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毁灭世界啊》 1、她不吃人 春阳温煦,山岚轻缓。 柔和的山风撩动栖吴山上的鼎沸人声,一地树影斑驳。 十四州久负盛名的太初学宫今年的岁初纳新迎来了最后一日。 涿光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回来,正好见到学官将她的名字和号牌挂在太初学宫武道院入学考学子位次的第三席的位置上。 因是前三,刻有她名字的木牌上还系了一根红绸,颇有些惹眼。 涿光往那头扫了一眼,记下了武道院这一届入学试前十席的姓名,和她此前预估的结果差不离,唯一偏离她预估结果的倒成了她自己。 涿光给自己预估的席位,本是次席。 适逢身后声音传来:“若非你在最后关头的失误,你应该是能胜过我的。” 说话者是刚盖过涿光一头拿了次席的江柳。 江柳出身禹州武道名门江氏,江氏满门名将,江柳自幼习武,年仅十七就已经尽得家学真传,使得一手精妙的烈风刀,是这次太初学宫武道院一年生首席的有力竞争者。 奈何今年的太初学宫纳新,武道院有两个平民出身的武者横空出世,直接拿下武道院的首席和第三席的位置。 涿光便是其中之一。 若非最后的擂台赛上涿光的失误,她本该如自己所设计的那般,拿下次席之位。 江柳拧起眉,身后背着她从不离身的弯刀,不解地绕着涿光走了一圈:“听说你身有旧疾,所以方才与我对决之时才会吐血。但看你现在气盈神蕴的模样,倒是想象不出你身体不好。我还是头一回见有武者体弱多病的。” 十四州修行之人千千万,所行道术各不相同,但武者是公认的身体最为强健的。 如涿光这般身体不好的武者,倒是极为少见。 涿光迎上江柳不解的眼神,淡道:“突发旧疾,吓到江同砚了,见谅。” 从入学试开始,涿光就一直是这副冷淡中透露着漠然的姿态,给人不讨喜的冷傲倔犟感。 但江柳不在意。有真本事的人,谁没点古怪脾气,冷淡些又如何? 太初学宫所有学院的初岁纳新均持续三日,每日一轮试炼,最终敲定下所有入学的名单,定下每个学院一年生前十席的人选。 这三日里,涿光在武道院一战成名。 一战成名倒不是什么旁的理由,纯粹因为她在三日的入学试炼中,接连吐血两次。 而她纵然吐血,却依旧顽强地拿下了三席的位置,如此心性与能力,令人咋舌。 这几日,涿光时常听到议论,若她身体能好些,说不定席位还能再高些。 旁人讨论时,往往还会附赠一个同情的目光,令涿光有些无奈。 “什么样的旧疾会天天吐血?你体弱多病又是怎么习武的?”江柳眼里闪着好奇的神色,低声道:“太初学宫医道院有当世两大名医坐镇,待后日正式入学,你可去医道院看看,说不定他们能治好你。” 涿光对自己的旧疾不欲多言,不轻不重地揭过了这个话题,转而看向另一边,说道:“桑昱之来了。” 桑昱之就是这轮试炼中胜过涿光和江柳,拿下了首席的人。 果然,此言一出,江柳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了桑昱之身上,忙不迭地冲到桑昱之身边找他约架去了。 涿光看着江柳雀跃的背影,暗自在心中记下一笔。 消息准确,江氏这一代唯一入学宫的族人江柳,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战分子。 春日温软,栖吴山上挤挤攘攘。 各个学院的入学试炼均已结束,七个学院通过入学试炼的学子铭牌已经挂上了墙,只待学官逐个宣布名单,便算半只脚踏进了这座十四州最具盛名的学府。 作为三席,涿光很快被唤上前。 武道院负责新入学子的登记的并非学官,而是武道院早入学宫几年的学长,名唤林初。听说他是武道院现任院长的亲传弟子,在武道院中颇受欢迎。 林初身姿颀长劲瘦,面容英气,神色却沉稳老成。不知为何,涿光总觉得林初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那眼神……格外慈爱。 不仅对她,对所有新晋学子,林初都是这般慈爱目光。 照理说,林初今年二十有五,既是学兄,也是武道院的辅教,虽然相较他们确实年长些,但怎么也不至于对着他们露出这样诡异的慈爱眼神。 顶着这令人发毛的目光,涿光上前从林初手中接过刻有自己名字的木牌。 林初看着她,双目盈满关切之色,温声确认道:“涿光,年十九,西京人士,可有误?” 涿光应道:“无误。” 林初细细看着涿光的资料,惊讶道:“你是帝都人?这些年甚少见到帝都人士来学宫求学了。” 太初学宫所在的澜州位于十四州东南之地,距离西京足足九千里之遥。帝都亦有知名学府,故而这些年太初学宫很少见来自帝都的学子。 涿光不疾不徐说出早已杜撰好的身世说辞:“早年间亲人尽逝,我孤身一人离开西京,当了几年游侠,常年在外漂泊,已久不回西京了。” 林初面露抱歉,低声道:“生逢乱世,太平日子难得。学宫远离各国纷争,进了学宫,至少能有几年安定,你可以把学宫当作另一个家。” 他说完,转而又关切道:“身体可好些了?待后日你正式入学,可以去医道院找师长们看看。” 看来,涿光三日连吐血两次的事情已经传遍武道院了。 林初说了和江柳一样的话,涿光轻轻颔首,回道:“多谢学长,我也希望学宫有能治好我的办法。” 事实上,涿光自幼习武,身体强健。 十几年来,吐血对她而言是家常便饭,但造成她吐血的罪魁祸首,并非所谓旧疾,而是一种术。 蝉蜕术。 这是某种将她的命强行绑在旁人身上,为旁人替伤,乃至替死的诡异之术。 要治好她,无需任何医师,唯有解开蝉蜕术。 领了身份木牌,回程的路上,涿光听到武道院的其他学子正低声议论着什么。 涿光是平民出身,又并非澜州人,武道院这一届的新入学学子之中,除了不打不相识的江柳,其他人她并不熟悉,但却早已熟记这些同砚的资料。 就比如现在,涿光一眼就认出人群之中议论八卦时最为眉飞色舞的那人是十四州最大商行东易商行老板家中幺女崔汀雪。 东易商行开遍十四州,乃当世巨富,论起消息灵通,旁人拍马难及。 正巧,崔汀雪惯来爱同人讲些奇闻轶事。 涿光没有靠近,而是远远地站在树后,在那群人根本看不到的地方,听着来自风中的对话。 “你们知道吗,隔壁术门的入学试在第一日就出事了,甚至还影响到了学宫上下不少人。” 崔汀雪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涿光的耳朵里。 涿光自幼听力超群,哪怕声音隔着足够远的距离,间杂着风声,混杂着人声,她也依旧能从中捕捉到自己需要的信息。 这样的天赋已经远超寻常人的耳力,涿光后来研读过一些异赋者的资料,才隐约猜到,自己这属于一种异赋神通。 若非少年时因缘际会入了术门,如今又被迫考入武道院,真要论起天赋来,她说不定更适合入异赋者一门。 可天总是不遂人愿的,真想如愿,还得靠自己搏出来。 这样的道理,涿光早就明白了。 风中又传来几声惊讶的低呼,紧接着便是崔汀雪压低声音,小声道:“据说是隔壁术门的试炼学子在试炼中起了冲突,动手的时候误触了试炼场内的机关,引燃大量断魂草,断魂草烟雾令术门所有试炼场中人都陷入昏迷,今晨方才转醒。” 听到这里,涿光眉心微微一跳,猜到了这两次自己吐血的原因。 她转身,快步离开武道院试炼场,向着栖吴山外的山城走去。 春风拂过她的衣摆,黑色窄袖短打上只系了一根同色腰带,朴实无华,是落入人群中再眨眼就会被忘记的打扮。 奈何她气度出众,又因拿下三席在武道院扬名,回程途中,有不少武道院新晋学子前来找涿光寒暄。 在他们眼里,涿光既是未来同砚,也是这一届武道院学子的三席。 前三席不只是个单纯的名号,也能在学宫生活中,享受些不多不少的特权。 这也是涿光一定要拿下前三席其中一个位置的原因。 少年人青春飞扬,生机与灵气迸发,齐齐化作难以抵御的香味直往涿光鼻腔钻。 让涿光不合时宜地……饿了。 这种饥饿感向来是难以遏制的,如果不尽快进食,很快会蔓延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未来同砚们自我介绍的声音传到涿光耳朵里,都似乎变成了微妙的邀请,就连他们的灵魂,也散发着无比鲜嫩的鲜香味。 那是一种来自食物的诱惑。 所幸,控制不合时宜的食欲是涿光从七岁接触到《吞天》这部功法后就学会的事情。 在《吞天》的反噬日渐严重的现在,她也始终恪守原则——至少不能吃人吧。 不吃人是她给自己定下的准则,也是时刻警醒她自己的一道红线。 身边这群同砚们都是人,当然,也都不能吃。 饥饿感更重,涿光面不改色,三言两语迅速打发掉了前来寒暄的同砚,飞快向山下疾驰而去。 栖吴山山路开阔,修建了完善的栈道,下山之路并不难走。 下山途中,涿光仍能听到风中传来的崔汀雪乐此不疲地讲故事的声音。 “我看术门入学试炼打起来再正常不过了,毕竟这一届术门新生可是集齐了言氏、李氏、慕容氏与赵氏这十四州术门四大望族。 正巧,去年年末太初学宫公开称已寻到术门至尊法典《术源舆图》,术门四族转头就各派族人进入学宫,怎么看他们都是冲着《术源舆图》来的。” “这次言氏送来学宫的族人,乃是言家三娘言从逍的幺女,言珏。比起她的堂姐和兄长,言珏的术法天资并不出众,因是如今言氏嫡系之中唯一符合学宫入学年龄限制的人,才侥幸拿下进入学宫的机会。” “这样一个小绵羊进了太初学宫,不知前路何如啊。” 涿光微微扬眉。 言珏是小绵羊? 看来这些年,言珏的羊皮披得够成功。 “我原以为术门四族不会将术门纷争摆到台面上来,谁料这次试炼不过第一日,他们竟大打出手。”崔汀雪用看好戏的语气道,“这次似乎是动真格的,都见了血,若非因意外导致了集体昏迷,学官就要下场干涉了。” “可怜言珏,她本就是这次四族来人之中修为最低的,遭逢此劫,成了最后一个醒来的人。” 听到这里,涿光面无表情,当即转身下山。 大打出手、见血、集体昏迷。 这一番下来,她只吐血两次都算轻的。 涿光在山城所居之地是客栈中一间简陋的客舍,回来之后,涿光以囚风术将房间封闭起来,从钱袋中掏出几枚灵石。 灵石是十四州修行者通行货币中价值最高的一种,不仅是货币,内里蕴藏的灵力也可以被修行者吸收,用以辅佐修行。 往往,修行者们使用灵石,都是以自身本源灵力接触灵石,吸取其中灵力。 可涿光服用灵石的办法,有些特殊。 她将灵石直接扔进嘴里,不可思议地将无比坚硬的灵石咬碎,而后生吃了下去。 生吃完灵石后,涿光苍白的脸上涌现一抹淡红,露出餍足后满意的神采。 这一幕若是让外人看见,怕是会将涿光当成某种邪异怪物。 到此刻,腹中因饥饿带来的痛感才逐渐消退。 但还不够。 涿光清楚,以生食灵石来镇压只能缓解这诡异的饥饿感片刻,无法治本。 她所修习的这部名为《吞天》的功法,因残缺不全,少了两卷内容,故而无法解决这部功法带来的反噬。 眼下这个阶段,她还可以用灵石来暂时压制。若任由这部功法肆意发展下去,她的食欲就会彻底失控。 到那时,死物将无法填补她的食欲。 她需要更多的生灵才能缓解这直入骨髓的饥饿感。 直到最后,她会将草木、血肉、山川,乃至整片天地都生吞下去,直至与天地你死我亡。 最终,不是将自己分食而死,就是在食欲的控制下逐渐疯魔,吞食天地。 若找不到《吞天》的下一卷,保持现状,她撑不过一年。 入夜后,涿光的传音符册中的某一页开始震颤发烫。 符册自行翻动几页后,停留在了震颤嗡鸣的这一页,黄纸上有墨色字迹缓缓浮现,是涿光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有人要杀我,速来。】 落款,言珏。 涿光换上一身不暴露身份的行头,依言寻去。 她是蝉蜕。 言珏就是那只蝉。【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蝉蜕翼使 趁着夜色便于避人耳目,涿光戴上一张乌木面具。 这面具遮住整张脸,形似鹰面,眼部空洞处,却也露出一双锐利的鹰眼。 这是涿光见言氏人时一贯的打扮。 她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言珏的宅邸。 小院清幽僻静,不似寻常高门大户的府邸。 涿光走的后院暗门,院中没有半点机关守卫,仿佛早已等候她多时。