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恋人》
1. (01)对门女孩
[楔子]
据说人的记忆,到五岁才真正开始。
杨静不以为然。
她时常在半梦半醒间想起那个黄昏,夕阳橙红,照在凉席上,两条光.裸的身子蛆虫一样交叠蠕动。孙丽从齿缝间逸出半是痛苦半是极乐的呻.吟,一抬眼看见她正呆愣愣站在布帘后面,咧开红唇冲她笑了一声。
杨静那时三岁,如今十三岁。孙丽死了,她没落一滴泪,她觉得死了很好。
·
01对门女孩
旦城进入四月,阴雨绵绵。雨中的筒子楼像条长了皮癣的灰狗,伏在蒙蒙的雾中。
杨启程在摊子上买了三根油条,边吃边走进灰狗的嘴里。
他打了通宵的牌,手气不错,散局时一清点,赢了三百。
刚到四楼,听见走廊里吵吵嚷嚷。
“……哎哟你这个小姑娘怎么不讲道理?你们在我房子里死了人我都没找你赔偿呢!我家里也上有老下有小,七八张口等着房租吃饭……我也不是不近人情,这样,我给你三天时间,赶紧找亲戚把你接走……”房东说完,扭着肥硕的屁股走了,路过杨启程时,鼻子里哼出一声。
杨启程嚼着油条,抬头望去。
昏暗里站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耷拉着肩,看不清表情。
杨启程认识她,自家对门那暗娼的女儿。
杨启程吹了声口哨,“谁死了?”
小姑娘掀了掀眼皮,“关你屁事。”进屋,“砰”一下甩上门。
杨启程笑了,“嗬,脾气还挺大。”
三天后,杨启程回来,再次看到了这小姑娘。对门紧闭,她蹲在一堆破烂中间,深埋着头。
杨启程一边吹着歌,一边掏钥匙开门。
“喂。”
杨启程停了一下,又接着吹。
“喂!”
真不是错觉,杨启程回头,对上一双瞪得老大的眼睛。
“干吗?”
小姑娘站起来,“我能不能在你家里住两天,我爷爷过两天就来接我。”
杨启程:“不能。”
小姑娘眨了下眼,肩膀又耷拉下去,“……我妈死了。”
杨启程惊讶,“死这么快?”
话一出口,觉得似乎有些不敬,毕竟死者为大,又改口说:“我的意思是,怎么这么突然?”
小姑娘不答,只问他:“行吗,就两天,我爷爷来了我就走。”
杨启程上下打量她一眼,鼻子里笑了一声,“关我屁事!”
杨启程一觉睡到傍晚,开门出去吃晚饭,小姑娘蹲在门口。
他在外面跟缸子吃了几斤麻小,酒饱饭足,回到筒子楼,小姑娘还蹲在门口。
睡了半宿,迷迷瞪瞪起床放水,一打开门,黑暗里猛地窜起来一道影子,杨启程吓得一咯噔,定睛一看,“我.操,你还在?”
“我没地方去。”大约是一整天滴米未进,她声音听起来有点哑。
杨启程去走廊尽头公共厕所放完水回来,小姑娘已将那堆看不清面目的破烂堆做一团,自己歪着身子靠在上面。
杨启程驻足,盯着那灰扑扑的一团看了片刻,黑着脸吼道:“赶紧进来!”
进屋之后,杨启程从编织袋里翻出凉席和被子,往水泥地上一扔,不再管她,倒头就睡。
醒来一股食物的香味,杨启程抽了抽鼻子,睁开眼,却见小姑娘正往桌子上摆放豆浆油条。
杨启程挠了挠头,这才想起来昨晚的事儿,一时悔不当初。
他洗了把脸,坐下拿了根油条,“你叫什么名?”
“杨静。”
“居然还跟我一个姓。”
杨静看他,“那你叫什么?”
“杨启程。”
杨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觑着他的表情,“……杨叔叔。”
“老子才二十三岁!”
杨静飞快改口:“启程哥……”
杨启程一个哆嗦。
杨静接着试探:“程哥?”
杨启程终于没意见了。
杨静:“程哥,谢谢你暂时收留我。”
杨启程看她一眼,“确定你爷爷过两天会来接你?”
杨静顿了一下,点头,“嗯,肯定会来的。”
过了一会儿,杨启程瞅了瞅手里的豆浆,意识到什么:“你钱哪儿来的?”
“我自己的零花钱。”
“那你昨天吃饭了吗?”
“吃了啊。”
“……”
吃完饭,杨启程从衣服堆里找出件能穿的套上准备出门:“出去记得带上门。”
杨静:“带上门了我就进不来了啊。”
杨启程瞪她:“那就好好在屋里呆着!”
杨启程走后,杨静扔掉垃圾,环视屋内。逼仄潮湿,没有夕照,没有刺鼻的香水和隔夜饭菜的馊味,只有男人随地散落的裤衩背心,以及一股子似有若无的汗臭。
她挽起衣袖,开始干活。
晚上杨启程回来,发现门没关,朝里看了一眼,又立即退出去,瞅了瞅门框顶上的门牌号。
409,没错啊。
走廊一阵脚步声,杨启程回头,杨静手里拿着块抹布,衣襟上全是水。
杨静冲他一笑,“程哥,你回来啦?”
杨启程看了看杨静,又看了看屋里。
里面一股洗衣粉的味道,水泥地上水渍未干。随处乱扔的衣服不见了,床单被套也换了新,巴掌大的空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就连那张油腻脏污的桌子,也露出了它本来的面貌。
杨启程黑着脸:“谁他妈让你打扫的?”
杨静一缩脖子,“我……我反正没事干。”
“没事干就老实呆着!”
杨静赶紧跟在杨启程身后解释,“我没动你的东西,只扫了……”
“床单哪儿来的?”
“我家里的,才洗干净的。”
“谁他妈知道干不干净,上面有病没病。”
杨静怔住。
杨启程也跟着怔了一下,自知失言,烦躁得从裤袋里掏出一支烟叼进嘴里,“行了行了,以后没我吩咐,家里一分一毫你都别动。”
杨静默默点了点头。
杨启程抽着烟,在屋里转了一圈,“……衣服呢?”
“洗了。”
“都洗了?”
“……”
“操,那老子洗完澡穿什么?”
杨静呆了呆。
杨启程又骂了一句,往颈上搭了条毛巾,去走廊的公共澡堂冲凉。洗完出来,他身上只穿了条内裤。恰好有个大婶儿开门出来,一惊,大骂:“流氓!”
杨启程白她一眼,“得了吧,让我对您耍流氓我还得算算这趟亏不亏。”
大婶臭骂两句,摔上门走了。
杨启程回到自己房子,杨静正低头数钱。她听见动静,一惊,赶紧一把塞回衣服口袋。
杨启程瞥她,哼了一声,“没人稀罕。”
杨静没吭声,又缓缓地把那把钱掏出来,一张张展平。
杨启程没衣服穿,不能出门,翘腿往床上一坐,打开电视,掏出两张纸币,指使杨静,“去给我买盒盒饭。”想了想,又加一张,“两盒,钥匙在桌上。”
杨静立即从椅上跳起来,接过钱忙不迭地出门了。
杨启程望着她的背影,嘟囔:“该不会拿着钱跑路了吧?”
十多分钟后,杨静回来了,一抹额头上的汗,将盒饭放在桌上,喊道:“程哥。”
杨启程“嗯”了一声,丢下遥控器过去。
桌上不止两盒盒饭,还有瓶冰镇啤酒。
杨启程:“倒是精乖。”
杨静忍不住咧嘴一笑。
还没笑完,杨启程说:“让你乱花我钱了吗?”
杨静一呆,忙说:“……我用自己零花钱给你买的。”
杨启程掰开方便筷,“你有几个零花钱?”
杨静不吭声了。
杨启程飞快拨完饭,往钢丝床上一躺,“我睡个觉,你要是发出一点儿声音,马上滚出去。”
杨静紧抿着两片唇,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杨启程睡到临近午夜的时候,从床上一跃而起。
杨静正趴在桌上睡觉,一个激灵,揉了揉眼,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去看看衣服干了没。”
杨静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收衣服,一溜烟地跑去晒台,又一溜烟地跑回来,“还没干。”
“……”杨启程简直服气,“没干也给老子收一件!”
杨启程套上件还有些潮湿的黑T恤,嘱咐杨静:“门关好。”
“你这么晚出去干什么?”
“赚钱。”
杨静愣了愣。
杨启程瞅见她的表情,鼻子里一哼,“晚上的工作不止你妈干的那营生。”
杨静似被刺了一下,身体一颤。
杨启程懒得理她,穿好鞋,飞快走了。
杨静垂着头坐回桌边,这才发现杨启程出门没带钥匙。
她将凉席棉絮铺在水泥地上,闭眼躺下。刚睡了一觉,这会儿一点儿也不困。
脚步声,婴孩尖细的啼哭声,远处建筑工地彻夜施工机械的轰隆声……
一切和以前夜半醒来时听见的一样,却又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知道怎么睡过去的,睡得异常安稳,没有做那个梦。
不知睡了多久。
“杨静!给老子开门!”
杨静霍地从地上坐起来,敲门声震天动地,天花板簌簌往下落灰。她赶紧爬起来,鞋都没来得及穿,飞快跑过去打开门。
杨启程一脚踹进来,“我.操.你妈!”
杨静躲避不及,这一脚恰好揣在了她肚子上,钻心似的疼。她闷哼一声,倒退数步,捂住肚子,额头上霎时起了一层冷汗。
杨启程面色沉冷:“你他妈耳朵聋了是不是,喊你半天不来开门。”
杨静往后缩了缩,“……对不起。”
她看出来,杨启程这次是真生气了。
杨启程没理她,脱下身上衣服,往床板上一躺。
杨静站立片刻,也不敢惹他了,拿起钥匙,轻手轻脚地出了门。门合上的时候,杨启程眼皮微微一动,然而并未睁开。
走廊里传来各式各样的声音,有人扯着嗓子叫学生起床,有人大清早吵架,有人架起了铁锅,一阵乒乒乓乓……
杨静捂住肚子,缓缓走去公共厕所。
厕所就一条长的便池,拿砖墙隔作数间,定点冲水。杨静一进去就看见一个女人蹲在第一个坑位上,一边使劲一边哼哼。
里面味儿很难闻,杨静捂住鼻子,赶紧出去,进了对面的公共浴室。
她锁上门,掀开身上的衣服,低头看了看,肚子上一小片淡淡的青色。她咬牙按了按,里面并不疼。
她接凉水洗了把脸,走出筒子楼。
东边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巷子里叫卖声此起彼伏。她到包子铺卖了两个大肉包子,站在路边吃完了,走去小卖部。
老板端着一碗粉丝,一边呼哧呼哧地吸溜,一边仰头看早间新闻,“靠,一群缩卵!有本事给这龟儿子一梭子!”
杨静站在小卖部门口,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面,“赵老板,我打个电话。”
赵老板没反应。
杨静又提高声音喊了一遍。
赵老板这才缓缓地将目光移过来,“自己打啊,还要我帮你?”
杨静一个箭步走进去,拿起电话机的听筒,拨了一串号码。
响了数声,无人应答。
杨静不甘心,又拨一遍,还是无人应答。
她耷拉着脑袋走出去,站在小卖部的雨棚底下。
太阳初升,地上一道影子,稀薄瘦长。
杨静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很久很久,又转身回去,“赵老板,拿一包‘红梅’。”
赵老板瞥她一眼,从身后的架子上拿下来一包烟,往玻璃柜台上一扔。
杨静从口袋里摸出一叠零票,数出四块钱的,递给赵老板。
买完烟,杨静回到409室,杨启程还没醒。
她去晒台上将衣服都收回来,分门别类叠好,又将地铺收起来,坐在桌边,再也无事可做,只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然而直到中午,仍然没人敲对面的门。
杨启程打了个呵欠,醒了。
杨静赶紧站起来,“程哥,你饿了么?我去买盒饭。”
杨启程看她一眼,“你怎么还在这儿?”
杨静张了张口,没出声。
“你爷爷什么时候来?”
“……我,我不知道,应该要来了吧。”
杨启程冷哼一声,“你不是说了肯定会来?”
杨静瘦弱的肩膀颤了一下。
“我没空管你,你赶紧走吧。”杨启程摸了摸裤子口袋,掏出最后一支烟,将烟盒捏瘪,随手一扔。
杨静咬着唇,“我没有地方去。”
杨启程点燃烟,吸了一口,“怎么,听你意思,打算赖我这儿了?”
杨静眼眶红了,“……不是,我真的没地方去。”
“你妈是谁送去火化的?”
“一……一个朋友。”
“那你去找她这个朋友。”
“我不能找他……”杨静声音里已带哭腔。
杨启程瞥她一眼,心下明了,这位“朋友”大约就是某一位客人。
他耐着性子,尝试跟她讲道理:“你跟我这哭没用,我跟你非亲非故,你住我家里,我也不方便。”
杨静抬起头,眼里已满是泪水,“你给我一个睡的地方就行了,我能帮你干活,不会花你钱的……”
杨启程第一次注意到,这小姑娘眼睛还挺大,“这事没商量。你还在读书吧?找你们老师,老师不行找校长,总有人帮你解决。”
杨静不吭声了,埋下头,手捂着嘴,呜呜地哭。
小女孩哭声尖而细,杨启程听得心里火气直冒,“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要我像房东一样把你赶出去?”
杨静肩膀又抖了一下,猛哭了几声,走到角落里,拾起那几袋“破烂”。
她拖着硕大的袋子,缓缓走到门口,回头期期艾艾地望了杨启程一眼。
杨启程没有开口,静坐着抽烟。
她只好打开门,拖着袋子慢慢地出去了。
门阖上,外面陡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哭声。
杨启程面无表情地做那儿抽烟,抽得很慢,等一支抽完,门外的哭声也停了。
一切回归于平静,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杨启程枯坐在床上,心里一阵烦躁。
中午的日光从小气窗里漏进来,照在那张斑驳的红漆木桌上,桌上躺着一包没开封的软黄盒子的“红梅”。
过了半晌,杨启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给缸子打电话。
还没拨完号,响起震天动地的拍门声,“程哥!程哥你赶紧跑!好像有人要找你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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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启程一跃而起,打开门,杨静哭花的脸上神情急切。
“谁找我麻烦?”
“我不知道!我在巷子口听见的,一共四个人,膀子上都有纹身,他们提到你的名字……”
杨启程心里一凛,将她往外一推,“快跑。”
“你呢?”
杨启程几步到了走廊的窗户,往下看了一眼,那四个人已经进楼了。
杨静问:“他们来了吗?”
杨启程没答。
楼下脚步声越来越近,杨静急得直跺脚,二话不说,跑过去就将杨启程手臂一抓。
杨启程没想到她手劲儿这么大,脚下一个踉跄,“干什么?”
杨静没说话,蹲在410的门口,使劲儿抠墙根下的一个老鼠洞,抠了半天,举起一把钥匙,“找到了!”
四人踏上了四楼,一个粗噶的男声“呸”了一句,“这地方他娘的能住人?——瞅啥瞅?嫌命大是吧?”
杨静一手捏着杨启程粗粝的大手,耳朵贴着门板,心脏砰砰直跳。
很快,四人的脚步声近在咫尺,有人踢了一下对面的本门,“杨启程!给老子滚出来!”
紧接着又是几脚。
有人问:“不在?”
四人商量一阵,正打算走,忽有人说,“确定是在409?”
杨静心脏一紧,手也跟着攥紧了。
杨启程低头看了一眼,她五指细细白白,和他古铜色的皮肤对比分明。
“……应该是吧,我记得是409啊。”
“操,把附近这几家都敲一遍!”
杨静赶紧远离门板,“里面有个衣柜,你躲起来,我来开门。”
杨启程站着没动。
杨静急了,使劲把他往里推,然而只来得及将他推到帘子后面,敲门声已经响起。
杨静回头叮嘱他:“你别出声!”
杨启程有些想笑,用力憋住了,点了点头,想看她会玩出什么花样。
杨静深吸一口气,不紧不慢地打开了门,仰头瞅了一眼,皱眉道:“我妈不在,你们改天再来。”
四人大笑,“你妈去哪儿了?”
“火葬场。”
“去火葬场干什么?”
“投胎。”
四人面面相觑。
有一人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里面都搬空了。”
为首的“粗噶男声”低头看着杨静,“你要搬家?”
“死了人的房子,晚上闹鬼,当然要搬。”
屋里暗沉沉的,没半点人气,“粗噶男声”一挥手,“走吧,去看看408.”
杨静面无表情地将门合上,又趴着门框听了一阵,确定人都走了,长长地舒了口气,走到帘子后面,“程哥,他们走了。”
杨启程再也憋不住,猛笑一阵,“我说,你今年几岁?”
杨静不明所以,“十三。”
杨启程又笑起来。他想,这小姑娘有些早熟,他十三岁的时候还在上树掏蛋下河摸鱼,杨静可比他有本事多了。
午后的日光照进来,空气里金色尘埃漂浮。
杨静站立片刻,走到床对面的水泥墙跟前。
墙上拿粉笔划了一道道杠,她将后背靠上去,手掌紧贴自己头顶,仰头看了一眼,仍然只齐最高的那道。
杨启程没说话,提眼看她。
杨静比完之后,捡起垫椅子腿的小半块红砖,将墙上的杠几下涂掉了。
她扔了砖,拍拍手,“走吧。”
十三岁的小姑娘,还没开始发育,套着件半新不旧的T恤,像颗豆芽菜。一把稀疏的马尾,发色枯黄。
杨静往外走,杨启程站着没动。
杨静走了两步,停下来,回头看他,困惑问道:“程哥?”
杨启程抓了抓头发,突然十分想抽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自己桌子上的那包“红梅”。
他嘴里骂了一句,掏了掏裤子口袋,摸出一枚硬币,丢向杨静。
杨静伸出双手接住,疑惑看他。
“两分钟,给我下去买个打火机。”
杨静一愣。
“把你那堆破烂也提回来。”
杨静呆立。
“一分五十秒!”
杨静张大了嘴,一时情绪激动手足无措,然而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拔腿儿一溜烟跑了。
杨静很快拖着她的一堆东西重回到四楼,杨启程正把410的钢丝床往外搬。
杨静:“这是我家的床。”
“我知道。”
“房东不会说吗?”
“管她个蛋。”
杨静静了片刻,小声说:“我不想睡这张床。”
杨启程动作一停,回头看她,“那我睡这张。”
杨静紧抿着嘴不做声。
杨启程烦了,“老子没钱买新的。”
“我打地铺。”
杨启程:“……屁事儿多。”
杨静最终没打几天地铺,杨启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二手的单人床垫,挨墙往地上一放,铺上棉絮和被单,比钢丝床还舒服。
十来平米的房间拉了道布帘,杨静睡里面,杨启程睡外面。
安置妥当以后,杨启程跟杨静约法三章。
“我丑话说在前,你住我这儿是借宿,我只相当于你二房东。我自己都养不活,别指望我管你死活。”
杨静起身跑到那堆“破烂”跟前,手伸进去掏了许久,掏出一个布包,“程哥,我不会白住你的,我付你房租。”
杨启程瞥她一眼,接过那布包,掂了掂,有点儿沉,“哪儿来的?”
杨静微微撇下眼,小声说:“我妈留下的。”
杨启程鼻子里哼出一声,“不肯睡你妈工作的床,却肯用你妈工作的钱,矫情不矫情?”
杨静抿着嘴角,没说话。
杨启程将布包赛回她手里,“钱你自己留着,好好读书——你几天没去学校了?”
“我妈死了。”
“你妈死了你就不去学校了?”
杨静垂着眼,“我不想读书了。”
“那你想干吗?”
“打工。”
“……”杨启程无语,“打屁的工,好好读书。”
“不想读。”
杨启程瞪她:“不想读就滚出去。”
杨静:“哦。”
杨启程接着说:“我没空管你,上学自己在食堂吃饭。”
“不上学的时候呢?”
杨启程瞪她:“自己想办法!”
“哦。”
“晚上八点之前必须回来,去哪儿玩先给我招呼。”
杨静抬眼瞥他,“你管得真多。”
杨启程挑眉,“再说一遍?”
“好的程哥!”
事儿都说完以后,杨启程点了支烟,“去买两盒盒饭。”
杨静哒哒哒地出门了。
杨启程靠着气窗,沉默地抽烟。
他记得杨静的母亲。
她总是浓妆艳抹,穿衣俗丽,时常喝得醉醺醺回来,掏钥匙开门时,嘴里迸出一连串的咒骂。
但她清醒的时候,人并不坏。有时候煮多了饺子,端回房间,碰见杨启程开门,还会笑着问他要不要吃。
杨启程当然没要。
眨眼之间,人就再也没了。有时候人命就是这样脆弱的东西,蝉翼一样,一碰就碎。
他其实一直并不惜命,只是看见如今杨静挣扎求生,心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2. (02)赚
杨静就这样开始了和杨启程同住的日子,也恢复了上学。
两人白天各忙各的,晚上也各忙各的,一周下来,竟然相安无事。
杨启程当然不是一个好室友,脾气臭,炮仗一样,一点就着;还特别懒,总爱指使她干这干那。
杨静从小开始做事,家务一把抓,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关键是,杨启程看她的眼神很平静。
没有嘲弄,没有讥讽,也没有怨恨。
杨静于是也很平静。
杨静通常早上六点半准时起床,洗漱之后先下楼买两份早餐,不管杨启程起不起床,六点四十五定时吃早餐,七点出门,七点半到学校,八点开始朝读。
初一的教室在教学楼的三楼,杨静坐在最里面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这个位置风景很好,适合发呆。
杨静手里的书摊开在《木兰诗》那一页,半天没动。
有人踢了踢她的凳子。
杨静一顿,没有回头。
然而身后的女生上半身伏在桌上,探向前来,“喂。”
杨静没理。
“喂!聋了?!”
杨静转头,“干什么?”
女生压低了声音:“听说你妈死了?”
杨静目光往上,定在她脸上。一张秀气的脸,偷偷画了睫毛膏,因为好奇,瞳孔微张。
杨静启唇,平淡吐词:“你要哭丧吗?”
秀气的脸立时皱成一团。
杨静不再看她,转回去,将凳子往前一挪,继续背书。
下午最后一节课,历史老师前脚刚走出教室,班主任厉昀后脚踏进来,“先坐好,有件事要宣布。”
杨静正在收拾书包,停下来,抬头看向讲台。
厉昀拈起一只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下周三期中考试,大家好好复习。”
一片哀嚎。
校门出去,会经过一条街道,两旁小店鳞次栉比,卖些文具、零食和小饰品。
杨静目不斜视,飞快往家里赶。
经过一家奶茶店,忽听见里面有人叫她。
杨静目光一顿,只当没听见,脚步不停。
然而没走出两步,里面涌出来三个女生,为首的就是坐在她后面的刘伊雪。三个人迅速围上来,截住杨静的去路。
刘伊雪手里端着一杯珍珠奶茶,“你耳朵是不是有问题,每次喊你你都听不见。”
杨静抓紧了书包带子,“什么事?”
