桃园里的桃子”,销量便大增。
渐渐也就把桃园打理得越发好看。
青石小径在十里桃园纵横交错,亭台散落在各个角落,供公子小姐们歇息,也促成了无数佳缘。
苏舜钦带着榻月走过,并没有停留的打算,直到苏舜钦细心地发现榻月脚步慢了。
“要休息一会儿吗?”苏舜钦停步,问道。
榻月点点头。
他们进到了桃源深处,人不算多。苏舜钦与榻月歇息的时候,却还是被人认出来了。
女孩的尖叫声几乎是穿透榻月耳膜的:“啊!苏卿!”
榻月循声望过去,那是一个身着粉白色衣裳的女孩,发髻扎了两个丸子,俏皮可爱。
女孩蹦蹦跳跳过来,道:“她们都在赌你今年什么时候会来呢,没想到我在这里遇见了你,真是很特别的缘分啊!”
“的确是很特别的缘分啊。”苏舜钦笑。
女孩又看看榻月:“她是?”
榻月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紧张道:“你好,我是榻月。”
“我是顾盼真。没有姓氏,你是太华人?”女孩一眼便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问道。
“来自剑南。”榻月回。
“啊。”顾盼真有些夸张的喊了一声,彷佛在说:“蛮夷之地。”
不过她对榻月并没有多少兴趣,而是立马转向苏舜钦:“苏卿我给你说,张茯苓今年可说了,她若是见不到你,便七日都来游园。”
苏舜钦故作惊讶:“十里桃园呢,张小姐精力可真好呀。”
“苏卿今日将缘礼送给我,我去给她看了,便也死心了。”顾盼真期盼道。
苏舜钦有些为难:“可是今日出门匆忙,没有带花笺呢。”
顾盼真顿了片刻,忽然将目光转向榻月,眼神有些不善。苏舜钦便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跟你说……”
顾盼真立马喜上眉梢,道:“真的吗?”
苏舜钦点点头:“我还能骗你不成?”
“苏卿当然不会骗人。”顾盼真对他的喜欢都要溢出来了。
“不过——”苏舜钦拖长了尾音。
“不过什么?”顾盼真急忙问。
“我今日来此有事,你能不能帮我保守秘密,暂且不要告诉她们我来过了。”苏舜钦道。
“当然可以。”顾盼真说。
苏舜钦这才满意,拍拍榻月:“走吧。”
顾盼真有些不舍:“苏卿这是要去哪?可以带上我吗?”
苏舜钦笑着拒绝了她:“我今日有些事要处理,实在是抱歉啊。在这里匆匆一面,不能长留。”
顾盼真不舍,却还是点点头:“好。”
榻月离开前不忘再看一眼那个女孩,顾盼真望向她的眼神里满是羡慕,似乎还有些恨意。
“苏卿。”榻月学着女孩的欢快语调,喊他的名字,“她为什么喊你苏卿啊?”
“这个啊,怎么和你解释呢。”苏舜钦摸摸下巴,“因为我是京中清音司的琴师,每逢世家大族的喜事,总要来借些人去助兴。不知怎的,我就变成了他们口中那个‘京中名怜’,于是便有了这个艺名。”
“乐官啊,可你说你在排戏来着。”
“嗯,是个琴师呢。不过我很喜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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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戏者脸上没有夸张的脂粉,主要以一段段乐曲组成一个故事,偶尔还会加上舞蹈,清而雅。我在排的就是乐戏。”
“这样啊。”榻月道,“我不会做戏呢,清唱也实在不好听。”
苏舜钦笑着望过来,榻月生得很美,但对于戏子来说,美貌只是最微不足道的条件罢了。
榻月面如凝脂,颊无多肉,眉心不描而聚,眼生微钩,眼尾略垂,静时如暮山烟雨,动时似初雪轻融。最难得的是她美而不自知的懵懂。
与榻月不同,苏舜钦是美而自知的。他唇薄目长、骨相清俊,他知道顾盼真那样的女孩喜欢他,所以常常作弄她们的喜欢。
毕竟本来就是没有结果的感情,惊鸿一现,能留下花笺已是不易。
“戏都是后天学会的,你可是很有天赋的戏者呢。”苏舜钦道。
“真的吗?”
“当然了,京中名怜的话,还能有假?”苏舜钦道。
榻月面若凝脂,不喜施胭脂水粉,就像她的心灵也未曾遭到尘世浊物的污染,完全是山野里干净的精灵。苏舜钦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不过他很快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其实戏里戏外,都是逢场作戏。
而榻月又与那时候的他很像,也正是因此,苏舜钦才选择与她成了朋友,交付半颗真心。
苏舜钦带着榻月绕过了人群,直到那山中梨花烂漫处。这里路难走,人迹罕至。路虽然难走,但是对于半神而言,可以御剑飞行。
在这本该荒无人烟的地方却有一条路,用青石铺就,一路向山上蔓延。
“这是哪儿?”榻月这才发觉不对劲。
“我藏东西的地方。”苏舜钦说着,往前面走。
榻月却一动不动,直到苏舜钦回头:“你想学剑吗?我可以教你。”
榻月看着他,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山阴之处,即便到了正午,薄雾也不曾散去,寒气依然紧紧依附着大地。这样严寒的地方,本不该有花会开,偏偏开了满山的梨花。
若是远远望过去,一片雪白的波涛,是极美的。但若是走在其中,却只有寒气逼人,花瓣落在青石板上,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让人生出忧伤的情绪。
榻月跟着苏舜钦一步步往前,忽然发现这里有千万柄剑插在地上。
“剑冢。”榻月望着深入泥土的剑,问道。
苏舜钦回头看她,无奈一笑,轻轻握住她的手。
榻月被突如其来的温度吓到了,猛地抬头看着苏舜钦。苏舜钦笑笑,他很喜欢榻月小鹿一样的眼神,连震惊的时候都很相似。
只是榻月很多年后反复回想这一幕,生怕遗落任何细节。
春日的山阴初无比寒凉,梨花簌簌落在剑冢之上,一切都是极阴的,只有少年掌心温热,以及看到自己后的笑容,如同桃花入汤池。
“传说是古神战争时期,凡人英豪们为了守护长安,与魔种战斗,直到全军覆没。后来战争平息,人们为了纪念守护他们的英雄,铸剑在此,告慰英灵。”
苏舜钦说着,不由得笑笑:“不过这些都只是传说。古神战争距今千年,那时的铁剑留不到今天的。这些剑其实是一个铸剑师的废剑。”
“即便是废剑,不开刃给学徒使用也无妨,何必留在此处。”榻月看了看,她略微懂些剑术,这些剑都算得上品质上乘。
“那个铸剑师对自己的剑要求很高,所以毕生留传下来的剑很少。据说如今只有四柄了。”苏舜钦道。
4. 谎言
在山路的尽头,是一个老庙宇。那时候还不讲什么儒释道,人们只是在山上修建屋舍,供奉神像,祈祷能得到神的庇佑。
这里供着的是女娲像。
“大概三十年前,大夏和太华、无启战争不断,那时候他们会在此修行,那个铸剑师也在这里铸剑。后来战争结束了,人渐渐就少了,毕竟是山阴处,待久了对身体不好。再后来,一次地动山摇过后,彻底断了路,从此只能御剑过来。”苏舜钦说着,从神像一旁的柜子里翻翻找找,拿出一个剑盒。
苏舜钦取出剑来,纯黑的剑身,隐隐有银色纹路,而剑锋处一闪而过的剑光证明了这柄剑的锋利。
而榻月却注意到女娲石像前面,还摆着一柄剑身绯红的剑,上面同样有银白色纹路,除了颜色,看起来和另一柄剑没有任何不同。
“那是什么?”榻月问道。
“那个铸剑师,一生致力于打造双生剑。两柄剑,一柄随身,一柄供神。若是哪日随身的剑断了,就来取这供神剑。供神的剑会听命于随身剑的主人,而且据说能得到神的庇佑。也是这些剑,保得那个铸剑师成了仙。”苏舜钦说道。
苏舜钦又取出一柄剑,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随手递给了榻月:“你用这个。”
榻月接了过来,看着苏舜钦,等他之后的动作。
苏舜钦起身:“走吧。”
榻月不解:“不在这里学吗?”
“这里阴森森的,练剑在哪里都可以的。我们回听水楼练习就好了。”苏舜钦笑。
榻月后来想过很多次苏舜钦把她留在身边的原因。是她在那个春寒料峭的雨天闯进了他家后院,是苏舜钦的戏里缺一个女角儿,还是因为她的半神身份,又或者三者兼有。
答案在很久以后榻月才想明白,苏舜钦选择她,仅仅是因为“顺手”而已。真要说起来,只是因为那天苏舜钦在思考着他第一出戏剧的女角儿如何出场,而榻月阴差阳错地翻过了那堵矮墙;又在缺一个下属的时候想起,榻月正好是半神。
一切都只是因为巧合和顺手而已。
---
昨日,在赏花之前的昨日。
夜幕笼罩,屋外传来三声乌鸦叫。
苏舜钦闻声出门,在榻月避雨的亭子里,那里坐着一个黑衣人,脸上带着面具。
“过来。”玄色说话,声音却像是从铜管里出来的一样,这是为了隐藏自己的声音。
苏舜钦收起了平日的笑容,听话地走过去,侧身跪坐在他脚边。
“你应该能看出来,那是天山的半神。”玄色道。
苏舜钦沉默片刻:“一开始没有认出来。”
“你不会犯这样的错,怎么回事?”玄色问。
“近来想学乐戏,看了很多戏剧,觉得和我想要的不一样,正在排戏。正好她出现了,给了我一些灵感,就想着留在身边。”
“让她加入我们。”玄色道。
苏舜钦震惊于他的直截了当,玄色不会这么鲁莽地做决定。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盯上榻月了。
苏舜钦迟疑了,没有回答。玄色却掐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
苏舜钦仰头时,睫毛浓密而纤长,他那双眼睛半是含恨半是恐惧,是上位者最喜欢的姿态。但是眼前这个男人对姿色完全不感兴趣,不只是对苏舜钦,他对女人似乎也没有兴趣。苏舜钦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人对美色动心,一心一意扑在他的大业上。
黑衣人看见他露出这副神情,冷笑一声,松开了手,他并不想划伤这张脸。
“把她带来,我会把华清楼的营业交给她。”玄色道,
这才是苏舜钦关心的。这个组织名叫北辰,头部由四个人组成,玄色,他,还有清献候白承箴和镇远将军萧敬文。
白承箴和萧敬文对他不算友好,尤其是白承箴,曾经甚至说过有朝一日要把苏舜钦下了药扔进烟花地,反正他这张脸,总有人会喜欢的。
苏舜钦需要一个能够稳固他势力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就是新建的华清楼。
萧敬文和白承箴对华清楼的经营权虎视眈眈,这不只是一个金银的集散地,还是情报的中心。
苏舜钦垂眸,恭敬道:“遵命。”
玄色这才满意地离开了。
---
榻月没有辜负苏舜钦,她学剑的速度很快,不过一个月,便有小成。
再去那个庙宇的时候,又下起了雨,长安春日偶尔的几场小雨似乎全在这几天,烦人得很。
梨花被雨滴打落,铺满了青石板。
榻月和苏舜钦到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但是雨水留在了树上,时不时落下几滴。
猛地有鸟飞过来,落在树上一瞬间又扑棱棱地飞走了,只剩下满树的花瓣往下落。
苏舜钦就是在这么一瞬间给榻月撑起了伞,满天的花混着雨滴落在伞上,剩下的绕着他们落下去了。
他们到了寺后旧院,地面因雨水未干,脚步轻落,微有回响。
苏舜钦将伞斜靠在墙边,伞骨滴着水,像一只安静的鹤。提剑而立。
“过来。”他说。
榻月应声,提了那柄木剑站在他身边。
两人手中剑都是素刃,无刃锋纹,无饰,无铭,看似平常。其实这样的剑才难缠。它没有自带的气势,招招靠人来运。
苏舜钦先动,起手一式平挑,剑锋平举,由下而上,从榻月肩口角度切入。
这一招看似普通,其实藏了两手变化,若榻月迎锋便进,他下一瞬就能翻腕斜劈,断她中段。
榻月却不上当,只让步半分,脚尖一滑,剑身微横,做了个挂剑动作,借力将苏舜钦的剑带开。
苏舜钦笑了,眼神却不懈。下一式虚刺,剑锋转瞬一指榻月喉间。
榻月身形一沉,贴地掠步,剑走反手缠碗,不挡剑锋,只封他前路。
苏舜钦见势改招,忽而后撤一步,剑身一收再送,化为斜格内劈。
动作之间雨水自树叶滴下,在二人身边的空隙中溅起细声,好像有人低语。
两人你来我往,剑走八式,未曾一次真碰刃,俱是游走腾挪之间的试探与应对。
雨后地滑,榻月跃起时足尖踏在青苔上,滑了一寸。
“天赋异禀。”苏舜钦笑着,扶住了她。
榻月垂眸:“说笑了。”
苏舜钦取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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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剑,随手一扔,拉着她往庙后的偏房走。
正堂是石塑的神像,两人在侧边的厢房里。
进了厢房,苏舜钦不知从哪取出一壶茶,热水一冲,香气便氤氲而起。榻月虽然不懂茶,但光是闻到这香味就知道此茶不俗。
苏舜钦连沏茶的的手都是极好看的,从指尖到手腕都算得上骨节分明,稍稍动一下手背上的经脉便看的一清二楚。
那极好看的手将那壶热水提起,动作利落却不急躁。提壶时小臂肌肉微动,像是早就习惯了这些精细琐事。
“尝尝,这是我两年前自己炒制的茶叶。”苏舜钦将茶杯送至她面前。
榻月照着之前学的礼仪拿起茶杯,细致到手怎么拿,拿起来第一口如何品,总而言之,事事小心。
苏舜钦看着她咽下,急问:“如何?”
