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阴湿姐夫救了后》
1. 疑玉簪
落雪愈下愈大,铺天盖地的白席卷。
按理说,这时节秦语不该出现在山上的,便是靠山吃饭的猎户柴夫,也无人会舍了性命冒连绵大雪行崎岖山路。
秦语觉得自己快冻死了。
“我不是贼……冷,好冷……”她狼狈瘫坐在银霜中,双脚被粗麻绳牢牢捆住,有气无力呢喃着,仰头看向不远处的渡船。
这里是狮峰山山脚,无名小河边停靠着艘渡船,船底周遭已与河面边缘结的薄冰融为一体。
她费劲动弹身子,挣扎几下还是没站起来。很怕捱不过几个时辰,她赶紧摩挲双手,试图取暖。
不远处的渡船上,透过小窗依稀可见炭火燃的正旺,噼里啪啦溅着火星子。船内暖意洋洋,在冰天雪地里格外炽热,竟引来小鸟雀驻足。
船上的主仆仨人,一主二仆,正在交谈着什么,秦语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
正是他们将她弃在这冰雪中的。
她朝那支起耳朵看了半晌,到底是双手撑着身子,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努力朝渡船爬去,身后拖出长长一道雪痕。
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我不是贼,你们出来,救救我……要出人命了。”
声音不大,却几用尽全力。
总归是命不该绝,恍惚中她听见渡船竹帘之上悬挂的铃铛泠泠作响,有人好像出来了。
紧接着她迷蒙听见有人急切的说话,“张定帅,不好了!那姑娘快死了!”
接着是更重的铃铛声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脚上的束缚感渐渐褪去,麻绳被人解开。
“想通了?玉簪哪来的,说吧。”男人居高临下,薄唇轻启,平静的垂眸看向她。
只见她颈间暴露处沿着锁骨周遭冻得通红,浑身无任何装饰,发丝因失了玉簪的禁锢凌乱不堪,未施粉黛的一张娇憨面颊上挂满泪痕,雪片落在鼻尖转瞬融化。
她是极美的,即便落魄、狼狈、素面朝天,也难掩惊人的美貌,瓷白无暇的肌肤,高挺的翘鼻,小而丰满的唇瓣,天庭饱满,因尖下巴而不圆不长的短脸,一切恰到好处。
他终于出来了,秦语强撑着仰头打量他一眼。
男人一袭深湖蓝色盘球纹织圆领金锦袄垂下,内衬白色交领长袄,腰间束以饰金鞶革,外披黑狐大氅。侧颜鼻尖勾勒出俊朗弧度,狭长眸子微垂,鸦羽般的密睫轻颤,面无表情时天生一副冷漠模样,矜贵摄人。
这人为何偏固执的以为她的簪子是偷的,她看起来很像贼吗?又低头瞥了眼自己衣着,好像是有些落魄。
她趔趔趄趄爬到他跟前,肿胀的双手扯上黑毛绒大氅,抬起精亮眸子对上他的目光,张嘴涌出的气息顷刻间化作白雾,语气分明哀求,说出的话却笃定,“玉簪就是我的,要我解释什么。”
“说谎。”
张独寒语气同雪片一般轻飘飘落下,“你若不是贼,缘何会有人追杀你?”
“退一步来讲,若是你的,你叫甚名谁,家住何处,又缘何在此。”
秦语回想起他方才从黑衣人手下救走自己,身边又带着两名侍卫,定是个小官,或许是衙门的人。
若不是不愿自报身份,她哪里会怕他。即便是庶女,户部尚书的面子又有几人敢驳。
她眨眨水汪汪的葡萄眼,看似诚心道:“很感谢你方才英姿神勇,出手相救。”
又试图说些软话糊弄过去,解释道:“我实在不知追杀我的是何人,或许是强盗,或许…”她恍神片刻,“可绝不是因着玉簪。”
张独寒眼睫轻眨,平静望着她。
漫山遍野的雪片肆意飘洒,坚硬地面上结出了银霜。
张独寒轻笑一声,他俯下身抬起她下巴,左右摆了摆,又细细打量她几眼,只见她眼神闪躲,唇瓣紧闭,粉腮上的肌肉微不可查抽搐着,瞬间心下明了。
眼前这人很紧张,她在说谎。
风雪未有丝毫停下的迹象,寒风漫卷雪粉,众人身上落满白雪星子。
张独寒没言语,他面无表情直起身。随即默默拿出玉簪,双手握着做出要掰断的动作。
青蛇玉簪凝碧中泛着白润色泽,价值不菲,少女水黄色滚月白边的长褙子用料粗劣,质地暗淡无光泽似麻布,一看便不像富贵人家出身。
且不论她买不买的起,若她是寻常府上的姑娘,绝不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冰天雪地之中遭人追杀。
所以,不是偷来的还能是什么?她是贼。
本以为将她扔在外面冻几个时辰她就会老实,如实交代身份,没想到还是嘴硬。
秦语瘦肩一耸,踉跄着欲伸手拽他氅角。那玉簪是她在人世最后的挂念,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
不对。
她的手怔在空中一瞬。
既然他口口声声询问玉簪来处,这物件与他而言定然是重要的,他不会轻易便折了它,他在诓她。
很快,她松了手。
她没再阻止,神色漠然。
张独寒手上动作一滞,面无表情盯着她。
这人,很聪明。
他缓缓从衣袖中取出把短刃,短刀出鞘,寒芒凛冽如水。
下一瞬,他将短刀丢到她面前,声音淡淡道:“自戕吧。”
秦语一惊,抬眼看他。
男人的眼眸未有丝毫怜悯,他容貌冷峻分明,似冰天雪地里的活阎王,睥睨众生。
她抬手用力拨开短刃,踉跄着站直了身,一双水湾眉似蹙非蹙,平静与他对视。
看来不说些什么是糊弄不过去了。
秦语眼眸闪烁,似在思考什么。
方才从那两人口中得知他好像叫什么“张定帅”?
好难听的名字。
不过,既然他姓张,嫡姐未婚夫也姓张,左右官职地位不可能高过侯府,不如说自己是侯府的人压他一头。
她站在风里,冷风吹的她单薄的身子几欲倾倒。她面不改色叉腰提声:“你好大的胆子,我是勇毅侯府的人。”
两名侍卫大眼瞪小眼,好家伙,说到侯府头上来了。
秦语见三人不言语,以为被唬住了,心下一喜。
良久,张独寒手捏玉簪,玩味轻笑了笑,琥珀色瞳孔映出她窈窕身姿,他冷声,“哦?具体说说看。”
“总之,我是侯府的人,是张家的人,听明白的话,就还我玉簪,送我下山,届时我定会向父亲母亲告知你们与我有恩,银两也好田宅亦罢,必不会亏待你们,如何?”秦语挺直腰板,扬了扬下巴,极其自然道。
这气势装的,这话说的,不知道的恐怕真能唬过去。
陆乘风、谭疾知复面面相觑,两人咳嗽的几乎要呛过去了。
长久的寂静,唯余呼啸风声。
“我家父是勇毅侯,家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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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皇后的亲妹妹,家兄是殿前司指挥使,你们该如何做,最好自己掂量清楚。”秦语又补充道。
张独寒挑眉,“侯府嫡女?”
“没错。”秦语平静与他对视。
张独寒亦看着她,少女鼻梁高挺精致,模样娇俏,粉面玉腮,本就生的美,闪烁有神的双眸更是美的难叫人将眼移开。
良久,张独寒忽的低头一笑,继而朝她拱手,“失敬。”
他倒要看看她想耍什么花样。
今日他是来下圈套逮布谷鸟的,岂料被她将计划全盘打乱。
方才那打斗声定然已将鸟儿吓跑,今日便再未有在此地等候的必要。
她演戏,演谁不好,偏偏演他妹妹。定是为了想拿官职唬住他,他不如顺坡下驴,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说不准能有意外收获。
身后的陆乘风、谭疾知跟随张独寒多年,见状瞬间会意,复双双拱手,“见过张大姑娘。”
秦语亦没想到他信的如此之快,竟然只听几句话便毫不怀疑,想来也是没见识的主,被侯府名声吓破了胆,一时丢了脑子。
她立马学着嫡姐秦诗端起了架子,抬抬下巴,“这还差不多。”
“咳,玉簪还我。”她伸手。
“既是姑娘说了,允诺钱财田宅,不妨待回京后,一物换一物,再还姑娘也不迟。”张独寒扬眉,朗声道。
秦语盯着他,这人一瞧便是个精明的。自己穿的不是绫罗绸缎,亦不是时兴款式,无人贴身保护,他能信她是张大姑娘已很是反常,再念叨下去,只会显得她不够大度,有失身份,届时引他起疑便难办。
“也行。”她爽快应下。
漫天雪片飞舞,又一阵风卷过,秦语冻的哆哆嗦嗦。白皙细嫩手腕瑟瑟缩缩暴露在寒风中,冻的透红。
“你,大氅给我穿。”她抬手指了指张独寒身上的大氅,命令道。
张独寒脸瞬间黑了,藏在大氅下的指尖攥的泛白,还从没人敢跟她这样讲话。
他没说话,审视的打量着她,眼神冷的骇人。
陆乘风、谭疾知低着头,眼神不时偷瞥张独寒,期待他会是什么反应。以他们对他的了解,大概他会忍不住揭穿她身份,然后再扔给她一把刀,要她自戕。
哪知下一瞬,大氅经风吹起伴随张独寒转身飘出个漂亮的弧度,抖落的雪片冷不跌飘至秦语脸上。
他竟然脱下大氅,冷眼扔到了秦语头上。
秦语被突然盖过的大氅挡住视线,她钻出头来,气呼呼踮脚朝他道:“懂不懂规矩?”
“规矩?不如等姑娘至侯府,亲自教我。”张独寒阴冷道。
“再说吧。”秦语哑然。
她裹紧毛绒绒的大氅,看不出是什么做的,不过质地细密,厚实轻快。
内里还残留着衙门小厮的温度,甫一披上,寒意消散,浑身瞬间暖和起来。
“送我下山。”她又立马提要求,将几人全然当成了小厮。
张独寒眉心紧蹙,见她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心底瞬间泛起怒火,强忍住想给她一拳的冲动,粗喘着气,指节皆在颤抖。
陆乘风实在道:“这恐怕办不到,雪封山路,饶我们再大本事,这几日也无法送姑娘下山,不如去附近的客栈暂住,避避山雪,待雪停,定平安送姑娘归家。”
秦语捏着下巴沉思半晌,“也好。”
2. 十两钱
秦语抬眼,四下打量。
这是距离狮峰山最近的一处客栈,是个二层小木楼,风雪太大,陈旧牌匾积满了落雪,依稀能看清风雪客栈四个大字,满是落魄,当真是应景。
“掌柜的,要四间长住的客房,再备些饭菜!”停好马车后,谭疾知拿出一小褡裢银两结实摔在柜台上。
贞和十一年异常多雪,连绵大雪下了数日,下山回京的路早被堵死了,这几日连个人毛都看不着,掌柜的正想关门歇业,突然来了生意。
“哎哟,几位客官啊,住店可以,打尖恐怕不行喽,”掌柜的摇摇头,“前几日厨子告假回乡,恰逢连绵大雪,赶回来最快也得后日。”
“不过,”掌柜的眸光一闪,“我这后厨什么食材都有,可以自己做!”
他这几日吃的净是些剩菜剩饭,倒很期盼眼前这群客人中有人会做饭。
张独寒环抱双臂,看向秦语,“听闻张大姑娘精通庖厨珍馐之道,盛京美誉,不妨露一手。”
秦语两眼一黑,突感大事不妙。
她对张大姑娘其实并不熟悉,亦不知晓她有什么爱好、擅长的东西。
“没错没错。”陆乘风还在一旁拍手附和,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秦语身披长至垂地的大氅,包裹的严严实实,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呆愣。
“你们什么身份,让我下厨?”她退缩几步,瞪圆双眼道。
“张大姑娘平易近人,怎么……”张独寒神情狡黠,一副惊诧的表情看向秦语。
直看的她发毛。
细看,却又觉得刻意。
秦语抿唇,看出几人你唱我和的,哪里拿她当贵女供着。心底瞬间有了打算,眸底沉沉,“行,你们算是有口福了。”
张独寒瞥她一眼,什么都未说,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独自上了楼。
风雪客栈并不大,是以并无堂倌,窗棂外北风呼啸哀嚎声响彻客堂。大堂内摆放着几张陈旧木桌,厨房内飘来阵阵奇异味道。
夜色渐染,油灯烘出一圈一圈的暖光将客堂打亮,漏刻上的箭杆已走到戊时三刻。
在听到一声巨大轰响后,张独寒没忍住出了房门。
他站在二楼向下看去,只见秦语那张娇俏的小脸满是黑灰,鼻尖尚余点肉色,一张嘴满口黑烟。
桌上摆放着三叠黑乎乎看不出是何物的吃食,陆乘风本期待的搓搓手,一手持一根木筷坐在桌前,待看清盘中物时,诧异的张大了嘴。
谭疾知眼神向楼上看去,道:“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话甚至未说完,人已经从张独寒身旁一溜烟经过上了楼。
“许久未下厨生疏了,你们尝尝?”秦语看看张独寒,又看看陆乘风,见二人僵住,她又道:“只是卖相不太好,吃着还不错。”
掌柜的此刻哀嚎着从后厨跑来,指着秦语大声叫嚷:“我说你这姑娘,我好心许你进后厨,竟是个不中用的,怎就把我后厨炸了?我不管,赔钱!”
“赔钱的事等会再说,先叫我们吃饱饭。”她丝毫不理会掌柜的责骂,朝张独寒招招手。
张独寒哪里肯理她。
他纹丝不动,秦语将人从楼梯上拽了下来,夹起一块青中泛黑的条状物送到他嘴边,不顾他的抵抗,强行塞进他嘴里。
他脸瞬间绿了,世间竟有如此难吃之物。他吐出来,含着怒气看她。
这人,蓄意报复。
他指尖颤抖,生生忍下了将要喷薄而出的怒火。
秦语这才满意的笑了。
“赔钱!”身后的掌柜的依依不饶咒天骂地朝秦语愈走愈近,“赔不了钱,人留下!看你也不像机灵的,留下擦地吧!”
像她这种的,不帮倒忙就算好了。
“赔钱吧。”秦语笑吟吟看向张独寒,一副理所当然趾高气扬的模样。
掌柜的细细打量张独寒几息,自见他第一眼便觉他气度不凡,想必定是位有钱人家的公子,保不准可以在他身上捞一把。
“公子,这姑娘炸了我的后厨,得赔钱!”
张独寒眼露烦躁,“要多少?”
掌柜的扶着下巴认真想了想,眸子一转,狮子大开口:“一百两!”
陆乘风闻言,手已然握到了剑柄之上,“一百两,亏你说的出口,你怎么不去抢?”
一百两是什么概念呢,一百两买下五个风雪客栈都绰绰有余,甚至还有不少剩余。
张独寒面无表情,很是干脆,“人留给你。”言罢转身上楼。
那边掌柜的闻言一副难言神情,他的本意是讹钱,并不是留下这看起来笨手笨脚只会添乱的姑娘,竟然……如此轻易便松口留人了。
秦语反而异常镇静,一切正合她意,方才张公子的表现,分明是看出了她不是张大姑娘,待在他身边,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危险,不如留下。
而打掌柜的说可以自己做饭起,她便知掌柜的是爱贪图小便宜的。
自己炸了他后厨,他定然狮子大开口,而张公子,绝对不会出的起这笔钱。
这里离安封并不远,来日方长,她有的是机会逃跑。
眼瞅着张独寒快要走到楼上了,掌柜的这下慌了。
“公子留步!留步!钱能打折,今日大雪,打个二折,就……二十两!二十两罢!”掌柜的高呼。
张独寒顶了顶腮,不语。
“十五两!”
张独寒没反应。
“十两!不能再少了,公子,十两!怎么样。”
“乘风,给他。”张独寒停步。
他并未回眸,声音如坠冰窟:“银两给你,日后莫要向任何人提及我们来过,若是多嘴,我的剑,可不长眼。”
掌柜的接过陆乘风丢来的褡裢,变了脸,一脸谄媚,生怕再变卦把钱要回去,“是是是,公子信我,我的嘴可紧得很!今日,客栈只我一人,无人来过。”
他心里想着,怎样都不亏,他那后厨损失最多价值五两。
“那就不叨扰几位用餐,请便。”话毕,掌柜的松了口气,欲抱着褡裢回房数钱去。
“站住!”张独寒忽得厉声道。
掌柜的脚步一顿,心里暗道不妙,陪着笑脸,“公子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地面脏,掌柜的不妨亲自擦擦。”张独寒目光自地面扫至掌柜的,话语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好嘞!”掌柜的弓腰应着,小事一桩,不是反悔给钱就行。
既拿了钱,他忍了!
于是年近知天命的掌柜化身青壮少年,撅臀双手抻地擦来擦去。
期间陆乘风碍事,他还向旁侧挪了挪,一脸茫然的看着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掌柜的。
张独寒瞥了眼四方桌案上的几叠吃食,和怔怔看着他的姑娘,抬步上楼。
秦语反应过来,小跑着紧随其后。既是如此,跟在他身边,她还是有必要安抚他的。
“谢了,钱我会还你。”秦语神色稍显夸张。
张独寒皱紧眉心,将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离我远点。”
少女始终跟在他身后,看起来一脸诚恳:“放心,我张家从不亏欠别人。”
房门被推开,张独寒迈步进门。
“还跟着,你想进来?”张独寒厌恶的以手轻掩鼻息,生怕闻进丝毫油烟味。
他如今更加怀疑她的身份,她想方设法要留下,他自然不会让她得逞。
秦语低下头退后几步,悄悄翻了个白眼。
“砰”的一声,房门被无情闭上。
——
贞和十一年的雪比往年更久些,一日后,雪才停。
“今夜你早早去渡船候着,”张独寒撇了撇茶上的浮沫,对陆乘风说道,“有人来便杀了他,你做接线人,暗号布谷鸟叫。”
张独寒秘密来此,是为调查泄露大兴国机密之人,有南冥人在狮峰山下佯装摆渡人,与奸细接线。
一月前,南冥国进犯大兴国西北被击退,大兴正欲乘胜追击,敌军却唐突改变战术,引军入瓮成包围之势,步步为营,若非出了奸细,以南冥将领耶古的莽劲,不会有如此心思,也不会如此凑巧,步步胜大兴一筹。
后来张独寒的人暗中查到,狮峰山下有人形迹可疑,常发出布谷鸟叫。接线人代号巽风,巽风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有预谋的组织,其领头人称“擎羊”。
巽在八卦中意为渗透,奸细之人慢慢蚕食大兴,直至亡国。而风总是不受控制的,催生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
“布谷鸟如何叫,张殿帅可否示范一下。”陆乘风挑眉。
那日在山下救了“张大姑娘”,动静之大,难保不会被奸细听到起疑心,或许会换个暗号,又或许会换个地点。
张独寒亦没把握。
见他将茶盏重重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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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无表情。陆乘风抿抿嘴赔笑,识趣为张独寒斟满茶。
“开个玩笑,殿帅定然不会因这恼怒罢?”陆乘风将茶具向前推了推,又弯腰凑近张独寒低声道:“我倒是有个好人选,……”
…
片刻后,秦语局促站到了二人跟前。
陆乘风将此事告知。
她向后看了两眼,确定身后无人,半晌才慢悠悠以手指指向自己,小脸吓得煞白,满脸不可置信,声音弱弱的:“我?”
“没错,是你,”张独寒倚在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俊脸阴冷,“你欠我钱,还欠我条命。”
言外之意是由不得你,你要听我的。
秦语懂了,他明面上不戳穿,实际上早不拿她当张大姑娘了,自己究竟是哪里露陷了?她想不通。
陆乘风在一旁偷笑,他这月俸禄少了,相应的干活总该也少些吧。
何况这差事交给秦语再合适不过,她看起来不是很聪明,别人不会生疑。若是他去,他那副绝顶聪明的容貌,一看就有诈。
思及此,他默默点了点头。
“你如此对我,就不怕我父亲要了你的命吗?”秦语仍在试图威胁。
张独寒神情慵懒,突然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哼笑道:“尽管放马过来。”
“勇毅侯为朝廷戎马倥偬半生,她的女儿定然亦忠心爱国。”
秦语无言。
当夜,果不其然,有个髡发灰色窄袖长袍的男子在渡船旁可疑的来回踱步,在他发出喜鹊叫声那一刹,张独寒的箭矢不偏不倚射到男子小腿肚上,男子吃痛坐地。
谭疾知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抓获,派人带走审问。
于是便变成了身着窄袖长袍的秦语来回踱步。
为避免可疑,陆乘风不知从哪找来一顶南冥人穿戴风格的白狐毡帽,戴在了束发的秦语头上。
南冥人穿戴风俗与大兴极不同,多勒手腕的窄袖与毛茸毡帽,除此之外,南冥还盛行各种草菅人命的邪术。
月华如炼,清辉洒满山涧,遍地的雪色在月色的映照下愈加瓷白,盯得久了直教人眼睛生疼。
借着月色,这身男子装束穿在秦语身上别有一番美感,玲珑高挺的鼻尖泛着粉白,楚楚可人。
张独寒平静看了她一眼,目光却久久没有移开。
其实大可不用秦语,等接线之人至此一网打尽即可,只是他想得知此次巽风又出卖了何消息。若是将人生捉审问,只怕是死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除此之外,他亦想试探秦语。
张独寒几人藏匿在不远处的石堆后观望。
隔着很远,他看不清秦语的表情。
只见她好像有些冷,瑟瑟缩缩着去了渡船上。
秦语将竹帘高高掀起,背向而坐,透过赭色小窗能看见光滑的冰面。她望着不远处朦胧连绵起伏的山峦,思绪翻涌。
她娘便葬在离得最近的那座矮山头上。
她娘叫江桃仙,是泸州当年名动一时的美人,也是泸州县令江思眠的嫡女。父亲秦时安彼时已是户部尚书,位极人臣。
因着高大英俊,娘一眼便相中了他,拒绝无数高官富户,义无反顾嫁给他。
泸州偏远。来府上才知,秦时安除正妻外,已有四房妾室。
江桃仙是清醒的,她很快便从秦时安为她织造的美梦中醒悟过来,她从不争宠,只想安稳将孩子抚养成人,送她出嫁,此生也算圆满。
只是人本性是下贱的,愈是不理睬,秦时安对江桃仙却愈加宠爱,这也引来了别的小娘的愤恨。
直到叶小娘设计将投毒一事归咎于她娘,江桃仙才彻底失了宠爱。
一个不受宠的人,为何秦家仍容不下她?
秦语记得,冬日时送到她们房中的炭总是不够的,手上脚上生的冻疮夜里奇痒难耐,肿胀鲜红,是娘,一遍遍为她用热水浸泡上药,哄她入睡才安心。
要是娘还在就好了。
她想知道娘死的那日究竟发生什么,就要找到娘的陪嫁婢女骆浔,骆浔已去了南冥,天大地广的,她要如何找起。
秦语抬起小手,抹了把泪。
她抬眸,眼前仍是一片白,漫无边际的白。
回归现实,思绪渐渐拉回。
身后似有脚步声传来,秦语正想回头,忽觉有冰凉的刀刃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3. 月夜照
“殿帅,有人进去了,那人放下了门帘。”谭疾知看向张独寒低声道。
张独寒微微颔首,面无表情,“不急。”
几人藏匿在石堆后,紧紧盯着渡船。
——
秦语僵在原地,手心紧攥,一动不敢动。
不是说好只收集情报,怎么小命都要搭这里了。
“你是谁?”身后传来男子声音,莫名有些熟悉。男子距她仅一步之遥,锋利无比的刀峰稳稳架在她脖颈上。
秦语突然灵机一动。
“喳喳喳…”
她学起喜鹊叫,清脆的声音里暗含一丝笨拙。
…
长久静默,秦语明显察觉刀刃又抵近了几分,她缓缓侧脸,看不清身后男子,“等一下!别冲动。”
她只能看清他棕色的衣摆,正随船微微晃动。但这个角度,男子应是能看清她的侧脸。
身后男子的动作突然一顿,紧接着力道放松些许。
嗯?怎么,他手滑了?
秦语趁机试着缓缓转身,方动一下,刀刃又抵了上来,划出了浅浅血丝。
“我还能是谁?”她装腔作势反问,“我是来等巽风的,自然…是南冥派来的。”她已尽量使声音听起来粗犷些。
她心里想着定要先糊弄过去,不能就如此不明不白稀里糊涂死在这。
待听到她的回答后,岂料身后的男子竟缓缓收手。
秦语察觉抵在脖颈上的刀刃松了许多,最终竟然,毫无征兆移开?
她眉心紧蹙,心跳如雷。
眼下情景,显然谁拿到刀刃谁占上风。
下一瞬,她猛的转身,要去抢那人手上的短刃。
那人好像没有防备,连她自己也未料到,短刃能被她如此轻而易举的夺过。
“你是,秦三姑娘?”
头顶轰然传来熟悉声音。
秦语抬头,握着短刃的手僵在空中。
“齐公子?怎么是你!”秦语在看到齐玉后,诧异的睁大双眼。
紧皱的眉心舒缓,方才的恐慌一扫而空,继而代替的是重见故人的欣喜。
齐玉浅浅一笑,他目光扫向她的脖颈,有些内疚竟意外伤了她。
他想伸手去触碰那伤口,却觉得于礼不合,转瞬又缩了回来,“抱歉,无意伤了你。”
秦语察觉到齐玉目光始终落在那伤口上,她手缓缓抚上脖颈,轻声道了句“无妨”。
一霎寂静,有风拂过拨动铃铛作响,嘈嘈切切,挠得人心尖酥麻。如此窄小的渡船上,两人挨的很近,不免有些尴尬。
“你为何在此?”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打破沉默。
“你先说吧。”齐玉柔声道。
借着月色,他那身棕色八达晕纹长袍泛着光,一看便价值不菲。看向她的目光似蕴含着万千星辰,他肤色麦黄,相貌端庄,铁塔身糙皮膛,气质却温文儒雅,似菩萨佛祖。
秦语觉得,他人如其名。
她和齐玉相识于明义学堂,男女学徒在不同的学院上课,庭院却是共用。因齐玉捡到她丢的手帕二人结缘,起初那会只是相遇时会礼貌打招呼,后来两人渐渐熟络,会趁课间休息的空档见见面聊聊日常。
他绘画功底极强,她没少做他的画模。
听闻他家是安封有名的商户,经营茶楼生意,坐拥万贯家财。
其他具体细致的,秦语便无从知晓。
“我…我来祭奠娘亲…你呢?”
秦语撒谎。
齐玉听闻此言,心下便瞬间明了为何这几日在学堂未见秦语。
他眼神闪烁过一丝难过,安慰道:“抱歉,提及你伤心事了,只是夜里出行太过危险,怎不带个贴身保护的?”
他的语气诚挚而温柔。
“家里管的紧,我是偷偷跑出来的。”秦语默默垂下头。她突然便想将一切告知他,只是她单方对齐玉有好感,却不知他的心意,不敢说的太多。
她不免别扭纠结起来。
“原是如此。”齐玉轻声应了,又突想起什么,“只问你了,我还未说我为何至此,有人传信告知我茶坊有批货被山贼拦下,这才急忙赶了来。
却未曾想,能在此地遇到秦三姑娘。”
“嗯?”秦语面露疑色,上下打量他几息,“你怎自己来的……”
他这弱柳扶风气质彬彬的,怎样看怎样像能被一拳打倒的样子。
她正想着,愈来愈觉得哪里不对,定是有人故意引齐玉至此。
遭了,他这是被人陷害了啊,秦语突想起什么,她慌张示意齐玉赶紧走,片刻后又觉得不妥。
此刻,河岸上传来急促的嘎吱嘎吱踩雪声。
“来不及了,日后再跟你解释,快,”秦语仓促抬起艎板,其下是中空的船舱,“躲进来。”
“秦三姑娘这是做甚?”
