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佞》
1. 「风落定州」
岁和七年,贺朝,定州城。
簌簌风声,吹落一池流苏花瓣,零白随波阵阵推起微浪而去。此值春末初夏时节,乌金子繁花胜雪,伸出流苏花那细楔的娇身花瓣,现出一片清明光景。
此刻,泗京城内槐夏风清,帘卷荷花香。
百里之外,定州城内的子民却饱尝疫病之苦,死伤者众。
草棚之下挤满了病弱的百姓,一卷草席盖过无人认领的尸体。药铺的木柜早被哄抢一空,孩童大哭着摇晃父母气绝的躯体,匆匆而过的也仅剩嫩叶还留有生气。
延绵三月的肺痨自年初起席卷而来,将无辜的定州子民折磨着,从初春拖至入夏。
仅有四面支柱苦撑着的屋棚之下,崔瓷白纱覆面,此刻正扶着一个瘦弱的女子喝下汤药。
“姣姣!”
她循声而去,碎步小而急,绕过地面上斜躺着的百姓,白裙的一周布满泥灰,可她只赶着跑到一位鹤发老者身侧,开口道:
“师父,怎么样?”
张云中行医半生,却也第一次遇此疫病。此症凶险异常,传染极广,便是妙手如他,也只能斟酌着用药,不敢将万千病患的性命视作儿戏。
一口支起的大锅内,刚煮好了浓稠的黑褐色汤药,此刻热气蒸腾,于五月里更添燥火。
张云中轻点了点头,赞许地看向崔瓷,道:
“此法已用数日,城中染病百姓确有缓解,眼下老夫也稍稍安心些。”
接着,他似乎是出于赏识,又问:
“不过姣姣,你年纪尚小,怎会懂得疫病药方的关窍?”
崔瓷眼神闪躲了一瞬,复而又迅速亮着眸子,对着张云中笑眯眯道:
“还是师父教得好,我不过是误打误撞才摸出关键,师父就当姣姣是天赋异禀吧。”
张云中笑着摸了摸颚下银白的胡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以流苏花入药,加龟甲、北沙参、玉竹、麦冬调和,实在精妙。”
他感叹着,仔细算来,他那时闻听定州疫病难消,赶到此处治病救人已有两月,前不久见一小丫头风尘仆仆而来,自行采药救人,便有了这段师徒的缘分。
崔瓷不过堪堪十五,孤身来到定州,本是路过此处,眼见肺痨将无数百姓的性命带走,心有不忍,便暂留此地。
四月来,百姓受她汤药得以缓解病痛,前些时日,崔瓷又以新药方救治伤患,此法立竿见影,正治肺肾阴伤、损络血溢。她虽是以纱遮掩了容颜,可那露出的一双明眸灵动如朝露,必是个样貌妍好的姑娘。
为表感激,定州百姓唤了她“玉面菩萨”的美称来。
劳碌了数日,如今疫病终于控制住,不再大量增添死者,崔瓷终于定下了心。
她抬起袖子为自己拭了拭额间细密的汗珠,垂眸轻吹汤药时,并未留意到,不远处的客栈阁楼中,那扇半开着的板柩窗边,一双笼罩在暗处的狐狸眼。
午后晨光的余烬透过窗纸,将阁楼罩出一方明晃晃的天地,可他偏要躲过那刺眼的亮,只是坐在阴暗处,抬手品了一口早已放凉的茶水。
“龙凤团,也不过如此。”
他咂了咂嘴,薄唇抿着,捋了几下玄黑描金的宽袖,深深吸了口气,是茶叶冷透了的余香。
一旁的副将阎泱忙躬身作揖,道:
“千岁恕罪,属下办事不力,这一路上,敬亭绿雪已耗尽,属下遍寻无果,这才擅作主张给千岁换上了龙凤团茶。”
那红木椅上略带倦意的千岁爷,此刻只是扬起手摆了摆,其余侍卫便单手护着刀鞘,恭敬倒退着离了屋内。一时间,肃静无声,唯有阎泱躬身守着礼,双目坚毅。
“阿泱,你我兄弟,不必如此。”
闻听此话,阎泱这才直了身子,大步上前欲为堂兄换上一盏新茶,却被拦下。
“罢了。”
“茶凉了,孤喝着都是一样的。”
他身子坐得很是端正,阎泱立在一旁瞧着,只觉得这位千岁侯风骨铮铮,周身的气势却黑压压一片,远远望见都不由得呼吸停滞。哪怕只是他的一个蹙眉,都唯恐其怒意牵连己身。
衣袍上,玄鸟的金丝图案于逆光中四射起辉煌的模样,他狭长的眸子微抬,睫毛扫过浸了茶渍的气息,不怒自威。
阎涣侧过脸颊,目若寒波般无情,所能及处,却又现她的侧影。
“玉面菩萨?”
他喃喃自语着,嘴角勾出一模嘲讽之意。
世人万千,病弱者不计其数,她一个人怎救得过来?不过是不自量力地与天抗衡,希冀自己能从早便定好的命数中挣脱些亡魂来,让他们再残喘些时日罢了。
静风漠然,自屋棚下川流而过,崔瓷面上的白纱险些掀起,她慌忙以小臂压了下去,抬头间,不巧与他对望了漫长的一瞬。
她心下一惊,没来由的忙乱填满心间,不多思考,却被几声百姓的呼唤拉出了思绪,崔瓷复又匆匆起身,离他愈加远了。
是夜,崔姣姣关紧了房门,赶忙大力捶打着自己的左右肩,这些时日可是把她累坏了。
燃起烛火,她静坐于案前,小心写下了一个名字:
阎涣。
她盯着纸张,直到墨迹完全干透,笔墨走过的字痕微微皱起,勾勒出崔姣姣心中,这个男人复杂的一生。
她苦恼地趴在桌面上,唉声叹气了几句,那一对弯月眉此刻紧蹙着,思索再三,依旧无从下笔。
“到底怎么才能离开这里啊!”
她忍不住喊了一声,把玩着手中那并不熟悉的羊毫笔。
自两个月前,她突然在睡梦里进入了这本名为《奸佞》的小说中,莫名成了女主崔瓷。
刚开始,她以为身在梦中,还觉得十分新奇,可几日过去,这位并不被待见的外放公主过得实在可怜,她不想玩了,却发现怎么也走不了。
原以为像电视剧一样,会突然出现什么系统,她完成任务就能回到现实世界,可苦等了这么久,盼着盼着却什么也没有。
她本来叫崔姣姣,是现实世界的一个普通人,中文系刚毕业,待业在家,偶然发现了这本小说,惊奇地发现女主的小名和自己一样,就一口气读完了全篇。
崔姣姣本当它是个茶余饭后的消遣读物,可越看下去,心就越跟着书中的节奏不断跳动。
书中,反派男二阎涣是威震四海的帝师千岁侯,他手段狠辣,亲兵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几次大战皆是满城屠尽,血染江河,刑罚更是无所不用其极。于是乎,他凭着过人的谋略和几乎无情的内心,一步步杀到了最高的那个位置上。
最终,身为草原之王的男主败给了他,战死沙场。女主崔瓷深爱丈夫,不愿独活,便一把长剑自刎,鲜血凝结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随着阎涣的一把火,一切都化成熊熊烈焰之下的一把灰烬。
在外人看来,他当然是历史下的奸臣,所有人都盼着他死无葬身之地,好叫这殷红的长空重回宁静。
可身为现实世界的局外之人,崔姣姣却独独为这个万千读者唾骂的奸佞心痛落泪。
众人只看到他双手染血杀红了眼,却不曾怜悯他那荆棘丛生的帝王之术下,腥风血雨的童年。
想到此处,崔姣姣模糊了双眼,伸手去擦,泪水浸润了宣纸,化开了他的“涣”字。
涣之一字,意为离散,而他的乳名,又恰唤“将离”。
为他取名之人,是他一生的痛。
在这本小说的世界里,若非崔姣姣意外而来,除却他自己,世上将再无人知晓。
崔姣姣又坐起身,认真思索起来。这段时间她试了无数个办法,始终没办法回到书外的现实世界,找了一圈,确实没有什么系统。
那是不是说,把这本书的剧情走完,完成女主的一生,她就能出去了?
“嗯,一定是这样。”
崔姣姣鼓励自己似的点点头。
“哎呀,怎么可能嘛。”
她瞬间泄了气。
半月前,崔姣姣认真顺了一遍书里的剧情。书中的崔瓷十五岁被帝王指婚联姻草原,嫁给了一见钟情的男主,可在那之后不到五年就因为那场大战自刎了。
她的人生,十五岁命不由己和亲,二十岁成了男人们争权下的陪葬品,可谓清晰得让人绝望。
那男主…
崔姣姣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一个月前的一幕来。
那马上男子意气风发的模样,真可谓一句,公子世无双。
怪不得,小说里的崔瓷会和他一见钟情。想他英姿俊朗的神态,一颦一笑都和中原的男子大不相同,一个刚刚十五的小女孩,又怎能不一见误终生。
若非读过小说,崔姣姣只怕也会被他深深吸引,为他千万次动容。
可如果要走完剧情,岂不是要崔姣姣也在男主死后一剑把自己杀了?
好痛…
崔姣姣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在那之后,她秉承着“反正做错了也不会真死”的想法,并没有按书里写的,乖乖随着泗京派来接自己的车马回去,而是以“从未见过司州外的民间风光”为名,独自赏玩着朝泗京赶去。
路遇定州疫情爆发,崔姣姣观察发现,这不就是肺痨,只是当下设定的古代医疗技术太不发达,百姓没有正确的药吃,死了太多人。
崔姣姣也不忍心看百姓被肺病折磨致死,刚好也想试试看不按剧情走会怎样,这才留了下来,还认识了云游的张云中大夫。
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任何不好的后果。
“也就是说,其实我只需要走完女主的一生就行了,不是非要走小说里女主的一生?”
“嗯,一定是这样。”
崔姣姣自问自答着,郑重地点了点头。
书里的崔瓷此时刚过及笈之礼,在现实世界不过是个刚满十五的少女,按着古代的设定,这就要嫁人生子了,真是可惜。
望着铜镜里还未全然褪去稚气的模样,明艳的容颜却已初显。崔姣姣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面颊,微凉的温度定了定她的心神,一双杏眼明眸闪烁,她透过镜子,不知是否正与真正的崔瓷有一刹那的心意互通。
感受着咚咚的心跳声,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
“放心,我不会死的。”
“我一定会给崔瓷,给我自己,争出条活路来。”
崔瓷鼓励着自己,无论如何,在这本书的世界里,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活着,活下去。
躺在床榻上,崔姣姣用被子将自己罩起来,即便入了夏,没有降温设备的古代有些闷热,她却因着怕黑,无法安然入睡。
不知辗转了几番,这才终于沉入梦境。
她自梦中行走,摇晃的梦境框架似乎随时会坍塌,抖动的一切都警醒着崔姣姣,一切皆是虚妄。
她看见一月前的那一幕。
司州车水马龙,一片烟火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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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安居和乐,孩童嬉戏玩耍,街巷的摊贩叫卖着小玩意儿。她那时刚来此处,时不时地就要在外闲逛。
崔瓷虽名为贺朝长公主,却因生母身份微贱,后又难产而死,便被生父先帝远远地打发到了司州生活。一晃十五年流过,若非需要她牺牲婚姻联络贺朝与草原的和平,只怕她的一生都无法踏出司州境内。
每每想到这,崔姣姣就替她不值。
“小心!”
这是她一月前经历过的场景,此刻竟在梦中重演一番。梦中的她还和那时一样飞扑出去,将一个男童死死护在身下。
一阵忙乱的马蹄飞扬声响过,随着骏马刺耳的嘶鸣声落,崔姣姣感受到自己未被压成肉泥,后怕着睁开眼。
映入脑海的,是一个飞扬俊逸的男子,他忙松了缰绳,飞身下马,大步到了她的身侧,道:
“姑娘,你没事吧?”
“实在抱歉,是我骑了快马惊到姑娘,姑娘可有受伤?”
崔姣姣闻声回眸,即使身在梦中,心跳依旧和当初不差分毫。
她看得真切,少年鲜衣怒马的模样,高扎着的马尾发间,还编了几串独属于部落习性的小辫子。
是他…
策勒格日,未来的草原之王。
他的窄袖白衫不染杂尘,一张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虎皮制成的披帛从他的左肩绕过,系在腰上。澄明的眼睛为他添上几分骄傲之色,似乎崔姣姣能够透过他,窥见一分小说里,那年轻的草原王自夕阳下纵马奔腾的模样。
“姑娘…”
策勒格日晃神,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中原女子,明明险些被马匹踏过,眼下怕得还在微抖,神色间却执拗着,露出倔强的模样。
“我叫骆漴,敢问姑娘芳名。”
不等崔姣姣回答,梦镜的围墙却轰然倒塌,策勒格日被和光包裹的身影顷刻不见,转瞬成了一片废墟荒地。
崔姣姣站在草原之上,望着被点燃的一片火海,亲眼看见策勒格日被长剑贯穿了身体。
高大厚实的身躯如神山轰然倒塌,落地乍起一声重重的闷响,仿若在昭告世人,自此,草原王不复存在。
“不要…不要!”
尖叫声响彻云霄,周遭的砍杀声却将她绝望的呼喊全然掩盖,战争之中,一人的悲哀不过一粒尘埃。
崔姣姣狂奔而去,她大声地哭喊着,朝向阎涣的方向而行,可他只是一身血染的黑袍,立在只剩灰烬的草原之上,背对着自己。
“阎将离——!”
她声嘶力竭,隔着一个不存在的世界,向他求告。
不知是否真的感应到她的痛,阎涣竟真的回过神来,侧了身子朝着崔姣姣的方向矗立着,俨然一颗千年不倒的枯树。泥土之下的根木盘根错节,心却早已枯萎凉透了。
他张了张嘴,呢喃着什么,可崔姣姣听不到。
她无助地被隔在原地,看着天空被阎涣的兵马杀成了可怖的血色。厮杀声不绝于耳,她最终无力地跪坐下去,泪眼婆娑,深深地望着他,望着那座屹立不倒的险峰。
不是的…
将离,你不该是这样的。
一把剑不知何时握在手上,周围似乎现出鬼魂幽冥的尖叫,催促着她自我了结,逼迫她放弃再活一次的权利。
她死死握着长剑,用尽全力将那磨得发亮的剑狠狠甩了出去。
“我凭什么要按你写的去做?!”
“我要活,我要活!”
崔姣姣全身抖动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后,猛地睁开了双眼,呼吸还急促地喘息着。
“姣姣,你可是醒了!”
崔姣姣急促地喘了几口粗气,这才顺了顺气息,后知后觉浑身上下已然惊出一身冷汗,此刻闷热难耐,身上却有些发冷。
“师父,我怎么了?“
张云中放下手中药碗,认真道:
“你发热了,昏睡了一天一夜,可叫我着急,几碗汤药灌下去你都不醒,若再不顶用,我怕是救不回你了。”
崔姣姣迷茫地打量了四周好几圈,这才懵懂记起,是梦。
只是梦而已。
“还好,还来得及…”
她低声安慰自己。
“什么?”
张云中以为她烧糊涂了,又用手背试了试她额前的温度。
“不烧了啊。”
崔姣姣噗嗤笑出声来,张云中以为她拿自己取乐,便无奈地笑笑,起身又出门去瞧刚病愈的百姓了。
独自在房中,崔姣姣坐起身来,用巾帕擦干了面上和颈间的汗珠。冷静下来,她还想再顺一遍剧情,可脑海中阎涣伫立在血色草原上的那个回眸,她怎么都忘不掉。
是大仇得报,杀尽最后一个敌人的得意忘形吗?
还是儿时受过的眼泪屈辱终于还清的酣畅淋漓。
又或是几经跌宕,终于登临至高之位的睥睨天下。
没有,全都没有。
她只看到了一个被世人惧怕的孤寂之人最后的眼神,只有一瞬,她却读懂了他的悲。他杀了所有碍眼的人,扒光了全部的荆刺,却发觉自己也是一颗早就枯死的树干罢了。
崔姣姣躺回到榻上,静静地想着,她意外到了小说世界里最重要的事,是活着。
只有改写了崔瓷早殇的命运,才有可能牵动其他人的生命有延续的可能。
可阎涣,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真的能改写这一切吗。
2. 「春胜长夏」
春胜长夏,长夏胜冬。
一转眼,定州入伏,六月里天光正好,残喘近两季的肺病也算是止住了。
阎涣原是请了恩假回夏州故乡祭祖,因他名声实在不好,朝中又树敌颇多,此行便只带了堂弟阎泱在内的五六名近卫罢了。本是一路东北而行,前几日就该回到泗京千岁侯府上的,赶巧定州肺痨蔓延,他这才于客栈歇脚。
留宿之时,掌柜的见这一行人皆是黑衣束袖,杀气四溢,便猜到了为首的这黑袍描金绣了芍药花的公子定然出身不凡。本是收拾出一间上好的厢房,偏阎涣只想要那久无人去的阁楼里挤着。
他哪里知晓,阎涣是极怕死的。
每夜就寝时,阎泱必然亲手为堂兄点上一盏润了青油的蜡烛,以保火光长明不灭。倘若室内黯淡无光,他是睡不着的。
幼时,阎涣孤身在承恩侯府中长大,那年他不过是八岁的孩童而已,怎受得了长夜寂寥,鬼火邪风肆虐,又如何能安心合上眼,梦见一双远去的父母呢?
多日来屈居逼仄的阁楼里,他也有些闷了。
这夜未眠,阎涣见一旁的堂弟好容易入睡,也不想打扰,只唤了门外守夜的两个守卫陪着,到外面走一走。
来了这些时日,倒是头一回长街散步。近来疫病稍退,各家各户都紧闭门窗,唯恐瘟疫卷土重来,月下无人,倒是成全了阎涣的心意。
他于世间漂浮二十八载,到头来却连一个希望他活下去的人都没有。
“千岁,夜里风大,不如早些回罢。”
阎涣顿住步子,一旁刚开了口的近卫立刻抱拳,单膝跪地,挺直了身板道:
“属下多嘴了,千岁息怒。”
阎涣抬头望月,心中怅然,不知颍州的芍药花何时还会再盛开。
“罢了。”
他摆摆手,近卫迅速起身,再度回到他的身侧。
阎涣回身,朝着客栈的方向缓步走回。夜晚的石砖地触手生凉,他踏着步子,一双南锦做成的靴履于衣摆下时不时显现出星辰般的晶点。
这是朝贡的物件,满贺朝除了少帝崔宥的国库里有几匹,唯一的一块料子,都被阎涣踩在了脚下。
“谁在那!”
近卫忽地喊了一声,顷刻间,远处房顶上一抹黑影现身。不等阎涣张口发号施令,两名近卫如长剑出鞘般闪了出去,一阵刀枪打斗声响起。
又来了。
阎涣眼皮一掀,只叹这些刺客,不自量力。
他步子一缓,只听身后簌簌疾风擦过脆叶,一阵呼啸自耳旁穿过。阎涣一个急转身,一个浑身包裹得不留缝隙的黑衣人便是当头劈下一剑。阎涣长臂抬手挡在脸前,只觉寒光乍现刺亮双眼。
空手接了这一记,阎涣不由得发出一个闷哼。
一剑不成,刺客又双手执刃,左右砍去,只是他小瞧了阎涣。他毕竟曾是一员武将,虽眼下手中并无武器,只踏步躲避,也纠缠了一阵。
几番下来,刺客见不得手,心急如焚,高举长剑,却被阎涣一个转身,猛地踢上他的腰腹,将那人踹出二三米来。
‘嗖——’
叶片疾驰之声携风而过,黑衣人低头看了看腹部刺入的长剑,怒目圆睁向后倒去。
阎涣走上前去,望着这人如俯视蝼蚁。
“能伤孤一剑,你也算死而无憾了。”
那刺客在地上颤抖挣扎着,如同案板上剔鳞待宰的鱼。
“阎王...你...不得好死...”
他抬了抬手,长剑此时于他而言已沉重不堪,他终究还是松了手,在夏夜里不甘地咽了气,只是那双裸露在外的双眼仍旧瞪得极大,瞧久了,让人脊背发凉。
阎王。
那是民间百姓和诸国中人私下给他取的名字。
倒是合适。
毕竟他双手染了不知多少人的血,于百姓而言,早便成了自地狱而来索命的阎王爷。
两名近卫抱拳跪地,直言求千岁爷降罪,罚二人失职之过。要知道,阎泱守在他身侧之时,他从未添过任何伤痕,经此一事,便是阎涣放过了,阎泱也必不会轻饶。
“起来。”
侍卫执意不从。
“去请个大夫来,孤要包扎。”
近卫赶忙领命,其中一个匆匆而去,留一人护送阎涣回了阁楼。
果不其然,阎泱惊醒见堂兄不在,正要出门去寻,便见近卫护着负伤的阎涣回了来。不待近卫告罪,阎泱已拔剑相向,一副要近卫偿命的架势。
“好了。”
阎泱依旧固执地立在原地。
“都是孤亲手带出的亲兵,莫要刁难,他也是为追刺客才让那人钻了空子。”
听罢,阎泱才收刀入鞘,叫那近卫回泗京领二十军棍的罚,又摆手叫他出去了。而后,见阎涣不语,阎泱又至其身侧,问道:
“千岁可查问了刺客底细?”