“嗯,上品。”
“你喜欢就好。”苏舜钦笑。
“长安城附近没有茶山,最近的茶山也在扬州。你是京城中人,哪来的机会去茶山啊。”榻月微微偏头看着他。
苏舜钦笑起来,瞳光流转:“我幼时长在淮州,淮州有茶山,时时帮着,自然会的。”
榻月敏锐地察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这么简单,她问到:“后来呢?为什么来长安了呢?”
“后来淮州闹了灾荒,我家破人亡,恰好被一个路过的半神收养了。你知道半神的,对么?”苏舜问道。
榻月点头:“我听说是生在人间的神,守护一方风调雨顺、四季平安,不受妖物侵扰。”
“我跟着他来到长安,成为了北辰的一员。”苏舜说,“”
榻月沉默了。
苏舜钦继续道:“你要加入我们么?”
榻月歪歪头:“你们?”
“是的。”苏舜钦道,“一个为了拯救这个国家而存在的组织。”
“大夏怎么了么?”榻月不解。
“不周山下的凶神,已有苏醒的迹象。东夏的半神之事,尽数交由天机阁掌管,而修行之道却在民间断绝。若那一日妖物重临,东夏将无人可挡,只是一块任人分食的肥肉。我们想要改变这一切。可天机阁紧握权柄,将未来堵死。若不先除去他们,我们的理想连落脚之地都没有。所以我们的目的首先是出去天机阁。”
榻月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华清楼即将开业,那里缺一个掌事。说是掌事,除了金银流入,还有情报进出,这些都会经过你的手。”苏舜钦道,“组织内部不会让我接手这个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榻月点头:“好。”
苏舜钦有些诧异:“你就这么答应了?”
榻月歪歪头看向他:“你亲自来和我说,我还有拒绝的道理不成?”
苏舜钦看着她,他知道自己的容貌好看,一眼就能分辨出这个女孩是喜欢他还是另有所图。他就是这样,聪明绝俗,喜欢把一切玩弄在股掌之间。
他曾以为榻月喜欢他,这是他唯一一次有些犹豫的,他不确定,榻月像是从来没有和人接触过一般,不论他说什么都是点头。
像是山里的精灵。
不过以她学剑的速度来看,这还是个危险的精灵。
5. 扶桑朝会
长安春日多大风,飞花袭人。
华清楼建成那天,长安大风。
只是因为听说今日苏卿有戏在华清楼演出,少女们才戴了帷帽,争相出门,只为了看这位绝代琴师的第一出戏。
苏卿今日的戏名唤作《扶桑朝会》,取自旧传:白帝子与常仪初逢于扶桑之下,泛舟清河,清歌对唱,情投意合,天地亦为之动容。
在古戏里,白帝子被形容为“容貌绝俗,降乎水际,飘飘乎若神人!”故此对白帝子的容貌往往是精挑细选,有的角儿,往往靠着白帝子一角儿飞升名角儿。但他们往往是稳定之后便不愿意再出演白帝子,怕的是被人议论,年老色衰四个字,太重了。
此前见过苏舜钦的人并不多,最多也就是长安少女口口相传的一个绝美的男人,偶然有人见过,说是天上谪仙。
但见过他的人终究寥寥,这里不少人是为了看他笑话而来。若是生了一张丑脸,那真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开场时,扶桑树立在一边,常仪露面,是个从未见过的新人。原以为苏卿的第一场戏,会找颇有经验的人来压着场子,谁知竟然找了个新人,还是个女人。
常仪伴着琴声独舞,舞姿翩跹如彩凤,却也没有叫人失望。
借着半神的光影幻术,这一段独舞如梦似露,美得令人窒息。
但是老观众立马发现了不对劲,剧情进展得太快了。这一段在原本的戏剧里,是常仪调皮,从天上的织女宫殿里进入凡间。将星河与晚霞带入天池里,而她在扶桑树下且歌且舞。前面的一大段都没有了,直接从女孩起舞开始。
观众席中却传来低语:“怎么会发展得这么快,后面还准备怎么演。”
有人回应:“且等着吧,看看我们的苏大才子,想怎么改。”
琴声转入低沉,风起了。
白帝子带了面具落在水面,与常仪相对。台下响起一阵轻笑,皆是笑他自不量力,生得不好看便不要试,这出戏还带着面具,实在是丢人。
谁知下一刻,白帝子缓缓摘了面具,看清常仪之后叹道:“呀,好一个美丽的女子。”
常仪娇羞笑着转过身面对观众,便是两人同台露面了。
许多年后人们谈起这出戏,将这一幕称之为长安乐戏最美的一幕。
苏舜钦的容貌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在此前任何一个版本的戏剧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比他更称得上“容貌绝俗”这四个字。
而那些曾偶遇苏舜钦的女孩儿更是情不自禁齐声惊叹,等着看笑话的人也惊掉了下巴。
这真是世间最美的男人。
之后还是故事里的泛舟同游,白帝子抚瑟,常仪清歌相和。但是熟悉这个剧目的都知道,这都是后面的内容了,如今却用在了开场,那么后面还怎么走。
这下更让人期待,想看看他把这个老掉牙的爱情故事改出什么来。
之后是成婚,成婚之后,落下帷幕,与老戏一样,这就是结束了。如果只到这里,那这出戏也结束得太早了些。
但猛地,帷幕上细细碎碎地光闪了起来,人们这才发觉这不是幕布,这是流光锦。
而半神用光影在流光锦上投出一行字:
“大星如虹,下流华渚,常仪生玄嚣。”
这才是真正的故事!
原本的《扶桑朝会》的确算得上是最经典的爱情故事,被人传唱千年,可是故事的主人公在生下孩子之后便不幸离开。从来没有人唱过他们的后来。
这一段往往作为另一出戏《白帝》的开场,为白帝的降生增添神话色彩,但很少有人问这里的母亲是谁,因为《白帝》里,这一句词是这样的:
“大星如虹,下流华渚,意感而生玄嚣。”
只说有女子接住了星象生下了后来的帝王,却从未过问那人是谁。如今苏舜钦将名字写出来“常仪生玄嚣”,这算是故事的中段。
流光锦往左侧移动,却没有完全离开,而是依然遮住了一半的舞台。
一身红衣的白帝子在流光锦没有遮住的一边独自起舞,褪去外层流光溢彩的红衣之后,露出下面一层丝麻交织的天丝来。
有人看懂了,忍不住出声感慨:“这是丧衣。”
灯光忽暗,琵琶转低,唢呐仿佛哭出哀音。
白帝子独自弹琴独自吟唱,传出无限悲情,尽是对常仪的相思。
白帝子对妻子的爱和忠贞终于感动了上苍,神仙降临。上空传来一声咳嗽,而后丝竹声音都歇息,只剩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仲夏之际,最盛大阳光降临天水之时,是为‘羲回’之日,届时扶桑树下,人界与黄泉相连,可见汝妻。”
白帝子长拜,而后神仙离去,流光锦上金光泛泛,常仪的身影再次出现,隐在流光锦之后,与白帝子相见。
这里很容易理解,流光锦分出来的一半是黄泉,而白帝子那一半是人间。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在扶桑树下相见。
流光锦上面的灯光流转,暗示着冬去春来。而白帝子从殷切等待到失魂落魄,他终于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疯了,他要永远和常仪在一起。最后终于发疯般冲向黄泉。
舞台降下了无数流光锦,将白帝子笼罩其中。白帝子找不到方向,仿佛是上苍对他破坏规矩的惩罚。
常仪在黄泉也看到了他的挣扎,往他走去,却被上苍惩罚。
常仪被一段丝绸缠住,缓缓离开地面,往天上飞去。两人终究没有再拥抱彼此。
白帝子眼睁睁看着常仪离开,这时流光锦落了下来,不断下落却始终没有尽头。
在舞台灯光的照射下,流光锦看起来轻如羽毛,白帝子却被压垮。他不断从流光锦中突破出来,又被淹没。
如同那些幻想,轻盈美好得像是梦一样,却把人压得喘不过气。
舞台在白帝子的沉睡中谢幕,后面响起侍者的一声呼唤:“陛下。”
这是完全的开放式结局,要么白帝子只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还得上朝;要么白帝子真的死了,只是侍者还没发现罢了。
原本苏舜钦的设计里,侍者的呼唤后面跟着常仪的一声“陛下”,这样一来,白帝死了,这一指向性就更强烈一些。但是榻月建议下,减了这一句,意味隽永。
这一戏剧结束,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这一个改编,前所未有地用流光锦将舞台分界,把生与死、梦与醒、美好与幻灭分隔得如此清楚却又暧昧。
此后对于苏舜钦的容貌是没有异议了,京中第一名怜也非他莫属。甚至关于他的传说,不再局限在少女之间。
他们那是个天上谪仙,人间难得一见的美少年。长安的女孩们把他传得神乎其神,说他目若秋波流转,音如山风颂歌,身段美妙,天下一绝。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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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言,苏舜钦在路上走着,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有女孩为他那一眼忘了看路,撞了路边的摊贩,搞得街上鸡飞狗跳。
故也有这样的说法:“苏卿一顾,花忘归路。”
原本这里的“花”代指的是长安姑娘,谁知道渐渐又传成了:苏舜钦站在花下,那原本要谢了的花忘了掉落,平白多开了几日。
这其中多少错处,难以细纠。只是苏舜钦的确鲜少以真面目示人,但又喜欢在春日花开的时候邂逅女孩子们。
见过他的人都说,那是一张惊世骇俗的脸,是一个温润如玉的人。
总而言之,她们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的词都加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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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清楼内灯火未灭,戏已落幕,余音犹在。
苏舜钦坐在后堂的妆台前,水盏里浮着半盏胭脂,镜中是他半张卸去脂粉的脸,另一半仍带着“白帝子”的妆容。
他原想快些卸完,替榻月收场,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脚步轻极了,像落在流光锦上,不惊尘。
他以为是仆人,未曾回头,只道:“去帮一下榻月,我自己能处理。”
仆人没有回应这一句,而是轻声笑道:“真是精彩的演出啊。”
这声音一出,苏舜钦一顿,而后他将手中拂巾缓缓搁下,改为慢条斯理地抹去鬓边残粉,语气如风掠琴弦:“您来了。”
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是玄色。他原本要去见的人就是他,既然他来了,就不必着急了。
“你的第一出戏,我怎么能错过呢。”玄色轻轻笑着,“为了那个女孩亲自改编的么?真是苦心啊。”
苏舜钦笑:“哪里是为了谁,您知道的,我只是在找个机会证明自己,恰巧这出戏合适罢了。”
玄色悠然,“三年不成章,一见她就写出来,还真是巧合啊。”
苏舜钦仍笑:“不过是恰逢其会。此前戏写不出来,是我功力不到罢了。”
苏舜钦收起镜前最后一片面具,手极稳,眼神却落入镜中,像看见了什么遥远的水底:“不论如何都是一枚很上道的棋子啊,您准备将这枚棋子放在哪儿?”
