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了谁,谁又杀了我?》
1. 鸦尸
雪。
很大、很深的雪。
白雪上卧着许多黑乌鸦。
鲜红色的血液静静地从乌鸦身下漫延开来。
这血色一直漫延到一串孤零零的足迹前。
离鸦群最近的一双足印上立着一个人。
这人像是一棵雪松。
她弯下了腰。
捡起一物。
那是一枚令牌,粗糙割手。
令牌正面刻着阴阳鱼,背面刻着几个字——
令寒魄笛击杀听鸦针。
-
“寒魄笛!你是寒魄笛!”
白远川被街上一群顽童撞了一下,她拢在窄袖里的玉笛掉到地上。
白远川低下头,飞速捡起了笛子。
就在她直起腰之际,有人激动地扣住她的手腕:“寒魄笛!你是寒魄笛!”
白远川挣扎两下,没有挣脱。她看了一眼面前这人腰间的剑,便陪笑道:“这位大侠,嘿嘿,你认错了。”
“不会错!”那大侠虽带着斗笠,看不清上半张脸,唇角却露出欣喜之色,“我曾有幸一睹这支寒魄笛的风采,那日您立于城头,一曲退兵十万,好生威风!今日得见您真容,我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天寒地冻,白远川忽然觉得手中的笛子十分烫人:“哎——我真不是……”
“您放心,”那侠客松了手,退后一步,郑重抱拳,“我绝不会将您的容貌和行踪透露半字。今日相逢,已然幸甚至哉,后会有期——江湖再见。”
她说罢,竟然仰天大笑,转身而去。
白远川愣了愣,没明白什么是“杏甚至栽”,她转了转眼珠,瞧着目不斜视的行人们,把那玉笛推进袖中,悄悄松了口气。
白远川在小巷中如一尾滑不溜手的泥鳅一般穿行,最终钻进了一户不起眼的门扉。
“老赵,好东西。”白远川跳过堂屋门槛,把袖子往前一伸,那笛子就滑出半截来,直直戳到坐在桌后的老妪眼前。
那老妪不慌不忙,慢慢伸手将笛子抽了出来。她刻满岁月痕迹的双手将笛子从头抚摸到尾,又举起笛子,就着日光,眯缝着眼看了看。
白远川一屁股坐到桌子上,向老妪的方向侧弯着腰,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老赵,我可是听人说了,这玩意儿叫什么‘憨婆笛’,一位大侠曾经在城头吹它退敌十万!这么个来头,怎么也得值十两银子吧?不过,你说这大侠脑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好端端的笛子,叫什么‘憨婆’?”
老赵——也就是老妪——缓缓说道:“玉质莹润坚硬,剔透玲珑,恐怕要值上百两。”
“上百两!”白远川倒吸一口气,没忍住提高了声音,“你没看走眼吧?”
那可是上百两!
白远川压根儿没想过上百两是多少银子,她连一两都没摸过,兜里永远都只有几吊钱。
老赵将笛子轻轻放到桌上,严肃地盯着白远川:“远儿,你和姥姥实话说,这东西真不是你偷的?”
“老赵,”白远川笑了一声,“我真没偷。路上捡的。”
老赵仍旧摇摇头:“我曾给你讲过拾金不昧的故事。”
“这是别人不要的,我为什么不能捡?”白远川的嘴角放了下来,“这可是一个大侠的笛子,她肯定武功高强。一个武功高强的人,怎么会丢掉自己宝贵的东西而不知道?可见这就是她不要的。”
老赵仍旧坚持:“那也该送到官府去。”
“官府?”白远川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老赵,你出去瞧瞧,哪里有什么官府!那些姓王的、姓甘的氏族走了,新来的这些给皇帝卖命的官,难道就更好了吗?我知道老赵你见识多,定然出身不凡,或许就是什么门阀大家没落后躲到这里的人,你尚有钱,你能讲什么‘拾金不昧’。我和你不一样,我生下来就死了娘,没见过爹,乞百家饭长大,鬼门关前走了不知道多少遭——如今我要混出头了,我要有一百两了,你和我说什么拾金不昧?!”
她一把抄起玉笛,死死护在怀里:“老赵,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这些天待我好,我必定会报答。但这笛子我卖定了!”
老赵没有再阻拦,她知道拦不住的。老赵只是望着白远川离去的背影,长长叹了一口气。
白远川气呼呼地冲出小院,决定去城中最大的当铺。那地方的门都向前凸出一块来,门楣上贴着金灿灿的金箔,每次白远川路过时多看两眼,就有侍童赶她:“去去去,离远点,别挡着贵客。”
去往当铺要路过一处河堤,河上的冰被凿了,那些有钱有闲的人在舟中烤着火炉,泛舟河上,沿岸赏景。白远川看了两眼,她并不羡慕,而是满心欢喜地想着:当了这笛子,我也坐得起船!
就在她跑神的档口,白远川忽然觉得颈间一痛,她喉头猛然梗住,竟然说不出话来!
白远川大惊失色,眼皮往下一垂,看不见自己颈间光景,却能看见自己双臂臂弯、双膝膝盖上插着四根乌黑黑的针!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四肢不听使唤,僵硬地往前扑倒!
白远川惊慌之间不由紧闭双眼,但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未如期而至,她的身子反而一轻,双脚离开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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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远川感觉到有人在她身后拎着她的裤腰,将她提了起来。
那人带着她从水面掠过,须臾间便飞身上了一艘小船。
白远川被丢进船舱时,竟然十分庆幸地在想:好险好险,这身衣裤早就浆洗得发脆,若被多提溜一会儿,定然会痛失爱衣。
白远川浑身上下都动弹不得,只有一双眼珠还在转着。她看见这船舱狭小,当中还有些生垢的物什,和蹲在她面前干干净净的人截然不同。
白远川面前这人一身缟素,面容白净,看起来是养尊处优之人。一只乌鸦从舱外扑簌簌飞来,落在这人肩头。
这人面色冷然:“你杀了我谷中乌鸦,一百单八只。”
白远川只想高呼“冤枉”,但她出不了声,只能焦急地将眼珠左右晃动。
这人自顾自说:“鸦儿都死于被震碎内腑,齐齐整整的一堆,若非是内力高深之人一掌震碎,便是擅音之人为之。而更为要紧的是——”
这人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将令牌举至白远川眼前。
白远川只看见几个大字,各个都复杂无比,她只认得一个“针”字,还是路过医馆的时候听人讲的。
白远川的脸也动不了,否则她会露出一个略带尴尬的微笑。
面前这人倒是贴心:“你瞧瞧,这几个字可是‘令寒魄笛击杀听鸦针’?我可曾诳你?你莫要说,你不是寒魄笛,今日街上,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冷,像是河上被凿的冰跑进了她的喉咙中。
白远川使劲发出了两声“嗬嗬”的气音,眼珠胀得通红。
这人在白远川喉间一弹,那枚嵌入白远川颈间的黑针便回到了这人手中。
白远川觉得咽喉里堵着的巨石终于被搬开,她嘶哑着声音说道:“你真的认错人了……”
“认错?”这人冷笑,“那这是什么?”
她伸手在白远川袖间一拂,那片被洗得轻薄的棉袖便寿终正寝。
白远川胳膊一凉,大叫道:“你绑我就算了,做什么坏我衣服!”
这人却没有计较白远川的聒噪。她正怔怔看着从白远川袖子中掉出来的两样东西。
那支玉笛被她拨到一边,她捡起另一样物什。
那是一枚令牌,正面刻着一尾阴阳鱼,反面刻着“令寒魄笛击杀听鸦针”这几个字。
这人将这枚令牌和她原有的那枚一齐放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比对,终于惊异地承认——
一模一样。
刻痕一模一样,新旧也一模一样。
2. 寒魄
“一样……”这人的眼眶渐渐红了,她手掌一翻,便将黑针抵在了白远川的喉头,“你还有何要狡辩?”
白远川大气都不敢喘:“我不是憨婆笛,这笛子是我才捡到的,牌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根本不是我的东西!”
但面前这人显然不信,听了白远川的话反而更加眼露鄙夷和恨意。
白远川急中生智,忙道:“真的是我捡的!我还请柳树巷的老赵掌过眼,你不信就去问她,她跟我说笛子值上百两,我正要去当了,就被你掳来了。”
这人定定地盯着白远川,想从她面上找出撒谎的罪证。
白远川小心翼翼地陪了个笑:“大侠,我说得都是真的。”
“那些乌鸦我视同手足,”这人忽然道,“若是我知晓你乃是诓骗于我——”
“你便给她们陪葬。”
这句阴冷冷的警告惹得白远川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但她的四肢躯干仍旧动弹不得,只有脖颈脑袋摇了摇。白远川担心这人误会,又连忙点了点头。
这人起身便走,白远川着急喊道:“大侠!大侠!你先给我解开呀!”
咻——
一枚黑针飞进船舱,白远川翻了个白眼,她又说不出话来了。
白远川苦中作乐,在脑海中幻想着酒楼里的菜色。她如今正在一间小饭馆里跑堂,掌柜的跟她说,对面那间酒楼里,一条鱼前面砍掉,后面剔掉,小臂长的一尾鱼,最后做出来就巴掌大一小碟,她们小饭馆根本就不敢如此奢侈。
白远川正想到放鱼下锅,一身缟素的那人又钻进船舱来,带着满身寒气。
她说:“白远川,你确实不曾骗我。”
白远川眨巴眨巴眼睛。油锅开了,冒出香气。
那人手一挥,白远川身上的五枚针便神奇地回到了她的手里。
船舱低矮,白远川坐在船板上揉了揉僵硬的双腿。她拿起笛子,悄悄看了那大侠一眼,见大侠没有反对,便塞进了完好的那只袖子中。
白远川拎起左边袖子的尸体,嘿嘿笑道:“大侠,你看这……你能不能赔我一件衣服?”
那人丢给她一锭银子。
白远川眼睛一亮,用牙咬了咬,没注意那人看见她此举后暗暗皱眉。
白远川不伦不类地抱了抱拳,便要走:“多谢大侠!”
“慢着。”那人的眼神倒不冷了,变作一种心事重重的黑沉,“既然你捡了寒魄笛,那你就是寒魄笛。”
“我马上就不是啦!”白远川高兴地说,“当铺掌柜才是。”
那人冷哼一声:“天真。我没功夫跟着这个笛子,它只能在你手里。”
白远川一惊,她已经看到了一百两在向她道别:“别呀,我就是个跑堂的,又不会武功,跟你们这些江湖恩怨没关系的。大侠你行行好,放了我吧。”
大侠不为所动,像是根本没听见白远川的央求:“好叫你知道,我乃暮鸦谷谷主甘问云,江湖人称‘听鸦针’。”
白远川心道“不好”,她一直不问这人名姓,就是不愿惹上麻烦,现下知晓了这人的身份,便证明这人根本不会放她走!
但白远川不甘心。
白远川作出弯腰作揖的姿势,学着饭馆中说书人的样子:“原来是甘谷主,幸会幸会,久仰久仰。咦?那是什么——”
白远川抬手往船尾一指,甘问云果然顺着她手指所向看去,就在这一瞬之间,白远川扭身冲向了船头!
甘问云淡淡地转回头看着白远川窜出船舱,却没有追,而是无声地冷冷一笑。
白远川僵立在船头。
非是她不想跑,而是她跑不了。
江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白茫茫一片。雾中有一团团的黑气在动,每一团黑气上都镶嵌着两个冒精光的眼珠,眼珠们皆直勾勾地盯着白远川。
有一团黑气落在了船首,继而,两团、三团……
黑气抖了抖羽毛,露出了本相——是乌鸦。
一排乌鸦停在船头,堵住了白远川逃走的路。又一排乌鸦落在这排乌鸦身上,像筑塔一般。白雾之中仍旧黑乎乎一片。
白远川当机立断,回身钻进船舱,笑容灿烂:“我以为是什么呢,原来是谷主的乌鸦,你看这事闹的……”
甘问云似笑非笑地用鼻子发出了一声“哼”,没揭穿她刚刚指的是船尾。
舱中唯一的凳子叫甘问云坐了,白远川不讲究地往船板上一坐,认命般说道:“甘谷主,你刚刚叫出了我的名姓,想必向老赵、向我街坊都打听过了,我这人就是一介升斗小民,不懂江湖上的打打杀杀,你可得保我性命啊。”
“只要你不找死。”甘问云淡淡道。
“哪有人会找死呢?”白远川笑道,“莫谷主是要我当作饵,钓出真正的憨婆么?”
甘问云蹙眉:“什么憨婆?”
白远川挥了挥藏着玉笛的袖子,理所当然地说:“就是这个笛子的主人啊,笛子叫憨婆笛,那它的主人不就是憨婆么?”
甘问云沉默了一瞬:“是‘圆明寒魄上,天地一光中’的‘寒魄’。”
白远川艰难地理解了一下,但没理解,满脸疑惑地挠了挠头。
甘问云终于意识到自己和这个白丁的文化差距有多大,她只好再次解释:“大抵是‘使敌人三魂七魄都感到寒冷’的‘寒魄’。”
白远川恍然大悟地“嗷”了一声。
甘问云不想在“憨婆寒魄”这事上再纠缠,答了白远川方才的问题:“不错,我是要用你引出真正的寒魄笛。这两枚令牌出现得蹊跷,却不知是何人作梗,亦不知这寒魄笛是否当真听命于她。”
“你打算怎么做?”白远川问。
甘问云:“等。”
“等?”白远川本以为能听到什么精妙绝伦的计策,“你怎么知道她一定会来?”
“她一定会来。”甘问云笃定道。
“你半仙儿啊……”白远川觉得前途堪忧,“若是她一直不来,你难道还要让我跟你一辈子?”
甘问云道:“有何不可?”
白远川一怒之下怒了一下,用了一个从老赵那里学来的成语:“诡计多端!”
“我总该跟老赵说一声我走了。”白远川说。
甘问云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不是已经说过了么?”
“我什么时候……”白远川蓦然反应过来,甘问云从大街上就跟着她了,自然也听到了她和老赵的不愉快。
白远川见逃走无望,立时蔫吧了:“我们去哪里?”
“去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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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
甘问云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个令牌来,这个令牌正面也是阴阳鱼,背面几个字却和之前那个有些不同。
“令听鸦针击杀玉兰扇。”甘问云给白远川念了出来。
白远川惊讶道:“你是听鸦针,这个令牌叫你杀别人?谁给你的令牌?”
