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天》
1. Chapter 01
解开第一颗纽扣之前,打死贺佳汐都想不到,她那一向冷静克制、醉心于工作、家都不回几次的富豪老公会跟她在半山腰玩车/.震。
助理就站在他们十米开外的地方,正在低头接电话。
即便隐私性很好,逼仄的车厢,强烈的荒唐感,还是带给人难以平静的刺激。
助理背过身去。
他零碎的吻,激烈啃食着她的呼吸。
助理看过来了。
他在她身后游走,发出的声响跟窗外的暴雨共振。
“老……老公,慢一点……”贺佳汐呼吸急促,攥住身下的真皮座椅。
“不喜欢?”男人滚着热气的声音在她耳廓缠舐,“但你扭得很有感觉不是吗?”
贺佳汐难得脸红了。
结婚半年多,两人的床事一直循规蹈矩,不出差错,但也绝无亮点。
也不知道今天是从哪受了刺激,竟然格外主动。
以至于她都有点冲昏头脑,下意识循着记忆去迎合他。
“我疼……”
她假惺惺哼了几声,尽力做出一副生涩模样。正在兴头上,沈远山果然没停。
然而,车窗却在下一秒被敲响。
来人扬着标准的笑容:“沈先生,这边您有一个紧急来电,需要我为您接听吗?”
天雷勾地火的气氛僵冷一瞬,贺佳汐眉头短暂蹙起。
仅停顿一秒,沈远山便利落出来了,将车窗摇下一道缝,拿过手机,对着电话那边脸色凝重地嗯了几声。
而贺佳汐还保持着面朝后座的姿势,脸被散开的头发遮住,没人看得清她表情。
下一秒,沈远山挂了电话。
“宝贝,公司有点事,我得先走了。”
语气听起来很急切,说的也是道歉的话,脸上却没任何歉意,反倒她的拒绝不容分说。
“好吧,”贺佳汐缓缓爬起身来,手肘压得红红的,抬头时却是一副比助理还完美的笑容,“路上慢点。”
“嗯,最新款的包包我让助理明日给你送到。”
“谢谢老公。”
他扬起下巴,扣上皮带,长手一伸,把前座上的卫生纸够来,往她面前一扔。
“自己擦擦。”
纸巾砸在她腿上,很轻,并没什么痛觉。
看了自顾自整理衣服的沈远山一眼,贺佳汐垂下眼帘,遮去浓黑眼眸里的一片阴翳。
“老公,今晚还回山庄吗?”
“不回了,最近公司事情多。”
具体忙什么贺佳汐无从得知,他向来如此,她连一知半解都够不上。
她嘟囔一声:“忙得连家都不回了。”
他扣袖子的手停顿一秒,语气平稳:“佳汐,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清楚我在沈家一天,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
“只是说说,你还跟我较真起来。”
贺佳汐蹙起眉,难得有点脾气的模样,“我说一句,你就说十句,我到底是你老婆还是你的出气筒?”
好似真受了不少委屈,沈远山心一下便软了。
“行,是我不好,我给你道歉。”沈远山忍不住笑,唇边泛起两个浅淡的梨涡,“——你不是想开店吗?给你一家咖啡店玩玩?”
“又拿这些搪塞我。”
“不想要?”
“没有啊,”她识时务,立刻展开笑,甜甜说了句:“那就提前谢谢老公了!”
长得漂亮的脸蛋总能讨些好处,偶尔向有钱人发个小脾气无伤大雅。她最了解自己,五官太艳太浓,上了妆便会多几分势头,平白招人妒忌。
所以在沈远山面前,她向来素面朝天,眼眶带红时最是惹人心疼。
直到沈远山下车时,她的眼神还依依不舍黏在他身上。
看她,爱得多专业。
饶是沈远山见多识广,周边美女如云,依旧难以抵抗这种崇拜与依赖。那是他的天性,他的征服欲。
他的心软了一点,又将车窗摇下来,吩咐司机:“给太太拿把伞吧。”
“好的。”
车辆走远,贺佳汐才收回目光,表情也一改前态。尖尖的脸上,神色阴晦。
她撑着黑色雨伞,一步步往坡上爬。
要评价沈远山怎么样,对比她前面十几任男友,还真是差蛮多。既不贴心,活也不出众。
胜在最有钱,能给她一辈子享用不完的荣华富贵。
她不太钟情于开盲盒,成本太高。所以要什么东西都是直接买,要什么男人都是直接钓。
毕竟以她的能力来说,这种事情万无一失。
男人们很无聊,心思很好猜。
爱看她吃醋,爱看她瑟缩在怀里娇滴滴哭:“老公,我好想你。”
……但她叫过老公的,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了,只有沈远山是法律意义上的老公。
左右不过一个名词,名词发明出来就是让人使用的。
其实她很负责啊。每次出门前,她会贴心温柔地为每一任男友系上领带。
心情不错的话,也会主动给他们做上一顿牛排,旁边有模有样缀朵迷迭香。
就连在床榻之间,她都格外卖力,猫儿一样用唇挠着他们的脖颈,气息沾几分恰到好处的媚。
分手后这些男的大多对她恋恋不忘。具体为什么,她不知道。
也许是每个第一次她都往被单上蹭点血的缘故。大家看到后的惊喜溢于言表,疼她疼得不得了。
好贪心哦,想要她活好,还想要她没经验。
难度无异于让他爹控制一下二胎性别。
到家已是半个多小时以后。
“太太回来了?”
舒可见她脚趾上都是泥,大惊失色,连忙拿过热毛巾给她擦。
贺佳汐嫌热,把脚挪开,“给我倒杯凉水,加几块冰。”
“夫人,这个天可不能吃冰,着凉了先生会心疼的。”
早春天,还有几分料峭的寒,她穿着并不算厚的衣服,脚踩高跟鞋从半山走上来的……把她放在暴雨里就是心疼了?
这也不是什么蜀道,只是他们沈家买下的一座山头,想怎么修就怎么修,建个缆车有那么难,还非得她这个太太走上去?
“叫你去就去,少废话。”
她脸上一股烦躁,倦怠地瘫在沙发上,刚想闭上眼眯几分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打开手机划弄几下。
待看到上一次交易打来的款,她呼出一口气,脸上又是愉悦。
“舒可,顺便把我衣柜里没怎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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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包包拿出来吧,就Birkin那款。”
“我记得有五个颜色呢,太太您是要背哪一个?”
“不背,我不要了。”
舒可眼睛一亮,小心翼翼把加满冰的杯子端过来,语气不觉有几分谄媚。
“太太,那这些包您是要直接扔了?”
“开什么玩笑?”贺佳汐看她的表情像看傻子,“那五个加起来都有两百万了,钱又不是大风吹来的。”
“那您是……”
“帮我挂二手平台卖了吧。”
“噢……”
她弯下身喝了两口水,感觉整个人燥热褪去,方才满意地放下杯子。
“下次再加点苦瓜汁,最近我火气有点大。”
“好的。”
空气安静一秒,她又唉声叹气,眼里带着点莫名伤感:“这么大个别墅,就我们两人,可真是浪费。”
“太太是觉得无聊了吗?”
“……算是吧。”
“太太也会无聊?”
舒可以为她不会,毕竟她从没见过谁的行程表安排得那么满。一三五要练钢琴,二四六去学普拉提,跟还在学生时代读书似的。
不懂有钱人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
“当然啊。”
但再无聊也可以忍,毕竟手机里的余额让她稍稍放心。
她站起身来,脚踩在木质地板上,步履轻盈如絮,缀着红色指甲油的脚趾头个个光洁圆润。
边走边将裙下的胸贴撕了,旁若无人地从袖口带出来。
一抛,便轻巧落在沙发上。
手法多少有些随意,看得舒可面红耳赤。那肉色的胸贴,可真是大得过分……原来女人跟女人之间区别会有这么夸张?
她弯腰将东西收拾掉,手指似乎都有些烫。
贺佳汐已经上楼了,声音懒懒传过来。
“我要泡澡了,天黑前不要打扰我。”
舒可回头嗳了一声,目光只抓住一截细长的腿。
玉一样,稍微用力便能掐出水似的。
浴缸里的水温偏冷。
贺佳汐有个怪癖,怕热,总喜欢冷一点的东西。譬如冰淇淋、某种水母、避开人群的阴雨天。
偶尔她觉得自己是长在石阶上的青苔,躲在潮湿之地,偷偷摸摸扎根。即便好看,拥有无限生命力,但也很难有人注意她。
她闭上眼,思绪千回百转。
“叮”的突然一声响。
手机传来两条莫名其妙的短信。
爱给她传讯息的人不少,忘记名字的前任、暴躁易怒的继父、以及只有过一睡之缘的男人们……不胜枚举。
所以她不爱看短信。
但弹出消息的是个未知号码,并不眼熟,更像是通过什么技术手段加了密通过网络发过来的。
她在水里翻了个身,舔舔指腹上浴缸里带来的水,氤氲雾气里拨开新消息。
是封彩信。
过去她对镜随手拍的一张照片,手机挡她半张脸,但姿势很嚣张。没所顾忌地仰坐在盥洗台上,腿抬高了勾住他的肩。
他则半跪着吃她。
旁边的文字,仿佛也带有热气。
【Molly,你看起来不如从前那么爽。】
2. Chapter 02
许久没听过这称呼,贺佳汐眯着眼挑了下眉。
会叫她Molly的大多是懂些浪漫的法国佬,听说她喜欢花香调就从巴黎跑到格拉斯去,采黎明前挂着露水的晚香玉。
只可惜带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移情别恋,偏爱换了另一种味道。
比如他身上的广藿香。
依稀记得,他常穿那件驼色麂皮夹克,白领毛衣别在颈间,劲瘦挺拔,落拓得像株刺槐。生一丛深栗色的发,却顶着张偏东方的面孔,斜在窗户边深情望她。
他是中英混血,但中文名太难记。她只记清他叫Quinn,她也爱叫这个名字。
鬓角滚着细汗,指尖嵌进他脊背的灵魂里,用力咬他唇直到难以呼吸地叫他Quinn。
他身上的斯文克制有些像诗人,琥珀色的眼里却写满了对她赤.裸的欲.望。
分手那天除外。
那天他什么都不像,只是一条被淋湿的狗,在雨里彷徨无措。
她很少会对男人不忍,他算其间短暂的一秒钟。
人生里的一秒钟太多了,能记得那张好看的脸已经算幸运。
所以不怪她早已记不清一年前随便找的什么理由分手。
难得还留着她号码,兴许从哪听到了她结婚的消息?
贺佳汐嚼着这个名字,把短信删了,电话也拉黑,整个人埋进浴缸,像牛奶消失在水里。
其实那一程法国之旅并不算浪漫。
她只有很少的钱,而浪漫要用钱来砌。
既然不愿意把练习声乐的时间花在时薪10欧元的小餐厅,只能用年轻貌美来等价交换男人的爱和财。
无可否认,沈远山的出现短暂拯救了她。
所以她不会后悔在73路巴士停站时没上车,反而拉开了他的车门。
原因仅仅是听他在通电话时提及拉德芳斯。
面对沈远山诧异的眼神,她反倒落落大方,拿出早上刚买的法棍送给他:“好巧,我们顺路。”
他没拒绝,但盯着她看了许久。
她弯起眼角:“不走吗?”
他这才回过神来,“你也去拉德芳斯?”
“你会经过我的目的地,作为车费,我可以翘课陪你去喝一杯。”
“我还有工作。”
那时候沈远山的态度稍显冷淡,她也深诲男人的劣根性。下车时选择礼貌告别,都不会料到还有再见。
也多亏继父的偏心,把她骗回国,扔给了一个年过半百的富商。不然她也没机会阴差阳错成为沈太太。
差不多是在即将定下婚期的时候,她收到了Kuinn的短信,这才想起来他们还没分手,便随手扯了个理由。
“抱歉,我要回国为我父亲吊唁,分手吧。”
那天夜店里的香水气很浓,她在用LastKiss敬别她自由热烈的过去。
而他在不会有回音的对话框里不断挽留她。
都是前尘旧事,不该带到如今来。
她恪守妇道,拎得很清。掰碎了卡,换支新手机,不论是谁的短信都别想再越境。
现在她是沈太太,生活最令人艳羡,不能被任何理由打断。
每周三下午都要飞去Keeclub点一杯马提尼,用法语跟沈远山那几个合作伙伴的贵太太聊一下午,再去后山下林荫蔽日的温泉里泡个澡……
完完全全覆盖了她记忆深处恶心的贫穷。
一开始她觉得有趣极了,上流社会可真哪都新鲜。可朝九晚六一成不变的行程,时间久了便是挡不住的乏。
见来见去总是那些人,谈论的话题更不算高尚,从谁的丈夫在外养了小女人,到谁的老婆还是不能生……拜托,真的很无聊诶。
她更乐意听点好的。
比如叫只精品鸭竟然才收一千五,比如对家企业雷厉风行的总裁性别女。
-
翌日,贺佳汐在楼上练钢琴。
舒可温柔地敲门:“太太,下午晴夫人邀您去喝茶。”
她的手一顿:“周一不是喝过一次了?”
“她说这次是魏先生从国外带回的新茶,市面上不多见,特意叫您去品鉴一番。”
贺佳汐光听前两句便想起自己,忍不住嗤笑:“隔三差五便带些有钱东西给她,看来他们夫妻真的很恩爱。”
可关她什么事?
她不爱喝茶也就算了,主要对关晴这人没好感。过去不止一次明里暗里笑话她,小门小户不登大雅。她疲于应付这样的人。
她低着头,看了眼桌上的行程表:“你帮我推了吧。”
“但晴夫人说有重要的事要跟您讲。”
“什么事?”
“好像跟先生有关?”
没等下午到,贺佳汐就亲自开车去关晴家。别车的时候一脚油门刚好踩进了花圃里。
“啪嗒”一声,上好的日本岛锦就这样被生生轧断一大片。这花贵,也好看,不过可惜,现在一文不值了。
“怎么回事?”
听到门外的动静,关晴捂着肚子急急忙忙冲出来,见她车前盖在冒烟,吓得尖叫了一声。
还没来得及问候她,目光先落到心爱的岛锦上。
“佳汐,你怎么开的车!车技也太烂了吧!”
“天哪,我的花怎么会被你搞成这个样子……”
见她急得眼睛都红了,贺佳汐慢悠悠下车,满脸无辜又可怜。
“晴姐,真是不好意思,我搞错油门和刹车了。花多少钱,要不我赔给你吧?”
关晴气得牙痒痒,可也不能真让她赔,只能黑着脸强装不在乎。
“赔什么呀,进来吧。”
她领着她去后花园,穿过回廊边走边说:“这批红茶是老魏从印度那边空运回来的,春摘茶,稀罕着呢,你一定没喝过。”
贺佳汐只笑笑,附和道:“难怪晴姐皮肤这么好呢。”
花园里还有三四个熟面孔,珠光宝气地坐在那儿打牌。贺佳汐心领神会。
才结婚半年,她在这个圈里混得不算开,比较熟悉的就是这几个人了。
她不爱搭理都没办法,交际是必要的。
用沈远山的话来说,他跟她是一体的,荣辱与共。
她扯了扯嘴角:“这么热闹?”
几个太太看到她来,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气氛在眼波流转中微妙起来。
“佳汐来啦?”
“李太太边上空着呢,快去那儿坐。”关晴的语气意味深长。
正念叨着牌不好,心情也差的李太太闻声抬头,瞥了一眼她的无名指,声音拉长。
“佳汐就是福气好咧,十二克拉的钻戒,阴天都亮闪闪的。”
有人嗔她:“怎么酸不溜秋的,让你家老李给买一个呗?”
“我可没佳汐这副好皮囊。”
旁边王太太捂嘴咯咯笑起来,“要我说,这哪是长相的事?明明是人家御夫有方。”
“也是,瞧我这记性!”李太太嗤笑一声,甩出张烂牌,桌子中央的牌都被惊了下,如鸟振翅,“能大大方方地让老公通宵陪在初恋情人床上,这气度,一般女人哪做得到?”
贺佳汐垂下眼睛,笑容不慌不忙:“我是错过了什么有趣事?”
李太太睨她一眼,全然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少来,你还不知道?”
她没有答话。
李太太这才正色起来,假模假样惊呼一声。
“你真不知道呀?昨天任清宜从瑞士回来啦,刚下飞机就出了车祸,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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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沈先生守了她一整晚呢。”
说着她将手里的牌打出去,笑眯眯的,“要说任清宜呀,家境好,人聪明,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连老天都嫉妒……还不得心疼死!”