“前几天陈骏是不是找过你?”
“嗯。”
“跟你说什么了?”
杨静看她,“关你什么事?”
刘伊雪拧紧了眉,“杨静,你不要不识抬举。”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学电视剧里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杨静不想跟她扯,“让开。”
三人没让,将她围得更紧。
杨静不耐烦,伸手去拨,手臂陡然被一只肉呼呼的手掌抓住。
“小雪,给她一点教训!”
杨静还没来得及反应,另一手臂也被紧紧一箍。
奶茶“啪”一下掉在地上,掌风迎面而来。
·
杨启程回家之后,先去冲了个凉,换下一身烟味的脏衣服。
杨静正坐在桌边,埋头写作业,“我马上下去买饭。”
杨启程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我出去吃。”
杨静“哦”了一声。
杨启程坐到她对面,掏出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瞥一眼杨静,一顿,“你脸怎么了?”
杨静立即拿手掌盖住,“没什么。”
杨启程将她手抓开,看了一眼,皱眉——两边脸都肿了,几道红色的指痕。
“谁打的?”
杨静挣开他的手,“同学。”
“你就让她打?”
杨静撇下眼。
杨启程看她这幅低眉顺眼的模样莫名就来气,这人精乖得很,十分会看人脸色,偶尔脾气还不小,然而不知怎的,一遇上大事儿就唯唯诺诺。
想了想,毕竟也才十三岁,能要求一个十三岁的姑娘有多大本事。
“下回谁打你,你就打回去,没把自己命折进去就是稳赚。”
杨静没吭声。
杨启程抬高声音,“听见了吗?”
“嗯。”
杨启程坐了一会儿,头发干得差不多,便将烟掐了,问她:“你作业还有多少?”
“没多少了。”
“回来再写,跟我出去吃饭。”
杨静一怔。
“傻了?赶紧去换鞋!”
夕阳还剩半个,橙红温暖的光芒像给周遭糊了一层半流状的腻子,晚风里有股花香和尘埃的气息。
杨静跟在杨启程身后,走街串巷,沿着护城河走出十来分钟,到了一家餐馆。
杨启程掀开竹帘,“订了位,姓曹。”
“二楼,上楼梯直走,右拐,18号桌。”
18号桌上坐着一个胖子,朝着杨启程挥了挥手,一笑俩眼睛就没了,“老杨,这儿!”
胖子就是缸子,大名曹钢。
杨启程领着杨静坐下,缸子笑眯眯看着杨静,“你就是老杨新认的妹妹?”
杨启程:“妹你大爷。”
“不都姓杨嘛,多大的缘分,你说是吧,妹妹?”
杨静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低头喝茶。
缸子又问:“你几岁了?”
“十三岁。”
缸子瞅着杨启程,似笑非笑,“这年纪有点儿小啊。”
杨启程沉着脸,“你有完没完?”
缸子嘿嘿一笑,“开玩笑开玩笑!”
他喊来服务员点菜,专门为杨静点了一客冰淇淋船。
等着上菜的时候,缸子开始和杨启程聊正事。
“上回你帮炳哥看了天夜场?”
杨启程点了支烟,“嗯。”
“我听说了,一打七,分毫未伤,能耐啊兄弟,可惜小爷当时没在场。”
“来的全是脓包。”
“那也是一打七啊,炳哥正在找人打听你。”
杨启程皱眉,“打听我干嘛?”
“还能干嘛,让你以后帮忙看夜场呗。”
“我干不了,老丁那天有事,我临时替他。”
“夜场钱多。”
“钱多有屁用,”杨启程吐出一口烟,“命都没了,带底下去花?”
缸子笑道,“左右你有道理,我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反正你一屁股债,虱子多了不愁痒。”
菜端上来,缸子往杨静碗里夹了条鱼,“这道菜叫香酥小白龙,龙头鱼,美容养颜的。”
杨静忙不迭说谢谢。
缸子又问她:“妹子,你哪儿的人?”
“旦城人。”
“还在读书?”
“读初一。”
“成绩怎么样?”
杨静尴尬一笑,拿筷子把鸡蛋里的秋葵一点一点挑出来。
杨启程说:“你他妈兼职干起查户口了?”
缸子嘿嘿笑,“我这不是好奇嘛,就你这鬼见愁的个性,居然会做好事,我就想看看妹子有什么本事。”
杨启程喝了口啤酒,看向杨静,“你有什么本事?”
杨静不知道杨启程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瞥他一眼,小声说:“我会做家务。”
杨启程鼻子里哼一声。
杨静又赶忙说:“我还会做饭,我做饭可好吃了。”
缸子笑问:“你这么小就会做饭了?”
杨静垂下目光,“嗯,以前我妈忙。”
缸子听杨启程粗略说过杨静她妈的事儿,轻咳一声,招呼:“赶紧吃赶紧吃!多吃点儿菜!”
杨启程看杨静一眼,“你把秋葵挑出来给谁吃?”
杨静:“……我不爱吃这个,滑腻腻的,恶心。”
“不准挑食。”
杨静苦着脸。
“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一米六了,你上车只用买儿童票吧?”
杨静小声说:“一米四了。”
杨启程往她碗里每样菜夹了一点,又夹了两条龙头鱼,将碗盖得满满当当,“不吃完不准回去。”
杨静嘟囔两句,埋头开吃。
吃完,缸子让服务员清理桌子,上一壶普洱茶。
杨启程给缸子找烟,一摸口袋,抽完了,拿出两张纸币递给杨静,“去买包黄鹤楼。”
缸子望着杨静背影消失在楼梯口,收回目光,笑说:“这小姑娘怪有意思的。”
“被她妈打怕了,一吓唬就怂。”
缸子瞅他,“那你还吓唬她?”
“……吃老子的住老子的,使唤她两下还不行了?”
缸子笑了笑,微敛了神色,“说句实话,我觉得你这么收留她不合适。小姑娘虽说还小,毕竟已经十三岁,经事了。你跟她非亲非故,住一个屋檐底下,不是坏她名声吗?”
“老子坏她名声?她名声要是不好,也不是老子搞坏的……”
话音未落,楼梯口“咚”的一声。
杨启程和缸子立即回头看去。
却是杨静,捂着不小心撞上楼梯间隔板的脑袋,很淡地笑了笑,“我……我忘了问,程哥,要哪样的黄鹤楼?”
“紫软的。”
身影复又消失。
缸子问:“听见了?”
杨启程喝了口茶,“听见就听见,又没说错。”
“你积点口德吧,小姑娘也怪可怜的。”
杨启程低哼一声,“可怜你领回去?”
“那可不行!缸爷我夜夜笙歌,带坏她了我可负不起责。”
杨启程:“呸。”
过了一会儿,缸子又说,“你别说,她长得还挺好看的。”
“您可真有本事,毛都没张齐,瘦猴儿一样,这都能看出好看不好看?”
“爷我阅人无数,什么时候错过眼?你注意她那眼睛那鼻子,活脱脱美人胚子。”
杨启程一时没说话,想了想杨静母亲的那张脸。平心而论,她虽然气质艳俗,皮相确实还不错。
然而一个女人要是命不好,再摊上一张过于漂亮的皮囊,未见得会是一件好事。
杨静买烟回来,杨启程和缸子各抽完一支,准备散场回家。
缸子将买单的小票翻过来,刷刷写了一串号码,递给杨静,笑说:“妹子,我也是你哥,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开口,我罩你!”
“罩个屁,自己都他妈朝不保夕。”
“杨启程我日你大爷,能不能不拆老子台!”
回去路上,天已经全黑了。路边店里的灯逶迤一线,照亮前路。
杨启程手里夹着烟,火星忽明忽灭。
他似乎有心事,半天没抽上一口。
杨静跟在他后面,前方吹来的风将烟味送进她鼻腔,浓烈,但似乎并没有她印象中的那样讨厌。
快走到巷子口时,杨启程陡然停下脚步,杨静也赶紧刹住。
“你爷爷住哪儿?”
杨静明白他要说什么了,“我不知道,我只有他电话。”
“多少?我给他打一个。”
杨静沉默了几秒,“他不会来的。”
静了一会儿,杨启程又问:“你爸呢?”
“在我两岁的时候就死了。”
“你家里没别的人了?”
“有个伯伯。”
“在哪儿?”
“三平山。”
“……”
三平山是旦城最大的监狱。
杨启程看着她,“杨静,缸子说得对,你跟我住一起不太合适。”
杨静低垂着头,没说话,脚尖轻轻蹭着地面。
“我不是什么好人。”
“你挺好的。”
杨启程不置可否,“你们学校能住宿吧?明天你去打听打听。”
杨静抬头瞥他一眼,撒谎道:“学期中间不给办住宿。”
她见杨启程似在犹豫,立即上前一步,“马上就放暑假了,学校也是不能住的。下周要期中考试,我换新地方会睡不好的……起码让我住到下学期开学,行么?”
“……”许久,杨启程丢了烟头,抬脚踩灭,转身往巷子里走,“你这人真他妈有点儿事儿多。”
杨静咧嘴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跟上去。
·
杨静成绩不好,也没怎么努力去学过,一直在中游游荡。期中考试象征性地复习了一下,就上考场了。
逢上大考,一般都要按照上次的年级排名排座次。杨静在第七考场,第三排中间靠后的位置。
她去得很早,翻开课本默记古诗词。
“杨静。”
杨静抬头,看向窗外,是陈骏。
陈骏冲她招了招手,走进考场,在她前面的空位上坐下。
“你在这个考场?”
陈骏摇头,“不是,刚好看到你了。”
“哦。”
确实,以陈骏的成绩,不太可能混到第七考场这样的地步。
陈骏看她:“你这段时间还好吗?”
两人上次说话,还是孙丽去世之前。
“还好。”
“你现在还住在扁担巷么?”
“嗯。”
“没搬家?”
“搬了。”
“搬去跟谁住了?”
“我哥。”
陈骏顿了一下,“你有哥哥?”
“堂哥。”
“你大伯的儿子?”
杨静没说话,陈骏就认为是了,“那就好,我还蛮担心的。”
杨静“嗯”了一声。
安静了一会儿,陈骏往她手里看了一眼,“复习好了么?”
“还好。”
男孩干净修长的手抽走她手里的语文书,“那我考你一下,‘东市买骏马’,下一句是什么?”
“陈骏,”杨静抬眼,“我自己背吧。”
陈骏挠了挠头,有些尴尬地将书还给她,站起身,“那我回考场了,考试加油。”
周四考完,周五下午出试卷,公布分数和排名。周五老师要改卷,很多门课都改成了自习,班主任厉昀偶尔过来视察,因此教室里始终闹哄哄的。有别班大胆的学生,偷偷窜过来,和本班学生在后排围成一圈,拿MP3功放音乐。
杨静坐着看了一会儿书,忽听见有人喊她,抬头一看,陈骏站在门口。
杨静不明所以,放下书走过去。
陈骏笑说:“祝老师让我喊两个学生去办公室帮忙总分,你去不去?”祝老师是数学老师,恰好同时教杨静和陈骏所在的两个班。
杨静摇头。
“去看看嘛,可以提前知道分数。”
杨静依然摇头,“我没考好,不想去。“
陈骏无奈,“那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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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帮我喊一下你们班的数学课代表。”
下午,试卷一门一门发下来了。
杨静算了一下,成绩和上学期期末没有多大差别,依然不高不低。
最后一节课,厉昀回教室开班会。她今年才二十五岁,年纪轻,这又是她当班主任带的第一届,有些镇不住场。
“我们班这次总体排名不行,有几个同学成绩下滑有点大,下周我会专门找人谈话。成绩单拿回去给家长签字,周一我要收上来看看。”
身后的刘伊雪“嗤”了一声,“装模作样。”
班会开完,除了值日生,其他学生像出笼之鸟一样一窝蜂涌出教室。
杨静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她看到自己的成绩单了,想了想,还是塞进了书包里。她顺道去尽头的洗手间上了个厕所,下楼梯时,忽从下面窜出来几个人。
杨静停住脚步。
刘伊雪走到她跟前,一手扶着栏杆,“上回的教训轻了是不是?”
杨静看着她,逆着日光,目光冷冷淡淡的,瞳孔像是两粒玻璃珠子,“你还要来一次么?”
刘伊雪愣了一下,拧眉扬手,然而还没抽出去,手腕被一把攥住了。
后面几人也跟着愣了一下,紧接着安静的楼梯间里,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后,杨静被人团团围住。
有人揪头发,有人踢肋骨,全身无处不在疼。
然而杨静也没让其他人好过。她手劲儿大,瞅准机会往人皮肉上一掐,顿时让人疼得“嗷嗷”直叫。或是张口咬下去,绝不心软。
然而最终寡不敌众,她被人箍住了四肢,压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地砖。
就在刘伊雪打算进一步动作的时候,上面忽传来一阵脚步声。
抓住杨静手脚的几人赶紧松手。这条楼梯很偏僻,她们没想到竟会有人来,互相看了一眼,立即作鸟兽散。
杨静从地上爬起来。
上面走下来一个别班的老师,见杨静披头散发,愣了一下,“你是哪个班的?”
杨静没答,将书包带子拉紧,低头“咚咚咚”跑了。
天边还余一轮血红的残阳,杨静迎着落日方向,缓缓往前走。
走到校外街,却见前方刘伊雪正在跟她那几个伙伴道别。杨静立即往旁边的店里一闪,等她再出来时,那几个人已经散了,刘伊雪往右拐了个弯。
杨静想也没想,飞快跟上前去。
夕阳越沉越低,天色越来越暗。
杨静不紧不慢跟在刘伊雪身后,穿过一个繁华街区,步行十分钟,进入一条狭窄的马路,道路幽静昏暗,两旁皆是高大的樟木。
杨静跟到一个小区门口,看着刘伊雪进了一栋楼房,返身走了。
·
回到扁担巷的筒子楼里,已是晚上七点。所幸杨启程还没回来,不然免不了又要挨一顿骂。
杨静将自己拾掇干净,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翻出之前缸子留给他的纸条,下去杂货铺。
她在货架上拿了一袋方便面,付完帐,望着公用电话机。
犹豫了很久,纸条被手心里汗濡得潮湿。
赵老板瞥她一眼,“干啥啊?”
杨静吓了一跳,急忙说:“我打电话。”
刚刚考试完,没有作业,杨静回到409,吃完方便面,看了一会电视,听见敲门声。
杨启程身上一股汗味和酒味,先去浴室冲了个凉,回来时见桌上放着一张纸,拿起看了看,“……你他妈数学才考63分?”
杨静小声说:“及格了。”
“了不起啊杨静,比老子当年还潇洒。”
杨静憋不住笑了一声,搁下遥控器坐过来,“程哥,老师让签字。”
“签个屁——”一顿,“你又被人打了?”
杨静撇下目光。
杨启程点了支烟,“打你的是男的女的?要不要我帮忙?”
“女的。”
“哦,那我就不管了,我不打女人。”
“不用,”杨静说,“这回我没吃亏。”
杨启程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杨静说:“程哥,下周要排练文化节节目,我可能要到晚上十点才能回家。”
“什么节目?”
“话剧。”
“你还演话剧?演什么?小萝卜头?喜儿?”
杨静没理他的揶揄,只问:“行么?”
“十点太晚了,不安全。”
“就在前面少年宫排练,不远。”杨静觑着他的表情,“我回来之前都先给你打个电话,行么?”
杨启程想了想,“九点半。”
杨静爽快点头。
杨静当然不用演话剧。
她跟了刘伊雪整整一周,把周边状况摸得一清二楚,也彻底掌握了刘伊雪的作息规律。
一周后的一个早自习,杨静被厉昀请去办公室。
其他老师要么还没来,要么去盯着学生朝读,办公室里就她们两个人。
厉昀让杨静坐下,先问:“期中考试的成绩单怎么没签字?”
杨静眼也没眨,“我哥那几天没在家。”
“你一个人?”
“嗯。”
“那你哥现在回来了吗,我想请他来学校谈一谈。”
杨静抬起目光。
厉昀看着她,安抚道:“杨静,你别紧张,我就想了解一下你现在的监护人的状况。”
“他不会来的。”
“为什么?”
杨静顿了顿,“……他很忙,白天要上班。”
“那我找个时间去你家看看,方便吗?”
“不是很方便。”
厉昀叹了声气。
她以前并未对杨静投入太多关注,因为杨静虽说是单亲家庭,但一直以来除了成绩一般之外,没做过任何出格的事,和班里大多数学生一样。
直到前两周,杨静旷课好几天,厉昀才知道她妈妈去世了。
厉昀那时和杨静稍稍谈了两句,杨静看起来十分平静。
又观察了两周,杨静依然十分平静,厉昀却无法平静了。
她读师范时修过心理学,总觉得杨静的反应有点像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照理说,半大的孩子失去了最亲的血亲,怎么也应该伤心萎靡一阵,杨静却没有表现出半点失去亲人之后该有的样子。
“我还是希望尽量能跟你哥哥谈一谈。”
杨静垂下目光,“我问他一下。”
厉昀点了点头,看着杨静,顿了数秒,又说:“杨静,昨天你后桌刘伊雪没来,你注意到了吗?”
杨静抬眼,“她怎么了?”
“她周日晚上出去买东西,被几个小流氓绑架了。”
杨静露出惊讶之色,“不会吧?她受伤了吗?”
“那倒没有,就是被关了四五个小时,吓坏了。”
“那还好。”
厉昀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摆了摆手,“你回教室吧。”
杨静点头,站起来,乖顺地说了句:“谢谢老师关心。”
厉昀看着杨静背影消失,脸上表情渐渐复杂。
有句话,她没说出口:刘伊雪的被发现的时候,一直歇斯底里地大喊“杨静对不起”。
薄雾细纱一样筛下清晨的日光,杨静脚步轻快,像一阵风一样穿过走廊。
“下回谁打你,你就打回去,没把自己命折进去就是稳赚。”
这回赚大了。
3. (03)报复
放学后,杨静先给缸子打了个电话道谢。
“谢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那小姑娘是你同学?胆儿忒小,吓两下就哭爹喊娘的……”
“缸子哥,能不能别把这件事告诉程哥?”
“为啥?”
杨静低下头,“因为……”
“怕你程哥担心是吧?”
杨静:“……嗯。”
“你放心,这么点儿小事,他听都懒得听。”
杨静笑了一笑,又郑重地说了声谢谢。
杨静回扁担巷之前,先去菜场买了鱼和小菜。筒子楼里厨房也是公用的,孙丽以前做饭的厨具还在。
杨静将新鲜的鱼拎到水池里,麻利地宰杀了,洗净去鳞,去掉内脏下水,裹上面粉,放入油锅中里炸。
炸完鱼,又炒了几个小菜,等杨启程回来,全部端上桌。
杨启程看见满桌子菜,一惊,“这你做的?”
杨静仰头,“嗯。”
杨启程拿起筷子挑了一箸,尝了尝,“不赖啊。”
杨静将他手轻轻一打,“程哥,你还没洗手。”
“……”
杨启程冲了个澡,回来时桌上多了两瓶冰镇啤酒。杨启程将瓶盖在桌沿上撬开,就着瓶口咕噜喝下半瓶,坐下吃菜,“说吧,这回又在算计什么?”
杨静跟着坐下,“程哥,我们班主任想跟你谈一谈。”
“惹什么事了?”
杨静观察着杨启程的表情,“我把欺负我的女生教训了一顿。”
杨启程瞥她一眼,“怎么教训的?”
杨静只说,“老师想跟你谈这件事,可能想让我跟那个女生道歉。”
“道个屁,你们老师有病吧。”
“所以你会去么,程哥?”
杨启程喝了口啤酒,“不去。”
杨静勾了勾嘴角,给杨启程夹菜。
又过了几天,刘伊雪回来上课了,看见杨静就跟见了鬼一样,飞快躲开。之后,刘伊雪找了个借口,和最外面那排的一个女生换了座位,从此彻底远离了杨静。
杨静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结束了,直到周五放学回家,在筒子楼门口看见了厉昀。
杨静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厉老师。”
厉昀吓了一跳,抚着胸膛,“杨静。”
“您怎么在这儿?”
厉昀神色有些尴尬,“杨静,你别误会,我就是有点担心你。”
“我哥不在。”
“那我能去你家坐坐吗?”
“我家里没收拾,蛮乱的。”
厉昀脸皮薄,也不好继续坚持了,笑了笑,只好说:“那我等你们方便的时候再来吧。”
厉昀匆匆离开了筒子楼,在巷口的时候,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擦身而过。
男人穿了件黑色的背心,古铜色肌肤,一身紧实的腱子肉。
厉昀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杨启程吹着歌穿过巷子,却见杨静正站在楼前遥望巷口。
杨启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掌,“站这儿干什么?”
杨静摇头,“没什么,正准备上去的。”
吃过晚饭,杨启程说:“明天我有事儿,回来很晚,你把门锁好。”
杨静问:“又去看夜场么?”
杨启程瞥她一眼。
杨静自知失言,立即抿紧了嘴。
第二天是周六,杨静把积了几天的衣服全部洗完,然后留在房里看电视。临近十点,就在她打算去睡觉的时候,听见门外隐隐响起几下拍门声。
杨静立即将电视调成静音,竖起耳朵。
“咚咚咚咚”,又是几下。
杨静触电一样从床上跳起来,鞋都没来得及穿,跑去打开门。
走廊里站着个身材臃肿的男人,酒气熏天,西服搭在肩上,拿俩手指勾着衣领。他靠着墙壁,拍着对面的门板,“丽丽,开门!”
杨静心情立时从云霄跌落而下,冷着脸:“我妈死了。”
男人转个身,看向杨静,目光好半晌才聚焦,笑了一声,趔趄两步,走到杨静跟前,“这不是静静么,你怎么在对门儿?我敲错门了?”
杨静不想理他,伸手关门。
男人立马伸出一臂卡进门框,“你妈呢?”
“不是说了么,死了。”
“啥时候死的?”
他一开口,浓烈的酒味直冲鼻腔。
杨静皱眉,伸手去掰男人的手臂,“死透了,你别来了。”
男人嘿嘿一笑,“我人都来了,这会儿头晕,你让我进去喝杯茶,再顺道给你妈上柱香。好歹来往一场,我送她一程。”
杨静咬紧了后槽牙,继续掰男人手臂。
“乖,让我进去坐一会儿。”
“你快滚,不然我叫人了。”
男人又是嘿嘿一笑,“有本事你叫?”说罢,顺势将杨静一推,卡进半个身子。
杨静急了,使劲推他,然而没起到半点作用。
男人借着体力优势,几下挤进屋里,顺手摔上门。
杨静心里发毛,赶紧去掰门把手。刚一够上,手背被一只肥腻的大手团住。
杨静厉声喊:“你干什么!”
男人猥琐地在杨静手背上捏了一下,嘴里一下一下喷出酒气,“静儿,听话,去给伯伯倒杯茶。”
杨静心里只泛恶心,反手就是一巴掌。
男人脸一沉,将杨静两臂一箍,往门板上一压,扬手抽回去,“臭婊.子,给脸不要脸!”