甘问云:“不知。今早鸦舍之中发现的令牌。”
“这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令牌放到你的地盘,想必武功高强,她想杀什么人不能亲自动手么?”白远川不解,“何必这般猫捉老鼠地戏弄我们?而且,难道她叫你杀玉兰扇,你就要杀玉兰扇么?这玉兰扇又怎么会搅进此事?”
“不错,”甘问云冷冷道,“我正是要找玉兰扇问个明白。”
小船顺着江流而下,在一处码头靠岸。甘问云栓了船,把白远川提上了岸。
“总该先给我买件衣衫吧?”白远川搓了搓露在外头的胳膊,“怪冷的。”
甘问云恍若未闻,只一味往前走。
白远川眼珠一动,刚错开一步,便觉颈后一凉,有个尖刺刺的东西抵在她的后颈。
适才,甘问云须臾间便从她的身前闪到了她身后。
白远川“呵呵”笑道:“不敢了不敢了。”
甘问云领着白远川,一直行到一处朱门大户前。
白远川看着面前雕着树木草石的门楣,心道:玉兰扇不是江湖人么?说书人常说,江湖人都是一穷二白之辈,怎么这人倒住得起如此气派的房子?难不成是学人闯江湖的富商么?
门房着重打量了一番白远川的袖子,警惕问道:“尔等何人?”
甘问云没什么表情:“只消同崔大人讲,暮鸦谷甘问云请见。”
崔大人?白远川心中嘀咕,难不成这玉兰扇不是富商,而是当官的?
门房入内禀报,不多时便出来:“请。”
白远川跟在甘问云身后,见院中草木繁盛,游廊精巧,她哪里见过这般景象,看得花了眼,脚下也走不动路。
“跟上。”甘问云驻足,转身警告。
白远川“哼”了一声,快趋几步。
前堂之中,已然坐着一个人。此人瞧着一身正气,坐在椅中也不曾弯腰驼背。白远川猜想这就是崔大人了。
崔大人的目光停在白远川面上:“甘谷主,这位是?”
甘问云吐出两个字:“仆从。”
白远川暗暗朝甘问云翻了个白眼,把自己裸|露的左臂藏在身后。
“二位请坐,给贵客找件外衣来。”崔大人好似没听见那声“仆从”,说话令白远川如沐春风。
崔大人吩咐完,转向甘问云:“甘谷主今日光临寒舍,所为何事?”
甘问云夹枪带棒地道:“怎么,我不能来同崔大人叙旧?”
崔大人淡淡笑道:“崔某记得,甘谷主有禁足之令,无有御诏不得出谷。圣上恐怕并未召见谷主吧?”
“不错,”甘问云恨恨道,“确实不曾奉诏,但有顶顶要紧之事,不得不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崔大人听得好笑,“何人授此权柄?”
甘问云蓦然抬首,神色狠厉,双掌十指间黑针齐发,针针射向崔大人周身要穴——
“自然是崔松芝你!”
3. 白骨
那黑针如同疾风骤雨,眨眼之间便冲向崔松芝的印堂、膻中等几处大穴,崔松芝处变不惊,右手一抖,一柄扇子“刷”地打开。
那扇子在她手中好像没有重量一般,上下翻飞,只听“叮叮”几声,那些黑针全被她打落在地。
“甘谷主,不解释解释?”崔松芝平静问道。
“同你没什么好说!”甘问云呼啸一声,一群乌鸦便鬼魅般冲进正堂!
这些乌鸦前赴后继,好似永无止境的黑色潮水,不多时就将堂中塞了一小半。
“娘嘞!”白远川“呸”出一根羽毛,挥手驱赶了身前的几只乌鸦,连忙矮身往桌子下一钻,惊魂未定。
她抱着桌腿往外看去,只能看见崔松芝弹动的小腿,还有被扇子不断击落倒地的乌鸦。
“甘问云!甘家上下八百余口保住你一人,不是叫你肆意妄为的!”崔松芝的声音高亢,全然没有了先前的从容。
甘问云只是袖手旁观,似乎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我在人间雪满头。”
白远川听不懂,她只是心中惊骇:甘问云二话不说就刺杀崔松芝,难道这令牌就是她发出的?她为了掩饰自己想要杀人的念头,故意造出令牌来装作有人指使,还拉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下水,好叫她无辜透顶……
“你是为了这令牌而来吧!”崔松芝忽然将一块令牌掷在地上,“你瞧好了,这人指使我们相互残杀,她坐收渔翁之利,该死的是此獠!”
甘问云没有捡那块令牌,令牌“咕噜噜”滚到了白远川脚下。
白远川摸起令牌看了看,正面还是熟悉的阴阳鱼,背面却又多了两个她不认识的字。
“令玉兰扇击杀……什么刀?”白远川不认识的正是“刀”字前的两个字。
“如意刀。”崔松芝听见了她的话,“如意刀冷九,乃是须弥楼的杀手,须弥楼皆是见钱眼开之辈,这几枚令牌没准便是须弥楼收了什么人的好处,想叫你我相杀而死!”
“若是须弥楼的主意,为什么还叫你杀冷九?”白远川想不通。
崔松芝对付源源不断的乌鸦,喘气声愈来愈大:“自然是抹去须弥楼的嫌疑!”
白远川还是觉得不对劲:“难不成,冷九也有一块令牌?这令牌一直杀下去,天下的人不得都杀光了?”
崔松芝的喉咙里发出了两声气音,似乎是在笑:“不,冷九的令牌上写的是‘令如意刀击杀寒魄笛’。甘问云,圣上不准你交友纳仆,你这位‘仆从’,恐怕就是寒魄笛吧!”
击杀寒魄笛!白远川背后一凉,还没等她问出口,便听一直不语的甘问云问道:“你如何知晓冷九的令牌上写了什么?”
崔松芝爆发出一阵大笑:“因为——我杀了冷九!”
“她的尸首就抛在城郊乱坟岗,”崔松芝笑得咳嗽,“甘问云,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而甘问云只是淡淡道:“死到临头还如此聒噪。”
鸦群更浓了,堂中无人讲话,白远川便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啄食声。
她吓得胆寒,脑海里一会儿想“既然如意刀冷九死了,那我岂不是安全了?”,一会儿想“不对不对,真正的寒魄笛还没有现身,她会杀我吗?”,一会儿又想“甘问云杀人不眨眼,我在她身边太不安全,可逃又逃不脱”……
在白远川胡思乱想之际,那鸦群的“噗簌”声渐渐息了。
“出来。”白远川听见甘问云冷冷地说。
白远川连滚带爬地从桌子下钻出来,一起身便看见了骇人的一幕——
黄花梨的圈椅边,围着许多乌鸦。而椅子上,却坐着一具白骨。
白远川头晕目眩,腿还没站直,又跌坐在地。
她眼前黑蒙蒙一片,声音也打着颤:“这是……崔松芝?”
——乌鸦将刚才还谈笑的人的血肉啃食殆尽,只留下白森森的一副骨架。
“显而易见。”莫问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来。
“你和崔松芝有私怨吧?你根本不是为了完成令牌的任务,你你你、你这是……你这是……”白远川在脑子里搜刮了半天,终于刮出一个词来,“你这是公报私仇!”
甘问云冷笑一声:“何为公?何为私?”
不等白远川再说什么,甘问云一把将她扛上肩头,施展轻功飞身上了屋顶。
甘问云往外疾奔,黑压压的鸦群护在周遭,把崔府护卫的呼喝声抛在了身后。
白远川脑袋朝下,在甘问云的肩头颠簸不止,甘问云的肩胛骨顶在她的胃部,让白远川有些想呕吐。但她半身的血液都往脑袋流,喉咙也张不大开,刚大叫了一声“放我下来”便被甘问云点了哑穴。
白远川在甘问云肩上几乎昏死一回,再回过神的时候,只觉得周遭有些阴冷,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抛到了地上。
甘问云在她腰间一踹,白远川感觉喉咙一松,似乎又能说话了。
但她张口欲言,比话先出口的是一阵呕吐感,白远川连忙侧过脑袋,蓦然和一具睁眼死尸大眼瞪小眼!
白远川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干呕。
这尸首手中攥着一把刀,锃亮的刀面上映出白远川惨白的面容。白远川手脚并用地爬起,“噔噔噔”倒退几步远离那死尸,却绝望地发现此处山丘遍地都是新鲜的、腐烂的和干瘪的尸首。
“呕……我不行了……”白远川虚弱地说,“我找个干净地儿吐一吐……”
她跌跌撞撞地绕过这处乱葬岗,往远一些的林子里去。甘问云没有拦她,因为白远川逃不出乌鸦的拦截。
白远川跑得远了些,那些浓郁腌臜的气味才渐渐从她鼻间消失。白远川扶着一棵树,酣畅淋漓地用早饭给它施了肥。
她吐得胃袋空了,却不想回去。有几只乌鸦跟着她,就好像阴魂不散的命运。
白远川又往前走了走,在一棵大树下坐下。她昏昏沉沉地想:崔松芝说冷九的尸首在乱坟岗,难道刚刚我见到的那具尸体便是如意刀冷九?她手中确实有一把刀……
正在思索之间,白远川忽然听见了一些打斗之声。
这打斗之声忽远忽近,伴着一些有点耳熟的“叮叮当当”声。
白远川以为是甘问云在乱葬岗和人打斗,但她循声望去,却发现那打斗的两人并不在乱葬岗的方向,而是在与乱葬岗相反的方向。
白远川早就领教过甘问云的轻功,便对她的神出鬼没毫不惊讶——打斗的两人,一个使针,一个使刀。
白远川离她们较远,又看不出什么门道,只觉得使针的那人身法极快,而使刀的便慢得多了。
白远川心中暗暗盘算:甘问云正在与人缠斗,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主意一定,她立时猫着腰往远离那二人之处去,但她却仍旧没有逃脱——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大群乌鸦,推搡着白远川回乱葬岗。
白远川的四面八方都被鸦群包裹,她尝试往一个方向猛冲,但那些乌鸦立刻就啄,疼痛让白远川想起了崔松芝的惨状,她立时就不敢逃了。
白远川老老实实往乱葬岗去,她回头看了一眼,打斗的两人不知怎得离她更近了,这个距离之下,她勉勉强强能从鸦群缝隙中看到这两人的脸。
但可惜,其中一人背对白远川,另一人也只是在缠斗中露出半张脸来。但就是这半张脸,让白远川彻骨生寒——
那是她在乱葬岗中刚看到的那张脸!
白远川还想要再看,但鸦群的缝隙合拢,再见不到了。白远川只能从鸦群的最下方看到有一个人倒在地上,身上插着许多根针,刀松松地从手中掉落。
白远川磨磨蹭蹭地回到乱葬岗,甘问云已经在那里了。
白远川先前看到的尸首还躺在原处,白远川忍住恶心,再仔仔细细看了那张脸。
没有记错!刚才打斗中的那人,和这尸首长得一样!
“她是谁?”白远川指着尸首问。
甘问云道:“如意刀冷九。”
白远川又问:“那你刚才杀的人是谁?”
甘问云有些不解,但还是道:“玉兰扇崔松芝。”
“不是,”白远川摇头,“我是说刚刚在树林里,你杀了一个跟这具尸首一模一样的人。如果这人是冷九,那你杀的又是谁?”
甘问云皱眉:“我并未去树林。”
“难道江湖上,还有善于使针的人?”白远川也有些疑惑了。
甘问云弄明白了情况:“你是说,你刚才在树林,看见一个使针的人杀了同冷九一模一样的人?”
“是。”白远川点点头。
“带我去看。”甘问云道。
“等等,”白远川却没有立刻就走,“我听说书人说,你们江湖上有易容术,可以伪装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你去摸摸这尸首有没有戴人皮面具?”
甘问云面色不善:“使唤我?”
白远川陪笑:“我不中用啊,呕——”
甘问云无法,只好摸了摸尸首的脸侧和脑后:“不是易容。”
“树林里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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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死不久,快去摸尸!”冷九的死活事关寒魄笛的生死,白远川此时很积极地往树林跑去。
但当她来到适才休息的树下,却看到树林里干干净净,哪里有尸首?
“人在哪里?”甘问云声音沉下去。
白远川有些茫然:“刚才就在这里打斗,难不成尸体被那个使针的人带走了?”
甘问云冷笑:“一派胡言,难道那人还能将打斗的痕迹都抹去么!”
白远川看了看附近的草地,确实没有半点踩踏的痕迹。
她实实在在地摸不着头脑:“不对啊……就是这里,你瞧,那边树下还有我吐的一滩,我坐在这棵树下休息,这里还有我的屁股印嘞。”
甘问云骤然掐住白远川的脖颈:“那就是说,打斗的事是你编出来骗我的了?”
“冤枉!冤枉啊!”白远川的脸胀得通红,从喉咙里挤出几句话来,“你仔细想想,冷九是个杀手,杀手最忌讳被人认出,那为什么你和崔松芝都认得冷九的样貌?!”
甘问云的手松开了。
白远川捂着脖子咳嗽了两声,继续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须弥楼的杀手,都共用一张脸?”
“依你之言,乱葬岗的是正品,其余的须弥楼杀手都是易容成她样子的赝品?”甘问云觉得棘手,“那究竟哪位才是冷九?”
“身上带着令牌的!”白远川灵机一动,“不管是不是冷九带令牌,但只要她带着令牌,就是冷九!就像我带着寒魄笛,就是寒魄笛一样。你在乱葬岗的尸首上找到令牌了吗?”
“没有。”甘问云说。
“那她身边的刀是如意刀吗?”
“如意刀不是一把刀,所有的刀都可以是如意刀。冷九用的刀就是如意刀。”
“我明白了,杀手的武器也不能太独特。不然也容易被认出。”
“不,不对,”白远川忽然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猜想,“若是须弥楼杀手都是一个样子,那么不也很容易认出?人们只要看到这张脸,就知道是须弥楼的杀手了。”
白远川转念又想:“难道这些杀手只在杀人时用这张脸?”
甘问云也思索一番,道:“须弥楼从未失手,故而没人知道杀手的样貌。”
“那你和崔松芝如何得知?”白远川抓住了漏洞。
甘问云却不回答了,只是神色愈发阴沉。
“不说就不说,”白远川嘟囔道,“你之前可答应了,要保我性命。这冷九要是还活着,她来杀我,你可别让我死啊。”
“废话。”甘问云似乎有些不耐烦,又把白远川往肩上一扔,使起了轻功。
“去哪啊!”白远川捶了两下她的背,“我要吐了!”
甘问云再一次用针把白远川的喉咙封住,带着她回到了小舟之上。
白远川重获喉咙自由,便扒着船边干呕一阵,但她方才吐空了胃袋,此时什么也吐不出。
白远川又问了一遍:“去哪儿啊!”