贺佳汐一怔。
任清宜这个名字她不算讨厌,但也实在说不上喜欢。
家里大部分物品都有关她。从花瓶到窗纱,哪怕书页里不起眼的一片银杏,都是她在某个秋天收藏的。
舒可总说:“先生留着这些只是单纯念旧,太太您不要伤心。”
都说她运气好,顶了上去,不然沈太太这个位置怎么都轮不到她来坐。
是个人都能拿这事让她难堪。
见她脸色并不好看,几位太太可算是满意了,假惺惺地安慰。
“佳汐你也别太担心,说不定远山只是碰巧遇见了,念着当年情分照顾一二。”
“是呀,医院又不能发生点什么,你得庆幸,他不是在酒店。”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扎贺佳汐的心窝子,她根本插不上嘴。这种场合,各个精明算计,又都身份不凡,多说便多错。
只有关晴笑了一声,招招手,叫女佣过来给她添茶。
“佳汐,听说你过去还学过茶艺?赶紧来给晴姐品鉴一下这茶好不好。”
橙红色的水缓缓注入杯里,很快便有了十分满。
贺佳汐没动。
如果她端起来,只会滚落茶水,烫到自己的手。
而斟茶七分满是规矩,留下的三分是人情。显然关晴不想给她人情,只想给她难堪。
“晴姐这茶汤色清亮,即便浓红,也不显得暗沉,是上等好茶。”她笑笑,话音一转,“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这斟茶的人不太懂茶艺。”
多少有些暗里讥讽她的意思,可关晴表情不变。
只是转过头去,对女佣云淡风轻地说:“听到沈太太说的话了吗?马上收拾东西滚吧。”
贺佳汐蹙了蹙眉,抬起眼帘,对上女佣仇怨的目光。
她看向关晴,半开玩笑似的问:“晴姐,你这是在故意给我拉仇恨吗?”
全场声音瞬间轻了几分,牌桌上的太太们也悄悄抬头看向两人。
“呀,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关晴讪然一笑,朝女佣摆摆手,“那就不辞你吧。杯子里的水不要倒满,只倒七分,记牢了。”
女佣感激不已:“记住了,谢谢夫人,谢谢沈太太。”
只是个小插曲,大家心照不宣。
贺佳汐刚松口气,关晴又看了一眼她平坦的小腹,笑道:“也结婚半年了,佳汐,这肚子怎么还没点动静?”
几个太太也插话:“是呀,你年轻,又漂亮,应该趁早生几个孩子,不怕留不住男人。”
“母凭子贵,男人再怎么浪,孩子可是你的呀。”
一茬接着一茬的,贺佳汐有点烦了。
“几位太太这么替我操心,倒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不过说到孩子——”
她扫过关晴微微隆起的小腹:“晴姐,你这胎还不到三个月吧?我听说孕期最忌忧思过重,还是少替我担心比较好。”
关晴没说什么,笑容却瞬时变味了。
恰逢牌桌洗了一轮,她换上去,摸牌的气势像要跟谁打架似的。
在座谁都知道,关晴这孩子来之不易。她精贵着,每周都要去医院做一系列检查。
毕竟结婚五六年了,一直都没能怀上。这一胎还不知道是看了多少医生才中的奖呢。
李太太因此得了闲,也不看牌,就倚在藤椅上看贺佳汐。左瞧瞧右看看的,忽然一皱眉,倒吸了口冷气。
“佳汐,你这眉眼,怎么和任清宜这么像?难怪沈远山会挑中你……”
3. Chapter 03
任清宜的名字在这一刻具象化。
她突然想起沈远山书房里放着一本格格不入的老旧笔记本,里面夹满了来往的手写信。字迹或狷狂、或秀气,时间从过去跨到如今,每一篇都是浓烈到极致的思念与爱意。
她不过匆匆一瞥,他便阖上书页,眼神犹如护食的猫,冷而锐利。
“不要动我的任何东西。”
她讨厌撞衫,讨厌说她跟谁很像。
也讨厌所有人都笑她鸠占鹊巢。
“你们一说这话我倒想起来个趣事。”
“什么?”
她捂嘴笑道:“前几天我看了个新闻,说是你们用的那个有名的整形医生,是按我的脸给你们当模板整的?”
“真有意思呢,是新闻造谣,还是你们真把自己医生推给任小姐啦?”
她笑得好开怀,全场人却脸色青一块白一块。
任清宜整没整形她们不知道,但每次做医美前,她们确实会拿出贺佳汐的照片给医生看,要求按照她这样式的来。
“晴姐,忘了跟你说,”贺佳汐津津有味地看着她们,抿了口茶,“这茶是好茶,就是不太对我胃口,我还是爱喝咖啡。”
关晴脸色难看地挤出一个笑:“那我去叫女佣给你换杯咖啡。”
“不用了。”
她不太懂茶道,也品不出好坏,只不过初次受这些太太邀请前随便了解个大概。
因为学什么都快,别人便以为她什么都懂,是个文静且好脾气的闺秀。
“刚才车撞坏了,我还得去叫人修车,就先不跟你们说啦。”
她起身捋了捋裙摆,“各位夫人玩得开心,下次见。”
说完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向她们招手,踩着高跟鞋步履悠哉地散场了。
众太太面面相觑。
“小门小户出生的就是没什么教养,说走就走。”
“你看她那个样子,真是笑死了,难道一点都不担心自己老公跟别人跑了吗?”
“逞强罢了,我可不信喽,指不定回家哭多惨呢。”
议论在后背挟着笑声,浪似的退潮了。
刚出关家大门,贺佳汐就叫人把车拖去了那家常去的维修店。要不是想借机离开关晴,一般这种小事她才不稀罕亲自上手。
老板知道她是熟客,但难得见一次,看到人影时觉得稀奇。
因而带进门的动作也格外殷勤,还拿袖子擦了擦会客厅的沙发:“沈太太,您进来坐。”
贺佳汐肚子里还有气,眱了一眼,“快点修吧,我就不坐了。”
“那沈太太您喝茶?”
他踢了后边站立的儿子一脚,压低声音吩咐他去倒杯水。
贺佳汐瞅了一眼,年纪不大,长得倒是秀气。
“叫我佳汐就好。”
“这哪行,您是身份尊贵的沈太太。”
“那随便你吧。”
老实说她有名有姓,实在不行贺太太也好听。毕竟多少人都说她不配做沈太太,真正的沈太太应该是任清宜。
久而久之,她对这个称呼也添了不少反感。
车修得快,临别时老板儿子竟跑上来递了张名片:“佳汐,下次来如果店里没人,直接打这个电话就好。”
她用不着拿名片的,没接,只略略掀起眼皮打量他。
青涩骨感,脸上带有几分羞意,笑起来还有两颗虎牙。很明显的搭讪。她觉得好笑,但谁不喜欢这样乖巧漂亮的男孩子呢。
年轻就是好。
她心情总算不错了点,顺口夸他一句:“你比你爸上道哦。”
眼看着他耳尖都红了。
她笑得更开心。
回家的时候舒可提醒:“太太,先生给您买的包到了。”
她没兴趣看:“放衣帽间吧。”
舒可却好奇不已:“太太,我怎么都没看您背过这些包?”
衣服会挑一些穿,包却只背一两次——很多甚至从没背过,隔段日子便吩咐她挂二手平台卖掉。
舒可第一次意识到有钱人也会如此节俭。
“不爱背,总共没出几次门。”
过去她出门提包都是用来放避孕套和口红,现在什么都不用放。真是只被囚困的鸟……不比当年了。
她揉了揉眉,“给远山打个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家。”
舒可应了一声,可号码拨好几次,一直打不通,“太太,先生没接,兴许是在忙?”
“那算了吧。”
但以往并非如此。
即便他在开会,忙于工作,电话也会交于助理代接,怎么都不至于轮到她打不进去的地步。今天的一切都很反常。
无端有些燥,她跑上楼去洗了个冷水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升起几分底气。
长相多出挑啊,谁能不喜欢。哪有她像别人的份?
下楼吃饭前,她打了个电话给林丽娇,语气客客气气。
“小妈,你上次说有个妇科中医很厉害的,今天能不能来?”
“你要干什么?”
“调理身体。”
对方是继父新娶的老婆,新婚不过三年,年纪比她也大不了几岁,很会看菜下碟。
见贺佳汐在家不怎么受欢迎,平时对她非常不耐烦。
“呵,调理身体,谁信你的鬼话?不会是想靠孩子拴住男人吧?”那边林丽娇嘲笑声冷冷的,“你抢了雨琦的老公,这事儿还没找你算账呢,我怎么可能帮你。”
“什么叫抢,凭本事而已。”
贺佳汐微微一笑:“我都嫁进来了,难不成现在离婚?再说那是我跟她之间的事,用不着你惹一身骚。”
“她也叫我一声小妈,我肯定是要帮她的,你一个外人,我凭什么帮你?”
“我劝你还是管好自己,又不是不知道我爸什么德行。”
明里暗里都在示意林丽娇,贺岳又不老实了。
林丽娇还怀着孩子呢,一听这话果然急了。
“贺佳汐!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她一声轻笑:“就那个意思。”
林丽娇咆哮道:“老头子又跟谁乱搞了?”
“让那个中医明天来霁月山庄,我就告诉你。”
挂断电话,贺佳汐的笑容渐渐淡了。
外人觉得她抢了任清宜的老公,家里人觉得她抢了贺雨琦的老公,什么叫抢?
其实这个中医也不是非叫不可。她从没想过生孩子,明天跟意外哪个先来都不知道。
跟沈远山那几次他从没戴过套,但也从没中招。
不知道沈远山有没有问题,反正她有问题。
早些年就有医生说了,她从小体质差,很难怀孕。让她少吃点冷的,她不听。
这下调理,药还不知道能喝几口,总归只是做做样子,让上头看看态度罢了。
她靠在沙发上休息,鬼使神差地打开浏览器。甚至没过多思考,手指便在搜索拦里打下了“任清宜”三个字。
好些年没见,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子。或许没以前好看了呢。
第一次见任清宜的时候,贺佳汐才十岁,亦步亦趋跟在妈妈身后,收拾高档酒会上脏乱的餐盘。
只一抬头,便看见众星捧月般的任清宜一袭蓬松黄裙,像朵玫瑰开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到底是名门望族,家里三代经商,从小便将生活曝光在媒体的镜头之下,因而一搜便能找到不少相关词条。
许多照片关于她,但漂亮明媚这两个词语不足以作代表。
她是千里挑一的高智商美人,从小到大履历优秀非凡,刚出国就被断定是任家未来的唯一核心管理者。
——人家出国才是深造,她出国顶多算是去混个水硕。遑论出国费用都是偷她继父的古董倒卖换来的。
盯着她的照片看了许久,贺佳汐轻嗤一声:“一群瞎眼狗,哪像了?”
即便眼型一样,眼距差不多,那也是不像的。有这么个人存在可真烦啊。
她刚要点叉退出界面,目光却被一道新闻标题拽住。
【豪门千金任清宜归国首日突遭车祸!是商业暗战还是家族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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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啧啧,真惨,让她看看断了胳膊还是腿。
她承认,点进新闻的时候多少抱有一点幸灾乐祸的心理。花边小报也好,情.色杂志也罢,她从没看得这么认真。
刚回国就被撞?伤势很重?已经ICU转普通?
她嘴角慢慢翘起来。
看吧,再优秀的人也难逃生老病死。
要感谢她阴暗且坏,是个遗千年的祸害。
可下一秒,她的笑便僵住。
文章最末的照片里,她看见她最亲爱的丈夫出现在救护车旁。哪怕只有半边身影,但手腕上她攒钱送的百达翡丽可极具代表性。
贺佳汐脸色一沉,连忙联系他助理:“远山今天回来吗?”
电话那边明显顿了几秒,有点迟疑,“先生今天不回了。”
“什么事耽搁了?”
“在老夫人这呢……嗯,正在吃饭。先生说要小住几天,这几天您照顾好自己。”
呵,这话在说给鬼听?
一个钟头前老夫人还差人微信传了话,说最近他那国外浪迹多年的弟弟回来了,叫她带远山一起回去吃个便饭。
怎么说她也是个新嫂嫂,这顿饭没她不行。
轮得到他沈远山一个人吃?
她平复心情,笑着说:“这样啊,我正好想奶奶了,不如现在就开车回去一趟吧。”
李助理声音有点为难:“这……”
下一秒,沈远山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里:“佳汐。”
“咦,老公?”她保持着那副甜滋滋的语调,“你不是在吃饭嘛?”
“这么晚就不要折腾了,好好在家休息。”男人语气透露着不自然的疲,“山路不好走,很危险,我会担心。”
贺佳汐没说话,仔细听电话那边,背景音嘈杂而混乱。
老夫人那儿可没这么热闹。
她继续撒娇道:“可是很想你怎么办?”
“过两天我就回了。”
“过两天我不在家。”
沈远山一愣,“要去哪?”
“找奶奶呀,反正你也在那,我一个人在家多没意思。”
接着她嘟囔一声,很嫌他似的:“不跟你说了,我去收拾衣服。”
“等等,佳汐——我想了下,明天我回去。”
“不是要小住几天吗?”
“想早点回去陪你。”
不得不承认,在撒谎这事上沈远山可没什么天赋。
贺佳汐挤出一丝笑,“那好,我在家等你。”
“嗯,真乖。”
乖,要多乖?
抛弃她用着很顺手的男人,回国跟他结婚,算不算乖?一日三餐都准时,不再去酒吧喝到天色翻白,算不算乖?
到底谁不乖呢。
她边把衣服脱了进浴缸泡澡,边差人订了鲜花送去医院。具体哪个病房无良媒体没报道,那她就大方点,大家都拿一束好了。
平日里她可鲜少破费,这是唯一的大手笔。
只为致敬她这身为天之骄女的对手任清宜。
医院,灯火通明。
骑手们气喘吁吁,抱着花不断奔走。
行人纷纷侧目,小声议论:“这谁啊,这么缺德,给病人送菊花,那不是咒人家死么!”
“是啊,送这么多,真离谱,看这阵仗今晚不会消停。”
很快,连病房门口都堆不下了,一束束鲜活的菊花堆到了医院大门。
上面都插着一句同样的祝福语——
“热烈欢迎任清宜小姐回国!”
这事引起很多病人家属的不满,他们义愤填膺地跑到护士站讨要说法。
“这他妈的,你们医院是要干什么?谁送这么多菊花来医院的,还送到我们病房门口了。”
“是呀,多不吉利啊!”
“快让那个叫任清宜的滚过来拿走!”
护士应顾不暇,喧哗声惊醒了熟睡中的任清宜。
很快她睁开眼,虚弱地看向旁边一脸倦色的男人:“阿远,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4. Chapter 04
她歪身卧在枕头里,头发散落开来,额上还卷着一圈绷带。表情有种初生的迷惘,是朵在水里泡了很久才醒开的白鸢尾花。
“别担心,你好好休息。”沈远山声音放得很轻,像哄入眠的小孩子,“我出去看下。”
“……阿远。”
“怎么了?”
“不要离开我。”
此时她看他的眼神几分小心谨慎,就像在海浪里漂泊太久,忽然攥住了唯一的浮木。
被依赖是件不太差的事,沈远山安慰她,“只是出去看看,不走远,你别多想。”
温醇低哑的声线十分平静,如同厚重的一叶舟终于停泊,让她稍稍放下心来。
她扯起一个笑,看着他起身,将她散落的发丝拨到耳后,又仔细掖好被角。
好多年不见了,这个动作仍旧熟练。
照顾她已经成了条件反射的事,吃饭喝茶般自然而然。
这件事等沈远山收回手的时候才恍然顿悟,嘴里都多了点莫名的涩味。
一别经年,物是人非。
走廊上仍旧骚动。沈远山推开门时,听见护士正在安抚闹作一团的家属。
“医院这边也不知道谁送的花,已经在叫人处理了,劳烦各位冷静一下,不要影响病人休息。”
墙角白色菊花堆积如山,每一束都扎着肃穆的黑丝带,祭奠什么似的。他扫了两眼,蹙起眉,下颌崩得紧紧的。
李助理快步迎上来,脸色不是很好看。
“沈先生,从傍晚开始至少有四五十个骑手陆续送来菊花,收件人全是……任小姐。”助理渐渐压低了声音,眼神也瞟向病房门口。
沈远山立刻冷了脸:“清宜?”
“是的,”他递上来一张贺卡,“上面还有祝福语……”
上面的字段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嘲意,明显刻意为之。
沈远山眯了眯眼,“查清楚是谁了吗?”
“正在查。”李助理擦了擦汗,“还要点时间。”
他冷笑一声,眼底结着冰:“敢这么明目张胆,看来是算准了时机。”
说完顿了顿,“去查查最近谁在盯着清宜的行程,说不定是集团那些老头子。”
“是。”
再回到病房时,沈远山手里多了一份还冒着热气的白粥。任清宜正望着窗外发呆,心事重重的模样。
听到动静,侧过头来问。
“怎么啦?”
“没什么大事,”他语气平淡,“就是两个病人家属为了床位吵起来了。”
“大晚上还吵架?”