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院中有一清瘦身影静候。 涿光动作轻巧,对方没有听到任何响动,却好似心有所感般向后回望,见是她前来,随即露出一个浅笑,似嗔似诉道:“这三日试炼风波不断,我接连遭遇几次暗算,又连累你了,十七。” 对方说着,快步走到涿光面前,关切问道:“回来时听说武道院有个学子吐血两次,我一猜便知是你,你可还好?” 深夜在言府中等候涿光的,便是言珏。 春日夜依旧清寒,言珏穿着厚重的大氅,衣领缀有白雪似的绒毛,清瘦身型在厚重大氅下显得更为瘦弱,倒真有几分崔汀雪口中“小绵羊”的模样。 言珏生了一双漂亮的柳叶眼,双目盈满真切的担忧,总令人觉得无害。 只有同她相伴十年的涿光知道她的真实面目。 言珏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 在她面前,涿光收起了白日里那副漠然冷傲的样子。 她头微低着,眉眼亦低垂,俨然一副忠心侍从的模样。 “并无大碍。”涿光应道。 言珏上下打量着涿光,见她真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继而又眉头拧起,思索起来:“这三日,我真正受到的重击只有一次,为何你却吐了两次血。” 涿光低垂的目光渐深,回应道:“既如此,第二次,便是在您不知道的时候发生的。毕竟,言氏的蝉蜕术不会有假。” 九岁那年,在逃离西京在外流离两年后,涿光被绑入术门四大族之一的言氏。 后来,因她修行天资出众,被言珏选为翼使。 所谓翼使,取自鸟之羽翼,便是希望翼使能够成为言氏嫡传子女的羽翼。 对于主人而言,翼使可以是贴身侍者,可以是伴读,可以是护卫,也可以是奴隶。 最重要的……翼使是必要时刻用于消耗的……替死鬼。 十二岁那年,涿光亲眼看到过言珏的堂弟将他自己的翼使活生生打死,只因那日他在酒楼输了些小钱,心里不痛快而已。 相比起来,成为言珏的翼使,尚算幸运。 言珏一向待她不错,让她成为了言家这一代唯二没被替换掉的翼使。 多年下来,涿光几乎同时承担了包括贴身侍者、伴读和护卫在内的所有职责,在言家的所有翼使中,也称得上一句不同凡响。 言氏的每个翼使都会被种下蝉蜕术,同主人命魂相连。 若当主人遭逢重创,蝉蜕术便会自行发动,将伤害转移到翼使身上。 若是致命伤,那便算翼使倒霉,用自己一命,来换取主人一线生机。 从九岁到十九岁,这十年间,涿光替言珏挡下了大大小小所有的伤害。 武道院入学试炼的两次吐血,便是因为言珏在当时受了伤。 因涿光是言家这一代的第十七个翼使,所以言家上下都唤她十七,并不知晓她真正的名字。 当然,也不在意她真正的名字。 翼使的培养虽耗费甚大,但对于言氏而言,也不过是昂贵的消耗品罢了。 “言氏术,非言氏之人不可解。” 言珏说起自家独步十四州的术法,眼中流露出一丝骄傲,但很快就被她压制下去:“也就是说,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还遭遇了第二次暗杀。” “会是谁呢……”言珏低喃着,突然抬眸看向涿光,“你第二次吐血具体是什么时间?” “辰时一刻。” “那时我正在昏迷。”言珏思索着,声音低缓,“众学子昏迷后被统一送往怀兰山外三殿安置,周遭有学宫的护卫和学官看守,天眼阵时刻开着,并无机会能暗中对我下手。” “这样一来,唯一可能出问题的,就只能是学宫医道院送来治疗我们的汤药了。” “如此,便能对上了。”涿光淡声道,“属下这两次承伤,前一次属钝器击伤,后一次是突然胸腹疼痛,想来应是毒入腹中,乃是汤药所致。” 听她说起伤势具体情况,言珏心头闪过一丝担忧,而后又庆幸道:“好在你体质特殊,寻常伤势很快就恢复了,不像阿兄阿姊他们的翼使——” 说到这里,言珏微微一顿,没再继续。 涿光却知道她的未尽之言。 她排号十七,乃是言氏这一代唯二没被替换掉的翼使。在她之前的十六人中,活下来并不多,最常见的死亡原因便是为主人承伤。 如今不过十年,言氏这一代最新被选出的翼使,已经排到了第七十九位。 “好在……我选中的是你。”言珏含笑看着她,语气无比真诚。 对于这个话题,涿光不欲多言,转移了话题道:“今日,可还有其他事情发生?” “倒确实有。”言珏一向信任她,并未隐瞒,微妙道,“我醒来后,有个陌生学长前来探望,他看我的眼神……十分有趣。” 对方看她的眼神,既惊又惧,带着一丝不敢透露的杀意,却不知为何,仍有犹疑。 言珏笑笑,看向涿光:“他叫林初,是三年级的学长,武道院院长的亲传弟子,你可曾见过?” 涿光眼波微漾,立刻想起了下午见林初行色匆匆赶往怀兰山的方向。 他是为了见言珏? 言珏眼波流转,竟是道:“我觉得,他对我有杀意。” 涿光扬眉未语,只是看向言珏,等待她不曾说完的话。 言珏只是缓缓摇头:“但我感觉……这两次暗杀,并非是他动手。” 一枚玉符在言珏手中转来转去,她好奇地自喃:“为何突然之间太初学宫出现一批想杀我的人?” 这两次暗杀来得毫无缘由。 言氏虽树敌众多,但还不至于报复到言珏这个未入仕途的小辈身上来。言氏子代中关于继承人的竞争同样激烈,可言珏只是言氏子辈中最普通的一个,言氏内部一向认为她是最没有希望继任族长之位的人,并没有放在心上。 这两次暗杀显得毫无缘由,而未知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你多跟林初接触接触,我要知道他想杀我的原因。” 言珏手中的玉符停止转动,说完,她又亲昵地靠过来,笑意盈盈地对涿光说:“你拿下武道院三席的事情我听说了,十七真是厉害,我就知道,没有十七做不到的事。从过去到现在,都是如此。” 涿光没接她的话,略微低垂的眉眼抬起,目光从清寒月色掠过,一片冷然。 她从九岁开始在言家修习术法,此后十年,从来都是个术士。 七日前言珏让她以学子身份考入学宫,但禁止她进术门,而是让她考入和术门所修完全相悖的武道院。 十四州修行者皆知,术士主修内法,武者多炼体术,修的是外法。