甘问云:“暮鸦谷。”
白远川漱了漱口,揩了把脸:“你要在老巢里等真正的寒魄笛?”
“不错。”甘问云闭目养神。
但“寒魄笛”来得比她们想象中要快得多。
船行到半途,天色渐渐被夕阳染红,乌鸦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啊啊”声。
就在一瞬之间,白远川只觉船一荡,那些“啊啊”声忽然消失不见,天地一片寂静。
甘问云骤然睁眼:“她来了!”
白远川还未反应过来,便感觉一阵疾风从自己背后传来,而面前的甘问云甩出一把黑针!
白远川连忙缩着身子去躲那些针,却感觉自己右手手肘被人大力拍了一下,她手臂发麻毫无知觉,身子也往前扑去!
白远川惊慌之间大叫一声,她看见甘问云也抬掌想将自己推开。
但就在她这声惊叫止住之际,白远川看见甘问云僵挺挺地不动了,她两双眼珠瞪着白远川,诡异极了。
白远川缓缓低头,看见自己右手袖子里的寒魄笛不知什么时候冲了出来,插进了甘问云的心脏中。
鲜红的血顺着洁白的笛身流下来,白远川又大叫一声,松开了握着笛子的手。
她头脑一片空白,却知晓真正的敌人还未离去。
白远川颤抖着同那人商量:“大侠……”
但她话没说完,便觉得胸口一凉!
一柄刀从她的胸膛贯穿,持刀之人抬起脸庞——
那是“冷九”的脸。
4. 死当
呼、呼……
白远川钻进了一条小巷。
上一刻,死亡的感觉还没消散——冰冷的刀刺进胸口,全身的力气和意识随着血液流出,她痛到感觉不到疼痛,眼前渐渐黑沉,她想张口问一句“为什么”,却发不出声来,只依稀听见冷九在说“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下一刻,白远川便身处长街之上,双袖完好,左袖中拢着一支笛子。
白远川来不及细想,她生恐再出现一个人大喊“寒魄笛!你就是寒魄笛!”,她拔腿就钻进了一处小巷中。
白远川扶着墙壁跌坐在地,仍旧心有余悸。她摸了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胸口,狠狠呼吸了一口人间空气。
她还活着……或者说,她又活了。
重生之事离奇诡异,但对白远川来说,总归是件好事。
白远川顾不得平复激荡的心情,焦躁地等了片刻,大略过了前世那人出现的时间,白远川便从小道穿行,一路奔至城中最大的当铺镜月当铺。
当铺门童依旧鄙夷地叫她不要挡道,白远川昂首挺胸说:“我要当东西!”
“你能有什么东西?”门童狐疑地问。
白远川学着甘问云的样子沉下脸来:“放肆!我是客官,你就该请我进去!”
门童不想同她纠缠,摆了摆手放她进去了:“去去去。”
白远川走进了当铺之中,只见两层高的屋子中间是八角形的镂空空间,周围环绕着走廊,客人三三两两聚集,每人都轻声细语,但人多了便也都凝聚成恼人的“嗡嗡”声。
白远川一眼就看见正前方两层楼高的格子柜,格子柜前的桌子后坐着几个人,白远川便对其中一人说道:“我要当东西。”
“什么东西?”那人问。
白远川便将袖中的寒魄笛露出半截来,那人仔细打量一番,做了个手势:“贵客这边请。”
那人领着白远川来到一处雅间,二人坐定后,那人说:“我叫梅香,敢问贵客这个笛子,是从何处所得?”
不等白远川说话,梅香便笑道:“贵客莫要介怀,我们收物件,总要知晓来历,方才安心。”
“是我捡的。”白远川诚实地说道。
梅香取了笛子细细看了一番:“果真是好玉笛,既然是贵客捡的,想必是死当了?”
“是。”白远川点点头。
梅香说:“贵客稍待,我需去请大师掌眼,方好估价。”
说罢,她便端起盛着玉笛的盘子,起身想要离开。
“慢着,”白远川说,“我怎知你不是一去不回?”
白远川见过的骗子太多了,因此十分警惕。
梅香笑道:“我们镜月当铺乃是百年老店,从不欺客,口碑在外,贵客放心便是。”
白远川也起身按住玉笛,坚持说:“不行,你请大师到我面前鉴定。”
“大师么,总是有些架子的,恐怕惹恼了她。”梅香为难道,“她也不见外客。”
白远川十分倔强地望着梅香。
梅香叹了口气,把盘子放下了:“我去问问大师吧。”
没一会儿,有两人抬着一架屏风进入房间之内,又有一人搬来一张椅子。后面有四人打着巨大的扇子,遮住了当中的人影。
白远川腹诽:这大师好大的架子,我还以为是皇帝嘞。
梅香最后进来,将门带上了,托起盛着玉笛的盘子,便要送给屏风后的大师掌眼。
白远川又不依了:“若是你们在屏风后换了个假的,说不值钱,怎么办?”
那可是上百两的笛子!白远川不得不慎之又慎。
梅香无奈道:“那你想如何?”
“你就站在屏风边上,让我也能看到笛子。”白远川说。
梅香却道:“可是,大师总要上手试一试,我站在屏风边上她是摸不到的……”
“大师说‘无妨’。”屏风后有一人出声传话,“照贵客说的做便是。”
“是。”梅香应下,站到了屏风边上。
白远川看到一只手从屏风后伸了出来,在笛子上一触即收。
屏风后静了几息,便有人出来说:“大师估价五十两。”
“五十两?不止吧,我可是死当!”白远川不满道。
屏风后传话那人又说:“贵客是第一次来,我们愿意同您交个朋友。最高六十两,若是贵客不愿,我们也就只好放弃了。”
白远川看见屏风后露出点寒光来,似乎是那些打扇之人腰间别的匕首鞘上的光芒,她识时务地道:“好吧,那就六十两。”
梅香将托盘送进屏风内,向白远川道:“贵客随我去画押取银钱。”
白远川离开之后,屏风后有人问道:“九娘,不杀她么?”
“她没有武功,多半不是寒魄笛。”如果白远川在此,便会发现这个“大师”正是老熟人冷九。
先前有疑问的那人又问:“九娘,我从未听过江湖上有‘寒魄笛’的名声。你说,那发令牌的人,又为什么叫你杀她?”
冷九抬起那玉笛瞧了瞧,就在笛子内壁,刻着两个小字——“寒魄”。
“总会知晓的。”冷九起身,将笛子放回托盘,“放出消息,今晚的拍卖有寒魄笛。”
“拍卖?”白远川拎着沉甸甸的六十两,看向梅香,“我也能去?”
“自然,您的玉笛今晚也在拍卖品之列,您自然能去。”梅香说。
白远川是想凑这个热闹的,便点点头应下。她又问:“向你打听一下,我要是想找一位江湖人,从哪里能得到消息?”
梅香笑道:“贵客这是问对人了,我们也做江湖消息的生意。”
“当真?”白远川有些怀疑。
梅香便领着白远川向后院走去:“好叫贵客放心,这后院便是江湖消息往来之所。”
白远川看到后院之中的树上,挂着许多根丝线,这些丝线彼此交错,形成了一张细密的大网。每一根丝线上都挂着一个竹筒,竹筒从后院正房中顺着丝线滑到院内,有人取下竹筒里的纸条塞进怀中。
梅香取来纸条、炭条和竹筒:“贵客想要知道什么,只消写在纸上,放入竹筒中,我会送进屋内,屋内的人会估价,贵客交了银钱,等着消息传出便是。”
白远川有些窘迫:“我不会写字。”
梅香却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仍旧如常说道:“那贵客请随我至旁边房中,你说我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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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房中关紧了门,白远川才说道:“我想查有没有人在须弥楼中买白远川的性命。”
虽然那笛子已然出手,但白远川还是担心上一世冷九——姑且认为杀她的人就是冷九——那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是要杀“寒魄笛”,而是要杀“白远川”。
虽则白远川觉得自己一介草民,没人会想杀,但她现下有钱了,有钱人总是很惜命。
梅香微微笑道:“这个消息价值六十两,给您折扣,五十两便好。”
白远川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这个报价就是冲我来的吧!”
梅香但笑不语。
白远川肉疼地砍价:“二十两。”
梅香摇摇头:“说句实话,贵客您瞧着不像是江湖人,恐怕是没有回头生意的,五十两已然是最低价了。”
白远川颠了颠刚到手的六十两,没辙:“拿去拿去。”
梅香接过了钱,称了十两还给白远川:“贵客稍待。”
不多时,梅香便拿着一个竹筒进入房内:“这便是贵客要的消息。”
白远川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只有一个她认识的字——“无”。
“‘无’是什么意思?”白远川问梅香。
梅香说:“意思是,没有人在须弥楼里买凶杀白远川。”
白远川咧嘴:“就这个消息要我五十两?”
梅香微笑:“没有人买凶也是一个消息。”
白远川只能自认倒霉,她蹭了镜月当铺一顿饭,在梅香的带领下,来到举行拍卖的楼中。
楼有两层,一层是些散座,二层是雅间。作为寒魄笛的“主人”,白远川被请入二楼雅间之中。
雅间前都罩着轻纱,看不清内里贵客的样貌,只有在拍品被放入灯笼高高挑起伸入雅间供贵客近距离观看时,那些轻纱才微微撩开。
白远川来这里,不是买东西的,她也没钱拍。
她在寻找机会。手里只剩下十两,白远川不打算坐吃山空。她知道自己可能这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来到镜月当铺,她想要“狐假虎威”,去接近那些贵人。
白远川撩起一点轻纱,暗暗观察别的雅间都坐着什么人。
她对面雅间那人好似用黑色的幕篱将全身都罩住了,白远川的眼力不行,什么都没看清。至于对面旁边几个雅间,因为角度问题,白远川也什么都没看到。
白远川只好老老实实坐回椅子,终于等到了最后一件拍品,也就是寒魄笛。
拍卖师声情并茂地介绍拍品:“这件玉笛名为寒魄笛,乃是用上乘硬玉所制,做工精巧,既适合演奏,也适合当做武器。诸位请看,这玉有分金断石之力——”
只听一声“砰”,似乎是拍卖师用玉笛砸了什么东西。白远川好奇地探头去看,只见下面托盘之上不仅仅放着寒魄笛,还有几块碎石。
“顽石碎裂而玉笛安然无恙,诸位,我并没有使内力,这全是笛子之功。”拍卖师说道。
白远川惊讶极了,她没想到这笛子竟然如此坚硬。
“现在开始竞价。底价一百两——”
可恶!白远川捶胸顿足,早知道就坚持加价了!
“请举牌。”
5. 奔马
然而,过了几十息,都不曾有人竞价。
白远川心中疑惑:这玉笛一看就是好东西,怎么没有人动心呢?
她又想起上一世遇见的那人说,有位大侠城楼吹笛退兵十万,这件事却不曾听拍卖师提起,不知是镜月当铺的人不知道此事,还是这一世出了变故,这笛子原先不在那位大侠手中?
楼下的拍卖师又开始说这寒魄笛如何如何好,说得白远川都险些心动,但仍旧没有人竞价。
白远川倚着栏杆磕瓜子,边往下看边幸灾乐祸:流拍也好,叫你们坑我的钱!
她看见有一个人走到拍卖师身边,说了句什么,拍卖师的眼睛往她这边瞥了一眼,又移开了:“若是半柱香内无人著意这件拍品,那便只好流拍了。”
白远川直觉那一眼不同寻常,她也顾不得结交权贵,恐生变故,连忙卷了那十两银子,打算离开。
就在她推开雅间的门之际,被几个上楼来的人堵住了。
为首的正是梅香:“白姑娘,你送拍的物品有问题,我们借一步说话。”
白远川叫道:“适才那位大师验过的,你们莫要诬赖好人!”
“白姑娘且小声,我们只是想请白姑娘一同看个明白,绝不会冤枉了好人。”
白远川眼珠一转:“怎么,你们拍不出去,便要找借口退了?这么多贵客在此,真不怕砸了招牌么!”
她这句话也故意高声说,梅香等人却没有上前强制阻拦。
果然,白远川的话引来了一些探究的目光,隔壁雅间更是直接开门,走出几个人来查看。
当首的那人一走出来,白远川心中就有些惊讶——
竟然是崔松芝。
看见崔松芝的那一瞬,白远川想了许多:难道,这辈子的这时候,崔松芝还没有杀掉冷九么?若是她杀了冷九,就该知道,这“寒魄笛”三字就在令牌之上,为何不拍下?不,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寒魄笛也是这个令牌计划中的一环,所以在等拍下寒魄笛的人。谁拍了寒魄笛,就有很大可能是知情者!
白远川想通这一点,不由得想远了些:便是一个不知晓令牌事的人,看到这般的玉笛,也总该有心动的,为何没有一人举牌?难不成——今天来的人都是知情者?
她想到这里,一阵彻骨寒意涌上心头,就好像前世的那一刀:坏了!或许这些人一则是等拍下寒魄笛的人,一则是等送寒魄笛来拍卖的人!我适才为了保住十两,不管不顾喊破了自己的身份,现在可就危险了!那些江湖人要是同甘问云一样不讲道理——
想到甘问云,白远川心中一动,蓦然回首——
她雅间正对的那间,轻纱已然被撩开,一袭黑纱幕篱也遮不住那人冷沉的双眼。
是甘问云。
糟了。白远川后悔极了,她就该拿了那六十两跑路!
白远川连忙背对着甘问云,欲盖弥彰地藏着自己的脸。
崔松芝大冬天里还扇着扇子,笑问:“这是怎么了?”
梅香恭敬答道:“回大人,些小误会而已,不敢惊动大人。”
“些小误会?”崔松芝看起来不信,“我这个户部尚书管不管得?”
白远川的脸上真情实意地现出了惊讶。她知道崔松芝是个官,但不知竟然是这么大的官。
就算是白远川也知道,户部尚书这样的官,是不会管自己这么小的事情的。
梅香也知道。但崔松芝就是管了。
不管崔松芝是为了什么,白远川做出了决断。与其同上辈子一样被甘问云掳走,不如寻求崔松芝的庇护。虽然前世崔松芝正是死于甘问云之手,但白远川料定是上辈子她没有防备那些乌鸦。
白远川立刻跪地道:“大人为草民做主!”
崔松芝弯腰在她手臂上一托,扶她起来:“里间说话。”
入了里间,白远川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崔松芝颔首,又问梅香:“她说得可是实情?”