玄色轻叹,笑意忽然转冷:“之前答应过你的,华清楼,我会送给她。”
“多谢大人垂怜。”苏舜钦说着垂眸。
没有人比玄色更清楚苏舜钦的这个不好的倾向了。他清楚自己的容貌绝美,作为男人,面部却像女人一样柔和。他眼波流转间,对面无论性别,都会垂涎于他。但这个伎俩在北辰行不通。北辰里的人,通通是吃人的恶鬼,不会被情色绊脚。苏舜钦也是北辰的人,他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鬼。
他最喜欢的,就是在夜里盛装走进仇家的地盘,或是低唱或是弹琴,伴着幻术,在人们沉迷于他带来的绝美梦境之时,一刀封喉。
所以当苏舜钦流露出这样令人怜爱的神情时,玄色只会觉得他杀心四溢。
玄色一步步走出屏风,衣角掠过地面,几近无声:“他今日来了,你觉得他能认出来你么?”
苏舜钦手上的动作顿了一刻,很快又恢复如初,仿佛无事发生,他浅浅勾起嘴角:“他认出与否都是无所谓的,要杀他的人太多了。”
“真是期待你们的交锋啊。”玄色说着往外走,“一刻钟后会议开始,带上你的那个小朋友。”
苏舜钦淡淡应答:“知道了。”
6. 因为你漂亮
仆人送来了服饰,那是一套纯黑色的对襟衫。榻月收拾好的时候,苏舜钦已经等着她了。
榻月回首,苏舜钦一身与她相似。褪去了青白的戏袍,着一身纯黑色的布衫,金线暗绣,衣领与袖口处用银线绣了重工,银光浮动,似冷月临川。
“你穿深色好看。”苏舜钦称赞道。
榻月偏偏头看他。
“还有点时间,我和你交代一些事。”苏舜钦道。
榻月点头。
“主位上的人叫玄色,那天你见过的。另外还有两人,年迈的是萧国公萧敬文,年轻的是清献候白承箴。两个都是老狐狸,他们说话喜欢捉弄人,若是与你说话,需要时时注意,别被抓到马脚。若是他们不问你,你不插嘴就好了,剩下的交给我。”
榻月看着苏舜钦点点头,月光落在案上颇为清冷,而少年在月光下轮廓柔和,万千柔情。
这场戏之后,长安渐渐有了“苏卿”的传言,文雅点的比如“苏卿一顾,花忘归路”,通俗一点的比如“和苏卿说过话的人,不可能不爱上他。”
这个人就是有如此魅力,能令匆匆一面的女孩为他魂牵梦绕很多年。
等到了内堂,榻月才发觉,屋子里四个人,都穿得一身黑。主位上的人带着面具,主位之人戴着面具,指节轻轻敲着黑木案几,冷金的指环一闪一灭。
苏舜钦带她落座在左侧。
对面老者沉稳如山,面无表情,但气息锋锐得像一柄未出鞘的长刀。那是萧国公萧敬文。
而他旁边的位置还空着。
“承箴呢?”玄色指节轻轻敲着桌面。
“许是沉迷春宵,耽误了时辰。”苏舜钦应道。
话音刚落,有人推门进来,远远听到一声:“我来迟了。”
榻月循声望去,那人一双红瞳格外显眼,瞳孔鲜红得像是刚吃过人的恶鬼。一身红衣,腰间的腰带为繁复的银饰,银发高高束起。榻月总觉得他的头发有些不同,观察许久才发觉那发丝比起旁人的更加飘逸,仿佛就要往天上飞了。
当真像个鬼。
“自罚三杯。”白承箴说着,举起酒壶自饮。
待他喝完了,眼睛里的红色竟然慢慢暗了下去,黑色慢慢涌现出来。
榻月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东夏人皇当政,与半神联姻是意料之中的事。天下有许多世家大族喜欢与半神联姻,而后将那些天赋异禀的人送去修仙。
但这个侯爷,显然修的不是正道。
“你吓到小朋友了。”萧敬文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像是壮年的雄鹰,精锐而不可捉摸,说这话时他在笑,榻月却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白乘箴闻言转过来,眼底的红色已经完全褪下了,一双眼睛像是夜里的深潭,黑得不可捉摸。
榻月赶紧垂下眼睛,道:“榻月失礼了。”
“无妨。”白承箴说着。
“名字挺别致的。”萧敬文说着,打量着她。
“家父随意择了两个字,剑南颇为常见的取法。”榻月答。
“新人能一步上来,不知令尊何方神圣啊?”萧敬文不依不饶。
“敬文。”玄色制止了他,“你看过她的眼睛,就应该知道这是天南山的半神。”
半神也分脉络,血脉越纯,能力越强。
不过混居之下其实脉络很难厘清。除了太华昆仑一脉,无启天水一脉,就只有天南一脉的半神还算不错。
昆仑背靠太华,天水背靠无启,都是国家机关下的两脉,内部等级森严,难以接触。而天南山遥不可及,有人说那里一群凡人民风淳朴,也有人说那是一脉近亲结婚的半神罢了。
传说中天南出现的半神,瞳孔外围是一圈金色,天赋异禀,且怀着灭世的本领。
三十年前太华想要入侵天南,被天南一剑杀了回去。据说那人一身墨蓝色的长袍,一手长剑端立阵前,一剑破万军。
自此,天南半神的名声才传开了,此后再没有人见过天南一剑。
“看起来太弱了。”白承箴笑。
“这七日教了点剑法,学得很快。”苏舜钦接过话茬,“主上亲自选的,果然是好苗子。”
沉默落在会桌中央,仿佛刚才几人的言语都被这一句“主上亲自选的”压住了。
玄色的身份无人质疑,玄色的眼光也几乎从未失手。
可偏偏,如今这个来历不明、只学了七日剑法的女子,被摆在了这张桌前。
“好苗子也得历练啊。”萧敬文哼哧一声,“全然没有接触过生意,她知道几分人性险恶,就敢把华清楼交给她?”
他一直想将自己的胞妹引荐入天枢,玄色却始终不应。如今苏舜钦这边带进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孩,竟直接站到了议桌前。
他不服,也不会让榻月如此轻易地进入北辰。华清楼的掌管者,要弥补北辰的“天枢”位置,一个新人直接坐这个位置,任谁也不能答应。
“若她能一年之内将华清楼打造成长安的聚宝盆呢?”玄色微微一笑。
榻月只觉得背后一凉,一年,怎么可能。
“那自然没有异议。只是,若她没有成功呢?”白承箴眉眼含笑,却不见半分温意。
“届时再议。”玄色神色不变,“承箴、敬文,华清楼经营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都帮着,七天神位置还有一个余位,在血月降临之前,找到这个天赐的孩子。”
“还有一位是?”白承箴试探道。
“文曲,人在开阳关。”玄色只说了那人的代号。
白承箴收回目光:“开阳关,死魂地。听说那地方‘生者但入,魂不得出’,去那里做什么?”
“不愿往生的灵魂都会聚集在那里,可以收集到很多信息。”苏舜钦头也不抬,替玄色接话。
“不愧是文曲,喜欢做些史官做的事。”白承箴笑得像个狐狸。
“外面还有客人等着你们。”玄色懒得看他们斗嘴,只道:“即日起,榻月就是华清楼掌事,一年后华清楼没有成为聚宝盆再议。”
苏舜钦率先起身,做了送别的礼。
---
华清楼开业第一日,有清献候和萧国公坐镇,来的都是王公贵族。
榻月也是从那时候知道的,一个地方开起来,从第一天来的客人就能知道往后的发展。比如今日来的全是达官贵人,华清楼之后得他们相助,彼此掩护,发展一路长虹。
两个人的后来,也可以从相遇那天就可以预知结局。
酒过三旬,榻月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小铃来到她耳边低声道:“苏卿有些醉了,您将他送回去,这里交给我就好了。”
榻月闻言,望过去,已是酉时,白承箴和萧敬文一走,客人渐渐回去了,剩下的不是酒蒙子,就是没什么实权又爱玩的世家子弟。
苏舜钦看起来面色红润,乌黑而浓密的眼睫低垂着,似是微醺。
榻月走过去,向着那桌客人微微躬身,道;"苏卿有些醉了,先行回去了,诸位玩得开心。"
旁人倒是不说什么,那里有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很不乐意的样子,恶狠狠地盯着榻月;"你就是今□□演常仪的人?"
榻月没有明白那个眼神的意思,只是呆愣回答:“是。”
女人眼神愈加凶恶了:“苏卿醉了,合该由仆人来送,你来是什么意思?你与苏卿算什么关系?”
榻月愣了片刻,直到小铃从她身后越过:“实在抱歉,这本该是我的事,不过当下太忙了,才不得不找人帮忙。您若是觉得不合规矩,我来送就是。”
女人不依不饶:“只是如此吗?你擅离职守,合该有罚。”
榻月实在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妖处处为难,只是垂首:“今日事务繁忙,这并非太大的纰漏。您今日的开销全部由华清楼承担,可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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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不满意:“我是缺钱的人么?”
一边原本在看戏的人也不乐意了,起哄道:“怎么就免她一个人的单。”
女人恶狠狠地骂回去:“你们没钱我请客,现在给我闭嘴。”
榻月真是怕了这个女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这时趴在桌上小憩的苏舜钦醒了过来,脸颊泛着红晕,睡眼朦胧地看向女人:“张姐姐,今日实在是累了,你就别为难他们了。”
说着将手上的银镯子取下,放入张姐姐手里,道:“我先走了,改日再见。”
张姐姐受宠若惊,她有点没想到苏卿还醒着,握着镯子不知所措,只希望刚才咄咄逼人的样子苏卿没有记住,赶紧恢复了娇软的声音,道:“既然是苏卿的意思,必然是尊重的。”
苏舜钦这才转过来,伸出手:“走吧。”
榻月将他一路送到听水楼,马车颠簸,苏舜钦又走得摇摇晃晃,一路上头发散了。
回到屋子里他便将发饰取了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散落,微潮的发丝贴在颈侧,有些凌乱。
少年皮肤白皙,醉酒的熏红如云霞浮在脸颊上,这样一张脸在乱发里别具风情。他踢掉鞋子钻进被窝里,而榻月去打了热水回来,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副景象:
少年躲在被子里,却又伸了半个身子出来,衣服褪了一半,于是从脖颈到后背大片肌肤裸露在外,薄汗微凝,在灯下泛着细光。
少年面朝下俯卧在床上,整张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只剩凌乱的头发还在外面。
榻月拿起湿毛巾过去,轻声道:“今天夜里风凉,你这样睡觉的话,明日可能会得风寒。”
苏舜钦从被窝里翻出半张脸来,眼神朦胧,而脸颊上的熏红格外明显。声音有些软糯,道:“我待会去洗个热水澡,先让我躺一会儿。”
榻月笑:“你待会还起得来吗?”