故而,术门的术士向来身体孱弱,也就比文宗那些舞文弄墨的文士少好上一点,跟锻体好战的武道毫不相干。 那时言珏坐在马车中,轻快而随意地下达了这个命令,随后抱歉地看着她:“这个要求,是有些强人所难,但我知道十七能做到的,对吗?” 言珏要求说得轻快,涿光回应得也简单:“可以。” 她清楚言珏让她以学子身份进入武道院的原因。 太初学宫接受学子带侍者入内,但对侍者的活动范围有诸多限制。 涿光若是以侍者身份陪同言珏入学宫,只能够在山城和庆华山行动,学宫余下大部分地方都被禁止行走。 但涿光若是以正式学子的身份进入学宫,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青州是言氏的主场,只要在青州范围内,言珏身边随时有暗卫陪同。可离开青州,到了独立于七国之外的太初学宫,言氏的暗卫无法进入,言珏身边能保护她的人,就只剩一个涿光了。 言珏那样的聪明人,自然会最大限度的发挥涿光的能力。 言珏出身言氏,自幼修习术法,必定是要考入术门的。 涿光在暗中行事,为了更多了解其他学院的动向,自然要选择除术门外的其他学院。 好在,虽然考入武道院稍微麻烦些,但以学子身份进入太初学宫,正合涿光的需求。 只以伴读的身份进入学宫,这远远不够。 她要的,是能够堂堂正正地行走于太初学宫。 “若有需要,私下用单独的传音符联系我,在学宫之中我们尽量避免见面,也不要暴露你我相识的事情,我们此行有重要任务在身,须得谨慎行事。” 言珏抬头,看向涿光,真心地承诺道:“让你暂时改修武道,着实为难你,你放心,往后我在术门所学,必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 说完,她往涿光手中塞了满满一袋灵石,温声说:“在学宫生活,莫要委屈了自己。” 涿光手指微动,乌黑的眼瞳深深看了言珏一眼,接过灵石。 平心而论,这些年,言珏虽不时会安排一些极其困难的任务,但确实对她相当不错。 可惜了,若非言氏将她绑入族中,又以蝉蜕术将她的命强行绑在了言珏身上,她们兴许能成为朋友。 灵石入手,灵气引得涿光腹中饥饿感再度泛滥,她应下:“十七明白。” 随后,趁着夜色,涿光走小路离开言宅,回到简陋的客栈之中。 房间里未曾点灯,涿光在黑暗中睁开同样乌黑的眼眸,眼底一片沉色。 离开言氏也好,在太初学宫找到自己功法的下一卷也罢,都得徐徐图之。 总归,离开言氏这件事她已经图谋多年,不差这几日。 但……若是一年内再找不到功法的下一卷,她真的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涿光眼前又浮现了多年前严娘将《吞天》这部功法交给她时的场景。 “若非眼下这般僵局,我会把这部功法带进坟墓里,叫它从此再不见天日。可你既学了,有些事情,我便不得不告诉你。” “这部功法名为《吞天》,所谓“吞天”,便是‘吞噬万物,化为己用’。知晓它的人都认为这是一部邪功。” “我手中只有它三分之一的残卷,够你修炼到吞天第三层。可一旦开始修习这部功法,便时刻面临反噬己身的风险。境界越高,反噬越强。” “据我所知,修习这部功法的人,在没有找到下一卷的情况之下,至多坚持了十三年,我便也当你能坚持十三年。若十三年内找不到《吞天》的下一卷,你就有可能被吞天反噬而死。” “答应我,想办法活下去。” 如今,已是涿光修习《吞天》的第十二年。 如严娘所说,这部功法的反噬,境界越高就越强。 这几年,为了防止反噬更加严重,她的修为也被迫止步不前。 好在,去年年中,她得到消息——《吞天》的下一卷,很可能藏在太初学宫中。 她只剩一年的时间。 涿光在心中告诉自己,急不得,不能急。 危海泛舟,稍有行差踏错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夜深了,涿光思绪却清晰。 这场针对言珏的不明缘由的暗杀始终让涿光记挂。 蝉蜕术未解之前,保护言珏,就是保护涿光自己。 如此默念三遍后,涿光阖眸,眼前一片虚无,很快坠入更深的梦境。 《吞天》是术门功法,每提升一层,都能拥有一种崭新的术法,核心均在于吞噬。 第一术,食无忌。让她能够吞噬一些寻常人不能食用的死物。第一层修炼到极致后,涿甚至能吞噬一些来自外界的伤害,甚至毒物,正是这个能力让她能在多年之中一次次转承言珏的伤势后还能活下来。 第二术,沐灵雨。让她能够吞噬来自各处的灵气,吸收转化灵气的效率远超寻常人,也正因如此,她的修为增长一向比同龄人要快很多。 而《吞天》第三层的术法,尤为特别。 第三术,残梦生。能够吞噬梦境。 她能悄无声息地进入旁人的梦境之中,蚕食旁人的梦境。 而梦境之中,往往潜藏着无数的信息。 那位似乎知晓一些内情的林初学长,就是个不错的食梦选择。 ………… 此时,涿光选择的食梦对象,正在太初学宫的禹农山,同人进行一场秘密的谈话。 太初学宫依山傍海,坐拥九山七岛和内外两座城,占据澜州几乎四分之一的面积,而禹农山是学宫医道院所在地。 因着术门试炼的集体昏迷,这三日,医道院从教习到学子都格外忙碌。 林初用上了轻身武技,一路飞奔,最终在半山的熟药所停下脚步。 今日所有的汤药都是从这里送出。 站在门外,林初有些犹豫不敢踏入,不由又回忆起了今日在怀兰山见到那魔头时的感受。 他赶到怀兰山时,那魔头已经醒来,桌上放着只剩一丁点残渣的汤药,林初从中嗅到了玄血的气息。 玄血是血,也是剧毒,可那个人喝下去之后竟毫发无伤地醒了过来。 最重要的是……这个时间点,玄血是根本就还没有诞生的东西。 林初伸着脖子往内堂张望,被往来忙碌的医道院学子们训斥了句:“今日没工夫给你们武道院的疗伤,所有人手都抽调去配药了,你若实在难受,就去云顶学堂碰碰运气,那里兴许有今日值守的教习,别挡在这碍手碍脚。” 林初一怔,僵硬地让开大门口的位置,还没来得及询问自己要找的人在何处,就见熟药所内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缓步走到他面前。 