“人多口杂,明天我叫李忱给你办理转VIP病房的手续。”他边说边拆掉食盒,“你刚醒来,想来没什么胃口,吃点粥暖暖胃吧。”
任清宜看他前后忙碌的样子,觉得好笑,将头仰到后面去:“那你喂我吧。”
语气有点撒娇的意味。
过去她很少在他面前示弱。记忆里她总爱穿剪裁利落的套装,高跟鞋踩得掷地有声,给人的印象很干练。
多数时间里,她身上的光芒远远盖过他。
曾经的任清宜,他已七年不曾见过。
在外漂泊这些年,她学着圆滑处事,不再跟从前那般有棱有角。理应是好事。可沈远山只会觉得唏嘘。
剥落她天真性格的,必定是过去走的那些路,看过的风景,认识的人。
难以抚平的眉,昼夜不分的压力,一点一滴束成牢笼。最后她选择拔掉自己的刺,变成一只乖顺的猫。
说不清什么情绪在怀,沈远山只低头,默默帮她把餐桌支起来。
“清宜,我已经结婚了。”
“我知道。”
她的回答快得像是早有准备。
婚礼前,他的请柬漂洋过海送到她面前。正文里的新娘名字她不曾听过,更别提了解。
他会选择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令她费解,以他的身份,要什么人没有?
可她也知道,婚姻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工具。他依旧爱着她。
她太了解沈远山。
那些年复一年准时送达的生日礼物,即便深夜也有回应的消息,还有看向她时眼底藏不住的温柔。
他们之间无需任何推心置腹的言语,只有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可那都是他牵挂她的证据。
任清宜抓住他的手腕说:“阿远,你还是在乎我的。”
“但我结婚了。”
“可你还爱我,不是吗?”
早在离开那天她便说过,他不必等她。
于是他没刻意等她。在一个适婚的年纪里,找了一个适当的对象结婚,以此堵住众说纷纭的议论。
他还记得婚礼那天下起了小雨,贺佳汐抱着捧花往他这边款款走来。窗子漏下的光斑在她腮上游弋,他误看成了萤火,怔忪好半晌。
等她近了,他方才回过神,在神父的颂词里与她交换对戒。
他说,无论疾病还是健康,贫穷或是富有,他都愿意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那一幕历历在目。
沈远山喉结滚了滚,慢慢抽出手,“我的妻子……她很好。”
这句话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任清宜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所以?一个月前你把传家戒指寄给我是什么意思?”
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款式有些老旧,但丝毫掩盖不了翠绿的幽光,一眼便知上面镶嵌的宝石价值不菲。
“当初我说过,这个戒指的主人以后只会是你。”沈远山垂下眼帘。
“所以你寄给我,只是为了跟我一刀两断?”
沈远山不语。
见他这副模样,任清宜的手一顿,眼底夹杂失望,脸色又冷又潮,近乎月光尽头的凄凉地。
“那么,还给你。”她红着眼将戒指取下来,塞进他手心里,脸上有几分固执和倔强,“既然要断,就断干净。”
青梅竹马永远都是佳话。
那会他们都还小,贪玩。他带她穿过花园里的篱笆墙,偷偷摸摸跑到奶奶的房间,翻出保险柜里珍贵的戒指。
十岁的他嘚瑟地把戒指套到她手指上:“清宜,等你长大了这个戒指就送给你。”
“以后我们一定会结婚。”
信誓旦旦,像个出征的将士。
而她眼里也满含期冀。
“那你以后不可以多看别的女孩子一眼。”
“当然。”
“你发誓!”
“我发誓!”
在一个不知道结婚为何物的年纪,他们许下山盟海誓。
等明白以后,他们却一别两宽,各奔东西。
沈远山手指动了动,将手翻过来,戒指落在了桌上。
跟过去不太同的是,一旦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眉眼间总会不自觉夹杂一丝凌厉。
“既然我都给你了,就不会再要回来。你想怎么处置,丢掉或是珍藏,你自己决定好了。”
“阿远,你还在生我气吗?”
话落,唇上忽然落下一片吻。
温热触感,沈远山怔愣之时,感觉湿答答的液体经过他的脸,软软的。
是眼泪。当初分别时她都不曾流过眼泪。
他只记得告别之时,她满脸都是对未来的兴奋,告别了,也不曾再回头看他一眼。
当时他在心底怎么说。——只要你回头看我,我就等你回来?
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慢慢抽离开。
那种感觉像鱼被瞬间剥夺空气,两条生命都在濒死。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有什么事情你叫护士吧。”
他面无表情地起身,没等她说话就离开了。高高瘦瘦的背影看起来十分坚决。
“先生,”李助理看到他,迟疑道,“回霁月山庄吗?”
沈远山瞥了眼走廊,送来的花已经被清理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揉揉眉心,略一沉思:“回老宅吧,看看奶奶。”
“好的。”
深夜的老宅很安静,巨大一座古堡样式的庄园别墅,明月如水,只亮着几盏凄凄惨惨的路灯。
他看了眼老夫人的房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已经熟睡了。
进门他便直奔酒窖,也许潜意识想过灌醉那莫名的心烦意乱。
楼道灯光昏暗,空气也沉闷,他松了松领带,眼底划过一抹燥。
酒柜里放着各式各样的酒,有他祖父过去收藏的,也有父亲曾经亲自酿的。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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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酿酒,更爱酗酒。喜欢做个浪子,四海为家。
他跟母亲便像一对瑟缩在阁楼的外戚,细数他归来的日子。
酒柜玻璃映出沈远山的半张脸,清瘦得过分,眉眼之间倦色也浓烈。一身裁剪得体的纯手工西服穿在身上,很合身,尤其光鲜。价格使大多数人望而却步。
不论外在还是内在,他似乎什么都有了。
可还是常常觉得孤独。
大多数时候他空空如也,按部就班完成着各式各样的工作。
什么时候才会拥有魂灵呢。
他看得出神,不知多久过去,才觉察到有另个身影出现在旁边。
转身时,空气都仿佛滞了几秒。
“抱歉,”对方语调和缓,拿着玻璃酒杯,指了指他身后,“麻烦让让,你挡住我了。”
只弯唇一笑,琥珀色眸子便如酒液般在眼眶里涌荡。
沈远山下意识挪开了步子,半晌才想起来问他:“你是谁?”
过于白皙的皮肤,恍然能见淡蓝色的血管,眉眼也十分深邃,给他一丝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可他万分确认,从前不曾见过这张脸。
“这个问题有意思。”
男人自顾自地打开酒柜,指尖在一排酒瓶上划过,“我该怎么介绍自己呢,客人,还是主人?”
沈远山眼神一沉。
“这瓶不错,年份有些特别。”指尖停在一瓶包装略旧的红酒上,他低声赞叹。
沈远山盯着他:“那是我出生那年酿的酒。”
“是吗?”男人眉尾一扬,指尖又划到旁边,拿了另一瓶年份同样的酒,“真巧,我也是那年来到这个世界的。”
空气骤然凝固。
沈远山一怔,突然想起什么,目光死死锁住他的脸。记忆深处的老宅花园里,确实闪过一个相仿的影子。
那双在黄昏里久浸的眼睛,格外深刻。
那会儿他还小,不谙世事,问尚存世间的母亲:“他是谁?”
母亲心事重重地解释说:“只是一个客人。”
他私下还高兴,想自己又多了一个漂亮玩伴。可不过眨眼,这个玩伴便消失不见。
父亲因此大发雷霆,当着他的面扇了母亲一巴掌。而母亲含泪的样子像个决绝的战俘。
“沈齐,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那个野种进沈家的门,除非我死!”
这场硝烟落定在她真正死去的那一刻。
“沈乱青。”他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谁准你来这里的?”
面对他的态度,对方却是不痛不痒,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瓶口,慢条斯理把酒撬开。
“我猜……你应该更喜欢叫我Kuiin?”
“呵,”沈远山冷哼一声,眼神犀利,“看来你也有自知之明。”
一个野孩子,哪能配上沈这个姓。
葡萄酒液悠悠淌进高脚杯,白玉般光滑的手里衔着一把红。
他抬起杯,向他致敬,目光跟翻页似的散漫。
“那真是让你失望了,我打算勉强习惯一下沈乱青这个名字。”
沈远山的表情瞬间冰冷,“随便你叫什么,但这里不欢迎你。”
他抿了口酒,扬起的唇更显潋滟,“总会有人欢迎。”
这话让沈远山一怔,当即就反应过来。
“是奶奶叫你回来的?”
他眉尾一扬,不置可否。
“你是大忙人,奶奶孤单,让我回来陪陪她,就当帮忙咯。”
沈远山的目光逐渐阴冷,“连奶奶你都搬出来了,看来是打算常住?”
他笑的妖冶,话里有话:“是,顺带成家立业,也尤为不可。”
从小在英国长大,没想到中文也没落下呢。
看来他那个妈把他教得很好。
“既然是奶奶把你叫回来的,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但我警告你,有些东西不是你可以肖想的。”
沈乱青丝毫不介意他的态度,懒怠抬起眼,“是吗?如果我非要不可呢?”
四目相对,仿佛交织出一道若有若无的火光。
一道脚步声打断了僵持的气氛。
老太太苍老的声音带着丝惊喜。
“阿远回来啦,佳汐呢,没跟你一起?”
5. Chapter 05
老人家一头银发花白,款步向着二人走来。即便年岁过高,举止行为却优雅端庄,一举一动之间,自带掌权人的气场。
“奶奶,您怎么醒来了?”沈远山朝她展开一个轻浅的笑:“佳汐今天在霁月山庄,没有跟我过来。”
“哦?”老太太眉梢一挑,腕间的翡翠镯子随着走动轻轻一晃,“我今天下午才嘱咐过她,你弟弟回来的第一顿家宴,你们夫妻该一起出席的。”
沈远山一愣,喉结微动。
既然她已在下午跟贺佳汐嘱咐过,那他电话里说的推辞便不攻自破。什么在老太太这儿,什么不回去,堂而皇之的谎言。
可佳汐却没有选择拆穿他,是为什么?
老夫人目光扫过沈远山略显僵硬的笑容,“怎么,她没告诉你?”
“是我的疏忽。”
多年前,老太太便是商界出了名的铁娘子。老爷子走后更是独力撑起整个沈家,雷厉风行,手段了得。
即便现在年过古稀,那双眼睛依然锐利。没人敢在她面前撒谎。
沈远山不动声色地接过话茬,“今天忙过头,想着很久没来看您,就顺路过来了,连家都没来得及回一趟,也就没叫上佳汐。”
说着,他看了一眼沈乱青,“家宴改日一起吃,我想阿青也不会介意吧?”
“放心,”沈乱青斜倚在酒柜旁,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吧台,模样几分懒散,“只要不是你故意把新嫂嫂藏起来就行。”
“你这孩子!”老太太闻言轻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你哥哪有这么小气。”
目光转向沈远山时,老夫人的眼中竟泛起些许湿意。
“远山,阿青这些年在外不容易,你做哥哥的要多照顾他。不论如何,都是一家人。”
哪怕同年出生,他只比他大几个月。
哪怕他从小与他没有任何交流,也要他当做手足一般对待。
看着老太太眼中罕见的柔情,沈远山胸口无端有些闷得慌,泛起一丝酸涩。即便他再无情无义,也难以抵抗这毫无来由的偏袒。
只因为血浓于水这四个字,他与奶奶相处的近三十年,便如柳似絮的不起眼么。
他木木地掀动嘴唇:“当然。”
垂落眼时,睫下闪过一丝阴翳。
“刚才哥还说很欢迎我回来。”沈乱青唇角微扬,琥珀色的眸子里带着玩味,“我想他肯定会好好照顾我的。”
沈远山不语,望着沈乱青的目光带有一丝研究意味。
“那我就放心了。”
老太太丝毫不觉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听见他毫无芥蒂地叫沈远山为哥哥,心底升起一丝欣慰,脸上难得有些许轻松。
她连连感慨,“果然还是血浓于水,一家人互帮互助,人丁兴旺,多好呀。”
有关沈远山父母的恩怨,老太太心里门清。若是睁睁眼、闭只眼,也太过冷漠,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
事情既然发生了,她只能对沈远山好一些。
沈家人丁本就稀疏。
近些年旁支也越发的虎视眈眈,如果不是她一直撑着,并含辛茹苦把沈远山培育出来,想必偌大一个沈家,不出几年时间便早已衰败。
如今能多出一个孙子,老太太哪能不高兴?
人多,就意味着力量大。
她拍了拍沈乱青的手,“远山是你的大哥,你们俩兄弟以后互相扶持。你母亲在英国那边,吃穿用度我都会差人打点好,不用担心。你也常回去看看她。”
这番话的意思和态度都很明确。她不会让沈乱青的母亲——那个难登大雅之堂的女人来到沈家。
另一方面,她也给足了沈远山的面子,顾及着他的感受。
“奶奶,我都听您的。”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扬到鬓角,像个雾蒙蒙柔和的清晨,吐息都卷着朝气。
“我母亲在那边一切都好,不需要我照顾。我不在身边,她如释重负,从前她就总嫌我烦。”他放下酒杯,有些怅惘地说,“也正好,我刚回国,看哪个都新鲜。”
老太太有些心疼地点点头,“要不是远山工作太忙,我早差他带你出去逛逛了。可惜,这孩子辛苦,连我都常常见不着。”
“大哥真是辛苦,”沈乱青脸上也露出一丝可惜神色,“那嫂嫂呢,您也经常见不着?”
“佳汐倒是还好……”听了这话,老太太心思忽然活泛起来,“她应该闲着,不如明天叫她回来吃个便饭,顺便带阿青出去逛逛。”
说着她看向沈远山,“佳汐最近很忙?都好些日子没过来看我了。”
“……我回头问问她。”
其实贺佳汐的事,沈远山从未过问,只偶尔从李忱嘴里听到只言片语。见他并不多感兴趣,李忱后来也说得少了。
他对贺佳汐的了解仅限于寥寥数面,还有那几次的肌肤之亲。——是一个温柔知趣的女人,偶尔也是他帐中惹人垂怜的妻子。
要说没感情,也不尽然,毕竟结婚半年有余。
要说多有感情……沈远山亦是拿捏不准。至少他对她不像对任清宜上心,她也难以比得过任清宜。
“你们夫妻俩也是怪,我看你这个忙法,连老婆都会忘在霁月山庄吧?”老太太哂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佳汐虽说小门小户,但胜在端庄优雅,聪明伶俐,你既然娶了她,就该好好对人家。”
最开始老太太是看不上贺佳汐的。
她父亲,——不,还是继父,不过一个做钢材生意的后辈,祖上也无基业。简单来说,区区一个十几年前吃了红利的暴发户,哪能跟她三代繁荣的沈家做亲家。
可她也知道,这么多年沈远山都不曾动过结婚的想法,是因为心结难消。
难得他从一众相亲人选里主动挑了个人。既然要结,也没所谓。
他们沈家也不是单单凭借婚姻才得以壮阔。
索性贺佳汐给她的印象不错。
并不冒失,说话也有分寸,时常跟着沈远山出席相关慈善活动,在媒体面前十分长脸。尤其婚后,隔三差五就过来拜访她,一聊便是一整天。
时间一长,她也放下了偏见。
一个人,经得住沉淀的还是品行。她对贺佳汐是越看越喜欢。
“奶奶,您说的我知道了……只是集团那帮人确实不太省心,事事我都得看紧点。”沈远山垂下眼帘,“等过段时间清闲了,我会好好陪陪佳汐的。”
“不光要陪,”老太太眼底多了几丝暧昧,“老婆子我年纪也大了,还不知道能活几年,想抱抱重孙。”
沈远山眉头蹙紧,刚想说话,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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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道哈欠声打断。
“奶奶,我有点困了。”
说这话的人懒懒倚在吧台边,光滑的衬衫垂坠着,跟他整个人一般,没骨头似的。
一头深棕色的发在壁灯映射下,有些昏黄,仿佛生出一团光晕。
老太太笑道:“瞧瞧我,说忘形看。那就都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了,我这个老骨头也经不住熬。”
“哪有的事,”沈乱青直起身子,“奶奶年轻着呢,第一眼见着我还以为是谁的阿姨。”
话有夸张的成分,可老太太还是忍不住笑。
“你这张嘴倒是贫得很。”
也许是从小在国外的原因,沈乱青的性子格外开朗,举手投足间优雅绅士,却又略微风流随性。
与之不同的是沈远山,更为内敛沉稳,平时与老夫人也没有特别多的话题聊,无非围绕工作与家庭。
老太太扶着楼梯,回头看了眼两个孙子。都是模样不凡,一表人才。她看着看着,便觉得心里头十分踏实。
苍老的食指隔空点了点两人,笑得眼睛眯起来,“都少喝点酒!”