“大多是实情,”梅香道,“只是她送来的笛子并非真品。正如拍卖师所说,这硬玉做的笛子,应当能够分金断石,但适才砸石头那一下,也让这笛子有了裂痕。便是万万拍不得了。”
白远川高呼“冤枉”:“我可从未说过这笛子能分金断石,是你们非要……非要以卵击石!”
梅香还要再说,崔松芝抬手止住了她未出口的话。
崔松芝长身而立,沉吟着说了些不相干的话:“我做过很多不冒险的事,也做过很多冒险的事,到头来发现都是一样。”
“既然都是一样,那就再冒一次险吧。”
她说罢,揽住白远川,从栏杆处飞身而下!
崔松芝身后,紧随着跃下两位侍从,白远川匆忙中回头,只见那两位侍从在半空中拔刀,击落了射来的飞针!
白远川被崔松芝带着,只能看到甘问云从二楼扑下,风吹起她的幕篱,像一只大黑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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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松芝将白远川带上拴在当铺外的马,在她身后拉住缰绳,双腿一催,那马便在街上飞驰!
有一队马自两侧包来,有人道:“大人。”
“往南走!”崔松芝喝道。
“后面那些人?”那人又问。
“不管。”崔松芝的语气中似乎带上了些笑意,“她们想跟,就叫她们跟着吧。”
白远川闻言回首看去,只见甘问云也上了马,她身后是铺天盖地的鸦群,而鸦群中又冲出几骑马来,马上的人皆黑衣蒙面,白远川无端觉得为首之人便是冷九。
马穿过街巷,惹得百姓急急躲避,货摊撞倒,怨声载道。
白远川左顾右盼,生“同病相怜”之感。
“你认为我做错了?”崔松芝在她身后问。
白远川心中一凛,连忙道:“大人是不会错的。”
“是啊,‘大人’是不会错的,”崔松芝自嘲一哂,“白远川,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白远川可不觉得这样叫“救”。但她十分捧场:“为什么?”
“因为你跟我们不一样。”崔松芝的话被风吹得稀薄,“我是官,甘问云曾是氏族,冷九是江湖人,只有你,是清清白白的百姓。”
“你说什么?”白远川心中骇然,她这一辈子可没有叫人知道自己有令牌的事!
白远川悄悄摸了一把袖子,这一世,令牌在一开始就出现了,她当时就扔了。但是——现在袖中又摸到一块令牌样的硬物!
不……不对。白远川冷静下来,想道:崔松芝那话说得自然,就好像……就好像知道我认得甘问云和冷九一样。
白远川试探问道:“甘问云和冷九是谁?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同她们不一样又怎样?”
其时,马奔至城门口,崔松芝高举信物:“户部尚书崔松芝因公出城,快快开门!”
她策马不停,门子没有听得要截停其余的人,便放甘问云和冷九两队人也出了城。
冲出城门,崔松芝复问:“你适才说什么?”
白远川听出她装傻之意,只得咬牙切齿:“没什么。我问,我们要去哪里?”
“去看看这个天下!”
“什么?”
“去看看,这是个什么样的天下。”
“为什么?”
“你会明白的。”
白远川茫然抬头,前路夕阳尽染,竟然是辽阔江川。
6. 宿仇
崔松芝催马直直冲向那江水,马儿畏水,嘶鸣停蹄。
崔松芝不为所动,回手用扇子在马身上狠狠一拍,马儿吃痛往前窜去,崔松芝带着白远川,在马背上一踏,飞身上了河中小舟。
小舟上早有舟子候着,递来弓箭。
崔松芝摆摆手:“不用。”
白远川仓促回头,只见适才乘骑的马落入涛涛江水,哀鸣不已,但终究还是逃不过被浪裹挟的命途。
白远川顾不得哀之,又往岸边看去,只见甘问云和冷九两队人因无渡舟,被困在岸。
白远川终于知道了那句“你和我们不一样”是什么意思。她以为的崔松芝,是上一世看到她少了一只袖子,便吩咐人给她拿衣衫的崔松芝。她以为崔松芝体恤下民,不是高高在上的官。
但人和这匹落水马,在崔松芝眼里,有什么不同么?
又听一声呼啸,岸边鸦群往江中冲来,一些去啄舟子的眼珠、双手,一些去啄船板,而另外一些直袭白远川和崔松芝!
白远川自知留在外面也是添乱,连忙往参舱中一钻。
崔松芝的一个护卫上了这艘船,其余的都在周遭小舟上,此时也都放箭的放箭,挥刀的挥刀,一致对付这群来势汹汹的乌鸦。
白远川的心都揪了起来,生怕结局还是像上辈子一样,崔松芝死于鸦群。那副白骨的样子在白远川脑海里一闪而过,她迟来得生出悲伤欲呕之感。
并不全然是为了崔松芝而悲,白远川说不出因为什么,她隐隐约约觉得,如果这次崔松芝还是死于鸦群,那么她是否也会死于冷九刀下?
就在她想到此处之时,忽然听得一声巨响,白远川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一晃——
船底被凿出一个大洞!
那张前世临死之际见到的脸从洞中冲出,带着满身淅淅沥沥往下淌的江水。
“冷九!”白远川失声道。
“你怎知我是冷九?”冷九眼神一变。
但白远川没有回答她,冷九也没有追问,因为她自顾不暇——崔松芝从船头攻入,侍从从船尾劈刀!
白远川上一世就死在船舱之中,此时才后知后觉地生出对船舱的恐惧。
更何况,这狭小的船舱中挤了三个人——崔松芝和侍从各自只有半个身子探进来,合起来算一个人。
白远川努力往船舱壁上贴,好叫那些刀剑不至于伤了自己。
她惊恐之中,也渐渐看得半明半白了:冷九的刀招招杀招,刀尖去处不是脑袋、脖颈便是心脏,在两人的围攻下双腿还能牢牢扎在船底破洞两侧,寻到一个空隙便将刀尖指向白远川!而崔松芝防守多于进攻,一柄不知道什么做的玉兰扇舞得密不透风,在冷九的刀指向白远川时,顺势挥扇一挡一拨,那侍从便架住冷九的刀背,二人合力一夹,想要将冷九的刀卸下!
冷九手腕一翻,抽刀破开合夹之势,回刀在她那侧的船舱壁上一拍,白远川只觉得一股劲风袭来,她还没意识到这就是内力,便见船舱四分五裂,她猝然后仰,往江中跌去!
还没等她落入水中,只觉得腰间一紧,原来是冷九解了腰带,腰带一端正缠在白远川身上!
冷九一拉腰带,白远川便被扯得往她那边飞去,但半路杀出拦路虎,崔松芝掷出了手中的扇子,扇子打了个旋,像一个刀片一样割断了腰带,又旋回崔松芝手中。
白远川又往下坠落。
十几只乌鸦冲来,想要托住白远川的身体。
但是,十几只箭同时而到,乌鸦们凄厉地落入江水中,红了一片。
白远川只觉得这几息无比漫长,她好似听不得,看不得,回到了最本初、最本初的地方。
终于,她落到了实处,她落到了船板之上,船板上垫了软垫,倒是不疼。
崔松芝也随后跃到船板,将白远川一提,提上了一艘富丽堂皇的大船之上。
船上站着两排弓箭手,各个满弓搭箭,就等崔松芝一声令下。白远川看到甲板上有什么东西被布盖着,像是一根长长的管子,她不认得。
崔松芝站在船首,看向岸边那袭黑纱幕篱,又看到水中须弥楼杀手露出的几颗脑袋,猎猎江风吹起崔松芝的衣袍,她振声道:“诸位,今日还不是时候,往后有机会,再叙旧。”
甘问云和冷九不知道忌惮什么,没有再追上来。
崔松芝转过身,春风沐面般对白远川说:“江上风大,去舱中喝碗姜茶。”
白远川摸了摸裤腰,“噢”了一声。
那船舱中也气派极了,像是一间小房子。白远川这次没有同第一次进崔府般左顾右盼,她的一魂好像还丢在适才的打斗之中,心有余悸。
烤了会儿火,又一碗姜茶下肚,白远川才好似又活过来。
崔松芝这才说:“你没有什么想问我么?”
“问了你又不会说。”白远川小声道。
崔松芝笑了:“能说的,我自然会说。”
“那你为何要我发问?”白远川抬起眼皮看她。
“这个么,”崔松芝卖了个关子,“这个就算我不说,你以后也会知道。”
白远川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闭嘴不问了。
崔松芝见她恼了,只好道:“那我直说吧。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我个忙。”
“草民有什么忙能帮到崔大人?”白远川有些阴阳怪气。
崔松芝也不在意她的态度:“我想请你待在我身边。”
白远川疑惑:“为什么?”
崔松芝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来递给白远川。白远川在前世见过这块令牌,就是崔松芝身死之前抛在地上的那块。
崔松芝缓缓道:“这令牌上写着‘令玉兰扇击杀如意刀’。在下不才,江湖上略有侠名,被大家称一声‘玉兰扇’。而适才破了船底板而入的那人便是如意刀冷九。在岸上操纵乌鸦的是听鸦针甘问云。我们几人都在近日收到了一块令牌,令牌上让我们互相残杀。这令牌让我杀如意刀、如意刀杀寒魄笛、寒魄笛杀听鸦针、听鸦针杀我。你应当听明白了,现在,你就是‘寒魄笛’,所以刚才冷九才要杀你。”
“不……”白远川本来被火烤的红润的面色又变得苍白,她先前那些侥幸全被击碎了,“我不是寒魄笛。”
“我信你,”崔松芝说,“但她们不信。尤其是,冷九不信。”
“寒魄笛已不在我这里,她们怎么能还当我是寒魄笛?”白远川着急道,“我真的是捡到的那个笛子!”
崔松芝叹了口气:“人有时候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
白远川问道:“那怎么办?”
崔松芝说:“你只要在我身边,我能保你安全。”
白远川欣喜若狂,就要跪下行礼:“多谢大人!”
崔松芝又将她扶起:“不必多礼,帮你也是帮我。更何况,官为民主,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白远川看似惊慌狂喜,实则心中无比冷静:崔松芝不是省油的灯,她叫我留下恐怕别有所图,我需得小心为是。
白远川又问道:“崔大人,我们要往何处去?那两人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崔松芝说:“圣上命我南下办事,总不能因为这荒唐令牌而耽搁了。要劳烦你随我往南跑一趟,至于这二人么,寻着机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她们慢慢谈,一起揪出幕后主使方为正道。”
白远川点点头:“大人说得不错,这打打杀杀的,就叫那……叫那渔人得了利。”
“你不必叫我大人,”崔松芝说,“我表字翠苍。”
白远川笑了一下,没敢答应。
崔松芝便也不勉强,道:“若是要说服这二人,恐怕有些困难。”
“什么困难?”
崔松芝长叹一声:“四人之中,只有你我不曾有旧,故而不曾有怨。我与那甘问云乃有一段宿仇。”
白远川心道:是了,她上辈子二话不说便杀你,想必是有深仇大恨的了。
崔松芝道:“你可知前朝之事?”
白远川想了想:“我只听说前朝由氏族把持,大官也都是那几个大姓人家去做,别的姓的人是轮不上的。后来当今圣上起义,灭掉了氏族,做官的人的姓氏就五花八门起来了。”
“你说得不错,”崔松芝颔首道,“这也不过就是十年间的事情。甘问云正是前朝大姓甘家的人,兵败之后,圣上要将大姓满门抄斩,甘家八百余口力保她一人活命。”
白远川说:“这便奇怪了,圣上难道不懂斩草除根的道理么?”
她这句话往严重了说,便是说圣上的不是,崔松芝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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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天真可爱,微笑道:“圣上自然是懂得这个道理的,只不过,一则是圣上要留个‘仁慈’的美名,二则么,圣上和甘问云约法三章,不准她出暮鸦谷、不准她交友纳仆结党营私、不准她过问外间事。这三不准一出,自然是不怕甘问云报仇的了。”
“奇怪奇怪,”白远川挠挠头,“那些甘氏族人自然也知道甘问云报不了仇,为什么还叫她活在痛苦之中?”
“你觉得活着是对她的惩罚么?”
“难道不是吗?”白远川说,“她自己恐怕也是这么想的吧?你瞧瞧她的眼睛,已经溢满了仇恨,圣上有三不准,她还是借机出谷,不就是不想活了么?”
崔松芝有些微怔,然后轻笑一声:“这么说,倒也有几分道理。那你说,我若是杀了她,是不是正合她意?”
白远川似乎被吓了一跳:“你怎么也打打杀杀了,不是说动之以情……不对!你怀疑这四枚令牌是甘问云做的局?”
“难道我不该这么想么?”崔松芝扇着扇子,“她不能出谷,但她的乌鸦却能悄悄出谷。令牌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是不是就是她的乌鸦衔来的?”
白远川初时觉得有理,但她又想到前世甘问云杀崔松芝时没有留半分余地,甚至还去查冷九的尸首。若是甘问云当真是做局之人,想死在局中,那么就该杀了崔松芝之后待在崔府,等着侍从们将她分尸。
但白远川又不能将前世的事情说出,她觉得崔松芝不会相信。
白远川只道:“我觉得不太对劲,若是她是做局之人,想要复仇,或者想要寻死,为什么不把令牌丢给圣上?难道是宫里戒备森严,乌鸦进不去么?便是进不去,为何她选中了你?”
崔松芝笑道:“或许是因为,我正是圣上起义时身边五位谋士之一,她动不了圣上,便要动出了主意的人。”
“是你下令将氏族满门抄斩?”白远川忽然觉得从未看透眼前之人。
“斩草除根,这个道理我也是懂的。”崔松芝说,“不过,一件事,并非是由一个人来决定。”
白远川不在这上面纠结,她觉得自己的思绪被崔松芝带偏了:“好吧,勉强算你和甘问云有仇,你刚才说只和我没有旧,那你和冷九又是怎么回事?”
“冷九乃是须弥楼的杀手,”崔松芝道,“我们做官的,很头疼‘侠以武犯禁’,更何况,她还不是侠,就是个拿钱杀人的凶手。这样的人,我们不敢留。”
“什么是‘虾一五贩斤’?”白远川没听明白。
崔松芝笑着解释:“就是说,侠士会因为使用武力而触犯律法。”
白远川明白了:“所以,你们当官的要杀那些杀手?”
“不是我们要杀,是律法要杀。”崔松芝说。
“可是,律法不是你们写的么?”白远川问。
崔松芝没有解释:“是,也不是。”
“好吧,我们不说这个,”白远川又说,“也就是说,冷九和你也有仇了?”
崔松芝颔首。
白远川道:“甘问云和冷九,是否有旧?”
崔松芝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那真是奇怪,”白远川瘫坐在椅子上,“这么说来,真正的寒魄笛或许也是和你们有关系的人。你们当真都不认识她么?怎么一个个都拿我当寒魄笛?”