阎涣抿了口冷茶,芳香入喉。
“你觉得呢?”
阎泱后知后觉住了嘴。
这位千岁侯是从不探问刺客是由何人指使的,每每遇刺,便是一剑封喉,直取性命。并非为了什么旁的缘由,只是盼着他死的人连衽成帷,早便不必追问。
“千...大人。”
门外叩门声起,打断二人思绪。
阎泱问何事,近卫便答,张郎中还在照料未痊愈的病患,暂时无法离身,便遣了女徒前来,为大人治伤。
阎涣听见女徒二字,脑中不由得显现出她的身影来。
他稍一点头,阎泱会意,大步前去,拉开门来一瞧,是个素白衣衫的女子立在门外,只是白纱蒙面,看不真切样貌。只是她瞧着身量纤纤,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连着照料肺痨的病人这些时日的。
“姑娘请。”
阎泱侧过身来让路,而后退到房门外,与其余侍从一并守在阁楼之外的廊上。
崔姣姣提着一个药箱走近,只见本就无甚光亮的狭窄房间内,高大的男子端坐桌前,烛火幽幽照亮他周围的几寸天地,映得他的脸模糊不清。
“我为大人上药,还请大人将伤口示出。”
崔姣姣提了下裙摆坐在木椅上,又将药箱搁在桌上,拉开抽屉的时候,她余光瞥见面前这人浑身绷紧了些,眼神不经意间紧盯着药箱处,似乎在警惕什么。
这人,真是奇怪。
崔姣姣不知面前这人是何身份,秉持着不作死就不会死的原则,连抬头多看他一眼都无。只是不知晓处,阎涣抬眼打量着她,这位新得美誉的‘玉面菩萨’。
夏夜寂热,崔姣姣身穿几层的衣裙,漏液匆匆赶来,只觉得额上不断有汗珠渗出,顿时烦乱起来。
“若热,便揭下覆面罢,无妨。”
崔姣姣道谢着,抬手取下了不透风的白纱。阎涣有些好奇地侧过头去盯着她,恰好屋外长风吹入,揭下她与他间的第一层隔帘。
云孤碧落,月淡寒空,目剪秋水,唇夺春桃。
她竟是一副雾里看花的美人面。
崔姣姣抬眼看他,此刻流苏花自窗外吹入屋内,繁花四散恍如冬日飞雪,芳香袭人,静掀旧茶凉后余韵。
好一个,玉面菩萨。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此时还不知晓他便是令自己苦恼多时的千岁侯。
崔姣姣怔愣着出了神,沉在他一双晦暗不明的冷眸中,那其中透着审视,溢着孤傲的寒光,还夹杂着一闪而过的惊诧,不过更多的,是瞧不清楚的漠然。
他高束发冠,乌黑的长发梳得整洁,眉骨微耸如山峦的轮廓,烛光摇曳,崔姣姣勉强透过夜色,看出他有一对茶褐色的眸子。
“大人?”
她出声轻唤,面前的阎涣回过神来,单手挽起右手的袖口,宽袖向上一掀,露出被利刃划开的白色里衣来。接着卷起沾染了血迹的白衣,一道伤痕便展露在崔姣姣面前。
“不算严重,伤口不深,我给大人上药包扎,不过几日便能痊愈了。”
阎涣点点头,再未开口。
崔姣姣拿出师父给的白玉膏搁在桌上,而后取了一旁阎泱备好的清水,将帕子沾湿了,又拧去些水分,为他拭走伤口上还未干涸的血迹。
“你不怕?”
阎涣开口问。
“怕什么,剑伤吗?”
崔姣姣并未抬头,只是认真地将帕子折出一个三角形的尖端来,如此他便不会太痛。
见她如此镇定自若,阎涣再开口:
“我知晓你是谁。”
崔姣姣手中动作一顿,呼吸一滞,佯装镇定地继续为他擦拭伤口,心中生出担忧来,莫不是哪位见过崔瓷的皇室中人,这便要暴露了吗。
阎涣留意到她微小的动作,神色狐疑,复又平静下来。
“玉面菩萨,果然妙手,治伤竟丝毫不痛。”
崔姣姣心中的石头落了地,所幸,不过是一个听了自己救治百姓事迹的官员罢了。
“姑娘瞧着年纪尚轻,只身在定州施药治病,家中父母难道不挂心?”
父母...
想起书中崔瓷的一生波折遭遇,她心中惆怅,忧愁之色显现眉梢,开口道:
“生母早亡,父亲并不重视,对我从不曾管过一日。如今也是要去寻亲,路遇定州百姓受苦,心中不忍,这便暂留此地,帮衬一二。”
她不知晓,这几句竟引出阎涣心中回忆。
今夜陡然遇刺,他忽然觉得好累,合上眼,黑暗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一幕来,那十八年来反反复复折磨着他的一幕。
彼时,年轻气盛的阎垣身居节度使要职,他随军出征,挂着安南将军的职位,因不惧艰险深入敌营,探取关键情报,使贺朝终获大胜。阎垣得了头功,帝王召其入宫受封侯爵之位,享万世称颂。
而后...
阎涣觉得头痛欲裂,眼皮跳个不停。
那年他八岁,在家中欢欢喜喜地等待父亲归家,他记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自日出等到日落,等到街上人潮熙攘到寂静无声。
最终,等来了父亲的尸体。
白布之下,盖着他尚不满三十岁的父亲。
父亲生得峻拔如山,多年来苦练剑术,阎涣想不明白,为何他的尸体上却满是伤口,密密麻麻,每一道都刺痛着阎涣的双眼。
他摇晃着父亲想问个究竟,可父亲的伤口再也无法愈合,关于那个黄昏的一切,再也无人应答。
同一日,母亲下落不明,如人间蒸发般,再也遍寻不到痕迹。
不过数月,外祖父也死了,世上最后一个疼爱他的人也不明不白的死了。
十八年过去,关于那年的一切早已与血水、泪水混在一起。阎涣每每闭上眼,一片漆黑中,他总能梦见那俊逸不凡的父亲,白皙的容颜不等泪水干却,忽然裂开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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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尖细的剑伤,汩汩地冒着赤红的鲜血。
八岁的他张开双臂胡乱抓着,却在父亲的身后,看见那远远站着的母亲,她一言不发,哪怕在梦中,也从不曾张口回答。
他很想问一问骆绯,为何不告而别。
是否真如世人所说,见阎氏家破人亡,抛夫弃子而去了。
十八年,他已记不清母亲的样子了,只模糊地自梦中想起,他那一双好看的狐狸眼,是母亲赠与他的。
世上唯独两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在同一日弃他而去了。
“大人?”
“大人?”
阎涣浑身猛然一抖,装着白玉膏的瓷瓶险些滑落在地,崔姣姣连忙握住,这才免于弄出声响。她细看去,见阎涣大口喘着粗气,眸中慌乱,想来是做噩梦了罢。
崔姣姣柔声对着他道:
“大人,伤口祛了残血,我现在为大人上药。”
阎涣刚回过神来,胡乱地点了点头。
烛火燃了三分之一,火焰随微风摇晃着,将他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灭,看不清神情。
“姑娘自定州而去,今后有何打算?”
崔姣姣陷入沉思,想起自己迟迟无法破解关窍回到书外的世界,正苦闷着。她改了崔瓷的路子,眼下擅自来了定州,还不知晓何时才能遇见那位传说中的帝师千岁侯。
若说打算,倘若能稳定那位的心智,保住自己的小命来,还有旁的什么精力,她大概想...帮帮他。
崔姣姣内心暗暗地想,她早看过每个人的结局,知晓阎涣一生悲苦却无人理解,至死都被天下人唾骂,而辜负他全家之人却能逍遥在外,史书流芳。
“我想...为贺朝做点什么。”
阎涣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双茶色的眸子闪了闪,静待下文。
“大人瞧着不是个小官小吏,既会随身带着近卫,想来是极其惜命的,为何会放心让我独自一人与大人在此?”
听了此话,阎涣垂眸一笑,似乎并不以为意,道:
“你是女子,对我不会有威胁。”
崔姣姣心中有些不满,忍不住争辩道:
“大人错了。”
她目光坚毅,直视他的眼睛。
“古来天下多征战,女子为保护家国所奉献的绝不比男子少半分。史书中记载的英雄从不缺少女子的身影,前朝便出过女将军,乱世中还先后有过女宰相。”
“千年来,多少王朝君主暴毙,独留幼子号令一国,导致江山动摇。若无像周皇后、李太后那样的巾帼女子坐镇朝堂、匡扶幼帝,而今贺朝国土早不知被瓜分多少。”
她说着,不免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些。
“大人身为男子,可知身处如今的年月里,女子的艰难?便是说最小的,若没有女子照料家中琐事,男子何能安心读书、做官,又或是外出谋生?”
“您是官员,吃喝都是百姓供养,谋的也是百姓的安康。若您是个好官,也请放眼去,多看女子的牺牲与难处,才能明白稳固一朝一国,究竟还需要做些什么。”
阎涣哑口,凝眸看着面前义正言辞的崔姣姣,只见她挺直了身板,所言的每一字一句,都是他极少会听人说的。
为官近十载,他确是极少听到官员将女子捧起来夸赞。
“你说得对。”
崔姣姣顿住,似乎从未想过一个设定在古代的男人能明白她所说的这些话。
“大人说什么?”
阎涣向前探了探身子,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开口道:
“我说,我很认同你说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复而开口:
“自古女子多艰难,少有人称颂女子功德。就连你所说的周皇后、李太后等人,在史书中甚至没能留下名字,唯有丈夫带给她们的称谓。”
崔姣姣为他上药的手停在空中,似乎在期待什么似的,问:
“若是大人执笔,可会记下这些女子的姓名和功绩?”
阎涣思索一瞬,无比认真地点了点头,道:
“于社稷有功者,不论出身、不论功绩,都应被后人铭记。我自民间擢选新兵之时,也从不因其是哪个侯爵官员家的公子便叫他高出旁人一截来。”
“战场多凶险,每一次开拔都可能是最后一面,若有偏私,处事不公,将士们必然寒心。长此以往,贺朝将军心不齐,灭亡则近在眼前。”
崔姣姣没想过他会同自己说如此多,毕竟他瞧着寡言少语,实在不像会与人交心之人。
看着她出神的模样,阎涣也有一瞬的后悔,是否与她透露太多。可望向她时,总觉得那双满含水波的眼睛,让人忍不住倾诉其间,一吐疲倦。
“在想什么?”
他问,崔姣姣回过神来,收起心中思绪,只答:
“我在想一位...故人。”
她实在不知如何描述这位从未谋面的千岁侯。
“他很可怜,却没有人觉得他可怜,我想在这乱世里活下去,可也想分出些力气,帮他洗清冤屈。”
阎涣仿佛听到一个和自己无比重合的故事,故而微眯着眼,心中想要长叹一口气,可到了嘴边,却成了一声嗤笑。
“洗清冤屈?”
他唇边勾起,嘲弄般笑着,怎么也停不下来,良久,才叹息一声,抬眸看她。
“玉面菩萨,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3. 「霜刃渡客」
火光明灭,恰如他深沉漆黑的一双眼。
崔姣姣不答,只感到一阵试探的意味来,叫她心中有些不适。
“包好了。”
阎涣低头看,不知何时伤口已被纱布缠绕系好,末端处多出的一段,还被崔姣姣轻巧地塞进了层层叠叠的纱布之间。
“多谢。”
他左手搭上右手的小臂外侧,抚摸着受了剑伤的位置,还有些微痛,可于他而言却算不得什么。
他细细地回想着方才崔姣姣说的话。她说,若自己是个好官,就该放眼天下,细看民生。
可他,怎么能算得上是个好官呢。
“我见大人手臂上还有几处旧伤,想来许是上过战场,习惯了见血的日子。虽不该多言,但医者仁心,还是想多嘴一句,大人现下年轻,可也不要轻率了,新伤旧伤积年累月下去,身体也是吃不消,待年岁大了,怕是有的受。”
阎涣垂眸不语,认真地想着,自己能否活到她说的那个时候。
应该不能。
崔姣姣忽然开口问他:
“我的任务完成了,大人可要将我灭口?”
阎涣不解她何出此言,后思索一二,想来是她见了自己身侧之人个个壮似虎豹,又面露凶狠,眼下自己又与她攀谈了这许多,以为自己是活不成了。
霎时间,阎涣不知怎地,想要逗弄她一番。
‘嗖——’
电光火石间,一把透亮的匕首便横在了崔姣姣细嫩的脖颈前。
见她神色毫不慌乱,阎涣道:
“你不怕?”
崔姣姣斜眸看他,心想着,反正自己是穿书而来,这小小纸片人都是被现实世界的人写出来的,又如何能伤她性命?于是低声道:
“大人瞧着面色阴冷,眉宇间尽是厉色,可我瞧着,大人并非滥杀无辜之人。”
阎涣挑了挑眉,问她何出此言。
“相面。”
崔姣姣唇边微勾,转过身来盯着他死水一般的瞳孔。
有意思。
阎涣双眼微眯,沉吟片刻,而后快速收刀入鞘,长臂一挥,将一件匕首于掌中轮转几番,手柄向外,递到了崔姣姣的面前。
“这是何意?”
崔姣姣不敢贸然接过。
“治伤的报酬。”
他淡淡答,想了想,又解释道:
“你孤身一人,拿着防身。”
崔姣姣伸手接过,阎涣便将匕首放置在她掌心,那刀鞘不算太大,随身放着应很灵便,崔姣姣余光一瞥,只知道通体呈古铜色,不甚惹眼。
“多谢,只是...”
阎涣倒了盏茶,指尖于冰冷的茶杯口处打着圈,长眸微垂,道:
“怎么?”
崔姣姣双手握住匕首,感受着这个世界的温度,侧过身去望着他,道:
“哪有送女子匕首的?”
“莫非…是大人赠下的信物?”
她不知为何,竟大着胆子戏弄了面前这人,只不过话音刚落,从对面缄默的态度来看,崔姣姣着实为自己捏了把汗。
看他不是恶毒之人,长得也俊俏,却浑然忘了他是古代设定下的官员,瞧着模样,还是个高官,崔姣姣心中后悔,怎么能这样同他说话。
“呼——”
阎涣只是捏着茶盏举到唇边,轻吹了吹,只是这放冷的茶水似乎并不需要过热。
“萍水相逢罢了,你与我大抵只此一面,我便不会取你性命。”
“既治好了伤,便回罢。”
崔姣姣瞧不出他的心思,却也知道此地不可再久留,于是道谢一声,提起药箱向门口处走去。
待伸手推门时,心生恻隐,终究还是回身。看着他,心中不免猜想,这样一个复杂的人,在书中哪里出现过呢。
又或是,因着自己改变了崔瓷此生的宿命,凭空出现的新角色?
可如此鲜活的人,他真的只是一个纸片人吗。
若是,她该敬佩作者文采斐然,竟塑造出一个生动而神秘的配角,还是该遗憾世事无常,他那样好看的人,拥有完整人生的人,竟只是一个角色而已。
漫漫长河中,他是否有一刻生出过半分炽热的心脏,能够真实地跳动,和自己一样。
“大人。”
她莞尔道:
“若你我再见,大人可会杀我?”
阎涣未抬眼,只是仍旧捏着那倒满的茶盏,十分肯定地回她:
“你我不会再见。”
最后看他一眼,烛火燃得只剩短短一截,他的影子被投射在背后的旧墙上,端正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蔓延到窗外,他的一部分,代替他逃出着躲避刺客的屋子,短暂地自由了。
崔姣姣心中叹息,转身离去了。
流苏花的香气三五里外便能闻见,此刻屋外纷纷落了一地的雪白,她便是踏着步子,仿若能通过这如梦似幻的夏夜长风,走回她本应存在的世界去。
回了屋里,崔姣姣从袖口出摸出那把匕首,坐在榻上,借着烛火仔细地看。
并未多想,她便握紧刀柄,拔出匕首来看。
只见焰火跃动,一根通体由青白玉雕刻而成的匕首便显现在崔姣姣的手中。
她感叹一声,做工竟如此精良。再看,玉身通体无痕,必然是悉心挑出的一块完整的好玉打磨,只是不知是哪位工匠所做,居然会想到用玉做匕首这样的妙计来。
青白玉匕首...
崔姣姣从惊奇中抽离,猛地想起什么似的,连忙将刀鞘重新套回,双手将匕首凑到蜡烛近前再看。
古铜色的刀鞘之上,刻着一副图画。
二男一女置身画中,一架简陋的车马载着挽起发髻的女子向前驶离。一男子驾着车马频频回头,双手还不忘握紧缰绳,另一男子则是立在地上,双手拉着女人的衣裙。
细看去,女人低眸垂泪,一双孔雀展着双翅盘旋在低空之间,前后对应着,难舍难分。
凄凄切切,美而不媚。
“孔雀东南飞...”
崔姣姣认得这幅画,在书外的世界里,她曾多次在书中看到这张插图。
“这匕首...是阎涣的东西!”
崔姣姣被自己的话吓到,立时捂了嘴,以免叫出声来。
回想方才种种情景,她立刻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书中从未出现过一个如他般心思难测的人,那一双满含猜忌的眼睛,除了阎涣,又有何人能被作者如此着重描写,于笔下生出血肉。
阎涣...这就是未来改朝换代的夏帝阎涣...
崔姣姣双手握紧了匕首,再次抽刀而出,仔细端详着这把独属于他的物品。
在书中,这一把青白玉雕琢而成的匕首尖利无比,是千岁侯亲自挑选料子雕刻而成,虽不是什么意义深远的东西,可也伴了他一生。
只不过,作者并未描写太多,只是匆匆几笔略过,若非她读了许多遍,怕也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他竟将此物赠予,想必对自己的印象并不算差。
崔姣姣自我安慰般想着。
换好衣物,她躺在榻上,伸出手至枕头下,一遍遍摸索着那把冰冷的玉器。闭上眼,回想起书中阎涣父亲的往事。
他是贺朝中不可多得的纯良忠臣,只可惜...
崔姣姣叹气,想他短暂的一生当中,最在意之人除却独子阎涣,便是发妻骆绯。
那实在是个美人,自幼被父兄悉心教导长大,容貌与才气无可指摘。她生得一副慈悲心肠,成日里感叹乱世百姓疾苦,因此一双弯月眉总是蹙着,颇有几分病美人的姿态。
可如此娇颜,在古代能有几人善终?
若非先帝崔仲明多疑,想必阎涣也不会独自撑起侯府,双手染血,杀尽挡路之人,活生生成了世人眼里的‘阎王’。
她想起,在阎涣十八岁那年,他苦读多年终于榜上有名,沉浮宦海后发觉,若无人相助,此生便再无可能为冤死的父亲报仇。
于是,那年冬日,阎涣在泗京长史苏泉的府门前跪了三日,终于打动了苏泉,将心爱的独女苏若栖嫁去了那破败多年的承恩侯府。
自此,他如有神助,在岳父的帮衬下青云直上。
文臣皆为他开路,不少曾受过阎垣帮助的后起之秀们如今已是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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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栋梁,眼见一代忠臣遗孤艰难向上爬去,自是相助。就连最初不甚愿意他入朝为官的先帝崔仲明,也迫于压力,不得不让了一步。
其后两年,他确实无比顺遂地做了一名四品武将。
那两年,岳丈提携、官员相护、夫妻和睦,曾一度让他犹疑,八岁时的记忆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明明记得真切,父亲马革裹尸还家后,朝中无一人做声质问帝王,刚立战功的夏州节度使为何毙命于皇城之内。
他叩求过无数曾与父亲交好的臣子叔伯们,求他们告知真相。可等候他的,是臣子府上关紧的朱门,是皇城外冰冷的石砖地。
而这一切,直到他二十岁那年升任三品,终于更接近权利中心时,才略略解开了这皇家密辛最外层的胞衣。
崔姣姣置身梦中,左手却仍旧紧握着青白玉。
夏夜燥热难耐,她每夜入睡后都不免皱着眉头,翻身几次,半醒着直到天晴。
后来,那孤身撑起阎氏门楣的小男孩如何了?