杨静被扇得眼前一黑。
她这下是真怕了,双腿打摆子,眼泪哗哗往下流,“我错了我错了!我求求你,放开我!”
男人哪里肯听,两条钢筋一样的铁臂箍住杨静,像箍着小鸡仔细瘦的脖子,臭烘烘的嘴到处乱拱。
杨静一边哭一边扭头去躲,直到被男人臃肿的身体压在了水泥地上。
“咚”的一声,她后脑勺撞到了什么,疼得她脑袋里嗡地一响。
她伸手去摸。
是放在门背后的铁撮箕,把儿断了,只剩个斗。
杨静想也没想,抄起来往男人脑袋上砸。
男人被砸懵了,闷哼一声,手臂松开。
杨静一个挺身爬起来,使出吃奶的劲儿。
一下,两下,三下……
男人满头油汗,额头上一道血迹,蚯蚓一样蜿蜒而下,顺着眼窝滴下来。
杨静一愣,丢了撮箕,打开门,没命地奔出去。
过堂风嗖嗖卷起地上的垃圾,背上的汗被吹干,脊背发冷。
巷子里灯火稀疏,远远的一声狗吠。
杨静停了脚步,浑身发抖,站了一会儿,朝着有光的地方飞奔而去。
她蹲在巷子外马路上的路灯底下,抱着膝盖,瞪大双眼,一动不动盯着路口。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靠边停了辆金杯,紧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跳下来。
杨静霍地站起来。
站久了双腿发麻,她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下去,赶紧扶着路灯柱子。
她张了张口,“……”
没发出声音。
又张了张口,“……哥!”
杨启程没听见,大步往巷子里走。
杨静飞快追上去:“哥!哥!”
杨启程脚步一顿,转头一看,“你怎么在这儿?”
杨静想也没想,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
杨启程有点懵,“怎么了?”
“……哥,我……我杀人了!”
“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怀里小姑娘抖得像片枯叶。
杨启程捏着她肩膀,把她往外一扯,“不准哭了!”
杨静哭得更凶。
杨启程竖起一指,“我数一二三,你再哭一声……”
杨静立即拿手掌捂住嘴,猛吸气,抽了几下。
“人在哪儿?”
“家,家里。”
杨启程飞快往里走,杨静小跑跟上。
到了409门口,杨启程顿了顿,回头望了杨静一眼,“你转过去。”
杨静照做。
杨启程掏出钥匙,神情凝重地打开了门。
静了片刻。
“杨静,你玩老子是吧?”
杨静一怔,扒开杨启程奔进屋。
地上没人了,只躺着东倒西歪的撮箕。
杨静眸光一沉,紧抿着嘴蹲下.身,扫了一眼,忽说:“这儿有血迹!”
杨启程跟着一蹲,往灰扑扑的水泥地上看了一眼,几个模糊的暗红色指印,旁边还有几点快要凝固的血滴。
杨静瞅他一眼,见他神色凝重,嘴一瘪,又要哭。
“嚎什么嚎!人还能跑,肯定没死。你先说说,这怎么回事?”
恶心绝望的感受再次涌上来,杨静垂下眼,嗓子里像是卡着一块热炭。
半晌,“……是我妈的一个……客人。”
杨启程一愣。
“……他进来,让我给他倒茶,我没答应……他抱住我……”
杨启程霍地站起来,“行了,我知道了。”
杨静一怔,仰头看他。
杨启程沉着脸,眉头紧拧,掏出手机,“你赶紧去洗个澡,早点睡。”
杨静眼珠子一黯,“哦”了一声。
杨启程飞快拨通了号码,“缸子,帮忙找个人……睡你大爷!回头老子给你找十个女人,你他妈别废话,赶紧起来……杨静被人欺负了……”
杨静正在拿衣服和毛巾,听见这话,一顿。
杨启程看向杨静,“那人长什么样?”
杨静忙说:“很胖,很高……耳朵上有个很大的痦子……”她试着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况,汗毛倒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嘴巴很臭,身上也有狐臭,手……”
杨启程打断她:“知不知道他干什么的?”
杨静想了想,“他曾经跟我妈提过什么账没收齐,厂里不能开工,积压了一批澳洲的羊毛材料……”
“还有吗?”
杨静皱眉,使劲回想,“……还有,排水系统没通过,要请什么王局长吃饭……”
“没了?”
杨静摇头,“想不起来了。”
杨启程点了点头,将杨静所说的向缸子复述了一遍。
他嘴里连串地冒脏字,频率比平时更高。
杨静不觉捏紧了手里的毛巾,看着杨启程。
天开始热了,屋里又不通风,汗珠沿着他的眉骨往下淌。他眉心紧皱,沉肃的脸上一股戾气。
少顷,杨启程打完。
杨静低声问:“程哥,找到他了,打算干什么?”
“看他死没死。”
“死了呢?”
“死了最好。”
“没死呢?”
杨启程背着光,神情阴鸷,“没死,那就等着下半辈子生不如死。”
杨静又打了一个冷颤,但这次却不是因为害怕。
一种莫名的兴奋,像一注岩浆,在她血液里飞快流窜。
·
一周后的深夜,杨静刚刚进入睡梦中,外头响起砰砰砰”的敲门声。
她将帘子一掀,揉了揉眼睛,正要起身,黑暗里外面床上杨启程身影一闪。
杨静暂时躺着没动。
门外面传来缸子的声音:“……人找着了。”
杨启程:“我进去穿件衣服。”
赶赶咐咐的一阵,杨启程脚步声到了门口,“走吧。”
随后,门“砰”一声摔上。
杨静在心里数了十秒,赶紧爬起来,跟上前去。
楼道里昏暗无光,杨静怕杨启程发现,没敢开灯,摸着墙一阶一阶下去。
到楼梯口,巷子里稍微亮了几分,杨启程和缸子已经到了巷口。
杨静怕跟丢了,小跑一阵。
到了巷口,没看见两人身影,只巷外马路上停了辆破金杯。
附近很难打到出租车,而摩的和麻木车这会儿都已休息了。
杨静正愁该怎么办,前方车门忽然打开,杨启程钻出来。
杨静吓了一跳,赶紧往回跑,往阴影里躲。
后面脚步声越来越快,杨静也跟着越跑越快。
“跑!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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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静停下来,喘了口气,回头,“程哥……”
杨启程嘴里叼着烟,居高临下看她,“有闲心啊,大半夜出来散步?”
“我……我想跟你去看看。”
“看屁,赶紧给老子回去睡觉!”
杨静眼巴巴看着他:“我不下车,就在车上,让我看一眼。”
“没得商量,赶紧回去!”
“程哥……”
“我手机在床上,十分钟后我打电话,你要没接,明早给我卷铺盖滚蛋。”
杨静“哦”了一声,失望地往回走。
走出去两步,她回头看一眼。
黑暗里,杨启程正迎着光走。
像座山,风雨不动。
杨启程重回到车上,缸子问:“打发回去了?”
“嗯。”
缸子笑说:“我之前还以为这小姑娘性格老实,结果有点城府。”
杨启程闷头抽烟,“人在哪儿找到的?”
“宏兴地毯厂。他家里有老婆有孩子,不好解释脑袋上伤怎么来的,这两天一直住在厂里。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跟厂里一个女工干得火热,经这一吓唬,今后他那.话.儿估计都不顶事了哈哈哈!”
杨启程:“你他妈就喜欢下三路。”
缸子嘿嘿一笑,“人我让兄弟几个绑起来了,就看你打算怎么整。”
“怎么整?往死里整。”
缸子看杨启程一眼,“老杨,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你得答应我,去了你自己不准动手,我叫停,你得听我的。整出人命来,不值当。”
杨启程猛吸了口烟,“行。”
金杯拐出市区,在近郊的一处厂房外停下。
一个寸头男人迎上来给杨启程和缸子找烟,“杨哥,曹哥。”
杨启程和缸子跟着寸头走进厂里,那人眼睛蒙住,被反绑在一架机床的腿上,嘴里塞着棉袜。
寸头刚把棉袜扯出来,男人立即呜呜哭号,脸上肥肉跟着抖:“求求你们放了我!要多少钱我都给!我都能给!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杨启程咬着香烟的滤嘴,一脚踹上去,不遗余力,那男人立即敞开嗓子发出杀猪般的凄厉叫声。
缸子赶紧上来拉他,“兄弟,兄弟,咱在车上讲好了,你不准动手。”
缸子将杨启程拦在身后,吩咐:“去外面捡个麻袋套起来,避开要害,使劲揍——注意分寸,别弄死了,留口气。”
说完,将杨启程往外拉,“走走,咱出去抽烟。”
郊外视野开阔,夜空中一轮朗月。
缸子瞅着月亮,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别说,这地方空气还不错。”
过了一会儿,“……它娘的,什么味儿这么臭。”
杨启程:“……”
缸子站起来,循着臭味绕到了厂房后面。
几排粗大的管子,连着一个巨大的污水池子,臭气熏天。
缸子吐了烟,回到前面,朝里面一喝:“停手停手!把这龟儿子拖出来!”
几人照缸子的吩咐将人拖到了污水池旁,将男人头摁下去浮起来,浮起来摁下去,持续了十来分钟,缸子抬脚踩着他脑袋,“喝饱了吗?”
男人只剩喘气的劲儿了,连说:“饱了饱了饱了!”
缸子看向杨启程:“老杨,要不就这么着了吧?就灌了几斤马尿,一时没管住脑子,再说,也没遭到什么实际损害不是?”
杨启程顿了一会儿,点头。
缸子一招手,几人将男人从污水池里拖出来。
缸子抬脚踩着他的手指,一分一分用力,“下面这几句话,你可听清楚了。”
男人猛点头,“您说你说!”
“你要是敢报警,或是今后再往扁担巷去一步,爷我就把你跟你厂里女工乱搞的照片印成大字报,往你小区门口啊,你老婆公司啊,你丈母娘家里啊,还有你儿子学校的墙上,这么一糊,保管让你在旦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缸子脚底狠狠一碾,“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明白了!”
缸子收脚,抬手招呼:“收工收工了!杨哥请你们吃麻小!”
杨启程笑骂:“你他妈倒是挺会替我做人情。”
“兄弟们前前后后替你忙了一周,吃你一顿怎么了?”
杨启程放声说:“放开吃!曹哥买单!”
缸子:“……日你大爷!”
七八人浩浩荡荡地离开厂区范围,缸子笑说:“你说,这厂长灌了一肚子污水,今后要是寻思着把这污水处理系统好好整一整,咱几个是不是也算干了件替天行道的大好事儿?”
“干着作奸犯科的勾当,还想着替天行道?你他妈怎么一开始不报警.校呢?”
缸子:“报了啊,没考上。”
杨启程:“……”
缸子又说:“之前我说杨静这妮子是个美人胚子你还不信,这才十三岁,再过几年长开了,啧啧……”
杨启程沉了目光,一时没吭声。
几人已走到了路边,道旁野草疯长。
忽然,前方一览无余的公路上毫无征兆地现出了四道亮光。
杨启程神色一凛:“上车!”
车子刚发动,两辆面包车迎头而来,并排将道路一拦。
缸子咬着牙,倒车,后视镜里光线一闪。他探出头往后一望,“操!”后退的路同样被两车堵死。
缸子猛砸了一下方向盘,“这他妈是有备而来的?”
杨启程没说话,拉开车门跳下去。
缸子愣了一下,也跟着下去。
其他几人陆陆续续也都下了车,围在杨启程和缸子身边,等着吩咐。
拦路的四辆车上的人也都下来了,一共十五人,前七后八。
缸子盯着看了一眼,“老乌的人。”
“怎么跟来的?”
“估计这几天帮你找人,动静闹得有点大,被他们盯住了。”缸子看他,“怎么办?”
杨启程眯眼,“能怎么办?打一个不亏,打两个稳赚。”
说罢,将后备箱一掀,拎出根沉甸甸的钢管。
4. (04)单纯与清澈
半小时,杨启程和缸子的人顺利脱出,到了安全的地方,清点战果。
缸子笑说:“爷一人干翻三个,宝刀未老!”
“我两个!”
“我一个!但是他们十六个车轮子都让我捅破了!“
“傻.逼!一车捅破一个就成,你他妈捅十六个,吃饱撑的?”
“……”
杨启程闷声靠着车身,扯掉身上的被血浸透了的背心。
缸子跟人乐了一圈,没看见杨启程,回头一看,“你干啥一个人在这儿?装.逼?”
杨启程比了一掌。
缸子一愣,也伸出手掌,跟他一击,“耶!”
“……”杨启程黑着脸,“老子想说打了五个!”
缸子挠挠后脑勺,“哈哈!不错啊兄弟。”
“最后那下要不是老子替你挨了,这会儿你就到阎王跟前吹吧!”说着,嘴里嘶了一声,扭头去碰背上的伤口。
缸子一惊,忙抓着杨启程的肩将他翻了个个儿。
近一尺长的口子,皮肉都翻了过来。
“这得赶紧送医院。”
“诊所里敷个药得了,明天还有事。
缸子瞥他,“明天你就别去了,你还怕我一人镇不住?”
杨启程想了想,点头,“行,请客我先欠着。”
缸子将杨启程送回扁担巷,临走前嘱咐:“你躺会儿,起床了赶紧去诊所上药。”
杨静心里挂着杨启程的事,睡不踏实。睡一阵醒一阵,迷迷糊糊听见敲门声,立即一个激灵,飞快爬起来。
打开门,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杨静惊叫:“程哥,你受伤了?”
杨启程进屋,在床板上坐下,咬牙忍了会儿,抬头看杨静,“去打盆凉水来。”
杨静二话不说,拎上塑料桶接了半桶水提回来。
杨启程将毛巾投进水中,伸手去捞,扯着背后伤口,立即抿紧了嘴。
杨静忙将他手一格,“我来!”
杨启程也不推辞了,“把背上血擦一擦,别碰到伤口。”
杨静点头,拧干毛巾,单腿跪在床板上,侧身看向杨启程后背。
伤口在肩胛骨上,狰狞可怖,血已经止了,背上全是半干的血迹。
杨静吸了口凉气,手指轻轻发抖,攥着毛巾的一角,缓缓探上前。
擦了一下,问:“疼不疼?”
“不疼。”
又擦了一下,“疼不疼。”
“不疼。”
擦到了伤口边缘的地方,“疼不疼。”
“……别磨磨唧唧!快点儿擦!”
话音刚落,有什么滴在了背上。
杨启程愣了一下。
“程哥,对不起……要不是我……”
哭腔。
杨启程回头。
杨静低垂着头,眼睫毛沾了水滴,鼻头泛红。
毛巾的一角轻轻缓缓地贴着他背上的肌肉。
“不是为了你,”杨启程别过头,“换成别的人,在我地盘上被人欺负了,我都不会不管。”
他背上疼得要命,这会儿语气却难得十分和缓。
没有人能轻易拒绝别人真心实意的关心。
然而他耐心也就能维持这么一小会儿,“别哭了!赶紧擦完,老子要睡觉。”
杨静憋着泪,稍稍加快了动作。
终于擦完,她将毛巾扔进桶里,清水立即被染成血色。
“抽屉里有卷纱布,还有酒精,拿过来。”
杨启程的东西,杨静没敢乱翻。
两个抽屉里,全都乱七八糟,找了一会儿,翻出一只塑料袋,所有药品都在里面。
杨静将塑料袋扯出来,又带出一串乱七八糟的东西。
其中有个白色的小纸袋,装登记照的。
“快点!”
杨静“哦”了一声,赶紧提起整个袋子回到床边。
她用棉签沾着酒精,给伤口边缘消毒。
碰到的时候,杨启程嘴里嘶了一声,她也跟着手一抖,“对不起。”
飞快消完毒,杨静将纱布展开,从肩头到腋下,缠住杨启程肩胛骨上的伤口。
等她处理完桶里的血水回来时,杨启程已经倒头睡下了。
杨静收拾好塑料袋子,拉开抽屉的时候,再次看到了那个装登记照的白色小纸袋。
她回头看了一眼,杨启程睡得很沉。
她将纸袋打开。
里面有张登记照,很旧,边角泛黄。
红色的幕布背景,一个扎马尾的女孩,约莫十四五岁,面庞清秀,眼睛明亮,微微笑着,露出颊上的一个梨涡。
离天亮仅剩几小时,杨静定了个闹钟,打算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
屋内杨启程的鼾声均匀细微。
杨静睡不着。
她翻了个身,躺一小会儿;又翻一个身,再躺一小会儿。
最后翻了个身,平躺着盯着头顶上空。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杨静起了个大早,给自己和杨启程买早餐,拎着豆浆油条回到筒子楼,杨启程还没起床。
她挂心他的伤势,然而又不好吵醒他,悄悄站在床边看他一会儿,给他留个条儿在桌上,出发去学校。
杨启程一觉睡到中午。
桌上早餐早就冷了,他抽出一根油条,嚼了两口,看见旁边搁着一张纸条。
拿起来一看,杨静写的:程哥,醒了去医院看看,切记切记!!!
三个感叹号。
杨启程鼻子里笑了一声,拆开已经冷了的豆浆的包装,喝掉大半杯,换了身衣服,去诊所。
上完药,在楼下随便将就一顿,回房间接着睡。睡到下午两点,被缸子的电话吵醒。
缸子声音急切:“老杨,你伤好点了没?”
“怎么了?”
“你要是能行,过来一趟吧,老乌的人找上门来了……”
杨启程一个翻身起来,“我马上来。”
下午放学,杨静没在学校耽误,第一时间回家。
谁知杨启程仍然躺在床上。
杨静吓了一跳,以为他睡了一整天,仔细一看,桌上的早餐没了,杨启程身上也穿了衣服。
杨静坐到床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程哥。”
杨启程没应,也没动。
“程哥?”
杨静伸手点了点他的肩膀,仍然没有反应。
杨静便握住他膀子,伸手一推,一愣。
手心里热烘烘的。
杨静忙拿掌心试了试他额头,滚烫。一摸脖子,同样如此。
她费力地将杨启程翻了个身,肩胛骨上,白色的上衣已有血渗出来。
天热,估计是发炎了。
她记得昨晚那塑料袋里是有消炎药的,翻出来一看,全过期了。
她从自己睡觉的床垫里抠出布包,数出一张,想了想,又拿出一张,仔细揣进口袋。
正走到门口,忽见走廊那头走来四个人。
为首的那个几分眼熟,杨静想了想,上回的“粗噶男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
杨静忙将门摔上,然而那四人已循声而来。
“杨启程!”
门板被踢得几乎散架,杨静背靠着,咬紧唇,不做声。
“老子知道你在里头!有本事你今天就甭出来了!看他妈谁耗得过谁!”
杨静重回到窗边,又拿手掌探了探杨启程身上,烫得几乎能烙饼。
小坐了一会儿,外面忽然没声了。
杨静走去门口,趴在地上,顺着门板下的缝往外看了一眼,齐刷刷的几条腿,人还没走。
正要起来,那门板又是“咚”的一声,吓得杨静差点跌过去。
天色渐暗,杨静枯坐着,时不时被突如其来的踢门声惊得一跳。
她将暖水瓶里的水倒在桶里,放凉了给杨启程擦了擦身体,然而擦了一道又一道,丝毫没有退烧的迹象。
窗外传来辣椒炒肉的呛人香味,巷子里狗吠阵阵,天色越来越暗。
等不了了。
杨静深吸一口气,上前去打开门。
“哟哟憋不住了——怎么是你?这回你妈去哪儿?阎王殿?”
后面几人哈哈大笑。
杨静冷眼看着“粗噶男声”,“什么事?”
“什么事?”“粗噶男声”一脚踹开门板,大摇大摆走进屋内,“还债!”
杨静忙几步退到床边,将杨启程拦在身后,“多少,我替他还!”
“粗噶男声”斜眼上下打量,“你还?你知道这孙子欠了多少吗?二十万!一分的利!”
杨静张了张口,“……一分的利是什么意思?”
“粗噶男声”将她往外一扯,“甭废话!杨启程,别他妈挺尸了!赶紧还钱!”
杨静忙去拉“粗噶男声”,“你别动他。”
“粗噶男声”一眼瞅见杨启程背后的伤,一巴掌呼上去,“嗬!挂彩了!”
杨启程无意识地闷哼了一声。
杨静只感觉神经也疼得一扯,抬手将“粗噶男声”猛地往后一扯,“你别动他!”
“粗噶男声”脚里趔趄了一下,站稳,“我操.你妈!老子就动了,怎么着!”
“钱我替他还!八千够了吗?”
四人静了一下。
放高利贷的,哪指望真一次性收起,一月一月,刮点儿利。
杨静将床垫里那布包抠出来,往“粗噶男声”男生手里一拍,“赶紧滚!”
“粗噶男声”笑了一声,“嗬,欠债的还当起大爷了!就这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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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多,还剩条命,你要不要?”
她瞪着眼,眼白里泛着血丝,神色狠厉,像头被逼到绝路的幼崽。
“粗噶男声”掂了掂手里的布包,“这次就饶了你,下回老实点儿!”一挥手,“走走走!收工吃饭!”四人簇拥吆喝着走了。
杨静浑身脱力,在床沿上坐了会儿,抹了抹眼睛,一摸裤子口袋,那两百块还在,她得赶紧去给杨启程买药。
刚到楼梯口,和缸子迎面撞上。
杨静瘪了瘪嘴,“缸子哥。”
“我刚在巷口碰见老杨债主了,没事儿吧?”
杨静垂着眼。
缸子一惊,“他们上门来了?动没动手?老杨怎么样?”
杨静摇了摇头,“我打发走了。”
“怎么打发的?”
杨静微微抬眼,嘴唇微张,终是没说,“程哥发炎了,在发高烧,我去诊所给他买点药。”
“我.操,这么严重?你赶紧去吧,我去看看老杨。”
杨静点头,将钥匙给缸子。
杨静刚走出筒子楼,听见上面缸子喊她,“别买药了!他这得送去挂水,你等等!”
缸子哼哧哼哧地将人背下来,“真他妈沉!”
杨静伸手在背后托着杨启程,尽量减轻缸子的负担。
到了诊所,挂上水,没到半个小时,杨启程烧就退了,人也醒了。
杨静赶紧给他倒了杯水。
杨启程咕咕喝完,杯子递给杨静,“再倒点儿。”
缸子起身舒展筋骨,“老杨,我说你行不行啊,又是发炎又是发烧,咋改行当起林黛玉了?”
“你他妈就会说风凉话,这刀替谁挨的?还一个人镇得住,镇得住个屁!”
缸子嘿嘿笑了一声,朝着盐水瓶看了一眼,“怎么还剩这么多,这也滴太慢了,赶紧输完了咱出去吃点宵夜!”说着伸手就要去跳流速。
杨静将他手一挡,“缸子哥,别太快了,太快了药起不到效果。”
缸子收回手,“行行行,听你的!我出去抽根儿烟。”
杨启程手撑着床板,用力起身,杨静忙上前帮忙扶她。
杨启程坐起来,想抽烟,瞅了瞅四周,都是病人,便没将烟点燃,只咬着滤嘴,过干瘾。
“今天是不是有人来找我了?”