对方穿着雪青色学服,外面罩了一件医者制药时防脏的罩衫,形容冷然寡沉,一双眼泛着惨淡灰色,脸上也泛着不似活人的灰白。 林初压抑不住激动,低声惊道:“俞师姐,你也——” 他的后半句话被俞葡的一个手势截住。俞葡脱下手套,带他走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地方后才道:“是,我也回溯了。” 林初深吸一口气,再沉沉吐出,纵然如此也无法遏制内心的躁动不平。 诚然,他知道参与这场惊世骇俗的时间回溯的并非只他一人,但在回溯第三日就遇到了同伴,对方又曾和自己有几分交情,这让他无法平静。 林初沉了沉呼吸,问道:“察觉到那碗药中的玄血,我便猜到是你了。” 俞葡对着空渺山风,并不否认,灰蒙的眼僵硬地动了动,只是叹道: “我不明白,为何玄血没能杀了她。”【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当年因果 俞葡灰蒙僵硬的眼珠又转而看向林初,她声音轻灵不似常人,说话时总叫人心头发寒:“我的血是剧毒,你确定亲眼看见她将玄血服下,但毫发无伤?” “我确定。”林初不解地问道,“这个时间点,师姐不是还没有中毒养出玄血吗?” 俞葡不在意道:“玄血能让人悄无声息死在睡梦中,是眼下唯一不可能被查出和医道院有关联的毒物,我提前服了毒,逼出了几滴玄血。” 林初大惊,难怪现在俞葡脸色这么差! 忆起先前那场见面,林初仍心有余悸。 这个时间点的魔头,瞧着青涩稚嫩,甚至有些弱小,可一想到她在未来所做的事情,他就不敢直视那人的眼睛。 他的犹疑被俞葡收入眼底。 俞葡那张素来寡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讥讽的淡笑,她极少笑,此刻露出的笑容倒有些扭曲可怖。 “她如今只是个朝时五重山、刚入学宫的新晋学子,对有人要杀她之事,毫无所知。” 俞葡定定看着他的眼睛,笃定道:“你害怕她,哪怕只是现在这个还十分弱小的她。” 林初静了片刻。 俞葡总是知道说什么话能让人不痛快。 说完,俞葡放过了面露难堪的林初,说道:“我们这群抱着逆天改命荒诞理想的回溯者,又有几个是不怕她的。” 哪怕已经回到了这个时间,他们也还是不敢正大光明地叫一声那人的名字,哪怕在心里,都只敢以魔头代称。 “林山长,你是个难得的善人,但请别忘了,你我付出如此大的代价,越过百年时间回溯到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如今的林初还并非山长,俞葡以百年后的身份来唤他,是为了告诫他,不要忘了他们此行最终的目标。 林初不语,偏着头安静感受着禹农山柔和的雾、清苦的药香与生动忙碌的学子们。 很难想象,在这场时间回溯发生前,太初学宫九山七岛已几乎被悉数屠尽,只余血色空山。 如何能忘呢。 ………… 时至今日,林初仍对这场疯狂的回溯感到不可思议。 几日前,林初突遇神迹入梦。在梦中,神迹给了他一个机会——一个回到过去的机会。 “回溯时间,回到一切灾厄尚未发生的时候,将灾厄的源头提前扼杀,换取未来天下众生的一线生机。代价是,你的肉.身将随着回溯消亡,只以神魂的形态回到过去属于你的那具身体中。” 回到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将灾厄的源头扼杀。 林初承认,这句话打动了他。 这几十年里,十四州唯有一个灾厄之源。 她纵横世间、鲜有敌手,却也恶事做尽、天理难容。 灭亲族,屠师门,将亲兄长逼得自爆而亡。 几十年间,各州天灾人祸背后无不有她的影子。 她就像一片笼罩在十四州众生头顶的阴影,经年累月,已经到了令所有人都到了喘不上气的地步。 偏偏,她太强了。 她强到十四州至高的圣人们联手也无法撼动,强到人们不敢公开唤出她的名字——无论在哪里,她都能听到。 在那个人无孔不入的可怕威慑下,只有林初和零星几位同道者仍在坚持反抗。 他们早已不再是那人的对手,哪怕联手,在她眼中也不过是闲来可以戏弄逗趣的老鼠,不足为惧。 就算如此,反抗的后果照样惨痛。 约莫两年前,林初破坏了她布设在景州的阵法,重伤她的弟子。 同样也被她的弟子重伤的林初回到太初学宫后,只看到了空寂群山和满地赤红。 太初学宫九山七岛近乎满门被屠,只余万仞山一山尚存。 她故意放过了林初任山长的万仞山,说这是对林初的仁慈。 这可笑的仁慈让林初和他的学生们日日对着被空寂无人几乎被屠尽的太初学宫,每一日每一刻,仔细感受着反抗的后果。 林初本以为那一夜的神迹只是他白日里的思虑过重而做的一个荒唐梦。 谁料,梦醒之后他收到几个同道者的传信,才知他们都遇到了同样的神迹入梦。 去,还是不去,这并不是一个难题。 林初的一位同道者得到某个暗桩的传信,得知近来那人又生出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她要吞噬天下所有生机,以助她踏出成神之路的最后一步。 她杀心已动,便无人能阻。 这些年来,十四州早已被她驯养得格外乖顺,连生出反叛之心的人都少有。 利刃早已高悬于颈上,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他们早已没得选择,亦无路可退。 最终,他们几人都选择了放弃现在的一切,回溯到过去。 回到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候,回到那个人尚未强大起来之前。 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她。 ………… “俞师姐也是神迹入梦选择回溯的吗?”林初问道。 他和几位同道者一同回溯到现在,但因为距离太远,几人又很分散,暂时未能碰面。 这是他们预料之中的情况,林初正在尝试联系同伴们,却没想到遇到了同样也是回溯而来的俞葡。 俞葡轻轻颔首,淡道:“那夜神迹入梦的,或许比我们想象得要多。” 林初:“那也好,多一个人,我们杀她的保障就多一分。” 