齐玉不明所以,却是乖乖照做。
话音才落,一只脚已小心翼翼迈进船舱。
“日后再同你解释!别出声。”秦语的话落得很轻,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将短刃一齐丢了进去。
她想着,齐玉万万不能落在张公子手上,她虽不知晓张公子身份,但那人一看便是凶狠的,若非无地可去,玉簪又在他手上,她是万万不会跟着他的。
在陆乘风几人掀起门帘那一刹,只见秦语正背向而立,船内仅她一人。
张独寒垂眸淡淡扫了眼织暖,皱眉道:“人呢?”
陆乘风附和道:“对啊,人呢,方才还见他进来了。”
此刻,狭小逼仄的渡船上,容纳了五个人。
秦语先做好表情管理的心理建设。
她缓缓转过身来,脸上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声音婉转娇柔:“什么人,没人啊,你们该不会是故意蒙骗我吧,根本没人来…”
借着月色,张独寒细细打量着眼前人,仿佛要透过目光将秦语看个透。
世间所有事,都瞒不过他的双眸。
他看到了她脖颈之上的那抹殷红。
只见她唇瓣微启,神色除了惊讶未有明显异常,他轻笑一声,招手示意她过来。
秦语慢慢挪动步子停在他身旁,“我确实没见到。”
话未说完,一股强烈的窒息感迎面而来。
她震惊的睁大眸子,只见他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正死死掐住她的脖颈。他像是故意的,指尖正巧落在刀刃划破的伤口处,能感受到他狠狠用了力。
张独寒眼神凌厉,话里无丝毫情感:“说,人在哪?你又是谁?”
他们分明只见人进,未见人出。
秦语吃痛皱眉,眼睑框着的泪珠瞬间滚落。
她用手握住张独寒的大手,试图挣脱开来,那只手却更加用力,她要喘不过气,禁不住轻咳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秦语眼神不经意朝向艎板处扫了眼。
“我…真的没看到…”她声音颤颤着,“我,我不是张大姑娘吗?”
张独寒见她哭的梨花带雨,鼻尖粉红,声音怯懦。他手上的力道缓缓松了几分,秦语却吓破胆,跌坐在地。
他蹲下身,用手捏起她下巴,冷冷看着她,“乘风,看看艎板下有什么。”
听闻此言,秦语瞳孔倏忽放大,对上他冷冽的眼。
“方才是有人来问路,不过肯定不是巽风,”秦语心虚道:“他走了,朝那边走了。”说着慌乱指了指。
“去,掀起艎板,”张独寒未理会她的话,反而饶有兴趣盯着秦语,“你在紧张什么。”
秦语的心狂跳,她想阻止,身子却似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下一瞬,艎板被掀起。
张独寒松手,朝船舱瞥去。
内里却空荡荡的,唯有层水珠。
秦语见状抹抹泪珠,悬着的心落了地,终于松了口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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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被张独寒这活阎王发现,否则横竖难逃严刑审讯。
不过,齐玉去哪了?
秦语反问:“张公子,我是紧张,谁被掐着快要窒息时还能不紧张?”
张独寒起身,居高临下垂眸看她,恶狠狠道:“莫说这些无用的,人是你放走的,有何事去大理寺狱说吧。”
他的身影在月光下伸展,罩在她身上,秦语眼前一黑。
他又看向谭疾知,凌厉道:“搜!大雪封路,要想逃出去,他除非生了翅膀。”
谭疾知称“是”后便下了船。
不等辩解,秦语便被陆乘风麻利反绑双手拽了起来,她开始慌乱挣扎,船内逼仄,稍稍晃动便一个趔趄不小心撞到了张独寒怀里。
张独寒低头看她一眼,挑眉不屑,落在她耳尖的声音很轻,却满是压迫感:“被戳穿便急着投怀送抱,你这样的把戏我见多了。”
一旁的陆乘风重重咳了几声,张独寒只看他一眼,他便假装突然想到什么快步下了渡船。
见张独寒的目光始终锁在她身上,显然并不相信她说的任何话。秦语索性道:“你明知今晚之事如此重要,为何要让我做接线人,前来之人只是问问路,你偏偏不信,”她顿了顿,见他眼神一凛,说着说着又努力挤出几滴泪:“你,你失职。”
“你到底是谁?”张独寒话锋一转,语气冰冷。
“我不都说了,张大姑娘。”秦语眸子闪烁。
“我可没有你这样的妹妹。”
秦语一惊,脑中轰然炸响,猛的抬眼看他。
张定帅……张殿帅!
他……是殿前司指挥使。
传闻张殿帅冷冽乖张,形如修罗,阴晴不定,杀人如麻,果不其然。
她指尖颤了颤。
“我叫织暖,潭州平人。”她说的很是坦诚,带着下位者的柔顺与卑微。
她曾听父亲提及过潭州,潭州地远,也无人如此闲会专门跑到潭州官府去查她户籍。
至于名字是她瞎编的,此刻她冷的要命,只想暖和些。
张独寒扫她一眼,眼下女子,肤白胜雪,体态娇轻,她全身都在抖,不敢再看他一眼。这是头一次有人胆敢说他失职,不过今夜之事,想来的确是他思虑欠周。
“乘风,将人带走。”他转身离开,没有再理会她的言语。
今日之举动,恐怕早已将寻人之事泄露,狮峰山,想必巽风短时间内不会再来。
虽雪已停,下山之路仍是难走,几人决定在风雪客栈暂住一晚,明日启程。
夜里,秦语被结结实实绑在客房的木柱上,饶是她再瘦,都无法挣脱钻出紧紧缠绕的麻绳,挣扎累了,片刻后她竟浅浅入了眠。
陆乘风从门缝瞥了一眼,见她睡着,便安心也去休憩。
——
另一面,齐玉听着周遭没动静,才浑身湿漉漉从河边爬了上来,趴在河岸大口大口喘着气。
半个时辰前,他意外发现船舱下有暗关,于是打开暗关跳进了冰凉刺骨的河里。由于机关,船舱灌进的水能从后侧小孔排进河里,陆乘风掀起艎板时,水并未完全排净。
齐玉水性极好,憋着气一路向北游了很远拐过弯临近岸边,才敲破沿岸的薄冰爬了上来。
这条曲折蜿蜒的小河并不长,直通北渡的濉河,一旦至濉河渡口便可一路北上畅行无阻。小河与地下水相连,水量充沛,在狮峰山下形成一汪湖水,也正是渡船停靠处。
齐玉上岸后才察觉,隔着凸出的山体,从他的视角里已完全看不到渡船。
夜色已深,山谷那边却传来悠扬的民谣声,是附近村民夜间狩猎用来壮胆子的:
“月儿弯弯高高挂,高山流水,游离山中……四顾苍茫,千里银妆,休逞强,不分天道,只见一弯落月照豺狼……”
凛冽的寒风吹在身上却丝毫不觉得冷,身体已然麻木,他仰面瞧着月亮愣出了神。
4. 尚书府
漏刻上的箭杆正走至卯时,初阳未升,尚书府一如往常,众人已至秦老夫人所住的永安堂请安。
一大家子问过礼后落座,户部尚书秦时安近些时日忙得不可开交,请安后便又匆匆离去。
秦老太太居于堂屋正中红木圈椅上,五位娘子依尊长分列坐于两侧檀木交椅上,身后站着各位姑娘公子。
坐在最前靠近秦老夫人的是大娘子赵月殊,正嘴角勾起一股若有似无的笑意低头饮茶,她身着大鹿纹空粉色袖衫裙,肩披正红帔,称不上漂亮可言,举手投足间端庄尽显。碍于她的长公主身份,秦家总是高看她一眼。
她的嫡长子秦暻晚已娶妻成家,与书香世家丘府嫡长女丘云初结连理,丘云初父亲翰林学士丘应乾尚在朝为官,也算是门还不错的亲事。今个大早秦璟晚带着媳妇省亲去了。
膝下还有两个女儿,嫡长女秦诗,嫡次女秦诺。秦诗长相同她并无二致,尤其是这两年眉眼出落得愈来愈像她,她也愈加疼爱这个女儿,想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给她。
秦诗打小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又甚得秦老太太欢心,集万千宠爱长至如今,没受过什么委屈。
秦家自小给她同勇毅侯府嫡子张独寒订了门娃娃亲,勇毅侯张海定往上数三代不曾纳妾,侯府家世门风自然无可挑剔,两家世代交好,秦诗嫁过去也能少些麻烦事。对于这桩婚事,秦诗是千般万般愿意。
只是听闻那嫡子是位性情不定的,赵月殊舍不得女儿受半点苦,人品打听不住是万万不行,加之勇毅侯府至今也尚未有人上门议亲,便暂时将此事搁置。
至于秦诺呢,这孩子是个心思极简单的,大大哈哈没什么心眼。赵月殊原也以为自己能一碗水端平,可真有了两个女儿后,不管再怎么努力,心思总是不受控的偏向秦诗,对于二女儿秦诺,一向是放养的。
众人毕恭毕敬,秦老太太未多言。
大娘子率先打破沉默,她放下茶盏,轻叹了口气:“母亲,语儿已三日未归家了,这几日,派出去的人说是将整个安封找了个底朝天,到底是未寻到,我正寻思着要不要报官…”
她才不想找秦语呢,最好是秦语死在外面。秦语遗传了七分江桃仙那副狐媚样子,娇态中带了一丝勾人,光是看着便令人生厌。
秦家从不许姑娘单独外出,秦语却从尚书府溜了出去,无论她归来与否,败坏尚书府名声都是不争的事实。
秦老太太一向不喜庶女,何况秦语又是个撑不得台面的孩子,最喜哭哭啼啼,寡语默言,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再暗地接着找,府上下人说,是语儿自己偷摸跑出去的,”秦老太太眉心紧皱,再怎么不喜她,到底秦语也是秦家的血脉,“她最小,你们身为她的长辈,可有谁知晓她为何擅自离府?”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在意。
秦诗生了张刻板薄情的漂亮脸蛋,她站起身身体微屈,低头叉手行万福礼,单薄的嘴唇微张:“祖母万福,我不敢说。”
秦老太太平日里是最溺爱秦诗的,她只看秦诗一眼,脸上的愁容便渐散开,满眼慈爱:“诗儿你可是知晓些什么,但说无妨。”
秦诗站定看了眼秦老太太,嘴角轻扬,“祖母,那我斗胆说了,在明义学堂时三妹妹便于一位姓齐的公子来往甚密,我同她说过好几次离那人远些,不知三妹妹有无放心上,也不知是否是与人私奔了去…”
仗着秦老太太和大夫人的撑腰,她一向说话大胆。
“私奔”二字入耳,坐于最侧边对面的五姨娘谷宁禁不住轻咳了几声,秦家嫡女,还是一如既往的言语莽撞。
谷宁是昭武校尉妾室所生庶女,最喜舞刀弄枪,性情刚直,膝下一子秦暻意正值适配年龄。
她身着素青团纹襦裙,头簪干练包盘髻,不施粉黛的脸上板了情绪。抬眼看了一眼秦诗,话语利落:“诗儿这话可不得乱说,你三妹妹还未出嫁,她平日又一向是最听话最懂事的,语儿这孩子已经够可怜了,又刚没了娘亲,一大家子人说就罢了,这话可不能传到外人耳里去。”
“谷姨娘教训的是,”秦诗将手搭在赵月殊肩上,嘴角几不可见撇了撇:“难为家中人各个如此护着她,为她收拾烂摊子,语儿妹妹这出去一遭,也难挂念家里人的好,不然怎会如此时日还不归家?指不定真是与人私奔了去。”
这是诚心骂秦语是白眼狼。
秦诺年十六,与秦语同岁,年幼秦诗一岁。
此刻她满眼崇拜的看着嫡姐,但大脑却是一片空白,心里直嘀咕着为何还不开饭,明明已到饭点了。按惯例,每日向秦老太太请安后便开饭,今日怎就聊起来了,与她而言,每日最大的盼头便是吃饭睡觉,思及此,她又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秦老太太闻言皱起眉来,肃了脸道:“月殊,你命人去查查,若是果真如诗儿所言,语儿做出有辱门风之事,我定不轻饶!咱诗儿、诺儿皆未成亲,她若胆敢做出违背祖宗之事,败坏家风门楣,我们尚书府自然不缺她一个!彼时倒不如当她死外面了!”
谷姨娘心下不悦,她一向厌恶宅中明里暗里的争斗,也听出秦诗这是在挑拨府里和秦语的关系,她倚在交椅上,不再言语。秦老太太心都偏到天边去了,她还能说什么,心底暗暗心疼秦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
赵月殊颔首称“是”,又道:“母亲,既然如此,语儿这事就先不报官了,万一官府真真查出些事来,秦家的脸面也不好搁。”
她是不想秦语回来的,纵使她派去刺杀秦语的人迟迟未归,单凭秦语未出过门的娇弱性子,也在外活不长久。
即便有命回来,时日一长,她的名声也是挽不回的,侯府不会认这个女儿。
秦老太太抚了抚额头,“也罢,此事你盯紧些,瞒着时安迟早不是长久之计,待他归来同他好生说说,”她又招招手,“我且乏了,你们去用早膳罢。”
赵月殊称是,众人起身行礼。
赵月殊第一个转身离开,她不屑的从二娘子春棠脚上踩过,径直出了门。
春棠站在原地将头埋得极低,一句话不敢说,她的右侧鬓角处溜出大捋秀发,即便如此遮挡右侧脸颊仍能清晰看出一片皱的似橘皮的骇人皮肤,待大娘子出门,她才迈步离开。
——
张独寒一行人至风雪客栈又歇了一夜,今晨一大早便着手收拾包袱,计划离开狮峰山。
昨日寻人未果,张独寒一晚上没睡踏实。
他站在窗前,瞧着廊檐下滴落的水珠子,忽而想到什么。
只顾往天上看地上瞧,独独忽视了水里。
正失神想着,由远及近突然传来陆乘风的高呼声。
“不好了,不好了!织暖姑娘跑了!”陆乘风大喘粗气跑来,累的双手扶膝,因怕张独寒责怪而神色慌张。
“殿帅,我这就去找!”
张独寒却眸光深邃,甚为冷静,意味深长道了句:“不必,会再见的。”好似他对织暖的逃跑并不意外。
他是查案之人,若是再遇她,那唯有一种可能。
——
狮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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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于京城安封东,下山向西行三公里便能抵达安封,安封每日往来之人络绎不绝,繁华尽显,不仅有大批商人,更有天南海北的游客,这里情报发达,人流如织。
碍于近日安封出了奸细,今晨都城已被封锁,严查来往之人,只许人近城,不许人出城,除大节日以及每月初九的集市,城中人行踪处处报备官府。
虽尚书府也在安封,此地却是能极大限度的保证赵月殊的人明面上不会对秦语出手。
安封城内,主街上的落雪大多已被及时清扫,恰逢集市,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沿街不时飘来包子香气。
秦语已饿了一日,松散的发髻耷拉下来,脸上不知从哪沾了灰,大氅也脏脏破破,狼狈异常。
昨夜,她见陆乘风迟迟未来监视,她才又开始挣扎,屡次用力撑开麻绳无果后,她开始冷静下来慢慢蠕动双手,不知失败多少次后,手上磨出血泡才成功挣脱。
出客栈后她疯了似的狂奔,在离开风雪客栈时,鬼使神差般的竟回眸瞧了一眼,只见二楼赭色窗棂前赫然立着个人影,她心里一颤,忙加快脚上步子。
好在,她成功逃走了,并未有人追她。今日她得空细想时,才发觉昨夜站在窗前的应是张独寒,他和她住的客房紧挨着,错不了,正是他。
管他呢,总归她逃离了他的魔爪。秦语漫无目的走了好久,最后停在一处包子摊前。
包子香喷喷蒸腾着白气,瞬间唤醒她的味蕾。秦语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咽了口唾沫,可是她身无分文。
摊贩老板抬眼看见秦语吓了一跳,瘦削的身板来一阵风恐能吹倒,他不耐烦的嚷嚷道:“要饭去别处,别碍着我做生意啊。”又看向来往路人道:“欸,新鲜出炉的,热乎的肉包子,快来看看。”
感情这是把她当成乞丐了。
秦语心底却并没有多难受,她只是想活命。
娘亲离奇惨死,家中大娘子掌家,父亲向来对她不闻不问,大娘子的人指不定何时还会追来,思及此,她攥紧双拳。
她一定要努力活下去,在这不算多好的人生里,活下去。
秦语装着抹眼泪,扑扇着大眼睛,“老板,能不能给我个包子……半个也行。”一如既往的弱柳扶风楚楚可怜,饶是谁见了都无法无动于衷。
但她亦能料到或许示弱对平头百姓而言并不管用,这世道的可怜人多了去。日子本就过得艰难,谁有功夫去施舍别人。
“去!别在这挡着我做生意,我这小本买卖本就挣不了几个铜板,哪里有闲心去做什么大善人,”摊贩嫌弃的挥了挥手,见她狼狈模样想起和她岁数差不多的女儿,又心软好心道:“看到没,前处海家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招工,你若是没钱去找个活干,年纪轻轻有手有脚要什么饭!”
秦语顺着他指的地方望去,不远处沿街空地上搭建了个方形台架,台架上乌泱泱排了一片人,男男女女皆有。台架最前面有个摆了几张麻纸的长方形桌案,三个人正坐在桌案前一面翻看麻纸一面选人。
秦语顺顺发丝,整理衣襟,她抬步排到人群中,心里既好奇又忐忑不定,这是做什么活的,怎得这么些人排队应聘。
只是很快,便排到她了。
前面的人淘汰的太快了!
桌案前三人抬眸只打量她一眼,纷纷摇摇头,中间那老翁捋捋胡须,直接挥手道:“下一位!”
她还不知海家这是在选什么,便被淘汰了,前后不过片刻。
“要不,”秦语仍迟迟未走,挑挑眉,“再看看我?”
5. 除邪祟
中间老翁又仔细瞧她一眼,摇摇头,毫不留情拒绝,“下一位!”
秦语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后的男子挤开。本遍心情不爽,这下更是有些生气,悄悄踩了男子一脚便扭头就走。
在外头存活,原如此艰难。早知如此,出来的时候该带些钱的,不过她哪里能料到她才到山上,大娘子的人便一路追杀。
她其实最一开始想的是拜祭完小娘便归家。若不是摘下黑衣人面罩时,看清其中一人是大娘子心腹赵阔,她万不会走至如今。
一切,皆是命运的推波助澜。
她暗暗给自己加油打气,继续往前走着,还没走多远,突然身后有人叫住了她,“姑娘,留步!”
秦语回身,是方才那位拒绝她的白胡子老翁,他仅跑了几步便气喘吁吁,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姑娘,留步,你被留用了!”
一听这话,秦语脸上顿时浮现笑意,微微福身表谢,“真的吗?老伯,太好了,谢谢您!”
只要做工总是能赚钱的。
她太需要银两了,她想着,不管是什么体力活她都会好好做的,有钱就能多活几日。
老翁舒然一笑。方才海府小厮来同他讲,夫人说先前招来的那位姑娘家中有事要走。他见秦语高高瘦瘦,相貌生的俊俏,恰好这差事被她顶上正好不过。
漂亮的姑娘大多心气儿高。幸好这姑娘没走远,否则如此貌美且愿意做工之人在安封可不好找。老翁暗自窃喜,舒了口气。
“小姑娘不必言谢,”老翁笑眯眯一脸慈祥,探手示意她随他走,“稍后事宜待人选齐再与你讲,你且先去府上候着。”
秦语颔首,便随人进了海府别院候着。
海府并不大,府邸风格以大红木柱配以花纹木雕为主,别有一番前朝装潢色彩。房檐积雪化了水,正沿着青瓦哒哒砸在地面上,府中下人各忙各的,显然是司空见惯,无人在意他们。
这里还算是个不错的去处,秦语想着。
半晌,老翁将一行二十余人召至庭院,众人排成两列共二十五人,秦语站在最前,她此刻才发觉这群人里竟只有她一名女子。
老翁是府上的管家,他站在正中面朝众人,清清嗓子道:“众位皆是从百人中精心挑选出的,自然皆是不错。只要火壶表演圆满成功,我海府定不会亏待大家,稍后随我报上姓名籍贯入册即可。众位好好学,演出酬劳每人五两银子!”
听闻此言,众人皆雀跃着高呼不止,寂静的院落一瞬沸腾热闹起来。
什么,火壶?
秦语这才有了印象,海家世代精通火壶表演,经官府特批,每年年末在城中进行演出,为求火除邪祟,百家安宁。文脉赓续,生生不息。
她曾听嫡姐提起过一年一度的火壶表演,场面盛大,秦诗去过,她却从未亲眼见过。
等等……多少银子,五两!她娘在尚书府时半年的俸禄都不过十两,海家出手还真是阔绰。
思及此,秦语情不自禁称了声“好”!说完心底却骤然生出一丝心慌,仓促低下了头。
迟迟没有响起熟悉的嘲笑声和倒喝声,她缓缓抬头。以前在府上时,不管她做什么,总有来自众位兄长以及姐姐的嘲笑。
她也抵抗过,只是屡次反驳皆以祖母偏心告终,她觉得没用,只好少言。
时日一长,在府上,她愈加安分守己,活得像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头假人。
如今逃离尚书府,她反而觉得活的更自在安心。
她抬着头,灿灿的笑。
老翁命家丁将银两给每人分发一半,剩下部分则演出完毕后另行发放。为节省开支,海府只在表演前半月临时招些走过场的小厮,否则单是将这些人养在府上一年便需不少银两,着实不划算,倒不如现招。
而表演火壶之人则是海府的嫡长子海淮之,海家的火壶手艺,历代传给嫡子。今年是海淮之首次表演火壶,去年还是他的父亲海祯,故而此次演出与他而言算的上是件大事。
秦语虚报姓名籍贯的忐忑心情在接过银两后一扫而空,得亏是短工,否则瞒不住。管吃管住还有钱,真是不错。她听从安排换上统一黑色工服便开始了排练。
万事开头难,起初秦语很是受挫,不过两三日后她熟悉许些,原只是记些奇怪的动作和走位,她要比其他人努力的多,别人休憩的时候,她仍在一遍遍演练,敬畏表演,丝毫不敢懈怠。
日子如此便一晃过去。
——
勇毅候府书房,谭疾知神情紧张匆匆进门,他看向正在卷云纹牙头雕画案前临摹《寒食帖》的张独寒,拱手行礼后道:“张殿帅,不好了!那南冥人什么都不肯说,现已咬舌自尽了。”
张独寒身着灰色襦衫,外衬绯红云锦裱子,若不开口竟有些读书人的气质。他未抬眼,手上动作行云流水,平静道:“扔到乱葬岗喂狗罢。”
似乎全在意料之内。
他挥手,忽大笔落下一个字:局。
谭疾知称“是”后欲离开,又被他叫住,“对了,后日城东火壶表演届时人定不少,多派些人手留意,勿要生乱子。”
“是。”
安封城中查的严,火壶表演观看之人众多,难免一时松懈,南冥人与巽风此时定然会趁乱接头,危机四伏的同时却又不失为好时机。
而西北战乱,我军被耶古打的节节败退,现正阳已沦陷,查出巽风迫在眉睫。
更可怕的是,朝廷内部传来消息,边疆城防图丢了。
——
海府,子时,府内大多房间已熄了灯,唯清雅苑仍泛着幽黄的光。
房中氤氲着淡淡马郁兰的香气,床榻之上,齐卿卿正跪着为盘膝而坐的海淮之轻捏肩膀,“淮之,有没有好些,放宽心,莫要太过紧张了,毕竟平日下的功夫摆在那里,不会有岔子的。”
海淮之轻声叹息,经她如此一说却是更加紧张,明日是他头一遭大庭广众之下进行火壶表演,今夜压根睡不着。
“我起来走走罢,”海淮之右手轻拍了拍齐卿卿的手,起身道:“卿卿,有劳你这些时日操心了,待表演完,定好好犒劳你。”
他眼见着这些时日,齐卿卿忙前忙后为他操劳,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愧疚。
他的这个妻子,两人同床共枕三年有余,齐卿卿向来是对他有求必应,细心备至,卧房内的每处总是照应的无比周到,他时常患梦魇,肺功不好,齐卿卿便遍访名医寻来了马郁兰,极大效用的缓解了他的病症。
齐卿卿微垂双眸,怔愣片刻,不知在思考什么,她眼角微红,柔声道:“也好,起来走走罢。夫妻一心,莫要说如此客套的话,倒是同我生疏了。”
说罢,她随他起身下床榻,为海淮之披好大氅。
海淮之深情望着她,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个吻。
望着海淮之出门的背影,齐卿卿竟有一瞬的恍神。片刻后她看向青釉莲花香炉内将要燃尽的马郁兰,又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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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炉單加量换上了新的香薰。
…………
翌日天方擦黑,安封城西头便沸反盈天热闹异常,锦纺街两侧站满了围观之人,百姓们在家待了近半月终于可以出行,自然是兴奋无比,家家户户倾巢而出,早早候着一年一度的火壶表演。
海府婢女亲自为秦语换上黑衣红袍,用红色火形图案点缀眼角。她的秀发无任何装饰高高束起,不仔细瞧很难认出是她。
秦语举着火把走在主路中央,海淮之站在她身后两米远处,两侧跟随黑衣红袍腰挎铜锣皮鼓手持火把的众人。
伴着百姓的热烈欢呼声、敲锣打鼓的伴奏声,她一面舞着火把一面高昂道:
火除邪祟,百家安宁!
祈福禳灾,庇护民安!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
天佑大兴,盛世长虹!
许是被气氛感染,秦语浑身颤抖着笑了笑,眼里浸满泪水。她将火把熄灭,放置地上。
众人退去两侧,接下来便是正式火壶表演,一霎目光齐聚海淮之身上。
海淮之身着经水浸透的贴身亮面黑袍,将全身上下包裹的严严实实。他手持铁棍,铁棍两端是盛满炭火的铁网笼。
他心中唯有一个信念:成功完成表演。
海淮之自小学习火壶技艺,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此刻吗?成千上万个努力的日夜,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溯,他紧紧握住铁棍,伴着人群的欢呼声开始晃动火壶。
演出开启,与火共舞。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片刻间遍地生金,焰火化作万千星子,经海淮之一抖一洒,寸寸闪烁,金光明灭间如同橙黄水墨,迅速晕染在夜色里,将百姓热情拉至高潮。
人潮如织,百姓高呼不止,人来人往,热闹异常。
火焰化作财神,化作凤凰,化作虎头,震撼无比。
旁边的望雨楼二楼,张独寒站在木栏前,此处恰好能将整个火壶表演尽收眼底。
殿前司的人遍布四处,紧盯街上的众人,蓄势待发。
他饶有兴趣看向走在最前的那少女,一眼便认出了她,果不其然,又见面了。
狮峰山下初遇,消失不见的巽风,热闹的火壶表演,皆有她……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惊呼,“海公子倒了!”
循声望去,百姓乱做一团,少女被人群推搡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主路中央,海淮之口吐鲜血躺在地上,因突然倒下铁网笼重重压在了他的腹部。
“淮之!”