“嗯,上回那四个人。”
杨启程瞥她一眼,“那你怎么打发走的?”
杨静撇下眼,没吭声。
杨启程盯着她,“给钱了?”
杨静还是没吭声。
“给了多少。”
“……”
“……问你话呢,给了多少?”
“八千。”
“我他妈……你妈给你留了多少?”
“九千。”
“……全给了?”
“嗯。”
杨启程不说话了,吐出嘴里的烟,心里莫名窜出一股火气,却也不知道该气谁。换做平时,一打四分分钟的事儿。这四人虚张声势地找他要了半年,他一毛钱都没还过。
过了半晌,杨启程吐出一口浊气,“你是不是傻.逼,不会给缸子打电话喊救兵?”
杨静张了张口,这她真没想到。
人一到危机时刻就容易犯蠢。
“……对不起。”
杨启程气得受不了,一巴掌拍她脑袋上,“说你傻.逼你还真傻.逼,你道什么歉?”
杨静不说话了。
她这会儿真觉得委屈,怎么做杨启程都要骂。
可那时候,她只想着快点出去,只想着赶紧给杨启程买到退烧药。她没想那么多。
片刻,杨启程也觉得自己说话有点重,语气和缓了几分,“以后别这么老实了,他们收债的,不敢真正犯事儿,你就赖着,他们能把你怎么着?”
杨静缓缓抬眼,“……可是,你在发烧,我怕你死了。”
她眼睛湿漉漉的,湿漉漉的清澈。
杨启程愣了一下,再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杨启程伸手把流速调快了。
杨静抬眼看了眼,没阻止。
半瓶子药水,十分钟就流完。杨启程自己扯了针头,捻起旁边盘子里的棉花,往针眼儿上一摁,“走吧。”
“还要开药。”
杨启程脚步顿了顿,“我先出去,在外面等你。”
杨静拎着药,走出诊所。
今晚上月亮更好,悬在没有一丝云片的天上,月光流水似的淌了一地。
杨启程蹲在一旁的台阶上,仰着头抽烟。
杨静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
两个人都没说话。
只有月光,只有杨启程指间缓缓腾起的烟雾,只有微风,只有远远的,像是在另一个空间的尘世喧嚣。
5. (05)被推离的(上)
缸子溜达回来,瞧见台阶上两个人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乐了,“你俩干啥呢?饿不饿,出去搓一顿?”
杨启程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回走。
杨静也赶紧起来,“缸子哥,我跟程哥先回去了。”
缸子见杨启程没有大碍,点了点头,“成,你看着点儿他,别让他胡闹,有什么事儿随时打我电话。”
杨静点头,跟缸子告别之后,小跑一阵跟上杨启程的步伐。
巷子里有家餐馆还在营业,杨静摸了摸口袋,打完针买完药,还剩下些钱。杨静扭头一看,杨启程已经走到楼梯口了,赶紧跑过去把口袋里钥匙塞进他手里,“程哥,你先上去,我买两个菜。”
杨静领着两道菜两盒饭上楼,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开;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开。杨静慌了,怕是杨启程晕倒在里面,急忙使劲拍门,“程哥!程哥!”
几秒钟后,脚步声朝门边靠近,门一下打开,杨启程面色黑沉,“你他妈叫魂呢!”
杨静张了张口,小声说:“……我没钥匙。”
“都住了这么久了,不晓得自己去配?”
杨静愣了愣,继而扬了扬嘴角。
两人风卷残云一样将菜和米饭横扫干净。吃完饭,杨启程去洗澡,杨静再三叮嘱,“不能沾水,会发炎的。”
杨启程不耐烦地一摆手,“行了行了,知道知道。”
由于受伤,杨启程在家休养了几天,有缸子和杨静两个人看着,每天什么事也干不了,闲得腿脚都生锈了。
一无聊,他就开始百般使唤杨静。然而不管他怎么没事找事,杨静都像没事人一样,低眉顺目地应下来,屁颠屁颠儿地办得分毫不错。
一周后,杨启程拆了身上的纱布。
这天杨静放学回家,屋里没有半个人影,便放下书包,下去巷子里杂货铺给杨启程打电话。响了几声,没有人接,她又打给缸子,问杨启程的行踪。
“他没跟我一起啊。”
“那你知道他可能去哪儿了吗?”
缸子笑道:“担心你程哥啊?”
杨静垂眸,“他身上伤还没好。”
“他这人闲不住,可能跟朋友喝酒去了。你别担心,这么大人了,出不了事。”
杨静吃了饭,写完作业,又给杨启程打了个电话,仍然没有人接听。
晚上十一点,杨启程仍没有回来。杨静撑不住,只得先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被敲门声惊醒。杨静一个激灵,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窗外瞟了一眼,天空刚露出点儿鱼肚白。
头顶灯泡一闪,暗黄的光线倾泻而下。
杨静眯了眯眼,看向门口,“程哥。”
杨启程“嗯”了一声,二话不说,先往床上一趟。
一股刺鼻的汗味混杂烟酒味扑面而来,杨静愣了愣,踌躇半晌,走到床边将杨启程手臂轻轻一摇,“程哥,洗了再睡吧。”
然而杨启程手臂盖着眼睛,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尚不到六点,杨静却已然毫无睡意。
她在床上干躺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之后,买好早餐放在桌子上,出门去上学。
一连半个月,杨启程天天晚出早归,周末更是成天不见人影。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上回受的伤没好透,身上又添了新伤,每每看得杨静心惊肉跳。
然而杨静连个跟他说话的机会都找不到,即便有机会,她也不敢直接问,不得已,只能去给缸子打电话。
结果缸子反而比她更惊讶,“老杨在打夜场,你不知道?”
杨静并不十分清楚所谓的夜场是什么,只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程哥缺钱吗?”
缸子笑了,“他什么时候不缺钱了?”
她原本以为,上回替他还的那八千块,还能够撑上一阵。
“打夜场是不是很危险?”
“那肯定危险,要是运气不好碰上专门来砸场的……”
听缸子这么一说,杨静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到底不放心,又一个周末下午,杨静跟在杨启程身后出了门。她这次吸取上回的教训,侥幸没被发现。
最后,一直跟到了三川路,看着杨启程进了一家酒吧的大门。
这地方,她一个未成年人肯定进不去。
杨静在三川路上徘徊,直到夜幕降临。
来往行人渐多,甚至有三五个结伴的男人,经过杨静跟前时,朝她肆无忌惮地吹口哨。
杨静心里发憷,不敢继续逗留,转身回去了。
·
杨启程这半个月,统共遇上三次前来闹事的,除此之外倒算平静。
这天,一直快到后半夜也没遇上什么事。
杨启程去值班室,偷闲补觉。
刚合上眼,手机叮铃铃响起来,领班服务员打来的,说是卡座有人打架。
杨启程赶到卡座,战局如火如荼。
两个男人扭打成一片,旁边有几个女人观战,却没人敢上去劝架。
杨启程二话不说,上去先抓住一人手臂猛一下拖开。立即有个女人上去抱住了另一个男人的腰,哀声道:“别打了!”
两个人男人龇牙咧嘴,互相冲着对方高声谩骂。
最后,在女人的连番哀求之下,被抱着的那个男人拂袖而去。
战火停息,杨启程往地上扫了一眼,吩咐跟在他身后的服务员,“看了看碎了几个杯子。”
说罢,打算回去值班室接着补觉。
忽听身后一道清脆的女声,“那个……”
杨启程停步回头,是方才观战中那几个女人中的一个。
女人里面穿一件黑色吊带,外面套了件衬衫,在腰上系了个结,底下是热裤和高跟鞋,头发束成马尾,脸上化了点淡妆。
杨启程问:“什么事?”
结果还没等女人开口,他兜里手机又是一响,一看来电人,不敢怠慢,赶紧接起来,快步往值班室走。
打电话的是酒吧的老板,陈家炳,人称炳哥。
陈家炳开门见山:“今晚太不太平?”
“到现在还没出事,炳哥放心。”
陈家炳笑说:“放心,你在我十分放心。前两天的事,我听人说了……”
杨启程知道陈家炳想说什么,先截了他的话头,“也是仰仗炳哥赏口饭吃。”
“饭,别人赏的不好吃,好吃的还得自己挣。”
杨启程默了片刻,“炳哥说得有道理。”
陈家炳笑了一声,“要觉得有道理,回头你再好好琢磨琢磨,过两天得闲了,我请你吃饭。”
那边挂了电话,杨启程静立片刻,方才将手机揣回兜里。
·
周一上早自习,杨静摊着英语书背单词。
背得昏昏欲睡,桌子忽让人轻轻一敲。
杨静一个激灵,一抬头,恰好对上厉昀的视线。
“厉老师……”
厉昀看着她,“跟我来办公室。”
有几个人抬起头来朝着这边看了一眼,紧接着又低下头去继续背书。杨静神色坦然,跟着厉昀走出教室。
“坐。”厉昀从旁边的办公桌拖了把椅子给杨静。
杨静坐下。
厉昀看着她,“最近学习和生活上还顺利吗?”
杨静低着头,“顺利。”
“有没有遇上什么困难。”
“没有。”
厉昀静了几秒,“如果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老师。”
“嗯。”
厉昀有些尴尬,“……那个,学习上还是要抓点紧,尤其英语和数学……”
“嗯。”
一时沉默,杨静微微抬了抬眼,发现厉昀似乎还有话要说。
然而她从来不是会主动给人台阶下的人,厉昀不说,她也就不问。
最后,还是厉昀撑不住。
“杨静,你现在正处于关键的时候,有时候外界有些诱惑,你可能觉得好奇。但有些东西不能好奇,一时的好奇心很可能会造成难以预计的后果……我还是希望,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不该做的坚决不做,不该去的地方坚决不去……”
杨静听得心烦,连连点头敷衍。
厉昀也说不下去了,“行了,老师就说这么多,我相信你心里有个数。”她指了指桌上的作业本,“帮我把周记本抱回去。”
“谢谢厉老师。”杨静抱着作业本,走出去几步,又听厉昀叫她。
杨静转身。
厉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摆了摆手,“没事,你回教室吧。”
杨静走到走廊,脚步一顿。
她陡然明白过来,厉昀先前云山雾罩打的那一通官腔是什么意思。
厉昀看见了自己在三川路上。
杨启程在酒吧又打了一周夜场,眼看钱赚得差不多了,打算收手,仍旧和往常一样看白天的场子。
陈家炳听了他想法,未置可否,只提出请他和缸子吃饭。
这顿饭,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陈家炳三十六岁,在旦城西城区这一片颇混得开。为人精明狡狯,交游甚广,年纪虽然不大,大家却都愿意尊他一声“炳哥。”
陈家炳好排场,吃饭的地点在他自己开的一家餐馆。偌大的包厢,灯火通明,除了他自己,身旁还站着两个贴身保镖。
杨启程倒是一点不怵,领着缸子恭敬唤了一声“炳哥”,态度不卑不亢。
等菜一端上来,全是翅鲍参掌。
杨启程这才渐渐生出些惧意。
陈家炳先不说正事,只劝他们吃饭喝酒。缸子自诩见惯了大场面,此刻也舌头打结,让吃便吃,让喝便喝,一句话不敢多说。
酒过三巡,陈家炳问起杨启程的情况。
“哪里人?”
“暮城人。”杨启程答。
“以前去过一趟,是个好地方。”陈家炳吸了口烟,又问,“家里几口人?”
杨启程顿了顿,“没人了。”
陈家炳笑了笑,弹了弹烟灰,“那怎么缺钱?”
“前几年家里人生病,借高利贷。”
“现在住扁担巷?”
“是。”
陈家炳端起酒杯,“来,再走一个。”
缸子已喝得满面通红,杨启程也喝了不少,但脑袋里绷着一根弦,让他始终思维清晰。
陈家炳放下酒杯,又问:“以后有什么打算。”
“挣点钱,娶个老婆,生个儿子。”
陈家炳笑了,手臂抬起来搭在一旁椅子的靠背上,“我看你远不止这点本事。”
“炳哥抬举了。”
陈家炳摇头,“我看人没错过眼。”他微微眯起眼,抽了口烟,“我听七福说了,老乌的人闹了几次事,都让你给顶回去了。现在年轻人几个不是缩卵,你倒有几分血性。”
“过奖了炳哥,我就是烂命一条。”
“命烂不要紧,”陈家炳笑了笑,“得看命硬不硬。”
散场,缸子跟杨启程往回走,走过一条马路,背上热汗被夜风一吹,胳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杨,这事儿你可得想清楚。”
杨启程嘴里叼着烟,“知道。”
缸子瞥了杨启程一眼,“其实这话我早想跟你说了,说句不好听的,咱俩现在就是炳哥养的一条狗,看门的,干这个,不是长久之计。”
杨启程没说话。
“如果你真答应他,以后钱财肯定不愁,但炳哥干的都是擦边球,你也清楚,沾上了还想脱身?现在是条狗,出事儿了谁跟狗计较;可你要真心实意帮他做事,狗当得不舒坦,想站起来当个人……”
“你有什么想法?”
缸子想了想,“弄一笔钱,咱俩白手起家,做点儿正经的。就凭你这脑袋瓜子,还怕挣不了钱……”
缸子话锋一转,“……不过,你先得好好想想,杨静的事怎么处理。收留一天两天可以。可毕竟不是猫猫狗狗,给口饭吃,饿不死就行……”
杨启程脚步一顿。
道旁梧桐的树影将他笼在阴影之中,让他脸上表情一时看不分明。
静了许久,他说:“我再想想。”
·
到家,杨静正在看电视。
见杨启程进门,她立即从桌上起身,笑问:“程哥,吃饭了吗?”
杨启程没答,将自己背上斜跨的包往桌上一放,坐下点了支烟,朝背包看了一眼,“给你的。”
杨静愣了愣,走近几步将背包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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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
里面放着四叠纸币。
“八千,你点一点。”
杨静紧盯着包里,半晌,咬了咬唇,“程哥……什么意思?”
杨启程看她一眼,“欠债还钱,什么意思。你的钱你自己留着读书用。”
杨静声音有点儿抖,“……程哥,我不用你还。”
她倾其所有,只想换一席容身之地。
杨启程沉默片刻,“你去宿舍住,我去找你们班主任打招呼。”
——然而杨启程仍旧将她往外推。
杨静低下头,紧咬着唇,一声不吭。
一时都没说话,只有电视里吵吵闹闹的声音。
一缕青烟自杨启程指间缭绕而起,隔开了两人。
最后,杨启程再次开口,难得十分有耐心,“我过的不是正常日子,住校对你更好。”
杨静抬了抬眼,“我也没过过正常日子。”
她声音很轻,和烟头上飘散的烟雾一样。
没等杨启程再开口,杨静问:“程哥,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满意了?”
“没有。”
杨静喉咙一梗,“我可以跟你分摊房租,不会花你一分钱。”
杨启程看了看杨静。
她眼眶泛红,眼睛里湿漉漉的,削瘦的肩膀,人跟纸片儿一样。
这小姑娘,远比他想象得更为早熟。
杨启程猛吸一口烟,“去住校有什么事,一样可以找我。”
杨静盯着他,“真的?”
杨启程点头。
“如果……”杨静试探道,“如果我不搬呢?”
不搬?不搬他也不至于真动手把她赶出去。
杨启程把手里的烟往桌面上一掐,声音冷淡,“要闹到这个份上,就没多大意思了。”
说罢,起身径直往外走。
脚步声朝着走廊尽头去了。
杨静站在灯下,耷拉着肩膀。
水泥地上一道灰扑扑的影子。
杨静以前总是挨打。
孙丽脾气爆发毫无预兆,一个不顺心,抄起手边的东西就往她身上招呼。
起初杨静会哭号,会哀声求饶;后来渐渐发现,求饶并没有任何作用。以后不管孙丽打得多狠多重,她都一声不吭,只是拿一双和孙丽如出一辙的眼睛,冷冷淡淡地盯着。
孙丽不喜欢这样的目光,是以打得更重,嘴里连声骂她是畜生怪物。
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没有道理可讲。
比如,她是孙丽的女儿。
比如,孙丽死了,可她还活着。
既然活着,那就得活着。
命这么长,路这么远,天又这么冷。
活到这么大,她只在如今感受到些微的暖。
可现在,这一点点的暖,也要被收回去了。
·
杨静不甘心这样的结果,仍在试图让杨启程松口,然而没有任何效果。
没过几天,到了每个月收租的日子。
早上,杨静还躺在床上,就听见楼下吵吵嚷嚷。她赶紧爬起来,走到楼梯口往下一看——房东肥硕的身子几乎将楼道占满。
房东声音尖细,“……这都三个月了,交不出就赶紧给我滚出去……”
等收到四楼,杨静替杨启程规规矩矩交了租,心里忽然生出一个想法,立即拉住房东问道:“阿姨,对面有人租了吗?”
房东上下打量她,“怎么?”
“我想租。”
房东里鼻子里一嗤,“一个月三百,你租得起吗?”
“能便宜点儿吗?”
房东翻了个白眼,转身继续往前走。
杨静急忙跟上去,“阿姨阿姨,我妈在您这里住了十几年,您能不能给我便宜点?”
房东顿住脚步,拿鼻孔看着杨静,“哎呦你还好意思说,住了十几年,一星期往屋里带回来十几个……隔壁找我投诉好多回了,我都臊得慌……”
杨静脸上发热,不知不觉松了手,退后一步,让房东走了。
事无转圜,几成定局。
杨启程倒也不催她搬,可是越不催,她越觉得心慌。
这天杨静打开门回家,发现屋里多了个人。
一个女人,穿了条紧身的玫红色裙子,翘着腿坐在床上,半个身子都几乎歪靠在杨启程身上。
杨静一愣。
杨启程推了推女人,从床上起身,走到门口。他叼着烟,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几张纸币,递给杨静,“晚上自己出去吃,吃完了去书店逛一会儿。”
杨静张了张口,又往屋里看了一眼。
女人冲她一笑。
杨静强抑心里的恶心,抬眼看了看杨启程。
杨启程神色坦然。
最后,杨静轻轻点了点头,“好。”顿了顿,嗓子干哑着,又问,“我几点回来?”
“九点。”
杨静背着书包,转身走了。
她脚步飞快,一口气下了两层,突然停下,恍惚地站了一会儿,方又再次提步。
走到巷里,她再次站住。
吆喝声,自行车铃声,女人尖利的骂声,小孩哭声……
油烟夹杂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夏天似乎到了。
杨静低垂着头,一步一步走出巷子,沿着眼前的路,漫步目的地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忽听身后一道声音:“杨静!”
杨静回头,对上陈骏的笑容。
陈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你怎么在这儿?”
杨静这才回神,看了看四周,是在区政府的路上。
杨静看了看陈骏,忽问:“吃麦当劳么?”
陈骏一愣。
“我赚了一笔零花钱,请你吃麦当劳。”
陈骏又是一愣,“怎么赚的?”
杨静笑了一下,笑意却有些冷,“我哥给的。”
陈骏也跟着笑了,“那你哥对你挺好。”
“是挺好,”杨静抬头看着前方,“我妈以前也这样,常常给我零花钱。”
她声音冷冷清清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前方一道残红的夕阳,悬在楼顶上,还剩下半个。
云也被涂抹成红色,似在泣血。
6. (06)被推离的(下)
杨静站在办公室门口,几番踌躇,最终还是敲了敲门。
厉昀正在批改作业,抬头,愣了愣。
杨静走到厉昀跟前,“厉老师,我要住校。”
“怎么突然要住校了?家里闹矛盾了?”
杨静摇头,“没有,我哥工作忙,不想给他添麻烦。”
厉昀看着杨静,片刻,“学期中住校需要监护人来学校说明情况。”
“来了,”杨静抬了抬眼,“就在外面。”
杨静走到门口,冲走廊里杨启程的背影喊了一声,“程哥。”
杨启程转过身来,将烟掐了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说了?”
杨静点头。
杨启程跟着杨静走进办公室。
厉昀的桌上摆了一盆绿植,她透过叶片的间隙看见跟在杨静身后的人,顿时一愣,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板寸,浓眉深目,古铜色肌肤,黑色T恤,一身紧实的腱子肉。
发愣间,杨启程已走到办公桌前,不咸不淡地开口:“我是杨静的哥哥。”
厉昀回过神,急忙朝他伸出手,“杨先生你好。”
杨启程瞥了一眼,还是捉着她的手指轻轻握了握。
厉昀搬了张椅子请杨启程坐下,笑说:“一直想跟你聊一聊,杨静说你工作忙没时间。”
杨启程“嗯”了一声。
厉昀看着杨启程,“杨静在学校表现还是不错,挺让人省心……”
“能住宿舍吗?”杨启程打断她。
厉昀一愣,“哦……能的,”她拉开抽屉摸出一叠文稿纸,又从笔筒里抽出一直黑色水笔,“我写个说明,你们先去宿舍找舍管开正式声明,然后去财务处缴费。”
厉昀刷刷刷写了几行字,撕下文稿纸递给杨启程,又补充一句,“办妥当了,再来办公室跟我打声招呼。”
杨启程点了点头,一句话没说,起身往外走。
倒是杨静,看了厉昀一眼,微笑说:“谢谢厉老师。”
杨静东西不多,所有加起来也就一个编织袋。杨启程帮着把行李和领来的被子一道扛上四楼,在宿舍里晃悠一圈,说:“条件还行。”
杨静垂着眼没说话。
把东西大致收拾了一下,两人又重回到办公室。这时候早自习刚下,外面渐渐热闹起来。
厉昀问杨静,“都收拾妥当了?”
杨静点头。
厉昀忽从桌上拿起一本学生联络簿,递给站在一旁的杨启程,“杨先生,你在监护人那栏填个手机号吧,方便舍管以后有事联系。”
杨启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笔。
杨静冷着眼,看了看厉昀。
厉昀倒是毫无觉察,仍旧嘱咐杨静,“去学生服务中心换个新的出入证,以后要遵守宿舍的规定。”
杨静“嗯”了一声,待杨启程填完号码,没给厉昀再次开口的机会,问杨启程,“哥,忙一早上了,会不会耽误你工作啊?”
杨启程看她一眼。
杨静神色如常。
厉昀讪讪一笑,接过联络簿,也没敢往上看,“没别的事了,可以回去了,以后有事我再联系。”
杨静坚持将杨启程送到学校门口。
杨启程点了支烟,低头看她,“以后在学校听舍管话,和室友搞好关系。”
杨静只是低着头,并不应。
僵持几秒,杨启程咬着烟,伸手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我走了,缸子找我有事。”
说完,顿了顿,似乎是在等杨静开口。
等了几秒,没听见回应,杨启程也不再说什么,迈开脚步,往停在道旁的那辆破金杯走去。
杨静张了张口,“程哥!”