梦中,一个声音急切地问。
崔姣姣努力回想着书中关于上一代的恩怨纠葛,可越去探究,越是痛楚。
后来...
阎涣终于找寻到父母身亡之事的蛛丝马迹,揭开了这段触目惊心的谜底。那时他已阵前厮杀大小百余次,次次以血肉性命搏杀,为贺朝夺下不知多少座城池,如他父亲一般。
他终于凭着不可泯灭的军功,以及无可违拗的军权,加封万户侯。
那年,本就因疑心而多病的崔仲明倒下了,这世上终于再也无人可以压阎涣一头。
病榻身侧,阎涣身着紫袍,双目猩红,质问这堂堂天子,夏州节度使究竟为何而死?
他只附在阎涣耳旁说了八个字。
而后,暴毙。
那一日,阎涣提着长剑跨出崔仲明的寝殿,所有参与当年之事的臣子皆被斩杀。
皇城金雕玉砌的长廊染尽鲜血,飞檐遮天蔽日,溅出的红留下永久的血痕。自第一人起,阎涣身后所过之处,无不血染红墙。
帝王病逝,宫中丧钟长鸣,宫人叮咚地撞了一夜,不知究竟是哀悼朝阳的落日,臣子的毙命,还是为那死后连史书歌颂都无的夏州节度使阎垣,撞响这份迟来了十数年的哀礼。
也是自那夜起,阎涣未曾向外界辩解一字,只是几乎倔强地调遣军队,以他至高无上的权势压下百姓口中的风雨。
此后,这位血洗皇城,杀尽‘忠良’的万户侯,便成了人人惧怕的‘阎王’。
帝王独有一嫡子崔宥,时年八岁,在皇权党的拥戴力保下,和民间百姓的众口一词间,幼帝在阎涣的面前艰难继位,形同傀儡。
阎涣则迫使帝王封其为九千岁万户侯,人称千岁侯,自此遣散元老阁,再不设立二品上的实权官职。
而今,是他身居高位的第七年。
崔仲明死后,阎涣杀尽了曾对他父亲之死见死不救的臣子,近百人中,连及子孙妻女,无一幸免,全部处死。不仅如此,他在凌驾于帝王之上后,又设计害死了那个提携过他的岳父苏泉,他知道的太多,不能留了。
那位在书中都被几笔带过的苏若栖,得知真相后含恨而终,只留下她给阎涣拼死产下的独子阎良,撒手人寰。
良。
是否也有一瞬,你是想过要收手做个好人。
那声音不住地问,可无人回答。
阎将离实在穷凶极恶,可又太可怜,仇人寿终正寝,却留他无尽的恨,以至于一统天下后也无法割舍分毫,仅在位三年便猝然长辞了。
长恨长恨,奈何春夏东去,再不回首。
泪自脸颊滑落,枕上一片湿濡。苦涩混着酸咸一并被崔姣姣尝进了口中,如陈年的烈酒入喉,呛得她说不出半句话。
崔姣姣握紧匕首的那只掌心因紧张而潮热,丝丝热意暖化了青白玉的腰身,不再那样冰冷。
曾只在书中可怜过的那个人,如今竟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在阴鸷孤傲的设定下,赠予自己一把防身的利器。
阎涣,我想为崔瓷挣出一条活路,也想让你活。
她想。
4. 「风雨晦明」
转眼三个日夜又过,天高云淡,崔姣姣该启程了。
与张云中道别言谢后,她简单换了身衣服,租了辆安车驶离定州。
而今已是夏月末,再过些时日怀朔部的兵马便会护送策勒格日入泗京,与贺朝商讨公主联姻事宜。时间紧急,她需得好好思索出一番言辞来,才能说服崔宥将此时作罢。
安车一路过了关隘,稳稳停在鸿胪寺的门前,便不再走了。
此前崔姣姣早已一封书信递去了泗京大内,落款出还用公主的令符沾了红泥拓上了印记,以此为凭。
车府署眼下为着迎接怀朔部的左贤王来临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还有闲心给一个自幼在司州长大的公主造新的车马。
不过那执掌一司的首领内官也不是没想过,这位庶出的公主虽说从前不受宠,怠慢些便罢了,可日后她嫁去怀朔,那可就摇身一变要做了草原太子妃去,再不能如此漠视不管。
是以,崔姣姣前脚刚付了钱叫那架着安车的马夫回了,转身便瞧见一辆二驾的马车停在近前。
那车身简洁大方,并没有过多装饰,门上雕刻着喜鹊鸣啼的花纹,通体散着典雅,又不至于太过惹眼。
崔姣姣走上前去,将令符自袖口掏出来示意,原本恭谨立着的马夫登时便躬身问了一礼,道:
“奴才奉旨护送公主回宫,公主请。”
他全程未抬眸去瞧崔姣姣的模样,毕竟身份有别,想来他是自幼便净身入了宫的,倒是懂规矩。只是崔姣姣踏上车马后,还有些没缓过神来。
自从进了这书里,她还是第一次听人唤自己一声公主。
皇城派来的车马便是走得快,不一会的功夫,马匹踏着步子便将崔姣姣送到了皇城门口。
马夫拉开车门,只听‘吱呀’一声,高约三丈的朱红城墙出现在她眼前。崔姣姣俯身出了马车内厢,还未等她感叹一番,一旁前来接她的嬷嬷便已至车前。
“奴婢墨竹,是陛下身边的贴身嬷嬷,陛下吩咐奴婢带公主至寝殿更衣,而后面圣。”
崔姣姣行至她面前,双眼快速打量一番。这位嬷嬷瞧着有三十多岁,一身掌事宫女的石绿色圆领袍子,坠有窄袖,还通身绣了祥云的纹路。
自她身后还垂首立着四名小宫女,瞧着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还有些生愣,反衬得墨竹气势不俗来,一看便是个在宫里说得上话的。
想着,崔姣姣莞尔:
“嬷嬷辛苦,我初次回宫,还有要事要与陛下相商,烦请嬷嬷带路,叫我先去面见陛下罢。”
墨竹稍一犹豫,不知是否合规矩。
“嬷嬷应是知晓,我此番回到泗京是为着什么,若是耽搁了两地联姻的大事,怕是嬷嬷也难辞其咎了。”
此话有理,墨竹自然不好再推诿,便侧身恭请崔瓷公主入内。
不愧是不受宠的庶女,崔姣姣无奈地想着,自己好歹是远道而来,不想入了宫门,连个步撵都没有,漫漫宫城路,走得她晕头转向。
皇城巍峨庄严,两边的宫人们都做着自己的差事,大气不敢出,更遑论嬉笑低语。千岁侯治理之下,贺朝多年来推用严刑,自是无人敢在‘阎王’头上动土。
“公主,请吧。”
墨竹置身殿外,只侧过身子,示意崔姣姣可自此路而去。
崔姣姣抬头看去,只叹不愧是帝王批阅奏章的书房。这清心殿还是先帝在位时修葺的,四面环绕花园,其间种下各式花草,还从颍州搬来了名贵的紫芍药。
芍药娇嫩,从泗京派人骑千里马来回颍州护送,最快也有八日。那年崔仲明寻来了颍州最好的花苞带回,往返三次,累死了四匹骏马良驹。
芍药花仅次于牡丹之下,亦是国色天香,不只是崔仲明心爱这品种,骆绯也十分钟情于这盛放在颍州故乡的花。
崔姣姣双手交叠于身前搭下,款款入了清心殿内。
殿外烈日灼热,叫人好不烦躁,可清心殿内却是一阵温风。宫殿内,每处拐角都有两名宫女摇着转扇,手臂一下下随着摇动晃着,双眼十分安分地垂眸。
不止如此,殿内几处拜访了椅子的天地旁,各自安置了一口装满了冰块的瓷缸,阵阵向外冒着冷气,又随着转扇摇出的风吹满室内四周。
小皇帝倒是会享受。
崔姣姣心中想着。
“陛下到——”
一声尖细的通报声刺入殿内,宫女们大都习以为常,倒是把出神的崔姣姣吓得不轻。她立时面朝阶梯之上的龙案,垂首等在原地,不再乱看。
听见一阵稳而轻的脚步由远及近,崔姣姣屈膝道:
“陛下万福。”
只听座上的帝王回道:
“皇姐快快免礼,你我姐弟,万不可如此拘礼。”
那声音听着还尚存稚气,可言辞间却已见稳重,想来这小皇帝虽不满十四,可天家长成的帝王又岂是寻常只知玩乐的孩童。
崔姣姣嘴上道谢,又站直了身子,抬眼,第一次见了这素未谋面的弟弟。
吊睛长眉,倒是和书中所写的崔仲明像了个十之八九。
“皇姐此番辛苦,不日怀朔部使臣便会护送左贤王至泗京城中,到那时朕将于含元殿内设下宴席,促成贺朝与草原的联姻。皇姐多年来在司州,是朕这做弟弟的亏欠了你,若非帝师把持朝政,朕也不会至今才接回皇姐。”
看他眸中闪烁的精明,崔姣姣便知晓他不是个好对付的。
见崔姣姣不答,崔宥眼珠转了转,起身走下台阶。那金黄色的龙袍自殿内烛火交相辉映中靠近崔姣姣,龙头的花纹愈发狰狞,似是发怒。
崔宥到底年少,瞧着比崔姣姣矮了些,到底是女子先长一步,姐弟二人凑在一处,终于稍显几分亲人的意味来,只是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和睦的。
“陛下折煞了,我在司州很好。”
崔姣姣莞尔一笑,微微低头去看他,崔宥此刻方才认真看清了这位庶姐的容貌,哪怕尊贵如天子,也出神了一刹。
这崔瓷生得真是...
真是个天生联姻的好棋子。
他忍不住激动起来,幻想着草原会对贺朝献出的这份礼物有多么满意。到那时,崔瓷再给那左贤王生下个一儿半女,他也羽翼渐丰,若彼时提出联盟诛灭叛贼阎涣,怀朔部岂能不顾念秦晋之好的情谊,帮衬一二?
崔宥再去看她,此刻崔姣姣笑意纯真,崔宥实在猜不出她是何心思。
“皇姐怎如此生分?你我虽非一母同胞,可到底出自同一父脉,血浓于水。皇姐如今终于回了都城,这便是回了家,往后不必拘礼,唤朕皇弟即可。”
他拍了拍崔姣姣的手背,仿佛是安慰,又似乎是提醒。
“皇弟。”
她显出顺从的姿态来,崔宥的长眸之中顷刻蔓延进一瞬的满意。
“我现下来见皇弟,是有一事,想与皇弟商讨。”
崔姣姣面上做出一副难为情的模样,叫一旁的崔宥不免好奇。
“皇姐直言便是。”
听了此话,崔姣姣心中暗暗得意,这可是你允准我说的,那我便要试一试,你这小小年纪,肚子里究竟有几斤几两的墨水。
“不瞒皇弟,我自在母妃肚子里便被打发到了司州,出生时母妃难产殁了,前些年父皇亦崩逝。生身的父母一眼都未曾与我见过,想来我是天煞孤星,亲情实在淡泊。”
说着,她弯月眉微蹙,带着几分娇艳的容颜上点缀了些愁容。
“我实是惦念泗京,惦念皇弟的,本以为这一世都无法回来,不想我蒲柳之姿竟也能给贺朝派上用处,姐姐我实在是欢喜的,只是…”
画风一转,崔宥面上即刻浮现出不易察觉的警惕。
崔姣姣垂眸道:
“只是我一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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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翻来覆去地想,觉得,还是不妥。”
崔宥眉梢一挑:
“哦?”
听不出情绪,只是饶有兴致地等着这位庶姐展开下文。
“皇弟,长姐虽长在司州,却也是找了夫子来读过书的,虽比不上前朝的文官大臣们,可联姻一事还是略懂一二的。长姐这些年听说了不少泗京的消息,明白皇弟在千岁侯身侧忍辱负重,只为夺回父皇留下的江山,不愿叫他夺去,是也不是?”
崔宥微眯着眼,却不开口言说。
“眼下千岁侯独大,朝中几乎无人能与之匹敌,可他始终未有动作,皇弟这才想以联姻之名,拉拢怀朔部在草原的兵马,是否?”
崔姣姣直视他的眼睛,坚毅了神色,道:
“可眼下并非良机。怀朔部现今的单于阿斯愣是个明事理的,多年来带领族人于乱世中生存,从不发兵支持哪国。更何况,这是贺朝内部之事,外人都知晓是趟浑水,单于怎会舍得独生的儿子涉身其中?”
崔宥眸中一亮,不曾料到这离泗京千里之遥的庶出丫头竟有如此成算,着实欣喜了一番,如此聪慧的女子收为己用,再粉饰成纯真的模样嫁出去,不知能省去贺朝多少兵马。
自古英雄多败于色,几人能例外?
可惜了,阎涣不好驭女,否则这样的上等货定要培养一番送到他身边去。
“长姐所言极是,那依着长姐的意思,朕该如何?”
想他是被自己说动,崔姣姣难掩希望之色。
“阎涣那样精明灵透之人,怎会不知皇弟联姻是何用意,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罢了。眼下皇权根基不稳,军权十万在阎涣之手,虽不能形成疾如旋踵之势,可也不容小觑,万不能过早惹怒了他。”
“眼下最好的办法,便是找个由头取消婚约,给阎涣让出半个台阶,叫他知晓,皇弟并无与帝师敌对之意,保留根基,蛰伏以待来日。”
崔姣姣一口气说了这许多,顿时畅快了不少。这一路上她在心中不知打了多少份草稿,这才想出一个相对完美的理由来。
崔宥似有所动,竟真的认真思考起来,凝眸踏着步子走上阶梯,又回了那盘龙的金椅。
若想动摇他人原本的决定,必要给他指一条比先前更加得利的路来,方能引他走上去。这一点,崔姣姣身为书外之人,自然是知晓的。
一炷香燃尽了,两炷香燃尽了。
屋外夜色爬上窗头,蒙住月的眼,唯有烛火跃动,将殿上二人燃在同一片火光之中。
“皇弟…”
不等她出声询问,殿外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清心殿外铺陈的莲花纹长砖被踩得发出嗒嗒声响,崔姣姣侧耳细听,像有七八人的样子,且脚步顿起有力,应是一队高大的男子。
她还未等到窗外的一排黑影走到朱门前,只看殿内所有的宫人们陡然凝重的神情,便是一阵疑惑。
“千岁侯到——”
内官通报之声响彻天际,高门应声自外开启,一袭黑衣的那人便自门后缓缓露出真容来。
“帝师!”
崔宥几乎是跑着下了那高台,略有些跌跌撞撞地向着阎涣的方向奔行,口中还连连唤着这位千岁侯的帝师之职,莫提有多亲昵。
他似乎早已习惯了幼帝如此虚与委蛇,只是沉默地踏入殿内。
身后一众近卫,包括阎泱在内,全部腰间佩剑,无不神情肃穆,略向崔宥行了一礼,便再次直起身子立于阎涣身后。
“帝师此次夏州祭祖可顺遂?这些时日帝师不在,朕孤身一人实难处理好政务之事,盼着帝师归朝,如盼甘霖。眼下公主与草原联姻在即,帝师正好替朕掌掌眼,看看朕这位长姐能否入了那左贤王的眼?”
话音刚落,阎涣身子未动,只是斜了眼眸瞥向崔姣姣一边。
不好。
崔姣姣心中一沉。
5. 「一梦沉柯」
清风燃烛,火光长明。
他怕黑,此刻却无比清晰地看清了她的脸。
有一瞬间,他希望只是相像而已。
不出崔姣姣所料,看清公主样貌的那一刻,阎涣方才轻蔑的神态立刻消失殆尽,神色间猛然一震,甚至忘记了在崔宥面前收敛情绪。
是她。
崔姣姣此刻心中无比绝望,还未能顺利说服崔宥放弃联姻,转眼又在自己与崔宥独处之时被阎涣看到,眼下她便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
他那样多心,定然认为自己是与崔宥沆瀣一气,密谋如何扳倒他。
“公主?”
阎涣几乎是从齿间挤出的这二字。
未待崔宥看清缘由,阎涣便大手一挥理了理宽袖,转过身去欲出这清心殿。
大步流星到了门槛前,他停住,脸却未转回来看她。
“长公主,好心计。”
留下这六个字,他头也不回便振衣而去。
一路上,宫道寂静漫长,阎涣听着自己因愤怒而如雷作鼓的心跳,不知为何燃起无名火来,肝胆欲碎,面色阴沉得可怕。一路上宫人们齐齐跪着送迎,皆不敢作声。
她骗我。
她竟敢协同皇帝小儿骗我!
阎涣当她是善心的民间姑娘,同她倾诉所想,赠她匕首防身,她却胆敢玩弄于人。阎涣生平最恨背叛,这便是阴差阳错犯了他的大忌。
清心殿内,崔姣姣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再次石沉大海,她一步走错,竟将那萍水相逢的好感败了个干净。
自此,夜夜无梦。
数着六个星月更迭过去,怀朔部的兵卫虎贲队伍踏入了泗京皇城的大门。
入夜,一场似梦痴幻的宴席如期上演。
少帝崔宥端坐龙椅之上,而在其身侧,阎涣正端坐在一张由南海玉雕刻而成的宝椅之上,不徐不疾地捏起杯盏,抿了口放凉了的茶。
臣子们早便见怪不怪,可怀朔部远道而来的兵卫们却心中惊恐。由古自今,唯有帝王能坐在宝椅之上,可也是按着祖宗礼法,以百年红木打磨凿刻而成。
而南海玉制成的,唯此一件。
崔姣姣无心这些,只想着为何那人还未出现。
“怀朔部左贤王入殿——”
清脆的银铃声悠悠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年轻的草原王独子一身天水碧色的汉人服饰,仍旧高束着马尾发,随他轻快摆动的步子左右摇晃。
他的腰间挂着一串铃铛,在这静穆一片的贺朝王城内,搅动起一阵全然不相同的快意。
“斛律·策勒格日,向大贺皇帝问安、向大贺帝师问安。”
崔宥自是含笑奉承着,直道草原的太子便是如此与众不同,周身一派祥和之气,令人见之心中舒畅。
阎涣慢悠悠地将茶碗搁置在玉桌之上,身后立即有阎泱上前递过一方巾帕,他接过来轻沾了沾嘴唇,而后将那帕子扔了回去。待一切完毕后,终于眼皮一掀,隔着十几个台阶看向台下那人。
四目对视的一瞬,二人皆惊怔。
他们竟生了两双几近相似的狐狸眼。
策勒格日茶褐色的瞳孔不可置信地震了震,其间透着好奇和喜悦,似是寻到了什么宝物般欢心。
转眼看阎涣,他单手覆上宝椅的扶把上,五指用力捏紧,掌心透着红,若是再如此,那雕着芍药花纹的把手便会割伤了他。
怎么可能。
这世间从未有第三人拥有那样一双特别的眼睛。
阎涣忍不住打量他的全身,试图找寻出还有何处与他相同。他看见策勒格日飞扬如旗的乌发,衬着他正若花蕊迎风纷飞的年纪。
他站在殿中央,一身淡然仍旧难掩少年意气风发,剑眉微弓,身姿若峰。他的胸膛挺拔,头颅骄傲自信地仰起,深深看去,一双眼里有着和阎涣全然不同的灵气。
那是澄澈的,微波宁静的眼眸。
阎涣从他清透的瞳孔中,似乎能看穿自己此刻的模样。他一身玄衫暗比夤夜,一双眼目色寒渊,哪里有半分和面前这人相似。
他忍不住看了看策勒格日的面颊两侧、眼角,包括那不易被察觉的鬓间,凝望着,心中有一瞬的胆颤。
自己已不再年轻了。
“帝师?”