苏舜钦睁开眼看着她,那双眸子清亮而湿润,并不像醉得不省人事的样子,他道:“起得来。”
“你没醉?”
“没有。”苏舜钦说,“不过你的酒量可真好,居然比我还能喝。”
“是吗?我也不知道自己酒量不错,第一次喝酒呢。”榻月笑道。
“第一次喝酒啊。”苏舜钦呢喃道,“说不定你是传说中千杯不倒的人呢。”
“那很适合在酒桌上谈生意了。”
“比酒量更合适的是你的脸,生的很不错,那群商人一定会很有兴趣和你谈生意,并且以为能从你这捡到便宜。新人在华清楼当家,怎么看都像是好骗的样子呢。”苏舜钦有时候对这个女孩很无奈,她完全不清楚自己的美貌。
温和的江南女孩的鹅蛋轮廓,上面却是深邃而立体的五官,一双杏眼总是无辜地望过来,偏偏那种无辜纯良的模样也构成了她的美。
榻月还没搞清楚人情世故,不知道苏舜钦这算是夸她还是暗戳戳说她笨,于是歪歪头看向苏舜钦。
苏舜钦最喜欢她这小猫模样,笑道:“我在夸你漂亮,客人都会很喜欢和你谈生意的。”
“可是今天那个人就没有,她看到我就开始刁难我。”
“这个啊。”苏舜钦琢磨着用词:“这是因为我的第一出戏的女角儿是你,所以有些嫉妒吧。送她些东西就哄好了。”
苏舜钦说到这里就终止了,总不能继续往下说自己对女人的心思很了解,并且在玩弄她们感情中如鱼得水吧。
这不是榻月该听的。
说起来,榻月真是天真得无法形容,简直比苏舜钦离开淮州之前还要单纯,她完全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相处的那些弯弯绕绕。
苏舜钦道:“人情世故,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你不用太着急,我可以教你。”
榻月想了想,摇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苏舜钦噗嗤一笑,坐了起来,摸摸她的脑袋,毛茸茸的,笑道:“因为你漂亮。”
7. 机遇
榻月刚接手华清楼不久,还没来得及将堂口彻底打理顺。
天刚转暖,长安街头却传来消息:西岭马帮进城。人未到,味先至。整整一条街人绕着走,谁都不肯接待这支“走尸堆里混出来”的货队。
榻月坐在二楼,看这群人牵着马走在大街上,店家纷纷躲避不及,生怕这群西南来的野人进了自家的地儿。
直到那些人停在了华清门口,榻月只吩咐仆人:“带他们去把马歇了,该招呼招呼。”
吴管事劝她回绝,说:“这群人没信誉啊,谁家都不接那是有原因的。”
榻月看了看楼内不算多的客人,道:“许久没有客人了,也热闹热闹。”
苏舜钦在她旁边坐着,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西南马帮进来,常常是吃霸王餐,最多给你几两银子,远远够不上他们的开销。”
她抬眼看向一旁正拨琴的苏舜钦:“是吗?下人已经下去了,这下把人喊回来吗?”
“这会把人喊过来,马帮的汉子都得听到,届时就不是吃霸王餐了,怕还要砸店。”
“看来我只能赔一单生意了。”榻月起身:“我下去看看,这亏空的钱,就全靠苏卿多来华清楼捧场了。”
苏舜钦来的日子,夜里就多热闹些,愿意为了苏卿一掷千金的姑娘多了去。榻月除去招呼那些达官贵人的收入,剩下最大的一笔,全靠苏舜钦捧场。
一群人能吃多少,苏卿一夜便能挣回来。
榻月一身黑衫往下走,那群人已经进来了。艳阳晒透了的汗味伴着干马粪的味道很快遍布整个一楼。好在不是饭点,这会儿客人不多,影响不了什么。
榻月一边往下走一边低声叮嘱小铃:“你用术法隔绝二楼往上的气味,别赶走了其他客人。今日所有二楼以上的客人全部从北边的楼梯走,其他三处的楼梯全部摆上正在装修的牌子。”
小铃应声去做了,北边的楼梯算是暗道,常客都不太知道那里的玄机。
布置完这一切,榻月笑着往下走了。
那群人倒也没有传说中的野蛮不堪,往那一坐与其他客人无异,吃饭侃大山,饭吃过了还要喝酒。
只是结账的时候就难堪了。
无论如何,他们只愿意付十两银子,说剩下的钱三日后补齐。
“他们一共吃了多少?”榻月低声问。
苏舜钦抱手在侧:“一百一十三两银。”
“怎么会这么多?”榻月震惊,这个数字都赶上四楼贵人的开销了,就算他们一行二十多人,也不该吃这么贵吧。
“开了你两坛好酒,啊不,是我的好酒。”苏舜钦笑。
无论吴管事怎么说,为首的汉子就是不为所动,大手一挥就是:“每年来长安都是这么结账的,我还急着往驿馆去呢。明日就要面圣,等我送上去,别说一百两,一千两我也能给你付清喽。”
“赊账也不是这么赊的啊,你说你就付个零头,我们又素不相识,第一次打交道,怎么说你先付个五十两也好说啊。”吴掌事也算狡猾精明的商人,但是面对这群人高马大说话带着西南官腔的汉子,难免有些担心,看着不是讲道理的人,吴掌事怕挨揍。
苏舜钦还在后面说风凉话:“每年都是这说辞,你猜三天后他来不来还钱?”
“他们进宫要送什么东西?”榻月只问。
“他们最主要贩卖的,是玉石。西南的山里,有难得一见的玉石叫翡翠,通体碧绿,这个最值钱,送入宫里讨陛下欢心,有时就把其他的玉石一起收了。还有茶叶和其他东西,赚得不少,但是落地第一家店总是这样不肯付钱,估计是什么风俗。另外我还听说,他们偶尔会得一些好东西,入宫得了陛下的眼,收入会翻番。那时候他们出来才会给第一家落脚的店付几倍的钱。风俗,都是风俗。”苏舜钦答。
“也就是说我有一半的概率能翻番喽。”榻月说。
“这哪是一半的概率啊,多半是拿不回来了。”苏舜钦道。
榻月却往下走了,她比吴掌事还要矮一些,站在那群人里,苏舜钦连她的脑袋都看不到,却能听清她的声音。
“诸位客官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落在华清楼都是缘分,剩下的一百两银子三日后再补齐自然没有问题。只是我听说此前西南马帮入京,落地第一顿总是不付钱的,这就很让人为难了。”榻月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答应就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这话弯弯绕绕我听不明白!”
“只是好奇,听说马帮做的都是走南闯北的大生意,小女子只能留在长安城,艳羡得很,所以想和你谈个生意,这顿饭就算我请的。”
“谈生意?长安城的锦衣玉食的贵人们可不喜欢和我们这种在山野里讨饭吃的做生意,小姑娘你怎么敢的?”
“这样啊。”榻月思索着,“只是我也来自剑南,以为是老乡,想着互相帮衬些。”
那首领这才停下来看着榻月的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很快他松口了:“咱在这谈?”
“一楼北边有包间,请。”榻月道。
榻月坐下之后,苏舜钦紧跟着进来,与那人招呼道:“我是华清楼的二掌事,苏舜钦。”
领头的这才报上门路:“剑南方山人士,娄鹏飞。”
“华清楼掌事,榻月,复姓欧阳。”
各自报过名号,便落座了。
苏舜钦率先打趣道:“此前不知道你姓欧阳。”
“师父若有人问起,就说姓欧阳。这是师父的姓氏。”榻月道。
娄鹏飞却是一惊:“你师父可是天南一剑,欧阳振。”
“只知道师父隐居山中,不知道他全名,也没听他说过‘天南一剑’这样的话,我也不确定呢。”
“天南山?”
“天南山。”
娄鹏飞激动不已:“你竟是欧阳大侠的徒弟么?”
"说不上徒弟,师父只是将我养大,却未传授剑法,否则我也不至于连他‘天南一剑’这样的名头都没听过。"
苏舜钦悠悠道:“天南一剑,乃是当今四大剑客之一。另外三位分别是北盟的怀愚,东夏的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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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还有太华的蓐收。修仙界有时不认蓐收,毕竟是古神家族一脉相传,先天为仙。我听说太华的那些半神氏族其实如今和我们已经没有太大区别了。扯远了,榻月学剑之天赋,想必是受到欧阳大侠的影响。”
榻月抿了口茶,低声:“你今日话格外多。”
“我话一直很多。”苏舜钦笑。
娄鹏飞两眼泪汪汪,站起来就要给榻月跪下。
榻月赶紧拉住了他:“这是做什么?”
娄鹏飞激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从天南山上下来的都是圣女啊!”
苏舜钦看多了话本子,听到这话努力憋笑,榻月那边还在不知所措,连忙摆手:“你搞错啦……”
娄鹏飞道:“虽然没在剑南见过你,但既然是欧阳的徒儿,就是我们西岭马帮的圣人,而今圣人愿意在长安与我们谈生意,是我等的荣幸。”
“嗯,你们还要吃圣人的霸王餐。”苏舜钦悠悠道。
娄鹏飞慌忙解释道:“并非如此,此乃我等的规矩。传说若是落地长安便出一大笔钱的话,今年的生意都不好做。”
“白帝给你们设了驿馆,为何不去驿馆里吃?”苏舜钦继续追问。
“每年来时,驿馆总是等我们进了才慌忙准备,往往要等到夜里,兄弟们舟车劳顿,自然只能在外面找个店将就一下。”
“我那两壶十年的霸王陈酿可不算将就。”苏舜钦笑。
“实在没想到这么贵。”
“好啦。”榻月打断了他们,“此后你们来长安,可以在我这里免费吃一顿,待入宫换了金银,出来再补上也不迟。”
“那你说的生意是?”娄鹏飞问。
“你们每年采的珠宝原石,我想购入,打成首饰之后分到长安各个店铺售卖。”榻月道。
“自然可以,只是这次没有准备,明年来时给您带上。”
“好。”榻月道。
“等等。”苏舜钦忽然想起什么,“可是你入宫换了金银,出来却也没有给原先的店家把钱补上,这是为什么?”
“实不相瞒,每次出了皇城就忘记了,只能记着下次回来给,但是下次回来又忘记在哪里了。”娄鹏飞不好意思道。
苏舜钦和榻月纷纷黑脸。
许久,苏舜钦用咳嗽缓解了尴尬:“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先入宫,后面的事情交给我。”
娄鹏飞千恩万谢离开了这里,苏舜钦却只往楼上走,榻月跟在他身后,道:“你不去将钱补上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去问马帮欠了他钱没有,只要是个掌事都会说有,到时候你就得给全长安的铺子赔钱。你就算每家都给十两,人家也不会感激你。总而言之,都过去了,日后能不能在长安城立足,其实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我没那本事。”
“很快就有了。”苏舜钦雀跃着往前,蹦蹦跳跳的。
榻月跟在他身后,到五楼的窗前,正是日落时分,长安难得的霞光满天,离山越近的天空越是色泽浓郁,像是金粉堆积。
8. 荼靡花事了
落日给白云度上一层金色,云间有金缕的光线从缝隙中迸出来,又被风吹散。
苏舜钦坐在那里,用手支着下颌,静静地看着金光慢慢褪色,最后天空变得晦暗。
榻月在他对面,安静地与他看着同一片景色。直到手上的杯子没有拿稳,“哐当”一声掉在桌上。
榻月慌忙地处理了桌上的水渍,一抬头,苏舜钦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我们玩个游戏吧。”苏舜钦说着起身,从后面的柜子里拿出今日早就备好的酒。
榻月笑:“你知道我酒量很好。”
苏舜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看起来只有我吃亏。”
榻月笑:“我建议回听水楼玩这个,否则你喝醉了我可不想背你回去。”
“将来事情特别多的时候,你可能得处理到深夜,还是每天都回听水楼吗?”