杨启程脚步一顿。
杨静望着他的背影,旭日初升,他逆着光,周身似镶了层橙色的边。
她觉得,那光,应该是暖的。
杨静喉头一梗,“……谢谢你。”
杨启程没回头,摆了摆手,迈开大步上了车。
门“哐”一下关上,杨静跟着眨了下眼。
她紧盯着驾驶座上那人的侧脸,车轮滚动,不过一瞬,便看不见了。
紧接着没过过久,车子也消失在视野尽头。
课间操的时候,杨静在走廊里碰到了陈骏。
陈骏立即走到她身旁,“搬进宿舍了?”
“嗯。”
陈骏笑了笑,“挺好的,扁担巷乱,你放学一个人回去也不安全。”
杨静没说话。
陈骏看着她,“不过住校不自由,学校食堂不好吃,晚上还要上晚自习……”
杨静停下脚步。
陈骏也跟着停了下来,“怎么了?”
“你先回教室吧,我去趟小卖部。”
“我跟你一起去。”
杨静站在原地,看着他。
陈骏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那你快去,要上课了。”
杨静点了点头,转了个身,逆着人流往前走去。
陈骏望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他总觉得,杨静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或者说,和所有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
杨启程的生活恢复了原样,他仍旧和往常一样,跟缸子一起看场子,偶尔碰上老乌来闹事,杠上一顿。钱左手进右手出,生活面目模糊,和“未来”“前途”这样的字眼没有半分关系。
一晃一个月过去,旦城天气一日高过一日。出租房蒸笼似的闷不透风,待上十分钟就能热出一身的汗。缸子的地方比这儿大,还装了空调,杨启程没事就往他那儿钻。
缸子郁闷死了,往凉席上的人身上踢了一脚,“赶紧给我滚回去,你待这儿让老子怎么带人回来!”
“你只管带。”
“我.操,带回来演给你看?恶心不恶心?”
杨启程叼着烟,“谁他妈稀罕看你一身肥肉。”
缸子瞥他,“上回那妞呢?”
“散了。”
“我看她模样不错啊……”
“那也得人稀罕跟我。”杨启程捏着遥控换台。
缸子笑了一声,“也不是没人稀罕,不被你给逼走了么?”
杨启程抬眼一扫,“你他妈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操,我说的不是实话?你他妈自己思想龌龊,看谁都是西门庆……”
杨启程心里烦躁,“啪”一下丢了遥控器,起身往外走。
“你往哪儿去?”
杨启程没答,“砰”地摔上门。
杨启程上了金杯,抽完烟,发动车子。
开出去半晌,却是漫无目的。
车子制冷怀了,呼呼吹了半天,车里面越来越热。
经过前面路口,杨启程看见路旁有个水果摊子,立即松油门停车。他买了半拉冰镇的西瓜,搁在副驾驶上。
瓤红艳艳的,散发着丝丝凉气。
杨启程看了一眼,发动车子,拐了个弯。
周末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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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开放参观,杨启程在门口登了记,径直往学生宿舍走去。
宿舍规定男士不能入内,舍管打发了一个学生上去叫人下来。
杨启程蹲在楼下等了半晌,听见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立即起身回头。
杨静穿着学校的夏季校服,白底蓝领的上衣似是灌满了风。
一个月没见,她似乎长高了,然而更瘦。
杨静走到跟前,很浅地笑了一下:“程哥。”
杨启程回过神,“忙不忙?”
“不忙,刚在洗衣服。”
杨启程点了点头,“那带你出去吃顿饭。”
两人在舍管那里登了记,一块儿往外走。
杨启程问:“住宿舍习不习惯?”
“还行。”
“哦。”
静了一会儿,杨启程又问:“什么时候期末考试?”
“下周。”杨静顿了顿,又立即补充,“暑假要补课,我还是会住宿舍。”
杨启程看她一眼,知道她是误会了,但也没说什么。
到了车旁,杨静拉开车门,看见副驾驶上的东西,打算坐去后面。
“给你买的,直接吃吧。”
杨静看了看塑料袋里的西瓜,“……没勺子。”
“……”杨启程拎起袋子,往后座上一放,“那你带回宿舍吃。”
杨启程带着她进了一家冷气很足的餐厅,先点了一客冰淇淋。
杨静拿小勺子舀着一点儿一点儿送进嘴里,问杨启程:“缸子哥最近怎么样?”
“能吃能喝,还能怎么样。”
沉默一会儿,杨静又问:“厉老师找过你吗?”
杨启程看她,“她找我干什么?你在学校惹什么事了?”
杨静忙说:“没……就是问问。”
吃饭的时候,杨启程又零零碎碎问了一些关于她学校的事,然而也就仅限于此了。
从餐厅出去,正午太阳炙烤着水泥地,腾起一阵一阵的热浪。
杨启程看了看杨静,她穿的是校服配套的深蓝色长裤。
“有夏装吗?”
杨静愣了愣。
“带你去买两件衣服。”
杨静急忙摆头,“有。”
杨启程也不知该说什么,在原地站了片刻,“那走吧,送你回学校。”
学校后门离宿舍更近,杨启程将金杯停在路边,“你自己进去。”
杨静点了点头,从车上跳下去。
杨启程提醒,“西瓜。”
杨静拉开后座门把西瓜提下来。
杨启程手撑着车窗,“有事给我打电话。”
杨静点头。
塑料袋上沾着冰融化后的水滴,滴在杨静穿凉鞋的脚趾上。
杨静眯了眯眼,抬头看向杨启程,“程哥……”
杨启程看着他。
日光晃眼,将她的视野笼罩在一片发烫发白的热浪之中。
“以后……你不用来看我了。”
不待杨启程回答,杨静转身头也不回地往里走。
她身影消瘦,装西瓜的黑色塑料袋擦着她裤腿,沙沙作响。
杨启程看着她,许久,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宿舍的铁栅栏门里。
杨静知道,那光是暖的。
像隆冬飘雪的黑夜里,一捧灯光。
可是如果这暖不属于她,那她宁愿不要。
温暖,光明,都是让人心生软弱的东西,然而她的前路和命运,却和铁石一样的硬冷。
7. (07)病(上)
由夏入秋,杨静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过杨启程。
她学习成绩仍然不上不下,用很多的时间来发呆,或者用更多的时间来发呆。
这段时间,陈骏和她走得更近。
陈骏走读,实则不用上晚自习。
陈骏和杨静不是一个班,然而数学老师是同一个。每周六,数学老师都会组织补课,住读生成绩90分以下的强制参加,走读随意。
陈骏每周六都会来学校参加补习,和杨静坐前后桌。
周六学校放假,每次陈骏从校外进来,都会给带一些吃的。有时候是麦当劳,有时候是糯米鸡,有时候是他妈妈自己做的酱牛肉。
靠着这些零食,陈骏很快与前后左右的人打成一片。
以后他再跟人分零食的时候,自然而然地也会给杨静一份,在周围人都坦然接受的情况下,杨静也不能一个人矫情不收。
后来,杨静开始主动拜托他帮忙在校外买一些东西,其中要求最多的是,是让他帮忙租小说。
校外有个书店,办张会员卡,一本书一天三毛钱租金。杨静看书很快,两小时能看完一本。周六补课无聊,杨静就会将书藏在桌肚里,偷偷地看。因此,陈骏还肩负了另一项重任,在老师过来的时候,踢杨静凳子腿提醒她注意。
两个月下来,两人几乎达成了一种默契。
十月一过,天气日渐转凉。
晚上数学老师讲课到一半,接了个电话,回来给大家布置了几道题就走了,换了英语老师来坐班。
大家安静一会儿,开始讲小话传纸条。
杨静正埋头看书,后背被人轻轻戳了一下。
陈骏低声说:等会下课了先别走,我有事跟你说。
下晚自习后,杨静慢慢地收东西,陈骏到她前面的座位上坐下,“明天我生日,出去吃个饭吧?”
杨静问:“有谁?”
“周围这几个同学,你都认识。”陈骏看着她,神情恳切,“去么?”
“我住读,不能出去。”
“我跟我妈来接你出去。”
“不麻烦么?”
陈骏摇头。
杨静犹豫。
其他人走了,跟陈骏道别。陈骏漫不经心地挥手说了声“拜拜”,又接着劝说:”吃完就送你学校。“
杨静想了想,最终点头。
陈骏扬眉一笑,往她桌肚里看了一眼,“书看完了吗?要不要我帮你还?”
杨静拿出来两本递给他。
陈骏装进自己包里,“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不用了。”杨静站起身。
这一点上,杨静从不松口。
陈骏倒也不沮丧,把书包拉链拉好,一低头,瞥见杨静的裤子,忽然一愣,脸顿时涨得通红,“你……”
杨静疑惑,“怎么了?”
陈骏不说话,将自己身上外套脱下来,别过头去,递给杨静。
杨静不明所以,“我不冷啊。”
“不是,你那个……你围在腰上。”
“为什么?”
陈骏见她真的完全懵懂不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干脆捉住她手臂往外一拉,直接将外套往她腰上一围。
杨静不悦,“你干什么。”
陈骏抓着她手臂,“一定回宿舍再解开。”
说着,再也不敢看她,匆匆说了句“再见”,低头转身大步走了。
杨静仍然一头雾水,低头继续收东西,她往椅子上看一眼,顿时一愣。
灰绿色椅子上,一抹暗色的血迹。
杨静立马解开外套,往自己裤.裆处看了看,浅蓝色牛仔裤已被浸透了。
杨静一时惶惑,片刻后,终于明白过来,脸霎时涨得通红。
她想起生物书上的一个词:初.潮。
第二天陈骏的生日,杨静未能赴约。
她痛得几乎昏厥,一问之下,其他女生也有这样的现象,只是没有这样厉害。
杨静在床上躺了半天,死扛着,总算撑了过去。
中午,她去楼下用IC卡给陈骏打了个电话。
陈骏虽然失望,还是嘱咐她好好休息。
周一一下早自习,陈骏就去找杨静。
等了片刻,杨静提着一只袋子走出来,将袋子递给他。
陈骏往里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看完的书,还有一个长方形的东西,裹着漂亮的包装纸。
“生日礼物。”杨静解释。
陈骏咧嘴一笑,“谢谢。”
“嗯。”杨静站了片刻,“还有事吗?”
“没……”陈骏不好意思地别过目光,“……你好了吗?”
“嗯。”
“那就好……”陈骏有些尴尬,最后挠了挠头,“那……那我回教室了。”
“嗯。”
陈骏走出去两步,又停下来,“哦对了,还想看什么书?”
杨静摇头,“不用了。”
陈骏看她一眼,有些失神。
少女脖颈修长,迎着光,能看见脸上细小的绒毛。眼睛很深很黑,目光里有着超越这个年纪的清冷。
这一刻,一句“不用了”,让他觉得两人的距离再次远了,他永远靠不近她。
礼物的意思,大约就是要和他两讫。
“……要期中考试了,得复习。”
陈骏听到杨静补充的这一句,总算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笑了笑说:“好,复习遇到不懂的可以找我。”
杨静点了点头,神色平淡。
十一月,日越发短,夜越发长。
然而住读生每天早上六点二十的晨跑,仍然雷打不动。
天气冷了,早起花坛里结了霜。
杨静起来有点迟了,匆匆跑到操场,队列已经集合完毕,她只得静悄悄站到最后一排。
天色沉沉,刚刚透出一抹亮光。
带队老师老师吹了声哨,一个一个班开始加入晨跑的队伍。
杨静跑了一圈,渐渐觉得肚子有点不对劲。小腹上像是悬了秤砣,不住往下坠。
她费力呼着气,勉强跟着越来越快的队伍。
渐渐的,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眼前一团白光缓缓扩大,越来越亮,最后,视野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灼目的白……
等杨静醒过来,是在校医院的床上,床边站着厉昀。
“厉老师,她这个疼不是一般的疼,都休克了,建议还是送去医院拍个片。”
厉昀点了点头,转头看着杨静,“你好点了吗?”
杨静“嗯”了一声。
“医生的话,你听见了吗?”
杨静又“嗯”了一声。
“那我给你哥打个电话,让他送你去医院做个检查。”
杨静立即说:“别打。”
厉昀一愣。
“我不用做检查。”
厉昀看着她,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杨静,我是你班主任,我得对你负责。”
四十分钟后,杨启程赶到校医务室。
杨静服了止痛药,喝了一剂葡萄糖,肚子已经不疼了。她坐在床沿上,杨启程进来时,她立即站起来,但没靠近,只轻轻地喊了一声:“……哥。”
杨启程看她一眼,走到厉昀跟前,“厉老师,什么情况?”
杨启程T恤外面套了件黑色夹克,靠近时,有股淡淡的烟味儿。
厉昀敛了目光,平静地把事情交代了一下。
杨启程听完没有立即开口,目光在杨静身上扫了一眼,方说:“好,我现在就带他去。”
厉昀点头,“检查完了,麻烦给我打个电话。”
厉昀要上第一节课,便先回教室了。
杨启程走到杨静跟前,“走吧。”
杨静蹲下.身把鞋带绑好,跟在杨启程身后走出校医务室。
外面薄雾弥漫,呼入鼻腔的空气带着一股清冷的水汽。
快到校门了,杨静忽然顿下脚步,“程哥。”
杨启程停步看她。
“我自己去。”
杨启程蹙眉。
“……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
杨启程沉了脸色。
杨静抬眼,“我知道怎么挂号。”
“……你知道个屁!”杨启程低头看她,不耐烦道,“你他妈又闹什么别扭?”
杨静怔了怔,“我没闹别扭……”
“走不走?”
杨静没吭声。
杨启程耐心尽失,二话不说,一把抓住她手臂,往校门口拽。
学校保安看情势不对,立即走上来,“喂喂!干什么的!”
杨静急忙解释:“我是初一(三)班的杨静,这是我哥,带我出去看病的。”
保安那眼扫着杨启程,将信将疑。
“你可以给我班主任厉昀老师打个电话确认。”
保安又看了杨启程几眼,掏出手机拨了个号,不一会儿,挂了电话,一挥手,“来登个记。”
一路上,杨启程一言不发,杨静也就跟着沉默。
到医院,杨启程挂了号,领她进去。妇科的大夫问询过后,建议做个彩超。做彩超要憋尿,杨静喝了大半瓶水,在走廊里走来走去。
杨启程坐在椅上,十分不耐烦,却也没说什么。
彩超要半个小时出结果,杨启程问:“吃早饭了吗?”
杨静摇头。
杨启程站起身,杨静也赶紧跟上去。
到医院外面,杨启程找了家早点铺子,点了一屉小笼包,两碗稀饭。
杨静低头,沉默地咬着包子。
杨启程一口气吃了四个包子,渐渐慢下来,问她:“以前就疼?”
杨静赶紧将嘴里食物咽下去,摇头道,“没……上个月才开始。”
“让你有事打电话,怎么不打?”
杨静抿了抿嘴,没做声。
杨启程看她这幅模样就来气,人不大,点子不小,一天到晚脑袋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
吃完早饭,杨启程点了支烟,抽完眼看时间差不多了,领着杨静又回到之前那医生的办公室。
医生支着彩超诊断报告单给两人看,“左侧卵巢混合型包块,边界清楚,形态规则,包块内部及周边无血流信号,初步诊断为畸胎瘤。”
杨静看着医生手指所点的方向,有些发懵,“畸胎瘤是什么?”
“胚胎期生殖细胞异常分化形成,生来就有,你这个边界清楚,应该是良性,但具体还要做手术化验……”
前面的杨静都没听懂,但听懂了“做手术”三个字,当即问道:“要做手术?”
“一般都是切除,不做手术,你以后来月经次次都疼,万一是恶性的,拖久了更麻烦……”医生看了看两人,“你们考虑考虑吧。”
杨启程看了杨静一眼,她耷拉着肩膀,垂着头,煞白的脸被笼在一层淡淡的阴影之中。
“杨静,你先去外面等着。”
杨静缓缓抬眼,看了看他。
“去。”
杨静没说话,顺从地转身往走廊去了。
杨启程看向医生,“手术有没有隐患,小姑娘才十三岁……”
医生自然懂他的意思,“要是良性的,瘤子切除就行,不会影响生育功能。”
杨启程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如果决定做手术,等经期过了,带她过来——你是她的……”
“哥哥。”
“带你妹妹过来,联系我住院。”
杨启程拿着彩超报告单走出办公室,杨静立即转过身来,看着他。她眼中湿润,鼻头泛红。
“哭什么,”杨启程一拍她脑袋,“先送你回学校,过几天来住院。”
杨静看着他,“一定要做手术?”
杨启程瞪她,“那你想怎么着?”
杨静抽了抽鼻子,摇头。
杨启程将杨静载回学校,又在校门口给她买了几斤水果,“过几天我来接你。”
杨静点头。
“自己进去,我不送你了。”
“嗯。”
杨静拎着塑料袋子,走进校门,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辆金杯已经驶远了。
杨静把水果放回宿舍,先去了趟办公室,把检查结果告诉厉昀。
“行,健康最重要,学习的事先放一放不要紧。”
杨静看她一眼,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多么要紧的好学生一样。
厉昀看着她,“你身体好些了吗?”
“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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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可以上课。”
“那回教室吧,要是不舒服,跟老师请假回宿舍休息。”
杨静点头离开。
厉昀看着杨静身影消失,从包里掏出电话,翻出通话记录。
她盯着那个号码看了许久,最终按下通话键。
嘟嘟响了几声,那边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
厉昀稳住呼吸,“杨先生吗?我是厉昀,我想问问,杨静检查结果怎么样……”
·
杨静住进医院,手术之前,还要做一个全身体检。
杨启程有事,派了缸子过来。
缸子有小半年没见过杨静了,如今一看,小姑娘抽条似的长高了一大截,面容轮廓显得更为清晰,眉目之间却有一层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悒郁。
缸子陪着她做完体检,问了问她最近的情况。
“期中考试怎么样?”
杨静尴尬一笑。
缸子笑道:“前段时间你程哥过生日,想把你接出来吃顿饭,算了算,估计你要期中考试,就没打扰你。”
杨静一愣,“程哥几号生日?”
“十月二十五号。”
杨静心里不是滋味,“我不知道。”
缸子瞅他,“你是不是恨你程哥把你送去住校?”
杨静忙说,“没有。”
缸子却是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你别怪他,他是为你好。你也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平白无故的,不好把你也牵扯进来。”
杨静摇头,“缸子哥,程哥帮过我,我知道什么是知恩图报。”
缸子叹了声气。
“长到这么大,只有程哥是真心对我好。”杨静抬眼,看着缸子,目光一时很深。
·
体检结果出来,一切指标都正常,符合手术要求。
杨启程来医院跟医生商量手术方案。
“现在有腹腔镜微创技术,术后小姑娘更容易恢复,比传统开刀要好,当然,价格肯定更贵一些。”
“开刀要开多大的口子?”
医生比了一下。
杨启程毫不犹豫,“那就腹腔镜。”
病房里,杨静正坐在床边上看书,见门口人影一闪,急忙将书往枕头底下一塞。
杨启程瞥她一眼,“什么见不得人的?”
“没……”
杨启程走过去,手臂伸到枕头下一捞,“《白马啸西风》。”
杨启程挑眉,“不好好学习,成天就看这些乱七八糟的。”
“没有,住院无聊。”杨静小声说。
杨启程丢下书,在一旁的空床上坐下,“后天做手术。”
“哦。”
“全麻,两个小时就做好了。”
“哦。”
“哦什么哦。”
杨静忙说,“我不怕。”
杨启程“嗯”了一声,摸了摸口袋,“我去外面抽支烟。”
“程哥,”杨静急忙叫住他,从一旁的柜子里把书包拖出来,翻出一封存折递过去,“密码没改。”
存折是之前杨启程帮她办的,孙丽留的钱全在里面。
杨启程往她手里看了一眼,“你先留着。”
说着,捏着烟盒出去了。
晚上陈骏过来了,他把果篮和花放在柜子上,又从书包里翻出四五本小说,递给杨静,笑说:“怕你无聊。”
杨静收下,说了声谢谢。
陈骏在凳子上坐下,看了看杨静,“什么时候手术?”
“后天。”
“具体是什么病?”
杨静抿了抿唇,没答。
陈骏也不在意,他知道杨静就是这样的性格。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儿,病房门打开,杨启程从外面进来,手里拎着一只袋子。
陈骏急忙站起身,看了杨静一眼。
杨静介绍:“我哥,你可以喊程哥。”
陈骏说:“程哥,我是杨静的同学,我叫陈骏。”
杨启程“嗯”了一声,拿眼打量陈骏。十三四岁,正是拔节生长的时候,整个人仿佛抽条的树,脸上一股生嫩的认真劲儿。
杨启程往病床上扫了一眼,看见多出来的四五本古龙的小说,“你带的?”
陈骏点头。
“以后别给她带,眼睛都要看瞎了。”
杨静不乐意了,“住院无聊。”
杨启程看她,“你是来治病的还是来娱乐的?”
杨静撇了撇嘴,小声说:“法.西.斯。”
陈骏在旁看着,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杨启程指挥杨静,“给你同学拿个橘子。”
杨静照做。
陈骏接过橘子,剥了皮,分成两半,递一半给杨静。
杨静摇头,“我不吃。”
陈骏只得收回手,自己把橘子一瓣一瓣喂进嘴里。
杨启程问了问他的基本情况之后,也就无话可说了;杨静也不是外向的性格,陈骏纵使想活跃气氛,也有心无力。最后,三个人基本大眼瞪小眼。
陈骏站起身,“程哥,那我先回去了,让杨静早点休息。”
杨启程点头,将他送到走廊。
杨启程往病房里看了一眼,杨静已经在看书了。他转向陈骏,“杨静在学校里是不是没什么朋友?”
陈骏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实回答,“她挺内向的。”
“那麻烦你多帮帮她。”
陈骏愣了一下,点头,“我会的。”
只是……
“你自己一个人来的?”