崔宥出声唤他,阎涣这才回过神来,垂眸间,松开了压出层层血痕的手。
“左贤王亲自到来,贺朝不胜荣幸。”
阎涣举起手中杯盏,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来,以茶代酒,敬这位和他有五分相似,却灿若朝阳的小草原王。
“谢帝师、谢大贺皇帝。”
策勒格日入席,举起面前酒杯,仰头将佳酿一饮而尽。
身为千岁侯,阎涣一向不喜这般恭维的场合,今日因着怀朔部派人来此,未免少帝心存侥幸,他耐着性子坐在此处瞧他究竟有何打算。
“联姻之事朕早同怀朔单于言明,今日既斛律太子亲自前来,朕便特意唤了皇姐前来,你二人也好相见一番。”
策勒格日咧开嘴一笑,心中却无半分涟漪。
早在草原之时,父王便有叮嘱,怀朔部从不参与各国征战夺地之事,此去贺朝便是为了亲口言明不愿联姻。为表诚意,策勒格日才亲自前来泗京,以免祸水引入自家门前,叫怀朔部无端被卷入战争来。
明明前些日子还说过会考虑放弃联姻,今日殿上却如此引荐二人相看,看来这崔宥还是并未全然信任庶姐崔瓷。
也难怪,书中写过,崔氏一脉多疑心病,想来崔仲明的忧愁也都继承到了儿子的身上。
崔姣姣无奈,只好跟着弟弟的话语起身,面朝着对岸席上的策勒格日盈盈一屈膝,道:
“左贤王年少有为、意气风发,崔瓷钦佩。”
再抬眸,策勒格日唯恐自己看花了眼。
面前这自称贺朝长公主的女子,正是数月来他念念不忘之人。
那日马下救童,她不曾留下姓名,只让策勒格日以为,他们一生不会再相见,此后茶饭不思,忧郁至今。不成想,命运竟如此爱怜于他,将他日思夜想的中原姑娘赐到了面前。
“公主…”
他雀跃得忘了如何言语,又有些急着对她道:
“感谢长生天,让我得见公主一面。”
策勒格日望着她顾盼生辉的模样,心中欣喜异常。
原是天赐良缘,这下便不必取消联姻,不仅如此,他还要禀明父王,要与心爱的女子在草原上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让长生天见证,为他们的结合赐福。
“左贤王,我…”
崔姣姣正不知如何开口才不得罪崔宥之时,阎涣却先一步张了嘴,道:
“孤认为,联姻之事还需深思。”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只见宝座之上的帝师千岁侯依旧是副阴沉的模样,等了又等,拿起了终于放冷的一盏茶,不紧不慢地品起余香来。
温度刚好。
策勒格日有些急了,忙问为何突然变了主意,阎涣只道公主尚年轻,择婿须细细地挑,自然要选一位万里挑一、又令公主心爱之人才可。
“我身为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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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左贤王,文武皆通,识得中原汉字,又诚意求娶,莫不是万里挑一之人?”
阎涣不紧不慢地将身子向后靠上椅背,单手与茶杯口处摩挲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他这副模样,崔姣姣深知该推他一把,便张口道:
“左贤王误会了,你出身高贵、样貌俊朗,自是天下间万里挑一的男子,并非左贤王不好,而是崔瓷不好。”
崔瓷接着想出一个几乎完美的理由来:
“我生来与父皇母妃分离,而今好容易与皇弟团聚,实在割舍不下血脉亲情。”
策勒格日对着她释然一笑,立刻回道:
“公主不必忧虑,我立即修书回怀朔,待大贺皇帝允准,我即刻便在皇城旁买下田地为公主建一座府邸,如此一来,公主随时可以回泗京小住。自然,若公主实在不习惯草原生活,我便禀明父王,与公主一同留在泗京。”
他竟能为崔瓷做到这个地步来。
崔姣姣心中羡慕,果然一见钟情便该是如此,认定了一个人,倾其所有也要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想到此处,崔姣姣咬咬牙,接着编出许多捧高踩低的话来:
“崔瓷自幼长在司州,从未踏入皇城一步,文墨不甚通晓,骑射更是不佳,样貌平平,挑不出任何能赞叹之处,实难与左贤王相配。”
崔宥眉心拧着,显然对崔姣姣不够恭顺的态度生出不满,刚要开口斥责,一旁阎涣却不动声色地杀了一个眼神,他顿时哑了火。
同样沉默的,还有台下的策勒格日。
她那样貌美、如此聪慧善良,却为了不嫁给自己,说出许多贬损自己的话来,可见,是真心不中意自己的。
策勒格日停了方才神采奕奕的模样,转而静下来,对着崔姣姣挤出一抹笑,回道:
“公主的意思,我明白了。”
崔宥眼看联姻将要告吹,有些耐不住性子地于龙椅上叹息起来,到底是十几岁的孩童,落入阎涣的眼中,只不过是黄口小儿的怨气罢了。
“左贤王。”
他唤,策勒格日便侧过身与他相视对望。
阎涣姿态安闲地端坐在南海玉的宝座之上,周身散着鲜血铸就的杀气,他面无表情,仅需一个抬眸便诛心于无形。
顿了一刻,阎涣只是淡淡道:
“公主既不愿,孤自然遵循公主的心意。”
“只好对不住了。”
崔姣姣以为是看错了,竟从阎涣的唇边读出一抹得意来。
帝师发了话,众人无不点头应下,崔宥双拳于袖口下紧握成拳,隐隐的恨满上心头,险些控制不住。只是侧过脸去望向他时,仍能对着这位权势滔天的千岁侯,做出一个沉稳的微笑。
“陛下觉得呢?”
阎涣抬手,身后的阎泱便为他奉上一盏新茶。
崔宥拼命地克制胸口起伏,掌心被指甲嵌入了一层,此刻明黄的龙袍宽袖之下,鲜血湿濡了一片。
茶盖掀去,阎涣将唇靠近,欲尝一口这新晾好的冷茶。
“朕,自是尊帝师之意。”
一口入喉,酣畅淋漓。
“还是敬亭绿雪合我心意。”
“下次莫要再拿龙凤团,朝贡的茶叶一股腥气,孤瞧不上。”
说罢,他起身,手背扫了扫方才坐皱了些的衣袍,走下高台,于一众黑衣近卫的拥护下扬长而去,自始至终未给崔宥一个正眼。只是于策勒格日擦肩之时,忍不住又瞥了眼,而后不动声色地去了。
崔宥气得发抖,哪里留意得到,二人相像的那一双狐狸眼。
6. 「勘尽澜夜」
残云蔽月,孤火难明。
宴席散尽,崔姣姣闲庭信步,心中沉闷,不适得很,想来是装了太多无人能与之诉说的秘密。
抬眼望去,皇城的高墙直插云霄,屋檐雕梁画栋,刻尽荣华功德。她行至一处池塘边,忍不住蹲下身去,透过波纹阵阵的湖面临水自照。
崔瓷的容貌自幼姣好,书中二十岁时,已是人人皆知的国色,若非红颜薄命,到中年后也定然别有一番风韵。只可惜,她的生命已经终结在了那个火光漫天的草原。
暗夜铺展开来,崔姣姣望着湖面出神。
离池塘不过几十步外,是今夜为阎涣收拾出的一间殿宇。他平日里常是批阅奏章,每每夜深便留宿于此,是以宫中众人自是知晓,崔姣姣却不知。
殿宇外,长廊上处,两名黑衣男子前后而行。
“千岁今夜何以替那公主开口?”
阎泱执剑紧随堂兄身后,目色暗沉,语气中透着不解。那殿中的崔瓷长公主明明在定州以假身份骗了他,为何堂兄还出口帮她推了联姻。
阎涣行至殿宇门前立住,夜里风凉,方才阎泱为他系了一件外披。此刻静夜无风,显得有些热了,他解开来搭在阎泱的手臂上,这才不紧不慢道:
“你以为孤是可怜她?”
阎泱不答,只是垂首。
“孤不想崔宥做那斛律太子的妻弟,更不想怀朔部成了他的倚仗。”
阎泱了然,躬身道千岁英明。
还想说些什么,却闻见身后殿内散出丝丝缕缕的异香。阎泱耳聪目明,嗅觉亦是灵敏,嗅出异样,立即单手握紧腰侧刀柄,五指发力,随时准备抽刀。
阎涣抬手一挡,拦下了阎泱动作。二人屏息,室内仿佛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好似是衣衫绫罗随身体走动摩擦之声。
听着似乎只有一个人,阎涣示意堂弟等在此处,他则是一把推开了殿门,欲与这大胆藏匿在千岁侯寝殿内的人打个照面。
朱门大敞,室内顷刻间涌出一片幽香的热浪。
殿内昏暗,唯有深处的床榻旁点着两支白色的蜡烛,烛焰摇曳,照出榻上若隐若现的身影。
阎涣跨了门槛进去,大步到了那榻前,借着淡橘色的烛光,瞧见了躺在面前的是个身姿曼妙的女子。
他冷着脸立在原地,那女人并未读出他心底隐忍的怒气,仍旧绞着那编了辫子的青丝,缓缓抬起眼眸去看他,作出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来。
“帝师...”
她柔嫩的嗓音低低地唤,见他不答,竟大着胆子抬起一条腿去,用那白皙如玉的足靠近阎涣的胸口处,满是挑逗意味。
黑夜里,阎涣听着她脚腕上缠着的一串铃铛,此刻随着动作而叮铃声作响,很是聒噪。
他双手垂于身体两侧,脊背一如往常挺得笔直,眸色愈发阴冷。
“御夷部当年被孤打得所剩无几,竟也能挑出你来勾引孤。”
那女子停滞一瞬,似乎并未料到阎涣会立刻猜出她的身份。
十年前,阎涣便是因孤身闯入敌营血战,打服了御夷部,由此一战成名,得封四品骑虎将军。
女子心中燃起希望,更加娇软着声音问:
“奴家奉大王之命前来侍候帝师,帝师若享用得满意,可否留御夷部一条活路,不再派人来谈和了?”
这些年,御夷部残军连连逃窜却缕缕无法彻底收服,只因游牧为生的部落团结异常,风吹又生,余下的不肯被贺朝招安为臣。由此,崔宥多年来也派遣不同臣子出使,无一例外被说着好话蒙骗得拖了一年又一年。
多年来,不乏有他国想效仿阎涣当年之举,出兵打下御夷部,可近十年来,无一国成功,渐渐地,也就无人再提此事。
草原兵马多勇猛,御夷部曾经是与怀朔并肩分割势力的草原大族,有几十载的时间,整个草原都是御夷与怀朔分庭抗礼,各不相让。
只是怀朔爱好和平,御夷部野心勃勃,多次来犯中原,直到被阎涣打服了,这才躲到草原一脚,从此蛰伏。
他勾唇一笑,女子以为他同意了,暗想这邪名在外的千岁侯也没有传闻中的难接近。
“阿泱。”
他开口唤了一声,不待那女子反应,一道黑影便瞬间闪过。下一秒,女子险些触碰到阎涣衣裳的那只纤纤玉足便被阎泱大力抓住脚腕,猛地向外拖去。
“啊!”
她被拉着摔在地上,顿感身上一片刺痛。
头晕眼花之时,身子被毫不留情地拉扯着在地面上摩擦着向外,直到被阎泱随意一丢,被拖着的那条腿便磕在门槛上,砸得她五官挤在一起,忍着叫不出声来。
她撑起身子向后望去,那壮硕无比的副将阎泱身后,不急不慢地走出一道比他更高伟俊逸的男人。阎涣淡淡看了地上狼狈不堪的女子,开口道:
“孤不会再让陛下派人谈和。”
接着,他略歪了歪头,目光令人由心底升起一阵恶寒。
“孤会亲自领兵,踏平御夷残部。”
女子浑身发抖,夏夜里没来由地冷起来,抿着唇再瞧了阎涣一眼。他面无表情,连一丝厌恶之色都无,只是冷漠,或是说,那是比漠视更加让人恐慌的阴森。
阎涣不再多言,只是扫了阎泱一眼,身侧之人立刻明了千岁侯心意,俯下身去捏着女人的两颊,她吃痛得张开嘴,一颗不知何时被阎泱拿出的药丸便顺势被塞入她口中。
“姑娘不必惊慌,不过是哑药罢了。”
那女人趴在地上干呕,药丸却再也无法被她咳出。她想起什么,猛地回过头来,抱着阎泱的小腿,一声声嘶哑的喊着,似乎想说些什么。
“别怕,千岁军纪森严,从不许手下军卫玷污女子,也不会将你杀了,千岁还要留着你的命,作为不久后发兵御夷的由头。只不过姑娘待会儿要去的地方,蛇虫鼠蚁、死囚无数,怕是比死了不会好多少。”
他略带着轻蔑,眼中毫无看向一温软女人的欲望,只有对堂兄即将再次厮杀战场的兴奋和荣耀。
说罢,他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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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力拖着那女子向地牢的方向去了,任由女人白皙的皮肤一路在地上摩擦着,远远地,月色之下还能大概看出,地上淡淡的血痕。
阎涣望着那早没了人影,唯余夜风浮动的长廊,静默着出神。
“帝师!”
他转过身去,见崔宥竟换了身常服躲在角落处,孩子似的招手唤他。阎涣不解,只是冷着脸靠近他,不知这少帝又要算计些什么。
“陛下漏液前来,如此装扮,所为何事?”
崔宥笑意盈眶,仰起头直视阎涣的双眼,而后毫不遮掩道:
“今日宴席上,皇姐对那怀朔左贤王无意,帝师出言帮了皇姐,是为何?”
阎涣未料到他竟是匆匆来此问如此无聊的问题,心中不满,只答是因为见公主不愿,不满那草原来的太子步步紧逼。
“帝师莫要遮掩了,朕自小受帝师教诲长大,怎能不明白?”
阎涣蹙眉:
“知道什么。”
崔宥不依不饶,又言:
“这些年来帝师从不因这些杂事多言一句,今日却为皇姐开了玉口,可是中意皇姐?朕这庶出的姐姐出身确实低了些,生母卑贱短命,前十五年都外放在司州,一介乡野丫头,若非于贺朝有助力,朕也断不会接她回来享富贵的。”
“不过帝师既瞧上,那便是崔瓷命里的福气,若帝师不嫌,朕欲与帝师亲上加亲,将崔瓷赠与帝师做妾,帝师看如何?”
耐着性子听到最后,却听到一个这样的结果。如此,便是连阎涣这般冷心之人也不可置信地低头瞪了崔宥一眼。
“妾?”
他忍着怒意道:
“崔瓷乃一国公主,怎能与人为妾?传出去,岂非叫天下人嘲讽贺朝天子谄媚无能!”
崔宥毫不在乎地勾唇笑起来,道:
“公主?那也是天子封的,朕就是天子,若帝师喜欢,她可以是任何身份,朕即刻便能拿了她这头衔去。”
阎涣从未如今日这般厌恶崔宥,他小小年纪,若是记恨自己对崔仲明做下的事,也是情理之中。可今日他看明白了,崔宥根本不是为父隐忍,他只是为了自己的皇位权利,他和崔仲明一样的自私。
“陛下请回罢。”
他开口,如冰冷漠的话语掉落在地。
崔宥不知晓他有何不满,到底是十三岁上的孩子,不懂情爱,以为天下所有人都能如牛羊一般任由天子随意交易相赠,哪怕是同父异母的姐姐。
“帝师?”
他开口,阎涣只道:
“堂堂男儿、一国之君,竟拿亲人做交易,崔宥,你这是自取其辱。”
他竟敢直呼帝王姓名!
崔宥气得快要忍不住情绪,只好垂首称是,藏起眼角的愤怒。
阎涣回身向寝殿处走去,顿了脚步,却并未施舍一眼,只冷冷道:
“方才阎泱处理了一个密探,孤已关押,过几日便要点兵开拔,杀尽御夷部最后一人。明日午时前,孤要在侯府看到虎符。”
7. 「千岁近前」
崔宥深吸着气,这声音在此刻尤为清晰。
夜色裹挟下,他克制着杀意,眼神缓缓向下看去,死死盯着混了金箔的砖石,不叫阎涣看穿那其中的怒恨。
“帝师出征为贺朝安宁,朕自然无有不依。”
言毕,崔宥有些木讷地转过身子,极轻微地迈开双腿,向着最深处的那座殿宇而行,回了他的寝宫去。
不多时,此地再次只剩下阎涣一人。
大殿四周五步一人把守,如此,阎泱才放心去处理御夷献上的那个女子。夜色幽暗,一把把撒下晶盐似的月光,灯影皎洁,阎涣突然很想再靠近些去看,于是他利落地卷起宽袖,一个翻身上了丈高的屋顶,坐在高处赏月。
“父亲,你一辈子都是忠臣,你的儿子却成了奸佞,你若有知,是否会怨我污了你的清名?”
阎涣喃喃自语着。
唯有想起那英年早逝的父亲阎垣,他才会卸下往日的阴狠之色,露出一汪柔情。面对父亲,他的心似乎始终停留在八岁那年。
‘噗通——’
一阵动乱拉回了阎涣的思绪。
他闻声向下望去,看见一道黑影风一般一闪而过,仅剩池塘中一双手无助地扑腾着。这般情景,一看便知晓又是宫中之人勾心斗角,哪一方终于忍不住出了手。
“救...唔...救...”
求救声不算大,只是在夜里显得尤为刺耳。阎涣细细看去,从那不断上下浮沉的半个脑袋,认出了崔姣姣的样子。
她刚回泗京,怎会得罪人。
阎涣想起定州之时,她隐瞒身份套话,还令他心中触动了一瞬,不想竟是早有预谋,诓骗了他所剩无几的善意,还赠了她自己亲手雕刻的青白玉匕首。
想到此处,他面色冷峻下来,飞身落回地面,欲入殿内休息。
此时阎泱已关好了那御夷女人回来,腰间佩剑随着他快步的奔跑阵阵作响。他是很心细的,垂首请示道:
“千岁,公主身死本无妨,只是若这般巧合,在千岁寝殿旁溺死,待天亮后消息传出,必然给千岁带来麻烦。少帝那边倒是好说,只是难保他国不会借着由头讨伐一番,眼下点兵剿灭御夷部余孽为重,还请千岁深思。”
阎涣顿了顿脚步,轻叹口气,抬起下巴朝向池塘处点了点,阎泱立刻奉命而去。
不多时,阎涣还坐在殿内等待热茶冷却,阎泱便抱着浑身湿漉漉的崔姣姣站在门外。
因着崔姣姣身上还滴着池塘水,阎泱脚下立刻湿了一片砖地,二人看着很是狼狈。此刻崔姣姣惊魂未定,瞧见阎涣,一时间并未对他言语。
瞧见二人这副模样,阎涣皱了皱眉,大手覆上茶壶盖,此刻壶内泡着的敬亭绿雪随着盖上的小孔冒出香气。
他不喜欢热茶那股白色的青烟,总觉得像给人祭拜时,火炉内被熄灭而升起的香火。
和死亡有关的一切,都是阎涣的大忌。
“给她找一身干净的衣服。”
话音刚落,便有一婢女前来,拱手奉上一套叠得整齐的衣裙。阎泱吩咐她将公主带下去更衣,自然,也提醒了她小心自己的舌头,想来也是不敢多嘴的。
一盏茶的功夫,崔姣姣便换好了衣服,她独自踏入殿内,那婢女便自门外将殿门关上退下了。
四下张望,平日里寸步不离的阎泱却不在千岁侯身侧,唯他一人在此处品茗。
“过来。”
他发话,崔姣姣心中阵阵打鼓,不知他是否突然闲了下来,要向自己算定州的那笔账了。不过此时也不能转身逃遁,只好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挪着步子到了阎涣面前。
夜已深了,室外已然全黑,夏夜里,宫中竟连知了蝉鸣声都无,想必在阎涣眼皮底下办差,也是日日吊着脑袋,不敢懈怠。
“大人…”
她低低地唤,称谓一如定州初见时,只当他是个少言寡语的朝中官员。
阎泱叩门来报,推门抱拳道,刺客已生擒,只等千岁发话处置。
阎涣捧起茶盏,茶还未凉透,他便只是嗅了嗅。
他斜眼去看,只见阎泱点了点头,似乎二人在崔姣姣的面前打了个哑谜,只需一个眼神,便确认了什么。
“杀。”
阎涣淡淡道。
“尸身还给他的主人。”
阎泱领命退下。
崔姣姣心中一惊,一条人命,生死只在千岁侯一念之间。
阎泱做事十分干脆利落,一盏茶的功夫,远处的某座宫殿内,帷帐中无法安睡的人还是起夜睁了眼。察觉不对,那人掀开纱帘,伴着月色瞧见地上横躺着一具尸体。
细看去,黑衣人的喉咙被利器割断,头颅与身躯仅连着后颈的一层皮。
昏黑的夜里,如墨般的鲜血早已渗透进砖石的缝隙,腥气直冲房梁,那人大叫着跌坐在床上,蜷缩起身子向后退去,直至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的墙上。
豆大的泪珠不断滚落,灼热无比,夹杂着不甘和恨意。
“阎涣,你找死。”
另一边,阎涣慢悠悠地把玩着茶具,崔姣姣心下一横,想着若不为自己争一争,这结局怕是永远都改写不成了,于是鼓起勇气开口:
“大人能否带我随军?”
阎涣凝眸看向她,只见少女初长成,个子倒是不矮,只是太过纤瘦。
“你要投军?”
崔姣姣摇摇头,回:
“我能帮大人。”
阎涣饶有兴致地放下茶杯,问她:
“你能帮孤什么?”