沈乱青弯起眉眼,笑眯眯地招手,“好。”
等老太太离开,沈远山也没再逗留,看都不曾看沈乱青一眼,便拎着瓶酒上楼休息了。
仿佛刚才与他和睦地称兄道弟只是幻觉。
他洗了澡,泡在浴缸里,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落地镜里映射出他结实紧致的肌肉线条。
浴室门没有关,往外看去,可以看到房间墙壁里挂着的结婚照。
贺佳汐倚在他怀里,笑容十分明艳。上了妆的那张脸不再像只小鹿一般无害,反倒多几分气场,迷人又有些危险。
沈远山突然觉得有些燥热。
往常也不是没有烦过,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但贺佳汐尤其敏锐,总会在第一时间觉察。
他一直觉得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女人。从不多说,也不多问,只是轻飘飘给她倒上一杯酒,用软绵湿润的吻,抚平他内心莫名的怨火。
面对感情他总是格外笨拙,很难用言语言说。别人激进他便后退,但他又鲜少往前走。
只有贺佳汐。像水一样温柔的贺佳汐,静悄悄把他包裹起来。等到发觉时,他已经离不开水了。
他突然从心里生出一丝强烈的内疚。
站在他的立场上,其实怎样都没有做错。可他也开始学会共情她了。
想了想,他还是打开微信,给贺佳汐发了一条微信。
【今天下雨,天气有些冷,不要着凉了。】
时间太晚,估摸已经睡了,消息久久没有回音。
沈远山觉得心里有点空。
直到早上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铃声,沈远山还在睡梦中。
梦里贺佳汐不哭不闹,拖着行李箱离开,而他即便不舍得,也没有上前挽留。因为身旁还攥着另一只手。
被电话铃声吵醒时,沈远山心底那丝疼痛还在返潮,他迷迷糊糊按了接听。
对面传来李助理的声音。
“沈先生……”李助理欲言又止。
“说。”
“刚才医院那些菊花的事有眉目了……”
对面有几分忐忑,声音越来越小,“我查到付款账户是……您的副卡。”
6. Chapter 06
沈远山猛地坐起身来,“我的副卡?”
“没错。”
助理斩钉截铁的回答,彻底驱散了沈远山的睡意。能拿到他副卡的,只有一个人,他的妻子,贺佳汐。
这个认知使得一阵怒意窜上他的心头。
都说任清宜是人人艳羡的豪门千金,可沈远山比谁都清楚,任家老宅里藏着多少腌臜事。
老爷子重男轻女,叔伯虎视眈眈,她从小就像只被扔进狼群的羊羔。所以只能靠自己拼命往上爬。
尽管从不与人交恶,却依旧是不少人的眼中钉。大大小小的天灾人祸,包括如今这起车祸,也并非巧合。
他几乎能想象任清宜看到那些隐含威胁的贺卡时,内心会有多么不安。
即便她从未向他言说过恐惧。
“查清楚了?”
“千真万确。”李助理硬着头皮补充,“花店老板说,客人特意要求每束花都要贺卡……”
未尽之言已经足够明显。
沈远山忽然想起那天李忱递来的电话。嘈杂背景音里,任清宜嗓音颤抖,艰涩地对他说:“阿远,对不起,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你最后一面……”
她总是这样,哪怕生死关头,也从不向他示弱。
“夫人平时都接触哪些人?”他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
“偶尔和几位贵太太喝下午茶。”李助理斟酌着措辞,“只是那些太太们脾性不大好……您知道的,最爱落井下石,搬弄是非,也许……”
沈远山没让他把话说下去,“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沈远山扯开窗帘,晨光刺得他眯起了眼。
他看向远处,吐出一口浊气。
下楼时,老夫人跟沈乱青正坐在餐桌上吃早餐。
桌上摆满了各种中式早餐,沈乱青身前那张小小的碟,被迫接住一个又一个早点。
老太太脸上洋溢着笑容,“阿青,多吃点,你在国外一定没怎么吃过这些。”
沈远山远远站在楼梯边,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幕。
祖母从未对他如此亲昵过。作为沈家长孙,他从小接受的是严苛的精英教育,餐桌上稍有失仪就会招致训斥。
“大哥,早。”沈乱青率先见到他,眼里含笑打着招呼,“昨晚睡得还好吗?”
沈远山的目光在这个弟弟脸上停留片刻。
他的眼睛很像父亲——微微上扬的桃花眼,看人时总带着的三分笑意,照旧不达眼底。
“托你的福,还不错。”
他的笑跟两根线提起来似的木然。
拉开座椅时,老太太突然偏头问他:“床垫还合适吧?佳汐总说你睡不踏实。”
沈远山指尖一顿。他竟不知道贺佳汐连这个都跟老太太念叨过。
“佳汐常来陪您?”
“就属她最有心。”老太太舀了勺官燕粥,“上周还冒雨来给我送新摘的花。”
沈乱青忽然轻笑:“大嫂真是蕙质兰心。”他放下瓷勺,发出清脆的磕碰声,“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有荣幸见她一面?”
沈远山抬眼看过去,正好捕捉到沈乱青眼中一闪而过的兴味。
那眼神让他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有些警觉。
因而再谈起贺佳汐时,他语气里带着自己都难以察觉的保护欲。
“想来最近没什么空了,你大嫂忙着跟贵太太们喝下午茶。”
“正好,”老太太拍拍他的手,“下周办个宴会,让佳汐也来,大家都见见阿青——远山你觉得呢?”
沈远山注视着祖母难得一见的高兴面容,喉结滚动,“您安排就好。”
“你年纪也不小了,什么都奶奶来做主,就没一个一星半点的建议?”
她嗔怪的睨了他一眼,语气里却都是满意。
“非让我提个建议的话——不如把阿青的母亲接过来?顺便父亲也该回家了,一家人总要团团圆圆。”
说这话的时候,他面不改色喝着粥,目光往沈乱青那边递了一瞬。
老太太一顿,将筷子“啪”地搁在筷枕上,面容阴了下来。
其乐融融的气氛因此凝固。
在这个家,沈齐是最为禁忌的话题。沈远山比谁都清楚,老太太恨这个抛妻弃子的儿子,却也爱这个曾经最疼爱的独子。
多年前那场断绝母子关系的戏码,不过是演给所有人看的一场交代。
“大哥的提议不错。”
沈乱青仿佛感受不到这诡异的气氛,甚至朝沈远山投去一个半开玩笑的眼神。
下一秒,却话锋一转。
“只不过母亲她禁不住舟车劳顿,还是待在英国比较好。”
“阿青说得对,”老太太松了口气,“你母亲身子要紧。”
沈远山翘了翘唇角,那笑容有些发冷,“那随便他。”
饭后沈远山匆匆披着件西装外套便离开了,带起一阵冷风。他们祖孙两个从未有过多交流,即便得空,沈远山也只是静静陪她喝茶。
望着窗外远去的车影,老太太愁容满面,忽然觉得这宅子空得发慌。
“阿青啊……”
她转身时,正撞见沈乱青含笑看着她。晨光给他睫毛镀了层金边,恍惚间竟像极了年轻时的沈齐。
说起沈齐,她已经多年不曾见过一面。
怎么不会想念。
“这些年……”老太太心口发酸,“苦了你们母子了。”
沈乱青指尖一顿。
“都过去了。”他笑着扶老太太坐下,掌心触到她嶙峋的腕骨,“母亲常跟我说,人生的苦难都是上帝赐予的勋章。”
老太太突然抓住他的手。
那些养尊处优的皱纹里,蓄着迟来二十年的愧疚:“当年要是早点让你回来也不至于……”
“奶奶,”沈乱青轻轻回握,“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倘若自小跟在她身边,现在的能力估计会跟沈远山旗鼓相当。
可惜,终究晚了些。
“奶奶不要求你多优秀,只要快快乐乐就好。”她目光怜爱地看着他,“是我没有教好你的父亲,终究是太纵溺他了,不然也不会酿成这样的弥天大祸。”
沈乱青摇摇头:“这都是天意,至少我现在过得很好。”
老夫人有点欣慰,老泪纵横,“你的母亲把你教得很懂事。”
他的表情有种历经风霜后的生命里,“过去我们领救助金生活,母亲常跟我说,我的父亲在大洋彼岸等我,等我长大成人了就可以见到他,我一直记着的。”
老夫人不禁为之动容,“有机会……有机会我会让他回来的。”
沈乱青摇摇头,“其实见不见他也不是那般重要了,因为有奶奶在身边,我很开心。”
“好孩子,你母亲怎么向你形容你父亲的?”
“说他英俊翩然,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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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才华,总是热爱艺术——还说我一定要像他。”
老夫人如他所愿,落下一滴泪,拍拍他的手。
“你回来是件高兴的事,看我,年纪大了,总忍不住伤感。”
其实没有。
她母亲几乎不在他面前提起父亲。
那些话半真半假,母亲只对他说过他的亲生父亲是个没什么用的混蛋,喜欢虚无缥缈的音乐也就算了,还好赌成性。
说完的下一秒,她便会背对着他,狂躁地将桌上所有物件一把摔掉。
并破口大骂沈齐这个贱男人。
他笑得天真,琥珀色的眼珠里仿佛容纳不下一丝杂质。
老夫人擦擦眼角,哑着嗓音说:“不提这些了,改天叫你嫂嫂带上你出去逛逛,熟悉一下国内。”
“好。”
他眼底掠过一抹幽暗,夜里的烛火被风吹得晃荡,冷了去似的,声音却仍旧温和。
“嫂嫂的娘家是做什么的?”
“煤矿。她父亲前些年吃红利,赚得盆满钵满,近几年越发得意,但跟我们沈家比起来……”她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轻蔑,“总归是差了些。”
这轻视倒不是冲着贺佳汐去的,而是对着她背后那个暴发户似的家族。尤其她父亲,举手投足间都是脱不掉的土腥气。
“她跟大哥什么时候结的婚?”沈乱青问得漫不经心,仿佛只是闲话家常。
“半年前了,如今还是新婚燕尔。”老夫人抬眼看他,忽然一笑,“怎么,对你嫂嫂这么上心?”
刹那间,气氛有些变质。
“那是当然,”沈乱青唇角微微上扬,“这个家,我只没见过她了。”
“那倒是。”
老夫人忽然想起什么,招了招手,叫来管家:“去,请裁缝来给阿青量尺寸,做几套新西装。”
她转头对沈乱青道,“下周家宴,你总得穿得体面些。”
沈乱青颔首,却听老夫人又幽幽叹道:“说起佳汐……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撑多久,就盼着闭眼前能抱上曾孙。”
“奶奶必定长命百岁。”
“活成老妖精?”老夫人笑得眯了眼,眼角皱纹堆叠,上好绸缎揉皱了似的,“佳汐性子静,话不多,但做事妥帖……我想你们叔嫂应该合得来。”
“既然这样——奶奶,不如您直接把嫂嫂的微信推给我?”
他的目的直截了当,压根不藏着噎着,按理说一般人都该避嫌……老夫人有些怔愣,反应过来时,又忍不住笑自己老古板。
到底是国外长大的,没这些避讳。
她没过多思虑,摸索着从茶几抽屉里取出老花镜,又掏出手机,动作迟缓却熟练地找到贺佳汐的对话框。
“这就是你嫂嫂。”她指着屏幕里的女人,声音忽然轻了几分,“微信名是一串英文……说起来,她以前在法国留过学。”
说到一半,她抬眼看向沈乱青,想起什么似的,低低“嘶”了一声。
“阿青,我记得你也在法国待过,是不是?”
“是。”沈乱青微笑,眼底却暗了暗,“跟英国近,待过小几年。”
“那你们两个还真是缘分不浅。”
老太太高兴不已,发了条语音通知贺佳汐,这是沈远山的弟弟。
很快,对方通过了他的验证消息,并发来一句礼貌疏离的招呼语。
【你好。】
7. Chapter 07
收到那凭空出世小叔子发来的好友验证时,老中医的手已经搭在了贺佳汐的腕上。
“夫人脉象沉迟,寒湿久居体内,这病症怕是很久之前就种下了。”
贺佳汐望着茶几上那盏冷透的茶,没说话。
很久之前?
从前就像一道影子,尽管她已极力忘记,却还是会在某个不知不觉的缝隙里渗出来。
也许是她偷走继父的古董卖了换钱奔赴法国的那个冬天。
也许是她瑟缩在交不起暖气费的里昂旧公寓里的那个冬天。
也许是她的钱包被抢赤脚走了五公里才到家的那个冬天。
再久远一点,也许是更早的冬天。
她蜷缩在童年那个潮湿发霉的木屋里,看母亲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门交际。
屋里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拿着半个放了三天的馒头,掰掉表皮发霉的部分,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喉咙干涩得像是吞了一把粗沙。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些,吹得窗帘微微晃动,窘迫的阳光挤进身来,枕在她脚上。
贺佳汐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白皙嫩滑,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主,浑然认不出有那般不堪的过去。
“那就随便开些药,调理一下吧。”
“这体质问题,单靠药物如同隔靴搔痒,还需要配合药膳调理,再佐以针灸推拿......”老中医看她语气不像是重视,眉头皱紧。
“我没这个工夫。”
老中医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看她似乎也不是诚心要就医,知趣的没再说话。袖子一卷,拿笔在纸上缓缓落下几味药材,凑成一张方子,递给了旁边的舒可。
“按照方子去抓药,一日三服,连用三月。”
“三个月?”贺佳汐微微蹙眉,“要这么久?”
“夫人最好按时服用这些,三个月虽然不一定能怀孕,但对身体素质来说,受益良多。”
“那就听你的吧。”贺佳汐依靠在椅背上,招招手,“舒可,带医生出去吧,顺便抓些药回来。”
送走老中医,贺佳汐的手得了空,这才拿过手机看消息。
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叔子是老夫人亲自嘱咐要加的,沈远山那边至今没有只言片语。但能让老夫人亲自开口,足见其分量。
她的眼神若有所思。
在这个家里,表面上是沈远山当家,实则老夫人才是真正的话事人。她不止一次看见那个在外雷厉风行的丈夫,在老妇人面前低眉顺眼的模样。
美其名曰孝道,实则不过是畏惧。
毕竟过去的一把手,最懂得笑里藏刀。
指尖轻点,她发去一个客套的“你好”。
消息却如同石沉大海,迟迟不见回应。
出于好奇,她点开了对方的朋友圈。纯白的头像,微信名也是简简单单一个字母“K”,朋友圈更是空空如也,只有一条冰冷的灰线横亘在那里。
整个人单调原始得像一个刚注册的新号。
“呵。”贺佳汐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连朋友圈都要防着嫂嫂,真没礼貌。”
这个小叔子什么来头,叫什么名字,年纪多大,她一无所知。只听老夫人提过一句“阿青”。
她漫不经心地想,多半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在国外长大,恐怕连中文都说不利索。
想到这里,她红唇微勾,眼底闪过一丝戏谑。
哄小孩子嘛,她最是在行。指尖轻点,发了个圆滚滚的仓鼠表情包,显得她平易近人。
【阿青,什么时候有空,嫂嫂陪你出去逛逛?】
消息发出去照旧石沉大海。
贺佳汐冷哼一声,对这个不礼貌的小屁孩打从心底不喜欢。放下手机,兀自琢磨晚饭的事去了。
傍晚沈远山回来了,在外奔波一天,到家的时候显得风尘仆仆。
他对这个家来说反倒像个外人,精致的水晶摆件,插花,墙壁上陌生的油画——他都极为眼生。
“吃过饭了吗?”
男人神色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没有质问,没有怒火,就像往常一样维持着相敬如宾的表象。
“还没呢,我刚做好两菜一汤,要不要尝尝?”
贺佳汐起身时裙摆如水般流淌,眼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期待。
餐桌上摆着简单的红烧鸡块,清炒时蔬,还有一碗飘着蛋花的番茄汤。
沈远山站在餐厅暖黄的灯光下,望着桌上冒着热气的家常菜,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舒可不在?”讳莫如深的眼睛紧盯着她,“怎么还亲自下厨了。”
“你不是说今天会回来嘛,我想亲自给你做一顿饭。”
她说话时,耳垂上的珍珠耳坠轻轻晃动,在灯光下泛着光泽。整个人温顺得像只调.教多年的猫。
沈远山拿过筷子,夹了一块肉。
“好吃吗?”
“不错。”
目光不经意落到她右手虎口处,那儿有一道红痕,格外惹眼。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拧紧了眉。
“烫到了?”