俞葡:“只可惜,你我回溯到现在的身体里,修为境界也同样回到了一百年前,只比现在的她高上几分罢了。你我都清楚,以她的修行天赋,她很快就会追上来,我们时间紧迫。” 林初默然,片刻压抑涌上心头。 不止是追上来而已。 在那个人的功法完善之后,她的修为会以不可阻挡之势迅速攀升,直至天上天下再无人能敌。 他微微叹息,开玩笑似的说:“要是回溯到现在的人里有如今的圣人,那一切就简单多了。” 圣人境乃是神明之下至高之境,而十四州自万年前母神陨落、众神消逝后,世间再无神明。 是以,圣人便是天下至高。 起初,他们都是这样认为的。 直到那个人横空出世。 俞葡那双灰蒙蒙的眼珠子机械地挪动了下,盯着林初,声音极轻道:“没可能的。” 林初刚想问为何,就很快反应了过来,想起往事,脸色又沉几分。 如今的十四州,圣人的数量正合十四人。 其中有两人未曾活到百年后便因寿数殆尽而陨落了,有两人已有多年销声匿迹不知所踪,百年后也不曾听闻这两位圣人的任何消息,也有传言,认为这两位早已亡故,只是消息未曾传出。 其中一个圣人后来投入到那魔头的麾下,成为了她手中一把好用的刀。 余下九位圣人,在大衍十三年的秋天,联手发动了一场刺杀。 那场刺杀伴随着大衍十三年的第一场秋雨,开始得轰轰烈烈,结束得悄无声息。 九位圣人无一生还。 他们的尸首消失不见,只余鲜血混在一起流入霜刃江中。 自那之后,霜刃江水终年深红不褪。 不会有圣人回溯到现在的。 因为他们都没能活到回溯开始的那日。 俞葡的眼珠不带任何感情,再度机械地转动了下,说道:“目前还不知学宫中除你我外是否还有其他回溯者,但目前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她。” 林初思虑一番后提醒道:“我有一位好友曾认真研究过她过往的一切经历,发现一件事情,有些特别。” “她有记载的全部经历,都是从她进入学宫后开始的。在此之前我们对她唯一的了解,除了她出自青州言氏,再无其他。” “她少时的性格、经历、习惯,一切都是虚无,仿佛她是元正七十五年凭空出现在世上的人。” 林初拧着眉:“后来我去学宫怀兰山找过她的学子册,也没有找到,似乎是被故意销毁了。” 俞葡轻呵一声:“言氏那时已被她亲手灭了全族,大火烧了七天七夜,无一活口,除了满地焦黑,什么都没留下。怀兰山中的学子册,应当也是她自己销毁的。” 林初微微一顿,接过话头:“是这个理。” 他犹豫片刻,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俞师姐,你见过她的相貌吗?” 俞葡愣了下,摇头:“她常年以面甲示人,除了她身边的几个心腹,应当无人见过她的真容,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算从未有人见过那人的真容又如何,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认错她。 毕竟,在这天底下,能站在至高的圣人头顶上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林初摇摇头:“无事,我只是在想,若是知道她的相貌,我们行事会更有把握些。” “你缺什么把握?”俞葡转头,目光流露出一丝质疑,“我早就查过,元正七十五年到七十九年间,是她明确出现在学宫的时间。在这几年里,青州言氏唯一进入太初学宫读书的,只有言珏一人,你莫非还担心我们杀错人?” 林初顿了顿,抱歉道:“是我失言。” 他回溯而来的那日,也是言珏刚来到怀兰山开始试炼的第一天。 回溯不过只是短暂的昏迷,再度醒来时,已是恍然百年。 醒来之后,林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进行了一场推演。 他是武者,本该由术士专修的演命术学的并不好,但在他推演的这个问题上,他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优势。 对未曾谋面的人施展演命术,须得拥有对方的一个物品,这个物品和对方的关系愈近,推演的结果越准确。 他们回溯至此,百年后的肉.身已然陨灭,唯有神魂留存,自然不可能携带任何和那个人有关的物件。 但林初不同,他的神魂有一道旧伤。 是那个人相距大半个十四州遥赠与他的。 回溯到百年前,肉.身虽已消亡,神魂的旧伤却仍然存在。 这道伤疤时时刻刻提醒着已经身处百年前的他,未来将会发生什么。 可这次推演的结果令林初感到不安。 他施展的半吊子的演命术以他神魂的旧伤为引,延伸出了四十九条命线。 可那漆黑星盘上耀眼夺目的四十九条命线,在指向言珏后,却又齐齐绕开,从言珏的命星闪过,指向了未知的方向。 他原本猜测是言珏身上有规避占卜演命之术的法宝,言家作为术门望族,有这样的法宝不足为奇。 可不知为何,亲眼见过言珏后,林初有些怀疑他们的判断。 如今是元正七十五年,他们所知晓的那个人出现在太初学宫的时间是元正七十五年到七十九年。 如今的言珏才将将朝时五重山的境界,而据他所知,短短四年后,那个人离开太初学宫的第一场战斗,就已经暴露出了子夜境的实力。 十四州的修行者,以朝时、步月、子夜、入世与圣人为大境界,朝时为最初之境,朝时境的小境界中又划九重山,是所有修行者最初踏入的一个阶段。 如今的言珏方才朝时五重山的境界,距离子夜境隔着整整一个步月境十三重天的大境界。 虽说对于那魔头不能以寻常人的标准来判断,但林初依旧怀疑,仅仅四年,连跨两个大境界,真的有人能够做到吗? 林初深深看了一眼俞葡。 他知道,亲自抚养俞葡师姐长大的师尊就死在那个人手里,俞葡对那人恨之入骨,回溯而来,行事难免激进。 但若放任言珏继续成长,未来终成大祸。 再开口时,林初的表情已经恢复正常:“每个学院新晋学子的前三席都会被安排参加学宫的争流会,她现下是术门的三席,也有资格参加。” “一个月后争流会结束,最终选出的前七席学子被允许进入寰宇阁上三层刻录书册。我怀疑,日后令她独霸天下的那部邪功,就是这次拿到的。” 