崔姣姣答:
“大人要剿灭御夷,带上我,我能帮大人。”
他皱眉,心想今夜方才决定之事崔瓷是如何得知,可阎泱绝不可能对她多说一个字。
“我懂相面知微。”
崔姣姣眼看露馅,赶忙编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能力来,又补充道:
“我能观人双眼,知晓他的秘密。”
阎涣心中依旧满是狐疑,此刻只觉得这一切都是崔宥和她二人商讨好来诓骗他的。可想起方才崔宥献出亲姐的嘴脸,二人又不完全像是一边的。
“大人要剿灭御夷的心思由来已久,不过一直苦于没有理由,今夜御夷部的王君送了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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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给大人,想必大人已经师出有名。”
她有些紧张,双手捏着裙角,不知道这位千岁侯会怎样答。
“上前来。”
崔姣姣迈着小碎步,不敢离得太近,最终却还是在阎涣的眼神威势下挪到他的身前。
刚一站定,阎涣忽然抬手,抓着崔姣姣的一只胳膊向下一扯,她立即朝前贴去,另一只手慌忙扶住椅子的手把,这才没扑在他怀里。
“告诉孤,你看出什么了。”
崔姣姣的瞳孔不断闪烁着,心跳得愈发快了,因紧张而手心潮热,只能咽着口水安抚自己的情绪。
他定定地与崔姣姣对视,二人之间或许只有一指的距离,如此靠近,崔姣姣闻见他身上有着清冽的茶香。
那是敬亭绿雪的味道,积年累月下来,安放着茶叶的荷包或许早已浸透了他的每一件衣物。
“我…”
阎涣微眯了眯眼,道:
“若说不出,便是你在说谎,孤会杀了你。”
“毕竟,你已经骗了孤一次。”
想起定州一事情来,崔姣姣不免懊悔未曾坦白身份,见他现下目光狠戾的模样,绝不像是玩笑话,还是说些什么保命要紧。
可他的故事太过复杂,究竟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崔姣姣一时间把握不清。
关于他的一切,是万万不能一股脑地全盘托出,这其中如线头般凌乱不堪,唯有她亲自带着阎涣踏过这一生,心底的痛才能解开。
一瞬竟如此漫长,让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命运却又紧紧相连。
“大人一生最在意之事,便是节度使之死。”
阎涣嗤笑一声,这世上谁不知晓父亲是他的痛处,若这也算面相,那天下人都能称自己观人知微了。
“先帝死前对您说了八个字,大人一生无法释怀。”
他瞳孔一震,抓着崔姣姣的手渐渐用力收紧。
崔姣姣深呼吸,不知说这件事是否能赌回崔瓷这条命。她认真看着阎涣已不再冷傲的眼神,一字一字道:
“功高盖主,历来如此。”
此言一出,似乎扯断了阎涣心中的某一根心弦,他忽地松了手,崔姣姣这才倒退着踉跄了几步站稳,满心紧张地望着他。
阎涣站起身,示意她今夜留宿在此,而后逃似的大步向外走去。
“大人!”
她唤。
阎涣止步,留给她一张看不清情绪的侧脸,只是他似乎用尽力气平复下自己心中的翻天巨浪,而后哑着嗓子道:
“三日后,随大军开拔。”
“征战辛苦,孤无暇顾及你的死活,你若不想死,便戴好那匕首上路。若死了,孤也没有多的精力把你的尸体送回来。”
崔姣姣心中的大石落了地,竟不顾面前这人是贺朝的活阎王,而是笑着对那孤寂的背影道:
“大人放心,我定会好好活下去。不为别的,就为这是大人松口留下的一条命,崔瓷定然不让…”
她未说完,阎涣却抬着步子走了。
定然不让你重蹈覆辙。
她暗暗发誓。
8. 「观人知微」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晚夏悠悠飘入了泗京城内,阎涣与阎泱至兵营亲点大军,排兵布阵,最终决定携三万贺朝军队开拔,向西北方向而行。
大军离京前一夜,墨竹自侧门来寻崔姣姣至清心殿面圣。
孤身步入殿内之时,崔宥正立在案前练字,她凑上前去看,只见那洒金的宣纸之上渐渐被墨色落下‘静心’二字。
“皇姐来了。”
他放下狼毫笔,崔姣姣瞥了一眼,是专供给皇室的品相,就连笔架旁的砚台,都是每年至此一方的青烟墨。用它写出的字迹墨色黑得极纯,举起来透光去瞧,字间的墨迹化为透明,独留一圈的字边,格外有趣。
崔姣姣点头笑着,面对此人,她总是静观其变,不曾先言。
毕竟书中所写,崔宥年纪尚小,可心思城府可见一斑,绝不是个摆设花瓶,还是小心为妙。
“皇弟召见所为何事?”
他与崔姣姣面对面站在一处,身上那件明黄的衣袍十分扎眼,只是穿在他的身上,崔姣姣怎么看都不大般配。或许真如作者所写,贺朝的气运将尽,颠覆只在早晚。
崔宥微一思虑,而后再与她对视,平日里稚童般的笑意全然褪去,目色中酝酿的凶光尽显在眼前,崔姣姣被他突如其来的样子吓得心跳快了一拍。
“皇姐既无法嫁去草原拉拢怀朔部,那便在另一处助弟弟一臂之力罢。”
崔姣姣凝眸,道:
“皇弟想我做什么?”
崔宥十分满意地点点头,随意拿起桌上的宣纸,于桌案上铺设开来,执起毛笔,沾满了墨水,再次落笔,边写着,边对她道:
“皇姐是聪明人,朕也就直言不讳了。父皇在世时,阎氏功绩震天,愈发狂妄,满朝都得敬那阎垣三分,连父皇也要给他薄面,不能苛责。”
“可于皇家而言,臣子不过是协助帝王巩固江山的一匹好马,忠心最重要,能力可以稍逊,却绝不能重用那野心勃勃之人。”
他未抬头,接着道:
“阎垣在时,念着他无父无母,父皇并未多加打压,不曾想竟埋下隐患。那年攻打梁国,他将全部功劳全部揽在自己一身,还敢求父皇封他侯爵之位,欲要一步登天,父皇岂能容他?”
崔姣姣有些发抖,不知为何,明明是早就在书里了解过的角色,如今亲耳听他讲述这件陈年旧事,心中仍旧颤栗。
“皇姐,你猜猜看,这样一个臣子,是怎么死的?”
他终于停笔,只见纸张之上赫然现出‘惊弓之鸟’四个大字。
他得意地斜着嘴笑起来,龙袍上的图腾怒目圆睁,死死盯着崔姣姣。她不自知地蹙眉,向后退了一步,双唇抿着,并不接话。
崔宥似乎被勾起了什么开心事,不曾理睬崔姣姣眼中的惊惧,只是接着道:
“父皇杀了他。”
他裂开嘴笑着,起初是咯咯地从口中挤出骇人的声响,到最后,是不能自控地大笑起来,手中的紫檀笔随着他颤抖的身体左右晃动,墨色浓重,一如他的心。
“阎垣奉旨入宫,父皇亲手递给他封侯的御笔诏书,他跪着把圣旨卷到最末的一刹那,图穷匕见。帝王身前竟敢带刀,阎垣百口莫辩,御前侍卫自是护驾,将刺客乱剑砍死了。”
崔姣姣眼中噙着泪,拼命忍住发酸的鼻尖,不让那泪自眼眶中冲出。
他怎能,崔仲明怎能。
“这一切,都是父皇留下的亲笔信中所写,否则我怎会知晓阎涣他竟为了给他父亲报仇,对贺朝做尽那些恶事,几乎歼灭全部老臣。”
他双目猩红,看了眼摆在一旁的‘静心’二字,又渐渐平复了心绪。他深吸了口气,又变成沉稳的模样,侧过脸去瞧她,开口道:
“大军明日开拔,皇姐身为军中医师随军出征,想来是要与阎涣日日相见的。放心,朕知晓你自然是打不过他,也杀不了他的,不会为难于你。”
他悠闲地坐在龙椅上,舒服地叹了口气,似乎很是享受身居帝位的感觉。
“阎涣身边有一军师,名唤赵庸之,他蛰伏在阎涣身边多年,深得信任,可惜阎涣千算万算,以为朕小小孩童无法耐他何,不曾想他身边最信任的军中谋士,实则是朕一手安排的。”
“皇姐随军后,要与赵庸之时长联系,阎涣有任何风吹草动都需立刻修书回京与朕禀明。”
崔姣姣不断忍着怒气,这才没在崔宥的面前直接骂出声来,可听到末尾那名字时,心中猛然一震。
赵庸之!
书中写着,赵庸之作为崔宥安插在阎涣身边的眼线,不断向泗京递回消息。最终与策勒格日草原一站之时,崔宥预先知晓了阎涣的用意,明白皇权旁落是大局已定,便用最后的权利命赵庸之寻了一个人来。
有她的出现,才成了阎涣点燃草原、手刃策勒格日的结局。
那也是崔瓷的结局。
阎垣一生忠君爱国,死于非命,这是作者亲笔写下的,如今崔仲明父子却为了不叫后人讨伐他们昏庸无能、疑心良臣,抹去他的所有功绩,将他写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权臣。
是他们逼疯了阎涣,让他变成今日这般孤僻冷漠,崔氏欠阎涣的再也无法偿还,却不依不饶,要取节度使遗孤的性命,叫世人一同谴责阎氏父子狼子野心。
似乎是看出崔姣姣的思绪不在其中,崔宥立即收回了方才的情绪,转而道:
“皇姐离宫后倒是逍遥了,可朕见不到你,也未必见不到其他人。”
说着,他眯眼打量起崔姣姣的神情,道:
“张云中医书甚好,朕昨日已派人将其接进宫来,今后专为朕施针开方,直到皇姐回来。”
崔姣姣气血上涌,险些晕了过去,心中怒骂崔宥不要脸,竟挟持一近耳顺之年的鹤发医者,实乃不仁之举。
事到如今,她只好先应了崔宥的说法,慢慢想办法。
“皇弟多虑了,你我血脉相连,皇姐自然是向着你的。崔氏与阎涣既有如此动摇国本之危机,皇姐自然要帮着皇室,帮着真正的亲人的。”
崔宥十分满意地点点头,招招手,如同对着一只猫儿狗儿一般,打发她出去了。
踏出清心殿之时,崔姣姣抬头望天,乌云密布,天色阴沉沉的,她不禁自嘲地想,在权势为尊的古代设定下,她真的能让崔瓷好好活下去吗。
还有阎涣、张云中...她实在不想因自己改写故事而害死无辜的人,哪怕他们只是虚构的纸片人,可在这里,他们有血有肉地活着。
崔姣姣,不能放弃。
她收回眼底酝酿的泪,径直走下了清心殿外的台阶。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
大军在阎涣的带领下开拔,其间加紧脚步,二十日的路程提前了两日便抵达,于是,便在初秋之时,贺朝人马便选了一个依山傍水的背风之处安下营来。
一路上,崔姣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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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女子,被单独安排做着车马行在前头,阎涣则骑着那匹皮毛黑得油量的百里總跟在她的车厢旁。
一路上,二人几乎无话,自然,崔姣姣也是没有机会见到崔宥口中那位军师赵庸之的。
眼下终于歇息下来,崔姣姣第一件事便是去寻赵庸之,探探他的底细。
掀开营帐入内,崔姣姣登时后悔自己的莽撞。
入眼皆是军中四品上的将军,个个高大壮硕,身着沉入千金石的铠甲。众人正与阎涣一同围着沙盘讨论列阵变换,此刻纷纷抬起头,看向这个突然便冒出来的女子。
泗京之中,无人见过崔瓷真容,一路上阎涣也未曾特别交代,于是近十位朝中大将便满眼警惕地盯着崔姣姣。
“抱歉,我不知晓诸位在探讨军机要事,我之后再来。”
说罢她便要走,阎涣却张口道:
“站住。”
崔姣姣只好立在原地。
“过来。”
她有些不明所以,一时间回过身来,不知要如何是好。
阎涣站直了身子,双目随营帐外透过的光明明灭灭,半晌,又道:
“无妨,你留下。”
这一回,倒是将士们变了脸色,一个个眼珠转了几圈,不知心思几何,只是都同样地频频打量起崔姣姣的样貌来,又不住地斜眼去看阎涣的神色。
崔姣姣无奈,这些人想必是将自己当做阎涣的情人了。
“正巧各位都在,阎泱。”
一直警惕地立在他身后的阎泱执剑向前走了两步,代替堂兄介绍起各自身份,严肃道:
“各位将军,这位便是千岁新收入军中的谋士。”
此话一出,那些男子不免露出一模轻蔑之色,崔姣姣有些不满,但也难怪,古来男子多自负,能有阎涣这班一视同仁的侯爵将军已是不易。
崔姣姣根据书中描述,看准了其中一人,遂开口:
“李承德将军,家中妻子如今怀胎八月,你于府外置下的宅院里却养着个二十六岁的美娇娘,还带了一个五岁的男孩。不知若尊夫人知晓你为嫁妆和她婚配,您那时任御史中丞的岳父会否上书参将军个不仁不义、背信弃义之罪?”
那名为李承德的将军笑容凝结,转而显现出怒意,可未等他出言谩骂,阎泱便继续道:
“这位是长公主,你等还不见礼?”
一语既出,几人终于缓过神来,齐齐躬身抱拳,神色异常恭敬,那李承德尤为明显,甚至带着几分后怕来。
果然,权势才是最硬的道理。
崔姣姣示意各位不必客气,阎泱随即言道,公主能面相知微,由此得以留在军中,对千岁帮衬一二。
“今日来,所为何事。”
阎涣不知何时已坐在太师椅上,略显疲惫地开口问。
崔姣姣莞尔一笑,问他是否想探究身旁的将士们是否忠心,她可以讲解一番,绝不隐瞒。本想借此机会想办法让阎涣传赵庸之前来一见,她便能借此良机说出赵庸之的底细,阎涣才能及时脱离这人的陷阱。
下一刻,阎涣却只是淡淡道:
“不必。”
崔姣姣明明看见,几名将军之间有人眼神闪躲,分明心中有鬼。这般神态自然躲不过千岁侯的法眼,为何他不再深究了,崔姣姣想不通,没等开口,阎涣先一步解惑,道:
“用人不疑,孤不会用任何方式试探与孤出生入死的将士们。”
9. 「方生方死」
天有些冷了。
西北草原富源辽阔,可难免没有亭台楼阁遮挡风沙,正如此刻,营帐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卷来的阵风吹得簌簌作响,拨乱了崔姣姣的心绪。
果然是初秋好时节。
“好,那便罢了。”
崔姣姣回道。
她本想狠狠戳穿赵庸之的假面,从未想过阎涣竟会维护这些人。
他身为万户侯,一人之下而已,那平日冷漠阴沉的态度,就连崔姣姣也深深以为他是冷血的,至少现在是如此。可他竟说出用人不疑的话来,将这些各有心思的武将护在身后。
不知为何,崔姣姣看着他因战备而神思倦怠的模样,又回忆起崔宥狂妄自得的表情,不由得从心底想起一句诗来。
君王死社稷,天子守国门。
他的身上分明有着帝王该有的一切,他自己也定是知晓的,否则怎会挥师四面征伐,最终一统中原。
阎涣揉了揉眼睛,扶额沉思之时,抬手对着阎泱不语,后者则心领神会,立即吩咐将军们各自回营帐,莫要打扰千岁休息。
“崔瓷。”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
她回,只是那挺拔如山的身影不曾抬头。
“你认为孤会赢吗。”
他淡淡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己,可崔姣姣懂他,知晓即使他已经是战无不胜的千岁侯,每每面对战争,也不免焦虑。
崔姣姣大着胆子走上前,阎泱不免下意识握紧了刀柄,她装作不知,而是绕过桌子来到阎涣的身侧,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他转过身子来,狐疑地看向面前这公主。
“看着我。”
她道,阎涣竟耐着性子配合,直视她的眼眸。
崔姣姣看清了他眼中歪歪斜斜的几道红血丝,不知为何,有些痛心。她想,这痛许是为了书中那个大仇得报却折颈而死,镜花水月一场空的千岁侯。
“帝师此战必胜,可余生命途波折,万望慎行。”
她留下这谶言,见他呆滞,不知再如何开解。
“公主莫要胡言。”
阎泱有些恼了,瞧着堂兄的神情,出言叫停了她的话。
“千岁盖世神武,怎会命运曲折。”
崔姣姣毫不惧怕地盯着他道:
“帝师半生是否曲折难道将军不知?”
一语出,阎泱顿时哑了火,崔姣姣看出的这一切无不对应,只是他平生最不能接受的便是有人提起堂兄这一路艰辛的伤心事。
“你还能看出什么?”
阎涣忍不住问道。
崔姣姣摇摇头,只答天机不可泄露,今日所言已足够多。
阎涣点头,而后问她,既能面相知微,可有给自己看过。
这倒是问住她了。
沉吟片刻,崔姣姣决定不再如定州之时一般隐瞒,可也无法全盘托出,只得在故事中捡着能说的告诉他。
“面相知人只可观他人,看不透自己,崔瓷不知晓自己的命运会走向何处。”
兵卫来报,御夷部有异动,请千岁前去查看。阎涣听后起身,自一旁阎泱的手臂上取下自己的披风,稍一展开为自己搭上,瞧着面色依旧冷峻,只是多了分疲惫。
“我虽无法为自己面相,却总是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
阎涣侧过身来看她,有些好奇道:
“梦到什么?”
崔姣姣深吸了口气,捏着裙角道:
“我梦见二十岁那年,草原火光漫天,我执着一柄长剑,自刎于旷野。”
二十岁…
他眉心皱了皱,略有些僵直了身子,垂眸看向杂乱的桌面。思索了一阵,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再抬头时,看向她的眼眸不再那般冷漠,低声道:
“你不会死。”
崔姣姣问他,为何如此自信。
阎涣略带些居高临下的姿态,道:
“你如今收在孤的麾下,普天之下除了孤,谁敢动你?”
是了,的确如此,只是崔姣姣无法告诉他,那成片的芳草烧成灰烬,一双和他分毫不差的狐狸眼永远失了灵性,少女长剑殉国,都是他的手笔。
“若有一日是帝师要杀我呢。”
她问,阎泱则有些诧异,她竟会如此大胆。
“你说过想活下去,既如此,便证明给孤看,你有资格活。”
他拿起桌边悬挂的配剑,带着阎泱径直出了营帐,独留崔姣姣于初秋细碎的风声中出神。
不日,两军交战。
此战不比十年前艰辛,而今御夷部所剩兵马虽稍多于贺朝带来的军队,可尽是十年前参战未死的那一批。多年过去,他们不思进取,只想着如何找回往日荣光,自然是元气不足。阎涣便是深信如此,才点了三万兵马便杀入草原西部。
一道道捷报传回大营,崔姣姣替他开心,却也更加焦灼。
倘若他权势更盛,岂非也如书中所言,早早便要颠覆朝堂,将贺朝更名改姓,建立那仅仅存在三年的夏朝。
不行,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公主?”
她被打断思绪,惊了一瞬,而后向那人看去。
只见一身着古棕色圆领袍子的男子进了营帐内,他发丝束起,手中执一羽毛所制的圆扇,面色和缓,带着分笑意。崔姣姣与他对视之时,那人便十分有礼地躬身问安,道:
“臣千岁侯军师赵庸之,参见长公主。”
崔姣姣点点头,那人便笑眯眯地走上前来搭话:
“早便知晓帝师收了公主在旁协助,一路波折不得一见,今日终于能一睹公主英姿,实乃臣之幸事。”
瞧着他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说起话来一套圈着一套,不愧是军师,排兵布阵都烂熟于心的人,熟读兵法,岂能不通人性?
“先生客气了,贺朝军中有先生坐镇指点,崔瓷还要以皇室身份谢过先生。”
赵庸之则是摆了摆手道:
“万不敢当公主称赞,臣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
书中并未多言他的身世,这倒引起崔姣姣的好奇来,若是书中不曾提及他的父母亲人,那他究竟拥有自己不知道的故事,还是干脆前尘一片空白。
不过,这并非眼下第一要紧之事。
崔姣姣收敛了笑意,向他走了几步,直到不会被人窃听了去,她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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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近耳畔开口:
“先生与陛下交情如何?”