齐卿卿高呼一声,不顾未燃尽的火星冲了上去,因悲伤过度她用力却抬不起那火壶分毫。
此刻身侧伸来一双小手握在铁棍上,是秦语。
待二人用力将火壶移开,齐卿卿看着倒下的没了鼻息的海淮之,悲痛欲绝,一瞬哭死过去,晕倒在海淮之身上。
人群中有人高声叫嚷:“不好不好,此乃大凶之兆啊!”
“天要亡我大兴!”
局势愈来愈乱,百姓开始恐慌,互相推搡。火壶表演本是驱除邪祟之寓意,却出了岔子,加之最近战败,百姓人心惶惶。
“将这里包围,谁都别想跑。”张独寒望着混乱的众人,平静朝谭疾知开口道。
“是。”谭疾知不敢耽误片刻,即刻飞奔下楼。
暗影卫迅速将干道围得水泄不通,任是只苍蝇都难逃。
好戏要开场了。
6. 夜难眠
百姓们惊慌失措乱成一团,本还有人抱怨,待看到暗影卫拔出的佩刀后,纷纷闭嘴大气不敢出。
谁人不知殿前司指挥使大名,万一他一个不高兴,顺手把人斩了真不是何稀罕事。
街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秦语站在人群中央,身后是暴毙的海淮之和晕死过去的齐卿卿。
铁网笼里的炭火仍在燃着,似是不甘,寂静的只能听到火星滋滋的声响。
张独寒在黑暗里缓缓踱步而来,沾着夜露的睫毛抬起时,铁笼炭火忽的爆开零丁火星,映的那双狭长眼眸里的幽光愈发骇人。
脚步声清晰无比,他一步步走到织暖面前。
“又见面了,织暖。”他挑眉,嘴角勾笑,似是讥诮。
织暖努力思考,若是平人姑娘该是什么反应,是该跪地磕头,还是哭着说自己好害怕。
但她只是眨巴着那双葡萄眼看向他,仿若之前的事从未发生过,她话锋一转娇声道:“张殿帅,这出人命了。”
说着她靠向一侧,漏出身后地上的两人。
张独寒敛起笑容,神色微动,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
他抬步朝她走近,附在她耳畔,音色狠戾,“当真有本事,处处都有你。”
他伸手欲触碰织暖眼角的火型图案,被织暖低头退后几步躲开。
“路不是你家开的,我在哪里不挨殿帅事吧。”织暖眸色颤了颤,心里想着真是倒霉又碰上了。
她与他对视,见他目不转睛打量着她,眸中晦暗不明。
正此刻,姗姗来迟的大夫打断了二人交谈,他为海淮之诊过脉后朝张独寒摇了摇头,“回张殿帅,海公子没了,”又为躺在他胸口的齐卿卿施了几针,“海夫人悲恸过度,晕了过去,倒是没什么大碍。”
好好的火壶表演,竟闹出了人命,人命倒还不是最要紧的,最怕便是称其不祥,人心动荡。
火壶演出在大兴的地位不亚于新帝登基,每年逢今日,必定万头攒动掎裳连襼,万人祈福。
张独寒眉心紧蹙,他环视四周后冷冷道:“搜,异者,杀无赦。”
暗影卫闻声出动,挨个仔仔细细搜寻百姓,百姓们噤若寒蝉,似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无人敢言一声“不”字。
织暖悄悄后撤,有名护卫站到她面前欲动手。她摇摇头,护卫朝她拔刀露出锋利寒光的剑刃,她害怕的低下了头。
剑刃将要逼近时,护卫忽被人一脚踢开。
织暖抬眸,是张独寒。
她就知道。
“滚开!”张独寒语气冰冷,脸色有些差。
护卫拱手行礼,捡起剑识趣退下。
织暖拽了拽他衣襟,而后以手护在身前,正色道:“我没偷东西,搜什么。”
她心下奇怪,明明是谢淮之莫名其妙暴毙,为何要搜查百姓,难道还能有人身藏剧毒,如此短时间内害死海淮之不成?
张独寒始终面无表情,不知她是真不懂,还是在装。他阴冷道:“口说无凭,事实为证。”
见他皮笑肉不笑,织暖心下一颤,这是要搜她身吗?不行!
织暖秀眉微蹙,明亮的眸子扑闪不止,“男…男女有别,换个女侍卫来。”
眼见着张独寒不顾她的抗拒,步步朝她靠近。
织暖扑通一声熟练跪在地上,“我虽不知殿帅您在搜什么,可我只是个普通百姓,只想活着,我是为银两才来海府做差事。我真不是小偷,求张殿帅明鉴。”声音满是哀求娇柔,祈求他的怜悯。
张独寒形容平静,甚至多了分鄙夷,他以手捏起她的下巴,“前日的嚣张劲呢,嗯?这么喜欢跪人?”
她的膝盖好像不值钱,说跪便跪,偏偏张独寒最厌恶这种没骨气之人,这种人面临国家存亡时,定然第一个投降。
正此刻,身后传来谭疾知的声音:“回禀殿帅,人都搜完了,未有任何异常。”
张独寒疑惑皱眉,今日巽风大费周章制造混乱不正是为传递情报,怎会未搜到。
他扫视众人一眼,最终目光定定落在跪地的织暖身上,是啊,还未搜她身。他厉声道:“将她带走,其余人另行审问,若无嫌疑再放出,另外,找个仵作验尸。”
战事吃紧,此事事关重大,万不可掉以轻心。
“是!”
——
勇毅候府。
府邸占地百余亩,一眼望不到头,大片抄手连廊四通八达通往各处庭院。虽是冬日,庭院却郁郁葱葱,廊下种植着许些名贵花草。
织暖头戴帷帽,一袭黑衣红袍,被包裹的严严实实跟在张独寒身后,她透过缝隙抬眼看了看,只认出了梅花。梅香混杂着其他花儿的香气充斥庭院。
院里灯火通明,随处站着婢女侍从。
“公子回来了!”见张独寒大步流星走着,府上郑管家弓腰恭敬上前,“老爷夫人未在府上,可要通传一声?”
“不必。”张独寒平静道。
勇毅候张海定战功赫赫,年轻时一心报效大兴,极少归家更无心提婚事,后来战事稍有平息后,年已近不惑。当朝圣上赵徹为他同大理寺卿嫡次女苏瑾瑜赐婚,婚后二人琴瑟和鸣恩爱有加,育有一子一女,长子张独寒,二女张休。
张海定如今在旺民县修养身体,苏瑾瑜陪着他。
可以说同织暖相比,张独寒的亲族是幸福的,没有勾心斗角,简简单单,这也造就了他不喜弯弯绕绕爱憎分明的性子。
郑管家又看向打扮的如同鬼一样的织暖,禁不住皱了皱眉,疑惑道:“这位是?”即便包的再严实,也不妨碍他能一眼看出此人是女子。
难不成,他家公子开窍了,终于近女色了?
真是可喜可贺啊,不过…这也不太合规矩,他家公子有婚约在身啊!那可不成,他要告知夫人。
张独寒却淡淡回了句:“贼。”
织暖凝眉,心里暗暗反驳,将张独寒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郑管家“哎呦”了一声,快步跟上他道:“既然是贼,便该送到衙门去,怎得公子带回来了?”
张独寒行步如风,身后的几人皆快步跟着,唯有织暖,她实在看不清眼前路。
张独寒面无表情道:“你不用管,此事我自心中有数,切勿告知老爷夫人,若无事你且退下。”
郑管家欲言又止,一瞥眼正好看到身后哐当一声撞在柱子上的织暖,他无奈摇了摇头,心间明了,怎会是贼,如何会有这样愚笨的贼?
织暖吃痛,生气跺脚扔下帷帽。见张独寒转身看自己,又乖乖捡起戴好,摸摸脑袋追了上去。
她被张独寒带着回了府上他居住的别苑,栖迟苑。单单一个栖迟苑便抵过整个尚书府大,此处游廊画舫,假山溪流,应有尽有。
栖迟苑会客厅,织暖方摘下帷帽,还未来得及细细观察四处,便听见张独寒冷冷一句“脱。”
会客厅陈设简单,仅有几张禅椅,一架红木雕花书案。
只见他正懒洋洋斜倚在紫竹禅椅上,分明面无表情却让织暖不寒而栗。
她站在会客厅中央,接受来自他的审视。
织暖揉揉撞红的额角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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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颤颤着将正红外袍褪下,她用害怕的眼神看了看他。
油冷灯青夜不眠。
镂空七瓣莲花灯将房内映照通明。
“接着脱。”张独寒声音冰冷,眉毛轻挑,灯光在他脸上明灭跳跃。
“这不好吧,”织暖无辜看着他,娇声:“我不是那种人。”
她能猜到,他怀疑自己身上藏东西了,但她没有。
“哼,”张独寒冷笑,捏起茶杯细细把玩,丝毫不理会她的话,“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见织暖垂头不语,他又道:“若是你自己脱还可掌握分寸,若我帮你脱,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脱!”声音冷冽骇人。
织暖手指僵了僵,大脑飞速运转。
窗外北风呼啸,阴森可怖。
良久,她才似鼓足了勇气,平静柔声开口:“大人若是想,亲自帮我脱吧。”捏着罗裙的手却在颤抖。
她在赌,赌他懂得分寸,赌他不敢。
他不近女色的名声,京城谁人不知。
张独寒上下打量她,神情有丝诡异,果真说不上话来了。
织暖暗暗松了口气。
但下一瞬,她便高兴不起来了,张独寒突然朝她大步走来,她甚至还未反应过来,腰间系带被他用短刃挑开。
啪——
织暖没忍住,一巴掌扇了过去。
空气霎时寂静。
完了,死手!怎么没忍住,惹怒他怎么办,自己还想不想活了。
她退后几步,不知是屈辱还是什么,这次的眼泪是真情实感,若江水决堤,哭的不能自已。
“我自己来。”她眼红的吓人。
黑色袍子滑落,漏出薄透白衫内衬,薄纱下凹凸有致的胴体若隐若现。
张独寒喉结一滚,几乎是黑袍落地的那一瞬下意识侧过脸,没直视她。
只是那盈盈一握的腰肢,白衫覆盖的曲线,还是撞入他的眼里。
随之滑落的,还有一块被系绳绑好的泛黄的绢帛。
她身上怎会有这东西?
织暖弯腰去捡,只听眼前人呼吸沉重,冷声道:“拿过来!”
她一面慌乱系好衣裳一面将绢帛攥紧,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她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颤抖着将绢帛双手奉上:“殿帅,我不知道这东西为何会在我身上,真不是我拿的,我去海家表演只是为了钱,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眸子涨红,乞求的看向张独寒。
张独寒拿过绢帛看了眼,甚至并未打开,他眸色一凛,城防图果真在她身上。
张独寒用城防图挑起她下巴,“你知道吗,有人就好你这种既喜欢跪又娇柔的,没有半分攻击可言,像随手可以碾死的蝼蚁,可我不是。”
他站起身,从她身旁走过,“我却最厌恶这种,忍让和退缩不会阻止邪恶,跪人求人,以泪示弱,只会让那些想要伤害你的人愈加猖狂,拿捏你的兴致更高。”
织暖擦擦泪,她是真的不知城防图为何会在她身上。
“别装了,巽风!”他忽的转身掐住她脖颈,冰冷道,“将你所知之事,如实招来,或许我还能大发慈悲饶你一命,如若不然,恐怕,得尝些苦头。”
他眼角微挑,深邃眸子浩瀚若幽冥,皮肤莹白,面若雕刻,骇人气息浑然天成。
织暖瞳孔猛的一缩,巽风?
她好似突然想到什么,奋力扒开他的手,拿起一旁的城防图打量几眼,大喘息道:“这绢帛上有针孔,是有人缝上去的,殿帅明鉴,有人要害我!”
7. 月色摇
织暖狼狈跌在地上,脑中不断回想这几日以来发生的事,从她来安封到被选中进海府,一切都太过巧合。
莫非是赵月殊?在安封无法光明正大杀她,便想出了如此法子致她于死地?
她失神想着,压根顾不得身上的黑袍杂乱不整,整个人身子僵住,好半晌才求助般的望向张独寒。
张独寒紧盯眼前人,少女长睫扑闪,翘鼻如峰,眼尾泛红,令人没来由的心乱,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做给谁看。
“害你?”他敛起目光不屑道:“谁如此无聊害你,我怎知不是你自己缝的,”他站起身,停在她身侧:“你可知自古以来的奸细都有何下场吗,他们或被五马分尸身首异处,或罪及家人连坐九族,而似你这般稍有姿色的沦为玩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或许我可以保下你,只要你实话实说受何人指使。”
从初遇到如今,无故消失的巽风,凭空而来的城防图,她的确可疑。此话也仅是为警醒她,若眼前女子果真是巽风,他断不会留她一命。
他的声音愈加冷冽,好似将人卷入无底冰湖的漩涡,奋力挣扎却逃脱不得。
这番话犹如晴天霹雳,他的意思是确确实实怀疑自己是奸细了。织暖身子一颤,支支吾吾的解释,“我先前骗你,只是为了能平安下山。”
她红了眼眶,扯住他衣摆,拼命辩解:“我真的不是巽风,我离开狮峰山后,身无分文只想寻个活路,误打误撞进海府参与了火壶表演,可我只为谋财,并不知晓那东西为何会在我身上,你迟早会知晓抓错了人的。”
张独寒有些不耐烦,紧了紧眉,“抓错?”
这样的话他听过很多遍,有男人、妇人、幼童、老妪,形形色色的人,他的做法是,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
“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又回来。”
下一瞬,张独寒恶狠狠扯住织暖胳膊,用力一甩,将她按在禅椅上,他的手支撑在椅把手上,将她困在方寸之间,弯腰居高临下看着她。
“我没送你进大理寺狱已是手下留情,若不是那玉簪,你早见阎王了。”
圣上曾向殿前司下旨,凡见此簪,手下留情,网开一面。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呼吸间喷洒的气息缠绕混杂在一起。
织暖浑身不适,只觉脸颊发烫,不敢直视他。
她怕极了他,全然听不进他在说什么。她现在很忙,忙着扯凌乱的衣裳,一急反而更易出错,没系紧的衣带在拉扯中滑落,漏出颈间大片雪白肌肤,盈盈包裹的一团凸起若隐若现,凸起上有个红色圆形伤疤,是她排练时被溅落的火星子烫伤的。
她又羞又怕,忙盖上衣袍。
夜色下的昏黄烛光竟为这危险平添几分暧昧。
这笨女人在做什么,引诱他?
他虽表面上不像好人,但是实际上也确实不算好人。
不过他长这么大,没接触过女子倒是千真万确。他觉得女人既麻烦又愚蠢,有句话说的甚是合他心意,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张独寒呼吸一滞,移了目光,耳根通红。
正此刻,一女子突推门而入,兴奋欢声道:“哥,你回来…了,”话未落地,一切尽收眼底,她人愣在原地,“你们…在干嘛。”
气氛尴尬无比。
织暖一惊,脸颊绯红,用手推推张独寒胸膛就要站起来。
张独寒轻咳两声起身,脸色恢复冷漠,“阿休,谁允你不敲门便进来的,无礼。”
张休撇撇嘴,看着两人,心中怒火翻涌。
“怎么,我坏了哥哥的好事吗,”她气鼓鼓走向前,指着织暖,趾高气扬道:“居然妄想勾引我兄长,他有婚约在身,你绝无可能,别妄想进我侯府门!”
她同秦家嫡女秦诗见过几次,对其印象称不上太好。但只要是分走她哥宠爱之人,她皆不喜欢。
眼见着织暖只顾一脸惧意整理衣袍,甚至连眼神都未给她,张休觉得自己的人格遭到了侮辱,觉得自己怒火无处发泄。
她抬手就要给织暖一巴掌,被张独寒拦下。
张独寒握着她的手臂重重一甩,“张休!”
他板了脸厉声道:“跟谁学的愈发没有礼数了,出去!”
“我没有礼数?”张休指着织暖,看向张独寒高声道:“那你有礼数,你有礼数都将人带到府上来了,是,我是管不了你,可父亲母亲的话你总该听罢!”说着转身欲走,她要去告状。
此刻,织暖神情才从恍惚中归位。
“你误会了,”织暖忙解释,“我同张殿帅萍水相逢,不熟。”
张休转身,见眼前女子面若桃花,楚楚动人,惹人生怜,她更气了。
她语气不悦:“哭什么哭,你就是用这手段勾引到我哥的罢,我可不吃你那一套!”
织暖还想再说什么。
张独寒抬手示意她勿要再言。
她不明白他为何不解释,她唇瓣动了动,却是未出声。
张独寒太懂他妹妹了,张休吃软不吃硬,最喜热闹玩乐,说些好话便能让她消气。
“阿休,”他语气舒缓些许,顾左右而言他,耐心道:“新年上元节的庙会你想不想去,我可瞒过母亲带你出去。”
表面妥协,实则他心里实在不愿他这位任性的妹妹跑到侯爷夫人面前胡言乱语,着实麻烦。
张休轻哼一声,双手叉腰瞪大双眼看向他,“你休想收买我,我才不会上你当!”
“你就是害怕我去找母亲告状,你一个有婚约在身之人居然还与别的女子纠缠不休,”她皱眉道:“你就是护着她,藏着她!”
闻言,张独寒未反驳,他确实是藏着她。
他并不想声张织暖在此地,与他而言,人是他偷偷带回来的。织暖嫌疑极大,但她究竟是不是巽风仍是未知,只得暂时秘密将她放在此处。
更何况玉簪之事,亦是个疑问。
张独寒上前毫无表情拽过张休的胳膊便往外走,全然不顾嘴里喋喋不休叫嚷“放开我”的张休,留织暖一人独自在会客厅待着。
半晌后,有个面容慈善的婆子自称吴嬷嬷,将织暖领去了栖迟苑靠墙角的偏院月影轩,织暖甫一踏进房门,便听闻落锁声。
她这是被锁进来了。
敲门叫嚷半天无果后只得认命,她打量起房间。
织暖环顾四处,房间极小,经外面通明的灯光烘亮,能看出仅有一张铺了薄薄茵褥的床榻,角落扔着个折腿的落满蛛网的木椅,显然是许些时日未住人,阴森可怖。
房内的炭火才燃起不久,并不暖和。
尽管有夜爬狮峰山的经历,眼前的一切仍让她胆寒。
她站在光亮前,呆呆的望向窗棂外。
出府后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但她不能回去,起码如今的她还没有本事能在那个豺狼虎穴的地方生存。
娘死了,大娘子掌家,又一心要她死,她回去岂不是送死。
怎就走至今日了呢?
她好久未见过齐玉了,不知道他最近怎样,她还想问问那日他为何从船舱中凭空消失。齐玉还曾允诺过会为她带薛家铺子的炒货糕点,她还没吃过呢,娘亲也没吃过。
一阵酸涩又袭上心头。
站了许久,朦胧间再撇眼时,她惊觉门前竟多了个宽阔高大的人影。
是张独寒。
只见他站在门前,手里抱了团金粟璎珞锦衾,经吴嬷嬷开锁后进了门。
他摸黑走向前却被地上折的那根椅子腿绊了个踉跄,皱着眉一脚将木棍踢开时,岂料正正巧巧踢到椅子腿的尖利处,僵了一瞬。
看他那样子,隔着黑靴的脚趾定然生疼。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本着如此原则,她还是有必要讨好他的。
“小心点。”织暖好意提醒,虽然没什么用。
张独寒强撑着未理会,甚至神色不曾有半分波动,他借着院内灯光将锦衾扔在床榻上,随后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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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外走。
只是将要迈出门槛时,他突又转身朝织暖走了来。
织暖见活阎王朝自己走近,心底的小算盘哐哐作响,以她如今的身份,她或许该害怕。
见他步步靠近,她惊恐着步步后退,直到她的腰肢猛然撞上关不紧的窗棂一角,身子一个激灵,不受控挺起了胸膛。
她吃痛抚了抚细腰,垂眸并不看他。
张独寒视线自她盈盈一握的腰肢扫向她脸庞,见她脸上脱了的妆容花里胡哨,红一块青一块,像只小花猫,忽然很想逗逗她。
他一只手按在她旁边的窗上,居高临下看着她,“为何不敢看我,怎么,你怕我?”
眼下女子先前分明张狂的很,如今却表现的极为怕他,实在说不通。
织暖支支吾吾,眸子眨的飞快,弱弱道:“大人英姿伟岸,饶是哪家姑娘都不敢看的。”
张独寒一怔。
能如此大言不惭说这种话,她绝对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姑娘。
不过,她好像在夸他,夸他英姿伟岸。
他嘴角竟莫名扯了扯。
织暖想从下面溜走,往下看找寻逃跑时机时,无意瞥见他拳头紧攥,指尖泛白,心下一惊,他总不至于要打她吧。
思及此,她突然仓皇跪地,语速飞快,“我承认我怕您,但我不是巽风,我没有说谎。”
张独寒偷扯的嘴角收拢。
他俯身,与她齐平,平静望着她。
少女长睫翕动,她模样灵动似小鹿,面上的红印丝毫未影响美貌半分,眼角洗去的火形图案尚残留些许痕迹,平添几分娇美怜人,略施粉黛已足够摄人心魄。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将金创药塞到织暖手里,没说话。
织暖一愣。
他为何要送她药送棉被,不该是怀疑她,想她死吗。
不对,她身上哪里有伤疤?
!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胸脯,反应过来,面上涨红着脸低下头,实则心中大骂变态色狼。
张独寒咳嗽几声,看向窗外。
“为何关心我?”她突然问。
他竟没否认:“口口声声说不是巽风,那便证明给我看。”
“不早了,歇着罢。”他起身甩甩衣袖就要走。
他对她,涂生一分来路不明的怜惜。
窗外枯木树影摇曳,映在墙上形同鬼魅。陈旧房间本就偏僻,听着窗外呼啸可怖的风声,织暖内心惊惧不已。
以她如今的身份,哪能直言要灯盏。
见他欲走,织暖心里突然生出几分恶趣味,想试试装柔弱能不能让他留盏油灯。
她下意识拉住他衣摆,声音娇软勾人,“别走,好黑,我怕。”
张独寒心底一颤。
树影随着阴冷嚎叫的风肆意扭动,若潜游于阴森可怖的深海,下一瞬便将人撕扯入海底。
张独寒侧过脸不动声色垂眸望向她,少女水汪汪大眼闪烁有神,眼里似是又蓄满了泪,她似有若无的瞥向墙面。
他俯下身,捏起她下巴,面无表情道:“我不走你岂不是更怕,嗯?”
织暖长睫飞眨,撇过脸去不看他,脸颊绯红,表现的极为害羞。
“吴嬷嬷,你过来,”张独寒朝门外高呼,见婆子进门,他起身,“你在房里守着她,别让她跑了,另外去拿两只蜡烛,一盏油灯来。”
“是。”吴嬷嬷行礼恭敬道。
张独寒看了眼蹲在地上的织暖,没再说什么,抬步离开。
织暖颤颤起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间蓦地松了口气。她又轻锤了锤自己脑门,她懂了,他吃软不吃硬,以自己的相貌,求他,手拿把掐,胜券在握。
半晌,织暖惊觉墙上扰人的婆娑树影竟不见了。她打开窗棂探看,一阵冷风迎面扑来惹得她打了个寒颤,借着皎皎月色,只见碗口粗的小树被人拦腰砍断。
光秃秃树干乱糟糟倒在地上,丢了生机。
8. 局中人
尚书府,佛堂内烛火熠熠,香雾缭绕。
“神佛在上,苦乐皆化,护佑我儿,顺遂无虞…”
赵月殊对着佛像双手合十虔诚跪拜,她信奉神佛,每值秦时安休沐日便会前来跪拜,为秦暻晚祈愿。
身旁的乌云豹慵懒卧在蒲团上假寐,尾巴一扑一扑晃动。
她起身,一瞥眼见佛台上摆放的抄本,转瞬有些心烦。她走近拿起,这是曾罚秦语抄的一百遍《佛心咒》,一整沓约莫小拇指厚度,她细细看了两眼,冷哼一声。
每遍的同个字一模一样,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总不能写出一百个相同的分厘不差的字罢,整日摆出副柔弱可怜样子,不知在天水居捣鼓什么泥巴,真真是惯会耍小聪明的。
出神片刻后赵月殊眼眸轻抬,对着身后王嬷嬷,冷了脸道:“待诗儿嫁去勇毅侯府,立即将三姑娘病逝的消息散布出去。”
兄弟姊妹逝去需守丧一年,她可不想因秦语这事耽搁秦诗出嫁。四房的秦词已出嫁,眼下尚书府未婚嫁的姑娘只剩秦诗、秦诺。秦诺年幼尚可等上一年,秦诗却等不得。
“这……大娘子,可三姑娘只是下落不明,如此这般是否有失妥当?”王嬷嬷觉得此事有待商榷,她微微福身打量赵月殊的面色道。
“怕什么,老爷老太太都允了的事,”赵月殊轻轻从乌云豹身旁走过,随后将抄本在青釉莲花雕花香炉里点燃,“尚书府要的从来都是名声,你还不懂吗,她既已出去便是败坏尚书府名声,尚书府可从来都不缺她这个女儿。”她可费了不少口舌才说动秦时安,自然要将秦语与尚书府划离界限。
思绪又回到那日,她将江桃仙葬在狮峰山一事装作不经意告知秦语,秦语果真傻乎乎连夜出了府。这娘俩,都是天真好忽悠的。
一切计划本天衣无缝。
怎料她派去刺杀秦语的心腹竟失手,不过没关系,现在秦语活不活着,已经不重要了。
乌云豹“喵”了声,在地上翻了个滚。
王嬷嬷应声后正欲走,身后又传来声响。
“慢着!”赵月殊烦闷的心情好转许多,复道:“去请勇毅侯夫人有空来府上喝茶。诗儿的亲事也该提上日程,我已打听过那嫡子人品倒是没什么大毛病,只是性情乖张了些,到底勇毅侯府是个好去处,左右诗儿都不会在外受了气。这婚事姻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总会有家宅里的烦心事,时日一长也就熬出头了,这些年,我不也是走过来了。诗儿嫁过去,倒是少了许些麻烦。”
这番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毕竟诗儿提及张独寒,总是满脸欣喜,她是愿意嫁过去的,不太满意这门亲事的只有自己罢了。
言及此,她眸中竟泛出了丝悲伤。
她深知家宅女子一旦人多,便会途生许多事端。她便是最好的例子,即便身份显贵如她,到底是没能逃过琐事纠纷。若不是她的把柄在秦时安手上,自己怎会允他纳侧室。
这些年来,自己种的因,所得苦果她是尝到了,也受够了。
人这一辈子,究竟图些什么,不就是家族和睦安宁,子女前途无量,平安康健。
王嬷嬷未再答话,行礼称“是”,毕竟赵月殊认准的事从没有人能左右。
——
海府,海淮之停灵七日后出殡下葬。海家上下沉浸在一片悲痛之中,齐卿卿几次哭晕过去。
送葬队伍沿街一路哭啼,漫天纸钱洋洋洒洒,冰冷寂寥的冬日更添悲情。杠夫将棺材一路抬至安封城城门,守门的侍卫拦下大半人,只许杠夫出城。
“诸位爷通融通融,这都是已故海公子的亲眷,没外人啊!”老翁塞给领头的侍卫一包银两,试图说动他。
唰的一声,剑出鞘,银两摔了满地。
侍卫们蓄势待发,拔剑相向。
领头侍卫不耐烦道:“少啰嗦,官府有旨,只准进城不准出城,允杠夫出城已是网开一面,再啰嗦,通通滚回去!”