崔松芝笃定地说:“没有什么‘真正的寒魄笛’,你就是寒魄笛。”
“你刚刚才说相信我不是寒魄笛,难不成你也想让我当寒魄笛的替死鬼?”白远川没有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她好似已然接受了命运。
崔松芝就好像看穿了她在想什么:“你信命吗?”
“我本来是不想信的,”白远川说,“但有时候不得不信。”
“你不该信命的。”崔松芝说。
白远川笑了:“你在教我不信命?”
崔松芝正色道:“如果你信命,你就该被如意刀杀死。”
白远川终于想起刚才被她遗忘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她们俩也有令牌?你怎么知道如意刀要杀寒魄笛?”
崔松芝露出一个“你终于问出这句话了”的笑容,她轻声细语,白远川听来却如同钟磬声震——
“你是如何得知,我便如何得知。”
崔松芝也是重生的!
7. 荣枯
白远川的讶然全部写在脸上:“你,你也是……”
“上一次见你,在下真是十分不体面。”崔松芝轻轻摇扇,让人很难将她和那座白骨联系起来。
白远川微微摇头,说:“多谢崔大人肯叫人给我拿衣衫。”
“举手之劳而已。”崔松芝说。
白远川有满腹疑团,此时既然说开,便一股脑倒出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们会再活一次,会回到最初的地方?甘问云和冷九难不成也重活了?”
“这就要问她们了。”崔松芝说。
白远川百思不得其解:“重活这种事好令人吃惊,难道,这令牌背后是鬼在操纵么?”
“虽不是鬼,亦不远矣。”崔松芝感慨道,“我有个猜测,不知你肯不肯信。”
“说来听听?”白远川说。
“这令牌并非是人所为,乃是——”崔松芝抬手往上指了指。
白远川抬起头,只看见了船板。她当然不会以为崔松芝指的是船板,那么船板上面就是——天。
天?
天!
白远川心中大骇,若是崔松芝所指果然是老天,那不就是所谓的——命运?
如果这是命运,她们是不是就逃不掉了?
不过,为何崔松芝会说是天在操纵令牌?这令牌出现得神不知鬼不觉,确实非人力所能为。
白远川照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若当真是老天所为,为何选中了我们四人?刚刚崔松芝的那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她刚才说,“我是官,甘问云曾是氏族,冷九是江湖人,只有你,是清清白白的百姓”,难道老天就是要从这四种人中选?但百姓多如牛毛,为什么是我?难道这才是我的命?
但老天选出这四种人来互相残杀,是为了什么?她也要看人逗闷子么?
等等,为什么要用“也”?白远川莫名打了个寒颤。
白远川的疑惑太多了,最大的疑惑便是:这些推论的前提是“令牌确实是老天做的局”,而这个前提如何证得?
崔松芝也只摇摇头:“这只是推论。有些话我不敢说,或许说破天机,便是灰飞烟灭。”
白远川心道:装什么神棍呢,是不能说,还是不想说?
“那你打算怎么办?”白远川问,“不信命又能怎样?”
崔松芝说:“先不轻举妄动,因为不知道哪个举动就能引来天罚。我们保全性命,就是最好的逆天而行了。”
白远川心中将信将疑,但她别无选择:“好。”
崔松芝又说:“这次南下,那二人必定寻机阻挠,你要有自保之力。”
白远川苦笑道:“大人,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几天也练不成高手啊。”
崔松芝却说:“我并非叫你练武,有时候,这里——”
她点了点脑袋。
“比这里——”她又指了指胳膊,“好用。”
白远川问:“大人要教我什么?”
“瓮中捉鳖。”
船行了三天,终于靠了岸。岸上一片萧条,不见京城苍松送绿的光景。
地上结了一层冰,混着化成的水,走上去直打滑。
侍从抱来茅草铺在地上,崔松芝摆摆手:“罢了,慢慢走就是了,没得浪费东西。”
这南方的雪,不必京城的小。
白远川作为崔松芝的侍从,同她进了州衙。听着崔松芝同州守的谈话,白远川才知道,崔松芝这一行,是为了放粮。
南方这场大雪来得急,又赶上了前些日子刚平定叛乱,没有耕种的庄稼,只得向京中求援。
白远川跟在崔松芝身后,上了城楼。城楼上刚扫了雪,往下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
城门缓缓开了,城外的人蜂拥而入,白远川的视线随着那些衣衫褴褛的人而动,看到了她们去处,乃是一处粥棚。
崔松芝在她身侧问:“你看到了什么?”
白远川没有立时回答,她有些茫然地将目光放远,看向了来时那条江,又转回头,看向城中结冰的湖水。
“江湖。”白远川说。
崔松芝一笑:“是啊。这就是你的江湖。去吧。”
白远川向崔松芝躬了躬身子,下了城楼。
她挤过人群,来到粥棚前,帮着施粥。
热腾腾的粥从手里递出去,白远川的脸上也被热气熏得多了些笑容。
“小心些,这是你的。”白远川递给面前的人。
这人低着头,佝偻着身子,但在接碗的那一刻,她手中的匕首直直朝白远川的咽喉飞去!
白远川不躲不避,几根黑针飞来,“叮叮铮铮”几声,撞飞了匕首。
周遭有人惊呼,慌乱中撞成一片,施粥的人大声叫着“莫慌莫慌”,而白远川、飞匕首者和飞针者都在混乱中失去了踪影。
飞匕首的那人正是冷九,她追着甘问云来到了一处巷子中。
冷九冷冷地盯着面前的人:“甘问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莫要多管闲事!”
“我也不想多管闲事,”甘问云阴恻恻道,“但你不能杀她。”
“为什么?”冷九问。
“你甘愿受令牌摆布吗?”
冷九嗤笑道:“我杀她,不是因为令牌。”
“但你杀了她,就同令牌上一样了。”
“我不在乎什么令牌,谁挡我的路,我就要杀谁。”
“这么说,你是要杀我了?”
“不错!”
冷九的刀铿然出鞘,巷子狭窄,她一脚蹬上侧壁,举刀当头劈下!
甘问云手指一翻,几根黑针弹出,自刀光间隙,直逼冷九面门。
冷九闪身避过,刀势不停,直取甘问云首级。
甘问云神色一厉,猛吹一声哨,几只乌鸦便俯冲下来,逼得冷九回护自身。
冷九挥刀逼退乌鸦,却不见了甘问云的身影,小巷中只留下甘问云轻蔑的话语。
“蠢才。”
冷九狠狠攥紧了刀柄。
白远川没有跑远,她也不敢跑远。她就躲在两个粥桶之间,适才混乱一片,竟然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白远川悄悄打量了一番,见周遭没有了冷九和甘问云的身影,才从地上爬起来。
“别说话,跟我来。”有一只冰冷的手捂住了白远川的嘴。
那是甘问云的手。
白远川果然没有出声,她也别无选择,只能跟着甘问云来到一处破宅院中。
早有乌鸦停在院中枯树上,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甘问云的双眼像是古井深潭:“你还当自己是寒魄笛么?”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白远川听得心惊肉跳。
“什么意思?”白远川带着点探究之意看向甘问云。
甘问云道:“若你当自己是寒魄笛,那你便是寒魄笛。若你当自己不是寒魄笛,那就我来让你当寒魄笛。”
这句话听着古怪,但白远川觉得更古怪的是之前那句话:“什么叫——‘还’当自己是寒魄笛?”
甘问云说:“你知道什么意思。”
“我们以前见过,是不是?”白远川没有直接点破重生的事情,她怕甘问云不是重生的,故而这般问道。
甘问云面色不变:“自然。”
“我从未甘愿当过寒魄笛。”白远川往前走了一步,不错过甘问云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难道,你见过我自称是寒魄笛?”
甘问云眉头微蹙。
“不,”两息之后,甘问云眉间舒展,“是你多心了。”
白远川却步步紧逼:“你不杀我,也知道我杀不了你。我们对彼此才是最安全的。你不也想破局么?”
白远川把从崔松芝那里学来的话,用在了甘问云身上。
甘问云不为所动:“没有意义。”
“什么?”
“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甘问云说,“我们拿什么和天斗?”
白远川却问:“为什么你也认为令牌是老天安排?”
甘问云定定地看着她,慢慢、慢慢地咧开嘴笑了。这是白远川第一次看甘问云笑,那笑容算不得好看,在漫天风雪之中、破屋枯树黑鸦之前,她的笑容像是含着阴恻恻的绝望,令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
甘问云笑得哑了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什么?”白远川急切地问。
但甘问云偏偏不答,踉跄两步撞入狂风骤雪之中:“人间生灭有谁穷……人间生灭有谁穷!”
白远川没有追过去。她望着甘问云一袭黑衣趟风冒雪,孤鸦跟随,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
白远川只是有些茫然,她茫然地看了看天,又茫然地看了看地,却还是不懂这些人都打什么哑谜。
为什么不能有话直说呢?难道真的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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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罚么?可若真是老天所为,这令牌不就是最大的天罚么?
白远川想道:甘问云原本还好好的,自我问了“为什么你也认为令牌是老天安排?”这句话,她便像是顿悟了一般。这句话有什么稀奇么?若当真有什么稀奇,难道是在“也”字上?她并不晓得崔松芝对于老天的猜测?可这又如何?甘问云猜得是老天,崔松芝就猜不得是老天么?还是说,她知道有人也这般想,便以为坐实了老天的罪行?不对,这都不至于叫她说“原来如此”吧?她最后念的那句话想必就是她悟出的东西,只是不知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白远川想不明白,她决定去问崔松芝。
白远川走出街巷,往城楼处望了望,崔松芝正巧在向她招手。有两个崔府的侍从走到她身边,说:“大人叫我等护送你过去。”
白远川:“走吧。”
再次穿过被冻得直打哆嗦的人潮,白远川看了看自己身上崔松芝给的新棉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白远川登上城楼,看着崔松芝,原本想问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早料到她们会来找我。”
“是。”崔松芝没有否认。
“这不是瓮中捉鳖。”白远川说。
“这是驱虎吞狼。”崔松芝淡淡道,“叫她们自杀自灭,不好么?”
“那我呢?我死不足惜,”白远川问,“那这些百姓呢?你知不知道,若是她们在粥棚打起来,多少人会相互踩踏,多少粥会洒在雪地?”
崔松芝的话可以算得上残忍:“白远川,这是你的江湖,不是我的江湖。我的江湖,在踏出州府的那一刻,便结束了。”
“荒唐,”白远川气得发笑,“荒唐!你说的‘官为民主’,都是空话吗!”
“你会明白的。”崔松芝竟然又说了这句话。
白远川目露失望:“崔大人,我原先以为你是个好官,就算你说你不是,但我还是觉得你算个好官。我没有料到你真的不想当一个好官。”
崔松芝没有说话。
白远川脱下新棉衣,向崔松芝长长一揖,用尽毕生文绉绉的词汇:“这天下果如大人所说般辽阔,也果如大人所言般纷杂。谢大人垂顾,只是大人荫蔽,草民不敢生受,就此拜别。”
白远川将棉衣递出去,崔松芝没有接。白远川只得叠好,放在垛口上。
临别之际,白远川问:“草民最后有一问。不知大人可知‘人间生灭有谁穷’是什么意思?”
“人间生灭有谁穷……”崔松芝眼睑半垂,淡淡解释,“这人世间谁能跳脱生死轮回?”
若白远川习得些文字,便晓得这句话本意与“轮回”几无干系。
“百年大小荣枯事,过眼浑如一梦中……这一次还是这么快吗……”白远川听见有人叹息。
她想看看是谁在叹气,却看见了天上在落雪。
“白远川,”崔松芝轻声说,“如果我们四个人只能活下来一个,我希望是你。”
白远川警惕地望向崔松芝,觉得这又是她笼络人心的虚言假语。
崔松芝的眼睛望过来,白远川第一次意识到,那双眼睛是多么的幽深。像是藏着许多许多她参不透的东西。
崔松芝笑着说:“如果你再次见到我,记得告诉她做个好官。不过她多半不会听就是了。”
话音刚落,崔松芝身如竹影,动似清风,一刹那便挡在了白远川的身后!
白远川惊诧回首,被喷了满面血红,她张口失声,眼睁睁看着冷九的刀穿透了崔松芝的背!
接下来的一切,对于白远川来说,发生得极快又极慢。
她就好像一桩木雕泥塑,她的身子四肢动弹不得,但她的眼珠还能识物,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人间惨剧。
她看见甘问云轻飘飘落在自己身旁,崔松芝的扇子脱手,削进了甘问云的脖颈。
甘问云倒在白远川的身上,她的眼神像是一滩死水。
白远川听见她用漏气的声音低低说:“我全都明白了。”
白远川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白远川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崔松芝含笑的唇角。白远川也觉得自己明白了——“瓮中捉鳖”的“瓮”,是崔松芝自己。而崔松芝想要教她的,不是什么自保的“方法”,而是“自保”本身。
可惜,白远川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黑针被甘问云推进白远川的体内,她很快就停止了心跳。
8. 昼鬼
白远川感觉自己的呼吸只停止了一瞬。
她甚至来不及想“我又死了”,眨眼间便又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吐息从鼻腔中喷吐出来。
白远川惊魂未定,黑针扎进心脏的感觉还记忆犹新,她不由摸了摸完好的胸口,才强迫自己四下打量起环境来。
这一次,她并不在熟悉的街道上,袖子中却依旧有着玉笛的触感。
白远川在一间漆黑的房间中。
房间里没有半点光亮,只有月光透过半遮半掩的窗棂,吝啬地洒下一点清辉。
白远川不由自主地走到窗前,她费力地推开窗子,看到不远处有一座两层小楼上挂着的红灯笼还在亮着。那小楼有些眼熟,白远川仔细想了想,才想起来是镜月当铺。
她在镜月当铺后面的楼中?明明上一刻,她还在南方城楼之上。
白远川还没有想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忽听身后有人说:“你终于来了。”
白远川被吓了一跳,她大叫一声,立刻转过了身。
但她没有看到人影。屋内太暗了,白远川没有武功,几乎落入目不能视的境地。
“你是谁?你在等我?”白远川心如擂鼓,勉强镇定地问。
若不是从窗户看到了人间景象,白远川几乎以为是黑白无常来勾魂索命。
一张如豆的蜡烛倏忽亮了。
蜡烛照不亮整室,白远川只能在影影绰绰之间,看得角落席地而坐着一个人。
那蜡烛就在屋内正中的桌子上,离那人有些距离,但她抬手之间便能隔空亮烛,想来功夫不俗。
白远川这些天见多了高手,内心已然有些麻木了,并不觉得稀奇。
她只是觉得角落里这人有些熟悉,却又没有那么熟悉。
白远川掌了蜡烛,走到那人面前。
蜡烛微弱的光照着那人的眼,白远川险些手抖地抓不住滑蜡。
——那是一双自身没有光亮的眼,此时却闪着烁烁火光。
也是第一次杀死白远川的眼。
是冷九。
这是白远川第一次单独见冷九。她又回想起刀锋贯穿身体的痛楚,这痛楚原本被她死死压在心底,如今如同惊涛骇浪般翻涌上来。
“恨我么?”冷九兀自火上浇油,“想杀我么?”