榻月若有所思:“也不是不可以。”
“偶尔在这里宿一晚嘛。”苏舜钦笑。
“什么游戏?”榻月只问。
“我们彼此提问,一人一个问题,可以说真话,也可以说假话,等游戏结束,撒了多少谎,就喝多少杯酒。”苏舜钦道。
“好啊,谁先来?”
苏舜钦往旁边的棋盘上抓了几颗棋子,道:“猜猜我手里的棋子是奇数还是偶数,猜对了你先,猜错了我先。”
榻月难得使了个心眼子,紧紧看着苏舜钦的眼睛,希望从他那双狐狸般狡猾却又装作小鹿般清纯的眼睛里看出破绽。
“偶……”榻月故意拖长了声调,直到苏舜钦的眼睛笑得眯起来,榻月猛地改口:“奇数。”
苏舜钦道:“你明明已经说了偶数。”
“我没说。”榻月笑着凑上去:“你是想耍无赖吗?”
“那你确定是奇数喽?”
“确定。”
苏舜钦这才打开手,两颗棋子,是偶数。
榻月笑骂:“你这老狐狸。”
“你也太好骗了。”苏舜钦笑,“不过也不怪你,没有人能和我玩心眼子,尤其是女人。”
榻月往后一坐,大有认命了的感觉:“好啦好啦,你问吧。”
“你的师父教过你剑法?”苏舜钦问。
“没有。师父的剑法不传于我,说是师父,其实更像是养父,养我到十六岁便把我赶下了山。”榻月回道。
“到你了。”苏舜钦笑。
“你为什么教我剑法?”
“因为世道艰险,我希望你有防身的本领。”苏舜钦笑,这个问题正中下怀:“一个爱你的师父,怎么会不教你剑法就把你赶下山呢?”
“也许师父在看着我,所以我一路平安来到了长安。”榻月在这里钻了空子,苏舜钦那一句分明是反问,她却当做提问回答了。于是她获得了下一个提问:“你喜欢唱戏多一点还是弹琴多一点?”
苏舜钦思索片刻,最后点点头:“不好说,不过在别人面前做戏的时间比弹琴的时间要多得多。”
“这样模棱两可的答案,算一杯哦。”榻月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好。”苏舜钦答应了,而后又道:“你没有进过书院,只有你师父教你,所以你在遇见我之前完全不懂人情世故。”
说完这个,苏舜钦还贴心的低声补了一句:“没事,我会教你的。”
呼出的热气落在榻月露出的肩颈处,颇为暧昧。
“一半一半。”榻月回答。
苏舜钦:“什么一半一半?”
“这是第二个问题哦。”榻月笑,“你喜欢喝茶多一点还是喝酒多一点?”
“喝的酒比茶多。”苏舜钦道,“刚才的问题,什么一半一半?”
“我进过书院,但本事都是师父教的。”榻月说,“你之前说过哥哥也在长安,为什么他从没来找过你?”
“他来找我那天,一定是要杀了我。如此,你还希望他来找我吗?”
“不希望。”榻月再次钻空子把这个当做提问了,而后问道:“那你为什么每年都要回淮州等他?”
“不知道。”苏舜钦说着垂下眼睛,“我也不知道原因呢,只好自罚一杯了。”
说着已经仰头喝了一杯温好的酒,苏舜钦喝酒很容易上脸,只是一杯酒脸颊就有些泛红,但是却又能喝很多酒。
“你来长安是你师父的安排?”苏舜钦终于到了要结束的时候,抛出了这个问题。
“是。”榻月坦白道。
苏舜钦没想到她居然会承认,还没来得及提问。榻月已经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你喜欢女孩们欣赏或爱慕的目光,但你并不喜欢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你只是喜欢这种目光。”
“对。”苏舜钦说完,继续问道:“为什么来长安。”
榻月狡黠一笑:“因为听说长安气候很好适合居住就来了,天南终年积雪,剑南常年下雨,都不是好住的地方。”
苏舜钦的期待落空了,他以为“天南一剑”的徒弟来到这里,至少是带着什么目的。
“好了,游戏结束,喝酒。”苏舜钦道。
苏舜钦自己一杯接一杯,榻月却不为所动,目光对上的那一刹,榻月早有准备般笑道:“我没有说谎,一个都没有。”
苏舜钦一愣,但自己似乎一句实话都没有,只能喝酒。
榻月打趣道:“酒蒙子。”
苏舜钦没有回答,外面月亮早已升起,天色已经暗了。
---
几日后,从皇宫传出消息。西岭的马帮带来了一种铁石,据说是东方镜锻剑喜欢用的材料,十分罕见。
榻月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找到苏舜钦。
苏舜钦优哉游哉地吃着厨子新做的茶点,伴着去年的白芽茶,颇为惬意。
“你知道他们这一回要赚大的,所以才会刺激我接待他们?”榻月问道。
苏舜钦咽下茶水,悠悠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真是太有眼光了。”
榻月知道问不出什么,只好坐过去分了他一块白色的点心,附和道:“嗯,我真是太有眼光了。”
“你知道那是什么石头么?”榻月接着问,把手里吃了一半的茶点放下了。
苏舜钦看着那半个茶点,拿起来咬了一口,不解:“没问题啊,好吃的。”
说着吃完了那个点心,回答:“估计剑南十万大山,但是据说西岭有一种石头叫夜冷,是东方镜锻剑喜欢的材料。不仅如此,这石头还可以用来炼器,练出来的武器据说很有灵气。不过这石头很难找,全靠运气。这玩意可贵了,我们大掌事捡了天大的便宜。”
榻月自己倒了茶水:“嗯,这里有紫微星笼罩,财运亨通呐。”
苏舜钦又拿了一块绿色的点心给她:“试试这个。”
榻月拒绝:“太甜了,不吃。”
苏舜钦笑:“吃一块,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榻月犹豫。
苏舜钦连哄带骗:“这个不甜,你尝尝嘛。”
榻月将信将疑,终于拿起一块放进嘴里,有些冰凉,口感微甜软糯,的确不错,配上白芽茶水更香了。
榻月吃完,急不可耐问道:“什么秘密?”
“剑南常年阴雨,多蛇虫,多瘴气,陛下体恤他们,账目只在长安和剑南总领驿站会交一次。若是你将一部分账目挂到他们底下,就能省下一大笔钱。”
“做假账?”
“这不是假账,合理的手段罢了。”苏舜钦笑,“不仅如此,当下他们是唯一能拿到夜冷石的,半神家族都在虎视眈眈,想和他们合作,只要将这个资源据为己有,那么怎么定价就是他们说了算。但马帮如今只想和你合作,所以世家大族必定趋之若鹜。”
“然后呢?”
“然后他们会为了和你攀上关系,送上金银财宝,为了你能低价售出这些玩意,会和你合作经商,此后他们的账目里,有你一份油水。”
“的确是吴管事不会教我的东西呢。”榻月感慨。
“届时你就是长安城最大的商户啦。”苏舜钦笑,“那么富商姐姐,作为你的谋士,能不能给我一点奖励啊。”
榻月偏偏头看着他:“嗯?奖励你一块豆糕。”
苏舜钦摇摇头:“不,我要一碗松苓豆腐羹。”
“好吧,那就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好了。”榻月笑,她在天山的时候常常做饭,自认手艺还算不错。
松苓豆腐羹是以山苓、嫩豆腐、小片鸡肉共炖一炉,羹汤清润,味入心脾。
榻月和苏舜钦进厨房的时候,刘大厨有些诧异,原以为他们查岗来了,谁知道两人只说要用厨房。
刘大厨哪见过这架势,榻月忽而想起:“不忙的话帮忙打下手。”
正准备溜出去的大厨就这么被叫住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
“对了,老刘,你会做松苓豆腐羹吗?”榻月已经绑好了袖子,正准备挽头发。
老刘正在无所事事摘豆角,被这一声叫得一激灵,站起来,道:“会啊。”
苏舜钦不知哪里掏出来一根发簪,正帮着榻月挽头发,抢答:“我会。”
老刘识趣,赶紧坐会自己的小板凳,内心飞过一万条:“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苏舜钦跟在榻月旁边,喋喋不休:“将松苓轻轻冲洗干净,用淡盐水浸泡片刻去除杂味,然后斜切成薄片;豆腐先用热水焯一遍,去豆腥,再切成小方块,大小约一寸见方,不可太小,避免炖煮时碎裂;鸡胸肉顺纹切丝,再剁成丁……”
榻月道:“慢一点慢一点,你菜洗了吗?”
苏舜钦这时候想起老刘了:“老刘。”
两人说话并不避他,老刘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立马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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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呐,我来我来。”
榻月说自己切豆腐,此时刚刚洗完的老刘:“我来我来。”
榻月说要煲汤,老刘:“我来我来。”
榻月怒了,瞪着苏舜钦:“你带我干嘛来了?”
“做菜啊。”苏舜钦一脸无辜。
“左右也是等着,我上去了。”榻月说着就要走,苏舜钦把她拉回来:“等等!还有最后一道工序。”
摆盘……榻月不算笨手笨脚,只是豆腐羹实在太嫩,难免有些碎了,不算美观。
苏舜钦却看着那盘豆腐羹,连连称赞:“羹汤晶莹,乳白微澜,泛着淡淡金黄的油光,像黎明初照山涧时,晨雾刚被阳光点亮。”
尝了一口更是夸张:“入口一口汤,先是清淡温润,仿佛一滴甘露滑过舌尖,再细品便是鸡汤的鲜与松苓的甘缓缓散开,层层叠叠。”
榻月很是无语:“你这嘴什么时候这么碎了”
“嗯,吃碎豆腐,长碎嘴子。”苏舜钦附和道。
---
春末的阳光热烈,听水院子花架上的木香花被烤的有些焉了。榻月回来已是夜里,月光下的木香花有些颓败。
竹影摇曳,如同水中藻荇交横。
苏舜钦从罗生堂回来,看到榻月在院子坐着,笑盈盈凑过去:“在看什么?”
“木香花也快谢了。”榻月道,“也许明天起来,花架上就一朵花也没有了。”
苏舜钦点点头:“嗯,春天的最后一种花呢,谢了之后春天就结束啦。所以也有人叫他荼蘼花,有诗曰‘开到荼蘼花事了’。”
“听起来有些哀伤。”榻月淡淡道。
“春天过去了。”苏舜钦道,“长安的夏天闷热难耐,我在城外建了一个避暑庄园,借着华清楼宣传一下,就辛苦你啦。”
榻月起身与他在院子里走着,道:“苏卿多大的名气,你来宣传不是更快?”
“我要离开长安了。”苏舜钦低声道。
榻月停了下来,月光和晚风一起在院子里流动,有些凉。
“什么?”许久,榻月才反应过来。
“有些事要我去处理一下,碰到不会的,问问老吴,需要帮忙就找白承箴和萧敬文,这两不至于看着华清楼倒了,知道吗?”苏舜钦停步回首。
榻月点点头:“什么时候回来呢?”
“不太清楚,处理完就回来,可能是一个月,可能是一年。”苏舜钦道。
第二天,榻月照常到华清楼,一片狼藉。
下人们来回打扫,苏舜钦坐在二楼闷头喝着酒。
榻月过去的时候,低声问小铃:“怎么了?”