“嗯,没事,不疼。”
她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沈远山定定地看着她。她今天化了淡妆,唇色是温柔的豆沙红,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
“你不用替我做这些。”他松开她的手,声音低沉,“厨房多脏,做你喜欢的事情就好。”
“不都说,想留住一个男人的心,先留住这个男人的胃。”
她的语气半开玩笑,似乎没有特别认真。但沈远山却从话里听出一丝深意。
她在暗示他,她想留住他。
其实贺佳汐很好不是吗?在外漂亮得体,床榻之间也同他合拍。是他的完美妻子,完美情人,是能带给所有男人世俗意义上成功的存在。
这个存在可以温顺,调皮。
但唯独不可以越界。
想到那件事,沈远山的表情冷了下来。碗筷相碰,发出冰冷的脆响。
“最近是不是有人说了什么闲话?”
“嗯?”
贺佳汐执汤匙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时眼里浮起一丝困惑:“怎么突然这么说?”
餐厅灯在两人之间投下细碎的影。
沈远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面前这个总笑得温柔无害的女人,似乎远比他想象的要深沉得多。
“任清宜的事你也听说了吧?”他索性挑明,声音里带着几分审问的意味。
贺佳汐垂下眼睫,没说话,慢条斯理舀了一勺汤送入唇腹。
“先不论事实如何,”沈远山的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我的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如此明晃晃的警告,无异于在打她脸了。
哪知她却扬着不慌不忙的笑容问他。
“老公,你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医院里的那些花,李忱查到了我副卡的消费记录。事已至此,装傻也没必要了。”
他有些不耐,扫过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一字一句诘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空气静默良久,只听得见窗帘布随风轻扬的声音。
许久后,她收起笑容,声音轻得像羽毛落进烛火。
“老公连这点小事都要过问吗?”
“小事?”
他声音陡然提高,冷硬的下巴紧绷着,显得他格外不近人情。
“贺佳汐,在你眼里,恐吓一个躺在病床上的人,只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贺佳汐忽然红了眼,委委屈屈抽泣起来:“我就是难受,我就是要使坏!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别的女人对你投怀送抱?”
“……”
他眉头紧锁,那张总是温润如玉的脸此刻面无表情。
“我和清宜早已分手多年,现在只是朋友,真要有什么,还轮得到你坐在这里?”
“朋友?所以那天你宁愿让我走回家,也要去找你的朋友么?”
“贺佳汐,不要无理取闹。”
他叹了口气,露出那种惯常的、略带歉意的神情。
过去不回家时,有事中途离开时,他总会让那张清隽的脸浮出这种让她倦腻的表情。
“让你在山道下车是我想的不够周全。但清宜当时出了车祸,情况危险,我也来不及思考太多……”
他顿了顿,又说,“你一向最懂事的。”
她长长噢了一声,语气轻飘飘,似乎就此揭过一般,“好,我懂你意思了,原来我在下暴雨的山上就不会有危险。”
沈远山一怔,表情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
“不少人都说我这双眼睛……活脱脱就是任清宜。”她怅惘地说着,指尖抚过自己眉眼,神情恍然,“那你说要娶我时呢?”
“是不是也这么想?”
沈远山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贺佳汐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她也不擦,任由那滴泪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可怜兮兮悬在那处。
“我知道了。”
说罢便起身要走,裙摆扫过桌角,带起一阵细风。沈远山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
“佳汐……”他唤她,语气已软了三分,“你跟她不一样。”
女人背对着他,肩膀微微发抖,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对不起,远山,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疾步上楼去了,留沈远山怔愣在原处。
*
镜中的那双眼睛,神色平静,已经没了刚才歇斯底里的凄楚。只有眼眶微红,色泽跟雨水打湿的粉杜鹃有些相像。
她卸妆的动作很轻,抚过眼睑时,忽然想起小时候有人给她擦过泪水,动作也是这样柔。
但那个人不是她的妈妈。
拧开那瓶昂贵的护眼液,小心翼翼滴了两滴,睁了睁眼,又取出两片凝胶眼膜贴上。很好看的一双眼,因流泪略显肿胀。
但没关系,明天太阳升起时,它们又会恢复成完美的模样。
浴缸里的水漫上来时,贺佳汐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老电影。
女主角饱受不公,觉得人生无望,便慢慢沉入浴缸中,头发像水草一样散开。
她的童年没有浴缸,只有一个大大粗粗的塑料桶,外表因强烈磨损而显毛躁。
小小的她放满水钻进去,学着电影里的人憋气,心想是不是没多久就能与世长辞。可不过半分钟,肺部便开始发疼,她又挣扎着浮上来。
那会儿她意识到,像她这样的人,再怎么样都不适合死。
手指拨弄着水面,泡沫被她玩弄鼓掌,唇齿间忽然溢出一道傲慢的轻笑。
男人们总是无比俗气,前一秒还咬牙切齿,下一秒就会跪着求她原谅。无一例外。
她忽然想看电影,那种老式的、黑白胶片质感的爱情片。观赏两个表演真心的人真心相爱,而她作为观众,会哭会笑,却始终不知道爱一个人需要付出多少。
哪怕知道也舍不得,悭吝惯了。
等伸手去摸手机,她才想起早被遗落在床头。
那就算了。
楼下的餐桌上,红烧鸡块早已凝出一层白色的油膜,蔬菜蔫头耷脑地趴在盘子里。
沈远山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发怔。
这是贺佳汐第一次为他下厨,也是他三十年的光景里,除开母亲以外,第一次有人为他下厨。
他拿筷子挑起一块冷掉的肉,油脂在舌尖化开,口感并不见得有多好,却有着十分熟悉且难得的味道。他心底有一丝说不出的感受。
上楼时他走得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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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廊灯落在他锋利的眉眼上,柔化了方才的冷硬。
卧室门没关严,一线灯光漏出来,在地毯上投下细长的影子。他盯着看了很久,最终还是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女人不在卧室,旁边的浴室传来阵阵水声。
沈远山没有惊动里面的人,而是默默环顾这个井井有条的家。
这在结婚前不过是他的一个临时落脚处,冷冰冰的现代装修,连窗帘都是统一的灰白色系,像个精致的样品间。
而现在,几乎所有装潢都已更新,灯光也换成了暖色调。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香水味,沙发上刺绣靠垫散落,旁边倚着一本她未读完的书。
不知不觉间,各个角落已经被她渗透,开始有了家的味道。
过去他常觉孤单,但因工作太忙,也顾不上这些。如今有了对比,他才发觉这一切蜂拥而至的感觉其实不太糟糕。
至少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有一个人在等他。
目光落到床边,那里立着两个饱满的枕头,沈远山微怔。
不禁想起祖母早上说的话——他从未说过自己失眠,与她同床共枕的时刻也难得,她却记下了这为数不多的夜。
浴室的水声忽然停了。
他听见贺佳汐在哼一首老歌,调子轻快。直到“咔哒”一声开门,她抬头看见他,歌声戛然而止。
“洗完了?”
“……”
贺佳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只是绕过他,坐在梳妆台前,安静地往脸上涂抹那些昂贵的乳液。瓶瓶罐罐碰撞的声音响起,叮叮当当,房间顿时显得格外空寂。
他忽然觉得她沉默着佯装冷漠的表情有些可爱,像个扮熟的坏小孩。
目光斜斜地掠过她身上那件松垮的浴袍,衣襟半敞着,露出一截雪白颈子,锁骨底下伏着几根淡青色血管,绸上点花似的。
往下,是半掩在浴袍下的柔软轮廓,随呼吸饱满地起伏着。
“还在生气?”
“没有。”
他走到她身后,在镜子里捉住她的目光。
那么黑的一双眼睛,像两粒浸在水里的黑石子,只是一碰,转瞬又滑开了。
“今晚我睡家里。”
“哦。”
她连睫毛都没颤一下,这漠然却比任何抗拒都磨人。
大手忽然扳过她的身子。
“你……”
贺佳汐刚要说话,沈远山却已经低头吻住了她。
这个吻起初带着惩戒的意味,牙齿磕碰间尚存几分凶狠。
可她太懂得如何以退为进。放软身段,长臂勾住他脖颈,舌尖轻轻一抵,便让他跟追一只碟似的,循着她的轨迹游走。
“还生我气?”
“嗯……就生……”
“嘴硬。”
手指在不知不觉中陷进领口,手背贴着凉滑的软料,却不及她的羊脂膏玉半分。
解开恼人的丝带,浴袍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
月光如洗,从明净的落地窗外漫漶进来,将两道交缠的人影映得分明。
贺佳汐被迫半坐在梳妆台面上,一只腿高抬,架于沈远山的肩膀。另一只自然垂下的腿,则因受到剧烈起伏的波动,在半空摇摇晃晃。
“老公,不要在这……”
“刚才不是还很硬气,嗯?”
即便贺佳汐嘴里说着拒绝的话,腰跨还是随波逐流。
她的鼻尖沁出一丝薄汗,指尖因剧烈的感触而发颤,紧紧攥住男人的肩膀,胸膛也贴得严丝合缝。
“会……会摔地上。”
“那就在地上做。
语句碎在了唇齿间,零零落落地滚进潮声中。每一声呜咽,都像是挑衅,惹得男人愈发较劲,动作也开始失去分寸。
只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呼吸又细又急,雨里求生的花似的,被拍得蔫了点,却又要向上攀。连眼波也开始洇进雾气,恍惚间竟像是要落下泪来。
结束已是后半夜。
他抱着她走去浴室,不知是报复还是贪心,即便如此他也不肯出来。每走一步,后背都牵出细微的麻意,像是有什么小虫在啃噬她的神经。
她连叫停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远山把她放进浴缸里,拿花洒替她仔细冲洗。
水汽裹着两个汗津津的身子,显得皮肤越发年轻。
方才他坏心,处处都留了几道明显不过的痕迹,连衣襟遮不住的脖颈处也有。
花洒的水流不算柔,水珠打在她肩上,又顺着曲线滚落,一阵痒意。贺佳汐忍不住哼了一声。
沈远山的目光追随着那些水珠,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真是敏感。”
他沿着她的腰线描摹,知道哪里有最为动人的颤音,就在即将触达的时候,贺佳汐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出去。”
“利用完我就开始赶人了?”
“我想好好洗澡。”
见她确实累得不轻,沈远山终究还是放过了她。懒懒怠怠的猫,餍足后窝在浴缸里,红着脸,连声都懒得出。
他笑了笑,忍不住低头在她额头吻了一下。
有些特别含义,那是他第一次这样吻她。
在隔间洗完澡,水珠还挂在沈远山发梢。他随手扯了件浴袍披上,带子都懒得系紧。刚走到床边,一抹亮光落入眼角。
贺佳汐的手机亮了。
他眉毛一挑,下意识看向屏幕,一个名为“K”的人给她发送了一条新消息。
【昨晚弄进去的还没清理干净吧?】
他一时怔忡,没有立即会意。
正要移开视线,屏幕又倏然亮起。
【你老公要是知道我们在他床上做过……会不会当场掐死你?】
8. Chapter 08
消息是翌日清晨才被贺佳汐看见的。
她在楼下用早茶,翻阅着手机屏幕,陡然看到两条不堪入目的消息。
【昨晚弄进去的还没清理干净吧?】
【你老公要是知道我们在他书房里做过……会不会当场掐死你?】
银匙“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在餐厅发出刺耳回响。
空气都静了。
沈远山缓缓放下报纸,探究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莫名有些锐利。
“太太,我来。”
身旁的舒可急忙蹲下身去,珍珠耳坠在颊边因动作而晃出水波似的涟漪。
“我去换支新的。”
她声音柔柔的,转身时腰肢扭出个曼妙的弧度。再回来时,把手里的干净汤匙放到贺佳汐碟边,眼风却斜斜扫向主座。
“先生,您昨天换下的衬衫已经熨好了,袖扣也按您习惯的位置收在衣帽间的抽屉里。”
“嗯。”
他平平应了一声,眼睛却紧盯着贺佳汐。
“一大清早的,怎么看起来魂不守舍?”
“没什么……”
贺佳汐端着精致笑容看了他一眼,再低头时,吃得心不在焉。
犹豫再三,还是在手机上打了两行字发过去。
【?】
【神经病?】
关掉手机屏幕,她状若不经意朝沈远山提起。
“奶奶说......你弟弟回国了?从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他。”
沈远山折着财经报纸,语气淡漠。
“沈家枝繁叶茂,想巴结的人多了去了,谁知是哪根野藤结出的歪瓜。”
这话说得刻毒,与他平日滴水不漏的做派大相径庭。连小叔子回国这等事都不曾知会她,可见那人着实叫沈远山厌恶。
贺佳汐垂眸,将满腹疑问咽了下去。
吃完早餐,舒可端着茶盘经过,沈远山忽然皱眉:“你身上什么味道?”
“味道?”小女佣受宠若惊地站定,下巴往袖子上沉了沉,“应该是给太太熬的中药。”
“中药?”
贺佳汐双颊泛起一丝绯色:“是一个老中医开的方子,说我体寒多年,想要孩子的话得慢慢喝药调理……”
沈远山一怔。
这些年他像匹不知疲倦的马,在名利场上一路狂奔,从未想过身后会多出个小人儿来。此刻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里那团乱麻又缠紧了几分。
“奶奶那边……”他语气和缓了些许,“你不必太当回事。”
“倒不全是为着奶奶。”她忽然抬眼,眸中漾着少女似的憧憬,“前几天茶会上,李太太抱着她女儿,粉团儿似的,真令人羡慕……”
“你说,以后我们会生一个男孩还是女孩?……我喜欢女孩子,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走出去肯定很多人夸呢。”
沈远山没立刻搭腔,但瞧见他神色复杂,喉结滚动,贺佳汐便知火候到了。
“光顾着说这些没影的事,药都要凉了。”
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得睫毛直颤,却还强撑着笑。
最后又实在忍不住似的,朝舒可招招手,“快,给我拿颗糖来。”
这般情态,倒叫沈远山有些摇惑。想起昨晚撞见的微信消息,他一时半会儿分不清是情真意切,还是纯属逢场作戏。
总之,他一夜未眠。
吃完饭临出门时,贺佳汐像只猫儿般缠上来,细长如水的臂揽在他腰间,“老公,我会想你的。”
旋即踮脚,要吻他,却只触到抿紧的唇角。
“今早还有会,要迟了。”
她一怔,倒也没恼,只管低头为他系领带。手指在藏青色真丝间翻飞,打出的温莎结端端正正。
沈远山胸口无端生出一丝闷意。
想说的话在唇齿间翻了几翻,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捏了捏她的手。
“我去公司了。”
“好。”
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渐远,贺佳汐脸上的红晕也渐渐褪去。
转身时,她瞥见舒可倚在门廊边。小女佣耳垂上那对珍珠坠子,在晨色里泛着一点晦暗的光。
“坠子款式倒好看。”
舒可笑了笑,刚想说话,却听她又别有深意地道:“就是材质太廉价,不如多凑点钱,买个真的。”
她的笑容猛然僵滞。
山路湿漉漉的,像条深色的旧带,系在葱郁之间。
车窗上的雨痕慢慢往下爬。
李忱专注地开着车,后视镜里映出沈远山阴郁的侧脸。他正望着窗外发怔,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车内的沉默像一团湿棉花,堵得呼吸壅塞,他打开了窗。
“李忱。”
“您吩咐。”
“查一查太太最近的行踪。”
话音顿了顿,又补充道:“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买了什么东西......事无巨细。”
李忱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有点诧异。
“明白。”
*
不过三两日,任清宜便恢复得差不多了,出院那日阳光好得近乎奢侈。
天空澄蓝,她站在台阶上,被光亮刺得眯起眼。
下意识抬手遮了遮眼睛,目光尽头,停着一辆熟悉的旧款奔驰,车旁站着的身影让她鼻尖一酸。
“婷姨......”
妇人闻声转身,被岁月侵蚀过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清宜!”
她赶忙小跑过来,帮她拿东西,再抬头时,眼眶却红了。
“七八年不见了,让婷姨好好看看……”
任清宜站在原地,任由那双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她的手心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任清宜有点恍惚,以为自己仍留在无忧无虑的过去。
“瘦了......”她哽咽着,“在外面吃得不好吗?怎么瘦成这样......”
“刚出去不太适应,这么多年……我都吃习惯了。”
任清宜笑笑,脸上也有几分辛酸,“婷姨,我们回家吧。”
“好孩子,走,上车,带你回家。”
她开的这辆老式奔驰虽已使用多年,真皮座椅却被养护得油光水滑,像块经年摩挲的玉。
原本是任家给保姆们轮值用的公车,自打任清雨怀了身孕,婷姨便得了特批独用。
婷姨絮絮叨叨地跟她说着这几年国内的变化,说到后面,语气变得歉疚起来。
“按理说前些天你住院我就该来的,可是清雨刚生了孩子,那孩子闹腾得很,离了人就要哭……”
任清宜嘴角扯出一个笑:“没事的婷姨,我理解。”
“清宜啊,”车开一半,婷姨忽然显得有些紧张,声音矮了半截,“你那间朝南的卧室……去年被清雨的小儿子占了去。前几日我才拾掇出来,只是……”
“只是什么?”