齐卿卿搀着海母,哀求道:“官大爷,求您允我们送他最后一程罢!”说罢她和海父海母一同跪地。
领头侍卫毫不留情,将人一脚踹开,“你去求官府吧,少在这闹事!”
一股心酸涌上心头,齐卿卿看向棺材,心间忆起同海淮之相遇相恋的种种,诸多情意化作泡影,到如今却只落得个阴阳两隔,种种情绪发酵升腾,她禁不住落了泪。
只得眼睁睁见棺材被杠夫抬了出去。
*
天放晴,半月前青瓦上的落雪今日才算化净,积水顺着屋檐向下砸至地面。
张独寒一袭黑色束腰长袍站于窗前,衣袂翩翩,高大伟岸。他平静望向窗外,深邃瞳孔里不带一丝情绪。
“殿帅,”谭疾知拱手行礼后道:“查出海淮之死因了。”
张独寒未转身,望向窗外将要西沉的日头,天边染成大片橘红光晕,震撼又凄美。
“说。”
“海淮之本便身体不好,听海夫人说他前夜未休憩好,起夜好几次,仵作证实确实是场意外,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仵作今日又疑惑海淮之身上的异香,已过了数日,那香气却久久萦绕,着实奇怪。”
张独寒若有所思,他转身朝房内的冰泉青釉鬲式香炉走近,一般的熏香即便是日夜萦绕,沾人身上也不过半个时辰即可消散。
除非……是有人刻意长久为之,熏香有问题。
“海淮之是火葬还是土葬?”张独寒捻起香炉中的灰,又吹散,语气同炉灰一样轻悠悠落下。
皇城为移风易俗多行火葬,如若海淮之葬在城外,那他的猜想便印证大半,千防万防却是遗漏此处。
谭疾知回道:“回禀殿帅,土葬,狮峰山桃花林。”
果不其然。
“走!”张独寒皱眉,突大跨步朝门前走去,惊起一股风,谭疾知不明所以却迅速跟上。
冬日白昼短夜色长,张独寒、谭疾知、陆乘风三人快马抵达狮峰山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
新坟土丘显然被人翻动过,若是白日新葬,凭日头烘晒,只怕不过半个时辰表层土便会结干,而此刻覆盖最上的土却是新土卷旧土,大部分纸钱被卷入土里。
“挖。”张独寒眸色冷冽,语气不容置喙。
“啊?”陆乘风猛地看向他,撇嘴不解抱怨道:“张殿帅,挖人棺材可是要遭报应的,您再不怕鬼神,也不能对死人不敬啊!”
从带织暖回府到挖人棺材,他实在看不懂这位尊敬的殿前司指挥使。
张独寒若箭矢的目光只扫他一眼,陆乘风便乖乖闭了嘴,只是他看了看握在手中的铁锹,一时下不去手。
那边的谭疾知已利落铲起了土。
“不挖这月俸禄没了。”张独寒面无表情道。
他是懂拿捏陆乘风的,陆乘风最爱的从来就只有钱财,毕竟曾因丢了一枚铜钱整宿睡不着,由此不难知晓他对金钱的痴迷程度可见一斑。
“殿帅,这就是你着急了,我可没说不挖啊。”陆乘风听闻扣钱,未做半分迟疑,即刻无奈挥起铁锹。
“冤有头债有主,可千万别找我啊……”他一面挖一面小声嘟囔着,“海公子,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不是故意扰您安宁。”
话音才落,他手上的铁锹铲头竟突然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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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得陆乘风跌坐在地连连后退,“救命啊!救命!海公子显灵了……”说着连连磕了几个响头。
张独寒捡起铲头安结实又扔到陆承风面前,陆乘风缓缓抬头,见张独寒平静看着他,面无表情。
谭疾知甚至未给他眼色,仍专心致志刨土,人已陷下去大半。
两人早习惯陆乘风一惊一乍。
陆乘风只好捡起铁锹,心有余悸有一搭没一搭挖着。
直到楠木棺材被轻而易举掀开,尸体彻底暴露在外。
张独寒见海淮之寿衣外衣不见,心中更确信了他的想法。
大兴最忌讳死无全尸死者仪容不整,认为影响轮回转世。故而逝去之人经入殓师整理仪容方能下葬,若无人打开棺椁动手脚,怎会如此?
张独寒猜想,定是巽风把东西画在海淮之衣衫上跟随棺材送出城,而城外南冥人则在此地接应,城防图恐怕早已泄露,织暖身上的不过是掩人耳目。
“去皇宫!”张独寒严肃道,“联络京城刘帅司,下令调动军队封锁濉河渡口。”
“另通知大理寺卿,调查海家!”
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山间的雪时隔半月仍未化,月色中天,星繁雪白,皎皎清辉洒在他身上,清冷绝尘。
——
织暖在月影轩呆了足足七日,起初张独寒不许她出房门半步,她便整日在房里躺着。后来,张独寒见她乖巧便许她在庭院走动,院子不大,却也能解解闷。
时日一长,织暖竟生出了在此地呆着也不错的想法。
禁足期间,她圆润了几分,人也显得愈发娇俏。要怪也只能怪吴嬷嬷送来的饭菜太好吃,比她在尚书府时简直好上太多,日日都有大鱼大肉不说,还总有饭后甜点,她并不是喜热闹之人,故而愈发觉得此地不失为个好去处。
这日,织暖正在院里百无聊赖荡秋千,眼见身着葡灰色光面百合花罗褙子,内衬牙白色素纱长裙,身姿窈窕曼妙的美妇人仪态端庄朝她走来。
身侧吴嬷嬷见状恭敬躬身行礼,“见过娘子。”
来人正是侯府大娘子苏瑾瑜,大理寺少卿嫡次女,当朝皇后苏瑾绾的嫡妹。几日前她便听管家报信说张独寒将一女子藏匿府上,今日他不在,恰好来瞧瞧是怎么个回事。
织暖忙有样学样从草藤秋千上下来行礼。她并未多言,眸子微垂,静静站在一旁,面上风平浪静,心底却是七上八下。
葡灰色衣摆映入眼帘,苏瑾瑜走至她跟前,双手将她扶起,神色从容道:“是均夜带你回来的?”
均夜,均夜是谁?
织暖摇摇头后退半步,她看向苏瑾瑜,这人同张独寒一样生了双摄人的眸子。她心间一凛,有一说一实话实说:“不是,是张殿帅。”
苏瑾瑜淡抿薄唇,若有所思,这女子竟不知晓张独寒的表字,看来两人关系并未熟悉到她以为的地步。不过,她儿并非那种轻易带女子回家之人,眼下尚书府大娘子又刚同她谈及两家亲事。为稳妥起见,实在不可对眼前女子掉以轻心。
她一向对张均夜选妻没什么严格的条条框框,只要她儿喜欢便好。关于侯府同尚书府定下的娃娃亲,苏瑾瑜曾向张海定抱怨过不止一次,埋怨他不该如此草率便决定了张独寒的终身大事,毕竟情这种东西,是最说不通的。
只是,若是坊间流传出勇毅侯府嫡子未婚明目张胆在府上藏女子,莫要说高贵的尚书府,只怕全京城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来侯府。
“你叫什么名字?”苏瑾瑜嘴角含笑看向她,眼里没有恶意。这女子生的讨喜,闪烁的葡萄眼很是有神,娇姿可人。
9. 跪祠堂
“织暖。”织暖不动声色答,手心却紧张攥着。
看起来很像是对中年妇人抱有恐惧和疏离感。
这点小动作哪能逃过苏瑾瑜双眼,她轻轻掸去织暖腰间在秋千上沾染的灰尘,笑道:“织暖,还蛮好听的,你是哪家的姑娘?”
听名字,织暖,连姓氏都不曾有,想必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姑娘,说不定啊,还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我是潭州的,不是安封人,家不在此处。”织暖低声回。
她有些疑惑,如此温柔的娘亲怎会生出那样孤傲的张独寒。
“哎呦,潭州可不近,早便听闻潭州此地盛产美人,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假。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一人怎会背井离乡来京城?”苏瑾瑜试探问道,难不成是为她儿?
不过片刻后,织暖便面不改色从容道:“家里生了变故后,我便来此地投靠亲戚,岂料路上不幸出了意外,幸得张殿帅相助,这才来到此处。”
她毫不担心这样的谎话会被苏瑾瑜听出,她觉得以她看起来柔软低顺的态度,看起来绝对不像耍心机的。
苏瑾瑜自然是不全信她的话的,是有多巧合才能在人烟浩穰中恰好遇到张独寒?她并不干预张独寒亲事,可如今这事实在不合规矩。
“是个可怜的孩子,均夜不许你出院吧,”苏瑾瑜神情真挚,眼中试探一闪而逝,她握起织暖的手,“我猜你平人出身,应是不知晓世家的规矩,这女子未婚嫁前是不能进男子家的,其一于礼不合,其二有损世家和你的名声。”
“均夜正是看在这一点,只能委屈你在这偏居一隅,这哪有外头自由。”
“不如这样,我送你去外头的庄子住,庄子在安封最东边很是素净,你也能自在许多。”
织暖猜了个大概,均夜,是张独寒表字。
看来侯府大娘子误会了她同张独寒之间的关系,以为她俩是情意相投。殊不知,张独寒只是怀疑她身份才将她关在此处的。
庄子,织暖不想去。
去庄子哪有在这好吃好喝被伺候着自在?更何况,她不太信苏瑾瑜会有如此好心,将她赶走才是她的真实目的吧。在月影轩的这段时日,她能确切感受到,张独寒是对她没什么恶意的,渐渐的,也开始卸下防备。
织暖思忖片刻,不如将错就错,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开始演戏,“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再瞒大娘子,我与张殿帅属实情投意合…我不想离开他,”衣裙下的双腿因恐慌在颤抖,耳根红透,织暖抿抿嘴,声音带上了哭腔,“还望大娘子成全。”
礼仪道德全是狗屁虚话,活着,活着才最重要。
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此刻的初衷,或许是没有依靠,或许是在外求生艰难,她本能的想要在危机中攀附这份短暂的安宁。
三分恐惧七分祈求,苏瑾瑜也是过来人,这落在她眼里再正常不过。
苏瑾瑜将她扶起,惊讶不已,她直言道:“快起来,我且只问你一句,你们…有无夫妻之实?”
这才是她最在意的。
织暖一下愣住。
她未曾想到,苏瑾瑜会问的如此直白。
她羞赧垂下眸子,轻轻点了点头。
一瞬,苏瑾瑜若五雷轰顶。
她儿居然是那种人!
那边正火急火燎出皇宫的张独寒打了个喷嚏,整夜,他同圣上赵徹、枢密使封晟玄、军师狄广、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蔡子敬针对城防图泄露一事再次商议对策。
能盗走城防图,说明朝廷内部出了奸细。巽风更像是个有预谋的组织,其实力不容小觑。
最终张独寒力排众议,以官职立誓说服众人将兵马调往与正阳南接壤的斜桥城。按照城防图布局,斜桥兵力部署最盛,而位于正阳东的扎陵城因地势高耸占优部署最弱,论谁都不曾想到再调兵去兵力充足的斜桥。
或许南冥会赌大兴将斜桥兵马调往扎陵,毕竟扎陵部署空虚,再趁其不备反过来攻打斜桥。
又或许南冥会直接攻打部署薄弱的扎陵。
谁都不知晓将来会发生什么。
南冥赌的起,大兴却赌不起。一旦赌输了赔上的不止是一座城,更是千千万万条鲜活的人命。
张独寒此举着实出其不意,赌的便是南冥人会大肆攻打斜桥。大兴兵马本就不足,此举无疑是刀尖舐血,破釜沉舟。
……
日头未升,天边晕染出橘黄光晕,连日的昼夜不眠使得张独寒面容稍显憔悴,带了些许倦意。只是那双眸子却仍是深幽,带着不容置否生人勿近的气场。
才回府上的张独寒便被叫到祠堂,给列祖列宗下跪。
张独寒满头雾水,拱手道:“父亲,儿子不知犯了何错?望父亲指点。”
上次受家法跪祠堂还是他十三岁时,因醉酒而无礼,吵闹着要府上下人去给他抓青蛙,抓青蛙倒也无妨,只是,那是冬日。府上原先的管家还因此掉入山洞,冻掉半个耳朵。他也因此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他并不知晓自己当时为何非要青蛙。
只是自此,他再未允许自己喝醉酒。
张海定为朝廷效力一生,直到今年年初因身体日况愈下才不得已归乡调养,是苏瑾瑜捎信他才连夜从乡下归府的。
近耳顺的年纪已是一脸老态,沟壑纵横的脸上因作战而留的骇人刀疤触目惊心,他颤颤道:“逆子,侯府世代清白,将外室带回府上的你还是头一个!”
“外室?”张独寒皱眉。
沉默半晌,他想到了月影轩。
这才恍然大悟,“父亲误会,并非您想象的那般,我与那位姑娘之间清清白白。”
他本欲今日回府将织暖赶出去的,谁料到底还是晚了一步,被父亲母亲误会。
“清清白白?人家都亲口承认的事,你个大男人反倒不如个姑娘痛快。谁家姑娘会不顾脸面拿清白说事!我侯府教导不出这样的儿子,”张海定气急败坏,脖子涨红,怒呵道:“郑管家!拿戒棍来!”
亲口承认?张独寒闻言皱眉。
张家名声在外,世代为人清白正直,家风肃正。且不说张独寒性情在外名声如何,单是有婚约在身却私养外室一事便足够将侯府几代钉在耻辱柱上,他张海定决不允许此事发生。
“是。”郑管家躬着腰离开,加快步子,未敢多言。
片刻后,他端着红色长方形描金漆雕花紫檀木木盒回来后,始终垂着头恭敬站在一旁,木盒内里存放的正是戒尺。
戒尺由竹节制成,又粗又长,笔直结实,坚韧无比。
苏瑾瑜见状,瞬间软了心,这几棍子下去,恐怕要她儿半条命啊。
要老爷来管教儿子的是她,于心不忍的也是她。
她眼瞅着张海定缓缓握起戒棍朝张独寒走去,内心忐忑不已,手也不由攥紧衣衫,终是禁不住急急走过去扯住张海定衣袖,不忍道:“老爷,若是他俩真心相爱,不如成全了彼此,尚书府那边的婚事拒了便是,咱就只有这一个儿子,您勿冲动,打坏了均夜可如何是好啊。”
“拒?哪有你说的如此简单?妇人之见!”张海定气冲冲甩开苏瑾瑜,指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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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寒道:“还不都是这逆子做的好事,毁了人家姑娘清白。我侯府向来只娶妻不纳妾,尚书府嫡女和你院里的姑娘,必须做个取舍!定帖已下,退亲岂是动动嘴皮子的事?”
话外之意,取舍,只能是取秦诗,舍织暖。
张独寒眉心紧蹙,他与织暖,顶多算是罪犯和判官的关系,如今父亲能说出这番话,恐怕是织暖说了什么……
至于尚书府嫡女,他没兴趣。
“父亲,您退亲吧,”张独寒声音冰冷而又有力,跪的笔直,“这桩亲事本就是您当初一意孤行。”
他并不想去辩驳什么,他一向如此。
此话一出,张海定气得发颤,“逆子!不识好歹!列祖列宗在上,今日我便替祖宗好好教导教导你!”他高高挥舞起右手,下一瞬,戒棍狠狠落在张独寒背上。
一下,两下……怒气仿若灌输在戒棍上,每抽一下,他的身子便不受控的微微前倾。
身上的绯色衣袍抽出了皱,内里渗出鲜血,郑管家不忍再看别过头去。
张独寒皱了皱眉心,一言不发。不喊疼,也不辩解。
正好趁机拒了这桩婚事,他无心同尚书府嫡女有何牵扯。
苏瑾瑜再也看不下去,这是她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她哭着扑在张独寒身上,将他护住,“老爷!要打就打我,是我育儿无方,别打均夜啊……均夜这孩子打小就不让咱操心,几日前还说要去看您,他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本想让张海定教导一下均夜,怎知他下死手,她实在于心不忍。苏瑾瑜并不在意儿媳是谁,只要儿子满意便是好的。
当下,却只能顺着张海定的意。
“均夜,你快说你错了,你不退亲,咱给织暖一笔钱将她安顿好,也不算亏待了她去……”苏瑾瑜泪水流满两颊,声音嘶哑。
张独寒却无动于衷,眸色低沉,“母亲,我意已决,不必再言。”
面对疼子心切的母亲和怒火冲天的父亲,他一脸无所谓。
“我今天就打死你个不知好歹的逆子!”张海定手劲极大,扯开苏瑾瑜便要再打。
戒棍将要落到张独寒身上时,一道嘹亮的声音从祠堂门前传来。
“父亲,您当真要打死哥哥吗?”张休大跨步进门,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心惊。
她哥后背渗出大片鲜血,衣袍下定然早已皮开肉绽。
“父亲,”张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声音却不卑不亢坚定有力,“求您饶恕哥哥罢,再打便要出人命了。父亲您又不是不知,那秦家嫡女是个嚣张跋扈的主,莫要说哥哥不喜她,女儿也不想要这样的嫂嫂。”
那日,张独寒不仅答应带她去上元节庙会,还许诺每次节日都能带她出来。对于这个哥哥,她也打心眼里敬爱。
“住嘴!我看嚣张的人是你。你们一个两个反了天不成?定帖已下,亲事退不得!她们妇人糊涂也就罢了,均夜你也犯浑,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打小主意正,莫要选错路,一步错步步错。尚书府嫡女多少男子求之不得,那户部尚书秦时安能在仕途上帮你多少,让你少走几年弯路,你好好想想!”
张海定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太阳穴直突突的跳,只觉天旋地转的厉害。
“我张独寒从不需要傍依女人家族势力往上爬。”张独寒未迟疑片刻,平静道。
“你……”张海定指着张独寒的手直发颤,一瞬怒火攻心,终是撑不住晕了过去。
耳边传来几人急切呼喊,“父亲……”“老爷!”供奉的香火扑闪,祠堂乱成一团。
10. 喜欢你
经府医诊治,张海定乃是怒急攻心,肝气郁结,肾阴不足,喝几副中药调理即可,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不可再动怒。
退亲此事,没人敢再提,只能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商议。
栖迟苑那边,张独寒才从府医那上了药,便披上宽松未束腰封的素浅蓝衣袍,直奔月影轩。
见房门半敞着,他便未敲门,悄无声息走了进来。
当他静静出现在织暖身后时,她正半蹲着独自往炭盆夹炭,一回眸见张独寒在此着实惊了一跳,一个不小心铁夹未拿紧,将炭盆打翻。
滚烫的火红的炭溅落到她的脚踝,饶是她闪躲及时,仍霎时穿透衣裳,烫红了她的肌肤。
织暖如今倒是渐渐习惯了这个身份。
她顾不得身上的痛,慌忙起身行礼,一抬眸正对上他阴沉的眼神。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她看着他,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辨不出情绪,只有冷漠。
织暖心里盘算着如何安抚他,她迅速调整好表情,嬉皮笑脸迎了上去,“殿帅……”
张独寒细细打量她,她好像丝毫不意外自己会来此,脸上未有半分惊慌、恐惧神色。
他面无表情一步步朝她走近。
日出的光芒洒进房中,金黄轻柔。冷风带着干燥气息从房门窜了进来,织暖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敛起笑容步步后退,直到小腿撞上榻檐,一屁股栽到床上。
张独寒一副要吃了她的表情。
在他开口斥责之前,她率先讨好,“我错了,殿帅,我是有苦衷的!我……”
说话间始终扮演柔弱,长睫低垂,不抬头看他。
话还没说完,下一瞬,织暖感觉到一股剧痛从脚踝传来。
她禁不住哀嚎一声,条件反射般的就要将腿往回收,却被一股力道紧箍,怎么都抽不回来。
她垂眸,只见张独寒不知何时已俯下身子,隔着裙摆的指尖死死握住她的脚腕,用力按着烫红的那片肌肤。
他挨的痛,他要她还回来。
她遮掩的神情变为不加掩饰的痛苦,尽数落在张独寒眼里。
“说说吧,你我之间何时有夫妻之实?”声音冰冷无情。
织暖疼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她红着眼,语气哀求:“殿帅,我无意说谎,只因实在,实在是……”
说着她像模像样叹了口气。
“是什么?”他问。
她一字一顿,“实在是喜欢殿帅你!”
她眼眶含泪,深情脉脉的看向他。
她好像很知道怎样利用自己的优势,她的美貌,她的哀求,不输刀刃。
张独寒眉峰一跳,指尖微动,手竟不知不觉放松了力道。
他抬眸愣愣看了她良久,眉心微蹙,面上未有丝毫波动。
他一言不发,突然倏的起身,去关房门。
织暖这才看清他后背上骇人的渗出的血痕,难道是因她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谎言,害得他被父母责罚?
她赶紧拎起裙摆跪在地上。
现如今,他赶走她都算好的,怕就怕他将她送到刑罚向来以血腥著称的大理寺狱,或者是为泄愤直接杀人灭口。
为防再次激怒他,织暖没犹豫立即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拿出金创药,又跪在他面前,双手将药瓶奉上,眼神真诚又愚蠢,“药。”
张独寒冷笑一声,这金创药还是他给她的。
他见她跪着,本便心乱,眼下更是心烦。
“起来!扶不上墙一摊烂泥,”他踩上她的衣摆,一手将药瓶打翻,语气厌恶十足,“为何总跪人求人,你很怕我?还是你是什么卑微该死之人,有话不能好好说非要跪求。你如此跪我也就罢了,倘若下次再随意跪人求人,我倒不介意把你送万花楼去,好好求个够。”
他于光明中成长,见不得任何求乞之事。
明明他是笑着,织暖却脊背发凉,脸色煞白。她从他脚下拽开裙摆,颤颤站了起来不敢看他,默默点点头,她表现的很怕他。
他垂眸瞥她,只见单薄的月白裙衬得她愈加清纯娇柔,楚楚可怜。
“若你态度强硬,便会发现许多东西唾手可得。”他紧眉,嘴角弧度下落。
“看着我。”张独寒冷冷垂眸看她。
他的声音严厉几分,带着愤懑和不屑,织暖缓慢抬起眸子与他对视。
他道:“你当真不知晓你的那番谎话会有什么后果?”
织暖怔愣片刻,若有所思,小声回:“后果是害你被打。”
她又转念一想,不对,他既然如此问,定然是有更大的后果。
心间闪过不好的念头,她脸色瞬间煞白。
眼看着张独寒果真探手朝她愈来愈近,竟然抚上了她的脖颈。
他的大手轻而易举捏住她的半个脖子,突然笑了笑,语气乖戾,“你的脖子很细,好似轻轻一掰……”
她仰头看他,他的眸子暗淡无光,说出的话也冰冷毫无感情。
心里的恐惧让她不知哪来的底气,或许是张独寒方才说的话,暗示她要态度强硬。
织暖抬手用力打掉了他的手。
她咽了口唾沫,胸膛剧烈起伏着。
张独寒一愣,眼里闪过惊愕,还有玩味。
半晌,他毫无波澜开口:“你想做殿帅夫人?”
“没啊,”听闻此言,织暖嘴反应的比脑子快。但很快她找补,深情款款看向他,“没……错!”
织暖有些后悔,或许一开始,她便不该胡说八道,一个谎言要无数个谎言来圆。
张独寒神情复杂看了她良久,如此拙劣的演技,这人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厚着脸皮胡说八道。
他突然笑了,顺坡下驴挑眉逗她:“既是如此,我不想同尚书府嫡女有任何牵扯,你做我夫人,你我双赢,怎么样?”
说着他伸手去解腰间革履,毫不怜香惜玉用力拽着织暖往床榻去。
织暖差点被他甩飞,“做什么?”
“当然是做,”张独寒与她对视,舌尖抵腮转了转,“夫妻该做的事。”
织暖这下慌了神。
她蹲在地上,用力挣扎往下扯他的手,无济于事。
她才想求他,倏忽想到什么,态度十分强硬:“不行!现在还不行!”
还别说,真还别说,学的倒是挺快,孺子可教。
张独寒动作果真停了下来,饶有兴致看向她,眼神里竟不知不觉流露一丝欣赏。
只见织暖站直身摇摇头,一本正经解释:“太早了,不合规矩,”那双葡萄眼闪烁有神看向他,“我喜欢你是一回事,嫁给你又是另一回事。”
许是她神情太过认真,张独寒眉心微微闪动,双目笼着的寒意缓缓消散,瞬间笑出了声。
他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没资格拒绝我。”
织暖头都大了,她扶额,一面假装为难,一面想解决之策。
良久,张独寒都一声不吭。
织暖抬眸偷偷瞥他脸色,这才看清他眼眸里的嘲弄,竟是在耍她!她冷笑了笑:“殿帅在逗我?”
“织暖姑娘,彼此彼此。”张独寒拱手。
他能猜到,她哪里是喜欢他,她想留下不过是为蹭吃蹭喝。
织暖咬牙切齿,“好吧,放我走。”
“休想。”
如今边疆还未传来战事消息,她的嫌疑虽说很小,却不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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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暂时还不能放她走。
“我累了,要休息。”织暖语气不善。
这是在赶人了。
她想着,她自己有本事逃走,说不准明天她就能逃出去!
张独寒轻笑,似乎看透她,胜券在握,“织暖,别想和我耍花样。”
她身上有太多令他感兴趣之事,他总觉得她并非外表看上去那般柔弱。虽嘴上没说,但他并不急着放她走。
正此刻,月影轩庭院传来急促脚步声,谭疾知高声朝房内道:“殿帅,刘帅司求见!”
“让他候着!”张独寒一面朝织暖走近一面回道,目光甚至未朝门前看一眼,始终落在她身上。
两人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近。
他并未随即离开,反而饶有兴趣盯着她,“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织暖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便提醒他道:“让客人等久了不太好。”
张独寒敛起目光轻笑了笑,未再言,转身大步离去。
寒冬腊月的风趁他开门又溜了进来,炭火燃的并不旺,仅存的一丝温暖一下便被吹散殆尽。
她松了口气,每天都在逃走和留下之间反复横跳,只要张独寒对她稍有僭越,她便想着跑。但当可口的饭菜被端至面前时,一想到出去的日子或许会更不好过,便只能忍着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起码今日前,她是觉得月影轩是最好的去处。
可总这样下去,始终不是个办法。
人的想法总是这样,倏忽多变。
不需要他赶她走了,这一刻她想逃。
她看不透张独寒,正如张独寒同样看不透她。一个把对方想的太过简单,一个则以为对方全是把戏。
殊不知,两人之间的命运,早在屡次阴差阳错下搅在了一起。
*
张独寒方进会客厅便见安封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刘奚广站在门前等候,神情焦急。
刘奚广见他来,朝他拱手拜了拜,道:“殿帅,近来安封已加强城门、濉河渡口的巡视。”
张独寒径直走过坐在禅椅上,抬手示意他坐下,他一面为刘奚广斟茶一面道:“如何?”