“有人找事,被苏卿打了。”小铃不太喜欢说话,简洁明了概括到。
旁边的刘大厨追上来,说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全盛楼找的地痞流氓过来,说是我们挡了他们的生意,还假惺惺地说只砸些东西就走,回去好交代。那哪能啊!这时候苏卿正好到了,听到这话,那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提着棍子就冲上去了。可厉害了,对面十几个人呢,个个手上都有东西,苏卿一个人把他们全撂倒了,这时候下人才想来跟上去。虽然损坏了一些桌椅,但吃亏的是对面。”
榻月点点头:“知道了,你先忙去吧。”
五楼,苏舜钦一个人坐在那,用烈酒浇在伤口处,而后用纱布缠好。
见榻月过来,说:“你来得正好,我够不到背后的伤,帮我一下。”
说着已经把上衣层层脱下了。他正对着榻月,衣服脱了一半,衣下的腹肌若隐若现。榻月绕道他身后,才看到肩下三指处的一小道血痕。
榻月从他手里接过烈酒倒上去。酒水撒了一席,连带着苏舜钦没脱下来的衣服一起打湿了,粘在身上,这下腹肌清晰了。
苏舜钦“斯哈”一声:“疼。”
“你刚才自己倒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榻月揭穿了他的谎言。
苏舜钦慌忙找补:“你倒太多了,你看,衣服都湿了。”
榻月“哦”了一声,没接话,将酒盅放在一边:“我忙去了。”
“你不给我把这缠上吗?”苏舜钦问。
“你再晾一会儿就该愈合了。”榻月头也不回。
“给那个避暑山庄起个名字吧。”苏舜钦叫住了她。
“见山,听水什么的,你看着来。”榻月道。
那是苏舜钦离开前的最后一个瞬间。
也是很多很多年以后榻月回想这段时光,像是记忆作出了欺骗了一样,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有这么多甜蜜而美好的日常。
她常常恍惚记忆出错了,后来的苏舜钦与初遇时候全然不是同一个人。
他走后,院子里的木香花彻底谢了,仆人打扫了花架下面的残花败叶,依旧干净,与榻月来时的样子差不多。
只是春天结束了。
9. 浮光碎影
又过了一个月,夜晚,华清楼四面通风,城外见山山庄也迎客了。
正是晚饭过了,酒会过了,客人稀松的时候,全盛楼的人又来了。
榻月人在三楼,但半神的五感比常人敏锐,榻月听得清楚。
有人说:“确定了么?那个琴师不在这里嗷。”
“确定,一个月了没见过他人。”
“一雪前耻。”
“一雪前耻。”剩下的人附和道。
榻月来了兴趣,在正厅里等着他们来。
来的人一人一根木棍,长得凶恶至极,还有些可以把骇人的疤痕露出来,久经沙场的样子。
刘大厨听到动静,拿着锅铲出来看了一眼,忽然笑出声来。
他悄声告诉榻月:“上次苏卿吓唬他们,下次再来的话,手上拿的什么家伙,苏卿就用什么家伙打回去。这是被吓到了。”
为首的那人大喝一声:“笑什么笑!”
喊完就赶紧扫视了一圈周围,确认苏舜钦没有来,于是他抬起上次的说辞:“我们也不想伤人,砸一些东西就走,你也别让咱为难,都是……”
话音未落,榻月不知哪里抄起来一根木棍,再次飞出去,前面顿时七零八落倒了一片。
老刘震惊得说不出话,这一幕,与一个月之前苏卿几乎是一模一样,招式完全是一样的。显然两个人学的是同一套剑法,招式像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但他不知道,榻月的招式都是苏舜钦教的。
---
榻月真的只用了一年时间就将华清楼打造成了长安城里的销金窟。甚至在萧敬文和白承箴的掩护下,白帝允许了他们的存在。
自此,南来北往的商人,若是想快速在长安站稳脚跟,华清楼成了他们无法避开的一环。
而华清楼也不再只是那一座酒楼,他的版图不断扩大,凡是手上有点油水的,都与华清楼有些关系。
她接管了东夏地下最大的典拍会,一边敛财,一边收集些情报;
她扶持西南的马帮,从山贼云集运出珍贵的宝石,有时还会有些意外的惊喜;
她也曾出资为船老大集资,前往东海与鲛人交易;甚至收购了几个赌坊,把几个朝生暮死的混混训练成了情报线眼。
苏舜钦回来的时候,正是寒冬。
华清楼周边越发繁荣,每遇节日,锣鼓喧天都是常有的事。
唯独榻月与苏舜钦初遇的那个小楼,坐拥这么好的地段,多少人来买过,始终没有卖出去。也始终保持着这里的建筑,与周边比起来颇为冷清。
今日玄色命人送来了一个东西。
侍者捧着做工精细的木匣子出现的时候,榻月示意往上走。侍者不语只是跟着他榻月正往三楼走,忽然榻月停下了脚步,侍者颇会察言观色,也停住了。
下面是些女孩在讨论苏卿。
苏舜钦将她拉入伙后,几乎就再未陪过她。自她剑成之后,更是难得一见。她只能从来往客人的口中,断断续续拼出些关于他的消息。
“你当真见过苏卿?”
“当真!那日我与林妹妹乘舟,过二十四桥时,看到桥上坐了个人,手里捧着酒壶,一身白衣,风吹起来像画卷一样。
“那时候船离得近,我才看清他的脸……哎呀,那真是、真是!”粉衣少女一时语塞,手比来比去,脸都红了,“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苏卿看了我一眼,还冲我笑了呢!”
“然后呢?”旁边的青衣女孩追问。
“然后还能怎样,船过去了,我便回头看他。只见他还坐在桥上,月光正好落在他身上,像是……仙人下凡。”少女说到这里,眼中竟真的浮出光来,仿佛那一瞬刻在了梦里。
“仙人?谁家仙人会在勾栏唱曲啊?他是个屁的仙人!”不知谁听了话,轻蔑道。
少女一听这话立马像只炸毛的猫,站了起来对峙道:“粗鄙不堪!我不与你论!”
“好啦好啦!”这边少女同行的女孩安慰她。
榻月望过去,粉衣少女年纪尚小,一身桃色短襦,连发簪都插了朵小桃花,看起来像从画里跳出来的;而劝她的青衣女子则一袭青衫,气质沉静,坐姿也稳,似曾修过礼学。
那两人坐下之后,青衣女子忽然又道:“我记得那几天二十四桥是不是出了命案?”
“对!”粉衣少女一惊,“不过我们没有碰上,苏卿万万不要有事才好。”
她话没说完,眼神就有些发慌。二十四桥的命案非比寻常,二十四个桥洞底下,挂了二十四具尸体,赤身裸体,而内脏被掏空。而死去的人表情安和,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全然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放心吧。”青衣女子看她一眼,轻声安慰,“你的苏卿,万万不会有事的。”
榻月听到这里,转身上楼了。
直到上了五楼,她才打开那个匣子。
里面是一队耳饰,做的颇为精密。暗黄色的金属打造,像是孔雀尾羽的团纹,外围有一圈孔洞,排列也颇为整齐。左右的耳饰通过孔洞各自连接了四根针型金属,垂下来颇为好看。
看得出来是花了心思的,榻月平日穿衣不喜张扬,这耳饰做得却也不算夸张。不过榻月还是皱眉,为了配这耳饰,将来穿衣还需要再繁琐一些。
“主上说,您每纳一个组织,耳饰上便加一根,将来七天神齐聚,才知道这些年你为天枢做了多少事。”侍者说着。
榻月面上淡淡道:“知道了。”
侍者懂事,并不多言,只是退下了。这话的意思,是一年前的赌约,今日算是成了,华清楼彻底放给了榻月,而她也的确成了七天神中的一员。
---
华清楼,四楼,金蟾坊。
这是华清楼最神秘的赌坊,在无数次传言中早已失真。据说华清楼里头,每层楼都有一个金蟾坊,赢得最多的人就上一楼,直到四楼。这个最大的赢家就可以许一个愿望,华清楼无论如何都会满足他。
榻月见过很多这样的人了,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传说的人,往往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上。华清楼是他们最后的一个希望。
榻月在这里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或自称南州大商,或妄称北境贵胄。但无论外貌如何、姓甚名谁,只要走进这“金蟾坊”的人,无一不是亡命之徒。
而且是运气很好的亡命徒。
但今日这个人,却有些不同。
她并不属于这里。
那是林观蘅,林家三小姐。京中称赞她“秀外慧中,明艳不可方物,尤擅词章”,原已订亲于卫家。
谁知一朝母亲身死,三小姐竟然疯了。传言她闯灵堂,披发痛哭,又毁亲事、砸书案。她那母亲膝下只有她一个孩子,既然母亲死了,女儿又疯了,林父一狠心,将三小姐赶出家门。
如今,却出现在金蟾坊上,眼睛熬得通红,大有一种亡命徒的样子。
榻月站在高处静静看着她,使了个眼色,小玲如影般贴近。
“林三小姐,我家主子求见。”小玲凑在林观蘅耳边,低声道。
林观蘅赌了一日,紧绷着的精神终于在此刻放松下来,熬红了的眼睛紧盯着上前来的女孩,道:“带路。”
这是第一个到五楼的客人,确切地说,这是第一个赌到四楼金蟾坊,被邀请上五楼的人。
坊间早有传闻,华清楼内设“金蟾坊”——一个赌坊,只是碍于地点起了雅兴的名——若是你能从一楼的金蟾坊一路赢到四楼,就会被楼主请去做客。
据说,可以满足任何愿望。
“林三小姐一路从一楼的金蟾坊赢上来,已经赚得盆满钵满。若是此时带着这些钱财远走他乡,可保十世不愁。”榻月微微笑着,小玲会意,将林观蘅赢的筹码通通放在桌上。
林观蘅却连看都不看:“我听说只要被请上来,就可以提一件事,华清楼无论如何都会做成?”
“的确如此,不过需要你将今日赢的钱全都留在华清楼,这样一来,你还愿意么?”榻月微微一笑,姿态从容。
林观蘅点点头。
榻月笑:“林小姐想要什么?”
“我要你杀了林叔迟。”林观蘅按着桌子猛地站了起来,手腕纤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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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经脉分明:“只因我母亲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他便作计将我母亲娶入家门,婚后却恩义尽弃,欲图谋害。而今母亲想要和离,他表面答应背地里却又作计杀害我母亲!奸计被我撞破,他便将我赶出家门却又派人追杀!我要你杀了他,为我母亲报仇!”
“真是让人悲伤啊。”话虽这么说,榻月脸上却没有任何悲伤的表现,只是静静看她,淡淡道:“林小姐是想让我们杀他,尸首由你亲认,还是我将他活捉了送来,让你亲自动手?”
林观蘅怔住,问:“我亲自动手?”
榻月点头,唇边噙笑:“放心,华清楼会为您解决后续一切麻烦,不会有官府的人找上你的。”
“将他绑来。”
榻月转身,道:“既如此,今日起你便住下。三日后我会将人送到你手上。”
她话说完,朝外走去。
轻纱被风掀起,半帘灯火将榻月的背影拉得修长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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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春雨初歇。
林观蘅站在五楼的窗前,轻轻推开一扇雕花窗棂。
华清楼外的街道湿润如洗,檐下垂着几缕雨珠未落,风一吹,便倏然而下。街上人来人往,正是繁华热闹时节。桃花谢了,梨花开了,长安的春天就是这样,一种花落时,另一种便急着接上来,生怕城里空出一分热闹。
她盯着街角那株梨树,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
“小姐,”门外小玲低声说,“主子请您去。”
她转身,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眼底那点点红血丝却分明比三日前更深了。
走廊很安静,榻月等在楼下,手里握着一把伞。
她一言不发,只引路往后院。
林观蘅跟着她,穿过一片挂灯的回廊,走入内院角门。
门后是一道往地底的石阶,窄,低,潮湿,空气里有一点霉气。火把插在两侧的石壁上,火光微颤,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喘息。
地下室尽头,是一扇铁门。
门开一半,里头一盏灯笼昏黄。
林叔迟被捆在一张椅子上,嘴巴被粗布死死塞住,头发凌乱,胡茬生得老高,整个人像是一滩烂泥。
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挣扎了几下。而后侍从将蒙眼的黑布揭下,一时无法适应外界亮光的他眯眼看了许久,才看清来人。他的身体陡然一震,眼里竟浮出一丝狂喜。
侍从看着榻月的眼神,又适时取下了他口中的粗布。嘴巴刚一得到解放,他赶紧哭到:“观蘅……观蘅,是你吗?!”