轮胎碾过减速带,车身轻轻一震。
婷姨吞吞吐吐:“你衣柜里那些旧衣服,清雨说……都过时了,让我都扔掉。”
她说完就屏住呼吸,等着预料中的暴怒。
可任清宜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二姐说得对,确实过时了。”
她转头看向窗外,阳光一闪一闪,在她脸上舔舐着。
“不如现在就去买新的吧,正好很久没回国逛街了。”
婷姨有些诧异地看她一眼,“你变了很多。”
任清宜笑笑,未置一词。
过去的任清宜脾性不小,要是听说自己的东西被扔了,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不可。
十八岁那年生日,任清雨故意碰倒她的生日蛋糕。第二天,她的衣柜里就多了窝老鼠,不过一夜便把她最爱的几条裙子全咬个稀碎。
想到这些,婷姨就觉得后背有些凉飕飕的。
只是在那样的家庭里生存,确实不该怪她。
周末的商场人头攒动。
任清宜刚下车,高跟鞋还没踩稳,头顶突然传来“哐当”一声炸响。
陶瓷花盆在她脚边四分五裂,瓷片混着泥土飞溅过来,擦过她裸露的脚踝,顿时划出一道血痕。
滞后性的疼痛在她反应过来后降临。
“啊!”
她踉跄着后退,白色裙摆沾上泥点和血迹。周围路人发出惊呼,有人举起手机开始拍摄。
“清宜!”
婷姨听到动静,慌忙跑来,看到这满地混乱,脸上神色十分难看,“这……商场外怎么会有人扔这种东西。”
“保安,保安呢!”
就在她颤抖着要按下报警电话时,四名黑衣保镖已无声围拢过来。为首那人半蹲下身,宽肩窄背,动作利落地为她止血。
“任小姐不必担心。”他的声音沉稳,莫名让人心安,“这件事我们会调查清楚。"
任清宜惊魂未定地抬起眼,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眸子。男人轮廓分明,眉骨投下的阴影让整个人气质显得有些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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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
她有些迟疑。
“你们是……”
“我叫秦戈,是沈先生派来的保镖。”他递来一方手帕,“从您出院起,我们就在暗处守着。”
沈氏集团顶楼会议室里,沈远山正在听季度报告。手机震动时他本不想理会,瞥见是李忱的电话,做了个会议暂停的手势。
“沈先生,任小姐出事了……”
他眉心骤然拧紧,猛地站起身来,座椅在地面上推挤出刺耳声响。
“会议下半程由陈总主持。”
话音未落,他已大步流星地迈出会议室,留下一屋子高管面面相觑。走廊里回荡着他急促的脚步声,特助抱着文件小跑追上来。
“沈总,并购案还没……”
他只冷冷吐出两个字。
“备车。”
电梯下行,他脑海里浮现出任清宜苍白的脸。上次车祸时他注意到她瘦得厉害,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如今又接二连三受到惊吓。
手机又响了,是贺佳汐发来的照片:【老公,今天炖了你爱喝的松茸鸡汤~】
他扫了一眼,根本没有心情回复。
黑色轿车一个急刹停在商场门口,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沈远山推开车门,一眼就看见蜷缩在保安亭角落的任清宜。
她身上那件白裙沾满了泥渍,裙摆随着她微微颤动。
“阿远!”
任清宜踉跄着跌进他怀里,像片树叶终于寻到枝头。攥着他西装前襟的手指冰凉,骨节泛白,仿佛抓着根救命稻草。
“没事了。”
感觉到她单薄的身子在发抖,沈远山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背,温声道:“清宜,我在这呢。”
“不是意外……”她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惊悸后的轻颤,“我刚下车,走到这里,那花盆就……从我面前掉了下来。”
话未说完,她整个人又是一颤。
沈远山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散落的泥土中,绿植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碎瓷片上还带着新鲜的断痕。
他眼神一凛,立刻环顾四周。商场门口人来人往,每一扇窗户后都可能藏着幕后黑手。
“保镖会二十四小时保护你,”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你好好想想,最近有没有与什么人结仇?”
任清宜仰起苍白的脸,摇摇头,“但出国之前的情况……你也知道。”
当初任清宜远走海外,并非单纯为了深造。
那年她负责的重大项目被人动了手脚,合同中的补充条款被暗中替换。等她发现时,公司已蒙受巨额亏损,董事会一致通过让她引咎辞职的决议。
当时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要么自然而然与沈家联姻,借沈氏之力渡过危机,弥补亏损。
要么接受海外恩师提出的注资条件,远赴欧洲参与对方企业运营七年。
骄傲如她,最终选择了后者,认为那不光只是橄榄枝,还是她向上爬的捷径。
她确实没选错,只不过代价是跟沈远山渐行渐远。
过去年轻气盛的人,如今睫毛上却挂着泪珠。
她将他抱得更紧,声音闷闷的,带着丁点委屈的鼻音,“阿远,就今天……能不能陪陪我?我身边实在没有几个信得过的人了。”
这样低到尘埃里的姿态,是沈远山从未见过的。
他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指腹蹭到的湿意让他心头一刺。
“好。”
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厨房里,贺佳汐跟着网上的教程忙活着做了好几道菜,甚至还钻研出样式可爱的曲奇饼干。
这是她近日的新爱好。
收拾完后,她发信息问沈远山。
【今天回家吗?我做了点好吃的,想跟你一起去看看奶奶。】
男人隔了很久才回复她。
【叫舒可陪你去吧,我还在公司开会。】
想了想,贺佳汐拿过好看的包装盒,将饭菜打包得十分精致,最后还打了个标致的蝴蝶结。
她决定亲自给他一个惊喜。
驱车到公司楼下的时候,夜色已经暗了下来。她停好车,拿着保温饭盒,扫人脸通过闸机,风情万种地倚在前台。
“嗨,沈总在哪一层开会呢?”
“沈夫人?”前台小妹一愣,脸上浮现一丝疑惑,“沈总好几个小时前就离开公司啦,您来之前没跟他说一声吗?”
9. Chapter 09
时隔多年,让贺佳汐记忆犹新的一句话是妈妈教的。
“别信男人的任何一句话,他们最爱撒谎。”
说起这话时,她正嘬着艳红的嘴,拿手指轻轻抹去涂至唇线外的口红。
嵌着美女海报的塑料圆镜里,眉黛唇朱,风情万种,一转眸间眼波欲流,完全与周围破烂漏雨发霉的土砖房格格不入。
没人能相信,蹲在她旁边捏泥娃娃的女孩儿是她女儿,旁人见了,她也都只说那是她妹妹。
因此贺佳汐从来不叫妈妈,都叫她姐姐。
那时她还年轻,还没有一身病,白里透红的脸在镜中忽明忽暗,狐狸眼,像戏台上的角儿。
一会儿是端庄的青衣,一会儿又成了浪荡的彩旦。
只要她想,她就能是任何身份的女人。
贺佳汐笑起来有八成像她,尤其端得一副温柔面。
她平易近人地对着前台笑,“既然这样,那我回家等远山,不用告诉他我来过。辛苦你们了。”
转身的时候,她听见前台之间窃窃私语。
“沈太太气质真好。”
“人也温柔。”
走出公司大楼,贺佳汐的笑容便收了起来。手机屏幕恰好亮起。
是一条停车缴费的扣款短信。
地点是著名的奢侈品大楼,离公司十万八千里。
她心下一阵怪异。
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差人送去的,什么时候用得着亲自逛奢侈品大楼了?
她沉着脸,将做好的饭菜往垃圾桶一扔,便开车去了云顶。
这家私人会所是她第一次来。
藏在津北的最金贵地段,一个属于上流社会的地方,入会门槛极高。她能进来,全靠沈夫人这一头衔,倘若运气差点,换一家嫁就说不准了。
推门而入的刹那,整个厅堂的声浪为之一滞。
那些常年浸淫名利场的目光,从她发梢扫到指尖。
不论是无名指上的戒指,还是手里拿的鳄鱼皮袋,都被这些毒辣的眼睛细细品鉴。
待确认了其中分量,这些目光才多了几分热络笑意。
“这是哪家的太太?”
“生面孔,没大见过呢。”
“看样子来头不小。”
贺佳汐换了个宽阔的地方落座,点了杯酒。
邻桌有几个太太笑得正欢快,压低的声音里透着兴奋,谈论的话题也正好是她想听的。
“清宜回国了,你们有联系她吗?”
“没呢,当初我们几个嫁人后,她不是早就懒得听我们说什么孩子婆婆了。”
“叫她一心奔事业吧,这一回国,沈远山还不是早就娶别的女人咯!”
“得了吧,那位新太太就是个摆设。我今天还看到清宜朋友圈,她正和沈远山逛街呢......”
贺佳汐晃酒杯的手突然停住,正想继续听下去。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夸张的惊呼。
“Molly?!”
转身的瞬间,贺佳汐看清了来人的样子。
女人穿着当季Dior高定裙装,夸张瞪大的眼睛里,两粒瞳仁像浸在牛奶里的黑石子,随时要滚落下来似的。
她的脸一白,手指突然僵住了。
这张脸她太熟悉了。
法国那间顶层公寓里,Mia总爱把当季新衣扔得满地都是。最后总会有两三件穿腻了不要的,被扔进贺佳汐的衣柜。
“Molls!这件香奈儿跟你很搭,送你了。”
“你就该多穿这种款式,不然总看着有股穷酸味。”
她至今记得Mia说这番话的表情。
像在逗弄一只随时可弃的流浪猫。
“天呐,竟然真是你,Molly!”
Mia摇曳生姿地走来,亲热地握住她的手。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从腕间的镯子,到脚上的高跟鞋,一分一毫都不放过。
“还记得你以前吃面包都数着片,为了省钱主动住储物间呢,现在竟然混得这么好?”
她转头对女伴们咯咯笑道,“看来我们的灰姑娘终于找到水晶鞋了?”
周围响起窸窣的窃笑。
贺佳汐的背脊有一瞬的僵硬,尘封的往事突然变得深刻。
面前这个女人,知晓她的不堪。
知道她一贫如洗,曾把那几件施舍的旧衣当宝贝,穿出去前连线头都要细细熨平。
知道她没见过世面,拙劣模仿上流社会的做派,连执杯的姿势都要对镜练上百遍。
“好巧,Mia。”
贺佳汐抽回了手,笑意不达眼底,“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
“是有些巧呢,现在结婚了?”
Mia目光落到她无名指的戒指上,转过头跟小姐妹欢快地介绍:
“这是Molly,我在法国留学时的玩伴,经常一起逛街。她眼光特别好,总能帮我找到最适合的搭配。”
停顿片刻,她又补充道:
“说来有趣,Molly对奢侈品的了解,都是从帮我整理衣橱开始的呢。现在看到你也能穿上当季新款,真为你高兴。”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热心。”
贺佳汐将手腕轻轻抽回,唇角挂着抹似有若无的笑。
相较之下,她的态度要淡然得多。
这让Mia有一丝不习惯。
出门在外,谁不是捧着她的?尤其贺佳汐。过去为了那几件名牌衣,可谓是对她言听计从。
“看来你凭借那些能力钓到了好男人?”她的笑容淡了点,“过去在法国就看你不是个等闲之辈,一起去喝一杯吧。”
她高傲得像只孔雀,抬气下巴,用指使贺佳汐的语气说道,“去跟服务生说一声,三杯尼格罗尼,你想喝什么就自己挑。”
话落,空气静了一静,贺佳汐没有动。
她只是微微笑着,打了个手势叫侍应生过来,把钥匙给他,让他去开车。
“我还有事,改日吧,祝你们玩得开心。”
Mia一顿,脸上表情瞬间变得很难看。
她抬起头,终于开始直视面前的女人,漫不经心的眼神也变得认真。
“Molly,这么久不见你的脾气倒是不小了。”
“哪里的话。”
“放心,我不介意你的小脾气。只是不知道……你那位金主介不介意你在法国的浪荡事?”
贺佳汐面色一冷,“Mia小姐,造谣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是不是造谣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下一秒,侍应生小跑过来,“沈太太,车已经备好了。”
“沈太太?”Mia一怔,声线突然尖利起来,“哪个沈太太?”
在这里,能排得上号的沈家可并不多。
贺佳汐心下一沉,没明说,转身便带着侍应生走了。
Mia却还在原地久久没能消化。
“不可能,怎么可能是沈家……”
“她什么身份,一定不是那个沈家。”
车后视镜内的一张脸有些泛白。
贺佳汐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漂亮且冷艳。
笑起来能让人心甘情愿奉上全世界。
也正是这张脸,带给她无数麻烦。
她闭上了眼。
*
灯火通明的商场已近打烊时分,沈远山两手提着七八个购物袋,站在试衣间外等候。
任清宜从镜前转过身来,新换的大牌套装勾勒出窈窕身段,珍珠纽扣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远山,你来一下。”
“怎么了?”
他走近时,镜中蓦地浮出两个影子,一高一低,倒像旧式壁画上走下来的金童玉女,格外登对。
裁剪得体的深灰西装,旁边缀了她杏子红的影,两种颜色撞在一处,竟生出几分前世今生般的纠缠来。
这场景叫他怔了怔。
小时候她总爱偷穿母亲衣柜里的旗袍,拖着过长的衣摆,像只花蝴蝶似的在他面前转圈,仰着脸问他好看吗。即便口红抹得东一块西一块,有些滑稽,他也要硬着头皮说好看。
如今这一身衣服十分合衬。
只是镜中人再不是当年那个踮脚学大人模样的小丫头了。
“太太身上这套其实还有配套的男装。”导购小姐眼尖地凑上前,笑容可掬,“是设计师本季主打的情侣系列,先生太太气质这么登对,不如......”
“拿出来看看吧。”任清宜说。
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令外人误会,他明白她是故意的。
沈远山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解释。
因为太多余。
临出门时,她又看中了一款耳环,试戴的时候,沈远山的目光落在旁边一款项链上。
“这款拿出来看看。”
他指尖轻点玻璃柜面,敲在那条陈列中央的钻石项链上。粉钻在射灯下流转着暧昧的光晕,像一瓣花叶。
柜员戴着雪白手套,像捧圣物般捧出项链。
“先生好眼光,这是设计师主推系列的‘少女遐想’,很衬太太的肤色。”
“真漂亮。”
任清宜忽然贴近沈远山耳畔,呵气如兰。
“阿远,我戴肯定很好看。”
空气凝固了一瞬。
“换一款吧,”沈远山神色未变,目光转向她,“这款式不适合你。”
任清宜的笑容僵在脸上,两片依偎在一起的唇,此时也几不可见颤动着。
柜员也有些尴尬,立刻低头假装整理丝绒托盘。
“包起来吧。”
沈远山将黑卡轻放在柜台大理石台面上,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沉默像一层薄薄的灰,落在眼睫上,谁都不敢眨眼,生怕它簌簌地往下掉。
柜员偷眼打量这对男女。
男人西装笔挺如常,女人脸色却红一阵白一阵,不是夫妻,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回程的车上,婷姨从后视镜看见任清宜把手机屏幕开了又关,指尖在空白的消息界面徘徊。
她欲言又止:“清宜,你跟远山的事......倒是可惜了。”
“可惜?”任清宜反倒笑了,“你以为我会就这样放弃他?”
婷姨一愣,“可他已经结婚了。”
“婚姻不过是个形式,我能感觉到他还爱我,急什么。”
她突然放下手机,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下棋最忌讳的就是自乱阵脚。哪怕我不在沈太太那个座位上,他也是永远属于我的。”
她转头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声音极轻。
“当年我能低谷逢生,现在……不过是换个战场罢了。”
婷姨心底涌起一阵酸涩,有些心疼她。
却在眼睛望向后视镜时,微微一悸。
她的侧脸在光影交错中忽明忽暗,上挑的眼冷凝着,几分不屑,却又有几分期待。
已经不是她当年看着长大的那个小女孩了。
“调头回广场,”任清宜忽然一笑,“去买那款项链,我要一模一样的。”
既然他怕那位沈太太误会,那她偏要戴到她眼前去。
*
回家路上,天已经彻底黑了。
环山公路上,一路青郁深不见底,浓墨重彩化不开似的。
“沈先生,太太的事查得差不多了。”李忱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嗯。”沈远山单手扶着方向盘,语气平静,“有什么发现?”
“太太的行程都很简单,只是……”李忱顿了顿,“有件事有点蹊跷。她上周亲自去了一家汽车保养店。”
沈远山眉头微蹙。
家里的车从来都是专人上门保养,她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地址发我。”
“好的。”
电话挂断,沈远山踩下油门,车速在弯道上悄然提了起来。
回到家的时候,灯光黯淡,偌大的别墅空荡荡地,没什么人气,玄关残留着淡淡的酒味儿。
沈远山脱下皮鞋,目光扫过空荡的客厅。
只有舒可站在餐桌旁,一身熨帖的连衣裙,正摆弄那束新插的粉铃兰。花瓣上还沾着水珠,不久前精心打理过。
听见声响,舒可转过头,眼睛倏地亮起来,年轻的脸上浮起一丝紧张。她小跑着过来,膝盖微屈,蹲下去接他手里的鞋时,领口似有若无地晃了一下。
“先生,您回来啦!”