想起那人邪性至极的功法,俞葡神色一凛,眼瞳泛起令人发毛的青灰色,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她吞噬了我师尊的仇,我早晚要让她还回来。” 林初轻叹:“眼下你师尊还好好活着,师姐,珍惜现在吧。” 俞葡不曾理会他这句话,转身缓缓离开,同林初擦肩时,低声留下一句:“争流会……我知道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首次入梦 林初来的时候行色匆匆,归去时也满腹心事。 回到久违的宿舍后,林初久久难以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脑子里想的全是关于回溯,关于那魔头的事。 他过去从未有过睡眠上的困扰,身为武者气盈势满,白日里精神十足地练上一整天,晚上能沾枕头就入梦,不知道让他那些术士和巫觋朋友们多羡慕。 入睡困难,是在太初学宫近乎满门被灭后留下的毛病。 辗转反侧不知多少个来回后,林初终于在身体极度疲惫之中,艰难地沉入睡梦中。 …… 涿光行走于梦渊之中,周遭尽是光怪陆离的幻象。 蓝绿紫黑灰各色迷雾分隔开每个人的梦境,让梦渊看上去仿佛幻雾笼罩,并不真切。 涿光现在饿极了。 “残梦生”是她目前掌握的最高级的吞天术,使用一次需要消耗极大的精力,至少一个月无法再度使用。每食梦一次,也能保她至少半月不会因饥饿而失控。 她在房间中设下囚风术,放置好了针对外来者的警示机关,点燃了离魂助梦的熏香。 唯一没算到的就是……林初竟然到寅时还未入睡。 梦渊是涿光第一次使用“残梦生”时发现的地方,这是一处介于灵界与十四州之间的空间。 人入梦之时,便是肉.身沉睡而灵体活跃的时刻。 灵体在灵界群星的引导下向灵界靠近,却又因灵界虚无缥缈不可捕捉,而只能游荡于灵界与人界的夹缝之中。 十四州千万人的梦境,构筑成了梦渊。 待到寅时一刻,已经在梦渊中饿到快要失控时,涿光终于感觉到林初的灵体极不稳定地进入到了梦渊。 她当即化作一道青烟,和林初一同沉入梦境。 只是涿光没想到,进入林初的梦境这件事情,在最初就遇到了一点阻挠。 林初的神魂强度太大,梦境壁障极为坚固,涿光进不去。 这有些不可思议。 一般来说,食梦时进入同境界者的梦境是非常容易的。 哪怕对方比她高上几个小境界,也只不过稍有阻力。唯有对方比她高出几个大境界时,她才会出现无法吞食,甚至无法进入梦境的情况。 武者不修魂,作为和涿光同境界的武者,林初的神魂强度有些过于强大了。 这至少也是入世境强者才能拥有的神魂。 今夜无功而返的可能性很大,但涿光没有放弃这次机会。她轻盈的灵体围绕着林初的梦境壁障等候、寻找,若是幸运,林初在梦境之中出现极大的情绪波动,壁障动摇,她就有可能趁虚而入。 没想到,还没等到林初情绪波动的那一刻,涿光竟真的找到了可乘之机。 那紧密包围着梦境的神魂壁障中,不知何时显露出一道极深的裂缝。 那是一道久未褪去的血色瘢痕,深深烙印在林初的神魂之中。 涿光看见这道骇人的神魂之伤,眼神微澜,终于顺着伤口的裂隙进入到了梦境之中。 ………… 林初的梦境,和涿光此前见过的所有都不大相同。 一片残阳血色,把整个梦境都烧红。 空气中涌动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屠杀,满地都是破碎的残肢与尸体。 他们流淌出的血浸入土壤,淌入溪流,最终……那血色还是太深太沉,就连栖吴山上经年不衰的飞瀑也无法承其重,化作茫茫血瀑曳入土地。 漫山遍野都是凄厉的呼喊。 “山长,救救我们。” “山长,给我们报仇!” 这些早已死去的残躯们竭力瞪大了猩红的眼睛,或是期待,或是愤怒,或是哀求地看着林初。 “他们不该死,我们不该死!” “除魔,除魔啊!” 这声不知是谁发出的凄绝的除魔之声太过不甘,以至于涿光这个误入其中的旁观者都不免产生一丝难得的悲凉。 这个遍地血色的地方涿光很眼熟,白日里刚巧去过,正是栖吴山。 而梦境的主人,林初一人站在孤绝的栖吴山巅,周遭站着几个看不清真容的身影。 他们的影子时而缥缈、时而真实,有人在安慰林初,也有人愤恨道:“那个疯子……” 其中有一个身影向林初躬身哽咽道:“师尊,其余学院都已经检查完毕……除万仞山七百四十二名武道院学子外,整个学宫,无一活口。” 另一个影子暴怒道:“事已至此,除了杀了那个魔头,我们没别的生路可走。” “除魔,唯有除魔!” 梦境中的人脸时常是模糊的,耳力是涿光的长处,她尽力记住了这几个站在林初身边的人的声音特征。 而后,她看到被人影包围在中间的林初终于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 他双目赤红,几欲泣血,一眼一眼自虐般扫过栖吴山淌不完的血河,收不尽的尸山,最终从齿缝中溢出一声合着血沫的声响: “除魔——” 伴随着这声犹如裂帛的嘶吼,梦境的边缘开始扭曲。 涿光本以为这是这是梦境本身察觉到了她的入侵,开始排斥她的灵体而出现的梦境消解的反应。可定睛一看,她才意识到,是这个梦境中的环境因某种强大的力量而发生了扭曲。 一种令人窒息的压力陡然出现。 天边血色更浓,“除魔”二字尾音未消,一个幽深的身影出现在了栖吴山上空。 那个身影戴着金乌面甲不辨真容,分明只是单独一道身影,却仿佛能翻手云覆手雨,顷刻间号令河山。 面甲挡住了对方的面容,涿光觉得对方似乎抬眼看了下自己,却又好像没有动作。 继而,对方轻微一个抬手,一道白光自天边激射而来,不偏不倚,正中林初眉心。 林初的身影轰然倒下。 这时,梦境边缘再次出现扭曲,这次才是涿光熟悉的梦境消解的征兆。 眼下若不食梦,这个梦境很快就会自然消散了。 涿光已经饿了一个晚上,自然不会放过这顿饱餐。 她熟练地运转起功法,从梦境的边缘开始,一口一口将这个梦境吞吃入腹。 许是梦中积怨太重,情绪和灵能过于浓烈,让涿光这顿吃得格外饱,一下填满了她饿到有些发痛的胃部。 “就是味道不太好。”涿光低声道,“血腥味太浓,得加点姜。” 