热茶泛起一缕白腾腾蒸汽,茶香四溢。茶杯被推至刘奚广面前,刘奚广微微低垂下巴点了点头。
“濉河渡口封锁数日,未见有可疑人出没,”刘奚广抿了口茶,轻声叹息道:“只是如今安封已是怨声载道,商户不得随意出城买卖,米面粮食价格水涨船高,渔民不可北渡捕鱼,百姓出行被严格限制,许多人没了生计,对官府做法满腹疑团,更有甚者,已公然领头挑衅官府。”
官府自然不敢把大兴出叛贼一事广而告之,一面怕引起巽风警觉,另一面也怕导致百姓恐慌。
可即便城防图丢失一事不对外声张,接踵而至的战败加之火壶表演出了人命,百姓早已是人心惶惶。
许多人并不理解为何封城,只知封城此事切实影响到了平日谋生。身在底层的商人是不在意国之存亡的,统治者是谁对他们而言太遥远了,能活着见到明日太阳便已是万幸。在重文轻武抑商的大兴国,心系国家的往往是读书人、士大夫。
只是但凡有家室有父母子女有牵挂之人,便无一不厌恶战争渴求和平。
南冥人不如大兴人聪慧却天性嗜血善战,已沦陷的正阳早已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反抗者格杀勿论,投降者尚且苟活,眼下一致对外才是明智之举。
“一群蠢货,”张独寒皱紧了眉,甚为不悦,“何人挑衅官府?”
“无非是些做不成生意的商人。”刘奚广恭敬回道。
“乱世中商人是最靠不住的,领头之人是谁?”
“半日闲茶坊掌柜齐玉。”
11. 授以渔
年关将至,这日天飘起雪花,寒风漫卷雪片铺天盖地落下,梅树红蕊不惧傲寒挺立绽放,散开阵阵幽香,月影轩抄手游廊廊檐落满厚厚积雪。
织暖手揣暖炉坐于廊檐下的石座上,白雪衬的大红毛领大氅愈加刺眼。她静静看了庭院落下的雪良久,终于禁不住站起伸手探了出去,六角雪片落在手上转瞬即化,她没来由的伤感起来。
找不到时机逃出去,织暖心里愈发焦躁低落,她还是小瞧了侯府的严密。
正此刻,吴嬷嬷带了两名小厮沿抄手游廊走了来,“姑娘,外头风雪大,还是进屋吧,”身侧小厮端着上好的银炭从织暖身旁经过,吴嬷嬷又道:“公子命老奴来给姑娘添新银炭。”
银炭,无烟无味,质好耐烧,是她从未有过的待遇,房内应会暖和不少吧,只不过她要走了。
“多谢嬷嬷,”织暖嘴角轻轻扬起,她突然走向前热络的挽过吴嬷嬷手臂,“嬷嬷您最近该很忙吧,是不是快过年了?”
她在月影轩这段时日全然不知晓外面发生何事,算着时日,从她离开尚书府至今差不多已有一月多,应是快过年的,不如趁着侯府忙碌逃出去。
吴嬷嬷有些惊讶,这姑娘平日是个寡言少语的,今日竟主动搭话,属实稀罕。
“哎呦可不是嘛,这几日恐怕老奴不能常来月影轩了。”吴嬷嬷面上总是时刻含着笑,给人慈祥无距离之感。
织暖想着,吴嬷嬷不来岂不是更有机会逃出去了?她放松舒了口气,心间大喜。
只见吴嬷嬷又轻轻拍拍织暖的手道:“不只是老奴,侯府上下一千余人都忙活着呢。”
“一千多人?”织暖声音明显提高几分,眸光翕动。
“侯爷专情,后院唯夫人一人。后院主子少,可侯府硕大,一千多人还是算少的,府上各项差事均需人手。值守巡逻的侍卫四百余人,更房三十六人,厨房五十三人,礼房十人,府医三人,杂役差使一百余人,清扫差使二百余人,祠堂二十,佛堂二十,丫鬟……”
织暖听得头都大了,她只记住一句,侍卫四百余人,更房三十六人,那想逃出去岂不是难如登天?
见织暖愣住,吴嬷嬷只当是她民间出身不懂世家的规矩,“也罢,料想姑娘你也是听不懂的,快进屋吧。”
织暖尴尬笑笑便快步跟上吴嬷嬷,“嬷嬷,您对府上之事怎会如此熟悉?”
思及尚书府各房约莫多少人口,织暖是一概不知。
按理说吴嬷嬷只是侯府下人,不该对各院有多少人如此了解。
“亥,”吴嬷嬷笑道:“老奴跟随老太太来府上时,估计姑娘你还没出生呢。”
若非张老太太逝去,吴吉祥也不会来栖迟苑。
织暖没再言,跟她进了门。
……
当夜雪停,明月皓空。
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身着浅青襦裙袄子的织暖探出个脑袋,见庭院无人便蹑手蹑脚往外走,怎料包袱竟被门缝卡住,她又推了推房门这才出来。
其实她没把握能逃出去,不过总要试试。
月影轩院门是上了锁的,这她早便知晓。但今夜鬼使神差般的,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
来不及欣喜,她瞧着四下无人便立即跑了出来,为防起疑顺手将院门关的齐整。
栖迟苑庭院外便是花园,花园外又是庭院,抄手游廊步若星盘,似是永远逃不出。织暖一路躲躲藏藏,只是未走多远便心生疑惑,偌大的侯府,人却寥寥可数。路上偶能碰到几人,那几人却都似见鬼般看她一眼便跑了。
不知摸索多久,她终于才到门口。门前却空无一人,来不及细想,织暖忐忑着将手伸向门闩,推开侯府大门的那一霎,眼前水泄不通围满了弓箭手。
不待她反应,万箭齐发。
…
织暖浑身一颤,她甩甩头,从脑补中清醒过来。
不对不对,实在不对劲。
侯府上下这么多人,为何无人拦她。
她突然想到什么,开始凭记忆沿原路往回跑。
一切太不寻常,这或许是个圈套。
当她再推开月影轩院门时,赫然一个人影出现在面前。织暖两眼一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是张独寒。
“怎么不跑了?”他语气倒是平静寻常,甚至隐隐能听出一丝笑意。
张独寒背着光,他那张脸陷在阴影里,织暖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霎时明白过来,今夜出逃如此顺利,是他的推波助澜。
她悻悻看着他,总觉得背后还有什么危险在等着她。
“谁跑了?我见今夜月色甚好,赏景极佳。”织暖佯装轻松,她晃晃胳膊,抬头看向圆月。
忽得一片云彩不合时宜飘了来,遮住半轮月亮,天幕霎时暗淡几分。
织暖脸一耷拉,暗道老天真给面子。
张独寒冷眼瞧着她。
他瞥向她斜挎在身的包袱,不冷不淡道:“织暖姑娘真是好兴致,背包袱赏景。”
织暖心虚笑笑,“还行还行。”
“走吧。”张独寒跨步出院门,自织暖身旁擦肩而过,月光照亮他俊朗矜冷的脸。
织暖一愣,这什么意思,默许她走?
这么好?
他见她发呆没跟上,眉心一紧,停步微微侧身,不耐烦道:“不赏景了?”
“啊?”
织暖有些惊讶,不自主瞪大了眼,原是去……赏月?
她本想拒绝,待转过身借着庭院石灯笼打亮的光看清他阴沉的侧脸后,又改了口:“走…走。”
那脸黑的,仿若她欠他钱似的。
不对,好像她本来是欠他钱…
“咳,我先去把包袱放下,背着有些沉。”她小心翼翼瞥他身影,满眼都是谨慎。
她并不是很乐意和张独寒一起赏景,他身上那种轻松拿捏的阴冷感让她不适,只是暂时又不能得罪他。
织暖说完便朝房内走去,才迈出半步便被张独寒扯住包袱似拉小鸡崽般强行拽走。
她只好乖乖跟在他身后,左拐右绕的走。
一抬目,便是他宽厚高大的身影。
张独寒只穿了件素青襕衫却并不让人觉得单薄,或许是他身形健硕,竟莫名叫人生出安全感。
雪只飘了半日,如今几乎融化殆尽。迎面而来的风里飘过藏春香的香气。
织暖左瞧瞧右看看,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两侧是墨绿的冬青树团,更远处是腊梅、海棠,角堇山茶及许些叫不上来的花木,雅致生动。再往前便是直通宵西亭的游廊。
在前走的张独寒倏忽停下脚步,织暖没防备冷不丁整张脸撞到他后背上,脚也踩上他鞋后跟。
她赶忙朝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揉着撞的生疼的鼻子,语气隐隐有几分嗔怪,“怎么不走了?”
云层散去,圆月浮现。
张独寒转身垂眸看她,那张玲珑细腻的脸上映着月光,干净的好像能看清肌肤上的绒毛。
织暖与他对视。
他依旧是那样情绪永不挂在脸上,面无表情,未言。
吱吱——
突有不知名的鸟儿吱吱怪叫。张独寒顺手摘下一片形状流畅的冬青叶,抬手间,树枝上的鸟儿应声落地。
织暖一下愣住,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摘叶飞花,她只在书中见过。
这是什么意思,杀鸡儆猴?
“我真不是有意踩您,”织暖眼珠滴溜溜一转,好声好气道:“您要是心里不痛快,喏!踩回来便是。”说着装模作样将脚往前抬了抬。
“想学吗?”张独寒没理她,面上没有半分愠怒和不满,语气平静。
织暖圆圆的双眼睁的偌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
“过来,我教你。”他对上她那双水盈盈的圆眼,淡淡道。
“我怎么敢?”
“过来。”
话落,不容许她再拒绝,叶片便被递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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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暖看他一眼,又看一眼叶片,犹豫几息后缓缓接过。
“如我这般活动一下手腕。”张独寒伸伸胳膊漏出右手手腕,在她眼前左右前后活动两下。
织暖笨拙的有样学样,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怎的,分明简单的动作在她手上一塌糊涂。
张独寒一向是个没什么耐心的人,他直接握住在他身前胡乱比划的手。
隔着衣裳,少女藕白纤细的手腕被他结结实实抓住,僵在空中。少年指尖滚动,罕见耐心教她。
织暖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她有点莫名其妙,张独寒教她这个做什么,不过他好像对自己并没有什么恶意,学学又不会少块肉,还是不要忤逆他,顺着他来就是了。
良久,见她学的差不多,张独寒又道:“以食指中指夹住叶片,用巧劲甩出。”话毕,叶片已结实嵌在不远处的树干上。
织暖嘻嘻一笑,似乎很是刻意,她抿嘴闭眼凭感觉将叶片用力甩出。
再睁眼时,却不见叶片。
“奇了怪了,你说,还能……”
她看向身旁的张独寒,将要问出的话僵在嘴边。
织暖恍了恍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只见叶片不偏不倚正插在他束起的发髻上,许是膂力太小,经风吹动时晃晃悠悠摇摇欲坠。
张独寒脸黑的仿若想杀人。
“失误失误,”织暖强忍笑意,踮脚拿下他发髻上的叶片,因发笑声音里带上几分颤抖,“我不是故意的……我再试试。”
她的表情这才认真起来。
她没有犹豫,用巧劲将叶片甩出。
下一瞬,只听嘎吱一声,不远处腊梅并不粗壮的枝干被凭空截断。
梅枝摔在地上,枝干上零星的梅花散落。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张独寒眉心微动,脸上终于有了表情,神情复杂看向她。
织暖表现的异常惊讶,她张大了嘴。两人目光不期而会。
她看出他目光里的审视和质疑。
“你学过?”张独寒问。
织暖看起来一头雾水,她朝他眯眼笑笑,摇摇头,“怎么可能?我再试试。”
她摘下几只叶片,相继随意丢出去的五只叶片有三只牢牢镶在树干上,一只晃悠悠落下,另外一只甚至精准将腊梅花打落。
张独寒看向她,脸上的表情冷冷的,嘴角却勾着浅笑,他突然饶有兴致鼓起掌来,“孺子可教。”
“是殿帅教的好!”织暖笑盈盈巴结道。
张独寒紧盯眼前人,直觉告诉他,眼前女子虽不是巽风,但亦不简单。
三日前,南冥果真大肆攻打斜桥。织暖身上的真城防图不过是掩人耳目,海淮之身上的样图才是要送出城的。
织暖身上的城防图,一是为转移注意力,二是为营造给大兴一种未丢失城防图的错觉,放松警惕。
海淮之的死,才是为送出城防布局,故而海府嫌疑极大。
织暖不过是不小心被牵扯进来为奸人所利用的棋子。
织暖见他不知恍神在想什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殿帅不能是被我的天赋惊到了吧!”
张独寒没理她。片刻后他迎上她的目光,缓缓将一金色银杏叶荷包递给她,语气平静,“用力捏动叶柄便会有银针射出,必要时可用来保命。”
织暖果断推了回去,“我不需要。”
“拿着。”冰冷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命令。
织暖突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他在教她自保防身。
这是准许自己走了。
虽然不知晓他为何这样好心,她还是向他道了声谢。
织暖接过荷包,正细细打量着叶柄上的机关,便听到了正中她想法的话。
“你走吧,穿过宵西亭东拐,一路直行,不会有人拦你。”张独寒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她既不是巽风,若她想走,他没理由拦着。
12. 风云起
即便封锁濉河渡口,城防图布局仍被神不知鬼不觉传进了南冥。
三日前,南冥大肆攻打斜桥,斜桥因兵马准备充足打了胜仗,将敌军逼退,应是可以过个好年。
织暖正要走,突然想到什么,对着他背影提声询问:“既是误会一场,今后恐难相遇,大人不妨将玉簪还我。”
张独寒闻言紧了紧眉心。
“你怎知晓日后见不到?”
织暖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听出其间的不耐烦。
她懂了他言外之意是不想还。
“侯府应该不差钱吧,还是说银货两讫,大人难不成是惦念我未还的十两银子?”织暖质问,声音却玩笑试探。
“你想多了。”张独寒两眼一黑,闷声冷冷道。
谁知织暖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哦——那就是……被我猜中了!”
“没错。”张独寒皱眉,懒得辩驳,回答的很快。
看来她是真不知道这玉簪的用处。
织暖一咬后槽牙。
算了,她已知晓他身份,来日方长,她不愁找不到他,早晚会拿钱来找他。
她扭头义无反顾的走,甚至,跑了起来。不能呆到明日了,他阴晴不定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反悔。
皎皎月色下,花花草草在身边掠过,像是初遇时掠过的雪景。
脑中突然不争气闪过月影轩的小笼包,曾经她一口气吃了六屉的小笼包子,酸的恰到好处的杏脯李子,还有吴嬷嬷对她也还算不错,想着想着,脑中突浮现活阎王张独寒那张脸,她忙甩甩头。
织暖一霎恍惚,自出尚书府后的这段时日仿若一场梦。这段经历,是她以前从不敢想的。
听着哒哒哒飞快的脚步声,张独寒转头看过来。
她此刻已经跑出去很远了,张独寒凝视着那如月色般皎洁的人儿,嘴角竟莫名扯了扯。
视线收回要走时,这才发觉不远处的地面上有个东西泛着荧光。
他靠近,捡起,是只水青底绣着金丝虎的香囊。
香囊上的金丝虎四仰八叉的翻着肚皮,绣工不错,只是这配色不敢恭维。与以往的宝石镶嵌抑或是大肆渲染不同,瞳孔处是长长一条向下弯的弧线,似是在眯眼微笑,倒算是活灵活现。
张独寒捏着香囊,面露嫌弃之色,“真难看。”
随后大手一甩,香囊不偏不倚挂在了梅树枝上。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漏刻上的箭杆正走至寅时二刻,紫宸殿上,群臣手持笏板跪拜。
“众爱卿平身。”赵徹端坐龙椅之上,神情疲倦,尽显沧桑的脸上双目却炯炯有神。
几位官员做了简要述职,赵徹评价一番后,便将话题引到战事之上。
“此次斜桥大捷,多亏了张爱卿,若非张爱卿力排众议,只怕明日除夕夜斜桥子民只能在战火中度过。说罢,张爱卿你想要什么赏赐?”赵徹看向张独寒,眼神闪过一丝审视。
张独寒手持笏板上前一步谢恩,绯色官服衬得人唇红齿白,愈加朗朗君子做派,他躬身言:“谢陛下,微臣不求赏赐,唯有一言,不知陛下可否允臣发表拙见。”
“爱卿但说无妨。”
“臣以为斜桥此战,极大鼓舞振奋军心,更当乘胜追击,先发制人,趁南冥修整兵马杀敌于出其不意,一举夺回正阳,此机不可失也。”张独寒平静道。
朝臣闻言,纷纷沉思。
赵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嘴唇微动了动却是未出声。须臾后又看向众人,道:“众位对于张爱卿的看法可有何见解。”
身为大兴帝王,他一向是个没主见的,难免总是被有心之人牵着鼻子走。
张独寒始终观察着四处,众朝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妄言。毕竟决策错误站错队的罪责没有人能担待的起。
此刻,枢密使封晟玄开口打破寂静,“臣以为,张殿帅所言不无道理,在城防图丢失的关口,斜桥此战告捷实乃不易,倒不如抓住时机,好让他南冥老贼看看,我大兴绝非鼠蚁之辈!”
此言一出,开始有些武官慷慨激昂着附和起来。
“是啊!”
“有道理。”
……
渐渐的,愈来愈多人附和。
赵徹扫视着紫宸殿上的众人,略有所思,他也觉张独寒所言不无道理,只是心里仍拿不定主意。
他目光时不时落在站立右侧身穿紫色官袍的蔡子敬身上。
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他有何见解,“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朝臣中有人高声道,打断众人思考。
说话的是渭国公兼宦官监军郭宪,他举着笏板向前一步,神情严肃道:“臣以为此行还需慎重,南冥此次战败定然不会再掉以轻心,何况耶古领兵属实凶悍,我军急于出兵只怕不是乘胜追击,而是自寻死路!为表诚意,臣以为不如割让西北十三城向南冥议和,以平息战火。”
以正阳、斜桥为主城的西北十三城,经燕平河东西南三面环绕,东西约二百公里,南北约四百公里,占大兴国土五分之一,地理位置极其重要,无疑是南冥通往大兴的门户。南冥人凶狠善战,侵略是刻在骨子里的血性,割让十三城议和,或许可解一时之急,可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此言一落,本是安静的大殿之上喧哗起来。
一面是主张乘胜追击,一面是主张割地议和。
张独寒面色未改,却是嘴角扯出一抹冷笑。如今大兴面临的最大问题,恐不止是外患,还有内忧。
谁人不知郭宪也算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又官居高位,即便是有人心里觉得此举无疑卖国求荣,却是无人胆敢做个忤逆国公的出头鸟。
“渭国公,”封晟玄眼神犀利,神情庄严道:“自古割地求和者哪有好下场,日后能否求得长久和平暂且不说,史书工笔间更是难以抹灭的国之耻辱!臣当渭国公不止是玩弄书法笔墨之人,监军领兵出征多年,未有武将的铮铮铁骨也就罢了,却是也未有文人风骨!”
一句话,便将郭宪阵营的文臣武将皆得罪个遍。
赵徹向来对丞相蔡子敬所言所行要更重视些,闻言他未开口,而是看向蔡子敬。
尚书右仆射中书侍郎兼太师蔡子敬始终一言不发,眉心间化不开的愁容却是一眼能看清,他眼眸低垂看向手中的笏板似在思忖什么。
“荒唐!天视自万民视,天听自万民听。战火纷飞绝不是百姓愿看到的,封知院久居京城,怎知前线血流成河尸殍遍野。敌军犹入无人之境,正阳百姓流离失所,南冥敌军所到之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百姓深居水深火热之中。臣以为当务之急唯有止战,以滋养万民。”郭宪的声音嘹亮激昂,响彻大殿。
张独寒眼睫轻眨做起旁观者,他从左斜后方看向郭宪,中等算不上高的身躯挺拔干练,似是积蓄满满力量。此人担任监军多年,立下不少功劳,深得赵徹信任。
当年南方小国进犯,圣上休战暂退兵的旨意传到军营,郭宪身为监军自然第一时间收到撤兵指令,他却擅作主张谣传朝中旨意,携三军向敌军发起猛烈进攻,未料大获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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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攻下青云、无定数十座城池。
自此郭宪名声算是彻底打响,他绝对不是畏惧战场之人,主张议和或许真是设身处地为了百姓着想。
“蔡太师,你可有何见解?”赵徹到底还是看向蔡子敬,开口询问。
“臣也想为国分忧,只是臣一届文臣久居京城,自知见识鄙薄不敢言。”蔡子敬说着又拱手拜了拜。
赵徹这下彻底犯了难,他又看向张独寒,眼中充满迷茫和焦虑,心里乱成一团。
“此事暂时搁置,容朕再想想。”
“陛下,”张独寒才开口,“此战耽搁不得,多一日便有一日的风险,臣……”
赵徹心烦意乱,“行了,”打断他的话,“御史台参了你几本,你心里应也是有数。”
张独寒是天子近臣,是阴晴不定刀尖舐血的恶狼,他的名声,向来不算好。
他拱手,难怪今日圣上看他的眼神总让他觉得怪异,只是近来时日他忙得紧,并不知晓具体御史台参了他何事,不过大致想想也是能猜到。
无非是他僭越官职命令知府私自允许商人每逢月中月末可城中买卖,月初凭官府文牒可出城选货进货,此事属实僭越本分。安封城本定每月初九大开集市,张独寒硬是多加了两次。可如今到底是不能和先前每日开放集市热闹繁华的安封比。
“是。”他行礼后便朝后退了一步,平静回道。眼见着陛下情绪不稳当,没有再往上撞的道理。
看在张海定的份上,赵徹给足了张独寒面子,只在下朝后将人留下。
“一为私自允许商人买卖,二为同太子走的太近,三为私养外室!张独寒,你是不是觉得朕对你太过纵容了?如今千钧一发之际竟私自允许京城商人活动,是不是过几日还要再给朕搞个大兴新律出来啊?”赵徹将奏折狠狠摔在紫檀木雕花方平桌案上,细数他的过错。
前两处过错纵使他有九条命,都不够砍的。纵观大兴历史,敢如此做的,只他张独寒一人。
张独寒屈膝跪地,“微臣罪该万死,”他跪的笔直,眼神中未有恐惧和慌乱,“允商人买卖此举是臣为追查巽风,奸人仍在城中与南冥接应,臣猜测十有八九,是商人。商人走南闯北不止见多识广,更是消息灵通。此举一为引蛇出洞使敌人放松警惕,二为安抚民心。”
商人屡次三番以做不了生意为由聚众闹事,偏偏又都是不缺钱的,其目的不言而喻。过日子本是常态,封城限制出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朝廷亟需寻出对策,给百姓个交代。
而这些,不需要张独寒细讲,只需告知圣上他的目的,毕竟这位帝王确实没什么头脑。
赵徹紧蹙着眉心听着,面上尽是不悦。
“至于与太子走得近一事,陛下亦是知晓,太子与臣自小便是玩伴,乃莫逆之交表兄弟,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与太子的这位老爹相比,赵喆聿却显得成熟稳重,和张独寒相仿的年纪已是精通各项军事、佛法,平日里,总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私养外室一事实属无稽之谈,恕臣无可相告。”张独寒恭敬道。
“好,朕暂且允你,若城中生了乱子,拿你是问!最近时日谨慎些罢,无事莫要再见太子!你自己也上点心,莫要损了殿前司名声。”
赵徹生性无主见且易心软,自上次斜桥一事,便对张独寒多了几分信任。何况他身为殿前司指挥使,行事一向靠谱。
“是。”张独寒平静回道。
张独寒行礼后恭敬退下,出门时,见丞相蔡子敬在门前候着,他复拱了拱手。
13. 不逢春
张独寒才回栖迟苑,陆乘风便飞奔过来禀报:“殿帅,你可算回来了,夫人说叫我通传你一声,你前脚才去上朝,夫人和老爷后脚便启程前往旺民县,现人已到了。”
“嗯,父亲恢复的如何?”自上次他出言退亲,张海定大病一场,他特请了京城名医郑听来诊治,疗效倒是不错。
陆乘风一手捏着下巴做思考状,眼睛直往上瞥,“我看老爷面色倒是好了许多,郑神医也是跟着的。不过殿帅,你可万不能再气老爷了。”
他仗着张独寒不计较,倒是直言不讳。
“我心里有数,”张独寒踱步至窗前,目光望着窗棂外,微微蹙眉,语气平淡:“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何事?”陆乘风眼神迷茫,不解看向他。忽的想到什么,提高声音道:“哦,你说织暖姑娘啊,放心……”
“且低声。”张独寒出言打断,眼眸瞬冷。
陆乘风环顾四下,除了差使哪里有人,怎么敢做还不敢让人听见,殿帅这是心虚心里有鬼。
他蹑手蹑脚似贼般的靠近张独寒,轻轻踮脚在他耳边,将要开口时,张独寒却嫌弃的将他推开。
陆乘风撇撇嘴,声音轻了几分,“殿帅,织暖姑娘除了没钱之外好的很,暂时还死不了。另外潭州确实有名叫织暖的户籍,不过是个男子丐户。”他不明白,既然殿帅欲监视织暖,当初又为何将她草草放走。
“我知晓了,”张独寒皱眉,眼神缥缈复杂,“继续盯紧她,有何异常及时上报于我。”
“我看没这个必要吧,织暖姑娘不是遭人诬陷嘛,殿帅你平常也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他禁不住心间疑惑万分,待听见张独寒一拳重锤窗牖上的声响后,复忙改口道:“是是是,属下会盯紧织暖姑娘的。”
“盯紧”二字说得格外重了些。
“册子的事,办的怎样了?”张独寒面无表情。
陆乘风一拍胸脯,朝他竖了竖大拇指,笑道:“您既然开口了,萧知县又岂会不给您这个面子。”
张独寒心间了然,阖目闷声。
“若无旁的事,你可以退下了。”良久,张独寒淡淡道。
陆乘风却未急着走,“殿帅…”他搓搓手指比划了个要钱的手势。
“去领赏吧。”张独寒敛回目光,转身坐在书案前道。
“得嘞!殿帅您可真谓英明神武玉树临风料事如神活菩萨是也!”就等这句话,陆乘风雀跃着哼着歌飞奔离去。
——
时值除夕,安封街道处处张灯结彩,大红灯笼在凛冽寒风里轻轻摇曳。本该热闹的日子,今早的长街却比往前冷清,人稀稀两两的,偶有行人也是裹紧袄子匆匆而过。
织暖觉得自己很倒霉,她本来在海府做工时得的银两,不知何时掉的只剩一两,连她最为珍视的驱虫助眠香囊也掉了。
定是在侯府走的时候,跑的太快,不小心落了。
她手里的钱花了个大概,只能勉强支撑她再住两日客栈,故而来锦纺街上寻差事。
挣点钱,再想办法去南冥找骆浔,她如此计划着。
但首先第一步便犯了难,她面了几家却都需出示户籍,饶她如何解释言说,皆无果。
冬日暖阳温柔洒在她面颊上,在她脸上镀出层浅金色的光晕。
织暖今日以紫檀木雕花簪钗简单挽起头发,一席碧水浅绒衫子,尤显干练。
比起夏日雨后清凉,她更爱冬日暖阳,连带着心情愉悦几分,冲散了寻不到杂徭的苦楚。
她肆意沐浴阳光下,突觉自己本像棵生在大树下的野草,四面皆是艳丽花朵,膏腴肥沃,但任凭她如何奋力汲取,营养却始终供给不到她。
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树,却也同样让她不见天日。
而如今,她只是株自由自在长在漠北悬崖边的野草,顽强而昂扬,坚韧而苍劲。丢掉所有桎梏,努力活下去,为了她想要的真相。
她走在当日海淮之出事的街头,心绪万千。
走了一阵,忽见街角角落处蜷缩蹲了个讨口子,只见他脸低垂抱膝,赫然露出头顶一道骇人伤疤,血肉连着皮明晃晃坠着,同杂乱如钢丝的头发搅乱一起,身上薄衫破破烂烂血迹斑斑。
她心下一紧,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
分明是冬日,讨口子身上只披件破旧的薄衫子,也是个可怜人。
织暖很想帮他,却转念一想,自己尚不能养活自己,就莫要关心旁人。正抬步欲走,犹豫几息后终是于心不忍,从袖口掏出两文钱,折返朝讨口子走去。
“喂!”织暖隔着一米远,将铜钱轻轻丢到讨口子面前。见人迟迟没反应,她提声耐心又说了一遍:“给你!拿去买馒头吃吧。”
乞丐却一动不动,也不答话。
该不会是死了吧。
她壮着胆子一点点挪动步子靠近,愈近愈能看清那讨口子头顶伤口之上的血液粘稠拉出丝线,周遭散发出股腥臭,想必是有恶痈,肌肉腐烂生了蛆虫。
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住想吐的冲动,屈身看向他。
漏出的半边侧脸脏污不堪,像污渍,又像黑胎记……
下一瞬,讨口子突猛地站起!