白远川惨白着脸,没有回答,也像是没有听见。
冷九冷静地说:“我身负重伤,还不了手,你杀我易如反掌。”
白远川这才将蜡烛往下移了移,看清楚了冷九的模样。冷九穿着夜行衣,但那夜行衣上颜色斑驳,大片血晕湿的痕迹昭示着冷九所言非虚。
“谁伤的你?”白远川问。
“这重要么?”冷九反问道,“你当真不杀我?”
她甚至用力踢远了身边的刀,以显示自己当真无还手之心。
白远川举着的蜡烛更靠近冷九了些,冷九微微仰起脖颈,任由滚烫的烛泪滴落下来,引颈就戮。
但就在那滴烛泪落到冷九的咽喉要害之前,一只手接住了它。
白远川甩着被烫了的左手龇牙咧嘴。
“为什么不杀我?”冷九语气平平,似乎也并不是真的要一个答案。
白远川一边往自己手上吹气,一边说:“你要我杀你,我还偏偏不杀你!”
“有仇便杀,有怨便报,这不是天经地义?”冷九说。
白远川没好气地道:“这是哪门子天经地义!若真是这样,那天下的人不都死光了!”
“不会死光的。”冷九道。
白远川缓过来那股疼痛,挑着要紧的事问:“是谁伤的你?你为什么说等我很久了?”
冷九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我等你来杀我。”
白远川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位也是不能好好说话的:“我为什么要杀你?你怎么知道我会来?那你知道我怎么来的吗?”
冷九的眼睛望向窗外,白远川也随之望去,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你该来,便来了。”冷九说,“杀了我,你就能知晓一切。”
白远川却说:“若是为了真相而杀人,我宁愿糊糊涂涂。”
冷九也笑了,那笑和甘问云的笑很像,但又很不像。冷九的笑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她也是不爱笑的人,笑起来像一把出鞘的刀,又像是归鞘的刀。
“那你更该杀我。”冷九笑说。
白远川不上这当:“你为什么不能明说呢,非要我杀你?若是我杀了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岂不亏得很?”
冷九微微摇头,白远川看到有血液从她嘴角溢出。
“没有时间了,你不杀也得杀。”冷九的话含糊不清,“天意难违,也难泄。”
白远川却不信邪:“我不杀你,难道你还能强迫我?”
她往后退了几步,退到了离冷九最远的地方。白远川逼问道:“既然没有时间了,你难道不想同我说些什么吗?”
“比如——你是第几回见到我?”白远川死死盯着角落里的人。
冷九似乎并不惊讶听到此问:“第三回。”
白远川听到之后,却皱起了眉头。
第三回?难道果真又要再来一次?
那为何第二次回到了最初捡到寒魄笛的时候,这次却没有回到那个时候?
难不成,因为第二次的一些事情,导致第三次重生时间推后了?
白远川想:什么事情能导致重生时间推后?是因为我们都杀错了人吗?令牌上让寒魄笛杀听鸦针、听鸦针杀玉兰扇、玉兰扇杀如意刀,但第二次却是如意刀杀了玉兰扇、玉兰扇杀了听鸦针、听鸦针杀了寒魄笛,一切都反过来了。如果这个差错可以让时间推后,那么如果我不按照令牌要求的杀听鸦针,而是杀掉其她人,是不是重生的时间就会越来越往后?但看冷九的样子,像是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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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过那两人了,她也杀错了人,为什么却比我早重生?
不对!白远川脊背发寒,她忽然想起来,第二次重生时,城楼上的杀戮中,并没有人杀掉冷九!
也就是说,冷九在第二次重生中活了下来,她为什么会再重生第三次?!
所以——重生时间真的是推后吗?或者说,她真的重生了吗?
白远川声色僵硬:“冷九,你说的第三回见我,意思是你死了两次吗?”
“不错。”冷九这次没有避重就轻。
白远川急切地问:“你上一次是怎么死的?”
“玉兰扇杀了我。”冷九冷冷地说,似乎并不愿意去回忆。
白远川亲眼看到崔松芝为自己挡了冷九的刀,崔松芝的扇子脱手飞出,割了甘问云的喉咙之后便跌落在远处的地上。崔松芝两手空空,难不成穿心刀透胸而过,她还能赤手空拳杀掉持刀的冷九?
白远川顾不得礼貌,追问道:“她怎么杀的你?”
冷九言简意赅:“用扇子,在暮鸦谷。”
“在暮鸦谷?!”白远川失声尖叫,“怎么会是在暮鸦谷?明明是——”
冷九打断了她:“你会再见到我,那时候,你一切都明白了。”
白远川头脑发懵,她有点站不住,索性坐在地上。白远川说:“我不杀你,这个轮回就结束不了,是不是?”
“不。”冷九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你听……”
白远川不知道冷九叫她听什么。她凝神听了几息,忽然听见了风声。
风声越来越响,吹得整座楼都开始颤动。一开始,白远川还能扶着桌子稳住身形,但慢慢的,楼板竟然被风刮得倾斜,白远川逐渐往冷九所在的角落滑去!
白远川忽然意识到,冷九说的“你不杀也得杀”是什么意思了。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天也让她去杀冷九?明明令牌上写的是让冷九杀她!
白远川深吸一口气,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往门的方向跑去。但是,强劲的狂风将白远川狠狠推了回去。她一次次站起,一次次尝试远离冷九,但却一次次离冷九更近。
“没用的……”冷九的话被风撕碎,“杀了我……”
白远川没有答应,她死死咬牙,背对冷九。
冷九寒透了的手抓上白远川的脚踝,猛然将白远川拽倒在地。白远川的手腕也被扣住,等她挣脱的时候,袖中的玉笛已被冷九吞了下去。
白远川呆若木鸡。
她不知道人竟然能吞进一支笛子,但她知道这吞笛之人已无鼻息。
风不知道何时停了,晨曦也不知何时照进屋中,白远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双手越来越透明,她就好像见不得日光的鬼,意识慢慢消失在白昼中。
再次回神,白远川被人撞了一下,她才恍恍惚惚意识到,自己身处那熟悉的长街之上,袖子里拢着一支玉笛。
这才是第三次重生。
9. 葬身
白远川在街上怔怔站立。
风好似比前两世更寒了,吹得白远川内心也凄冷一片。
白远川甚至有些绝望:这样一次次轮回下去,有什么意义呢?按令牌上的做了还是会重生,不按令牌上做也会重生。既然重生是注定,那我为什么不把笛子当了之后,带着一百两远走高飞?
白远川这次在街上站立的时间很久了,却没有再遇见那个拉着她说“寒魄笛!你是寒魄笛!”的人。
白远川慢慢地往前行,她心中盘算:不能就这样去镜月当铺,当铺中人定然不会轻易放我离开。前番冷九不知因何出现在镜月当铺后面的楼中,或许她正是和镜月当铺所做的江湖消息生意有关,又或许镜月当铺和须弥楼有干系。我需得找个识货的,又不会扣住我的人,把笛子卖掉。
白远川想起一个人来,那人最好捣鼓些奇技淫巧,找她问一问,说不准有出路。
白远川下定主意,便快步往那人家中走去。
走到半途,白远川忽然觉得背后冷飕飕的。
这冷飕飕的感觉并非源于冷风,而是一种令她熟悉的汗毛倒竖感。
白远川骤然回头,险些心脏骤停——
一身黑幕篱的人,露出一双眼睛阴沉沉地看着她。
不知道跟了多久。
白远川心中抓狂:甘问云怎么阴魂不散啊!
若是甘问云没有重生便罢,现在白远川知道了甘问云也重生了,并且甘问云也知道白远川也会重生,所以白远川根本找不到借口装傻逃脱——虽说她无论如何也逃不脱。
白远川现在只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因为震惊而在长街上发了呆。
可她心中也很委屈:被杀后见到冷九这一件事本就非同寻常,就算是旁人来了,也不得不怔愣一会儿吧!
见到了甘问云,白远川无奈地说:“你跟着我没有用的。你上次说自己全都明白了,若是你不打算告诉我明白了什么,不如先去找那两人。”
甘问云说:“我会告诉你。”
白远川做出了一个掏耳朵的动作,示意甘问云快讲。
“这里不是说话地方,你随我去暮鸦谷,一切便都明白了。”
白远川摆摆手:“不去不去。我还有别的事做,我也有些猜测要验证。”
甘问云不同她废话,身形一晃,便把白远川扛了起来。
白远川:……
白远川叹了口气:“唉,你放我下来,我跟你走,行了吧?”
甘问云没理会她,施展了轻功,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将白远川扛到了江上的舟中。
舟好像还是那条舟,第一世的时候,白远川和甘问云就在其中丧命。
白远川再看到这舟仍是心有余悸,但她仍旧逃不出舟身。
“这不是你的船吧?”白远川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第一世的死状。
“不是。”甘问云说。
“想想也不是,”白远川抓了抓头发,“你那么爱干净,这船却有些脏,多半不是你的。那这船是什么人的?”
“租的。”甘问云惜字如金。
白远川东拉西扯:“租的?我以为你们这种有钱人,都直接买。不对,你氏族没落了,多半也没钱了,只能租这种脏船也说得过去。”
“你不必激我。”甘问云看破了她的伎俩。
白远川说:“这江上难以藏人,你又有这么多乌鸦护法,为什么不能在船上把你悟到的真相告诉我,我也不用去一趟暮鸦谷了。”
“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三言两语之间也到不了暮鸦谷啊。”
“若你当真无聊,我可以教你吹笛子。”
白远川惊讶地翻身坐起:“你为什么要教我吹笛子?”
“因为你很聒噪。”甘问云面无表情地说。
白远川又躺回去了:“我要是不说些别的……你不会想起第一世死在舟中的样子吗?”
“想起又怎样,不想起又怎样?”甘问云淡淡说。
白远川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我以为你会恨。”
毕竟,白远川见识过甘问云充满恨意的样子,她便以为甘问云是个很会恨人的人。
甘问云说:“无谓的爱恨没有意义。”
“那什么对你来说是有意义的?”白远川问。
“譬如教你吹笛。”
白远川再一次露出了看到鬼上身一般的表情:“你真的是甘问云吗?”
“你学不学?”甘问云只问道。
白远川十分狐疑:“难道,教我吹笛也是‘真相’的一部分?”
甘问云默认了。
白远川有些难以理解:“我学不学笛子,真这么重要?”
“不重要,”甘问云冷冷说,“只要你不后悔。”
白远川心想: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学一学,总没有坏处吧?
于是,她便将那支玉笛从自己袖子中取了出来,温润的手感让白远川忽然意识到:若我真的学会了吹笛,那我是不是真就变成了“寒魄笛”?
她想罢,又在心中苦笑:我早就是寒魄笛了,学不学没有差别。前两世那次逃脱了?
“将笛子横起,左手……”甘问云果然一字一句细细教起白远川来。
白远川照着甘问云所说,吹出一口气,那笛子发出一声刺耳尖锐的声音,倒吓了白远川一跳。
甘问云道:“不急。”
白远川放下笛子:“我总觉得你这次不太对劲。”
甘问云没有接话,白远川兀自说道:“你知不知道,我从前乞讨的时候,遇见过一只流浪猫。那猫很瘦,但特别高傲,从来不正眼瞧我。我也不正眼瞧她。又一次,我讨到了一个馒头,那天天寒地冻,我又见到了那只猫。猫依旧没瞧得起我,但我还是给了她一小块馒头。猫没有吃,蹿走了。再后来,春暖花开的时节,我再见到那猫,猫却主动凑到了我身边。我很高兴,我以为她终于肯正眼看我了。但你知道她为什么忽然凑上来么?”
“因为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我竟然不知她想让我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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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尸。你说,猫能知道什么叫‘收尸’么?”
甘问云又说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你不用激我。”
“我没有激你,也没有咒你。”白远川认真地说,“因为我也知道我不久也会死的,或许你能活下来,我也希望你能给我收尸。”
甘问云竟然顺着她的话问:“你想葬在哪里?”
“人们都说叶落归根,魂归故里,但我不知道我的故里在哪里。”白远川说,“或许我生下来就在这个城中,没娘没爹,街坊邻居一人一口饭喂大。”
“什么叫‘或许’?”甘问云问,“你之前同那个老赵可不是这么说。”
白远川回忆了一阵儿:“我当时怎么说?很肯定么?”
“嗯。”甘问云看着她。
白远川笑了笑:“那都是和老赵置气时候说的话,实际上,我怎么能记得一两岁时候的事情?我记事之后,便学会了乞讨,好像有人跟我说过我一两岁时候的事情,不过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名字呢?”甘问云忽然说。
“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叫‘白远川’?谁给你起的名?”
白远川目露茫然,她透过船舱门,看向茫茫江水。
半晌,她才喑哑着声音说:“我不记得了。”
白远川喃喃道:“或许,葬在这江河湖海之中,也不错。”
“江湖风浪太大了。”
“那就叫浪打着浪,浪推着我,游遍五湖四海。”
白远川心中忽然有些难过,又有些释然。她再次举起手中的玉笛,吹出的声音依旧呕哑嘲哳难为听。
甘问云默默扭过了头,似乎有点后悔提议教她吹笛子。
白远川吹了一路,吹到日头西斜,吹到船停在岸,吹到了暮鸦谷口。
那些乌鸦听见了声音,成群结队飞来,像是一团团的乌云。
白远川看这景象有些可怖,立刻不吹了。
她随着甘问云来到了一处小院中。这院子也不过是篱笆圈起的一块地,当中改了一间茅草房,旁边倒是有许多小小的鸦舍。
二人在房中坐定,白远川迫不及待地问:“现下你可以说了吧?”
甘问云从怀中把自己那块令牌取了出来:“你仔细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白远川拿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摸不着头脑:“有什么不妥?”