一语出,赵庸之肉眼可见地紧张了一瞬,带着几分警惕地看着崔姣姣的眼睛,似乎想读出些什么。崔姣姣倒也不想与他多周旋,坦言道:
“先生不必紧张,我身为公主,能出了皇城入军营帮衬,自然是陛下授意了的。陛下千叮万嘱,叫本公主若于军中之事有何不懂,必要寻先生讨教一二,毕竟先生深受陛下信任多年,想来是经验丰富的。”
赵庸之闻听此话,神情放松了不少,只是仍旧摇着羽扇缓解不安。
“从前多年,先生是如何将帝师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地奉上帝王案前的,此后便也教教本公主。”
她勾唇一笑,露出个亲切的模样来。赵庸之没来由地心中一阵发麻,心中感叹这司州长大的长公主绝非外界传言那般不谙世事,瞧着绝不是等闲之辈。
他虽不知崔瓷小小年纪如何能懂得面相知微,可多年来于朝堂战场中平安抽身至今,看人总有六分准。赵庸之断定,崔瓷将来必非历史洪流中的沧海一粟,她的胆识聪慧,将与帝师一般流传万世。
“臣谨尊公主吩咐。”
他笑意更深,没了开始作出的那副憨厚模样,唯余莫测高深。
辗转间,砂石于指缝中摩擦流过,四十个日子过去,草原也已至秋月的最后期限,再往后,大地将飞雪漫天,到那时候,骑马打猎的草原人可不好过了。
果不其然,随着最后一道捷报传回之时,阎涣再次昂首出现在天际的尽头处。
他身骑黑马,崔姣姣不多见他穿着铜黄覆片的铠甲,那气势自是英武不凡,发丝扎起,马尾般的长发在西北草原之上随西南呼啸而过的疾风不断扬起,像飘摇的战旗。
天子之势,大抵如此。
崔姣姣也忍不住地紧盯着他,欣赏这个如同画中走出的人,他因被人执笔写下而拥有生命,此刻却是御马飞奔而来,他无比真实,怎么会是纸片人呢。
待阎涣勒紧缰绳翻身下了马后,佩剑向后扔给阎泱,大步走到崔姣姣面前,在数万将士的面前对着崔姣姣展出爽朗一笑,道:
“你预言得不错,孤胜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阎涣露出阴冷之外的表情,原来是如此好看,绝不输策勒格日的好看。
阎涣转过身来,再次蹬上战马,向着四周将士呐喊道:
“我们胜了!”
一语出,方才还神情肃穆的一众将士们立即高呼千岁,无不欢欣雀跃。
入夜,篝火欢庆之时,崔姣姣问他,堂堂千岁爷,明明可以留在军营发号施令,为何还要亲自与御夷部厮杀搏命。她记得他是怕死的,于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他变了吗。
“这些将士将自己的性命交付予我,一声令下便舍生忘死地与敌人血战沙场,我也定要与他们一同搏杀,方才不辜负这份信任。”
巨大的柴火山燃着丈高的烈焰,火花爆裂声噼啪作响,阎涣望着她被篝火照映得不断闪烁的脸,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她说过的那个梦。
他突然很不想崔姣姣死。
他很想告诉她,不必怕,他在一日,便会保她活。
10. 「银鞍残风」
西风呼啸,刮过脸颊时已变得有些刺痛。
深秋已至眼前,他们该回泗京了。
想到皇城中的那人,崔姣姣心中不住地焦躁起来。近日里她话变得很少,成日便坐在营内,听见帐外士气大长,将士们欢欣雀跃的模样,愈发纠结起来。
前些时日,赵庸之明里暗里提醒,是该向泗京传信了,她便将战胜之事写于纸上,除此之外只字不言。
白鸽将他的近况传到崔宥的手中,有那么一刻,崔姣姣也不免有些踌躇,此举是否算是欺骗了他。
可她眼下别无他法,她不能放弃张云中的命。
“公主。”
她回身,只见阎泱立身在外,只掀开半个帘子,却没踏入帐内。
“是阎将军啊,进来回话罢。”
阎泱却未动一寸,答:
“帐内唯公主一人,属下不便近身,便在此处。”
他倒是阎涣一手教导出来的,一眼的古板严肃,倒是个守礼节的。崔姣姣想着,也不难为他,只是问他何事前来。
“千岁欲拜访怀朔单于,唤公主一同前去。”
怀朔单于,不就是策勒格日的父亲?
崔姣姣来了性质,立马回他即刻便去,而后起身便走出帐外。
只见一翘棚的仪仗车停在不远处,四匹骏马在前端静静候着,座上,阎涣已端坐一侧,见她出营,转而向她这边看来。
崔姣姣走上前,看这红木的马车很是感叹,其上雕刻着芍药花的纹路,精致得如同芍药正在此处盛放。她踏着阶梯上去,顺势坐在阎涣身侧,看起来,他今日心情还不错。
向四周看去,崔姣姣突然发觉,周围列阵有序的士兵们,脸上都挂着些狐疑和惊诧,就连阎泱那百年不变的榆木脸也现出不可置信来。
“千岁...”
阎泱试探地开口,阎涣却只道无妨。
崔姣姣想了许久,直到仪仗车将抵怀朔王廷之时,她才猛然想起,阎涣从不曾与人并坐一架的,就连崔仲明和崔宥盛邀,他亦是独行一马。
难怪阎泱看着自己那么不满...
一路上,阎涣并未与她搭话,他一向这般阴沉着脸,看久了倒是没那么吓人,也或许是他曾向崔姣姣展露过稍稍平易近人的模样,她便知晓阎涣不是那般的无情之人。
“千岁,到了。”
二人先后下了车马,阎涣先一步向前走去,只见策勒格日亲自来迎。
见阎涣的瞬间,似乎忘却了先前种种的不快,只是以怀朔左贤王的身份上前接回远道而来的客人。
崔姣姣跟在后面,虽看不清楚阎涣的神情,但她见着那毫无动作的背影就知晓,阎涣绝对是不喜欢他的。
果不其然,见到策勒格日,他本能地皱了皱眉,而后面上归于平静,淡淡点了个头,向着怀朔的王帐径直去了,谁也没再开口。
眼下正是深秋,草原不再翠绿一片,入眼唯有黄昏似的色彩,瞧着再不生机勃勃,连带得崔姣姣也因心事而有些神伤。
她余光中瞥见,远处的一房营帐似乎有人开了门,将门帘掀起半边,暗暗地打量着他们。
崔姣姣感到疑惑,再扭头看去,那人却立刻松手,将帘子内的木门关上,整个人躲进暗处,再也不曾出现,唯余西风带动着门口的帘子翩翩飞起一角。
奇怪。
她心中升起不大好的感觉,深呼吸了几口,这才勉强压下加快的心跳。
莫不是她?
崔姣姣不敢再去想,只祈祷着那人不要再突然出现。
跟着阎涣入了帐中,崔姣姣立时便被草原王室的装潢吸引了。草原人不似中原般物资广袤,因此所用一切自然也是充斥着野性的。
四周看去,坐垫皆是以虎皮缝合而成,如今天气渐冷,上面都盖着一层软毯。桌子并无任何雕刻纹饰,酒杯茶碗也是简单的款式,瞧着比贺朝的大了足有两圈,可见草原人豪爽粗犷。
单于所在的营帐平日里专用于商议要事和接待外客,因此是要比旁的帐子大出三倍的。崔姣姣跟在阎涣身后走了足有三四十步才到了单于面前,她不知该如何向单于问安,却见阎涣对着正位上的那人点头示意。
这还是崔姣姣第一次见阎涣对谁见礼,虽只是俯首,可见其在他心中地位不浅。
“大贺帝师远道而来,本王未曾准备什么,还望见谅。”
循声看去,崔姣姣终于见到了书中那安稳草原三十年的单于,斛律·阿斯愣。
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张与中原十分不同的脸。看着约四十多岁的样子,棱角分明,皮肤略暗,双目炯炯,剑眉似锋刃,鼻挺如山峦。
此刻他身穿常服,外披一件挂着古棕色松针的狐皮,头戴铜盔,腰间挂着双月弯刀,威风凛凛,神武异常。
他身后的椅子上还挂着一张整片扒下的黑熊皮,头颅保留着,一双空洞的眼幽深无言,看久了,倒是骇人。
“贺朝崔瓷,向单于问安。”
她欲行礼,阿斯愣却连忙抬手道:
“来者是客,公主不必多礼。”
崔姣姣忍不住细细打量,只觉策勒格日真是将他父王的魁梧健硕继承了十成十。
二人落座,阎涣与阿斯愣聊了足有一个时辰,全是些安民畜牧、物资相交的正事,刚开始还有些意思,到后面崔姣姣便有些受不住,偷偷打了好几个哈欠。
阎涣似乎是注意到她的无聊,开口道:
“孤给单于带了些礼物,外面的人粗手笨脚,公主替孤去看看。”
崔姣姣心中不住地感谢阎涣手下留情,赶忙向单于示意,接着便快步出了王帐。
快步跑出了相连的营帐,她终于能一睹草原风姿。
怀朔部的王廷帐群挑了一处好地方,竟有一条宽阔的河流蜿蜒在草原之上。眼下已是秋日,旷野虽不复茂绿,河流却如翡翠般清透,点缀着艳阳下的波光,点点似星。
极目青天日渐高,玉龙盘曲自妖娆。
崔姣姣向前大步迈去,不知为何,立于这广阔又带着枯态的西北天地间,竟有些想哭。
巍峨群山自天边不见尽头的连结处曲折延绵,显出橘黄色的草原一片静穆,庄严如素。放眼而去,山套着山,岭连着岭,万峰相和,重峦叠嶂,一片而去,凸出一条似蛟龙之背般的山脊来。
她感叹自然的包容肃穆,让她这样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感到悲壮。
“阿瓷!”
她闻声回头,草原上呼啸而过的风卷起她的头发,透过墨色的丝丝缕缕,她看见了驾马而来的策勒格日。
少年正是年少意气,见到她的瞬间竟也润红了脸。
策勒格日停在她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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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她躬下身子,单手向她而去,道:
“我带你兜风。”
崔姣姣不知为何冒出一个念头,那年他策马掠过长街,扑身救人的公主崔瓷与他一见钟情,二人成婚后在草原的日子,是否也如此刻般安稳幸福。
只可惜,他们的爱只存续了不到五年。
正是相爱的最高处,他们一前一后地去了。
崔姣姣伸出手去,被他用力单手拉上了马。他知晓崔姣姣定是不好意思环着他的,更明白在她的家乡,这叫男女有别。于是他将崔姣姣安置在身前,自己则是双臂在她两侧向前伸去,有些羞涩地拉着缰绳。
“阿瓷,抓紧了。”
他一声打破崔姣姣的思绪,接着一声马匹嘶鸣响彻天际,他带着她一赏自己的家乡。
初秋时节,莽莽荒原上和他们一般,奔跑着洁白的游云。耳旁的风声层层叠叠,如同将万座高山峡谷,连同他们之间一切的爱恨,抛上万里九重天。
“漂亮吗!”
他在崔姣姣身后大声地喊着,西风猛地砸在他身上,他高声呼喊着,向心爱的姑娘展示着他的草原。
飞扬了不知多久,他们逃似的远远离开了王帐,在草原之上纵马游了半片,而后回到刚上马的翡翠河边,他才勒了缰绳停下。
他没有下马,只是同崔姣姣一同沉默着,看向不远处的营帐。
他们之间隔着太多无奈,乱世之下,他的人生早在不知不觉间被突然到此的崔姣姣改写。
“策勒格日,你觉得泗京好吗?”
她突然问了这一句。
策勒格日很认真地想着,而后郑重地点了点头,道:
“好,只是我不太习惯满是楼阁的街道,我还是爱这里。”
他长臂一展,崔姣姣顺着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旷野。策勒格日挺直了脊背,十分骄傲地告诉她:
“这是我的草原,而我是草原的继承人,是下一个草原王。”
少年的语气满是自豪,崔姣姣更加笃定,唯有在这片天地间,他才是这个烈如朝阳,温似河流的策勒格日。泗京城的天阴沉沉的,人们也心机深沉,那样浑浊的地方容纳不了这样一座巍峨的山川。
“策勒格日,你...”
他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
“阿瓷,我更希望你叫我的汉名,骆漴。”
“可以吗?”
她回过头去看身后的策勒格日,他一双眼带着年轻的倔强和勇气。
面对喜欢的姑娘,他想要将她抱起来,带她去看草原夜晚漫天的星辰,也想带她去打猎,给她第一口烤熟的兔肉。可他知道,这在中原叫登徒子,他若如此,他的姑娘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于是,他收回了手,只是用满含柔情的一双眼,盼着他的姑娘能读懂他的情愫。
“好,骆漴。”
她莞尔,看着这本属于崔瓷的丈夫,如今只能和‘崔瓷’渐行渐远,心中哀叹。
策勒格日,你不要怪我。
比起嫁给你,崔瓷一定更希望你活下去。
她不曾看到,远处的王帐之间,一道修长的黑色身影立在帐外,威势震人,一双狐狸眼中,却暗含着自己也说不清的愁绪。
策勒格日就那么好吗。
他隐隐地想,那时却不知晓这落寞该如何叙述。
11. 「之于寒蝉」
北地的风呼呼地刮着,崔姣姣有些冷了。
策勒格日御马将她送回至王帐外,阎涣早已在原地等候多时,对视的瞬间,崔姣姣莫名有些心虚,不知晓这位冷面的千岁侯会怎样。
“回来了。”
他淡淡地问,崔姣姣只是点了点头。
阎涣目色暗沉,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略低着头,抬眼扫了策勒格日一瞬,又毫无神色变化地转而继续看着崔姣姣。犹豫良久,开口却只是一句:
“你是贺朝的公主,怎可与外男如此亲昵。”
崔姣姣也自知眼下的身份多有不便,绞着袖口,不知该如何回他。
阎涣本是抱臂立在她面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解开脖颈前的带子,将身上的墨色暗纹披风拉下,走上前去披在她身上,又歪着头,系上一个结。
“帝师...”
崔姣姣有些不可思议。
“草原风大,军中都是男子,你若病了,可没人能照料你。”
他倒是有理有据。
“哦。”
崔姣姣答。
一阵风吹来,她又见到远处那门帘被人掀开,似乎有个人始终在暗处看着他们。正欲一探究竟之时,阎涣身后的王帐处,阿斯愣走出来,对她道:
“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看了眼阎涣,他一言不发,似乎是默许的,于是提群向帐内而去。
入了营帐,阿斯愣十分热情地邀她坐在自己身侧的垫子上,她自然不好推拒单于一番好意,到他身侧屈腿坐下。
“单于有何事?”
她先一步开口询问,阿斯愣却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地看着她,目色慈爱。
良久,直到崔姣姣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阿斯愣才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道:
“实在抱歉,本王见到姑娘便觉一见如故,失礼了。”
崔姣姣摇头,对上他一张极有神的眸子。
“本王要告诉公主一个秘密,希望公主能替本王缄口。”
她陡然想起什么,不由得心中阵阵打鼓,不敢去想阿斯愣要说些什么。
“阎涣,他是策勒格日的哥哥。”
崔姣姣身躯一震,呼吸也局促起来,神色变得慌乱,直不可思议地盯着阿斯愣。她不知道为何这位草原王会将这件事毫不遮掩地告诉自己,毕竟在原书中,崔瓷从头至尾是不知晓这段隐秘往事的。
“单于你...”
阿斯愣抬手压下她的话语,方才还闪着锋刃般炯炯有神的目光,竟顷刻间便得落寞而无奈,只有崔姣姣看透他的隐忍和痛心。
“他们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多像啊,那都是他们的母亲赋予他们的。”
阿斯愣垂眸,声音渐渐低了。
“他还不知道,他的母亲有多想他。”
明明早就读过这一切,崔姣姣此刻却依然泪湿了眼眶。
看出了崔姣姣的震惊,阿斯愣连忙解释道:
“公主莫要惊慌,他自是节度使阎垣的独子不假,策勒格日与他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她自然是知道的,可阿斯愣为何直言不讳地将这最后的真相倾诉给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崔姣姣想不通。
“你是不是想问本王,如此重大之事为何告诉于你?”
他叹了口气,却又笑着看向崔姣姣的一双杏眸。
“我儿策勒格日心悦于你,自从联姻作罢后回到怀朔,他不断地与本王说着你的事。今日本王第一眼见你,就知晓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我儿没有看错。本王年纪大了,年轻时策马征战保护草原子民,落下了一身的病,不知还能活到哪年。”
“而今我儿既信任你,本王便将心中最后的秘密告知与你,希望公主能深埋于心,来日若有机会,请公主务必从中转圜,救我儿一命。”
阿斯愣一番言辞下来,皆是一位父亲的肺腑之言,崔姣姣心中悲痛,如何也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伟大的草原之王竟是书中虚构的尘埃一粒。
“帝师尊敬本王,本王很是感念,可本王也看得出,他绝非池中之物,早晚要将这天下翻个斗转星移。到那时,天下硝烟四起,各国沙场搏命,必将最终收入他一人掌中。”
“他心中郁结,定然有比今日本王与你诉说之事更痛、更悲苦的秘密无人可说,长此以往,他的神智会被心魔占据,到那时,必然使天下生灵涂炭,我怀朔也将不保。”
崔姣姣震惊于阿斯愣的心思谋算,书中到最后才发生的一切,他竟提早了六年便预料到了。可这样好的草原之王,最终还是为了保护他珍惜的一切而倒下了。
她张了张口,眼泪却比话语更早落下。
被崔宥威胁刁难之时,她心中怒意升腾,得知师父张云中被俘也不曾落泪。她一直以为自己无坚不摧,今日却在一个慈父般的人面前泪流不止。
“单于放心,崔瓷定保他性命。”
保他,也是为了保自己。
阿斯愣笑着点头,递上一虎皮制成的帕子给她揩泪。
她想起那个在远处营帐中闪躲着的人,忽然想起一双和他相像的眼睛。
“那个在西边营帐里的人...”
阿斯愣点点头,道:
“是他的母亲,如今的怀朔阏氏。”
骆绯就那样远远隔着军队和草原上席卷而过的风,看着与自己分别了二十年的儿子。
“阏氏她...为何不去与帝师相认呢?”
她问出了一个困扰自己多时的问题。
骆绯自离开后的每一秒都在痛心,当初因不得已的变故与阎涣分离,可多年后崔仲明早已死去,为何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她却从未有一次抓住命运递出的机会,与她的儿子相认,诉说别离二十多年的无助。
崔姣姣哄着眼,忍不住地问他:
“帝师每每想起节度使便一个人躲起来神伤,母亲的失踪更是成了他心中无人能够提及的逆鳞。母子连心,为何她从不曾去寻帝师,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阿斯愣似乎未曾想到,崔瓷竟如此袒护那位千岁侯,是以他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而后更是蹙眉长叹,望向王帐门口处,幽幽开了口:
“她,要如何开口?”
崔姣姣立时呆住了。
“告诉与她阔别二十年的儿子,自己早已与他人婚配生子,在一个远远躲开伤害她之人的地方活着,却留他一人在那波诡云谲的贺朝含恨至今,双手染血?”
这样的真相,或许比崔仲明那时亲口告诉他阎垣功高盖主,更要残忍。
长叹嘁嘁,声声嘶哑。
她终究还是小看了宿命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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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促膝相谈了一个时辰,崔姣姣终于从王帐中走出,阎涣侧过身去看她,那调整了情绪后带着些勉强的笑容,终究还是被他看破。
“怎么?”
他淡淡地问,崔姣姣却只是摇了摇头。
阎涣觉得奇怪,狐疑地回首看着王帐的木门处,却终究没有再问。
返程之时,崔姣姣忍不住回眸看向那座西边的营帐。
此刻有风吹过,辽源之上西风吹遍旷野,她突然很能理解骆绯缄默多年的苦衷。一个在古代设定下有倾国之姿的女子,夫死子幼,她又能做些什么来反抗,又有什么资格为了自己争回曾有的一切。
她双拳紧握,更加坚定了要好好活下去的念头。
这一切,似乎真的只有她能够有机会改写。
登上仪仗车马后,莫名吹来一阵刺骨的冷风,崔姣姣的披肩被风掀起,她还未反应过来,阎涣便迅速伸出手将两侧的披肩拉在一起。此刻二人面面相觑,待风落之时,此景显得有些局促起来,阎涣也后知后觉,连忙松了手,眼神瞥向另一处。
“多谢。”
她开口,身侧的男人却并未接话,而是不经意间看到了西边那开着营门的一处。只是距离太远,他并未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
过了阵,单于赠与阎涣和崔瓷的礼物便由一路怀朔兵卫抬着开始装车。趁着场面略有混乱之时,阎涣突然小声对着崔姣姣道:
“今日并非孤有意不理睬你,只是孤心绪不宁,实在无心其他。”
看着他不断深呼吸调整的模样,崔姣姣岂能不知为何。母子连心,骆绯躲在帐中看了他半日,心中忧愁痛苦凝聚在一处,身为人子,他又怎能毫无感应。
只是对不起,我还不能告诉你。
崔姣姣不住地想,而后看着他有些乱了的神色,不忍地抿着唇将头转到另一侧。
“千岁,可以出发了。”
阎泱一声打断二人间的隐忍,阎涣随即点头示意离开,仪仗车幽幽驶离草原,无可停留地向着那座嗜血的泗京王城而回。
崔姣姣没有回头,自然看不到那骑在马上,眺望她身影渐远的人。
车马一路朝着贺朝军营的另一边而去,崔姣姣有些不解,阎涣只告诉他,不必绕远,他们先行自近路回泗京,军队自会启程回京。
到了草原与中原的交界处,马车即将自枯橘色的草地踏上官道的硬土路。崔姣姣坐在车上,看到漫山遍野的绿叶包着果子,成片的紫色花瓣落在地上,混于泥地。
这是...紫芍药?