“观蘅,是我啊,我是爹啊!你怎么会在这?你、你还好吧?”
他声音颤着,带着一种溃败男人的虚伪温情。
榻月站在林观蘅身侧,未语。
林叔迟眼神微转,察觉事情不对,语气却越发柔软:“你母亲之事,是她逼我的!你母亲从来就是多疑之人,她要与我和离,是猜我不忠。她疯起来什么都做得出啊。我是真心想过日子的啊。”
“她死了。”林观蘅终于开口,怒道,“而你还在撒谎!”
林叔迟脸色猛然一变:“你难道要杀了我吗?!我可是你爹啊!听话,执素,听话,咱们回家。”
榻月静静地退后一步,站在门口:“你可以自行选择,任何结果都有华清楼为你善后,但记住,机会只有这一次。”
榻月拉上门,铁门“砰”地一声落闩。
地下室很安静,仿佛连火把都熄了声息。
“你觉得林小姐会动手么?她看起来可不像是手上会沾血的人?”小铃跟在她身边,轻声道。
榻月没有回头:“上金蟾坊的能有几个善类?林小姐此前再温和良善,也被里头那个人逼成疯子了。”
话音未落,里面传出男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风从地道口灌入,吹乱了她的发角。梨花不知何时落了几瓣,在她肩上轻轻一晃,落在她身后阴湿的地面上。
苏舜钦离开的半年里,榻月解决这样的事情依然成为常态,算来也是杀人如麻。
真是期待苏舜钦回来后看到这样的她的模样啊。
10.在雪后的清晨初吻
长安腊月,夜里,寒风袭来,抖冷。
榻月转出华清楼,片刻后便落了锁。
回家的路上遇到一队巡逻的卫兵,卫兵也与她颇熟了,见到她便老远的打招呼:"今夜回家呀?”
榻月点点头:“大晚上的,辛苦了。”
卫兵头领憨厚地笑笑:“不辛苦。”
简单寒暄一下,榻月就回去了,这几日连轴转,她只想回去休息。
月光洒在院子里,被屋檐分出明暗,屋后的水声依旧。
榻月却总觉得有些不寻常。
她握着袖里的短刀,举着烛火过去了。
这一年以来,为了站稳脚跟,明里暗里杀过多少人她自己都数不清。仇家被她连根拔起,却总有人来寻仇。
她小心翼翼往那边走着,直到推开门的一瞬间才放心。
是苏舜钦。
苏舜钦穿着蓝白色的长衫,正蹲在水边洗手。寒冬腊月,手冻得通红,却还是一点点揉搓,洗得无比认真,仿佛生怕留下一点痕迹。
榻月往水中的石头望过去,挂着一丝还没散干净的血迹。
是杀了人回来啊。
空气中还有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你来了啊。”苏舜钦头也不抬就知道是她,继续洗着。
榻月悄声将刀放入袖子里,轻声道:“没想到你会回来,什么都没有准备。”
“没事。”苏舜钦答,“我也没想到你会过来,我听说你常住华清楼里。”
“这几日睡不踏实,再不睡个好觉,明日可没力气经营了。”榻月笑。
“是么。”苏舜钦轻声道。
“回来多久?”榻月试问。
“至少会到来年花开吧。”苏舜钦道。
“我去给你准备衣服。”榻月说着,提了灯火正准备离开,谁知苏舜钦喊住了她:“不用。陪我待一会。”
终究还是在屋子里对上了,烛影摇红。
等榻月再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苏舜钦轻柔地抱了上来。
榻月没有推开他,因为她发觉怀里的人在微微发抖。
他杀过很多人了吧,榻月一直是这么觉得的,就像自己才进入一年,已经数不清自己到底处理了多少人。
“你相信天下大义么?”苏舜钦没来由地问道。
“我不知道。”榻月轻声回答,怀里的人太冷了,他以前体温也这么低么?
“我相信你。”榻月补充道。
“这样就够了。”苏舜钦道,声音有些沙哑。
---
院子里落了一地的雪,正扫到院落两侧。苏舜钦裹紧了身上的狐裘,正准备回屋里,就听到下人喊了一声:“掌事。”
这个院落里平时是没有佣人的,只有需要洒扫了,他也才会从华清楼借一两人过来,扫干净了雪正准备回华清楼,就看到榻月回来了。
苏舜钦这下没了回屋的想法,笑盈盈看过去,榻月一身白衣站在屋檐下。
苏舜钦问道:“怎么回来了?”
“今天事情很少,你难得回来一趟,要出去走走吗?”榻月站在门下,邀请到
苏舜钦点头。
“去哪里?”榻月又问。
“都可以。”苏舜钦说。
于是榻月对车夫说:“出去走走,随便去哪里。”
苏舜钦率先上车掀开帷帐迎接榻月,雪又飘起来了,不断往苏舜钦脸上扑。
榻月衣领上沾了几片雪花,在车夫搀扶下往上一跃,和雪花一起进了车里。几缕没管住的碎发蹭着苏舜钦而过,与之而来的还有一丝花香。
苏舜钦感觉像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梦里闯进了什么东西,就像小鹿闯进森林。
但很快他摇摇头,这个比喻似乎并不准确,更准备的是,在饮水的小鹿被闯入森林的人吓到了,这样的突然。
榻月坐定后,落下了帷帐,拿出车里准备的绒被盖在腿上。车里只有一条绒被,两人只能坐在一边,榻月将绒被一侧拿起来,给苏舜钦递过去。
苏舜钦接过毯子的时候,两只冰凉的手碰到了彼此,榻月一惊,缩回了手。苏舜钦这时候开始打量榻月,她的耳根泛红,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因为害羞。
“是茉莉花香啊。”苏舜钦道。
榻月点头:“嗯,去年采的茉莉,晒干了与香粉揉在一起,做了许多香品。旁人送的,我用来熏衣。”
“和你真像啊,这个味道。”苏舜钦称赞道。
榻月和这种白白的小花真是像极了,梨花、茉莉、木香,群生的白色的小花。
苏舜钦想过这种想法从何而来,旁人形容女子像花,最多一两种,可他总觉得榻月像这些白色小花。
后来想起,城外的山庄不远处有一处跌水,从那跌水往上看,绝壁之上有一树野梨花。春天阳光和煦,落在水上闪闪发光,梨花在那样的阳光落下来,只能看到花瓣在空中飞舞,最后却不会落在面前的水里。
其实只是一种感觉。榻月就像三月春风里,逆光里的那树野梨花,高远看不清楚,所以才让人浮想联翩。
两人依偎着坐在一起,马车在大街小巷里穿梭,连带着透进来的光线晦明交错,落在榻月脸上。
两个人都不敢打量彼此,尽管盖着同一条绒被,却是连手都没有握在一起。好像两人不熟,又好像中间隔了一堵墙。
“还担心你会不喜欢这些香脂俗粉的东西,可是今早起来的时候,发现没有一件衣裳是没有被熏香的。”榻月找了个话头。
“怎么会呢?这个香味与你真像,还加了一些黑檀和龙涎香吧?”
“嗯,有时候很烦,就自己找了香粉做着玩。”榻月道。
“真厉害。”苏舜钦赞叹。
榻月忍俊不禁:“什么很厉害?”
“你能打理好华清楼,还能制香,真是了不起啊。”苏舜钦由衷说道,“我这段时间,可是什么都没做。”
“真的吗?”
“就算做了什么,也只是一些无意义的事情,和你做的这些比起来,真是微不足道啊。”
“我做这些也只是在等你回来,都是消遣。”榻月说着。
苏舜钦顿住片刻。纵然他是“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琴师,也是见惯了各式撩人的把戏,自以为心如磐石壁垒,却被女孩一句简单的话打动了。
他这一顿,再说什么都不要紧了,两人之间的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榻月忽然发现光线已经很久没变了,于是试着拉开了车窗的帘子,雪花和冷风灌进来,雪花落在绒毯上,慢慢融化。
窗外是玄武路的景象,一面高墙,一面是平民的屋子。但不论哪一边,都开满了梅花。
高墙开的雕花窗户,可以看到里面的梅花开得正红。而另一边的家家户户门口屋里,居然也或多或少养了梅花,散落在房屋中间,彷佛山野仙境。
在落进来的雪花融化之前,榻月合上了帘子,说话间有白色的水汽跟随,无比轻盈:“冬日也有花开啊。”
说着将冻红的手放进毯子里,正想着温暖一会儿,苏舜钦的手握了上来,而后是紧紧握着她的手。暖流在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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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中间传递,一直涌上榻月心头,显露在脸上。
方才被冷风刮红的脸,此时更加通透,还有些脆弱。
榻月心跳得剧烈,对上苏舜钦那双清亮的眼睛后,更是感觉浑身紧绷,几乎要呼吸不过来了。
没有什么比明知自己貌美且常常利用容貌行方便的人,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容貌和魅力,而满心满眼都是一个更美的人,更令人无法自拔的了。
“可以亲吻吗?”苏舜钦轻声问。
榻月微微点头,闭上了眼睛,脸庞白皙光润,清纯、安静,又让苏舜钦想起来林间饮水的小鹿。
他自然地将双唇贴上女孩的唇瓣,车身有些晃荡,他不由得更加握紧了女孩的手。女孩微微颤动的唇瓣四环素是有所回应,于是这个吻变得更加热烈。
许久,这个吻结束了。榻月再次掀开了帘子,这次她没有再看窗外的景象,而是任由冷风灌进来。
车夫察觉到异样,放缓了速度,问道:“今日梅花开得真好啊,要下去看看吗?”
里头沉默半晌,传来女孩的声音:“停车。”
车夫慢慢往前,靠在路边,同时感慨一句:“你们是半神吧?”
榻月有些警惕地望过去,车夫马上摆摆手:“别误会,只是今天很冷,普通人不会选择在今天出门。可是如果现在不出来,赏梅最好的时间就要过去啦。我也是算半个半神,否则也不会在今天出门啦。”
苏舜钦面上笑着,温润如玉,道:“是吗?可以知道您的名字么?我正好缺一个车夫。”
车夫回以憨厚地笑容:“顾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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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冬日的下雪的清晨来这里真是极合适的,梅花负雪,愈发鲜红。
今日并非休息日,街上的人原本就少,更别提这是偏僻的城北。两个人走在梅园里,彷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
“其实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正好路过长安就来了,你今天没有事情要忙么?”苏舜钦问道。
“最近事情不多,难得抽身出来。”榻月笑,“更何况你难得回来,只是想散步而已,我还能拒绝不成?”