“阴阳鱼。”甘问云将令牌正面放在桌上,“这令牌上的阴阳鱼是右旋。”
“右旋?”白远川将脑袋凑到令牌面前,看到上面阴阳二鱼果真是向右旋转的态势。
甘问云说:“上一世,令牌上的阴阳鱼是左旋。再上一世,令牌仍是右旋。”
上一世,白远川压根儿没仔细看手里的令牌。
但她听懂了甘问云的言外之意——第一世,令牌右旋,所以她们按照令牌的要求顺序杀了彼此。而第二世,她们逆向杀掉彼此,并不是违背了令牌的指令,反而是又一次顺应了令牌,因为阴阳鱼的方向是反的!
10.明了
所以,本以为第二世重生后脱离了令牌的桎梏,实际上只是自欺欺人!
白远川感觉从头到脚都冷透了,她好像窥见了那令牌背后名为“命运”的丝线。
那么……还要怎么做才能够脱离这无尽的循环?
白远川将这个问题问了甘问云,但甘问云却说:“为什么要脱离循环?”
“为什么不呢?”白远川震惊。
甘问云看着她:“一直这样循环下去,不好么?如果脱离了循环,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最坏不过一死。”白远川说,“但是在循环中,要一遍遍死去。”
“可我们会一遍遍活过来,活着就有希望。”
“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这就是我会说的话。”
“你活着,是为了报仇?”
“不,我活着,就是为了活着。”甘问云漠然道。
白远川默然。
“没有人知道这种循环会持续多久。”白远川说,“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我并未说什么都不做,”甘问云说,“实际上,我们只能循环四次。”
白远川惊讶道:“你是如何得知?”
甘问云问:“你重生几次了?”
“这是我的第三世。”白远川答。
“这便是了。”甘问云说。
白远川听着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忽然产生了一个无比荒诞的想法:甘问云知道只能循环四次,是不是——这次不是她的第三世?
但若是甘问云已经死过三次,她又如何知晓只有四世?
白远川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去,她越想越觉得冷汗满背:如果我遇见的甘问云和我重生次数不同,那是不是可以证明,崔松芝和冷九的重生次数也不同!很有可能是,甘问云已经遇见过第四次循环的某个人,之后又遇见了第一次循环的那个人!
白远川想得通透,浑然不觉自己的脸色已然煞白。她抖着声音问:“你现在是第四世?还是说,你见过谁的第四世?”
“不错,我是第四世。我见过第四世的崔松芝,”甘问云缓缓吐出两个名字,“还有你。”
“我?”白远川大骇。
甘问云淡淡道:“嗯。”
“奇怪……”白远川的脑海一片混乱,“你是在同一次重生时见到我们两个的第四世吗?”
“可以是。”甘问云说。
“什么叫‘可以是’?”
“因为还有另一个空间。”
“另一个空间?”白远川福至心灵,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上次死后见到的冷九,“难道还有另一个‘我’?”
“不,”甘问云说,“只有一个。”
见白远川皱起眉头,甘问云走到院中,折了一枝树枝,在雪地上画了起来:“我不能说得太明白,但你要知道,你一直都是你。上一世便是崔松芝的第四世,那是你的第二世,但你死后是不是去了别处?”
“不错,”白远川点点头,“难道你也去了?”
“不曾,”甘问云用树枝画了一道线,将代表白远川的笛子指向一把刀,“你见到了冷九,并且杀了她。”
白远川知道,这是从令牌顺序能推测出来的事情,便没有很惊讶。
甘问云点了点那把刀:“你这次杀的冷九,是她的第三世。”
“也就是说上一世,你和冷九都是第三世?”白远川晕了,“但你说的另一个空间又是什么?”
甘问云摇摇头,她在刀旁画了三道竖线,又画了四条横线:“竖线代表每个人是第几世,横线代表你是第几世。第三世的冷九,处在你第四世重生的空间里。”
白远川震惊:“也就是说,同一个空间里,可以有两个‘我’,只不过这两个我都是我?”
“我猜,应该有时间限制。”甘问云说,“不可能叫两个你同时长时间存在于同一空间,否则天道也难容。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只不过是天道想要你完成闭环罢了。”
白远川陷入沉思,她忽然跳起来:“通了!通了!你还记不记得上上世的时候,也就是我的第一世,你的第二世,我们在乱葬岗里见到了冷九尸体,但后来却在船中被她杀了!也就是说,后面出现的冷九,就和上一世死去后的我一样,被老天拉去完成闭环了!只是不知道那次的冷九,是她的第几世?”
“第二世。”甘问云笃定地说。
“也是第二世……”白远川思索道,“闭环的首尾只有我和冷九,第二世的我到我的第四世中杀了第三世的冷九,第二世的冷九到我的第一世杀掉我,而我的第一世是顺令牌顺序杀人,第二世是逆令牌顺序杀人……这么说,我的第四世也是逆令牌顺序,我的第三世是顺令牌顺序!”
“现在就是我的第三世,我要杀掉你?”白远川有点难以接受地看向甘问云。
“不错。”甘问云似乎已然接受了命运的摆布。
白远川又说:“按照这种推测,我的第一世和第三世是相通的,第二世和第四世也是相通的。能在第一世和第三世两个世界穿行的是冷九,能在第二世和第四世两个世界穿行的是我。”
她取过甘问云手中的树枝,画了两个圆圈:“你比我多重生一世,我的第一世是你的第二世,是不是?”
甘问云点点头。
白远川继续画:“冷九比我少一世,那么我的第一世是她的第四世。那崔松芝呢?”
“你的第一世是她的第三世。”甘问云说。
白远川点点头:“我也这么猜,每一个世界中,我们重生的次数都是不同的。这么看来,第一世的我在舟中阴差阳错用笛子杀了第二世的你,第二世的你进入崔府,让乌鸦们杀了第三世的崔松芝,第三世的崔松芝杀了第四世的冷九,抛尸乱坟岗,第二世的冷九又出现在舟中杀了第一世的我,完成了对我来说的第一次闭环。”
“第二世的我在城头被第三世的你用黑针杀掉,第三世的你又被第四世的崔松芝用扇子割喉,第四世的崔松芝为我挡刀死在第一世的冷九刀下——”
白远川说到这里,微微一怔。她忽然想:崔松芝真的是为了为我挡刀吗?还是她也早就参透这个闭环,故意死在冷九手中?
还没等她想明白,甘问云就接着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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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头说道:“而第二世的你又到了第四世的你的世界中,杀了第三世的冷九。如果不曾猜错,第一世的冷九,会死在第四世的你手中。”
白远川看着自己在雪地上画的这两个圆圈,一个圆圈代表着她视角的第一世和第三世:
白|→甘||→崔|||→冷||||↓
↑冷||←崔|←甘||||←白|||
另一个圆圈代表着她视角里的第二世和第四世:
白||←甘|||←崔||||←冷|↑
↓冷|||→崔||→甘|→白||||
这两个圆圈没有任何交集。甘问云用树枝画了一下,两个圆圈便各自变为一尾阴阳鱼,彼此依偎成了一幅太极图。
这样一下就清楚多了。白远川站起身,俯瞰这这幅太极图,像是看所谓的“江湖”。
江湖有多大她不知道,她知道江湖也可以很小,小到只有四个人。
白远川和甘问云就这样站着,看雪逐渐掩埋了太极图,只留下一片白茫茫大地。
“你是怎么知晓这么多事情的?”白远川问,“都是推测么?”
“有一个人指点了我。”甘问云说。
“什么人?”
“你会知道的。在以后。”
“以后?是下一世么?”
“不错。”
“下一世太久啦。”
“下一世并不久。”
“你决定了?这一世也要顺应令牌被我杀死?”
“决定了。”
“为什么?”白远川再一次发问。
“令牌选中我四人,却不单单是我四人的事。”
“还有谁的事?”
“跟我来。”
白远川跟在甘问云的身后,走进了鸦舍。鸦舍里的气味不算好闻,但好在甘问云习惯了,白远川也习惯了。
甘问云在一只乌鸦面前站定,手掌摊开,伸到它的面前。那乌鸦通晓人性,张口吐出一颗蜡丸来。
甘问云捏碎蜡丸,从中拉出一张字条。
白远川大字不识几个,便也没凑上去瞧。
甘问云向她解释:“氏族并非全部被杀。想当年开枝散叶,纵然是祸及九族,也有那十族、十一族的,正蠢蠢欲动,暗中集结,等待时机拉皇帝下马。”
若是从前,白远川听到这般“推心置腹”的话,早吓得盘算怎样开溜,此时她知道自己必死,倒泰然听之。
甘问云继续道:“她们会暗中同我通讯,这一世的进度比上一世又快了一些。”
“难道她们也重生了?”白远川猜道。
“不,”甘问云肯定地说,“她们没有重生。推动这一切加速的是令牌。或者说,是天道。”
“天道为何要帮助氏族?”白远川不解。
“天道没有帮助氏族。”甘问云的眼睛和她身边的乌鸦眼珠一般,“想必天道也在推动官僚、江湖和百姓所要做的事。”
白远川瞪大眼睛:“天道在……那什么不乱?!”
“唯恐天下不乱。”甘问云补全了白远川想说的话,“这就是天道。”
11.箭雨
白远川似懂非懂:“我们所代表的四方势力互相残杀,天道就能从中获利?”
“恐怕便是如此。”甘问云给鸦舍添了些水,一些乌鸦飞过来,聚在一起啜饮。
“这么说,只要我们都不死,都不杀,岂不是破局了?”白远川伸手想摸一只乌鸦,却冷不丁被它叨了一口。
白远川“嘶”了一声,那乌鸦还算有分寸,并没有见血。白远川却明白了:“好吧,根本不可能和平。且不说每个世界都有一个第一世的人,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必然不会信任她人。就算她信任旁人,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总是难消除的。”
“而且,你说我们每一次重生都会改变真正天下的格局,那么天下的格局会不会反过来影响我们?”白远川思忖道,“还有还有,这一次重生时氏族的进度比上一次快,那么下一次重生时,你变回了第一世,氏族的进度是继续加快还是跟着回到第一世时的进度?”
甘问云没有答案,白远川也不需要答案。
甘问云只是说:“你确定第一世,真的是第一世吗?”
“什么意思?”白远川脊背发凉,“你是说,这样的四世循环,我们其实已经经过了许多次?”
“我并不知,但如果当真如此,我们必定会在一次次的循环中,努力留下痕迹。”甘问云看向手中的字条,上面是一些鬼画符样的涂鸦,“或许,这个暗号,就是我在之前的某一次循环时制定的。所以这次我才能一眼看懂。”
白远川听了,也开始回顾自身。她有什么东西是可能在之前留下的呢?
“名字……”白远川忽然想起了甘问云曾经问过她的话,“我的名,可能是从前起的。只是不知究竟是谁起的。”
甘问云问:“那你这次打算留下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白远川有些茫然,“如果我学一些字,下次还会记得吗?”
若是能够记得,那么这几个字便能成为一种信息传递的工具。毕竟,白远川所识的字屈指可数。
“你要学什么字?”甘问云问她。
白远川想了想:“不为天道所不容,又有意义的字。”
甘问云沉吟,继而袖子一挥,内力便在雪地上划出一行字来——
临水通宵坐,知君此兴同。
“什么意思?”白远川直勾勾盯着这些笔画比划。
甘问云说:“我在水边坐了一整晚,知道你也有同样的心情。”
白远川疑惑:“这句怎么能传递信息?”
“如果这句,是你给你的呢?”甘问云缓缓说道。
白远川愣住了,她又看了看这些字,恍惚间觉得这些字型有些眼熟。
若是一个字觉得眼熟,那很正常,但这么多字连在一起都觉得眼熟,对于白远川来说,便不正常。
她冥思苦想,终于想起——
第二世在破屋之前,有一个纸团砸向她,那张纸团上似乎就是写得这几个字!
一瞬间,白远川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就在白远川又要开口之际,甘问云忽然一拂袖,内劲透衣而过,将雪地上的字全部抹去了。
“出来。”甘问云冷冷道。
“在下正要叩门,甘谷主这般不客气,倒显得在下失了礼数了?”崔松芝施施然摇着扇子,从篱笆院门处走进。
白远川腹诽:这些江湖人都恁个不怕冷,风刮得飕飕得,她还摇个扇子!
崔松芝走近些,白远川在她的眼眸中,看到了全然陌生的神情。
白远川知道,这是第一世的崔松芝了。
“敢问这位是?”崔松芝彬彬有礼地望向白远川。
白远川笑嘻嘻说:“草民白远川。”
“草民?”崔松芝敏锐地说,“你认得我是谁?”
“自然,”白远川笑道,“崔大人,你可要做个好官啊。”
“本官自然会做好官。”崔松芝探究的眼神刮在白远川面上,“不知白姑娘为何在此?”
白远川仍旧挂着笑脸:“怎么啦,大人是要治我的罪,还是要治她的罪?”
不等崔松芝说话,白远川又道:“可惜,大人怕是治不了我们的罪了。”
“为何?你可知陛下——”崔松芝话未说完,便急急回身,反手用扇子挡住了冷九飞来的一刀!
冷九面皮紧绷,一言不发,一击不中登时变招,招招往崔松芝的命门招呼!
甘问云喃喃道:“都到齐了。要结束了。”
白远川也盯着战局,她不去想为何第二世的冷九一来便要置崔松芝于死地,她在想另一件事。
冷九下的是死手,崔松芝却也没有留情。玉兰扇在她手中挥得越来越快,快到白远川都看不清她的手臂在何处。
崔松芝喝道:“须弥楼冷九!刺杀朝廷命官,敢是须弥楼主的主意?!”
冷九不答。
“若不是须弥楼主的主意,你便是为了令牌来的?!”崔松芝再一次挡住了冷九的进攻。
白远川小声问甘问云:“她们俩谁厉害?若是崔松芝杀不了冷九,那令牌不就废了?”
“这一次,崔松芝必定能杀冷九。”甘问云说。她没有放低声音,崔松芝和冷九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二人面色皆是微微一变。
冷九“哼”了一声,刀法更加凌厉,步法也更加鬼魅,逼得崔松芝连退三步!
崔松芝咬了咬牙,转守为攻,扇法大开大合,竟然是孤注一掷的打法!
就在二人缠斗得难舍难分之际,白远川忽然出声道:“二位且听我一句!”
那两人却充耳不闻。
白远川高声说:“令牌上写的是令‘玉兰扇’击杀‘如意刀’,若是玉兰扇在别人手中呢?那谁才是‘玉兰扇’?”
甘问云皱眉,低声说:“你分明知道……”
“我知道,”白远川打断她,“试试。”
崔松芝和冷九听见这句话,彼此相视一眼,双双停手。
冷九有些不信任:“若是有人故意按照令牌行事,该如何?”