书中写到,骆绯思乡情切,十分怀念远在南方的故土颍州。因颍州遍地盛放紫芍药,故而为阎涣取下以芍药别称为名的小字,将离。
可她怀抱幼子之时定然不曾想到,字中饱含的情感太深,或许会成为一种预言。最深刻的血脉之情,成了最短的咒语。
她一语成谶,亲手刻下了阎涣的结局。
在仪仗车马的身后,远远地还立着一匹洁白的骏马,马鞍之上坐着崔瓷真正的丈夫。
策勒格日眺望她离开的方向,可那早就没了爱人的身影。他倔强地守在远原地不肯离开,一如书中崔瓷怎么都不肯抛下他独活。
在她不可能听到的远方,策勒格日凝眸启唇:
“姣姣,无论你怎么选,我都无悔。”
12. 「密雪覆疴」
初雪在沉默中覆盖大地。
今岁的雪来得让人猝不及防,仅刚入了冬季,河面便被霜雪冻结。
阎涣本想着走水路过河回泗京,如今看来是不能了。
阎泱本来报过,可在恒州内绕道回京,不会比原先计划的时日晚多少。崔姣姣那时听到此话顿感失望,不料阎涣却开口拒绝,理由是正巧可以巡视恒州的风土民生。
阎泱疑惑,千岁何时亲自料理过这些?
不过他哪里敢置喙千岁侯的决策,只好抱拳领命而去,将二人安置在一个河边的客栈内,打点好一切,无人知晓这一行人的身份。
看着崔姣姣蹦蹦跳跳进了房间的模样,他无奈地摇摇头。这小姑娘平日里端着一副国之公主的深沉模样,到底年少,还是有些孩子心性。
也罢,左右他也不愿回泗京面对那帝王和臣子,一个个见他如临大难,他亦是不自在。
入了夜,这偏在河岸边上的客栈早已熄灯无声,阎涣却仍旧立在河岸处。
阎泱见此情形,忍不住上前劝道:
“千岁,早些歇息罢。”
他侧过脸,只答:
“阿泱,去替我晾一壶敬亭绿雪。”
阎泱抬头看去,只见堂兄长睫落雪,垂眸淡然,与平日里冷漠得有些厉色的千岁侯大不相同。
他是阎涣在这个世界里最后一个亲人,自然也是最懂他愁肠之人。见兄长如此落寞之色,便大概懂他心中所想,于是不言,只是退着下去了。
他知晓,阎涣并非真的贪一口凉茶,只是想尝一尝母亲家乡的味道。他只是想透过颍州的茶香,回想出母亲的模样。
阎泱走后,雪地之上独留他一人。
风雪此刻停了,恒州蒙上一层疏云密雪,万籁俱寂,空响脆叶零落之声。阎涣拉过一把落满了雪的椅子,随意以手拂去,缓缓坐于其上。
客栈内,赵庸之在崔姣姣的放门下塞进一封信,她捡起来看,只见上面是寥寥数语端正的楷体小字,写着崔宥前几日刚传给他的意思。
信中言,此战胜后,贺朝人民无不兴奋,军队士气大增,唯有一忧,便是恐阎氏佞臣更加猖狂,以至皇权动荡不稳。他心中甚是难安,命赵庸之二人想办法拖延他返京之日,好叫皇权党能多些时间聚于清心殿议事。
崔姣姣读完信件,第一刻的反应竟是惊叹于赵庸之的字迹如此规整好看。
笔锋一横一捺顿挫有力,字与字间距离一致、大小近乎相同,怎么看都应是一名心思清明的忠诚之人才对。
书中写过,赵庸之年少时家境贫寒,家中父兄皆在灾年饿死病死,唯有一老母亲替人浆洗缝补,十分艰难地攒齐了给他读书的钱,将他送入泗京求学。
而后多年,赵庸之即使被那些官宦富商子弟在学堂中讥讽嘲弄,也从未有一日报复或放弃,终于不负所望连连中榜。
只是天不佑人,在最后一考中名落孙山,继而无缘官场。
此后,他的文章碰巧被阎涣看见,读后惊叹其乃军事明才,遂寻访至其家中,亲邀赵庸之做他的军师。
而后至今,近十年光阴消逝,阎涣始终对这位军师以礼相待。
崔姣姣不明白,如此正直之人,他吃过那么多苦,该知晓阎涣一路走来的不易,为何会暗中替崔宥办事。
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是崔宥派来以才华吸引阎涣将其收入麾下的细作。
“赵庸之,那你可真是忘恩负义。”
崔姣姣忍不住开口骂道。
她吹灭了烛火,却如何都无法安睡,只是坐在床榻上发着呆,不知该如何排解心中忧虑。
明明她只是阴差阳错进到书中成了崔瓷,她的本意只是能够回去,回到她真正该在的另一个世界,为何肩上的担子却越来越沉重。
开始,她只是想要崔瓷活下去,活到自己足以找到挣脱小说回到现世方法的那天,如今,她亦希望阎涣也能活,是好好地活,不带仇恨地活。
崔姣姣抱膝坐在床上,如此,一夜无眠。
不远处的河岸边,阎涣亦坐了一夜。
他的脊背依旧峻拔如山,只是无人处,眼底总有抹不去的落寞代替恨意。
他闭上眼,却再也想不起骆绯的样貌,二十年辗转而过,母亲的一切都化作尘埃,成了他一生潮湿的细雨。
母亲,你究竟去哪了。
他沉沉地想。
恒州的冬季绵长而刺骨,北风吹了彻夜,直到第二日清早,阎泱疾步出门去寻堂兄,这才发现了从未起身的阎涣。
“千岁,初冬天寒,请千岁回去罢。”
见他不答,阎泱索性单膝跪下,言辞恳切,急道:
“请千岁回去罢。”
见他执意如此,阎涣无奈起身,伸手抖落了身上的碎雪,向客栈而去。只是才迈出几步,顿感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顷刻间向下倒去,再不知天地。
他睡了此生最漫长而宁静的一觉。
崔姣姣听见外面廊上一阵骚乱,好奇推门去看,只见几名身穿盔甲的兵卫急急忙忙开路,阎泱则与几人抬着床板将阎涣送进隔壁房中。
她心中陡然一紧,以为阎涣是遇到歹人行刺,继而赶忙跑进去瞧。只是屋内挤了好些近卫,她在一众高大的男子身后,看不真切阎涣眼下如何。
阎泱眼观六路,立时便发现了被隔在人后的崔瓷,赶忙喝止兵卫给崔瓷让路,她这才得以近前。
还未等她询问,阎泱先一步抱拳开口:
“请公主为千岁瞧病。”
崔姣姣赶忙扶他起身,问阎涣是如何了。得知缘由后,她自然是知晓阎涣这是受寒病倒了,便吩咐阎泱叫近卫都出去,再给他换身干净衣裳。
“对了,还要热水,喝的用的都要,还要毛巾、一床厚被褥...”
“还要蜡烛!”
她吩咐道,阎泱神色一滞,却依旧不动声色退下照办了。
一切备好,阎泱依旧立在床边守着,知晓他担忧阎涣安危,崔姣姣自然没有出声赶他。她先是以手背去试探阎涣额前的温度,果然烫得吓人。这般急的一场高热足以要了一个小儿性命,好在他常年练武,身子硬朗,应是无大碍,不过是要难受几日了。
崔姣姣以毛巾浸湿了热水,卷成一条覆在阎涣额上,继而给他向上拉了拉被子。兵卫扣门送来退热的药,阎泱递到她的手中,以为她便要喂给阎涣服下,崔姣姣拿到嘴边自行喝了一口。
“公主这是...”
见阎泱问,崔姣姣并未抬眼,只是回他:
“你我都不曾去看着旁人煎药,是否有毒一概不知,必得一试。”
阎泱问她,为何不用银针,她只道:
“若是用了银针也试不出的毒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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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哑口。
虽说书中阎涣从未因中毒病倒过,可眼下自己毕竟改写太多故事的走向,万一其他细微之处也有变化,反倒害了阎涣就遭了。
“公主说的是,阎泱这便去厨房看着。”
他留下这一句,又急匆匆地出门而去,崔姣姣不禁在心中感叹,他对自己的堂兄真是手足情深、忠心异常。毕竟阎涣曾在尸山堆里救下他的命,想来阎氏男儿多热血,阎垣亦是至死忠诚于君。
夤夜,她与他独处一室,崔姣姣点燃了一支蜡烛,就坐在床头旁的地上陪着他。
望着阎涣平和睡着的眉眼,她突然心中很是酸楚。
倘若八岁那年没有这场祸事,或许他也不必如今日般活得那样累,也能与心爱之人结发为夫妻,诞育子女,和乐一生。
烛焰在冬夜里格外亮,她望着望着,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额上的发丝。
崔姣姣目色悲悯,轻轻地呼吸着,并不愿打扰他的好梦。或许唯有在梦中,八岁的阎涣才能给他带来片刻关于母亲的模样。
“阎涣,你问我觉得你能否打赢那场仗,我说你定然得胜,其实我说谎了。”
她低眉,眸色进了水汽。
“你赢了天下,却什么也没有了。”
拇指抚过他的眉心处,崔姣姣想起他遭世人厌恶的一生,可他竟至死都不曾解释半个字。他对世间所有冷心之人失望至此,好在仍有阎泱陪着他。
“他们说你是专权的奸佞,我知你不是,你只是被人辜负得太深,被人夺去的太多。我想帮你,可你原本该有的,连我也无法替你寻回来。”
“我来的不是时候,或许我该来得再早些,在你儿时我就该来到此处寻你,可又不能,我即便来了,也什么都做不了。”
她长叹一声。
“我现下能做的,唯有尽力帮你,扶着你走到那最高位上,让你能万岁安康,不要像原本的结局一样,三十几岁便折颈而亡。”
一阵门框抖动之声响起,崔姣姣转过身去看,可什么也没有。
她以为是风卷进廊上吹动门响,却不知晓,在木门一旁的墙边,站着抱剑而立的阎泱。
他握着剑柄的那只手不断用力,掌心都被柄身的纹路压出深痕来,却依旧不肯放松,眼底有杀意闪过。
崔瓷说堂兄会死,还是折颈而死。
这都是她相面知微看出的吗?是谁将他害死,为何如此狠心,要夺去他本就悲苦的一条命。
他竟有泪光隐隐溢出眼眶,却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仅片刻,他便又坚毅了神色,手指放松,平复了心神。
不论是谁,我阎泱必然为堂兄拼命到底。
身后,昏暗的室内间,唯余一盏烛火照着二人的面容。崔姣姣想起今日赵庸之递来的信笺,其上一字一字写着,‘帝王有命,若阎佞有疾,何妨一弑’。
此刻,她自袖中摸出那把青白玉的匕首,抽刀出鞘,凝眉,借着幽幽烛火看着熟睡的阎涣。
崔宥说的不错,若非趁他病倒无力反抗,怕是再也不会有机会取阎涣性命。
北风自窗外呼啸地刮着,如地府的幽冥嘶吼。
崔姣姣擦了擦刀柄的落尘,将匕首收回袖中,替他更换毛巾,又拭了拭温度,退烧了。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才不负我自身难保还替你谋生。”
13. 「幽微难明」
次日清早,天刚翻起鱼肚白的时候,阎涣缓缓睁了眼。
神思清明后,入眼便看到了伏在榻边的崔姣姣。
一瞬的惊诧后,他眸色微动,抬起手,略带些艰难地轻抚上她的发丝。
阎涣看到她身旁的桌上燃着半根蜡烛,四周还倒着四五根烛火燃尽后留下的蜡痕,便知晓她定是一夜未好好安睡,守着那一点微弱的光明,只为他若是夜间醒来不必害怕。
阎涣静静看着她睡着的模样,她的身上未披一物,只靠床边烤着的火盆取暖,这在地处北方的恒州,她怎受得住。
他长叹一声。
崔瓷,你叫我拿你怎么办。
他坐起身,拿起椅子上搭着的大氅,走到她身后小心披上。
阎泱此时在屋外叩门送药,阎涣本想示意他噤声,奈何崔姣姣对阎涣吃药的时辰很是敏感,先一步便醒了来。瞧见身上的大氅,略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神情,抬头看了眼正蹲在他身侧的阎涣。
“多谢。”
崔姣姣道,而后起身去接过阎泱手中的药碗,不由分说塞到了刚刚坐下的阎涣手上。
“快喝了。”
阎涣看着手中的汤药,倒也不啰嗦,仰头便几大口闷了下去。待将药碗搁置在阎泱手中时,阎涣注意到堂弟面上有些怪异的神色。
他开始以为是泗京出了什么事,细想又不大对,若是要事,他定然立刻便说了。
莫非…和崔瓷有关?
他瞥了眼身侧站着的崔姣姣,瞧着她眼下的乌青,定是守了整夜。
“千岁,泗京传来消息。”
他抬头看了眼阎泱,只见他犹豫着不再向下说,就连崔姣姣也奇怪地朝他看去,直到阎涣递了他一个快快报来的眼神,他这才继续回道:
“崔…陛下早朝之时仗责打死了一个大臣。”
阎涣皱眉,问他是哪个臣子。
“夏岩。”
阎涣猛地抬头看向他,眼底怒意愈发渗人,崔姣姣着实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焰吓了一跳。自他二人稍稍熟悉了些后,她从未当面见到千岁侯的怒气。
“就是那个节度使曾指点过的爱徒,如今任礼部侍郎的夏岩?”
崔姣姣忍不住开口询问,那堂兄弟二人齐齐看向他。
“我曾听过节度使的事迹,知晓他曾提拔过几个极有天分的青年才俊。”
她忙解释,二人神色稍有缓和,只是阎泱依旧是那副谁也不能威胁堂兄的架势。
这位夏岩,是最后一个曾为阎垣奏请洗冤的臣子,多年来,阎涣暗中提拔他、任用他,不想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朝,他的性命就被那昏庸的少帝轻易夺去。
“崔宥如此草菅人命,与昏君何异!”
阎涣气得怒吼一声,下一刻便因为头晕而双手扶额。
崔姣姣连忙去扶他,道:
“你高烧刚退,不要动怒。”
他起得发晕,一时失了理智,大声回她道:
“他杀了一个无辜的臣子,孤如何不恨!”
崔姣姣有些恼了,这看似稳重的千岁侯怎生了场病反而闹起小孩子脾气来。她无奈叹了口气,十分郑重地回他:
“夏侍郎已死,可贺朝仍有许多忠贞之臣活着,帝师唯有保全自己,才能保全更多无辜的人。”
阎涣冷静下来,还未全然褪去怒意的双眸抬起头,死盯着崔姣姣的面容,仿佛要将她看穿才罢休。
“他是你弟弟,你们同宗一脉,你的荣辱全系在崔氏之上。而我性阎,是贺朝崔氏的敌人,是天下唾骂的奸臣反贼。”
崔姣姣直起身子,只答:
“我只知道你是阎垣的遗子,而他是最忠良之人。”
阎涣神色猛然一震,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心中不断问着自己,她是如何得知的。
这二十年来,除却阎泱和赵庸之,还有那个宝座之上的帝王崔宥,从未有第五人知晓父亲的冤屈,她是如何知晓的?
是靠她的相面知微吗。
他垂首,突然不再接话,只是躺下来,将自己转过身去背对着崔姣姣,而后淡淡地对她道:
“这两日多谢公主照料,孤好多了,公主请回罢。”
见他这副模样,崔姣姣有些恼了,这人怎么如此倔强,活像头拉不走的倔驴。她看向一旁的阎泱,那更是个榆木脑袋,怎会知晓她此刻的心情。
崔姣姣拂袖转身,阎泱以为她要离开,还跑上前去相送。谁料崔姣姣竟一把将门大力合上,房内侧的门闩也插了上去,继而在阎泱不解的眼神中回身看向床上那人。
阎涣以为她已经走了,绷紧的神经稍稍松懈,有些委屈地动了动身子。
“阿泱,我想喝茶。”
唤了一声,却无人应答,他正奇怪,却听见身后一清脆的声音传来:
“你高热刚退,不能喝冷茶。”
他猛地转过身,躺在榻上,看见崔姣姣朝自己走回来。
“你…”
阎涣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就不走,你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崔姣姣心中那股叛逆劲不知为何被他激了起来,不由分说坐在他的床榻边,为他斟了一杯热水,而后搁在他的枕边。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比泗京皇城的宫墙还坚硬?以为自己风吹不弯折,霜打不凋落,一个人面对全天下的唾骂一言不发就是有气节了?”
她突然硬气起来,就连一旁的阎泱也一时间没能做出反应。
或许是这些时日,在这个世界里实在憋闷得快要受不了,今日又突然被阎涣莫名驱赶冷待,她有些委屈了。
“你若要替父亲正名,光是杀尽天下所有唾骂过他的人是不够的。你还要让更多不知道真相的人醒悟,让他们明白,节度使不是先帝宣扬的那样,这才是真的申冤。”
崔姣姣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不该是盛满怨气与怒火的,那其间还能装下更多的东西,譬如像策勒格日神色中的澄明和心安。
他们,明明该是一样的意气风发。
回过神来,崔姣姣意识到自己越界了,霎时间变得很是局促。
阎涣瞧着她这幅模样,忍不住勾唇笑了一瞬。
“孤知晓了。”
他接道:
“可你如何断定孤是你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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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般人?”
崔姣姣深吸了一口气,道:
“帝师忘了我会看相吗?”
“任何人在我的眼里都没有秘密,所以帝师只管做你想做的,自有我和阎泱将军在旁为你扫清黑暗。”
说着,她指了指桌上刚刚燃尽的蜡烛,道:
“就如这烛火一般,不必照明世间,只为你一人开路,足矣。”
一旁的阎泱心中也有一瞬的触动,他原本是不大喜欢这位公主的,毕竟她是堂兄杀父仇人的女儿,可这些时日观察下来,崔瓷似乎真的和她那父兄有所不同。只是她毕竟姓崔,自己不得不防。
“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就算我不懂识人知微,我也不会拿你当坏人。”
阎涣眼神转动,道:
“为何?”
此刻,天光大亮,冬日里难能的光洒进屋内,他不再需要烛火为他点燃恐惧了。即使只有白天这些时辰,可这晨色足以叫他定了心神。
“明善堂,是你的吧。”
崔姣姣一语出,阎泱险些没能拿住那空了的药碗。
阎涣坐起身问道:
“你是如何得知?”
崔姣姣有些心虚,这自是书中所写,可她当初读到文后此处之时,也着实震惊许久。毕竟谁能想到,全篇恶事做尽的权臣阎涣,暗地里竟是贺朝最大的慈善院背后之人。
她弯腰,将身子向阎涣处凑近了些,回他:
“节度使生前曾写过,世间多奸私,为臣当明善。帝师欲继承父志,既无法与那些贪墨渎职的官员虚与委蛇,只好将节度使兼济天下之心投到民间。”
“明善堂这些年来救济了多少难民孤儿早就数不清,每岁寒冬,明善堂皆派人施粥,冬季一连三月,从无一次断绝。”
她的眼神间带着审视,直问他:
“帝师明明好事做尽却不留名,为何要称自己是奸佞?”