“这样啊。”
“就是这样啊。”
“你看起来聪明了很多。”苏舜钦道。
“难道我以前不聪明吗?”榻月不满。
“以前看起来是没有现在聪明。”苏舜钦说,这句话的隐喻两人都很清楚,以前没有这股锐利的血腥气。
苏舜钦看到榻月的时候有些犹豫,她眼神依然清明,但是却与之前截然不同了。
从前是愚昧懵懂的山尖精灵,而今却是见过生死的带着淡淡忧伤。
这双眼睛越来越像他了。
回程的时候,顾景之在檐下作画,看着他们过来兴致冲冲地拿给他们看。
远景是梅园中红梅,主景物是雪中撑伞的女人,女人身后的阴影里,还有个男人的身影若有若现。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人啊。”顾景之感叹道。
刚刚进行了雪后初吻的两个人,听到这话都愣住了。榻月一下红了脸,娇羞着别过目光,只剩苏舜钦泰然自若,笑语盈盈回道:“是吗?多谢夸奖呢。”
许久没见,一回来就带着一身血腥气,在水边安静的洗干净血污,第二天在雪后的清晨一起约会,亲吻。
真是荒诞且诡异啊,明明还有很多话没有问出口,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必须要问的理由。
两个人心照不宣的闭嘴了,明日还有无数的事要忙。
他们分开那天,春天已经结束了。
11.风雨欲来
华清楼五楼,常客是上不来的,偶尔有金蟾坊杀出重围的人能上来,也只能窥见天宫一角。更不可能知道,在机关掩护下,那里有一个北辰的谈判室。
屋子四角都有供暖的炉子,头顶是盘旋的重工藻井,像是一头巨龙盘旋在上方。
内部摆放常规。正面一把高背太师椅放置着,椅背雕龙,椅脚踏虎,皆是权威与尊崇的象征。椅后屏风立着,绘画依然是剑南怪诞的画风。
两侧延伸开两列座椅,对开放置,正如朝堂对峙之势。
苏舜钦与榻月推开门进去的瞬间,彷佛把雪花和寒气也带了进去。
玄色坐在主位上,白承箴与萧敬文坐在一边。而另一边坐了一个少年,黑发高高束起,鬓角束不上去的额发垂在眼睛前面。两缕头发后面是狐狸一般上扬的含笑眼。
“忙什么去了?”玄色随口一问。
“城外安置了一个避暑山庄,准备明年夏天开门迎客。谁知冬日里大雪造成些不便,我去看了看。”苏舜钦扯谎。
玄色抬头,狼一般精锐的眼睛看着他。
玄色太了解苏舜钦了,这是在扯谎,但他并不在乎苏舜钦做些什么,只是用这样的眼神警告他。
但白承箴显然不准备这么轻易放过他,他拿起面前的茶碗,缓缓刮掉茶沫,语气老成若无其事,却处处是针锋相对:“苏卿忙着呢,去年春天之后就没见过他,把华清楼扔给我和箫将军。也不知道破军这一年里做出了些什么事儿,别是光和女孩子约会去了。”
这句“破军”唤的是苏舜钦,其他对应的分别是“贪狼”玄色,“巨门”白承箴,“禄存”榻月,“武曲”萧敬文,“文曲”是那个狐狸眼少年,而廉贞的位置,还空着。
在北辰里,"破军"是主破坏、冲突的星宿,所以他才能独立于众人的搜查之外。他们平时并不会以代号称呼彼此,当白承箴念出这个“破军”的时候,就是在嘲讽他不做事。
白承箴向来看他不爽,他和萧敬文都是长安的老臣,又与天机阁有嫌隙,自玄色找上他们,三人蛰伏七年。这几年玄色扩张,先后又加入了苏舜钦、榻月、和那个不知姓名的文曲。
若说榻月,虽有他帮扶,能在一年之内将华清楼打造成南北商贾必经之地也实属不易,又是天南半神。
而苏舜钦,靠着一张皮囊进来的罢了,这几年除了闯祸还是闯祸。
白承箴想着,想起什么来,歇了茶碗抬眼看着苏舜钦:“还有你在二十四桥留下的罪行。”
“清献候可别血口喷人,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说。”苏舜钦若无其事。
“证据?那就是你杀人的手法!那天还有人在桥上看到你了!”白承箴阴险一笑,避开了目光。
“咳咳。”玄色干咳两声,将话题拉回正轨:“文曲,十方,不算是新成员,认识一下。”
榻月透着苏舜钦望过去,那名为十方的少年从椅子上跳下来,笑起来颇为眼光可爱:“你们好呀!”
萧敬文是个老古板,看不得少年人像个猴一样跳来跳去的,又不好驳了玄色面子,默默移开目光,不做回答。
白承箴还念着和苏舜钦没吵完的架,也没吭声。
苏舜钦轻轻笑一下,只有榻月回答他:“你好呀。”
十方转过来看着榻月——也许是看着,他那双眯起来的狐狸眼根本看不出情绪,永远是笑着的——道:“天神赐福于你。”
少年倒是无所谓这群人的态度,蹦蹦跳跳回到自己的位置,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布娃娃玩,大有一副对剩下的事不管不顾的模样。
“承箴,你上次炼制的那东西,成了么?”玄色食指扣了扣桌面,拉回正题。
“与我期望的结果,算是九成,有时候会出现偏差。”
“什么偏差?”玄色问道。
“有些血蝶吸食人血之后,会将一些邪气反刍给凡人,致使凡人异变,我想要的是直接死亡。”白承箴道。
“异变?魔种?听起来也不错。”十方笑。
“现阶段不需要这个。”玄色打断道,“这样的惊喜,还是留到红月之时再放出吧。将引起异变的血蝶拎出来,确保届时放出的都是致死的蝶种。”
“什么时候要呢?”白承箴试探着问了一句,对上玄色的目光的瞬间立马怂了:“我多嘴了。”
“主上,恕我直言,天机阁如今朽木而已,何必畏畏缩缩。若能用血蝶一击即破,倒也省了不少事。”萧敬文道。
“时机未到啊敬文。”玄色幽幽道,“天机阁虽为朽木,从前根基庞大,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除掉。何况那三位国师态度不明,但一朝冲突,绝对会保下天机阁。循序渐进呐。
“三个月后,我将动身前往北盟,届时北辰大宗伯也会前往。你们在长安利用血蝶制造混乱,将矛头引向天机阁,他必然会有所分心。获取了北盟的半神信任,取天机阁而代之,也会更轻松。”
“三个月,必然是可以稳住我的血蝶的。”白承箴说着顿住了,“只是不知道您打算如何引起慌乱。”
苏舜钦放下茶碗,抬眉:“在城门落锁之后,在城外脚店用血蝶杀一个人,但是要稳住风声,选择的这个人必须没什么人在意。次日在城内再杀一人,制造一出戏剧,让人恐慌。天机阁那群蠢材的办事效率,第一日必然毫无结果。等城外的那个死人被发现,已经拖了几日。”
“一些小把戏而已。”白承箴否定道。
“错了。”苏舜钦笑,“春日有太华使臣来我朝,这几日就挑他们在的日子。再编些歌谣传唱,将矛头指向太华。等他们不得不与太华使臣合作的时候,我们在天机阁放上几个血蝶。事情一闹大,白帝必然想要草草结束,如此,矛头直指天机阁。”
苏舜钦说着转向玄色:“主上,要不要留他们一命呢?”
“你已经将人逼到绝路了。”玄色点到,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这群人逃出生天。
苏舜钦微微一笑:“白帝近些年无所作为,真遇到这些事,都是交给泰逢。而我们的大国师,是出了名的和事佬。只要在天机阁之后没有新的血蝶出现,这事儿,不过死几个人,绝对会不了了之。”
“如果不能不了了之呢?”白承箴咄咄逼人。
“那就随便找个替罪羊,炼制凶邪,意图挑起两国战争的罪名一安,让他们杀了就好。”苏舜钦笑。
“他若是不认呢?”白承箴不依不饶。
“真到了那时候,就看您的了。”苏舜钦笑,“毕竟您地位尊贵。”
“比一个琴师能做的,确实是多得多。”白承箴回敬着笑回去。
“苏卿依旧才思敏捷啊。”玄色称赞道,“承箴、敬文,全力协助舜钦就好。另外,舜钦,你的旧事准备什么时候解决?”
苏舜钦没想到会说到自己,顿了顿,道:“光是杀了他怎么能解气呢,我要他众叛亲离。”
---
会议结束后,榻月和苏舜钦回了五楼清心居。
那里今日有一个不速之客:白承箴。
清献候无论何时,始终带着来自地府一般的邪气。
榻月见着他就头疼,但这人的确为华清楼引来不少大客户,又不能表现在脸上,只好垂头问道:“清献候留在此处,是有什么要事交代?”
白承箴笑:“我与你旁边这位说两句,不用回避。”
苏舜钦望向他的眼神里,满是不屑与愚弄:“怎么了?”
“我始终觉得你的计划有纰漏。”白承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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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苏舜钦饶有兴趣地等着下文,“那你想如何呢?”
“若是血蝶一事有一个环节和你说的对不上……”白承箴说着贴近苏舜钦耳边,低声道:“我就把你灌了药扔给长安的贵妇们,她们中有的是人想与你共度春宵。”
“清献候!”榻月喝到。那声音虽是压了,但她听得一清二楚。
榻月手已经握在短剑之上,白承箴再敢挑衅一句她就出剑。却被苏舜钦按下了,那眼神是在告诉她:“不值得。”
榻月只能收了回去:“请自重。”
“自重?他就是干这个起家的。”白承箴不依不饶。
“何等卑劣!你真是愧为王爷!”榻月终究是忍不住了,骂到。
“以己度人罢了。”苏舜钦这话一是安抚榻月,二是把清献候骂回去了。
他照常笑着,显然白承箴方才的话没有吓到他:“清献候府上这么缺钱么?”
越是这幅样子越能让白承箴生气,苏舜钦太清楚这个家伙了。他看不上苏舜钦,也懒得在苏舜钦面前装风度,于是苏舜钦每次稍稍一激他,立马就炸了毛。
“给你经营华清楼,确实花了不少钱啊。人情来往,桩桩件件算不清楚。”白承箴收了笑容。
“……若是失败了,你还钱就好了。”他笑了一下,低声道:“用我说的方式。”
“真是好一场赌局啊。”苏舜钦笑,“清献候压在桌上的又是什么呢?”
“我不需要压注,苏舜钦。你还不明白么?你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和我共谋已经是莫大的荣幸了,你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从我手里漏出去的,剩下的属于你的部分,源于你这张脸。”
榻月忍无可忍拔剑而出:“白承箴!”
“接管你这华清楼只要我一句话的事,要试试吗?”白承箴笑着,冰脉凝结的藤蔓顺着短刀爬上榻月的手。
苏舜钦眼疾手快,一把打掉了短刀和术法:“若是你输了,我就从你这取走我想要的东西好了。要猜猜我想要什么吗?清献候?”
“随意。”白承箴眯眼笑着。
白承箴来这发了一通神经就走了,门合上的瞬间。榻月立刻检查起苏舜钦的手,看是否因为方才的藤蔓伤到了。
苏舜钦看她着急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出来。榻月反复看了他的手,确认没有受伤,一抬头看此人憋笑,愈发生气:“你在笑什么?”
“我没有。”
“你笑了。”
“我真的没有。”
榻月气鼓鼓地转过去,不再理他,旋即又找了个理由:“我还有事要处理,你自己待着吧。”
“别啊!”苏舜钦想拦,只见榻月转过来看着他。
更可爱了。
苏舜钦想说什么,又咽下。榻月只往外面走,越到门口,脚步越发慢下来。直到到了门口,榻月停下脚步:“我师父从前也杀过很多人的。”
她突然不知道怎么往下说了。我师父此前也杀过很多人,所以哪怕你真的杀人了,我也愿意站在你身边的,不论你杀了什么人,我相信你不会滥杀无辜。
大抵如此,但是真要说出来,他们就得讨论那些人怎么死的,为什么死,总而言之,麻烦极了。
“二十四桥的事情啊。”苏舜钦直接点了出来,语气慵懒:“的确不是我杀的,有人想栽赃。”
榻月转过去,苏舜钦对着她的背影叹道:“不过我从前的确也杀过很多人就是了。”
“今夜四楼有客人,您要过来么?”榻月岔开了话题。
“弹一曲,就一曲。就这么让他们传去吧。”苏舜钦笑。
正常的宣传,苏卿一曲,恨不得提前七天就传出去了。今夜要来,却临近下午才放出消息,显然,这消息是给某个人特地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