将她实在吓了一跳!
织暖受惊后退几步摔倒在地,看清他的那瞬心凉了半截。只见那人右眼处的血窟窿翻滚着蛆虫,眼球经一根血管相连森森然垂着,伴着他的动作左右晃动,脸上的皮肤坑坑洼洼有如年老风干的橘皮。
头脑嗡嗡作响,她“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再抬眼时,讨口子突狂笑着似发癫般朝她扑了来,将她按在地上,一手死死扼住她喉咙,一手在她胸前捏了一把,□□结巴着:“小……娘子,身……身材……不错啊。”
织暖几乎不能喘息,她急忙摸向挂在腰间的银杏叶,用力按了下去。
银针疾速接连飞出,射.入他胳膊、后勃颈,讨口子惊呼一声吃痛松手后退。
织暖喘息口气爬起,心里又气又怕,那点稀薄的怜悯之心全然消散了去,她眸底含怒,心脏剧烈跳动,“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好心给你钱,你却恩将仇报!”
她鼓起勇气直视讨口子,却见他始终呲牙笑嘻嘻,看起来似是脑子有问题,同傻子多说也没用,于是她心间怒火沉寂大半。
讨口子始终朝她傻笑。
织暖不想多待,她拔腿就跑。
讨口子却似打不死的蟑螂朝她追了来。
她没什么运动天赋,跑不过他。眼瞧着恶心人的讨口子就要追上。她的心跳似擂鼓,一瞬恶心的头皮发麻。
正在讨口子将要拽上她的那刻,一道人影闪过,突从天而降的少年将讨口子猛地踢翻。
日光下俊朗身姿挺拔而立,少年轻哼一声,尾音带着几分慵懒的傲气,唇角勾起得意的笑容,露出颗俏皮虎牙。
浅赭色里衣搭配白色外衣,素色花纹呈条状镶嵌其上,脚踩一双黑靴,脊背挺直,高束起的发尾随风晃了晃,连发梢都透着股张扬的得意。
几乎是那一瞬,织暖脑中猛然浮现一个词,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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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发。
少年比了个自认为帅气的手势,将嘴边含着的狗尾草吐掉,挑了挑额前中分刘海。
他的目光转而落到织暖身上时,怔了片刻,他走南闯北这些年,自问见过的女子不少,如此狼狈却仍旧貌美脱俗的,还是头一遭见。
织暖见他晃神,朝他甜甜一笑,“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他回神,声音清脆利落:“不必言谢,得救佳人,我之荣幸。”
他微抬下巴,嘴角抿出好看的弧度,眼尾眉梢满是少年意气,气度生动不羁,内双下的茶色瞳孔奕奕有神。
不等她问,他自报家门,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她,“在下奉国军承宣使,吕道阳是也,敢问佳人是哪家姑娘,可否婚配?”
织暖还来不及回话,讨口子便抢先嚷骂道:“多…多管……闲事!”
讨口子呲牙咧嘴站了起来,悬着的眼珠滚在地上,淌出一道血渍。
他扭曲着脸,嗓音沙哑可怖,嘴皮子突然利落起来,“哪里来的黄毛小子坏爷爷好事,难不成不想活了!锦纺街这片打听打听我李二狗,我的小娘子谁敢抢!”一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怕的架势。
吕道阳抱胸,不屑道:“哦——你就是那个鳃盖野绫子,见到美女结巴走不动的讨口子?被打多少回了,不长记性,眼珠子哪天都滚了,看不清了才能老实么?”
织暖扯了扯吕道阳衣襟,低声提醒:“差不多就得了,莫要激他惹他。”
见李二狗浑身是伤,定然是个不怕死的,也笃定没人敢将他打死才敢如此嚣张。毕竟按大兴律法,杀人者偿命,谁会为一个讨口子沾染一身腥。
“既是佳人发话,我定听的。”吕道阳朝织暖挑眉,咧嘴露齿一笑。
“看!”吕道阳指了指李二狗的背后,“好美的娘子!”
话音才落,他倏忽扯过织暖便跑。
李二狗怔怔回身,哪有什么美娘子,待恍然醒悟自己被耍时早为时已晚,回过头来时眼前已没了人影,寻不到人只得唾口骂娘。
老掉牙的招式,却在逃跑时屡试不爽,吕道阳暗爽。
匿在角落处的大眼男子见长街人群渐散去,尾随李二狗至无人地段,利落拔剑一刀了结了他,随后将剑归鞘,暗暗退去。
织暖经吕道阳紧拉着左拐右绕进了条窄巷子,她将手扯回,拱手行礼,“多谢。”
大兴不似前朝那般对女子有诸多苛刻要求。民风开化,是以织暖曾在学堂萍水相逢形形色色性格的男子,但如今这种少将军,她从未见过。
只见他客气挥挥手,声音清脆若玉石碰撞,“别客气,举手之劳罢了。我呢,最是乐于助人,身为承宣使,更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吕道阳心情大好,他随父出征凯旋而归加之先前平定地方叛乱有功受赏,升正四品领奉国军承宣使,正是爱显摆的年纪,得了成就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晓他年少有为。
他垂眸看她。
少女身段虽未完全长成,可已出落的曼妙有致,瓷白的肌肤胜雪,体态娇美,叫人移不开眼。
他得意洋洋笑着,见眼前少女失神,眼神不在他身上,似是紧盯某处。
他循着视线瞧去,巷子外的华容街上,一身着浅粉荷花滚白边长褙子的女子正在女使的搀扶下抬脚下轿。
“怎么,你认识?”吕道阳问她。
全身血液向上翻滚着欲喷薄而出,脑中闪过帧帧光景。
织暖眼眸里看不出情绪,声音寻常,“不认识。”
是秦诗。
14. 仁义堂
织暖定睛去瞧,只见一女娘端庄款步而行,身姿曼妙,姣若春花。她身后跟着个一蹦一跳脸鼓嘟嘟的小女娘,几个人高马大的差使警惕候着。
是秦诗带着秦诺出门采买了。
织暖有几分失神。
“我还有事,先走了,今日之事,万分感谢公子,有缘再会。”织暖朝吕道阳拱手拜别,语调很急,随后大步朝主街华容街走去。
吕道阳伸手,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人已经走远了。
织暖脑子很乱。
她无法逃避一个事实,那就是她的确是尚书府的人。即便那个家里除了江桃仙外无人对她好,即便她和娘亲总是被针对。
她总是敛起锋芒,扮演乖乖女,却依旧落不得好。
曾经她想出门,祖母不允,以女子不宜抛头露面言辞拒绝了她。
她那时头顶一片四四方方的天偏居天水居时便知晓,秦诗秦诺是可以出门的。只是自己未曾亲眼目睹,心里还能好受些。
那时的她只能用嫡庶有别来提醒自己,莫要抱着不该有的幻想期待。却总难免还是孩子心性,不时也会妄想父亲祖母能像疼爱嫡姐那般疼爱自己,哪怕只是一瞬。
如今亲眼看到二人由高头大马一路护送着,她心底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华容街上商肆林立,到处是红色装潢,喜意洋洋。
织暖忽的冷笑了笑,她才不要卑微祈求分取那点可怜的爱,她不需要。
她匿在人群里,一眼瞥见秦诗正独自进仁义堂,秦诗前脚方进去,后脚仁义堂便关上了门。
留秦诺一人百无聊赖在门前踢小石子玩,秦诺并未久等,不一会便在差使的陪同下跑着玩去了。
织暖疑惑皱了皱眉。按理说,秦诗若是身子不适,自有差使前来拿药,再不济也是有府医在的,为何她要亲自前来仁义堂。
她不明所以,偷摸候在仁义堂不远处瞧着。
“喂,你这姑娘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啊!”摊贩不满的声音在身后回荡。
织暖回眸,才见自己正正巧巧挡在了脂粉摊前。她挪了挪,去了一旁的汤面摊,顺势要了碗面,一面低头吃面,一面有意无意朝仁义堂门前瞥。
而仁义堂内里,坐堂大夫梁平林见秦诗来,立即起身迎接,拉起内帘招呼她坐在他常看医书的紫檀木平头条几前。
梁平林不只是仁义堂坐堂大夫,更是仁义堂东家,他年纪不过弱冠,医术精湛响彻京城。祖上世代行医,其父是翰林院医官使梁若和,为官清正,两袖清风。
他甩甩素色衣袖,亲自为秦诗斟了盏花茶递过,朗润轩然,神色温柔平和,温声道:“你怎亲自来了,唤我一声我过去府上便是,“又瞥见她脸色似乎不太好,忙问道:”“秦姑娘可是哪里不适?”
“哎,”秦诗轻叹口气接过茶盏,单薄的唇瓣轻启,“今日过节烦的紧,出来逛逛。平林,我这几日总是睡不好,自觉面容都丑了几分,眼下便是上元灯会,不想在众人面前失礼,想问你拿些生肌丸。”
皇城上元灯会,届时定有无数王宫贵胄参加,那位殿前司指挥使也一定会来罢,她不愿在众官家女娘面前落了下风。
梁平林细细看她几眼,在他眼里,她只是形容憔悴几分,说丑倒是算不上,毕竟在他心里,秦姑娘是天下顶顶好的女子。
他抿嘴浅笑,“秦姑娘,不必过于焦虑,在梁某眼中,你还是那样美。”话毕他有些不好意思,眸子飘飘然,不敢看她。
“说多少回了,你我之间多年情谊不必客气,叫我诗儿便可。”秦诗佯装嗔怒,微抿了抿唇,眼神勾人一眨不眨盯紧他。
两人相识于尚书府,彼时秦诗高烧不退,饶是看了多少名医都不顶用,直到梁平林上门为秦诗诊脉,这才好转。梁平林是自见秦诗第一面起,便对这位外貌端庄美丽的姑娘有了好感。
这些年,秦诗不是不知梁平林对自己的心意,也正是因为知晓,才会屡次三番利用他对自己的爱慕,做些平日旁人做不到之事。
梁平林见她皱眉,忙解释道:“不妥,秦姑娘未婚嫁,传出去恐有毁姑娘名声。”
秦诗斜睨他几眼,带着世家嫡女的骄纵任性,撇了撇嘴,“那好罢,梁公子。”
梁平林怕她生气,一时焦急脱口而出:“诗……诗儿。”
话毕又觉失了分寸,慌张低下了头。
“欸,”秦诗笑着回应他,她起身朝他走近了些,将他按在靠近的木椅上,娇声道:“平林哥哥,你这有生肌丸吧,给我拿几颗。”
生肌丸可助肌肤重塑,有着一朝回春的神奇功效,只是性寒,对身体危害极大,严重者不得生育,是明令禁药。故而平日未经官府允许不可制作售卖,便是售卖也需记录备案。她买不到,这才想到梁平林,来了仁义堂,仁义堂一定有。
一声哥哥叫的梁平林浑身酥麻,“秦…诗儿,你还小,这东西用不得,我给你开几副宁心安神的汤剂,喝几日睡眠便可恢复,气色会好几分。”他始终不敢直视秦诗,手一遍遍抚弄着面前的茶杯,心间荡漾一池春水。
“平林哥哥,我不要汤剂,你就给我几颗生肌丸,嗯…五颗便好。”秦诗站在他身旁,丝毫不避讳男女有别,手已然抚上他的胳膊轻轻晃着。
梁平林被她抚的心烦意乱,心软的一塌糊涂,只是生肌丸大寒,他实在不能害她。
他坚定摇摇头,“不行。”
“你若不给我,我日后都不会再见你了。”秦诗的话带有威胁的意味,她吃定他会同意的,被偏爱的她在他面前永远有恃无恐。
梁平林闻言皱紧眉心,他为难的紧,一面不想悖秦诗的意,一面又实在不愿见她伤害身体。
在秦诗略带偏激的话语中他沉默了良久,最终还是拗不过她,起身往药房取出个陈旧木盒。他带有顾虑,故而在将木盒拿至秦诗面前时,悄悄将内里存放的生肌丸取走只留了一颗。
“诗儿,生肌丸仅余一颗,”梁平林将木盒放置桌几上,打开给她看,只见木盒内里空荡荡,唯余一颗经金箔包裹径长一寸的圆形药丸,“分四次服用,一月一次,可保一年容光焕发,切记要多饮热水,我再给你拿些温补之药…”
“平林哥哥,”秦诗拿起生肌丸,出言打断他,她并不想服用何温补之药影响生肌丸药效,“我记下了,至于备案之事你想想办法吧。”
服用生肌丸一事,她不想让旁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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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局亦不是吃素的,只得叫梁平林想法子。
“好。”梁平林柔声应下,转身去给她拿温补之药。
“这些无非是些红枣桂圆、黄芪桂枝类的温补中药,熬成汤剂每周用两次即可,”他抬起左手将捆成摞的中药包在她面前晃了晃,右手悄悄提着个圆形红漆木攒盒,抬步欲往外走,“走吧,我送你出去。”他是想将这些东西送上马车的,虽算不得重,却不愿让她劳累半分。
秦诗恐被人瞧见,拽住他衣袖,长睫微垂,“平林哥哥,给我吧,马车离得近,我自己拿过去。”拿走药包也算是能避免梁平林的一阵唠叨,反正她服用与否他皆瞧不见。
梁平林回头看她,只见她正伸手欲拿过他手里的药包,素白珠润的手腕曝在外头,他暗暗用衣袖挡了挡自己粗糙布满伤痕的手。
“嗯,”他将攒盒一并递了过去,复笑道:“诗儿,这是我得空亲自做的香乳酪,不胖人的,你捎着尝尝吧。”
秦诗未推脱,如往常那般熟练的接过,他对她的任何好,她总是习以为常,“谢过平林哥哥。”
梁平林轻轻点头示意,眉眼盛满宠溺。见她高高兴兴走了,他会心一笑,他花费整整一月才做出的香乳酪,便是为得空送她的,思及此,便是熬奶浆时烫出的血泡都不觉得疼了。
见秦诗两手提的满满走出来,织暖擦擦嘴,原来秦诗真是来拿药的。
她为何亲自拿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吗?
正想着,突然,她似见了鬼般诧异睁大了眼,身子僵直,手中木筷缓缓滑落。
只见一男子正从仁义堂旁的半日闲茶坊出来,他一袭绯色鹤氅,眼眸轻挑,目不斜视,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身后跟着东瞅瞅西瞧瞧的陆乘风。
秦诗与才出门的张独寒碰个正着,二人曾在花朝节碰过面,秦诗一下便认出他,她忙理了理发丝,笑容和兴奋盖住了因面容憔悴的扭捏。
织暖见秦诗将手中物件递给小厮便朝张独寒走近了些,因背对而立,织暖并不知晓她有何表情,又说了些什么话。
只是她猜想,秦诗定然是雀跃的,她肯定说了许多话,不然张独寒怎会闭嘴一句话也插不上,他的神情并未有一丝波澜,甚至眼眸未落在秦诗身上,他看向远处,也不知在思考什么。
突然!张独寒的目光瞥了过来,隔着人头攒动两人对望一眼。他先是眸子晶亮,继而皱紧了眉。
织暖的心猛的一沉,她赶忙放下碗,未做片刻迟疑,拍了铜钱在桌上便一溜烟跑了。
她一面跑一面不忘朝后看了眼,只见张独寒仓促道别秦诗,眼神紧盯她逃跑的方向,二人再次对上目光。秦诗察觉什么,也朝她这边看了来。
完了!她慌忙低下头,暗自后悔为何要涉险盯着秦诗,如今只能祈祷她未认出自己。
织暖一面呼喊着“借过”一面狂奔,不知道的只以为这小娘子疯癫。她跌跌撞撞拐出几个路口,跑离华容街约莫一公里,踏上条林间幽径,小径再往东几百米直通城门。
织暖放缓脚步打量周遭,这里四下静谧,不见行人,光秃秃的枝干上落着几只麻雀。
正欲松口气时,有人突然从身后拍了拍她肩膀。
15. 存户籍
织暖的心跳先似漏停半拍,随后若擂鼓般震颤起来。她尽量平复心绪,缓缓侧目,低垂的长睫微微颤动,余光瞥见的是经风吹起的绯色衣袂。
“张殿帅?”织暖紧绷耸起的双肩放松下来,幸好不是秦诗,她长舒一口气,大大方方冲他行礼。
张独寒直直看着她,似笑非笑道:“见我为何要跑,在你眼里,我是什么很可怕的人?”
日光透过毫无遮蔽的古木洒下,林间古树参天,盘曲的古树枝桠随风晃动。
织暖看了眼他。
他的确很可怕。
她和他除了玉簪和十两钱之外已没什么利益纠葛,他追来是要做什么。
她环顾四下,没回答他的话,她冲他假笑,“殿帅找我有事?”
只听“哗”的一声。
织暖突感袖角一沉,有东西被塞进她掌心。
“拿着,”张独寒的声音依旧平和,见她瞪圆葡萄眼,显然对其行为有些震惊,他遂轻咳几下冷了声,“怎么,不要?”
织暖看清户籍册子的瞬间一怔,下意识抬眼看他。
大兴取消前朝良民和贱民并立制,实行主户与客户制,凡在境内者均有户籍,户籍官府登记一册,百姓手持一册。正经差事均需登记户籍,而似偷鸡摸狗,黑市打杂,这样的差事则不需。
织暖吞了口唾沫,她不明白。
她展开竹简,张织暖,下户,潭州人,张汝风家中长女……
他难道在试探她?
为不惹张独寒起疑,她装模作样将户籍册子倒过来又看一遍,而后递给他,嘴硬道:“有劳殿帅费心,我自己有,用不着这个假户籍,还是快销毁吧,被人发现可是要掉脑袋的!”
“哦?”张独寒剑眉微挑,并未接过。
“你要我销毁,你确定?”
织暖低着头,手怔了怔,僵在半空。
她确实是想要的。
他真的很懂窥探人心,户籍册子与她而言,无异于刨子对木匠的重要性。
“假的我可不敢拿。”虽嘴上推拒,她的手却诚实往回收了收。
她不是不知,一旦收了册子,便等同于承认身份有异,她不是织暖,自己会有把柄在他手上。
心间陷入一阵纠结。
只是还未等她再开口,便见张独寒觑着她脸色,俯下身来,“怕什么,我拿的东西不会有假,”张独寒平视着她,阴影笼罩下来,“还是你觉得,以我的能力调不来你的户籍?”
织暖心下一惊,猛的抬眼看他。
两人距离极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的兰花洗发水香气。
却见他面无表情道:“此乃你在潭州官府的户籍存档。”
她未曾料到,他竟没揭穿她。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怀疑自己身份,说不定已去潭州官府调查过。既是调查过,他自然是知晓,潭州没有平人织暖。
造个假身份于他而言轻而易举,只是他的目的是什么,要她心存感激?
总归此举对她是有利的,她倒是不必忧虑如此多。
织暖眼皮一眨,紧攥竹简的手缓缓松开。
“是吗?我虽不识字,可是,我姓名是两个字,户籍上的姓名分明是三个字。”织暖装模作样展开竹简指给他看。
“那不是你的姓名,那是写的谭洲人,”张独寒看着竹简上的‘张织暖,下户’面不改色读道:“潭州人,织暖……”
他饶有兴致看向她,并不介意陪她演。
织暖冲他笑笑,脸色如常,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哦,这样啊,谢过殿帅,还得是殿帅神通广大。”话毕很快将册子收起。
张独寒不动声色抿了抿唇。
他直起身上下打量她,不经意瞥见她胸前赃污,又想起陆乘风汇报的话。
转瞬心下烦躁,闷了口气耐着性子叮嘱,却又近忽命令,“近日,莫要来街上闲逛。”
织暖眨巴眨巴漂亮眸子,眼神清亮的似一汪新泉,“我哪里是闲逛?拜托,殿帅,我不是你,我不干活要饿死的。”
“没事别给自己找死。”
这话来的既莫名其妙,又难听。
织暖并不在意,她抚着户籍册子,满脑子想的皆是往后赚钱的好日子。她没吭声。
“听清了吗?”
“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织暖唇角不爽扯了扯,掂着脚朝他耳边吼。
耳边灌入一阵暖意,带着少女娇细的嗓音,心口传过股酥酥麻麻的奇妙感觉。
张独寒指尖微动。
他皱了皱眉,觑了眼她细腰,板了脸,毫无情绪道:“陪我玩个游戏。”
织暖瞬间想到他哪会如此好心赠她户籍,果不其然,在这等她呢。
“什么游戏?”她问。
“拿银针射、我。”话毕,不待她反应,张独寒已迈步走远,两人之间隔着七八棵树远。
织暖一听,只觉他脑子有问题。
但转念一想,他可能是想提升自己的武艺,找她练练手。
“殿帅,你确定?”她隔着几十米远扯着嗓子道:“先说好了,若我伤了你,你可不能怪我谋害朝廷命官。”
那双若泛秋波的眸子水汪汪看向他,琼鼻丰唇,皎若秋月。
“少废话。”张独寒轻轻颔首,负手而立,胜券在握。
那还能怎么办,都送她户籍册子了,陪他玩玩吧。
只是她做事一向认真,不保证伤不到他。
织暖揣好户籍册子,眼神愈发坚定,她手持银杏叶抬臂,瞄准张独寒未犹豫半分便射出银针,不曾手下留情分毫。
张独寒身子只轻轻一偏便轻而易举躲过,他看着她,眉眼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紧接着,三支银针接连朝他射来,他左闪右躲,脚步却未挪动半分,银针擦身而过,掠起一阵寒风。
银针射完了。
织暖浮夸拍拍手,“好厉害!殿帅你好厉害!”
心间蓦地松了口气,殿前司指挥使果然不是靠关系靠男色当上的,名不虚传。
“该我了。”张独寒突然道。
话落,织暖还没反应过来,眼见一只飞刀打着旋朝她飞来,她浑身激起一阵战栗,猛的向右退了几步却仍因躲闪不及被削落半缕青丝。
她转身朝后看去,见六旋飞刀大半已嵌进树里,错愕间,她觉得不对劲,若她未躲过,飞刀嵌进的便不是树上,而是她的眼睛……他在下死手!思及此,她不禁惊起一身冷汗,赶紧又看向张独寒。
果不其然,复两枚飞刀一并袭来,她灵活躲过其中一枚。另一枚却因躲闪不及侧身时被刮破手背,硬生生剐下来一片薄薄血肉。
鲜血沿着少女纤细葱指滴落,砸进冰冷的土里。织暖瞪着圆圆的葡萄眼,甚至未反应过来疼痛,不可置信看着这一切。
分明前一刻还赠她户籍册子,这一刻却要取她性命。
织暖摇摇头,步步后退,额间渗出细汗。眼前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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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乖戾可怕。
下一瞬,她转身若小兔子般狂奔,眸底闪动。
这一切并不在张独寒的计划之中,他手心渗出汗来,无比后怕。不应该啊,他分明已手下留情。
他没犹豫起身飞跃至她面前挡住去路,抓起她的手细看了看伤口,见少女低垂着头不语,默默使劲试图将手抽走。
他眉心紧皱,从衣袖中掏出个银白瓷瓶将黑灰色药粉洒到伤口上。
“啊……”织暖吃痛,眼底转瞬沁满泪花,小手颤颤着往后缩,却被他紧紧箍住手腕。
啪嗒——
有滴泪砸到张独寒手背上,似落入平静湖面的小石,搅皱一池春水。
张独寒凝视着她皓白手腕,洒药粉的手怔了怔。
织暖抽泣着收回手,胸膛有规律起伏着,喉间带着气若游丝的颤音。
药粉被血浸湿黏在肉上,很快便神奇止住了血。
他该是有多糟人记恨,怕人追杀么,竟随身带着止血药。
“记住了,”张独寒上完药将药瓶塞给她,良久复道:“以后每日辰初至此,我会在此地等你,何时能躲过我,我便将玉簪还你。”
织暖没言语。
张独寒食指半勾,竟缓缓抬手欲为她擦泪。
织暖眼尾泛红,楚楚可怜。她很想反驳,却生生忍下了,只是别过头去,仍被他强硬掰过下巴看他,“记住了?”
“记住了。”织暖强压下心间翻腾上涌的怒意,听话道。
“我还有事,先走了,明日见。”
她随即退后几步挣脱他,呜咽着小跑离开。
张独寒眸色复杂,他看着她小巧纤弱的背影,厉声道:“莫对旁人尚存没用的善心。”
转过身去,织暖泪水瞬间止住,眸光骤冷。
她是怕疼。不过在尚书府时受的冻伤、烫伤、踩伤,不比刀剑划破肤腠好受。她已习惯了,并不会为身体之痛真心诚意落一滴泪。
若不是她怕他伤害自己,她早不想忍了。
“新年快乐。”张独寒对她说。
这话本便落得极轻极淡,几不可闻。恰好有大抔试燃的烟花在空中爆开,祝福声全然淹没在爆竹声里。
见她走远,他拾起飞刀左瞧右看,又尝试以树做靶还原了下角度,这才发觉飞刀的速度极快,饶是他手下留情,普通人一时也根本难以反应过来。他和男子打斗惯了,还是头一遭和女子切磋,的确是他思虑欠周。
不过也好,只有让她心生畏惧,才能在剑拔弩张的乱世中护好自己。
那头的织暖并没急着回客栈,她想知道,秦诗来仁义堂偷偷拿的是什么药。
只是她还没到华容街,迎面便撞见个慌慌张张拽着年轻姑娘吭哧往回跑的婆子。
见织暖正朝北走去,婆子好意提醒,“姑娘!莫要往那去!”
织暖停步,警惕瞧着二人。
婆子上下觑了眼织暖,“我看你也是本分人家的姑娘,便好心相告,朝廷有议和打算,正广搜良家子要送去南冥!天老爷的!不找他们官家子嗣,反倒来掳平人的孩子!这是什么世道!”
婆子叹了声气,随即不等织暖再言,便拉着年轻姑娘跑了。
织暖神情闪了闪。
蓦地想起张独寒那句话。
“近日,莫要来街上闲逛。”
织暖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南冥她自是要去的,只是在此之前,她还有件事要做。
16. 往昔散
“吃这做什么!你想吃去薛家铺子给你买,他医过无数病人,一双脏手做出来的玩意,你敢吃?”
朱轮华毂?碾过,双马轩车上,秦诗嫌弃打掉秦诺伸来的手,红漆木攒盒被打翻,香乳酪散落一地。
香气很快充溢马车,秦诺咽了咽口水,抱怨道:“大姐姐,你怎能如此说呢,梁大夫一番好意,浪费多不好!”说着弯腰去捡拾毛毯上掉落的香乳酪。
她一向对点心类的甜食极感兴趣,更遑论说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香乳酪,见不得秦诗这般暴殄天物。
“诺儿!”秦诗没动,头上的金筐宝钿蝴蝶钗流苏微微晃了晃,不怒自威,话语足够震慑,“母亲怎么说的,你再如此不听我的话,下次不带你出来了。在府上什么点心乳酪没见过吃过,这点脏东西倒是入你的眼了。”
秦诺停手半蹲着,她生气“哼”了声,噘着嘴不语。
秦诗复软了语气道:“你瞧瞧今日买的这些还不够你吃的嘛?”