阎涣仍旧板着脸,可眼底汹涌的潮水却替他做出了回答。
“我替你说。”
崔姣姣大着胆子接下去。
“因为帝师怕了。”
“你怕和你的父亲一样,一生善良、忠于君、忠于国,最后却落得个帝王有疑,死因不明的下场。你更怕因为做了所谓的好官而结交到志趣相投的知己,而后眼睁睁看着他们因廉洁奉公而被迫害,而你身为另一个好官却身份低微、无能为力。”
“你还恨你的父亲,你恨他的愚忠让他丢了命,恨他到死都没怨过君王一句。”
阎涣像是被戳破了最后的防御,他无助地向后退了去,退到那阴暗处,再次将自己和她隔开来。
崔姣姣似乎不曾打算就此罢休,继而说着:
“当然,你最恨的还是你自己。你恨自己那时年幼,无力保护全家,更恨自己还是不够狠心,明明令你父亲名誉难保的人世间有一个算一个,你却仍旧无法为了这冤屈屠尽天下人。”
崔姣姣挺直了脊背,正如他那样。
“我说过,我唯有一个请求,便是活着。现在我希望你同我一样惜命,我们一起在这乱世里砍出一条生路来,为节度使正名,更要为你自己正名。”
14. 「喧冬惊岁」
我真的可以吗。
他暗暗地想,却不敢开口回答。
很快,病愈后,阎涣命人收拾好行装,这便要回泗京去了。崔姣姣心中贪恋不受皇权约束的日子,可心中也清楚,阎涣有他的职责和使命,而她,一个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则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究竟怎样才能离开这本书回去。
她一遍遍地问,可那个出现在梦中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响起。
阎泱以帝师令牌向恒州太守调来了四驾的车马,崔姣姣依旧和那高烧初愈的千岁侯同乘一车,沉默着回到了泗京。
直到能掀起帘子看到泗京城的城门,车马也慢悠悠地行驶了近一月。
寒冬已至,新的一年也来临了。
入了广安门,崔姣姣心中的石头再次悬起,看着熟悉的一事一物。她很想下车来,哪怕只是逛逛泗京城的街市,又或是在民间的屋顶上数星星。
自从入了这书中,她唯有在定州治病救灾时,短暂感受过一瞬的自由,而后种种,皆是束缚。
崔瓷,如果是你,是否也会同我一般苦闷?
崔姣姣随着阎涣一行进了那高墙绿瓦的皇城,她跟在阎涣身后,见他熟络地坐上大内前来迎接的步辇,又恢复了从前那般阴冷沉默的样子。
轿辇并肩而行,崔姣姣小心地撇过头去看了他几眼,心中恍惚,恒州那个躲在阴暗处袒露自卑的,究竟是不是眼前的千岁侯。
酉时三刻,庆功宴于宫中升起帷幕。
今夜是正月初五,也是崔姣姣来到书中后同书中之人共守的第一个年。
席间,崔宥姗姗来迟,抖着他残存的帝王威仪。刚一落座,便开口与台下诸位臣子道不是,眼神无数次扫过阎涣的脸,想看看他是否不快。
崔姣姣跟着举杯间向殿内四周看去。
今夜,文臣武将凡五品上皆列位席间,倒是个盛大的庆功宴,只是不知高台上那被分去半壁江山的帝王,此刻心中究竟有无成算。
“此次能一举剿灭御夷残部,朕认为,皇姐着实功不可没,否则当时帝师也断不会打破军中纪律,将皇姐带在身侧。”
他只当崔姣姣是个天赋异禀的医者,毕竟这位庶姐师承张云中,他自然不会怀疑崔姣姣有什么其他的过人之处的。
阎涣自然敷衍了事,并未打算与崔宥多言。世人皆知,自承恩侯府人去楼空后,千岁侯一惯喜静,往年里崔宥也不曾这般大摆宴席非要与他一聚,今日不知怎地来了兴致。
崔姣姣见那龙椅上的帝王正盯着自己,知晓也是无法如阎涣一般点头敷衍着便过了。
是以,她捏着那金制的酒杯起身,开口便是一番推脱之词,只说是陛下识人有道,这才有机会随军而行,为大贺尽微薄之力。
不料崔宥竟大笑一声,随即道:
“皇姐莫要谦虚了,朕都听说了,帝师回京途中发了高热,若非皇姐细心照料,又怎能赶在春节之时返回泗京?”
崔姣姣看着高台上那人,崔瓷的弟弟。
他目色幽暗无火,其间却隐藏着强烈的不满,这杯酒,便是他接机敲打威胁,顺道言明了自己的不满。
他曾来信要崔姣姣借机除掉阎涣,可阎涣却毫发无伤地回了泗京,继续要他做一个窝囊的傀儡皇帝,他如何能满意。
可阎涣雪夜发热,崔宥是如何得知的?
崔姣姣斜眼去,瞥见坐席间一个并不显眼的身影,赵庸之。
不等多想,崔宥话锋一转,道:
“只是朕当初派皇姐随军行医,皇姐与帝师日日在一处,却仍叫帝师染病,朕心中十分要紧帝师病情。如今皇姐回京,朕也该治皇姐个照料不周的失察之罪。”
崔姣姣的拇指有些紧张地扣着酒杯上的花纹,开口道:
“我…”
崔姣姣不知如何接下才好,便想着也如先前一般称自己幸不辱命。只是连半个字都还没能说完整,千岁侯一语出,替她接下了这烫手山芋。
“论罪,是孤贪凉落了病,如今连累公主受责,孤实在心中不忍,不如陛下还是治孤的罪罢。”
他寥寥几句,殿内方才欢庆一片的氛围瞬间冻结。
除殿外和声署的乐师们还在弹奏外,竟是无人敢接话。崔宥未曾料想阎涣会替崔瓷答话,他悻悻地收回了举杯的手,自是不敢真的治罪于千岁侯。
阎涣自高台宝椅上落眼看了她一瞬,崔姣姣立刻会意坐下。此后半个时辰,直至宴席散去,雕梁画栋的金銮殿归于寂静,也无人再敢与崔姣姣说错一个字。
走出殿外时,文臣武官们皆明了,自今日始,那位自司州被接回泗京的长公主再不是孤身一人,她的身后站着权势滔天的千岁万户侯。
崔姣姣跟着那道身影追去,想上前感谢他今日替自己解围,可臣子们人数成众,人流似海将他们隔开,她怎么也无法跑到他身边。
人定时分,崔姣姣单手撑着下巴,对着案上的宣纸发呆。
其上,又是‘阎涣’二字。
只是这一回,她心中宁静了许多,再不似定州时心中慌乱,瞧不见未来的路。
想了想,她还是起身,小心溜进了小厨房里,点了几支蜡烛,在炉灶边翻出些什么,决定为他做道吃食。
两刻中后,她捧着一碗百合粥叩响了阎涣的房门。只听里面一阵长剑拔出刀鞘之声响起,随即房内的人警惕地问:
“何人?”
崔姣姣有些心疼,只小声地凑到门边答:
“是我。”
并未道出姓名,阎涣却认出了她的声音。崔姣姣听见门内之人收回刀剑,一阵走动之声后,他拉开了厚重的房门。
“你…”
他低头,看到崔姣姣笑眯眯地捧着一碗粥。
阎涣不知她为何漏夜前来,恐四处有崔宥的眼线,他还是侧过身去,允了她进房内。
崔姣姣步入殿中,熟练地走到桌边坐下,百合粥被她放在旁侧座位的面前。她看着阎涣关上门缓缓走来,回忆涌上心头,忍不住道:
“记得上一次进帝师皇城内的寝宫,还是崔瓷落水,帝师唤阎将军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命。一个秋冬将要过去,崔瓷竟迟迟未能答谢帝师和阎将军之恩,想来实在惭愧,今日便自作主张制了一碗百合粥来,帝师尝尝,合不合胃口。”
阎涣沉默着坐在她身侧,低头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百合粥,怎么都无法伸出手。
“其实你不必如此,孤并无食宵夜的习惯。”
崔姣姣有些失望地转了转眼睛,下一刻又在心中鼓励自己再劝一劝,于是双手托着脸撑在桌上,期待地对他道:
“正月初五是驱散晦气的大日子,百姓皆要同家人在一处赶走污秽的。”
阎涣并未看她,仍旧保持着原本疏离的姿态,回道:
“公主忘了,孤没有家人。”
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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姣姣莞尔一笑:
“谁说的?”
寝殿的大门应声被人推开,阎涣下意识拔剑,崔姣姣立刻按住他的手,四目相对间,他透过崔姣姣的眼睛,读出了安抚。
“千岁。”
阎涣回过头去,借着刺眼的月色,阎泱正有些不知所措地立在门口处。
“公主说今夜有要事同属下相商,属下…”
他仿佛做错了什么,有些踌躇,还是崔姣姣先一步开了口:
“阎将军,不管怎样,还是先把门关上罢。帝师的寝殿风景太好,就连月色都比旁的殿宇更明亮些呢。”
她打趣道,阎泱便听命而行。关好殿门,崔姣姣起身将阎泱拉到桌边,她本想唤其一同入座,可那足有十二分木讷的阎泱怎敢僭越,仍是单手握着佩剑的剑柄站在阎涣身后。
他噤声立于烛火外的昏暗处,如同他的影子。
阎涣,阎泱,他们兄弟二人本就是是同一片海的分支,不过是一条成了滔天的巨浪,一条成了向他汇去的溪流,即使并非出自同一双父母,也早便紧密如亲生。
“阿泱,还在年里,无妨,坐罢。”
他寥寥一句,阎泱立刻抱拳领命,这才在阎涣旁坐下,身板却和他那堂兄一般挺得笔直。
崔姣姣拿起汤匙,舀了半勺百合粥吹了吹,抬手便递到阎涣的唇边。
阎泱从未见过有女子同堂兄如此亲昵,若是旁人,他定要恼怒着让那女人滚下去,可这是崔瓷,阎泱不知为了没有将手放在刀柄之上,只是有些悸动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倘若堂兄能遇到一个女子,与他相知相依,能稍稍安抚他心中的淤痕,那该多好。
可他绝不信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至少从前不信。
阎涣有些局促,眨了眨眼,犹豫着,看崔姣姣满面期待的模样,还是张嘴尝了一口。
温热入喉,微苦中还带着回甘,着实是不错的,只是不想她还有这般下厨的手艺。阎涣自是不知晓,眼前崔瓷早非那位司州生活十五年的长公主,而是从不属于这里的崔姣姣。
“多谢。”
他惜字如金的模样令崔姣姣忍俊不禁,转而将粥碗推到了阎泱面前,示意他也尝尝看。阎泱看了眼身侧的堂兄,而这位千岁侯轻点了点下巴,算是许了,阎泱这才执起汤匙,也尝了一口这位公主所做的百合粥。
“公主好手艺,这粥入口细腻,似有回甘,确实消饥。”
崔姣姣笑着道谢,转而认真地看着阎涣,道:
“帝师,一碗百合粥尚且有苦后回甘,人生一世,历尽艰难自是能守得云开见月明。只是帝师胸有大志,所受之苦怕是常人不能承受之重。”
阎涣侧过脸看她,这张在定州曾一瞥惊艳过她的面容,此刻却坚毅无比,足在少女芙蓉面上更添了几分国之公主该有的气节。
“多谢公主提醒,孤既点了这条路,自是能受得住一切上天的考验。”
他的眼中烛火明灭,崔姣姣读不出他此刻的心绪,可有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告诉她,一切都不会一样了。
阎涣不再是那个隐瞒善心一意孤行的奸佞,他如今找回了几分父亲当年的模样。可他不会和那一生纯良的节度使一般愚忠,他会有一条属于他的路,一条普天之下唯有阎涣能走的至尊之路。
方寸间的桌边,围坐着几乎相依为命的三人,他们沉默无声,于正月初五这夜,彻底扫清前尘的晦气。
15. 「枝破玉春」
二月碾过书中的岁月,眨眼间,又是一个春天。
每年初春,阎涣都会回到夏州故土吊唁父亲,今年亦是不例外。
崔姣姣睡醒后才看到桌上的信件,是阎泱奉命留下的,内容依旧言简意赅,便是千岁侯邀公主一道同行。春日临了,待他们入夏州时,或能多留些时日,等到流苏花盛开的那天。
想起定州治病时,那如冬压树的流苏花,成片的白纷纷落下,崔姣姣还真是有些想念了。
她想了想,还是托宫人将此事告知崔宥,免得他多心问罪,而后简单整理了行装,执着公主令牌出宫门而去。刚一踏出皇城门,入眼便瞧见一辆十分惹眼的紫檀木车马静静候在朱门外。
阎泱垂首,伸出胳膊迎公主入车厢,崔姣姣便道谢着,稍扶了下。
一人之下的千岁侯,果然连出行都非同一般,这也是崔姣姣第一次见到五驾马车的真容。
书中所言,天子驾六,千岁座驾虽仅有五匹油亮精神的黑鬃马在车前拉着,可这车厢通身足有一成人男子之高,挺拔如阎涣,尚且能站直了身子走进来,更何况是身量纤纤的崔姣姣。
见她惊叹得四周打量的模样,阎涣兀自斟了盏茶,捏着杯子送到她面前。
崔姣姣道谢接过,才发觉这是热茶,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眼神带着不解。阎涣只是别过头去,望着还未关紧的窗柩道:
“想来,女子不宜饮冷茶。”
崔姣姣抿着唇偷笑,而后品了一口这透绿色的热茶,不似寻常的微苦回甘,这杯茶自入喉起便是一阵清冽,细细品来,如松间霜穗。
“这是敬亭绿雪?”
阎涣点了点头,讶异她是如何得知的,似乎并未见她尝过此茶。
“我确实不懂茶,但我懂帝师。帝师一生波折,或许会喜欢甜一些的味道,更何况...这是颍州的茶。”
此话一出,阎涣沉默着不再接下去,只是依旧透过窗户看向车马外的世间。
果然,在如今的阎涣面前,那个不知所踪的骆绯依旧是心中的隐痛。
崔姣姣不再提及颍州,只是忍不住去想,究竟何时阎涣才能褪去世人眼中的奸恶骂名,而自己又何时能顺利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去。
眼看三十几个日夜过去,不剩三日便能到夏州地界中,千岁侯的马车虽稳固无比,可对于在书外走惯了平地的崔姣姣而言,还是有些难挨的。是以,她最后几日昏昏欲睡,总是一副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的模样。
“嗯...”
她口中含糊一阵,不知在说些什么。
阎涣心生疑惑,遂转过身子,向她那旁凑去,欲听个仔细。阎泱在车厢前驭马,官道之上也难免有些缓坡,这一个不小心,车轮压过一石头。
车厢颠簸了一瞬,阎涣向前倒去,赶忙用双手撑住两侧,这才没扑在崔姣姣的身上。
他睁大了眼睛,薄唇因紧张而轻抿着,屏息凝神,不敢吵醒身前的崔姣姣。
阎涣的鼻尖轻擦过她侧过脸熟睡的面颊,此刻他感到胸口处如雷阵阵,怎么也缓和不了。一双狭长的眼眸低垂着,睫毛竟有些紧张地抖动起来,一时忘却了将身子挪开。
自然,他心中曾被这突然闯入他世界的崔姣姣吹出阵阵波纹,崔姣姣是从不知晓的。
他的心思太深、情感太复杂,就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勘破其间真容。
他和那飞驰在骄阳下的策勒格日如此不同,正如天生的日月,相生,却永不能相同。
阎涣虽鲜少回到夏州,但到底是由父亲延续到自己手中的封地,他是很上心的。由此,夏州始终是贺朝内最为繁荣富庶之地,哪怕遇上灾年,也从不曾遇到无法控制的暴乱,更遑论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成众了。
马车径直停在夏府外,崔姣姣扶着阎泱下了车厢。抬眼看去,只见那描着金边的牌匾之上,仍旧是‘节度使府’,而非承恩侯府。
承恩,崔仲明给阎垣的这份哀荣爵位,何其讽刺。
二十年来,阎涣从不曾有一日忘记自己父亲的冤屈。
她随着阎涣走入宅院,入目皆是不然杂尘。满院里二十几个奴仆女婢立身在侧,全然一副恭敬姿态,不敢出声。
阎泱单手握着剑柄,一侧手臂抬起,示意公主于回廊处等候千岁侯。
崔姣姣站在廊下,昨夜夏州刚落了雨,今日断红霁雨,山染修眉新绿,阎泱在她身后处执剑而立,守着她,如同以往二十几载里守着他的堂兄那般肃穆。
祠堂屋门紧闭,没有人知晓他面对着阎垣的灵位说了些什么,心中又是如何感想,是否依旧仇恨蒙蔽了心智,让他辗转难眠,于幽深的夜里反复咀嚼苦痛。
半个时辰后,阎涣拉开了祠堂的木门。
光从他胸口处照进祠堂内,崔姣姣隔着一座院子的距离看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又憔悴了些。
她提着裙子小跑上前,阎涣回她一个落寞的眼神。她心中一滞,上一次见阎涣如此神伤的模样,还是在恒州他嘴硬要将自己撵走之时。
“帝师?”
她试探着开口,抬眼窥见牌位墙上,那最下方的中心处,似乎只有一座灵位,心生疑惑,不免开口询问道:
“这祠堂内仿佛只有节度使一人的牌位?”
阎涣低声回她:
“是。”
“孤一日没有寻到母亲的尸首,就一日不会为母亲上牌位。”
他的声音很轻,飘落在崔姣姣的心头,成了一片吹落的流苏花叶。
“她呢?”
崔姣姣不知为何,很想问问面前已同书中不大一样的阎涣,那位曾被他利用,为他生子,又因他间接病死的妻子在他心中是何形象。
“谁。”
他似乎没有多余的精力说出第二个字。
崔姣姣袖口下的手捏紧了,问道:
“苏若栖,为什么没有她的牌位。”
阎涣回首,同崔姣姣一样看了那烛火通明的祠堂,而后幽幽开口:
“她如何能同我父亲牌位放在一处,在我阎氏祠堂敬受香火?”
想起书中那个甚至没有过多容貌描写的女人,崔姣姣突然心中戚戚,想到那成了书中权谋争斗中被牺牲的如同一粒尘埃的人,忍不住替她争辩道:
“你为了得到她父亲的帮衬娶了她,虽不爱她,却也和她拜天地高堂、同她对饮合卺,更同她孕育子嗣。你得到权势杀了苏泉,使她郁郁而终,你们的独子也从未听你提起过一次,活着的时候不曾爱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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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她,为何连死后的一丝哀荣也不肯给她?”
“帝师,当真如此无情吗。”
崔姣姣再与他对望之时,却见那双漠然的眼里慢慢覆上一层忧伤,可只是弹指一挥间,他的悲又顷刻间转化为愤怒。
“在公主心中,孤便是如此无情无义之人,是吗。”
她楞在当场,眼见他的怒意升腾,凝成再也化不开的失望。
那一句早将苏若栖牌位安放回苏氏祠堂,让她能与亲生父母葬在一处的话,硬生生被他吞回了腹中。
“天下人憎恶孤、惧怕孤,孤不在乎。可公主千不该、万不该,蓄意接近,假意理解孤,而后又如此刻般指责孤。”
他眼尾猩红,不知是怒还是哀。
“我父一生忠良,却在得胜风光之日横死宫中,我母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公主,你自司州长大,可也知晓八岁上痛失双亲的滋味?”
“公主今日所见的阎涣,便是天下人一手铸就的,天下人恨孤也好,怕孤也罢,这一切的血海深仇,皆是天下人欠我父亲的。”
他挺直了身子,一如独自撑起侯府门楣那日,少年执剑守在节度使府门前倔强的那刻一般,疏离、倔强。
“崔氏迫害孤全家至此,原来孤连替父母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他自嘲地笑了笑,向后退去一步,阎泱敢忙伸出手欲扶住,他却甩开了手,只是定定地望着崔姣姣。
她第一次听见阎涣说了这样多的话,原来他不是寡言少语,只是心中太痛,伤痕太深,一旦开口便是字字啼血,再不能止。
“孤便要杀尽曾见我父受难而置之不理的所有人,包括他们的子孙。”
他的声音沉在地下,崔姣姣却震耳欲聋,她仰起头,忍着哽咽道:
“杀尽他们的子嗣。”
“那我呢?”
阎涣顿住,曾有一刻的犹豫,可也最终化为泡沫,张口道:
“既然公主如此不齿孤之为人,那你我便桥归桥、路归路。”
“阿泱,送公主回去。”
阎泱左右为难,略犹豫着开口道:
“千岁...”
见他未有动作,阎涣拂袖而去,大喊道:
“快去!”
崔姣姣第一次被他如此驱赶,见他大怒的模样,不免也被吓得缩瑟一瞬,可心中更多的,亦是伤痛。
阎泱见帝师如此,也明了眼下不是劝谏的好时候,无奈,只好躬身请崔瓷至府外上马车。
她坐在马车中,眼见阎涣头也不回地驾马而去,心中愧疚,却未有机会对他开口。
她一时恼恨自己,明明早就在书中知晓阎涣的前半生跌宕起伏,为何还要对他从前做过的事指指点点,无形中更难转圜他心中对世人的愤恨。
她长叹一声,看来眼下只好从长计议了。
坐在车中,崔姣姣向着马夫的方向喊着,唤他启程回泗京,可吩咐了好几句,车外却无人回应。崔姣姣心中疑虑,起身拉开车门去瞧,可厢门外哪里有马夫的身影。
奇怪,阎涣明明留了一队侍从,怎地一盏茶的功夫便皆不知所踪了。
崔姣姣本想下车去寻,下一刻,便被一方手帕蒙住口鼻,顷刻间眼前漆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