陈骏点头。
“家远不远,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坐车就几站路。”
杨启程“嗯”了一声,“那好,我不送你了。”
陈骏点头道别,“我过两天再来。”
陈骏缓缓朝走廊那端走去,快到楼梯口了,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他想到方才杨静同杨启程说话时的神态。
他当然想帮杨静,只是……
杨静是冷漠的、疏离的,像晨间的风,像缀在树尖的叶,可以感知可以看见,却无法掌控无法靠近。
然而,杨静原来也可以是娇嗔的、孩子气的。
……但只在一个人面前。
8. (08)病(中)
手术前一天,杨静自早上开始就只能吃流食了。晚上八点,护士端来一大铁钵的药水,要杨静喝下去。
那药水一股咸味儿,十分恶心,杨静喝了两盅就撑不住,问护士能不能不喝了。
“不喝要灌肠的。”
“那我灌肠……”
话音没落,脑袋上挨了一下,杨启程瞪她,“赶紧喝。”
杨静苦着脸,“不好喝……”
杨启程不为所动。
杨静只得泪眼汪汪地拿起杯子,舀了半杯,皱着眉喝了一小口。
护士笑了,“你这样更难受,大口喝吧。”
杨静一咬牙,一鼓作气又喝了两杯。过了一会儿,肚子里开始咕噜咕噜叫,她立即捂住肚子奔去洗手间。
趁着这时候,杨启程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那药水……
“呸!”他一下吐了出来。
还真挺难喝。
护士又敦促杨静喝了两杯,嘱咐她过十点了就不得喝水。
杨静一趟一趟跑洗手间,最后肚子里都清空了,才终于消停下来,洗漱之后,爬上床休息。
杨启程临走前,将她枕头底下的小说都抄出来,“早点睡,今天不准再看书了。”
第二天清晨,杨启程早早赶来医院,送杨静进手术室。
杨静身上穿着医院的病号服,蓝白条纹的。
她手臂往外伸,因为一晚上没喝水,嗓子干哑,“……哥。”
杨启程低头看了看,她从袖管里伸出的手腕芦管一样纤长,似乎一捏就断。
杨启程伸手,将她手轻轻一握。
她手指发凉,掌心里有汗。
杨启程难得和颜悦色,“别怕。”
杨静点了点头。
“全麻,没什么感觉,睡一觉就做完了。”
杨静又点了点头。
杨启程不自觉地用力,将她手指一捏,片刻之后,松开。
杨静跟在护士后面进了手术室,门合上之前,又扭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恰好对上杨启程的目光,他神情与平日没什么不同,目光更深一些。见她回头张望,冲她点了点头,似是安抚。
杨静深深呼吸,转过头来。
杨启程在走廊里等着,哪儿也没去。
不一会儿,缸子提着果篮和营养品来了。
“进去了?”
杨启程点头。
缸子把东西先放去病房,回到走廊,从大衣内口袋里掏出一封存折,递给杨启程,“我平常也不存钱,就这么多。”
杨启程接过,低声说了句:“谢了。”
缸子摸了支烟出来,咬在嘴里过干瘾,“你打算就这样?”
杨启程看他一眼。
“这回还是小事,以后再有什么意外,钱去哪儿凑?就白天看场子这点儿钱,塞牙缝都不够。”
杨启程没说话。
“还是上回跟你提的,现在有个机会。”
“说说。”
缸子说:“我认识一个人,做药材生意的,这次打算进藏,车队缺俩司机,最好有点身手的,路上遇到点儿什么事也不怵。”
“能拿多少钱?”
“钱不是重点啊,重点是跟着跑几趟,熟悉流程了,咱可以自己单干。”
杨启程沉吟,“杨静得住一周才能出院。”
“不急,车队还要半个月才走。你考虑考虑,我让人把这位子先留着了。”
正说着话,杨启程手机响起来。接起来一听,杨静班主任打过来的,问他手术室的位置。
过了片刻,厉昀过来了。
杨启程做介绍,“杨静的班主任,厉老师。”
厉昀朝缸子伸出手,笑说:“你好,我叫厉昀。”
缸子忙轻轻握了握,“我是老杨朋友,曹钢。”
寒暄几句,厉昀问:“进去多久了?”
杨启程答:“半个小时。”
厉昀说:“不知道顺不顺利。”
缸子笑说:“肯定没问题,这丫头命硬着呢。”
厉昀笑了笑。
厉昀在走廊长椅上坐下,缸子侧过身去同她聊天,“厉老师教什么的?”
“语文。”
“那巧了,我以前还当过语文课代表。”
厉昀笑一笑,“那真是巧。”
“可不是,我现在还能背《出师表》。”
“曹先生记性好。”
缸子嘿嘿一笑,又问:“厉老师工作几年了?”
厉昀正要回答,意识到缸子这是在委婉问她年纪,便只笑了笑,答道:“没几年,今年刚当班主任。”片刻,她心念一动,问,“曹先生哪里高就?”
缸子笑了,“高就谈不上,什么来钱做什么。”
“做生意的?”
“……算是吧。”
“杨先生也是?”
缸子瞅了杨启程一眼,“嗯,我俩一个鼻孔出气。”
正这时,杨启程忽然插话,“你们先帮忙看一会儿,我出去抽支烟。”
厉昀看着杨启程身影走远了,收回目光,又问缸子:“杨先生跟杨静是堂兄妹吧,两人差多少岁?”
缸子哈哈一笑,“他俩恰好一个姓,不是亲戚。老杨今年二十三,大十岁吧。”
厉昀怔了怔,“没血缘关系?”
“没有。”
厉昀沉默片刻,才又笑了笑,“那杨先生对杨静挺好的。”
“老杨这人仗义。”
缸子很会活跃气氛,然而厉昀却有些心不在焉。
终于,她逮到一个机会,又问:“杨静上学期走读,是住杨先生家里?”
缸子心生警惕,微微眯了眯眼,笑说:“没,他俩是邻居,住一栋楼。”
缸子这人有个毛病,瞅见漂亮姑娘了,总会习惯性地撩一撩。然而万花丛中过,这么多年,他喜欢的姑娘全是一个类型的:脾气直爽,有一说一,爱憎分明。这样的姑娘爱起来爽快,分起来也爽快。显然,厉昀并不是这样的人。
很快,杨启程抽烟回来了。
有缸子找话题,气氛倒不十分尴尬。又过了二十分钟,缸子问:“厉老师上午没课吧,要是耽误你时间……”
厉昀忙说:“我今天没课,再说,我是杨静班主任,我得对她负责。”
缸子笑了笑,终于没辙。
他这人唯独不擅长应付端着架子一板一眼的人,今天恰好碰上个中高手。然则既然厉昀在场,他也不好意思完全晾着她只跟杨启程聊天。
想了想,干脆起身,“我也出去抽支烟,一会儿回来。”
厉昀望着缸子走远了,暗暗舒了口气。
杨启程翘腿坐在对面椅子上,面无表情。
厉昀看他片刻,忽然站起身,暗暗屏住呼吸,将穿在外面的一件薄风衣外套脱下来,搭在提包上。
杨启程目光扫过来。
她里面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在腰上系了个结;衬衫里面,是一件黑色的吊带。
杨启程静了数秒,“我见过你。”
厉昀动作一顿,笑说:“我跟杨先生应该见过不少次了。”
杨启程摇头,“上半年,三川路一家酒吧里,我见过你。”
厉昀愣了愣,片刻后惊讶道:“我想起来了,当时我两个朋友打架,你是那时候的……保安?”
杨启程点头。
厉昀笑了,“我是说那天在学校第一次见到杨先生,就觉得十分面善。”
杨启程表情有所缓和。
厉昀笑说:“也是缘分。”
她观察着杨启程的表情,“我其实早就想跟杨先生好好聊一聊,”她顿了顿,“关于杨静的事。”
杨启程看她,“杨静怎么了?”
厉昀斟酌片刻,认真问道:“杨先生听没听说过创伤后应激障碍?”
杨启程摇头,神情平淡。
厉昀解释道:“创伤后应激障碍,一个人受伤以后,很可能会延迟出现一种精神障碍。这种精神障碍分为很多类型,其中一类,是回避和麻木型……”
“你是说杨静有病?”
厉昀一愣,“杨先生,不是这个意思。我修过心理学,我觉得杨静的反应,有些符合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症状……她情绪太压抑了,需要得到疏导。”
杨启程本有些不以为然,但听见最后一句却顿了顿。
“人就像一个容器,如果负面情绪只进不出,久而久之,很可能影响心理健康。”
杨启程看她一眼,神情有所缓和,“每个人表达方法不一样。”
厉昀点头,“但是人都会有倾诉的欲望,不管用什么方式。关于她母亲去世这件事,她有没有找你,或者找其他人倾诉过?”
杨启程沉默。他相信,杨静不会愿意对任何一个人讲这件事。
半晌,他沉声问厉昀:“你有什么办法?”
厉昀微蹙着眉,轻轻叹了声气,“老实说,我有心无力。杨静戒心很强,对不熟悉的人很有敌意。”
这点杨启程认同。
“需要一个她绝对信任的人,帮助她把负面情绪纾解出来。”厉昀看着杨启程。
杨启程问:“你是说我?”
厉昀点头,“你是杨静哥哥,对她最熟悉。具体怎么做,我可以帮你们。”
杨启程沉吟,片刻后只说:“这事以后慢慢再说吧。”
厉昀笑一笑,也不再说什么,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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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等一个小时,手术终于结束,杨静被推回病房,她全身都接着管子,氧气罩、输尿管、输液的输血的……一张小脸跟白纸一样,没有一点血色。
杨启程伸手碰了碰她的脸,冷得仿佛冰碴,一摸手臂,也是如此,便将被子掖得更紧。
快到午饭时间了,杨启程让缸子请厉昀吃饭,自己留在病房陪护。
厉昀忙说,“我回学校吃,中午还要去宿舍查寝。”
杨启程点头,“下回请厉老师吃饭。”
送走厉昀,缸子又转回来问杨启程,“吃点啥,我给你带。”
“随便。”
“杨静能吃吗?”
“八小时内水都不能喝。”
缸子看了看床上的杨静,叹一声气,“也是可怜。”
杨静被叫醒了,护士过来替她量了量血压,把氧气罩撤下。
杨静张了张口,哑声问:“手术做完了?”
“早做完了。”
杨静嘴唇上起了一层死皮,“……我想喝水。”
杨启程倒了杯温水,拿棉签蘸着,替她擦了擦嘴唇,“忍着,还不能喝水。”
杨静清醒了一会儿,又接着睡。杨启程百无聊赖,把杨静租的书拿过来看。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杨静嘴里轻轻哼了一声。
杨启程抬头,发现杨静睁开了眼睛,“疼?”
麻药作用已经消退,为了止血,伤口上还压着沙袋。
杨静只说,“有一点,不是很疼。”
“疼就睡一会儿。”
然而背也疼,又疼又僵。
杨静轻声说,“好。”
杨启程低头看了一会儿书,抬头去看杨静,却发现她并没有睡。
她紧蹙着眉,牙齿紧咬着嘴唇。
杨启程丢了书,抬手按铃。
片刻,护士进来。
杨启程问:“能不能给她用点止痛的。”
护士走到杨静身旁,仔细看了看,“我去问问医生。”
过了半晌,护士拿着小半瓶药水回来,换上正在输的,“只能打这一次。”
杨启程点头。
护士在记录卡上写了一行字,调了调流速,“输完了按铃叫人来换。”
药水见效很快,不过十来分钟,杨静再度合上眼。
晚上六点,今天的药水终于打完。杨启程回家洗了个澡,换了套干净衣服,吃过晚饭方又回到病房。杨静已经醒了,比之前精神稍好。
杨启程问她:“还疼不疼?”
杨静摇头,“好些了。”
杨启程“嗯”了一声。
然而杨静看着他,欲言又止。
“怎么了?”
杨静支支吾吾,“我……我想上厕所。”
杨启程顿觉尴尬,轻咳一声,“插管子了……”
杨静涨红了脸。
杨启程站起身,主动回避,“我出去抽支烟。”
晚上八点左右,陈骏过来探病。
他这回没给杨静带书,而是带了个MP3.
陈骏一边给她演示怎么操作,一边说:“电都充好了,能用七八个小时,里面有两百首歌。”
杨静说“谢谢”。
陈骏在床边坐下,“其实中午就打算来的,被祝老师叫去帮忙了。”
“没事。”
陈骏看她,“疼不疼?”
“还好。”
陈骏把自己额前的头发撩起来,“我额头上有个疤,能看见吗?”
杨静瞥了一眼,“不明显。”
“小学三年级出车祸留下的,缝了二十多针。我奶奶说,小时候把罪都受了,以后就会一帆风顺。”
杨静勾了勾嘴角。
陈骏看她笑了,自己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摸了摸鼻子。
杨启程在一旁看得想笑,觉得自己电灯泡似的碍眼,便站起身往外走。
杨静忙问:“去哪儿?”
“透气,房里一股药味儿。”
陈骏收回目光,看向杨静,“程哥晚上要在这里陪床?”
杨静摇头,“不知道。”
以杨启程的性格,哪里耐得了这个烦,病房里又小又闷,还不能抽烟。
“那半夜有什么需要……”
“总有办法。”
一直盘旋在脑中的疑问再次冒出来,陈骏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杨静,我觉得……程哥和你不像堂兄妹。”
“本来就不是。”
陈骏愣了愣,“那你上回说……”
“我没说。”杨静瞥他一眼,“不管是不是,反正无论如何,他就是我哥。”
陈骏紧抿嘴角,沉默片刻,转移了话题。
9. (09)病(下)
陈骏坐到九点离开,杨启程却仍然留在病房,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九点半,没走;十点,仍没走。
十点半,杨启程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关上病房大灯,脱鞋往旁边床上一躺,吩咐杨静:“睡觉。”
杨静无声笑了笑,语气倒是平静,“哦。”
睡了没一个钟头,杨静醒了,胃里翻腾,头晕目眩。
她气若游丝地喊了一声:“程哥。”
那边呼吸沉沉,没动静。
杨静只得抬高声音,又喊一次。
便觉黑暗里身影腾地坐了起来,“怎么了?”
“……想吐。”
杨启程急忙开了灯,从床底下拖出塑料盆,坐到床沿上将杨静上半身扶起来。
杨静扒着盆子,“哇”一下吐了。
然而她一整天滴米未进,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胃酸。
吐过一阵,杨静躺了半小时,又开始反胃。
折腾大半宿,身上伤口开始发疼,胃又似整个翻了过来。
杨静精疲力尽,又痛又难受,终于受不了,最后偏着脑袋,小声地哭了起来。
杨启程一愣,半晌,伸手按着杨静的肩膀,“哭什么。”
杨静呜呜抽泣,并不答话。
杨启程有些烦,但也有些揪心。大掌搭在她背上,一下一下轻拍,“麻药醒了是会这样,明天就好了。”
杨静鼻头通红,眼泪没入鬓边的发丝里,额上一层冷汗。
杨启程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拿大拇指腹替她抹眼泪,“行了行了,别哭了。”
过了一会儿,哭声渐歇。
杨启程起身将毛巾打湿,“啪”一下搭在她脸上,使劲擦了几下,动作一点不温柔。
杨静觉得自己皮肤都要给他搓下来了,小声抗议,“轻点。”
“大半夜不睡,真他妈事真多。”
杨静笑出来。
“笑屁。”
杨启程将毛巾晾起来,又拿棉签给杨静蘸水擦了擦嘴唇,“还想不想吐?”
杨静摇头。
凌晨三点,杨静终于睡着了。
黑暗里,呼吸沉缓悠长。
杨启程听着,也合上了眼。
第二天,杨静被准许开始吃流食。然而她食欲不振,一碗稀饭只能喝下一半。
杨启程总不耐烦,却也没有哪一次真的撇下她不管。
到第四天,医生给杨静检查以后,嘱咐她可以开始下地运动了,最好每天上午和下午各走动半个小时。
杨静一动伤口就疼,然而怕肠子真的纠在一起,只得每天咬牙从床上爬起来,佝着腰,在杨启程偶尔的嘲笑中绕着房间和走廊慢慢散步。
这天,缸子过来探望,一来就看见杨静插着腰,蜗牛似的慢慢挪动。
缸子笑问:“你程哥呢?”
“病房里。”
“你不进去啊,外面冷。”
杨静苦着脸,“我还要走二十分钟,缸子哥你先进去吧。”
缸子推门一看,杨启程翘腿躺在病床,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小说。
“哟,您搁这儿度假呢。”
杨启程瞥他一眼。
缸子拉了张椅子坐下,“杨静还有几天出院?”
“三四天。”
“跟你说的那事,考虑怎么样了?那边要确定名单,你要是不去,他们找别人顶上。”
杨启程丢下书,从床上坐起来,“我再想想。”
“怎么娘们儿一样磨磨唧唧,去不去。一句话的事。”
杨启程烦躁,“明天给你答复。”
缸子瞅他,往门外努了努嘴,“不放心?”
杨启程没吭声。
“在学校不会出啥事儿,不还有那个厉老师吗?”
杨启程蹙眉,“关她什么事。”
缸子笑了,“她对你有意思,看不出来?杨静是你妹妹,她肯定会格外照顾。”
杨启程不以为然。
“反正都是混吃等死,换个混法,即便不成,再不济还能比现在更差?”
缸子也懒得谆谆教诲了,瞅见柜子上有盒草莓,拆开来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嚼两下,摇头,“不好吃,你买的?”
“三十块一斤,我买得起?”
缸子笑了,“哦,上回那小子买的?对杨静很上心嘛。”
正说着话,杨静推门进来。
缸子一看时间,差不多得去吃晚饭了,便问杨启程:“出去吃饭?”
杨启程起身,“去。”看了看杨静,“想吃什么?”
“随便。”
“哪有随便卖。”杨启程白她一眼,披上外套,和缸子一道出门。
杨静躺在床上看了半本书,杨启程拎着饭菜回来了。
有菜有汤有粥,特意避开了发物。
杨静把饭盒一一打开,坐在床沿上。
她喝了小半碗汤,抬头看向杨启程,小心翼翼征询:“程哥,一会儿能不能陪我到楼下走一会儿,楼里空气闷。”
杨启程看她,“你能走?”
“我慢点,可以的。”
十一月的夜晚,风已有些料峭。
杨静病号服外套了一件外套,脚下穿着棉拖鞋。她刚刚吃饱饭,身上很暖和,并不觉得冷。
杨启程脚步放得很缓,然而即便这样,杨静仍是比他慢,两人隔了三四步的距离。
空气中有股枯叶和冷霜的萧索气息,灯光下,从嘴里呼出的气体变成小团小团的白雾。
他们从住院部走到了前面的门诊大楼,大楼旁有个宽敞的草地。
杨启程抬头看了看,草地旁错落支着几个木凳,“坐不坐?”
杨静点了点头,“那坐一会儿吧。”
杨启程却没坐下,点了一支烟,蹲在一旁默默地抽。
木凳旁有一株高高的狗尾巴草,杨静一把揪起来,在自己手指上绕了几个圈,松开,又绕几个圈……她微微转过头,看向杨启程。
他这几天没好好刮胡子,下巴上一圈青色的胡茬,不说话的时候,看着比平时更凶。
然而杨静并不怕他,即便他一不耐烦了就会满口冒脏字。
“程哥……”杨静轻声开口,“我听见你和缸子哥说的话了。”
杨启程顿了一下,偏头看她。
“你想做什么事就去做吧,我能照顾好自己。”
杨启程轻哼一声。
“我不想你打夜场,太危险了……”
“你懂什么。”
杨静没反驳。
有风吹过来,撩起她鬓边的头发,从耳朵擦过。
狗尾巴草被缠断了,手指上有股淡淡的草汁味儿。
“程哥,我没别的亲人了。”
风将这句低语吹散,然而杨启程听见了。
……我没别的亲人了。
我只有你。
我不想你打夜场,太危险了。
杨启程微微眯起眼睛,咬着烟,却半晌没动。
最后,他站起身,猛吸一口,淡蓝色烟雾霎时消散于风中。
“你懂什么。”他仍是说。
杨静抬头看他,“好不好?”
她眸子清澈而深沉。
等了许久,杨静在越发沉重的沉默之中,渐渐觉得有些冷。
杨启程终于开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杨静忙问,“什么?”
“认真读书,考个好高中,好大学。”
杨静毫不犹豫,“好。”
杨启程哼一声,“数学才63分,答应得倒是轻巧。”
杨静嘿嘿笑了一声,眼睛里亮晶晶的。
杨启程看她,“冷不冷?”
“不冷,我想再坐一会儿。”
杨启程将身上外套脱下来,往她背上一搭。
这是件皮夹克,上面有股淡淡的膻味,内衬很暖,还带着杨启程的体温。
杨静抓住外套,“你不冷吗?”
“不冷。”杨启程摸了摸裤子口袋,“你坐着,我出去买包烟。”
杨静点头。
杨启程身影渐渐远了,绕过门诊大楼,消失在夜色里。
杨静抓紧了外套,缩着脖子,轻轻抽了抽鼻子,嗅了一下。
等了十来分钟,杨启程的身影又出现在拐角处。
朝着这处,越来越近。
最后,他停在跟前,“走不走?”
杨静点头,缓缓站起身。
杨启程仍是走在前面,杨静跟在他身后,慢慢的,一步一步。
·
几天后,杨静出院了,但还不能上学,就又暂时住回了扁担巷。
又过十来天,杨启程和缸子要跟着车队入藏。临行前,杨启程联系厉昀,委托她去找舍管协商,在一楼给杨静另找个床位,方便她进出。
厉昀爽快答应,很快将此事办妥。
杨启程为了感谢她,践行上次的承诺,请她吃饭。
杨启程在约定地方等了约莫十五分钟,厉昀打开电话问具体座位。杨启程到门口去接,一推门便见厉昀正站在夜色中微微探头张望。
她穿了一件杏色的风衣,没有像平常一样扎马尾,柔软的发丝垂在肩后。
杨启程出声:“厉老师。”
厉昀转过来,看见杨启程,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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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一笑,“久等了,路上有点堵车。”
杨启程摇头,“没等多久。”
到了座位,厉昀将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捋了捋头发,在杨启程对面坐下。
杨启程将菜单递给她,“请点菜。”
厉昀推拒,微微笑着,“我没来这里吃过,杨先生你点吧。”
有没有忌口?”
“不能吃虾,容易过敏,其他都可以。”
杨启程点头,翻了翻菜单,喊来服务员点了几道菜。
等上菜的时候,杨启程给厉昀倒了杯热茶。
厉昀笑了笑,捧着杯子抿了一小口,“天气开始冷了。”
杨启程点头。
厉昀看向杨启程,“听杨先生的口音,好像不是旦城本地人?”
“暮城的。”
“我大学的时候,在暮城山区支教过半年。”
杨启程看她,“哪个山区?”
厉昀报了一个地名。
“离我家不远,一百多公里。”
厉昀点头,“不过路难走,一百公里开车要三四个小时。我们当时坐的直达大巴,从旦城到暮城一共二十个小时,去山区又走了七个小时……后来整车人都吐了,除了司机。”
杨启程“嗯”了一声,“厉老师工作几年了?”
厉昀顿了顿,“我比杨先生大几岁。”
“你看着小。”
“是吗?”厉昀笑了,“班上不少女生背后叫我老女人。”
杨启程看了看厉昀。
私底下,她好像并不是那么古板说教,起码今次比上回在手术室外同他讲什么“精神障碍”要可爱得多。
“小姑娘都叛逆。”
厉昀微微一笑。
菜端上来,杨启程问厉昀喝不喝酒。
厉昀想了想,“喝点啤酒吧,冬天喝酒暖和。”
杨启程给厉昀先倒了一杯,举杯敬她,“谢谢你照顾杨静。”
厉昀忙说:“我分内的。”
两人边吃边聊,吃了快一小时,酒足饭饱。
路灯底下绕着一层单薄的雾气,让橙黄色的灯光沾染了水汽一样。
杨启程问厉昀,“你怎么回去?”