秦诺斜睨一眼,只见一侧大大小小各式食盒提盒摞的老高。她大姐姐买各式胭脂水粉,玉女桃花粉、秋水胭脂、蔷薇硝、远山螺子黛、石榴娇口脂……
她则高高兴兴将看起来好吃的都买了个遍。
黄花梨木三撞八棱形食盒塞的满满当当,有新鲜出炉的小笼蒸包、浸满油汁的水晶虾包、酥皮糖饼、甜杏子脯、甜枣糕、玉露桂花糕……
想到这些,她的心情不免好了几分,转头便将阿姐训斥自己的事忘个干净,冲秦诗灿灿笑了笑,兴奋嘟囔道:“大姐姐,你说我回去是先吃虾包呢还是先吃糖饼,不对,我可以一个一口一起吃,对,就这样……”
秦诗看着她左摇右晃的脑袋,心下忧愁。明明她俩之间只差一岁半,秦诺却总是孩子心性,不知这妹妹何时才能长大。
—
除夕夜这晚下了很大的雪,张独寒同家人用过团圆饭后,独自来了月影轩,他站在年久失修的窗棂前,暗自失神。
板棂窗窗框并不密实,往里灌着风,吹得哐哐作响。
谭疾知见门未关,叩了叩门走了进来。他头上身上满是落雪,脸上尽显疲态却神色欢愉:“殿帅,今日二姑娘上街,自己去裁缝铺定做了几身新衣,又买了些时兴青釉瓷纹瓶,说是要插花。还给你捎了零嘴儿,之后便回府了。”
张独寒轻轻“嗯”了声。姑娘大了,看不上府上的制衣了。
今日,他命谭疾知寸步不离跟着张休,比起他的处处管制,张休倒是很乐意谭疾知陪同。
“又陪她玩了?”张独寒来月影轩时,张休正无赖的纠着谭疾知陪她打雪仗。
谭疾知拱手,微微垂首,脸色微红,“是。”连带着棱角分明的脸上出现一抹违和感的害羞。
“她开心便好,只是她没轻没重的易下死手,你别太放任她,”张独寒面无表情,复道:“待雪停,命人将月影轩重新修葺一番。”
“是。”
咻——嘭——
突大抔大抔烟花炸响在空中,瞬间扰乱寂静黑夜,恰似点点光芒,碎作千星万雨。
张独寒抬眸,眸底烟火灿灿。
纷纷灿烂如星陨,赫赫喧豗似火攻。
他心里很乱。
同样的一片夜空下,烟花也倒映在少女眸子里。
织暖裹紧芦花布衾站在窗前,仰头看着窗外升空绽放的烟花,绚烂美好,不过这些美好,都和自己无关。
她其实是个很怕孤独的人,往日不管如何,还有娘亲在身边。
今年守岁,只她一人了。
人在孤独的时候情绪便会被放大百倍千倍。
她觉得她什么也没有,除了她自己。
“都会好的。”
“我才不会这么轻易就被打倒。”
她默默安慰自己,微微泛红的眼眶这才忍住没凝下泪来。
她停止让自己去想些没用的只会徒增伤心的事情,有时间难过,不如想办法解决。
寒风卷着碎雪拍打在万字纹大繎窗棂上,窸窸窣窣。她不由又想到几年前的那个雪夜,雪片簌簌飘飘,眼前愈来愈模糊。
贞和十年隆冬,夜。
“不好了老爷,叶小娘她口吐鲜血,血喷溅了大片,人就快要不行了!”管家火急火燎跑进正厅厅堂,一出溜滑跪在地,对着正处理杂碎事务的秦时安磕头道。
油灯将厅堂烘的昏黄,房内有地龙,并不算冷。屋外洋洋洒洒飘着雪片,寒冷彻骨,地面覆满落雪。
秦时安闻言合上手中书卷急忙起身大步出门,身侧管家高高撑着伞小跑跟着。
秦语正要去关雎阁,恰巧经过正厅,看到此景,听闻此言,想到娘亲不久前被请去关雎阁一直未归,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便跟在二人身后,一路尾随。
甫进关雎阁,映入眼帘的便是跪在雪地里的江桃仙,她一身单薄白衣,弓着身子蔫蔫跪着,地面又冷又硬,双手冻得僵硬发红。秦时安看她一眼,带着惊疑欲扶起她,此刻屋内正传来“沁雪要不行了”的高呼声,他顾不得江桃仙,急忙朝屋内走去,走时只是轻轻落了句“你先起来”。
秦语赶紧跑过去,蹲在地上抱住江桃仙胳膊,心疼道:“小娘,怎么了,你先起来。”
江桃仙不语,嘴角扯出淡淡的笑,她嘴唇苍白,眼神空洞死死盯着昏暗的卧房。
卧房内,传来了赵月殊抑扬顿挫音调上扬带着悲腔的声音,“老爷,沁雪中毒甚是厉害,好不容易捡回条命,大夫说肚里的孩子是保不住了!”
“中毒?沁雪怎会中毒?”秦时安的声音明显带着怒气。
三房沈姨娘平日最喜热闹,声音尖细直冲脑门,“还不是吃了江小娘送来的桂花酿,叶妹妹先是说头晕腹部疼痛,后来便不住吐血……”
秦语紧紧抱着江桃仙,这样的罚跪早不是头一遭了。她攥紧拳头,忿忿道:“她们胡说!我去找爹爹。”
小娘明明是空手去的,她绝对不会做这事。
她刚要站起身,却被小娘一把拉住。秦语能感受到江桃仙身子僵硬,冷的骇人,“语儿,乖宝,你爹不会信的,听小娘的话,你赶紧走,都是小娘没用,护不好语儿……”
江桃仙始终没敢正眼看秦语,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自言自语,又似是在怕什么。
“小娘,你在说什么,分明是她们太过分了,我不走!”秦语摇摇头,语气冰冷,眼神满是恨意,“我们不能再这样任由她们欺凌!”
正此刻,满腔怒气的秦时安大步走了出来,颤颤指着江桃仙,一派质问的架势,“仙儿,沁雪中毒可是你做的?”
秦语头摇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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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浪鼓,抢道:“爹爹,小娘为人您再清楚不过!您往日政事繁忙不管不顾天水居也就算了,怎能听任沈姨娘一面之辞,更何况下毒这种明目张胆的卑劣手段,小娘她不会…”
“我在问你小娘!”秦时安眼尾炸花,紧蹙眉心,“仙儿,你自己说!”
江桃仙眼神呆滞,苦笑了笑。
“是,”她不否认也没反驳,她看向他,看向她曾唯一真心爱过的男人,这个亲手拉她下深渊的男人,“是我做的,我嫉妒,嫉妒叶小娘得您宠爱,所以亲手将掺了毒的酒酿送来,全是我做的。”说完,她却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赵月殊似是极其满意她的这番说辞,她站在秦时安身后,得意笑了笑。
秦语看着面色苍白的江桃仙道,一瞬似丧了气,声音无力,“小娘,你在说什么?”
她并不意外,小娘总是教导她,在尚书府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出风头,不要忤逆。
若不是碍于小娘管教,秦语真想冲上去跟她们鱼死网破,长久以来的一味顺从换不来真心对真心,只会变本加厉。
“老爷,”赵月殊叹了口气,轻按了按太阳穴,“后宅之事本不该劳烦您再操心,都怪我管教无方才生出这档子破事,只是可怜了沁雪,白白身子遭罪又没了孩子。沁雪怀这个孩子可是受了不少苦,自词儿出嫁以后,她将心劲都放在这未出世的孩子身上,若不是信任江小娘,断不会吃旁人送来的吃食。”
这番话处处戳秦时安的软处,他一向重子嗣,更何况叶沁雪对他有过救命之恩,他曾应允过会护她一世周全。他战栗着大喘气,指着跪在地上的江桃仙,一时竟气的说不上话来。
曾几何时,秦语也见过父亲对娘亲宠爱有加,无条件信任,而如今只剩满地狼藉,他是不爱吗,不,他爱过的,不过皆是从前罢了,也没人整日抔着过去过日子,秦语只觉讽刺。
秦时安回过身去,不再看江桃仙。
“念在昔日情分上饶你家法,从今日起,你和语儿不得踏出天水居半步,日日斋戒,以向沁雪未出世的孩子谢罪!”
…
落雪从容飘着,织暖渐渐回过神来,她裹裹布衾又躺回榻上,看来一时半会是无法出去找活干,希望雪早些停吧,她身上已快没钱了。
她翻了个身,突然想到昨日给她户籍册子的张独寒,她抽出手看了看,伤口已然愈合结痂。
她将手放回布衾里,想起昨日张独寒说的那番话,外头在下雪,明日定然冰冷彻骨,他一定不会来。
她不愿独自守岁,缓缓进入梦乡。
翌日,雪仍在落,洋洋洒洒未有丝毫停歇迹象,青砖黛瓦结出银霜。
张独寒冒雪上完早朝后,甚至没来得及更衣便骑高头乌骓来了昨日那片树林,未到辰时便候着织暖。
落雪足足没过骏马小腿,绯色衣袍落满雪粉,张独寒眉上、睫上尽染层白,风卷着雪片刮在脸上有如针扎,刺得生疼。
他是个极没耐心的人,平日总是人等他,他从不会等人。今日此举着实让他愈发看不懂自己。
脑海里总有个声音,再等等,再等等,说不定她下一刻就到。
于是他便自大雪呆到雪停,四野荒寒,眼睛始终直直望着交叉路口。
他望着白茫茫一片,眼眸深邃空洞,她会来吗?
17. 偏心眼
织暖到底是没去。
她是被窗外贺岁爆竹声吵醒的,闷头再睡时,却无论如何都没睡意了。
雪已停了,华容街上,街道司的人正埋头清理沿街雪迹,仍有赚钱糊口的吃食摊贩不顾风霜出摊。两街系了许多红灯笼,白日是暗的。
直往前走,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店铺。织暖抬眸,黑漆金字牌匾上赫然三个大字,“仁义堂”。
临近午时,又是雪天,大部分商肆关门过节去了,仁义堂却仍是整日开张。
她掀起帷帽,四处打量了下,随即朝门前走去。
恰巧她掀帘而入的瞬间,张独寒神情木然骑马自街上掠过,眉峰落满了雪,颇有几分冻僵的架势。
织暖没瞧见他,张独寒却是觑见她背影,手里缰绳攥的更紧了些。
织暖甫一进门,便见一布衣小厮正擦拭中药柜台。
本便是该用饭的时辰,加之平日里鲜少有人会在午时前来,小厮难免干活干的懈怠出神,被悄无声息进门的织暖陡然吓了个激灵。
小厮瞬间不困了,他看着她,用打发寻常病人同样的话术,客气道:“姑娘,你来的不巧,梁大夫出门了。”
果然。
她就猜到午时梁平林不在,据她所知,几乎每日午时,梁平林都会去翰林院为其父打下手,这还是曾经他去尚书府时被她无意听到的。
织暖四处打量了下。
仁义堂布置简单却规整,一丈长的红木柜台边缘摆放着黄铜药秤、算盘、裁药刀。柜台后立着整面墙的百子柜,数百个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药名标签。
“梁大夫何时回来?”她问。
“姑娘是看病,还是抓药?梁大夫进宫去了,回来最快也要申时,若看病,待明日再来吧。”
“倒也不是什么棘手事儿,昨日我家小姐来此拿过药,我不小心弄丢了药方,想着再要一份。”织暖轻声,说着递了几枚铜钱过去。
布衣小厮看着眼前姑娘陷入沉默,她能在这个时辰来,料想也不是华容街附近的人。
昨日来此拿药的除了个跛脚男人,便只有尚书府的秦大姑娘。
于是小厮面上浮出个柔和的笑来,“你是秦大姑娘的女使吧。”
说着,他将铜钱往回推了推,“小事一桩!梁大夫和梁姑娘都与你家主子交往颇深,这钱我是万不能收的。”
“你等着!我去拿方子!”
既然是关乎秦大姑娘的事,那便是再重要不过的。
织暖声音不疾不徐,“多谢。”
片刻后,她接过小厮递来的方子,折好后放进袖中,又恭恭敬敬道:“我今日来此拿方子,还望小哥保密。”
小厮瞬间会意,他们打下手的,最怕的是什么,不就是怕主子责怪吗。
眼下女使定然是自己弄丢了方子,才会年初一趁着主人家休憩的时候偷偷出来,她必定是秦大姑娘身边的红人,才能如此轻易便出门。
“没问题。”小厮爽快应下。
出了仁义堂,织暖摘下帷帽拿出方子,缓缓展开。
待看清方子的瞬间,她不禁微微皱眉。
红枣、桂圆、花胶、当归、桂枝……
这不是孕妇温补的药方吗,秦诗总不能……
不会,织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秦诗虽千娇万宠娇生惯养,素来嚣张跋扈,我行我素。但她好歹是尚书府嫡女,大族精心培养出来的贵女,不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礼仪举止更是有专门的教导婆子。
以她对秦诗的了解,再怎么说,未婚先孕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在秦诗身上。
那这种滋补汤剂,她分明可以请梁平林送来府上,为何还要亲自来一趟。
再说了,她如今身体怎会这样虚?
织暖重新将帷帽带好,帷帽垂下的薄纱在日光下泛起涟漪。
她攥起方子,塞回袖里,继续往前走。
……
夜幕四合,静雅轩。
双凤纹铜镜映照出一张素净的脸,镜中人眉如柳枝,杏眸若秋水,只是唇色略显苍白,似被夜风冲去了血色。
秦诗坐在铜镜前,抚了抚眼尾,闭目养神。
她没听梁平林的啰哩啰嗦,擅自一次性服下半颗生肌丸,除了手指脚趾冰凉外,并无太大不适。
先帝诸多妃嫔爱美,尤其当时的燕贵妃,太医署众人苦心研制出冰肌玉骨清凉无汗之效的生肌丸满她需求。
燕贵妃也的确得偿所愿,美的璧月蚀魄,鲛绡裁颜?,动人心魄。
自此先帝苦心耕耘专宠她一人,两人常常笙歌载舞,彻夜不眠。
不过,生肌丸似把利剑,适之尤利,过之则弊。
燕贵妃盛圣恩却久不得孕,身子骨更是一日比一日差。
不久后,便身形消瘦郁郁而终。
先帝勃然大怒,太医署负责制药的诸多太医被牵扯其中,轻者减扣俸禄,重者罢黜官职。
自此,生肌丸被列入禁药。
碍于此药可救治体热大毒之症,今朝制药司才未将此药配方舍了去,每年制作数量甚少,以备不时之需。
秦诗没多想,自己年轻,身子骨向来强健,用量亦少,哪会有那样玄乎。思及此,她鼻腔长长呼出一口气,愉悦高哼起歌谣来。
青铜龟座立鹤油灯下,美人坐于紫檀雕花八足圆凳上,削葱般的白指若蝶,指尖轻捻,她心情尚佳,索性温习起上元灯会要表演的舞蹈动作。
“大姑娘,你去看看吧!二姑娘和大娘子质气呢!”
门前突传来一阵高呼。
被叨扰,指尖动作停滞,秦诗不悦睁开眼,她缓缓起身,藕荷色并蒂莲冰蚕丝裙裾若水般垂落,在油灯映照下,泛着柔和光晕。
“二妹妹又闹什么?可是吃食不合她心意了?”她的声音寻常,带着几分无奈。
心腹丫鬟沙莲一脸忧愁,隐隐还有几分不满,“二姑娘直说大娘子偏心,哭着嚷着不肯罢休,这会儿在屋里摔东西呢。大娘子怕惊动老太太休息,想着二姑娘平日最听你的话,这才叫我来喊你。”
秦诗很是意外,秦诺往日从不这样。
她没犹豫,即刻起身,穿过抄手游廊,远远便听见秦诺的哭闹声,秦诗站在西院门前,略作沉吟,推门而入。
扫视四周,屋内一片狼藉,母亲不在,只有二妹妹和洒扫婆子。
洒扫婆子正清扫碎落一地的黑釉盏、油滴天目茶具、水青瓷瓜棱瓶。此刻桌上完好摆放着的器皿,唯有盛放水晶糕的零嘴靶碗碟。
秦诺正伏在金丝楠木拔步床榻上啜泣,听闻动静,抬头见是她,顿时止了哭声,眼中闪过一丝委屈。
“诺儿,”秦诗走到她跟前,坐在榻边,温声:“你这是何苦?你说要什么,若是为衣裳首饰,我给你便是。”
秦诺双眸含泪,眼角泛红摇摇头,“我不是计较这些。”
“母亲以为,我是不满她只给大姐姐置办上元灯会的新衣裳和首饰,大姐姐也这样以为吗?”
秦诗看着身形娇小的妹妹,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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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酸,眼露怜惜。
得以承接偏爱的人,是不会不自知的。
这些年来,母亲对她的偏爱,对妹妹的放养,她都看在眼里。
她很疼爱这个妹妹,甚至于,不次于母亲。
秦诺啜泣几声,“从小到大,母亲眼里只有你,什么好的都紧着你,我算什么?既然不喜欢我,当初何必生下我。”
秦诗一惊,未料到看似顽皮大大咧咧的妹妹竟然心思如此细腻。
她知妹妹并非是想要那一件衣裳,若想要,只要秦诺开口,她一定给。
妹妹想要的,是虚无缥缈的爱。
她沉默片刻,轻声安抚道:“母亲并非偏心,只是你年纪尚小,许多事还不适宜。再怎么说,她是我们的母亲……”
“借口!”秦诺激动着打断她,“我不过比你小一岁。”
秦诗看着她倔强的神情,猜到绝对是什么事刺激了她,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耐着性子问:“可是母亲说了什么?”
秦诺撅嘴,攥了攥被角。
她平坦的胸腔抽动,诚实道:“今日,今日我亲手做了水晶脍,想着叫母亲尝尝……”
她的声音弱了弱,才止住的泪水又流了下来,“母亲一口没吃,让我拿去给大姐姐吃。”
“她什么都想着大姐姐……”
秦诺伤心的厉害,身子骨一直抽泣。
秦诗一刹恍然。
她没法以一个受益者的角度来评判母亲的所作所为。
她知妹妹最听她的,她吃硬不吃软,安慰的话说多只会让秦诺更记恨母亲,于是她厉了声道:“就因为这?压根算不得大事,你别想太多,母亲随口说的一句话,你莫放心上。”
经她如此说,秦诺怔了怔。
她扭过头,“你走吧,你们都不懂。”
“所以你想怎么做?”秦诗瞪着她,“你如此发泄一通,想叫母亲更疼你是不是?有用吗?还是说你怨我,怨我分走了母亲的爱?”
秦诺愣住,她不知道。
她没有目的,她只知道她太委屈了。
她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秦诗又道:“便是养只猫儿狗儿皆各有喜好,更遑论是人。诺儿,你我都左右不了他人想法,唯一能改变的是做好自己。不管怎样,你还有我这个大姐姐。”
秦诺躺下,背过身蒙上万字福寿被,不再说话。
心里头堵得慌,似千万只蚂蚁自脚底爬过,她不舒坦。
究竟是怨母亲,还是怨大姐姐……
她说不上来。
还没来得及细想,门前便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声音。
“没良心的!我是哪里缺着你了,吃穿用度,养你到大,倒责怪我一碗水端不平了?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是母亲气不过,又回来骂她了。
秦诺捂紧被子,不愿再听。
“妹妹只是一时耍小性子,母女哪里有隔夜仇呢。”秦诗赶忙抚上赵月殊胳膊,将人带了出去。
门外,秦诗又道:“母亲最是气量天容,纵遇诋毁如闻钟磬,虽逢赞誉若听松风。二妹妹说的这番话,压根放不得心上。”
赵月殊不气反笑,点了点她鼻尖,“还是你说话叫人舒坦。诺儿这孩子,太过不满足,她不瞧瞧她的吃穿用度,再瞧瞧出府那位的,不知好了千倍万倍。”
提及三妹妹,秦诗蓦地想到什么,她皱了皱眉,“母亲,我好像前日见到三妹妹了。”
“三妹妹,没出安封。”
18. 旧时雨
大兴大理寺狱,壁龛内的油封闪着昏暗的光,阴风吹拂惹得光亮晃了晃。
“快走!”
衙役压着一名身穿囚衣的女子不耐烦道,每走一步,女子脚上的铁链便发出叮当的碰撞声,那脚腕处已被磨出血泡,女人却好似不会疼般麻木不仁的挪着步子。
一直走到牢狱尽头,她双目失神,缓缓站定。
大理寺狱尽头是审讯犯人之地,两侧燃着数不清的火盆,摆放着五花八门的刑具,火钳、钉椅、剥皮凳……
地面上随处可见潮虫爬过,矩形陈旧桌案后是一把太师椅,桌案对面立着一副巨型血淋淋的审问犯人专用十字架。
面前背对而立的男子转过身来,他捋捋胡须,神情严肃坐到太师椅上。
衙役用膝盖撞了一下女子,女子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她头发蓬乱不堪遮住半张脸,眼睛肿胀,不知是哭过还是被打的。
“齐卿卿,说罢,你为何谋杀亲夫!在海淮之卧房、书房发现大量马郁兰香,而恰好仵作在你夫君体内验出了大量马郁兰毒素,马郁兰表面上确实可以凝神安气,可一旦与别的香料结合,极易产生排异催化大量有毒物。你与海淮之同屋而眠,不惜赌上自己的安危,也要置他与死地,你认不认!”大理寺卿苏佩坤怒拍惊堂木,高声道。
齐卿卿出乎意料的平静,提及海淮之,她眼角的泪悄声滑落。
她早便分不清自己对海淮之的情感,是喜爱、厌恶、习惯亦或是仇恨。
她和海淮之的婚姻原是场意外。
那年她年方十六,在一次观看火壶表演时结实了海淮之,彼时还是他的父亲海祯演出,海淮之便站在路旁,眼神一眨不眨瞧着她,还对她笑。
本以为二人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岂料当时的海淮之对她一见倾心,三次上门提亲。可那时的她已有了心上人,自然是不愿。
她的父母世代务农,老实本分,她的心上人亦是农户,便住在隔壁,俩人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亦算是种门当户对。
而海家世代精通火壶表演,在当地声名赫赫,名声极好。看着一箱一箱运入院里的嫁妆箱奁,她的父母心动了。
早便忘了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嫁给海淮之的,只记得,那一日下了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日的小雨,浇的干涸的地面润了个透,也淋的她的心喘不过气。
新婚当夜,冷雨潇潇。他见她哭,只以为是疼哭的,便起誓会一生一世待她好,永远不负她。
他确实也做到了,嫁给他的这些年,她从没受过委屈。在日夜相处中,她的心愈来愈不受控,在矛盾纠结中度日,可最终感性没能战胜理性,她下手了。
马郁兰能安抚他心神,却也能要他的命。
可笑的是,海淮之到死都还信任她。
本以为自己只是在扮演妻子的身份,可自打他死后,她整日活在无尽悔恨和自责中,那是互诉衷肠同床而眠的三年啊,怎会对他没感情。
海淮之逝去的那日,她没有预想的如释重负之感,终于不用再精心伺候他了不是吗,可心为何隐隐抽痛。
或许,她早便爱上他了,在每个深夜缠绵中,在声声卿卿呼唤中。
她后悔了,可一切都太迟。
她知道的,早晚会有今日,早晚会有真相大白之日。
如今,她终于等来久违的如释重负。
“我认,我恨他,恨他强迫我嫁给他,恨他……”齐卿卿哽咽着,手心紧握,浑身颤抖,愈说声音愈大,泪水朦胧视线,一如她嫁他的那日。
那日,泪水糊的视线朦朦胧胧,她没看清好多东西。
“若不是他,我不会顶着巨大的家族差异,在海府心惊胆战度日,伺候他一大家子,我本该有截然不同的一生。”齐卿卿低下头,明明说的是抱怨话,淡漠的声音里却毫无情感,听不出埋怨。
头顶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一本册子被摔到了她面前。
“你在说谎!”苏佩坤拿起案宗,重重朝她摔了过去,指着她道:“你不可能恨他,这是你府上杂役下人的供词,一桩桩,一件件,你怎么可能恨他!”
齐卿卿捡起案宗,展开。
其上密密麻麻,述着往昔。
公子与娘子恩爱,婚后从未起过争执,公子会为娘子买时兴的胭脂水粉,娘子会为公子亲手缝制过冬棉衣。
曾见过娘子研墨,公子写诗,两人琴瑟和鸣。
公子表演时常烫伤皮肤,娘子特地亲自跑了好几家药铺,为寻得最好膏药,甚至有意烫伤自己试药。
公子演出服装是娘子亲自取来布料一手一手缝制的。
公子从不让娘子干重活,不让娘子吃苦受累。
…………
啪嗒——
有滴泪珠溅落在白纸黑字上。
数不清的过往恍惚在脑中乍现,齐卿卿握着案宗的手止不住颤抖。
她觉得天地仿若在随她一同旋转,叫嚣着将一切卷入深渊才肯罢休。
耳边传来大理寺卿的声声逼问。
“你杀他不止这一个原因罢?”
“海淮之的棺材为何会有翻动过的痕迹?城防图布局缘何泄露?”
“因为你杀他是为将秘密带出城!当日去你海府应选的婢女身上的城防图是掩人耳目,你将城防图布局画在海淮之寿衣背面送出城。这一切皆是你布的局,你其实是巽风的一员,说罢,你在替谁做事!”苏佩坤续续说着,眼神紧盯齐卿卿。
他调查此案久没有头绪,前段时日外孙张独寒提了一嘴,要他注意着齐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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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佩坤才恍然大悟,一查便是数日。
齐卿卿沉默一瞬,微抬了抬头,用指腹轻轻抿了抿眼下泪珠,眸中的柔情消失大半。
果然,还是走到这一步,他们怀疑到她身上了。
“苏少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齐卿卿垂眸没看他,一点一点将案宗发皱的纸张扯正。
苏佩坤忖起眉来,“海夫人,海公子是你的夫君,你们夫妻一场,你不会恨他。你不会不知损坏死者仪容影响轮回转世,能狠心做到毁损寿衣,我想,你一定有非做不可且更重要的缘由。你最好如实交代,我暂时还不想用刑,待会儿,恐怕不一定。”
余光能看见他随手拿起桌上刑具对着自己晃了晃。
齐卿卿面不改色,他的声音在她耳中是虚无的,此刻她脑中满是海淮之,他本该幸福的一生被她毁了。
作为妻子,她是不称职的。
但,作为间谍,她无可挑剔。
听说自缢之人死后只能入地狱,如此,她便见不到海淮之了,自己无颜面对他。
她没犹豫朝桌角撞了过去,额角霎时被撞进了凹陷,殷红鲜血沿脸颊成片喷溅。她靠着桌腿滑坐到地上,在苏佩坤瞪大的双眼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高高的铁窗边有缕光线透过,卷着飞舞的尘嚣成了光柱。
贞和十一年冬夜,清雅苑。
青釉莲花香炉内的马郁兰即将燃尽,齐卿卿取下炉單加量换上了新的熏香,炉底是金钱花,二者同时点燃,轻则心绪不宁多生梦魇,重则中毒丧命。
“卿卿……别走,不要离开我……”海淮之又做梦了,他轻声呢喃着。
看了眼陷入睡眠的海淮之,齐卿卿没忍住伸手轻抚过他的眉峰,他长得真的挺好看的,对自己也很好。要怪就怪他是火壶继承人,为祸乱人心,他必须死。
薰香之毒见效极慢,海淮之再活个两三年不成问题。
可是,如今城防图需要个由头送出城,正是封城加速了海淮之的死。
她这颗棋子,自加入巽风之日起便会有今日。
熏香加大剂量,炉底换成金钱花,加之海淮之先天肺病,他是活不过两日的。只是死于他精心准备多年的火壶表演上是她不曾预料到的。
他死的时候一定也是不甘心的罢,甚至都没能有个完整的演出。
其实那日他对她一见钟情,是她一手布的局,从初遇到成婚,皆不是巧合。初嫁时不爱是真的,如今追悔莫及也是真的。
而这些话,将随着她的死深埋地下永久长眠。
齐卿卿歪头,眼角一滴泪啪嗒落在地上,双手垂下,没了气息。
苏佩坤后退几步,满眼惊愕。她这算是,畏罪自杀?