“太太出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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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他这般问,舒可指尖一顿。
她当然知道贺佳汐出去是想给他个惊喜,如今来看,两人并没有碰着。
“嗯,太太下午就出门了。”她仰起脸,语气天真,“回来时浑身酒气,连站都站不稳呢。”
说完,又像意识到失言似的,慌忙补充:“我给太太熬了醒酒汤的。”
舒可注意到沈远山皱起的眉,手指悄悄攥紧了衣角。
“对了,”她忽然又道,“太太一回家就上楼洗澡去了,浴缸里泡了半个多小时都没动静呢。”
楼上传来隐约的水声。
空气里也飘着比平日偏浓的香水味,更似要掩盖什么一样。
那条短信消息不合时宜地从沈远山脑海里蹦了出来。
他唇线绷直,忽然冷声开口,“最近你都在家?”
舒可一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但还是点点头,“这半年我都不曾离开过山庄的。”
沈远山看她模样不似撒谎,脸色微微和缓了一下,也不再多问。
只是吩咐了一句。
“把主卧床品换了吧。”
“是。”
等沈远山上楼时,贺佳汐正倚在洗手间门口擦头发,半湿的发梢耷在肩头,往低领真丝睡衣上氲下几分水痕。
洗过澡的人就像淋过雨的叶,更为明艳动人。
“最近很爱泡澡?”
“老公?”她抬眸看见他,有点诧异,瞥了眼时间,“这么晚还回来,倒是稀奇,我以为你会睡在公司附近的公寓。”
这话带着刺,偏生她语气轻飘。
沈远山解领带的动作一顿,深不见底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希望我住外面?”
“我希不希望不重要,”她将快干的发尾扫了扫,慢悠悠晃过来,再抬眼时,别有一番娇态,“毕竟老公你向来自有主张。”
他弯了弯唇,细长的指尖挑起她下巴,“总说些奉承我的话,也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老公不喜欢?”
“没人不爱听好话。”
他又问:“今天去哪了?”
“随便找了会所,喝了杯酒。”
“一个人喝闷酒?”
他目光一沉,温热呼吸洒在她耳畔,“我的太太什么时候这么寂寞了?”
男人的语气有些怪,贺佳汐下意识避开那道视线。
“不是一个人。”
“和谁?”
她顺嘴撒了谎。
“还不是那几个太太,整天说些家长里短,听得人头疼。我倒想着,你这几天你要不回霁月山庄的话,我就去奶奶那儿住个几天。”
他眼底不见笑意,“怎么三天两头往奶奶那儿跑,这么惦记她?”
“老人家孤单。”
“现在有阿青陪她,用不着你大老远跑一趟。”
想到那个至今未回她消息的神经病,她眸色暗了暗,随即换上委屈的表情,倚进他怀里。
“你这弟弟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再过阵子奶奶都要忘记我了。”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怎么,对他还有意见?”
“就是看不惯嘛。”
她仰起脸,猫儿般仰头,拿鼻尖在他颈窝蹭了蹭。
感受到丈夫瞬间柔和的气息,贺佳汐暗自松了口气。
却听他忽然道:“阿青还说想让你带他逛逛。”
她立刻收紧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撅着嘴撒娇:“我才不要呢。”
说这话的时候,她全然忘了几天前自己主动提出的邀约。
就像终于抓住了什么飘忽不定的东西一般,沈远山胸口涌起一阵奇异的满足感。
一声笑自嗓间溢出。
“这几天我都住在家里。”
“真的吗?”她瞬间支起身子。
他点点头,取出一个墨蓝色的丝绒盒子递给她。
偶尔她身上会有种不加掩饰的稚气,至少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开心这件事的阈值很高。
旁人多给她一点,也会被感染。
“这是什么?”
“路过珠宝店,看到这个觉得很衬你。”
“开会不是很忙吗,”她打开盒子,惊喜又诧异,“怎么还有空给我看项链?”
沈远山一顿,不着痕迹地笑笑。
“后来见了个客户,陪他逛了几圈,顺带看到了,觉得适合你。”
她若有所思地低头,却没再说什么。
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条镶嵌着粉钻的项链拿出来,在灯光下虚放于脖颈比了比。
“好看吗?”
“很漂亮。”
戒指盒下方的产品信息栏里,放着专柜的地址,正是云厦。与他停车扣费通知的地址是同一个。
她弯了弯眉眼,笑得更开心,“我很喜欢,谢谢老公。”
忽然踮起脚尖,将湿软的唇印在他颊边。
恍若春夜里的一滴露水那般轻柔。
沈远山眸色蓦然转深,扣住她的后颈,将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变得更缠绵。
直到气息紊乱,他才分开,拇指抚过她潋滟至极的唇。
“就这样谢吗?”他哑着声音问。
“那老公想要什么?”
“你想想。”
贺佳汐的脸颊泛起薄红,手指一勾,便解开了他的领带。
整个人往前贴了上去,轻轻擦过他的喉结。
沈远山呼吸一滞,却在下一秒被她的尖牙轻咬一口。
“这样喜欢吗?”
一声叹息自他喉间滚出,如丛山深处掠过的风,呜咽声里惊起鸟雀。
柔软的丝质被单,也在频频声里皱成一阵浪。
月光从纱帘外漏来一点。
爬上他的肩头,又落入她的胸膛,像只飞蛾,怯生生追着他的影子躲闪。
最终,停驻在了一个惊心的节点。
万籁俱寂。
黑暗中只余下滚着溽热的凌杂呼吸。
她突然一怔。
感觉阴影中那双灼人的眼睛正紧紧锁住自己。
下一秒,他伸出了手往下移。
在轻微咬合声中,冷冽开口——
“宝贝,告诉我。”
“这里有没有其他男人来过?”
10. Chapter 10
贺佳汐的呼吸忽然一滞。
Mia那句刻薄话犹在耳畔,冒着丝丝寒气,让她后背发麻。
过去她心性不稳,口味也挑。穿着捡来的香奈儿,游走于各式酒会,身边的男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最长久的就只有Kuinn,也不过一年半光景。
若不是急着回国,这段露水姻缘怕还要再拖些时日。
Mia跟大多数不了解她的人一样,认定她水性杨花。过去她行事张扬,从来没想过解释,也不屑于辩解。
可这件事若是被沈远山知道——
她心头一紧,强压下喉间的颤意。
用装作什么都不懂的语气问他:“什么意思呀?”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将二人困在方寸之间。
她能觉察出沈远山的目光,正一点点攀过她的脸,冷兮兮的,像蛇信子舔舐过她的五官。
方才浓烈的情欲早已消失殆尽,裸露在外的肩头泛起细小颗粒,心跳声大得骇人。
她在这种律动中感觉到冷。
“没什么。”
沈远山忽然轻笑,温热的唇贴上她颈侧,吐息灼人,“只是开个玩笑。”
只是玩笑。
这话说得轻佻,却像把刀子,一寸寸凌迟着她的神经。
也许他知道什么了?
她想极力稳定心神,浑身却止不住僵硬。惶恐犹如巨日降临,肆意灼晒她的脸,躯干,以及每一寸皮肤,密不透气。
“我不喜欢这个玩笑。”她别过头去,低低说了一声。
“生气了?”
“嗯。”
应答从喉间挤出来,几分娇几分怨。
“那我向你赔不是。”他手掌慢慢滑过来,扣住她后颈,像捏住猫崽最脆弱的皮毛,“不过……最近你的脾气倒愈发娇了。”
唇也游移过来。
这次带着浓浓的惩戒意味,蓦地在她颈侧咬出一弯牙印。
“嘶……疼……”她的叫声有些炸毛。
“该。”
他又轻轻吻了吻那处,“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她迟疑地摇头,睫毛在黑暗里簌簌地抖,“我做错什么了吗?”
沉默突然漫上来,黏稠包裹住她的呼吸。
男人掐着她后颈的手一寸寸收紧,慢慢缠上她的咽喉。贺佳汐只觉得自己的脉搏在他虎口处疯狂跳动,像只被捉在掌心里的雀。
就在视线开始泛起灰翳时,那只手突然松了力道。
新鲜空气涌进肺里的刹那,她呛出一串细碎的咳。很轻,不足以在她跟他之间掀起波浪。
沈远山的气息又缠了上来。
这回与白日那般并无两异,依旧是一副温润语气。
“因为你的喘.息……像在邀欢。”
直至深夜,方才云收雨散。
贺佳汐静静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身侧男人早已熟睡,呼吸均匀,再不见方才的戾烈。
她却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次不同以往,他的动作里带着几分狠戾,哪怕她再怎么求饶,他也不肯放过。
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宣泄。
身下还泛着一阵热痛。
她难耐地翻了个身,面朝窗子,看到泻下来的一缕月光,怔了怔。
她忽然想起巴黎那间公寓的储物间。窄小的铁架床,每回夜里翻身,总会发出恼人的嘎吱声响。
但那时她不必彻夜难眠,做的也都是好梦。
她多聪明,多自由。
只用一件过季的大衣,一瓶别人扔掉的香水,再加上恰到好处的模仿,便能成为一个出落标致的千金名媛,在舞会上吸引全场人的目光。
现在的她睡在价值百万的床垫上,穿着真丝睡衣,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混沌。
想着想着,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
“二少爷,最近在这边住得还习惯吗?”
女佣问起这话的时候,沈乱青正半躺在花园长椅上画画。
脱下的鞋随意搁在草地上,一条腿屈膝支在椅面,另一条长腿闲闲垂落。
午后的阳光热烈,将那头深栗色鬈发镀上一层金雾。
他半眯着眼,画笔在亚麻布上懒懒游走,很快便勾勒出一具丰腴的胴体。
没有五官,没有脸,只有起伏的曲线流淌。
不着寸缕。
“这个问题你该问问我的马。”
他漫不经心应着,笔尖又蘸了点玫瑰灰,在腰窝处晕开一片阴影。
说是阴影,倒更像一只大手,落在那处仿佛紧紧掌控住这具身体。
一种情欲横流的暧昧感跃然纸上。
女佣瞥见画布上那抹艳色,脸一红,慌忙低头。
“二少爷说笑了……老夫人吩咐过,您想要什么,都让我去尽力满足。”
他低声喃了一句,“我想要的你可给不起。”
女佣没听清,“什么?”
沈乱青抬起头来,眯眯眼,英挺的唇往两边翘起。
“去替我喂马吧,它好像比我更需要你。”
说完这话,他起身伸了个懒腰,随手将画笔掷进旁边的喷水池。
顿时,锦鲤如鸟雀一般四散开来。
女佣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
便见他已经不管不顾的走了。
阳光偏斜进来,正巧照见画架底下散落的几张稿。
女佣好奇地捡起来看,发现清一色都是没五官的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在纸上,像被抽了骨头的蛇。
姿势或仰或卧,胸脯鹄立且腴满,腰肢比水还柔几分。
明眼人一瞧便知,画的全是同一个女人。
*
许多年前他第一次来沈家老宅时,花园草地都还没这么大,主楼也不似如今鲜亮。那会儿便已按尊卑长幼分了楼层。
他留宿过几天,以客人的身份,就住最顶楼。
电梯早已不是当年那老旧的铁栅栏款式,上升时几乎没有声音。
可内部结构还是古板依旧。
沈乱青房间在三楼,窗户正对着后院的一株老梅。
可电梯停在了二楼。
走廊空寂,厚厚的土耳其地毯平铺到底,皮鞋踩在上面没有任何声响。因为常年无人居住,整层氛围都有些凄冷。
主卧的门虚掩着,他轻轻推开,一阵淡雅的香气扑面而来。
房间宽敞明亮,中央摆放着一张大床,床单是昂贵的真丝,在日光下泛着影绰的珠光。
梳妆台上整齐放着几支口红,和一瓶没怎么用过的昂贵香水。
沈乱青拿起香水瓶,指腹摩挲着瓶盖,按下喷头。
水雾细密,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扬起一阵淡淡的植物香。不甜腻,细细品来带几分清苦。
那是她喜欢过的味道。
他又侧首望去。
衣柜里一列旗袍、裙装静静悬挂,每一件都价值不菲,高定的上流社会。手指缓缓掠过那些丝绸缎面,如同在翻阅一本复杂的书。
最终,停在了一件墨绿色丝绒睡袍上。
他拿出来细看,衣服颜色深沉得近乎黑,唯有在光线流转时才会露出几分幽暗的绿。
几乎能想象她穿上这身衣服的样子。
该是如何耀眼的白,一颗珍珠似的,被托举进绒布首饰盒里。胸膛也腴润圆活,成熟到要从花蒂上坠晃下来。
一幅名画就在眼前勾勒显现。
他闭上眼,将脸深深埋进衣料中。上面残留着些许气息,并非新衣的生涩,也没有香水的刻意,交混着一点洗衣液的清香。
忽然,他的脸色沉了下来。手指不自觉收紧,上好的衣料晃眼间便皱成一团。
她穿给沈远山看过。
墙上那幅婚纱照里,她偎在沈远山身侧,笑得有些刺目。
可或许就在前一秒,这个满口谎言的女人还在短信里通知他分手。
他忽地低笑出声,指节扣着相框边缘轻轻一挑。那相框便在空中划了道弧,砸在地面上。
“啪——”
玻璃碎裂的声响清越透亮。
他满意极了,取出一瓶陈酿,开盖,将暗红的酒液倾泻而下。
不偏不倚,恰好漫过相框中沈远山那张令人生厌的面容。
现在,照片上只剩她了。
他笑眯眯地欣赏自己的杰作,指尖轻轻描摹照片里她的轮廓。
“我的Molly……真漂亮。”
“砰——”门口传来一阵轻响。
小女佣端着打扫工具僵在原地,吓得双手都在打颤。
“二,二少爷……”
她结结巴巴,眼睛盯着满地狼藉,目光落在他还未来得及挪开的指尖上,脸色瞬间惨白,“我,我什么都没……”
沈乱青不疾不徐,站起身来,眸子弯弯,眼尾都因笑容漾出几道细纹。
“吓到你了?抱歉。”
他扬了扬手里还剩小半瓶的红酒,指尖不经意擦过女佣发抖的手腕,“只是个意外,都怪我喝了酒。”
说完,他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方真丝手帕,递给她。
“擦擦汗,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女佣受宠若惊,接过手帕。
再抬眼,见他竟去拾那些沾着红酒的玻璃碎片,慌忙阻拦。
“二少爷!这些让我来就好了……”
沈乱青并未拒绝,只将那件睡袍轻轻搭在臂弯,语气温柔地对她道谢。
“辛苦你了。”
老太太是隔日清晨才知晓这桩事的。
管家循例检视各房时,那幅支离破碎的婚纱照正散落在波斯地毯上,红酒渍已渗进相纸里,在晨光中泛着颓败的暗红。
看到这一幕后,老夫人脸色很不好。
人上了年纪,难免信些神佛之事,纵使平日再如何精明强干,此刻心头也泛起阵阵不安。
那抹红酒渍在孙子的脸上晕开,活像一滩干涸已久的血迹。
几乎是没多久,她便头昏脑涨,连站都站不稳,管家忙叫了家庭医生上来看。
一整个上午,管家的脸色都阴沉如铁。
得知老太太只是高血压,没什么大事以后,她立刻召集所有下人在后院集合。
“这是谁做的好事?”
他指着婚纱照,声音压得极低,却让整个沈家的下人都为之一颤。
空寂的草地上,无人应答。
只有风刮过。
“好,很好。”
管家冷笑一声,锐利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现在不说,等我查出来——”
“可就不是卷铺盖走人这么简单了!”
听到这话,队列里的一位女佣慌忙站出来:“是……是二少爷,昨天打碎的,我忘了跟您说。”
“二少爷?二少爷怎么会在先生跟夫人的房间里!”
老管家目光如炬,女佣支支吾吾,硬着头皮开口。
“是我看见二少爷在——”
话还未说完,一匹油光发亮的黑马倏地飞驰而过,带来一阵薄尘。众人目光顿时被吸引了去,只见沈乱青勒住缰绳,高悬于马背之上。
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阳光下映射出清透的光。
“好大的阵仗。”
他面带微笑,居高临下。
“二少爷,”管家脸上堆着笑,“今天阳光很晒,您怎么来这了?”
“路过。”
沈乱青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马颈,目光扫过人群,视线在那位女佣身上停留了一秒。
“出什么事了?”