“我去前面打的。”
“我送你过去。”
杨启程配合厉昀的步调,走到路边等车。他摸了摸口袋,“我去旁边抽支烟。”
厉昀忙说,“没事。”
杨启程点燃烟,走到一旁樟树底下。
厉昀微微侧身看他。
男人身形挺拔,就像他背后的树一样。夜色中,一点火星忽明忽灭,烟雾腾起,又飞快地消散。
杨启程一支烟没抽完,来了辆出租车,司机喊道:“去哪儿?”
“哦,去红星小区……”厉昀捋了捋头发,冲杨启程喊道,“杨先生,车来了,我先走了。”
杨启程大步走过来,替她拉开了车门,待她坐上去,沉声说:“厉老师,过几天我要去川藏一趟,杨静在学校里,麻烦你多关照。”
厉昀点头,“当然的。”
杨启程说:“谢了。”
一摸口袋,掏出三十块钱递给司机,“师傅,多的钱找给她。”
说罢,关上车门。
厉昀这才反应过来,“……杨先生你太客气了。”
车子发动,厉昀忙说:“再见。”
杨启程点头,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第二天,杨启程送杨静回学校,帮她安置妥当。
上课的时间,整个校园里安安静静。
杨静将杨启程送到门口。
杨启程看她,“存折上还有没有钱?”
杨静忙不迭点头。
“过几天要拆线头,自己去医院。”
“嗯。”
“有什么事,找你班主任。”
杨静撇了撇嘴,还是说:“嗯。”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别感冒了。”
“嗯。”
杨启程顿了顿,拉开金杯驾驶座的车门,“那我走了,你回宿舍休息。”
“程哥,”杨静忙说,“那你跟缸子哥注意安全。”
“知道。”
“我等你回来……过年。”
杨启程看她一眼,躬身钻上了车,“回去吧。”
杨静点了点头,却站着没动。
车子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终于发动。
杨静退回一步,目光久久追随。
金杯很快驶远,像抹浅淡的飞灰,涂在发白的天色之中。
杨启程往后视镜里看了最后一眼。
小小的,一个黑点儿。
10. 【增】(10)新岁
学期最后一天,像是笼子解了锁,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一颗心早飞出去,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假期。
厉昀抱着一叠安全宣传家长知情书进教室,分给第一排的同学发下去,开始强调假期注意事项。
杨静没在听,把知情书拿在手里,折作几叠,看向窗外。
放假了,而她还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说是等杨启程回家过年,可她心里还有个执拗的念头:是他把她送走的,也得他把她接回去。
厉昀讲完了,最后强调:“值日小组留下做大扫除,其他同学可以回家了,路上注意安全。”
杨静回过神,那张纸被她叠作了一个飞机。
她抬眼,发现厉昀在看她,然而只是淡淡的一瞥,看不出有分毫的情绪。
厉昀转身出教室,杨静往纸飞机头上哈了口气,向着她的背影扔出去。
杨静回到宿舍,把一早收拾好的东西提上,往校门口走去。
这个时候,校园里除了洒扫的同学,已经不剩多少人了。
她走得磨磨蹭蹭,也不知道自己在拖延什么。怕是回到扁担巷,而杨启程还没从川藏回来?或是他回来了,却在屋里安然坐着?
渐而,她也觉得自己太小孩子气,他又不知道她今天放假,这么点儿路,还不会自己回去么。
然而快到校门口,她便看见路边停着一辆金杯。
杨静心脏微微抖了一下,紧跟着就柔软下来,立马勒紧了书包带子,拔腿奔过去。
快到跟前时,金杯的车门打开,杨启程从车上跳下来,嘴里叼着支烟,斜提着眼角看她,“怎么这么磨蹭。”
杨静停下,气喘吁吁,想要说话,先咧嘴笑了,“哥。”
缸子从驾驶座探过头来喊她:“杨静!”
“缸子哥。”
打完招呼,杨静又抬眼看杨启程。
他黑了很多,听说高原日照强烈,大约是因为晒的。其他倒是没变,连着身上那股子吊儿郎当的味儿也是原装进口。
还是她的程哥。
杨静又笑了。
杨启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掌,“傻。”嘴角那么勾了一下,像是笑了,但又不那么明显。他把杨静手里拎的两袋衣服接过来,打开后座门,给她放上去。
杨静卸书包,放在一旁,盯着杨启程的后脑勺,问道:“缸子哥,你们这趟顺利么?”
“顺利。开春再跑两趟,就等着你程哥飞黄腾达吧。”
缸子描述的这个金光闪闪的未来,杨静倒是不敢深想,只觉得顺利就好。
扁担巷仍跟往常一样,只是增添了浓重的年味儿。就连以前杨静顶讨厌的吆喝争吵,听来都是过年和谐的协奏。
409的房间让杨启程收拾过了,但收拾得很是潦草,细细一看,全是破绽。角落里的那张床垫还在,也整理过了,起码看着比整间屋子要体面得多。
屋里的桌上,多了盆金桔,叶子绿得滴翠,果子金灿灿的,放那儿就像是个彩头。
杨启程发现她在看,便说:“缸子送的。”
杨静浅浅一笑,“不是你买的么?”
“……老子有这么无聊?”
杨静放了书包,从里面掏出一叠试卷,递给杨启程。
杨启程看她一眼。
“学习成果。”
杨启程把夹在指间的烟含在嘴里,接过试卷一张一张地翻:“语文,102;英语96;数学,80……”一张张念完,他开口,烟灰落在试卷上,“行啊,进步不小。”
杨静只看着他笑,“我说到做到的。”
杨启程把一叠试卷搁在手边的桌子上,“你以前是不是扮猪吃老虎?”
“……其实学一学,发现挺简单的,就是数学基础没打好。”
“72分及格?那不错了。”
杨静笑着,“下次过一百。”
杨启程哼笑一声,“口气不小。”
他抖了抖烟灰,问她:“恢复得怎么样?”
“还可以。”
“那什么的时候……还疼么?”
杨静多少有点不自在,“……还好,只有一点。”
“多锻炼。”
杨静应下。
杨启程坐在椅上,转了个身,从床边的一只行李袋中摸出个盒子,往杨静跟前一放。
杨静瞅了一眼,愣了愣。
“交了五百块话费,号码都给你存进去了,不准拿去教室用。”
似是怕那盒子烫手,杨静拿得小心翼翼,打开一看,里面一台手机,翻盖,粉红色,应该是专门替她挑的。
杨静觉得手里沉甸甸的,她把盖子翻开,屏幕的蓝光照进她眼里,“很贵吧?”
“还行。好好保管,不用锁柜子里。”
杨静点头,珍而重之地收好了。
年夜饭是在缸子家里吃的,缸子嫌他俩住的那地方太小,什么都支展不开。
缸子是单亲家庭,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改了嫁,又生了个儿子。缸子跟着奶奶过,每月从他妈那儿拿点儿钱,自打辍学以后,钱也不拿了,两人的一点儿联系,仅限于逢年过节打个电话。
三个人凑一起,怎么着都有种“天作之合”的意思。
杨静便小声说:“缸子哥,天作之合不是这么用的。”
“管它怎么用!就是这意思!”
“哦。”杨静小心地从一把扑克里抽出一个对子,结果缸子和杨启程连番出牌,管得她毫无招架之力。
两人一面嫌弃着杨静牌技烂,一面却还是不准她离场,听着电视里的相声儿,一直打到十二点。
缸子丢了一手的牌,奔去阳台看烟花。
杨启程便随手把他桌前的那把钱一扫,全塞给杨静,“你缸子哥给你的压岁钱。”
杨静笑了,“问过缸子哥的意见了吗?”
“他没有意见。”
轰鸣声中,缸子转过头看他俩,“还坐那儿干什么?腚黏板凳上了?快过来看!一会儿倒计时了!”
杨静很喜欢过年。
哪怕人再活得跟蝼蚁一样,也得为日子找个奔头。从前,也只在过年的时候,孙丽会对她和颜悦色些,有新衣服,有一顿好饭。好像所谓的新年,过了以后,日子也能跟着簇新簇新一样。
以前,杨静的奔头是长大,离开孙丽。
如今孙丽已经先一步走了,而她有了更多的奔头。
她抬头,看向杨启程。
在他背后,烟花一串一串地炸开,将天空照得发亮。
如今她盼望着日子能一天比一天好,缸子、她,还有杨启程,一天比一天好。
·
开春以后,杨启程和缸子又往川藏跑了数趟,渐渐摸出些门道,便计划着自己另起炉灶。
然而真开始了,才发觉这事儿远比他们想象得要艰难复杂。采购方早有熟悉的合作对象,他们两个愣头青,除了上门挨家挨家地推销,别无办法。前面就像是道铜墙铁壁,只得以肉身为武器,试试看能不能砸出一个洞来。
三月杨静过生日,杨启程跟缸子到处碰壁,忙得连喘口气儿的机会都没有,然而还是抽了点儿时间,去学校领杨静出来吃饭。
他买了个蛋糕提在手里,站在校门口等着杨静,总觉得拎着这粉嫩的蛋糕盒子娘俩儿兮兮的,但小姑娘大约都爱吃甜的,生日又只一年一次。
没等多久,杨静就混在一群放学的学生中出来了。
他真是一眼就看见她了,大约是因为她太瘦,身材跟个麻杆儿似的,校服穿她身上空荡荡的。比起去年收留她时,她高了好几寸,也不知道学校的饭菜里是不是掺了什么特殊的饲料,光管长个儿不管长胖。
杨静一看见他,脸上便露出笑容,脚步也跟着加快,连走带跑地到了门口,在门卫处登记签字。
她先冲他一笑,“哥,你怎么一回比一回黑。”
“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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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你懂个屁。以为都像你,脸上刷三层石灰粉。”
虽然是挤兑,可她还是觉得高兴,也只笑一笑,一句都不反驳。
两人找了个馆子吃饭,既然是过生日,当然得由着寿星点菜。
杨静也不客气,四个菜,全是自己爱吃,最后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过分了点儿,便又为杨启程多点了一道黄豆焖猪蹄。
“你吃得完?”
杨静抬眼瞟他,“可你让我点的。”
“我没让你浪费粮食。”杨启程嘴里这么说,却还是将菜单往服务员手里一塞,催促她快点上菜。
“吃不了带回去你跟缸子哥吃。”
“哦,吃你剩下的。”
杨静一笑,“我带回去也行。”
杨启程不跟她计较。
他觉得这段时间杨静笑得似乎多了些,再不像往常一样苦大仇深。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是该多笑,笑着好看。
吃饭时候,杨静问起杨启程生意上的事。
“没你事,瞎操心什么。”
杨静看着他,似乎想从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分辨出他到底辛苦不辛苦,“顺利么?”
杨启程也不多说,“还行。”
杨静埋头吃菜,“那你跟缸子哥注意多休息。”
杨启程没应,心里有些烦躁。
吃完饭,杨静打算把蛋糕分了,杨启程说,“我不吃,你带回去。”
杨静看他一眼,手指绞着缠在盒子上的缎带,一下把它扯开了。
杨启程看她一眼,倒也没阻止。
蛋糕不太大,杨静自己数了十四根蜡烛插上,伸手找杨启程要打火机。
杨启程摸了摸口袋,掏出来给替她一根一根点上了,然而嘴里还是抱怨,“点了还要吹,麻烦不麻烦?”
杨静笑了,“……哥,这是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吃蛋糕。”
杨启程愣了一下。
她偏着头,看着桌上那十四朵微弱的小火光,真真切切地笑着,眼里却有点儿凉。
孙丽巴不得自己从未生下过她这么一个赔钱的孽障,自然不会还想着给她过生日。常常是就随随便便地过去了,偶尔逢上孙丽心情好的时候,杨静能从她那儿多拿到五块钱的零花。
她捏着钱,在蛋糕店橱窗外眼巴巴地看了半天,那些漂亮的奶油缠成的花,她都买不起,最后一狠心,拿了一个雪媚娘。
都是甜的,吃起来,大约差别也不大。
杨静双手合十,许了个愿望。
愿望却是为跟杨启程许的:愿他能成功,再不要过这样灰头土脸的日子。
吹熄蜡烛,切下两块蛋糕,两人一人一块。
杨静拿叉子舀了点儿奶油,送进嘴里,满口的甜,细密又黏腻,和雪媚娘还是不一样的。
她吃两口就觉得腻了,然而还是舍不得放下叉子,最后舌尖似乎都丧失了味觉,只有甜,一股脑儿的甜。
杨启程只吃了一口,他实在受不了这玩意儿,但看杨静一块都要吃完,便觉得过生日买蛋糕终归是没错的。
“好吃么?”
杨静停了一下,牙齿咬着叉子,点了下头。
“剩下的你带回去跟同学分。”
杨静几下把手里这块吃完,把剩下的蛋糕又装回盒里。
杨启程站起身,招了招手喊服务员过来买单。
他一低头,瞧见手边没吃完的蛋糕,忽然拿手指蘸了点,抬起手臂就在她鼻子上抹了一道。
杨静呆愣着,一下还没反应过来。
杨启程哼笑一声,掏出钱付账。
片刻,杨静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自己手指也沾上了黏糊糊的奶油。
她抽了纸巾,使劲擦了两下。
买完单,杨启程说:“走吧。”
说罢,目光稍稍一顿,定在她鼻尖上。
大约是擦得有点厉害,她鼻尖是红的,有点儿像哭过一样。
11. 【增】(11)日光(上)
杨启程将杨静送回学校,看着她身影走出去一段,转身往自己车走去。
他站那儿,点了支烟,刚抽了两口,忽听身后有人叫他:“杨先生!”
杨启程回头,厉昀正朝他走过来。三月,她穿了件浅色齐脚踝的连衣裙,外面罩了件针织的开衫,头发束着,整个人的气质介于干练和温婉之间。
杨启程把烟捏在指间,稍稍站直了身体,“厉老师。”
厉昀笑了笑,“来找杨静么?”
“嗯,她今天生日。”
两个人站得稍有些距离,就像普通的学生家长和老师。
但厉昀总觉得,这距离有些近了,该再远点儿;可一方面,却又想再站近一点。
风把他指间的烟味送过来,她稍稍屏住呼吸,不那么认真地和他寒暄着。
有好一阵没见过他了,上次还是吃饭,他送她上出租车,她一直没敢回头看,到家了还觉得那烟味儿仍飘在鼻子跟前。
算来,也有好几个月了。
今天他似乎比上次晒黑了些,穿一件短款的黑色夹克,拿烟的姿势十分随意,眉目看着比上次更显深邃。
几句公事公办的话说完,一时就沉默下来。
厉昀看杨启程似有要走的意思,忽然问:“杨先生在做药材生意?”
杨启程一顿,看着她。
交浅言深了,然而……厉昀顾不得,只能一鼓作气,“我有个做保健产品的朋友,最近急缺一批药材。杨先生若有意向……”大抵还是难堪,话说了半截,咬着唇,把最后的半截咽下去。
她低头避开杨启程一时带着几分审视意味的目光,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这是他的联系方式。”
杨启程伸手接过,烟灰断了一截,跌在地上。
厉昀随着那截烟灰晃了晃神。
“谢谢。”杨启程往名片上看了一眼。
厉昀抬起头,笑意坦荡了些,“我朋友很急,周围人都惊动了,我也只能答应说替他多留心。我认识的人少,本来只是随口敷衍的,恰好碰见杨先生,就想起来了,原谅我这么唐突。”
杨启程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她。
厉昀这一番冠冕堂皇霎时又给击打得七零八落,她总觉得他这一眯眼有许多说不出的意味,无论哪一种,都带了点儿危险的意思。
“好,我会考虑。”
厉昀笑了笑,尽力收敛着自己的情绪,“我得回去上课了,回见。”
杨启程点了点头,“杨静还是麻烦厉老师多多照顾。”
厉昀不想听见这个名字,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但还是笑着,“应该的。”
她很快走进去,进门时才借机回了一下头,然而杨启程已经上了车,车窗关着,看不清楚。
·
杨启程转头就把那名片给扔了,仍和缸子四处去找购货商,一家家尝试,一家家碰壁,最后没想到还真让他们谈成两家。那一阵,杨启程和缸子频繁往返于旦城和川藏,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倒觉得踏实,日子似乎格外有奔头。
大半年下来,两人稳扎稳打,又谈成一家。那是家刚成立的厂子,什么都缺,一口气就下了个大单。这单要做成了,今年就可以关张数钱等过年了。
激动便容易冒进,两人没做太多考虑,手头的钱全扔进去,进了三车的货,然而等辛辛苦苦拉回来,下单的那厂厂长卷款潜逃了,厂门口聚了一堆要账的工人。
小十万的货,就这么砸在了手里,原有的那几家购货商根本消化不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缸子奶奶恰好这时候也病倒了,医院建议是立即手术。
如今钱全在租借的仓库里囤着,两人手里的现钱加起来上千都不到,经住院拿药一折腾,穷得恨不得要去大街上捡烟屁股抽,自然拿不出一分钱给老人做手术。
老人有点耳背了,要人扯着嗓子说话,她才能听见。她对自己得了什么病并不在乎,也不想开刀,拉着缸子的手,一径儿地说不想住院,想早点儿回去,家里杜鹃再不浇水都要死了。手背上青筋突出,像是饱经雨水冲刷的丘陵。
缸子就大声说,好,再住两天,做完检查咱们就回家。
最后,缸子回去给窗台上的杜鹃浇了水,开车去城南找他妈借钱。
晚上,缸子回来了。
杨启程给他开了门,摸过烟盒,把最后一支抽出来点燃:“怎么样?”
缸子一摸脸,声音是哑的,“……开不了这口。我坐车里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吃饭回来,有说有笑的……她现在日子过得好,我真开不了这个口,让她为难。算了吧……我再想想办法。”
可是,现如今能用的办法,全在《刑法》里头写着。
杨启程咬着滤嘴,一时沉默。
缸子也没说话,垂头坐着,压力要是有形的,恐怕此刻压在他肩上的,得是泰山那级别。
最后,杨启程把剩下的烟猛地几口抽完,抄起床边椅子上外套站起身。
缸子看他,“去哪儿?”
杨启程一顿,“……去找办法。”
临着学校,有一家很安静的咖啡馆,店里东西比较贵,学生们不常来。
杨启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确定这店还在营业,才推门进去。
他临窗坐着,盯着外面。没等多久,就看见厉昀出现在街道的那端。
她里面穿了条深色的裙子,外面套着一件乳白色风衣,头发散着,手里抱着一本书。过马路时,十分认真地先看右边再看左边,不知道她心里是不是在默念交通规则。
杨启程被自己这想法逗得乐了一下,习惯性地去摸打火机,又想起烟抽完了,只得放回去。
厉昀推门进门,扬头四下看了看,看到杨启程了,脸上立马露出一个笑容,脚步轻快地向他走来。
厉昀把书放下,也没看菜单,直接点了杯奶茶。
她身上带了股寒气,大约是冷,往掌心里呵了口气。
两人还是先寒暄着,围绕杨静。
厉昀说杨静这大半年来进步很大,成绩能排进班级前十了,时常还能进前五;又说她性格还是有点孤僻,不太合群,课余时间都是看书,不怎么跟同学玩。
奶茶端上来,厉昀双手捧着捂了一会儿,笑了笑,问杨启程:“杨先生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杨启程心里多少有些难堪,他这人不大习惯求人帮忙,更不爱欠人人情。
路分正道歧途,他跟缸子好不容易把两条腿从原来那灰色的境地里拔.出来,不能再往回走。既然打定了主意走正道,就得接受走正道的规矩和约束。
“厉老师跟我提过,说有个做保健产品的朋友……”
厉昀即刻心领神会,笑说:“是,他最近又开了一条产品线,正在到处找供货商。”
她一接到电话,便猜到杨启程恐怕是有事相求。一见面,见他形容憔悴,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
杨启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试图分辨她这话是真是假。不至于次次这么巧,他要上楼,她手边恰好就有梯子。
“上回你给我的名片,我揣口袋里,洗衣服洗烂了。”
厉昀笑了笑,“是说杨先生怎么没有联系我那个朋友,害我还被我朋友骂了一顿,说我让他白高兴一场。”
这梯子,搭得太巧,让人走得舒服。
杨启程便说:“那厉老师,方不方便再给我一张?”
“再洗烂了呢?”厉昀笑了,掏出手机,“我直接给他打电话,帮你们约个会面的时间吧,好吗?”
三两句话,这事儿就定下来了。
杨启程便觉身上担子卸了一半,另一半,就是恐怕一时半会儿还不上的人情。
从咖啡馆出去,杨启程将厉昀送至学校门口。
还是上晚自习的时间,校园里安安静静的。
厉昀问她:“进去看看杨静吗?”
杨启程眯眼往里看了一会儿,“算了,过两天来。”
厉昀趁着这会儿,偷偷地看他,赶在他视线转过来之前,又飞快地移开了。然而动静太大,还是让他抓到些蛛丝马迹。
她便有些窘迫,却也不只是窘迫,低头捋了捋发丝,轻声说:“我先进去了。”
杨启程点头。
厉昀没多说什么,最后看他一眼,走进校门。
她脚步轻快,因为知道下次见面应该不会耽搁太久。
仓库里那批货很快便销出去,拿到钱以后,缸子立即让医生安排手术。
缸子好奇杨启程是找到了什么办法,然而问了几次,杨启程都不肯说,他怕他是铤而走险,又去捞偏门,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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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他平日里还是坦坦荡荡的,也不像是走了夜路怕见鬼。
他把杨启程的朋友网在心里排查一遍,没费什么功夫就有了答案。
手术很成功,缸子奶奶在医院了住了半个月,就回家休养去了。
杨启程寻了个时间,报恩。
他约了厉昀去旦河边一家餐馆吃饭,席上委婉提出要给她提供点儿金钱报酬。
厉昀暂时放了筷子,笑问杨启程:“杨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当老师吗?”
杨启程没开口,等着她自己说。
“我爸自己有个厂子,做电子仪器的,他一直想让我学经济,毕业以后女承父业……我爸小时候成绩不好,总被老师教训,还被体罚过,所以以最讨厌老师这个职业。我那时候很叛逆,一定要和他对着干,大学就报了师范。”
杨启程不由看她一眼。
看不出来,表面温婉柔顺,实则有一根反骨。
杨启程听懂了,她既然有这样好的家世,自然不图他什么金钱上的报酬。
不图钱,那就……
杨启程推开卡座的窗户,问厉昀,“我能不能抽支烟?”
厉昀浅浅笑说:“随意。”
杨启程把烟点燃了,斜斜地叼在嘴里,看着外面,有一下没一下地抽。
厉昀看着他。
他抽烟的时候,眉头总是蹙着,似有满腹的心事。因此,大约不是他抽烟的姿势吸引人,而是他满腹心事的样子吸引人。
吃完饭,两人沿着河畔走去停车的地方。
今天起了雾,荡在河上,水流的声音却很清澈,空气里一股带着腥味的潮湿。
饭吃完了,路眼看着也要走完了,这恩还没报。
杨启程只得开口,“厉老师,这回的事,十分感谢……缸子也说想请你吃饭,只是家里有人刚做完手术,他暂时脱不开身……以后,厉老师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顿了半晌,厉昀轻轻地“嗯”了一声。
杨启程便觉自己这番冠冕堂皇一下像是捶进了棉花里。
他有点儿烦躁,又去摸烟盒,厉昀突然停了脚步。
他反射性地跟着停下,手里动作也停了。
厉昀抬起头看他,目光忐忐忑忑,“……那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杨启程愣了愣,“……什么?”