看着空荡荡的供词,他皱紧了眉。
19. 谋生机
年至初九,海家火壶失利的阴翳经时间缓缓冲散,街上渐渐恢复往日喧哗。织暖近几日偷摸在街上逛了许久,皆未遇那日婆子所说的掳年轻姑娘的衙役。
手头上紧的慌,她便去做了几日杂徭。
只是做杂徭总觉得不安生,走在青石巷里,身后会莫名传来脚步声,在造纸坊印刷时,又似有人在暗中窥视。
好像有人在跟踪她。
她决定做完这份工,先暂停去客栈避风头。
这日夜幕降临,织暖送完晾好的金素笺纸从东家处领了工钱出来,拐过巷角时,敏锐听见衣袂窸窣声。
她猛地回头,只见一截黛色袍角慌张闪过墙角。
织暖心头突突直跳,加快脚步往主街跑去,此刻人多的地方于她而言才是更安全的。
身后脚步声亦急促起来。
心跳乱了节拍,耳畔只剩下自己急促呼吸声和身后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织暖知晓自己不是在怕,她是气的颤抖。
一定是那日于华容街窥探时,被秦诗发现,惹来了赵月殊的追杀。
就如此迫不及待要她死吗?
那个‘家’里,她压根没法呆。
娘亲的死亡,带给她的是彻头彻尾的醒悟。
一昧忍让对没良心的人来说不管用,她一定要凭自己的本事好好活下去。
她一咬牙,将手心紧攥的装满工钱的荷包丢了出去,拼命往主街奔。
所经之处人逐渐多了起来,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时,大红灯笼终于映入眼帘。
大兴并无宵禁,是以夜晚的城西商铺人流如织,李记汤饼灶火飘香,刘家绸缎庄的伙计正踮脚取鎏金牌匾下的纱罩灯,往铜油灯盏里添灯油,来往行人络绎不绝,一切寻常。
军巡铺铺兵正浩浩荡荡整齐有序巡逻,朝这头走来。
织暖的心稳了下来。
她匿入人群,止步回眸,这才看清追她的是个身着黛色长袍的戴面具男子。
那人手里还攥着她的荷包,他见势不妙,犹豫一息转身便走。
织暖冷眼看着他。
下一瞬,她小跑着迎上军巡铺队伍,觑了眼戴面具之人走的方向,焦急道:“官爷救命!有扒手偷了我的钱包!大过年的,又是在京城,那贼人顶着军巡铺巡检尚且如此嚣张,指不定还敢做出杀人放火的勾当!”
为首的铺兵闻言立即按住腰刀,他上下打量了眼织暖,眸子倏忽一亮。
眼前姑娘今日穿了身浅绿色苎麻布裙袄,头发用长长的绿丝带束了起来,无发簪珠花装饰,清静淡雅,一看便是本分姑娘。
“荷包有何特征,扒手往哪跑了?”
织暖指了指方向。
语速飞快道:“官爷,荷包是杏色的,其上绣着金丝虎,内里统共一两零三百一十九文钱,扒手带着周仓面具,身着黛色长袍,朝那边跑了。”
为首铺兵顺着织暖手指方向望去,大手一挥,一声令下:“追!”
数名铺兵即刻若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织暖朝巷子看了眼,嘴角微不可察勾起,她扭头伏礼,“官爷,我暂住在偏东头的百姓客栈,荷包追回放在柜台便是,多谢。”言罢踅身要走。
她不能和戴面具之人碰面。
若碰面,届时那人为摆脱偷窃嫌疑,定会抓住一切救命稻草,将能说的话全说一通,戳穿她的身份。
她只是想以他的受罚叫赵月殊吃瘪,并不想暴露身份。
按她的规划,只要不和那人碰面,无所谓他如何说。
她并不住百姓客栈,只要现在她走了,即便之后被戳穿身份,届时也没人能找到她。
才迈出一步,谁知为首铺兵却拦住了她,笑道:“姑娘莫急,盗窃需录口供,不妨等等,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定能将扒手逮捕归案!”
夜风拂过,人潮喧哗,冬日夜风裹挟着寒意掠过,织暖背脊挺的笔直,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官爷辛苦。”织暖颔首,面上甚是恭敬。
她没理由拒绝,除非心里有鬼。
心底却直打鼓,扒手来录口供时,会不会当面戳穿自己身份,自己要如何不出破绽应对。
出乎意料的是,铺兵没带她去巡铺房。
而是一家就近的老牌馄饨店包间,萦萦绕绕的白雾蒸气里,织暖低头不语。
铺兵出去了,包厢唯她一人。
垂头思忖间,织暖突然有了主意。
忽听“哐”的一声。
她抬眸,只见铺兵端了两碗馄饨来,他将其中一碗馄饨推到她面前,本便不大的眼睛眯起来似条缝,语气和善,“吃吧。”
铺兵就势坐在她对面,端起碗来喝了一口汤。
织暖提防的紧盯着他,他身形很瘦,年纪瞧起来应是而立之年,眉眼看上去甚是精明。
本便疑心铺兵为何带她来此候着,眼下更是莫名其妙。
她没动木筷,静静看向他,欲开口的话停在嘴边,未言。
“等着亦是等着,吃吧。”他只道。
“官爷不妨有话直说。”织暖平静看着他。
他笑了笑,咀嚼半晌才抬头看她。
“姑娘年芳几何?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可有婚配?”铺兵抹了抹嘴问。
织暖眸底翕动,她看着飘在汤碗上绿油油的香菜。
她面无表情一一答:“张织暖,潭州人,年十七,并无婚配。”
铺兵咧嘴一笑,心间暗喜。他们军巡铺与街道司近来一直在民间广搜模样身段俊俏的年轻女子,现已觅得两位,尤差一位,谁先寻得谁便获重赏。
他只是个领导几条街铺兵的小喽啰,一心只为求财。之所以将姑娘带来馄饨铺,而不是巡铺房,便是为了独独揽下寻觅议和美人的功劳。
毕竟将她带回巡铺房,功劳定会被铺长抢走。
只听铺兵又道:“张姑娘,眼下朝中正寻觅议和美人,我见你姿容昳丽,甚为合适。”
果不其然。
织暖眼睫轻眨不动声色看向他,想听他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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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不语,他苦口婆心劝道:“你放心,朝廷有德,定不会亏待你及你的家人,不说加官晋爵那虚的,咱就说金钱!只要你愿意去,朝廷有赏一千两!”
织暖突然便觉得饿了。
她还没吃饭。
她用汤勺舀起馄饨大口吃着,肉馅是猪肉的,内里掺了虾仁和葱花,沾上汤汁甚是香郁。
铺兵看着她无动于衷,又补充道:“张姑娘,这是绝好的机会,待你去了南冥,以你的姿色,定能扶摇直上!我看你应是庄户人家的姑娘,之后无非是觅个普通郎君,再生普通儿女。就算是姑娘能凭借美貌嫁高门,也左右不过做个小妾,绝不会有做议和美人来的好。若不把握住这次机会,将来定然是会后悔!你可愿意?”
织暖用汤勺舀了几口汤,热汤下肚,心下满足。
她以手帕擦擦嘴,终于抬眸看他。
铺兵左右是不提做议和美人如何刀间舐血,拿命为国。
她并未见过前线战争,亦不知正阳百姓是处于怎样的水深火热,起码此刻的她,做不到感同身受。
她自己还要想办法活下去,没时间管什么家国大义。
与她而言,去往南冥需通关文谍,是甚为棘手之事。尤其是在今日大兴查处奸细之后,欲获得通关文谍简直难如登天。
而跟随议和队伍前去南冥,届时寻个机会逃跑,要比寻通关文谍更简单。
这是她的目的,简单明了。
同时,她亦清楚的知晓,自己被盯上,想拒绝难如登天。
在铺兵满含期待的眸光里,织暖轻轻颔首,“自是愿意。”
铺兵闻言欣喜若狂,连连说着要再给她来碗馄饨。
她做以阻止,又平静道:“只不过……”
四下寂静。
铺兵敛起笑容,心间忐忑,“姑娘请讲。”
织暖眯了眯眼,以手挡了个哈欠,“不过我今日疲乏,恐怕撑不得录口供。”
铺兵瞬间会意,放下心来,笑道:“还录什么口供啊!直接定罪!我必不会多听他废话一句!”
恰好此刻,有小厮闯了进来,小厮拱手上报,“大哥!钱已尽数追回,扒手便在门口,是先带回巡铺房录口供还是直接送去衙门?”
语毕,小厮将荷包双手奉上。
为首铺兵毫不犹豫,“送去衙门!”
他大手攥过荷包,递给织暖,“张姑娘,拿好。”
织暖面无表情接过。
只听小厮又道,“大哥,那扒手死活不认罪,说荷包是他捡的,还说什么什么身份,我没听清,确定不再录口供审核?”
“少听他胡说!直接送去衙门,告知王巡检,证据确凿,可处笞刑。”为首铺兵大手一挥,语气强硬。
“是。”小厮拱手,随即出门。
见人都走远了,织暖才挤出一抹笑,行礼,“即是如此,官爷,我先回客栈拾掇,顺便给家中寄封书信道明情况,告辞。”
“好!张姑娘,明日酉时,此地相见!”
20. 留下来
翌日酉时,暮色若绛纱般垂落,洒在连片红墙琉璃金瓦上,泛着黄昏的黯淡。
织暖随行进了宫。
这还是她头一遭进宫,在尚书府时,身为庶女的她,是没资格进宫参加宴会的。
她对皇宫的仅有印象,是里面的人皆庄重严肃,偶进去一趟再出来的人总会饶有兴致喋喋不休讲述皇城如何宏伟规矩。
这里是教坊司,专司宫中礼仪教习。
因赶趟子,宫里派来专门的礼仪使,带她们突击教学各项礼仪规矩。
教导她们的礼仪使是个年近不惑的女官,织暖听着众人皆称呼她为刘尚仪。此刻她正坐在上首,脖颈高昂笔直,严厉的看着底下美人,如同审视一批待价而沽的货物。
织暖站在中间,左侧是位圆头圆脑模样稚气清纯的姑娘,身形小巧,名唤任若水,青云人。她不怎么说话,神情低落。
右侧是位眉眼细长长相妖艳的姑娘,身姿妩媚,名唤夕颜,据说曾是卖艺不卖身的妓子。比起任若水,夕颜倒是昂首挺胸,兴致盎然。
几人皆是身份普通的良家子。
“张织暖,任若水,夕颜。”刘尚仪一一点过几人姓名,嗓音平稳有力,面无表情扫视过几人。
被念到姓名的皆颔首回应。
刘尚仪徐徐说着:“此番几位前去南冥,乃为大兴千秋万代,他日史书工笔间,必不会忘却诸位功劳。”
不过是番客套话,织暖如此想着,史书工笔间,向来只记载男子。
她敛目规矩听着。
只听刘尚仪继续不紧不慢道:“你们的一举一动,皆代表大兴。”
“不可自轻自贱,自退自怯。”
“记住了吗?”
她的声音似把钝刀,缓慢却有力切割进听者的耳膜。
“记住了。”三人异口同声回道,由以夕颜声音最大。
随后,刘尚仪花半个时辰简单教过三人南冥礼仪规矩,包括行礼、跪拜、奉茶、走步?。
织暖觉得,这皇宫的规矩要比尚书府枯燥繁琐严厉百倍千倍,她的脖颈隐隐有些酸了。
一番教习下来,时辰已是不早,任若水敷衍着心不在焉,动作不免时常出错,不时挨训,任若水偶还会顶几句嘴。
夕颜总归不是官家女子,学的甚是费劲,跟不上,索性开始随心所欲。
织暖倒学的很是仔细,规矩一个不差,并不是她有多上心,而是她向来秉承着学便学精的态度,做事认真。
橘黄色的烛火跳动摇曳,烛芯浸在融化的蜡油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好了,今日规矩便学到此。切记,宫里规矩,错一步,便是死路一条。”刘尚仪精神尚抖擞,扬声道。
“是。”几人异口同声。
织暖舒了口气,正欲随二人行礼告退,不曾想,还未来得及动作,
便听闻刘尚仪又道:“南冥邪术盛行,初入宫闱,除了基本的规矩,更要提防误触邪术。”
“防范邪术!乃今日重中之重。”
织暖脑袋清醒了些,仿佛脊背都不酸了,邪术?她曾在印刷《各国纪事》时见过,只以为是唬人的,哪里有那样邪乎的事。
“怎么还有啊!刘尚仪,我们都累了,明日再学吧。”任若水泄了气,一点精神气都提不起来。
夕颜侧目打量了下任若水,唇边含着抹笑,扬了扬下巴,“刘尚仪,请继续。”
巴结什么?妓子便是妓子,卑鄙下贱,这话惹来任若水愤恨瞥了她一眼。
刘尚仪似是起初便对她们没抱什么期待,不管几人作何反应,她不急亦不恼,面色平淡。
眼下三人往后是生是死尚未可知,来日发达落魄,天高地远的,与她何干。若是大兴宫中的宫婢妃嫔,她或许更上心些。
她看向中间那位能沉住性子的姑娘,姑娘极少言语,似是在思考什么,她倒是很喜欢这姑娘的脾性。
此刻的织暖正低头沉思,好在她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曾见过《各国纪事》的印刷品,内里对南冥邪术有着详细记载,好像什么牵心术……骨咒,影戏法……
正想着,有个声音和她脑中的回想不谋而合。
“骨咒、牵心、影戏、画皮、血蛊、尸语、魂引,乃南冥七术。”刘尚仪一字一顿,“其中,前四邪术尚有破解之法,后三邪术一旦沾染,终生届是傀儡。”
这些字眼只是听着便令人头皮发麻,料是早有见闻的织暖仍是喉咙发紧,心底一颤。
身侧看起来最是胆大的夕颜却出乎意料的腿上一软,险些栽倒,得亏织暖及时扶住了她。
倒是任若水,形容疲倦,面上不见恐惧。
“今日讲个开头,骨咒术,取人骨头与特定药材混合,误食可令中咒者若人骨主人般行径。简单来说,取的若是腿骨,则中术之人坐姿、走路皆形同腿骨主人。若是取的头骨,则中术之人头脑、行为皆形同头骨主人。”
此话一落,房内鸦雀无声,织暖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此法多为用做痴心人死去配偶替身,亦或有人爱而不得,杀之,以此术另择替身。”
即是这样,此术法用到她们身上亦是没用,织暖如此想着。
哪知刘尚仪不疾不徐:“你们是大兴颜面,若用到你们身上,目的无非是借以狂浪之人来胡言乱语,贬低大兴。”
闻她言,织暖心里直发毛。
“故而,吃到嘴里的东西,务必再三谨慎。明日卯时三刻,会有马车带你们去膳食司专习如何分辨食物是否异样,归来后再续学剩下五术。”
刘尚仪坐定,轻捏了捏眉心,“今日便学到此,你们且回去休息吧。”
“是。”三人应下。
三人分住在不同房间,织暖住在最东头。
刘尚仪的话似乎还回荡在耳边,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不过她很快调整好自己,安慰自己压根碰不到那些邪术。
她进屋关紧菱花窗,轻阔了阔肩颈,这几日不知是干活疲累吃得多,还是在长身体,总觉得胸前涨的慌,袍腹勒的难受。
才挨着床榻,她解了袍腹,浑身轻松,钻入绵衾进入梦乡,一夜睡的很沉。
翌日一早,她竟起迟了,慌里慌张拢了拢头发,连袍腹都没挂好,只草草系了腰间系带,披上黑狐外氅,欲等上了马车再修整。
等她出了院门,另两架马车却已走了,她很纳闷为何没人来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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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仅停了一辆黑漆描金的高大四轮乌木马车,车辕高翘,若昂然龙首,两侧悬挂着青铜鸾铃,经风吹动叮当作响。车顶覆着青缎帷幔,四角垂落青白流苏。
车夫并不看她,亦不说话。
来不及多想,她闷头钻了进去。
好在时辰不算太晚,叫车夫快些,应是能追上,她心间才安定下来,方进车舆,甫一抬头,浑身突猛的一颤。
——马车里,赫然坐了个人。
车内并不明亮,只有偶尔被风掀起的车幰投进来隐隐光线。
车舆不大,寻常仅乘坐一人。
他大叉腿坐在车尾正中,膝盖似把折刀大敞开,几乎顶到了两侧的车輢软座,正眸色阴暗注视着她。
织暖弓着腰看他,第一反应是,她上错了车,随即便欲下去。
“启程!”张独寒忽得厉声。
几乎是话落那一瞬,车轮咕噜噜转了起来。
织暖本便没站稳,她惊叫一声,一个踉跄重重朝前栽倒。他的身上硬得像块铁,直撞得她鼻尖发酸。
张独寒没伸手扶她,任由她跌进自己腿间,却在她鼻尖砸到自己不可名状之物时紧了紧眉心。
他烦闷不已,唇角紧绷。
织暖正揉着发胀的鼻尖,却被他猛的抬手捏住下巴。
他目光在她娇俏的脸上逡巡一番,沉沉开口:“这是准备去哪里?”
马车颠簸间,织暖毫不客气甩开他的手,她瞥向车幰缝隙的外景,内心焦急,嗔怪:“这话该我问殿帅才是,我分明上错马车,你为何不让我下去。”
“你没上错。”张独寒俯视着她,语气静了下来。
他拍拍一侧车輢软座,示意她坐上来。
织暖没动弹,她坐在软毯上愣了一瞬,心间稍安,抬眸疑惑看他,声音软了几分:“殿帅也去膳食司?”
张独寒轻轻摇头,朝她挑眉,轻描淡写一句:“我?”
“出宫。”
织暖头一遭觉得他满是恶趣味,她扭头,朝车夫高声:“停车!停车!”
马车毫不意外的,没停。
“没用的,莫白费力气,车夫只听我的。”张独寒眼露玩味,甚至嘴角勾笑。
织暖闻言起身便要跳车,被张独寒一手拉住胳膊,将人拽到了腿上。
她突然便懂了,眼前人就是个我行我素坏人好事的疯子。
她努力回想自己究竟是得罪了他什么。突然便想到上次相见时她说好的赴约,却未曾前去。
她目不斜视盯着他,腰身被他一手用力箍住动弹不得,只好说软话解释:“殿帅,我那日未去赴约真的不是我本意,只因我被铺兵选中做议和美人,你看,我现在不是在宫里了?何况那日雪下的那样大,殿帅您也不会傻傻久等不是吗?所以,殿帅您大人有大量,定然不会……”
话还未说话,张独寒眸光不知看到什么,忽的身体前倾,坐在他腿上的织暖下意识往后闪。
余光瞥见张独寒正俯身去捡落在白毯上的粉色物件。
浑身血液喷薄上涌,她张了张嘴,未说完的话僵在口中。
织暖脸猛的一红,那东西不是旁的,正是她的粉色缎面袍腹。
21. 前路难
张独寒捏起粉色袍腹,待他看清后,呼吸一滞,攥了攥丢到一侧的车輢上。
“说谎。”他冷声。
织暖瞥了眼袍腹,红着脸迅速捡起塞进衣袖里,尴尬道:“是真的,你若还气,我向你道歉。”
呵。
他那日分明见她去了仁义堂。
他没揭穿她,只是陡然加重了握在她细腰上的力道。
织暖吃痛,扭动着臀,试图从他腿上移开。
她不明白自己分明解释了,他为何仍不满意。
张独寒并不看她,忽而嗤笑:“衣裳尚穿不明白,如何做议和美人,凭你这张脸么。”
昨日他和赵喆聿分析了半日有关大兴与南冥议和的细节,偶然听说招进的议和美人姓名。
张织暖。
真有意思。
他今日一早便特意在此截她。
他垂眸看了眼她扭动不安分的臀,肥臀上的肉很多,此刻正隔着衣裳摩挲紧贴着他大腿。
他若一掌拍下去,她会作何反应。
张独寒被自己心间生出的恶俗想法陡然惊了一跳,迅速移开目光。
他的话充满冒犯,凭什么管她,妨碍她,肤浅又自以为是的男人。
织暖此刻也有些生气了。
害羞的情绪转化为愤怒。
“放我下来,我赶不上教学了!”织暖坐在他怀里,怒目瞪着他。
“不准去南冥。”
“凭什么?”
张独寒淡淡道:“凭你如今的身份,是我给的。”
他在威胁自己。
织暖身子陡然一僵。
她就知道自己不该信他。
他送她户籍册子便是为掌控她吧,她有什么做的不如他意的地方,他便轻而易举左右她改变她。
“殿帅什么意思?”
织暖明知故问。
“伪造户籍,死罪。”张独寒轻描淡写回。
织暖一动也不动了。
突然觉得自己像他砧板上的一块鱼肉,任他宰割。
若他揭穿她伪造户籍,她认,便是死。
她不认,便是尚书府庶女身份被揭穿,她不愿。
若她反咬一口,届时张独寒有个做皇后的姨母撑腰,她没胜算。
“你真卑鄙。”织暖咬牙切齿。
脑子飞速运转,他拦下她的目的何在,总不能是单纯看她不顺眼。
还是说,他仍在怀疑她的身份。
“殿帅莫不是忘了,户籍册子是您差人办的。”
织暖定了定神,平静述说。
张独寒眯了眯眼,微微挑眉看她。
“纵使如今册子在我手上,可殿帅该想到,我一介穷的揭不开锅的平人,如何有本事能说服知府为我伪造户籍?”
“您是身份尊贵,手眼通天,或许能免除刑罚,但是,受罚之人定然不会只有我,是潭州知府,抑或是别的替罪羊,为你办了事,落得个赐死的下场,如何不叫人寒心。往后,谁还敢为殿帅鞍前马后?”
“您是陛下的得力鹰犬,是朝廷重臣,知晓的为人处事之道定然不比我少,为我得罪官员,值得吗?”
“殿帅若执意要我死,何必那么多弯弯绕绕,今日一刀下去了结了我,您也省心不是?”
织暖仰头看他,他神情不恼,反倒好像带着淡淡的意外。
张独寒闷哼一声,忽而笑了,“好的很,织暖。”
他继续不紧不慢道:“莫要太高估自己。”
他从不允许自己的计划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而自她出现起,打乱他太多计划,他绝对不允许她再脱离自己掌控。
织暖没了先前寄人篱下的讨好,眸光里满是丝毫不让的决绝,“殿帅若执意如此,大可告发我,届时只需看看,这把火到底会不会烧到殿帅身上。”
张独寒嘴角扯了扯,悠悠道:“甚好。”
他又言:“你见过我查案,故而别想去南冥。”
织暖摊手解释:“但我什么也不知道。”
她摊手间,黑氅领口分向两侧。
张独寒比她高,余光不免窥探到她瓷白的裸露在外的半个圆峰,她不止没穿袍腹,竟没系好外衣就跑出来了?
他眼底微动,眉峰高耸。
织暖觑见他瞥来的眼神,皱眉裹紧大氅,迅速从他腿上下来,坐到了他左侧的车輢软座上。
“齐卿卿是巽风一员。”张独寒扯了扯被她坐皱的衣袍,漫不经心道。
织暖忖眉,她对齐卿卿的印象还停留在她扑在海淮之身上痛哭的那一瞬,她怎么会是奸细?
张独寒觑着她脸色,“百姓皆以为她思夫过度殉情,其实,她是畏罪自杀。”
殉情自杀,她好像略有耳闻。
但她不甚在意,“殿帅告诉我这做甚?”
“你现在知道了。”张独寒抬眸与她对视,“你,不能去南冥。”声音是压制性的,带着不容置否的命令。
“你!”织暖咬牙。
她真想一刀捅死眼前男人。
马车鸾铃摇晃,叮叮零零,摇摇晃晃出了宫。
——
时日很快,眨眼便至上元节。
挂着小猫儿灯的马车一路东行,抵达皇宫时已是天色微暗。
上元灯会夜宴,热闹非凡,管弦丝竹、琵琶萧笛阵阵。御花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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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气盈盈,处处张灯结彩,灯火通明。
几乎所有人皆已到场,除了皇帝赵徹。
张独寒一袭大红毛氅,英姿挺拔,若青松立于雪原,大跨步姗姗来迟,行走间衣袂翻飞,似一团烈火。
他甫一入场,迅速吸引所有年轻姑娘目光。姑娘们的谈笑声戛然而止,视线皆被那一抹灼眼的红攫住,看呆了去。
恰此刻,赵徹亦到了。
众人即刻起身行礼。
“吾皇万岁万万岁。”
赵徹抬手,示意众人平身,落座。
张独寒于前排落座,眼前是一群身着红裙的舞姬正在跳舞。
秦诗落座在张独寒身后,自夜宴见到他第一刻,她的目光便从未在他身上移开过。她想,他长得真的很好看,身形宽阔高大,模样俊美,若是性子没那么冷淡便好了。不过无妨,只要能成婚,她不信捂不热他这块冰。
正走神,突觉身旁有人碰了碰她,秦诗回眸,是娘亲。
赵月殊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别忘了我昨晚怎么和你说的。”随后扬了扬下巴,大步坐到了前排靠近皇帝的位置。
秦诗垂眸,昨夜母亲嘱咐她,切不可对张独寒过于主动。
张独寒私自换走议和美人之事,全京城传的沸沸扬扬,无人不知。赵月殊本是铁了心要张家给个说法,不行便退亲。
秦诗知晓流言后伤心难过好一阵,将自己闷在房中不吃不喝。
一开始是气愤,自己堂堂尚书府家的嫡女怎会比不上外面的野女人,他张独寒是不是瞎了眼,她才不嫁给这种男人!退亲,必须退亲。
而后是平静,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还不够好。
最后便是难过加失落的复杂心绪,堵的她心里发闷。喜欢也有,但是比起喜欢,她对张独寒更多的是占有欲,她和他的婚事几乎是众所周知之事,任何变故皆会被迅速传开。
更何况张独寒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年纪轻轻官居要职,又仪表堂堂俊美无双,除了性格真的没什么可挑剔的,满京城不知有多少女子单看脸便愿意嫁给他。
不管秦家亦或是张家哪一方退亲,她都觉得自己在京城没法立足,自己会成为世家贵女茶余饭后的谈资,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不行,她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随后不管赵月殊好说歹说,她都死活要嫁张独寒。当娘的如何看的了女儿日夜难过哭哭啼啼,这才无奈为秦诗出出主意。
男人嘛,是靠吸引的,她只需打扮的漂漂亮亮,跟他对视一眼便可,切忌过多交流。
秦诗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却在看见张独寒第一眼起,便破了防,娘亲说的话早便飞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