“这……只是些琐事,不值当您费心。”
“说来听听,说不定我帮得上忙。”
管家只得如实道:“今早发现,大少爷房里的婚纱照被人损毁,泼了红酒……我正在调查。”
话音未落,沈乱青已轻笑出声:“不用查了。”
他连下马都嫌费事,只是懒懒地掀了掀眼皮,修长的手指随意一点。
“我亲眼看见,是她。”
女佣脸色刷地惨白,仓皇摇头。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在场无人说话。
只有沈乱青眼睛微眯,拖长调子“噢”了一声。
“这么说,是我在撒谎吗?”
这一刻,那道低哑磁性的嗓音令人毛骨悚然。
女佣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敢再说。
管家见状,心下了然,摆了摆手:“既然这样,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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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留不得你了,你收拾东西走吧。”
沈乱青轻笑,微微后仰,腰身绷出一道漂亮的线条,“还是管家明事理。”
下一秒,缰绳随意一拉,黑马嘶鸣一声,扬起前蹄,转眼便绝尘而去。
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管家才转过身来,看着还想求情的女佣,脸色复杂地摇摇头。
“你走吧,我保不了你。”
*
清晨,沈远山的车尾灯刚消失在林荫转角,贺佳汐便匆匆收拾一番,拿车钥匙出了门。
车停在了云厦。
最顶层是云厦的珠宝厅,水晶吊灯将每一寸空间都镀上奢华的光泽。
首席推荐官站在门口,见她走过来,双手交叠在墨色套裙前,热情礼貌地朝她鞠躬。
“夫人您好,”她热情地迎上来,眼风已扫过她一身行头,腰弯得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体面,“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款式?”
贺佳汐的目光一扫,停留在玻璃展示柜里那条粉色钻石项链上。
“这款项链……昨天是否售出过一条?”
导购一愣,想起昨天那对客人令她印象深刻的男女,心思百转千回。
“确实有位先生选购过,”她存心讨好,便添油加醋地说,“同行的女士对这款爱不释手呢,试戴了许久,只是那位先生说这款项链不太适合她。”
“巧了,”贺佳汐捂嘴娇笑,“那是我的两位朋友。”
“原来你们认识呀?”
“正是看了那项链,觉得这边品味好,今天专程开车过来看看呢。”
导购立即顺着话头接道:“原来是这样,那夫人今天来是想挑选些什么首饰吗?”
“当然,看看耳环吧。”
贺佳汐语气轻快,隐含深意,“总不能白白在这跟你闲聊,耽误你工作了可不好。”
“您这是哪里的话,”导购笑容满面地将她引进耳饰区,“能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柜姐引着她往VIP室走去,“夫人,这款''月光呢喃''耳坠是今早才到的,很衬您的气质。”
柜姐戴着丝绒手套,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对梨形钻坠。钻石在黑色丝绒上轻轻颤动,像两滴闪光的泪。
而价签上的数字,足够普通人买下半套公寓。
贺佳汐只看了一眼,便喜欢得紧,“帮我把它包起来吧。”
导购立即喜笑颜开,忙不迭给她包装,手指灵活地翻飞着绸带。
“说起来……”她突然压低声音,尾音拖得意味深长,“昨天那位女士可真是执着。”
贺佳汐眉毛一挑,“怎么了?”
“前脚刚走,后脚就折回来买了''少女遐想''。”
她又状若不经意提起,“说起来,当时要回总部调货,我们就加了私人微信……”
贺佳汐也不卖关子,直接问她:“方便把你的微信给我用吗?”
导购一怔,面露难色,“这个嘛……”
“就借几天看看。”
贺佳汐笑得温和,指了指柜台里另一套首饰:“瞧着跟你投缘,这套也帮我包起来吧。”
导购眼睛一亮。
返程的路走起来总是格外短,车轮碾过的声响也比去时轻快。
车厢里流淌着《英雄波兰舞曲》,充满征服意味的旋律,此刻正与引擎的轰鸣奇妙交织。
贺佳汐纤细的指随节拍落在方向盘上,有种荒诞的快乐。
车窗半开,灌进来的风吹薄了一两声音节。
倏忽之间,她仿佛回到了当年。
圣米歇尔广场的午后,她拎一瓶啤酒路过,水花打湿她的裙摆,身后是无数扑棱的白鸽,自由的风里充满着可颂的香气。
手机的震动打断了回忆。
“K”的名字跃出信息栏时,贺佳汐的眉头皱了一下。
沈远山的弟弟,那个神经病?
她好奇地点开信息,是一张照片。
当相片彻底显影的刹那,她的瞳孔猛地收紧,被人突然掐住咽喉似的。手掌一滑,方向盘在掌心失控地打转,她连忙踩上刹车。
“吱——”
下一秒,轮胎发出凄厉的尖叫,混着后方货车歇斯底里的鸣笛。
所有声音都在耳际响彻,嗡鸣声浑浊,令人失神。
待贺佳汐神魂归位时,车子已斜刺里横亘在路中央。
一滴冷汗正顺着脖颈滑进衣领,凉飕飕的,令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照片里,一大滩猩红色液体仿若活物般,侵吞掉沈远山的五官。
碎玻璃下,她的笑颜便显得万分讽刺。
*
修车店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气息。
沈远山踏进门槛时,皮鞋在沾满油渍的水泥地上顿了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好,请问找谁?”
一个沾满机油的年轻人从机车底下滑出来,工装裤上油渍斑驳,整个人显得格外浑腻。
沈远山目光一扫而过,连停留的意思都没有。
“路过,随便看看。”
老板闻声,从里间跑出来,一见沈远山便瞪大了眼睛。
“沈先生?您怎么亲自来了!”他慌忙用袖子擦了擦手,即便本身就不脏,“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就行……”
沈远山漫不经心地环视着店面。
“我听说太太之前来过这?”
老板一怔,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是……是的,夫人的车出了点小问题……”
“哦?”沈远山眉梢微挑,“什么问题需要沈太太亲自来这种地方修?”
“这……只是冷却液渗漏,没什么大事。“老板支吾着,“我也纳闷,那天太太怎么就亲自过来了。”
“沈先生?”
角落里突然响起一声低笑。
只见那年轻男人懒洋洋直起身,抓起块干净棉布擦脸。布料摩擦过下颌时,绷紧的颈部线条微微颤动。
油污褪去后的面容,棱角分明,野性难驯。
他随手将棉布甩在一旁,语气不善。
“原来你就是佳汐的那个有钱老公?”
沈远山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他身上,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
“佳汐?”
11. Chapter 011
“你跟她很熟?”
沈远山唇角噙着笑,眼底却冷得慑人。
他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店老板身上,“看来,我太太是常客啊。”
“没,没有的事,太太那是第一次来。”
店老板鬓角的汗“唰”地一下滑落,反手一巴掌狠狠扇在儿子后脑勺上。
“没大没小,沈夫人也是你能乱叫的?!”
再次转向沈远山时,他腰弯得几乎要对折,额头沁出的汗珠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沈先生您千万海涵,这孩子不懂事了点,打小就缺管教,是头倔驴……”
哪知那年轻人更加不依不饶,梗着脖子,眼底燃起不甘的火气。
“名字取出来不就是让人叫的?”
他挑衅地直视沈远山,甚至刻意咬重了字音:“一口一个夫人,怎么,她是没自己的名字吗?说不定她就喜欢别人这么叫她呢?”
空气瞬间凝固。
沈远山若有所思地看向老板,“看来,是我太太很照顾你们生意。”
他偏头对助理淡声道,“通知企管部,这家店的位置重新规划——迁到南都去。省得太太天热还要顶着日头过来。”
老板面如土色。
上头换个地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他拖家带口,难道还能跟着搬去另一座城市?这分明是要断他生路!
“沈先生,是我没教好他,这逆子我回去一定往死里管教!您高抬贵手……”
“放屁!”年轻人猛地踹翻凳子,撩起袖子作势要冲上来干架,“你他妈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仗势欺人!”
“啪——”
老板揪住他衣领,一巴掌就这样狠狠扇在他脸上:“你给我闭嘴!”
空气静默了。
可那双眼睛仍死死盯着沈远山,瞳孔里烧着的妒火混杂不甘,活像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似的。
沈远山却笑了,缓步上前,皮鞋碾过水泥地,发出极轻的碎响。
青年却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方才那股子莽劲,此刻被这无声的压迫逼退了几分。
“年轻人有血性是好的。”沈远山的声音很轻。
“只是这世上的界限……就好比高山与流水,原本就不该混为一谈。”
*
霁月山庄有些冷清,只有舒可一个人待在别墅。
上午的阳光还有些细,从玻璃窗外投射过来,显得卧室有种法式庄园的气氛。
她逆着光,站在床头按部就班地做着清理工作。
握着鸡毛掸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鎏金梳妆台,羽毛拂过的地方,灰尘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转,又落回原处。
“哈……”
她突然张大嘴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两滴泪。
再睁眼时,目光一转,落到衣帽间里。
衣橱半开,那些裙子静静挂在里边,就像陈列的商品,有些连吊牌都没拆。香奈儿的斜纹软呢,迪奥的塔夫绸,还有些她不认得的牌子,矜贵得刺眼。
这些衣服,随便哪一件的价码,都够她忙个一年半载的。
贺佳汐却只是随手一挂,连穿都不常穿,仿佛这些不过是粗心多买的地摊货。
舒可咬了咬唇,环顾四下无人,别墅静得连自己的心跳都听得见。
她鬼使神差地取下一条珍珠白的连衣裙,小心翼翼地往身上套。
布料贴上肌肤的刹那,她忍不住打了个颤。
原来有钱人的衣服是这样的,连衬里都滑得像水,一寸寸掠过,叫人浑身发软。
镜子里的人影倏然变了样。
腰是腰,腿是腿,连脖颈都无端修长了几分。
她怔怔地望着,恍惚间竟觉得自己本就该是这样的。珠光宝气,贵气逼人。
而不是穿着洗得发硬发白的制服,在别人家低眉顺眼地擦地板。
她转了个圈,裙摆漾开,像一朵骤然盛放的花。
可胸口空荡荡的,撑不起剪裁,终究是差了一口气。
她不甘心,又去翻贺佳汐的首饰盒,挑了一条钻石链子戴上,再拿她那些妆品给自己精心描摹了一番。
镜中人渐渐变了模样,眉目愈发精致,连眼神都镀了层傲慢的光。
这种幸福感让她头脑发昏。
她哼着不成调的歌,脚踩十厘米的恨天高缓步下楼,在客厅中央转圈。
裙摆飞扬间,她恍惚看见自己成了这栋豪宅真正的女主人。
“太太出去过了?”
她突然压低嗓音,学着沈远山平日里的腔调。
话音未落,她自己先绷不住,爆发出一阵尖利的笑声。
笑完又换了台词。
掐起嗓音,对着空气自问自答:“贺佳汐那种暴发户的女儿你也喜欢?哼!”
“舒可,我爱的只有你啊……嫁给我好不好?”
“玩得开心吗?”
一道清冽成熟的女声忽然响在耳畔。
舒可猛地回头。
只见贺佳汐斜倚门框,冷眼看她。两枚珍珠耳坠在腮边晃荡,映得那张脸愈发冷白。
“夫,夫人……”
舒可的嘴唇倏地失了血色,慌乱间要起身,却被高跟鞋绊得重重跌坐在地。裙摆“刺啦”一声裂开道口子,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旧内衣。
“ElieSaab春季的新品,二十万八,可惜了。”
贺佳汐款款近前,鞋尖挑起那片残破的裙摆,看着跌坐在地的女孩,轻笑一声,“你倒会挑。”
舒可的眼泪霎时夺眶而出,身体抖得厉害。
“夫人……我、我只是……”
磕磕绊绊说了半天,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贺佳汐可没耐心等她。
“自己走,还是我叫人过来抬?”
“夫人,对不起,我不敢了……”
“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
她呜咽出声,眼泪晕开了精心描摹的妆容。
“夫人我真的对不起,我不敢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才十九岁……”
“十九岁怎么了。”
“我还不懂事,我根本不懂事,求您给我机会,我知道错了。”
说着她要伸手去拽她,却被贺佳汐无情别开。
“不懂事?”她似笑非笑,“十九岁就想爬床了,怎么会叫不懂事呢?”
*
这个家越发空了。
贺佳汐立在客厅中央,忽然觉得连呼吸都显得太响亮。
刚住进来那会儿,她嫌不自在,便只要了舒可一个人。如今倒好,连那点活人气儿都没了。
她赤着脚踩过地面,打开衣帽间。
那些让舒可移不开眼的奢侈品,也不过是些待价而沽的死物。
她利落地拍了照,把东西挂上二手交易平台。
转账页面跳出来时,她熟练地输入那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一个与沈家,与她都毫无瓜葛的账户。
忙完很多事,贺佳汐懒懒偎进沙发里,让老宅那边的管家给她叫几个人过来。
而后将另一个微信打开。
任清宜的朋友圈像一本精心构建的画稿。
寥寥数条动态,却条条都透着算计。
去年生日时收到的跨洋礼物。
上个月在日内瓦与金融大鳄的合影。
每张照片的笑容都恰到好处。
文稿内容也分外精致。
贺佳汐的指尖在最新那条动态上悬了片刻。
试衣镜前,任清宜与沈远山并肩而立,镜面将他们的身影映得格外修长。
早春系列的象牙白连衣裙,配上沈远山那身同系列的西装。
这般天造地设的画面,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璧人成双。
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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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汐嗤笑一声,她太懂这种把戏了。
越是心虚的人,越要声嘶力竭地证明自己幸福。
但这张照片,一个巴掌可拍不响。
她眯起了眼睛。
*
任清宜回到家的第三天,终于被安排进了那间所谓的专属办公室。
推开门的一瞬间,她险些被扑面而来的幼稚气息呛到。
玫瑰粉的墙面,蕾丝边的窗帘,办公桌上甚至摆着个水晶音乐盒。
这哪里是商业精英的办公场所,分明是十六七岁少女的卧室。
她脸色沉了下来,“谁安排的?”
“是小任总,”助理脸上堆着假笑,“他说清宜小姐来这就只管享受就行,工作上会交给您一些清闲的活,其他的您就不用担心了。”
任清宜垂在身侧的手指捏紧。
她看着桌上那排书籍,整整齐齐码着的全是《职场新人必读》《女孩理财入门》《如何做一个优雅的女人》这类幼稚读物。
让她一个经手过百亿并购案的人,看这些哄小孩儿的破书?
怎么,是觉得她这些年在外头都在玩过家家?
“替我谢谢表哥,好意我就心领了。”
任清宜红唇翘起,声音浸着丝丝寒气,“但这办公室方案我不满意,明天我会让人重新装修的。”
助理脸带嘲笑,“好的,我会替小任总传达您的话。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去忙了,您慢慢适应。”
“等等。”
任清宜表情倨傲,“我有自己的助理,你顺便让表哥给你安排一份新工作吧。”
助理的面皮猛地抽动了两下,像是被人当头扇了一记耳光。
方才还堆着假笑的脸,霎那间便涨成了猪肝色。
下午的会议一直持续到华灯初上。
任清宜翻阅着厚厚的项目资料,连喝口水的间隙都没有。从国外带回来的助理艾米悄悄推门进来,将一份精致的餐盒放在她手边。
全麦三明治配羽衣甘蓝沙拉,还有一杯温度刚好的美式咖啡,都是按照她在伦敦工作时的习惯准备的。
“公司去年的财务流程有些问题呢……小任总这都没发现,可真是个废物。”
任清宜正蹙眉审阅着报表,忽然听到艾米轻声提醒:“头儿,有位宁小姐想见您。”
钢笔尖在纸上顿住,任清宜终于抬起头。
“宁小姐?”她重复着这个陌生的称呼,“我认识这号人物么?”
艾米摇摇头,“应该是不认识的,只说……要告知您一些私事。看着倒像是专程来的。”
“请进来吧。”
当那抹艳色飘进办公室时,任清宜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来人穿着一身大红色印花裙装,层层叠叠的薄纱让她活像只误入写字楼的蝴蝶。偏生脸上还端着副清高神色,倒像是来施舍什么恩惠似的。
因而任清宜开口没什么好脾气,“有什么事?”
“我叫宁笑笑。”女人扬起下巴,“当然,你也可以叫我Mia。”
“女士。”
任清宜不耐地皱紧眉头,“我很忙,暂时对你叫什么不感兴趣。”
Mia脸色挂不住了,冷哼一声,将涂着艳红色指甲油的手重重按在办公桌上。
“任清宜,你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傲慢!亏我还好心想卖个消息给你。”
“什么消息?”
“关于你曾经的未婚夫——沈远山。”
这消息像根细针,轻轻地刺进了任清宜的皮肉里,虽不很痛,却教人坐立不安。
她抬起下巴,黑亮的眼睛里神色总算认真起来。
“说吧,有什么条件?”
“不需要什么条件,我只是看Molly那个贱人不顺眼。”
她不解地偏头,“Molly?”
“就是你们常说的那位……沈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