白远川道:“那我等都发誓,绝不按令牌行事!”
崔松芝道:“当务之急不是兵刃之事,而是揪出幕后主使。”
“没有主使。”甘问云说。
“什么意思?”冷九神色冷淡,显然是不信任,“你莫不是在替主使开脱?”
甘问云瞥了她一眼,并不辩解。
白远川忙道:“你以后变会知道了,确实没有幕后主使,因为这一切都是老天在操纵。若你不信我也没关系,迟早会相信的。”
冷九没有言语,崔松芝说:“你为何知晓得如此清楚?难道你也有令牌?”
白远川说:“不错,我就是‘寒魄笛’。”
她从袖子中取出自己的笛子,白远川注意到冷九的眼神有一丝变化。
“怎么交换?”冷九说。
甘问云说:“抽签。”
她吹了声哨,一只乌鸦从屋内的桌上衔来四根长短不一算筹。甘问云将算筹的一端对齐,另一端握在手里搓了几下:“按令牌顺序,从短到长以此是白远川、我、崔松芝和冷九。抽吧。”
崔松芝和冷九都伸手抽了一只,白远川也随意拿了一根,甘问云摊开手掌。
按照抽签的结果,白远川拿如意刀,甘问云拿玉兰扇,崔松芝拿寒魄笛,冷九拿听鸦针。
冷九很显然不习惯和几个算是陌生的人待在一处,取了针撂下一句“倘若有人杀我,我必杀之”便告辞了。
崔松芝把玩着玉笛,吹了一首呜呜咽咽的曲子,听着好不凄凉。
甘问云没理她,将扇子往屋中桌子上一抛,脱去沾了雪的外衣,烧了一壶茶。
白远川冷得直跺脚,蹲在炉边烤火。
如意刀太长,她便靠墙放着了。
“你说,我们交换了趁手的兵器,是不是就能相安无事?”白远川内心还是有点侥幸,“虽然说,在另一个空间里,老天逼迫我不得不杀冷九,但如今的情形下,它怎么逼迫我们四人?”
甘问云看向屋外吹笛的人影:“最难控的便是人。她是第一世,变故必然出在她身上。”
“变故必然是要杀你,你想个办法叫她打消这个念头,不就好了?”白远川也小声说。
甘问云却道:“你明知老天要我们互相残杀,并不在意究竟是谁杀了谁。老天按照令牌的顺序作梗,不过是彰显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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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她如今拿了寒魄笛,要去杀拿了听鸦针的冷九,我难道也要拦她?”
“你之前分明能强制我跟着你,又为何不跟着她,不叫她下手?”白远川说,“分明是你毫无斗志,你在期待下一次循环的自己能够破局,却不愿这一次就破局。”
甘问云的眼神忽然一厉,阴阴沉沉地盯着白远川。白远川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你说得对,”甘问云拂袖往外走,“我就是无能。”
她提着玉兰扇,似乎是压着满腔怒气,每往外走一步,声音便大一分:“崔松芝!你要杀我,不必找借口!令牌也好,陛下也罢,你们容不得我,容不得须弥楼,我等偏偏也不需要你容!”
她这几步走得很快,但看起来很慢,白远川不过是跑到门槛的功夫,便见甘问云抖开扇子,平平向崔松芝脖颈削去!
“甘问云!”白远川大喝一声,“你不能——”
“我凭什么不能!”甘问云双目泛红,“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
这句话让白远川在寒风中愈渐发冷。
白远川在心中苦笑:是啊,我算是什么东西?她甘问云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氏族大家八百余人希望于一身,自然是高傲惯了的。我不过是阴差阳错得了这个令牌和笛子,才同她说得上话,若是平常,她连瞧都不会瞧我一眼,今天她不过是无奈之下才同我说许多话,我怎么会觉得她把我当朋友了?
白远川心中郁闷,那厢甘问云的扇子越使越顺,崔松芝渐渐有些落在下风。
崔松芝同她好言相劝:“甘谷主,我并非要将你交友之事禀报圣上,你不必急着同她撇清关系。”
“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个?”甘问云冷笑,“我本来就同她毫无关系!”
崔松芝便问:“那你为何要杀我?难不成真的要顺应令牌么?”
“崔大人不待侍从,孤身入谷,这种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为何不杀?”甘问云恨声道。
崔松芝也沉下脸:“你可想过后果?”
“后果?”甘问云忽然大笑,“我正是想过后果!若是我不动手,那我要等着别人动手,等着生灵涂炭吗!”
崔松芝一凛:“你说什么?”
甘问云不答,只是加紧了攻势。
白远川猛然回神,她知道甘问云最后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往远处看去,白雪皑皑的山头上冒出一些密密麻麻的黑点。
白远川这才彻底明白了。
甘问云再一次将扇子削过去,崔松芝不熟悉笛子,却对扇子无比熟悉,哪怕是用在敌人手里。她方才似乎是有些心不在焉,这时才展露出真正的实力,将笛子一挡,一压,再往甘问云虎口上一拍,甘问云被击中合谷穴,手上一麻,扇子脱手掉落。
崔松芝用笛子去挑扇子,甘问云更快一步,用足尖一踢,那扇子便斜飞出去!
与此同时,甘问云一声呼啸,鸦舍中的乌鸦们骤然冲出!
甘问云在鸦群的掩护下从容地接住扇子,伸手往白远川裤腰上一拽,使着轻功往谷口飞去。
白远川死死揽住甘问云的肩头,崩溃大叫:“下次能不能不要拽裤腰!要断了啊啊啊啊啊!”
甘问云全然不管魔音灌耳,她在凝神听身后的声音——
崔松芝吹起了笛子。笛声中灌注着她浑厚的内力,前仆后继的乌鸦被震碎内脏,跌落在雪地之上。
甘问云烦躁地“啧”了一声。
她脚程很快,白远川只觉得眼前景色变换,前方的黑点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许多人。
甘问云一松开白远川,白远川便连忙又勒紧了裤腰带,松了一口气。
甘问云向那些人走去:“我不是叫你们不要轻举妄动,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么?”
白远川这才看到那些人各个都带着武器,不过那些武器像是许久不用了,大都有些破旧生锈,还有些带着泥土,像是从地底挖出来的一样。
当首那个人竟然是老赵,她说:“不敢,我等听闻崔松芝领人围谷,故而前来相助。”
“崔松芝的人在何处?”甘问云问。
老赵抬手一指,白远川顺着看去,只见山头之上,居高临下,瞬间箭如雨落。
12.见我
白远川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吓得直挺挺立在那里。
甘问云迅捷一扑,将白远川扑倒在地,没留神白远川的后脑恰恰磕在一块石头上,白远川两眼一翻,登时昏死过去。
甘问云也顾不上她了,把她往一颗粗树后一放,长啸一声唤出满林黑鸦,抖开扇子,便要往山上冲去!
那为首的人一边指挥众人退到射程之外,一边拦住甘问云:“甘小姐万万不可!她们没有补给,只消多射几轮,必然耗尽箭矢!”
“天真!”甘问云叱道,“射完之后,她们便是猛虎下山,你我哪里抵挡得住?更何况,谁知后方有没有她们的增援包抄?老赵,你今日当真昏了头!”
这是一步臭棋,甘问云知晓按老赵的性情自然是走不出这样一步的,多半又是天道从中作梗。
“那也不能冲!”老赵急道,“冲上去就是送死!”
甘问云说:“我不会死的。崔松芝就在我的院中,我会在她同部下汇合之前擒住她!”
“我们护送你——”老赵咬牙说,却被甘问云打断了。
“不消,”甘问云神色坚定而冷淡,“看好白远川,我回来之前,她不能跑,也不能死!”
甘问云话音未落,便跃出丈许,她好似一只轻盈的乌鸦,在箭雨之中侧身穿行,不时用手中的扇骨拨开来势汹汹的利箭。
甘问云跃进篱笆院门,院中好似另一方天地,箭雨全然绕着它行走。
但院中并不太平。
冷九去而复返,和崔松芝斗在一处。
崔松芝见甘问云到来,朗声道:“好啊,好啊,你二人竟然都要反!”
冷九面无表情,又退两步,拉开同崔松芝的距离,同时指尖黑针针针直奔崔松芝双目!
甘问云也一言不发,揉身抖扇拦住崔松芝。
地上落了许多乌鸦的尸体,空气中已然有些血腥的臭气,在大雪的冷寂气息中渐渐浓重。
更多的乌鸦不知惧怕,在甘问云的指挥下攻向崔松芝。
崔松芝一边招架,一边攻心:“冷九,须弥楼的人也来了吧,你们二人勾结,谋杀朝廷命官,就不怕须弥楼和氏族余孽被正法?!”
“我二人并未勾结,而是你崔松芝人人得而杀之!”冷九道。
崔松芝大笑:“我崔松芝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算得上‘人人得而杀之’?”
“你见到机会,便要将我等绞杀殆尽,难道不算坏透了吗!”冷九斥责道。
崔松芝讥讽道:“难道你们就不同么?若是你们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怎么会这么快来这么多人?还不是提前设下了埋伏?”
她话没说完,三人脸色齐齐一变。
“又有一波人来了。”冷九问,“是你们谁的人?”
崔松芝和甘问云皆是疑惑地摇摇头。
甘问云忽然说:“这山谷附近有一处村庄,或许正是内中的村民。”
“村民?”崔松芝急速地吹了两声哨,“我等之事,不该殃及百姓。”
“猫哭耗子。”冷九嗤笑一声,又是两针连发。
崔松芝横过玉笛,灌注内力狠狠一吹,冷九和甘问云双臂护头,登时后退!
山上喊杀声震天,甘问云冷眼看去,见山上的官兵已经冲了下来。她知道战况是怎样的——官兵同氏族余人交战,须弥楼趁机收割首级,百姓们赶往此处。
就像她们四人的现状。
崔松芝眼见冷九没有趁手兵刃,也不能指挥乌鸦,便先以她为突破,挥笛向她攻去!
冷九不用黑针,赤手空拳同崔松芝搏斗,崔松芝以笛为剑,逐渐占据了上风。
而甘问云没有助战,也没有叫乌鸦助战,她袖手旁观。
终于,崔松芝的笛子给了冷九致命一击。冷九带着不甘心的眼神倒下去,崔松芝也气喘吁吁。
“果然和武器没有关系。”甘问云缓缓踱步到崔松芝身前,她知道大局已定。
崔松芝笑得很苦涩,却也很释然:“想我崔松芝算计一生,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下场。”
甘问云没有理会她的自嘲,轻轻用锋利的扇页割开了她的咽喉。就像上一世崔松芝对甘问云所做的一样。
做完这一切,甘问云回到屋中,拿了如意刀,又重新走回了战场。她走过之处,所有人都如同分潮一般向两边挤去,交战中给甘问云让出一条道路来。
甘问云一直走到白远川躺着的那棵树下,白远川仍旧在睡梦之中。
甘问云拔出如意刀,刀柄塞进白远川的手中,自己的胸膛顶着刀尖,一寸寸压了下去。
温热的血流在白远川身上,她被烫醒了。
甘问云的尸体倒下来,和噩梦中一模一样。
白远川骇然失声,却听面前有人说:“起来。”
白远川动不了。她不知道自己昏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周围嘈杂的声音和甘问云的尸体都说明着混乱的局势。
“起来。”面前的那人又重复了一遍。
白远川抬起头,看清了面前这人的脸。
又是冷九。
“发生了什么事?”白远川问她。
“跟我走。”冷九伸出手,往白远川小臂上一托,白远川便握着如意刀站了起来。
白远川觉得面前这个冷九和刚才自己见过的有些不一样。她说不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只是觉得面前这位更加……友善?
这会是第四世的冷九吗?
按照白远川和甘问云的推测,能在这个世界和白远川第一世那个世界穿行的,便是第四世的冷九。
白远川跟着冷九远离了战场,来到了江边。
江风猎猎,冷九开门见山:“我会杀了你。”
“你是第四世。”白远川听了这话,笃定地说。
“不错。”冷九承认了。
白远川问:“你也要顺从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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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么?”
“你也见识过了,我们没法不顺从。”冷九说。
“你只是因为无法违抗老天,所以不得不顺从么?”
“或许是吧。也或许还有些其她原因。”冷九看向交战的山谷。
“为了须弥楼?”
“嗯。”
“为了江湖?”
“也许。”
“为了天下?”
冷九笑了:“我没有这么高尚。但我不否认你这么说。”
“你和我原以为的有些不一样。”白远川冷不丁地说。
冷九没有问她原来以为自己是什么样,也没有问现在又以为自己是什么样。她只是说:“或许。”
白远川说:“她们都死了吧,所以最后你要杀掉我,完成闭环。”
“不错。”
“那你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你可以不为天下。”冷九说,“你可以现在就跑,我不会追你,我会尽我所能抵抗老天。直到不得不杀了你。”
“那算啦!”白远川笑道,“给我个痛快吧。”
“举刀。”冷九示意她。
白远川将手中的如意刀抛给她:“这是你的刀。”
冷九又抛回去:“现在是你的刀。我到这个世界,手中便多了听鸦针。现在我们还是交换武器的状态。”
白远川没有举刀:“直接杀吧,我不反抗。”
“我教你刀法。”冷九说,“或许以后用得上。”
于是,白远川便在冷九的指导下举起刀来,冲着冷九当头一劈!
冷九手中一根针射出,打在刀面上,发出“铮”的一声。
“不要抖。”冷九说,“现在,刀身斜砍,攻我肋下。”
白远川依言照做,冷九又是几根针射出,“叮叮铮铮”的声音响成一片。黑针带着内力打在刀面上,将白远川挥刀的角度纠正过来。
白远川又挥出两刀,却看见周围生出许多大树来。须臾之间,平坦开阔的河岸变成了树林。
冷九没有惊讶,又是射出两根黑针:“专心。”
白远川立时明白过来:“这就是两个世界融合的时候?”
“不错,这也代表着我们没有什么时间了。”冷九神色凝重,“我会在老天出手之前杀掉你。”
“好。”白远川点点头。
冷九又给白远川喂了几招,白远川忽然说:“有人来了。”
那人正在往她们的方向走来,冷九看了一眼:“不碍事,我会拉开距离,不叫她看清我们的脸。”
白远川却频频走神,一半的心思放在那人身上。她看见那人扶着一棵树弯下腰,过了一会儿才挺直腰杆,往近处走来。
那人走得不快,这个距离下,白远川也看不清她的脸,但她心神大震,因为她逐渐看清——
那人似乎穿着一件破旧棉衣,左臂袖子齐肘而断,露出一截细细的小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