“我不要你谢我,只要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愿意腾点时间出来,跟我聊聊天。”她声音有点轻有点飘,似乎是在强迫自己不要移开目光,是以到最后,难堪得眼里都像是泛了点儿雾气。
杨启程一下就说不出话来,静了许久,他说,“好。”
将厉昀送上出租车以后,杨启程顺道去看缸子的奶奶。
缸子的奶奶家在老城区的一条巷子里,住一楼,占了个小院儿,院里摆了许多盆花,还有株吐蕊的白色山茶。说要拆迁,已经传了很多年,但始终没个准信儿。
屋里开着电视,缸子奶奶腿上搭了块毯子,缸子正一边扯着嗓子跟她说话,一边剥着柚子。
他见杨启程进来,立即笑问:“往哪儿浪去了?”
杨启程往旁边坐下,懒得理他,只抬高了声音问奶奶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缸子拿脚踢了踢杨启程等着,“问你话呢?”
杨启程不耐烦,“关你什么事。”
“我他妈总要晓得你路子从哪儿找来的吧,你要是去卖屁股……”
“你他妈怎么不去卖屁股?”
“那也得有人要啊——行了,你也别瞒着我,杨静那老师是不是?”
杨启程没吭声。
缸子把剥干净的柚子肉放进奶奶手里,“都过了一年了,难得她对你还是这么挂心。人也不错,正儿八经家庭里出来的姑娘。”
杨启程瞥他一眼,“你想说什么直说,别跟我这儿放烟雾.弹。”
“我就想说,你要是觉得人好,这情承了也无所谓,要是没这个想法,那就算了。这事儿归根到底是你帮了我,往后有用得着的,我给她当牛做马去。”
杨启程沉默。
缸子瞅着他,嘿嘿一笑,“得嘞,敢情你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算我瞎操心。”
最后,缸子摇头晃脑地问他:“老杨,知道昀什么意思吗?昀者,日光也。”
12. 【增】(12)日光(上)
时间一晃,又到开年。
杨启程手里有了点余钱,便寻思着从扁担巷里搬出来。杨静逢年过节还要回去住,然而小姑娘如今愈发大了,两人住那么一个闭塞的小房间里,终归是不方便。最后,杨启程委托缸子帮忙看了套房子,一次性付了半年的租金。
正这时候,那谣传了三四年的拆迁,终于出了政策。
缸子高兴坏了,他奶奶住的这两层楼带个小院儿,拆下来怎么着也得上七位数。缸子心思便开始活泛,这一趟趟入藏,赚的都是辛苦钱,既然做生意,那就得做个大的。正好,之前那厂长卷款逃跑的厂子要拍卖,缸子便跟杨启程商量,等拆迁款下来,两人就把厂子拿下来,自己来做。
有了上次教训,这回杨启程十分谨慎,这事不是一拍大腿就能办下来的,里头许多关窍,背后要是没人指点铺路,压根打不通。上百万下去,很可能连个水花都砸不出来。
然而缸子有一点说得不错,要做生意,就得做个大的。倒买药材赚差价是最低端的活,利润的大头还是在生产销售那一块。好比说一支口服液,成本只有几毛钱,经过包装上市,一支就能卖出十倍的价格甚至更高。如今这一块市场还没饱和,蛋糕烫手,就等着有胆识的人去分。
两人正为这事儿连番奔走,杨启程收到厉昀的一条短信——她过生日,邀请他去。
这一阵,杨启程总是无端想起缸子那句话:知道昀是什么意思吗?
他觉得这姑娘就像她名字一样,连那点儿小心思,都显露得十分透彻——小心思,得让人看得出来才有意义。
这不是一个多复杂的人,家世也甚为清白,性格、相貌更是挑不出一点错。
一个男人,拼搏一辈子,也无非就是为了这么点儿事。
而他之所以还在犹豫,就是厉昀这条件,于他而言,实在是过于出挑了。
无论他摆出什么姿态,都有点儿像在倒贴。
生日当天,杨启程前去赴约。
一桌子人,都是厉昀的朋友。杨启程自知跟他们不是一路人,不咸不淡地寒暄着。倒是厉昀,时时处处以他为中心,无论说什么,话锋最后总要将他捎带上去。
吃完饭,一行人去舞厅唱歌。
杨启程早年在这样的场所待惯了,只觉得吵,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抽烟。
没抽几口,一人拿着话筒喊他:“给你们点了首歌!”说罢将厉昀往他跟前一推。
杨启程往屏幕上瞥了一眼,《广岛之恋》。
他指间捏着烟,缓慢地抽了一口。
摇晃的灯光里,烟很快散了。
他抬头看向厉昀。
厉昀也在看他,微仰着下巴,轻咬着唇。
杨启程眯着眼,坐着没动。
前奏快放完了,杨启程还是没动,厉昀脸上的表情渐有些挂不住,“这个歌我不太会,你们唱吧。”说着便要把话筒递出去。
正这时,杨启程忽然把烟掐了,站起身,“换一首。”
厉昀目光微敛,片刻,嘴角抿出一抹笑,低声问:“唱什么?
杨启程接过话筒,走近一步,手虚虚地往她腰间一搭,低下头看着她,声音沉沉:“……陈百强的那个歌。”
厉昀眼皮一动,“……《偏偏喜欢你》?”
静了半瞬,杨启程沉缓地“嗯”了一声。
散场的时候,厉昀把朋友一一送上车。全部送完,转头一看,杨启程正靠着车边抽烟。
她立在原地,一时没有出声,也没有走过去。
街上汽车驶过去,寂静被打破,转瞬却又归于更加浓稠的寂静。
厉昀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了,脚下也仿佛下陷着,有点落不到实处。
她轻轻地攥着手指,缓慢走过去。
杨启程这时候抬起头,“都走了?”
厉昀点头。
杨启程站直了身体,弹了弹烟灰,“送你回去?”
厉昀抬眼看他,“再陪我一会儿。”
杨启程“嗯”了一声。
厉昀又说:“……你没送我生日礼物。”
杨启程看她,“想要什么?”
厉昀说:“得你自己准备的才作数。”
“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厉昀沉默了数秒,轻声说:“我有点怕你。”
杨启程咬着滤嘴,笑了一声,“怕我什么。”
“不知道,”厉昀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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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头看他,“……觉得你很远。”
她声音很低,最后一个字仿佛是跌进了夜里。
她说完,谁也没出声。
夜一时仿佛更静。
她也不敢再看杨启程,缓缓地低下头,伸手要去拉车门。
这时候,她手忽然被杨启程一把抓住。
她心脏霎时漏跳一拍。
紧接着,听着杨启程略带着调笑的声音,“……远吗?”
她咬紧了唇,没有吭声。
下一瞬,他体温靠得更近,烟味铺天盖地地罩拢,她呼吸不畅。
“……还远吗?”
她勉强支撑着,紧盯着自己踩在地上的靴子。脚下仿佛是软的,使不上劲。
“……那你送我一句准话吧。”过了许久,她终于找见自己的声音。
又是沉默。
她不着急。
到这时候,突然反而不着急了。
杨启程许久没动,最后,丢了烟蒂,一脚踩灭了。
“……你知道我以前是做什么的吗?”他不再是一副调笑的语气。
“……大概知道。”
“我什么都没有。”
厉昀绞紧了手指,“……不用你有什么。”
杨启程静了一瞬,低头看她,“……不怕我利用你?”
“……那你得一直利用。”
一辆车经过,头灯的光将两人照亮,又疾驰而去。
沉默片刻,杨启程打开车门,“送你回去。”
厉昀看着他,“酒醒了吗?”
杨启程一顿,“醒了。”
送回了厉昀,杨启程把车开回缸子替他找好的新房子。
房子里没有家具,只准备让杨静住的次卧里剩了一张钢丝床。
杨启程走进去,也没开灯,就坐在床板上。
屋外的光线照进来一缕,身前是明,身后是暗,然而暗与明的界限却也是模糊。
他心里莫名地烦躁,却又带着一种心安理得的坦然。
人一旦寻求着和普罗大众一般无二的活法,大约就意味着开始堕入平庸了。
平庸并不意味着不好。
起码平庸足够安全。
13. 【改】(13)苦(上)
豆大的雨噼里啪啦敲打玻璃窗,雷声隐隐,由远及近。
每一次落雷,杨静就跟着一惊,心里仿佛压了一块重石,让她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厉昀的声音被湮没在激烈的雨声之中:“……不要把它当成中考,就当成一次普通的考试,不要给自己额外的压力……”
又是“轰隆”一声,杨静手中杵在纸上的铅笔芯一下折断了。
她如梦方醒,恍然抬头,却一下对上厉昀探寻的目光。
杨静蹙了蹙眉,扭头看向窗外。
下课铃叮铃铃打响,厉昀暂时收住话头,“……晚上想自习的仍然可以来教室,科任老师都在办公室,有什么问题直接去问。好了,祝大家中考顺利,下课!”
她话音刚落,底下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人爬上桌子,将书本高高抛掷起来。
一时之间,教室里纸屑纷飞。
杨静埋头收拾东西,眼前光线忽然一暗。
杨静抬头,对上厉昀的目光。
“跟我来办公室。”
杨静紧抿着唇,半晌,方才站起身。
雨丝细密,天色昏暗,远处雾气茫茫。
雨水随风潜入走廊,飘在手臂上,跟着带起一阵清清冷冷的痒。
杨静跟着厉昀身后,穿过两栋楼之间的走廊,来到办公室。
“坐。”
杨静没动。
厉昀看她一眼,也就站着,“我知道你担心你哥。”
杨静冷淡地向她瞥去一眼。
厉昀盯着她,“你后天就要中考了。
杨静没吭声。
“我已经托人在找了,你好好考试,别让你哥担心……”
杨静打断她,“你有什么立场替我哥说话?”
厉昀一怔,按捺心底的火气,耐着性子说:“眼下既然没消息,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好。你哥一直对你寄予厚望,你自己也清楚,不要一时意气用事耽误前程。”
杨静心里烦躁,不愿意听厉昀说教,二话不说,转身往外走。
一旁的数学老师祝老师吱声,“杨静这孩子脾气真是有点冲。”
厉昀抿唇皱眉,盯着杨静远去的背影,没吭声。
一道道身影没入雨中,各色的雨伞绵延至视野尽头。
杨静站在走廊上,远远眺望,校服前襟被飘进来的雨丝浸湿。
“杨静。”
杨静转头。
陈骏走到她跟前,捉住她手臂往后轻轻一拽,“站远点儿,都淋湿了。”
陈骏看她,“吃晚饭了吗?”
杨静摇头。
“那一起去吧。”
“我不饿。”
陈骏观察她的表情,“怎么了?”
杨静犹豫半晌,还是告诉陈骏:“我哥和缸子哥失联了。”
陈骏一惊,“多久了?”
“四天,电话一直打不通,说是不在服务区。”
“以前有这样的情况吗?”
杨静摇头,“以前我三天给他打一个电话或者发一条短信,都能通。上周打电话,他跟我说好了,一定在我中考之前回来。”
陈骏沉吟,“你先别担心,我回去问问我爸,这种情况能不能报警。”
杨静紧咬着唇。
陈骏拉了拉她手臂,“跟我去食堂吃晚饭吧。”
“不想吃。”
“那你想吃什么,我去外面帮你买。”
杨静摇头。
陈骏轻轻叹一声气,“那你回教室,身上淋湿了,小心感冒。”不由分说的抓住杨静手臂,将她一路拉回三班教室。
杨静回到座位上坐下,仍旧惶惶难定。
她把手机拿出来,又试着拨了拨号,还是无法接通。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了敲窗户。
杨静转头一看,是陈骏。
陈骏塞进来一个塑料袋,“吃点东西。”说话间,抹了一把额前淋湿的发丝。
杨静急忙道谢,又问他吃了没有。
陈骏摇头,“我刚给我爸打了个电话,他在公安系统里有熟人,可以帮忙打听。你别担心,有什么事,考完了再说。”
杨静只得点头。她往袋子里扫了一眼,汉堡鸡翅都有,“一起吃吧,我吃不完。”
陈骏往教室里看了看,“老师不在?”
“都去吃饭了。”
陈骏从后门进来,到她前面的座位上坐下。
杨静把汉堡给陈骏,自己拿起玉米棒,一粒一粒地啃。
“你想好读哪个高中了吗?”
“程哥让我去旦城三中。”
陈骏笑了笑,“我也是。”
他一早就知道杨静很聪明,只是以前从来不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即便现在,她也没有投入百分之百的精力学习,平时看见该看课外书的时候照样看,可还是能考进年级前二十。
晚上教室里只有不到二十人,陈骏索性就待在杨静教室,像平常一样做英语试卷保持手感。
杨静则戴着耳机听听力。
陈骏坐在她旁边,看见她时常将手伸进抽屉,拿出手机翻开看,见没有信息没有电话,又放回去。
一晚上,重复了七八次。
·
中考当天艳阳高照。
老师特意叮嘱不能提前交卷,但杨静每科做完之后,检查两遍,早早就出考场,从包里摸出手机开机,查看是否有未读短信。
连考两天,最后一门英语。
杨静只花了一个多小时就全部做完,一出考场,却见陈骏正站在校门口。
陈骏几步走过来将她一拉,沉声说:“程哥有消息了。”
杨静一愣,忙问:“在哪儿?”
陈骏拉着她上了路旁的一辆出租车,冲司机吩咐,“旦城一医。”
杨静心里一个咯噔,“他受伤了?”
“程哥没事,是缸子哥。前几天暴雨,他们在午城的一个县遇上泥石流,身上东西都丢了,手机也是。出去的路都堵了,昨天晚上才疏通。缸子哥小腿骨折,程哥有点擦伤,问题都不大。”
杨静松一口气,“谢谢你。”
陈骏摇头,“不是我爸找到的,是厉老师。”
杨静神色一冷,“厉昀?”
“嗯,你不知道吗,厉老师舅舅是交通厅的。”
下车以后,杨静匆匆赶到病房,一推开门,却是一怔。
病房里,缸子躺在床上,杨启程坐在床边,身旁站着厉昀。
杨静定在门口,没往里走,不带情绪地喊了一声:“哥。”
杨启程抬起头来,看她一眼,轻轻挣开了厉昀的手,起身走到她跟前,“考得怎么样?”
“还好。”杨静别过目光。
“遇到点事,没及时回来。”
杨静抿了抿嘴,“没事,你回来就好了。”她走到病床边,“缸子哥,你怎么样?”
缸子冲她咧嘴一笑,“还好,没瘸。怎么样,能考上三中吗?”
“不知道,应该可以吧。”
厉昀忽然出声,“杨先生,要不要初出去吃点东西,给曹先生也带一点。”
杨静转头冷淡地扫了厉昀一眼。
杨启程点头,看向陈骏,“一起去吃饭。”
陈骏看了看杨静,“不了程哥,我陪缸子哥说会儿话,回家吃。”
杨启程又问杨静。
杨静声音冷冷清清,“我还不饿。”
杨启程也不勉强,跟着厉昀一起出去了。
杨静垂着头,问缸子:“缸子哥,厉老师她……”
“你厉老师早上就赶去午城了,这真得感谢她,要不是她找到人了,我跟你程哥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
杨静顺了顺呼吸,“厉老师是不是喜欢程哥。”
缸子笑了,“你不知道?这都两年了吧,你初一做手术之后,两个人一直有来往。”
杨静悄悄攥紧了手指。
“他俩啊……”缸子闷笑一声,“八九不离十了,你不知道?”
她不知道,她当然不知道。
缸子瞅她一眼,“怎么这幅表情,中考完了不高兴啊?”
杨静摇头,轻声说:“没有……就是担心你们……”
缸子笑了笑,“老杨也急,但那地方交通通讯全都瘫痪了。他生怕你担心,耽误中考……”
杨静摇头:“……不会,我答应了程哥的。”
要考个好高中,好大学。
·
杨启程和厉昀吃完饭回来,给缸子带了饭菜。
杨静不耐烦与厉昀共处一室,起身说:“缸子哥,我想先回宿舍收一下东西。”
缸子连连点头,“去吧去吧,刚刚考完,好好休息一下。”
杨启程问杨静:“晚上回家住?”
杨静顿了顿,“明天再说吧。”
陈骏跟着杨静一起离开医院。
太阳还没落下,一走出去,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陈骏看杨静一眼。
她白皙的脸上一层薄汗,微微蹙着眉毛,表情是冷的,眼神也是冷的。
“杨静,”陈骏微微低头看着路面,“你是不是讨厌厉老师。”
杨静顿了顿,“是。”
陈骏沉默一瞬,“为什么?”
杨静脚步微微一顿。
陈骏也跟着停了下来,看着她,目光复杂。
为什么?
她以为自己和杨启程是一样的。
两个人机缘巧合凑在一起,可以互相取暖。
但有一天,一个外人闯了进来。
她做不到的,外人可以轻易做到;她给不了的,外人可以轻易拿出。
仿佛两个人走在黑暗寒冷的冬夜,互相搀扶,即便辛苦,也会为了一丛小小的火苗而欢欣鼓舞。
可突然有个人捧出一枚太阳:来我身边,你不用这么辛苦,我可以给你温暖,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陈骏说:“厉老师其实很适合程哥。”
杨静懂了陈骏的意思,紧抿着唇,片刻,缓缓摆了摆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对杨启程的心思非常单纯,却也复杂,但与陈骏所认为的感情,没有任何关系。
陈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是怎样?”
杨静沉默很久,终于摇头,“你不会懂的。”
“我不懂,你可以告诉我。”陈骏目光往下移,看着她的鼻,鼻上有细小的透明的绒毛。
杨静仍然摇头。
陈骏目光继续往下,这一次定在她微微抿起的唇上。
“杨静,”他又抬了抬眼,重新看着她眼睛,“你觉得,一个人可以不求回报地对一个人好吗?”
杨静想了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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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
陈骏往前一步,“可是,我不是这样的人……”
最后一个字说出口,他忽然抓住她手臂,而后底下头去。
杨静瞪大眼睛。
仿佛蝴蝶的翅膀,在她唇上碰了一下,轻而温柔。
陈骏飞快退开,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千言万语却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忽然不敢看杨静,退后一步,张了张口,突然转身跑了。
少年的身影似一道风,在傍晚橙红的日光里,飞快远去。
杨静呆愣地抬起手指,碰了碰自己嘴唇。
那一下的触感,仿佛还留在上面。
·
回到学校,教学楼前纸片纷飞。
杨静回宿舍洗澡换衣,去食堂吃过晚饭,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东西很多,衣服、书本、杂物……
拉拉杂杂的,理出了两个大箱子,数个小箱子。
这些东西,她一个人肯定搬不回去。
杨静正在发愁,放在床板上的手机响起来。
杨启程打来的。
杨静接了,沉闷地喊了一声:“哥。”
“我在宿舍外面,出来登记。”
杨静愣了愣,拿着电话一溜烟跑出去,杨启程果然站在大门前。
杨静挂了电话,走过去跟宿管说明情况。现在是退宿的高峰期,家长来来出出的特别多,舍管也不多过问,手一挥让两人进去。
杨启程走进她宿舍,“就你一个人?”
“其他是初二的,还在放假。”
她现在在一楼的宿舍,是初一生病的时候换的。当时与几个初三的学生住,初三搬出去之后,又搬进来几个新生。
杨启程看了看堆在柜子前的东西,“就这些了?”
杨静点头。
杨启程一手提上一只大箱子,“你自己拿个轻的。”
杨静抱了一只纸箱,跟在杨启程身后,走到学校后门,把东西放到车子的后备箱里。
那辆破破烂烂的金杯已经换了,现在杨启程开的是一辆别克。
来回三趟,所有东西都搬完了。
杨启程一抹额头上的汗,“走吧。”
两人上了车,杨启程把冷气打开,不一会儿车里就凉快下来。
杨静指了指他手臂,“这个,要不要紧。”
杨启程扭头一撇,手臂上一道擦伤,“没事。”
“缸子哥什么时候能出院?”
“一周。”
杨启程看她一眼,“考得怎么样?”
杨静挺了挺背,“还用问吗。”
杨启程鼻子里笑了一声,“吃没吃晚饭,请你吃油焖大虾。”
“……没吃。”
油焖大虾,青花椒鳝鱼,卤毛豆,杨静撑得几乎走不动路。
车开回小区,两人又把车上东西一趟一趟搬上楼。
搬完东西,杨启程先去冲了个凉。
杨静洗完澡出来,发现杨启程站在阳台的栏杆前喝啤酒。
杨静走过去,“哥。”
杨启程没回头,“明天要下雨。”
杨静看向天上,月亮悬在上面,像是浸了水,毛绒绒的。
杨静从杨启程手边拿了一罐啤酒过来。
杨启程去抢,“小孩子喝什么酒。”
杨静一闪身躲开,“我就喝一罐。”
杨静拉开拉环,“呲”的一声,罐口冒出来些许白沫。她仰头喝了一大口,又苦又冰。
“哥。”
杨启程看她。
杨静捏着易拉罐,也看着他,“你喜欢厉老师吗?”
杨启程没说话,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支烟点燃。
“陈骏说,他觉得厉老师很适合你。”
杨启程吸了口烟,把烟灰弹进空掉的易拉罐里。
“……那你喜欢她吗?”
杨启程还是没吭声。
“那你会跟她在一起吗?”
烟缭绕而上,杨启程眯了眯眼,终于开口,“小孩子懂什么。”
“我不喜欢厉老师。”杨静坦诚道。
杨启程看她一眼。
“但如果你喜欢她,我会试着接受她。”
杨启程一顿。
杨静微垂着头,指尖几乎要将易拉罐捏瘪。
“我怕再发生这样的事,没人帮你。我帮不到你,只会给你添麻烦。”
杨启程抽了口烟,“行了,别瞎说了。”
“……厉老师能帮你,我希望你过得更好。”
杨启程转头看她,“胡说八道什么。”
杨静咬着唇,“你随时可以抛弃我,但我永远不会抛弃你……”
杨启程又气又笑,“我什么时候抛弃你了?”
“初一……”
“嗬,还记仇。我送你住宿害你了吗?”
杨静眼中似有微光闪烁,“我说真的。如果你觉得厉老师合适,也喜欢她的话,就跟她在一起吧。”
杨启程沉默半晌,把烟在栏杆上掐灭,张了张口,却还是没说什么。
最终,杨启程把啤酒罐子一收,往里走,“行了行了,懒得跟你磨叽,我得睡觉了。”
杨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后,把手里的啤酒一口气喝完。
清冽的苦,从喉管一直延伸到胃,连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