梦是有味道的,这世上或许只有涿光一人尝过。 她尝过的梦千滋百味,也并非没有比这更残忍的,却少有怨气如此深重的。 以至于都已经离开梦渊醒了过来,涿光还是觉得自己胸腹中弥漫着血腥气未散,就着夜色,又给自己灌了三大碗姜茶。 夜色笼罩下,涿光脸色惨白犹胜厉鬼三分。 饥饿感确实已经消退,可“残梦生”的消耗太大,直接抽空了她所有的灵力与神魂之力,如今识海中只余直冲灵台的剧痛,仿佛要将头颅活生生撕裂。 至少一个月,她不能再使用“残梦生”了。 好在,这次入梦的收获非常大。 涿光躺在床上,细细理着这次入梦收获的信息。 林初在梦中见到了太初学宫满门被屠,梦中那些人唤他山长,亦有人唤他师尊。 据涿光所知,武道院是太初学宫七个学院中最大的一个院,单一个学院就占据了太初学宫九山七岛中的三座山,包括栖吴山,万仞山和平南山,每座山都各有一位山长主持学院诸事。 林初师从武道院院长,自幼在太初学宫长大,既是学生也是辅教,步月九重天的境界,远不到能成为一山之长的程度。 他梦中所示,或是未来之事,或是毫无来由纯靠想象的噩梦。 涿光很快推翻了后一个推测,若是纯粹噩梦,不至于包含如此丰富的情绪。 这个梦太真实了,像是林初真切地感受过这样的痛苦,才能够在梦境中也如此真实地再痛彻心扉一回。 可若梦中场景为真,同样也让人难以相信。 太初学宫有当世三位圣人坐镇,九位入世境强者拱卫,就连各国倾尽全力都不一定能将太初学宫连根拔起,又是谁有这样通天的本事能灭了太初学宫? 再者,林初为何会知晓未来之事? 最重要的是,这些和林初想杀言珏又有何干系? 梦境之中,林初和他身边人心心念念,至死不忘除魔。 可万年前母神陨落、众神消亡,魔也一并消失,自那之后,十四州再无神魔。 如今,他们要除的魔……又会是谁? 还有梦境最后出现的那个戴着面甲的强者,抬手一击正中林初的眉心。 眉心乃聚魂之处,灵台所在。而林初神魂中,真切地存在着一道伤口。 若梦中是未来之事,这道神魂之伤又为何会存在于现在? 这次入梦的信息太多,问题也太多。涿光不断在脑中重复着她在梦境里看到的每一处细节,直至天将明时才合眼,得了今夜的片刻安闲。 一次入梦不够。 林初这人身上秘密很多,值得深挖。 睡去之前,涿光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 另一头,林初从深眠中醒来,难得有一次感觉神清气爽。 自那日学宫被屠后,他每夜都会在梦境中不断重复着灭门之痛,两年多的折磨至今,林初竟然睡了一个好觉,过往梦中发生的一切都没有出现,他在令人安心的空白之中沉眠到天亮。 竟是一夜无梦。 莫非真的是母神显灵,告诉我们此行回溯而来,真的能够改变一切? 林初如此想着,顿觉步履都轻快不少,从舍馆提气一路小跑到了栖吴山巅的武道院学堂,安排今年的新晋学子入学事宜。 春风招展,带来了少年人们的打闹声,便是人间至好。 看着眼前一个又一个朝气蓬勃的新晋学子们,林初真正觉得心底的阴云在逐渐散开。 他在心中对自己立下重誓,这次,他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学生们,保护好太初学宫。 如此想着,林初不经意对上了一双锐利的鹰眼。 这双鹰眼此刻微微带着些笑意,瞧着倒没有前几日那样冷傲的锐气,平和了许多。 林初冲她笑笑,关切道:“身子可好了?” “多谢学兄关心,今日没再犯病。”涿光同样报以一个微笑。 “那就好。”林初翻阅着舍馆记录寻找对应钥匙,一边道,“一年级生不分主修武脉,武器体术皆修,要到二年级你们才会选择主修哪一脉武学。” “你的舍馆分在西峪山,青鹿苑的梅馆甲舍,有个同舍之人,是术门的二年生,我看看,她叫……” 涿光正欲从他手上接过钥匙,却发现林初愣愣地看着名簿,露出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一越山青 涿光眼神瞥到林初手中的名簿,上面虚虚写着那个和她同舍之人的名字。 她眼尖,看清了那名簿上写着“越山青”三个字。 一个陌生的名字。 林初的愣神并未持续太久,正欲递出的舍馆钥匙攥得很紧,没有交到涿光手中。 他低声对一旁的其他学长交代了几句,转头对涿光道:“青鹿苑偏僻,我带你过去。” 他这话并不是在同涿光商量,而是已经打定了主意非要亲自带她去青鹿苑走一趟。 涿光淡觑了一眼林初明显又紧绷起来的神情,并未多说什么,权当无事发生一般道:“那就劳烦学兄了。” 余下几位武道院学长和新生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小声嘀咕道:“新晋三席是什么来头?林初对她这般妥帖,连舍馆都要亲自护送去?” 一旁的人面露茫然:“没听说过她来历不凡啊。” ………… 西峪山上下皆是学子舍馆,居于太初学宫九山之中比较中心的位置,但若要从栖吴山全程徒步过去,饶是山间栈道修得再好,也得耗费大半日的时间。 太初学宫全境都设下了禁飞令,除开专门用于学子练习御空术和御器飞行这类飞行术法、武技的峰头,其余所有地方都不能御空飞行。 故而学宫在九山之间搭起了灵蛇缆车和横渡钢索,像术门这种有钱有人有技术的大院,甚至还在术门麾下两座山上建起了直抵山巅的云梯。 “坐一趟灵蛇缆车需要十二文,时间慢些,怀兰山那边的云梯快,但也贵些,要二十文。”林初显得心事重重,有一搭没一搭地给涿光介绍沿途关于学宫的事情,“当然,我们武道院学子们还是更喜欢直接横渡钢索,不用钱。” 栖吴山的横渡钢索边立着一块牌子,上书——步月境以下禁止横渡钢索。 见她往牌子那头看,林初解释道:“虽说山崖间有阵法,学子从钢索跌落不会摔死,但也难免吃点苦头,落一身伤。后来学宫就禁止步月境以下,未曾习得轻身、御风、浮空等法门的学子不能横渡钢索。” “所以,今日我们还是乘灵蛇缆车罢。” 两人一道上了缆车,涿光看着栖吴山的景象越来越模糊。 在入学考核中,她报上的修为是朝时境,正卡在朝时九重山未曾破境的阶段。 而实际上,她如今真正的修为是步月五重天,比起身旁的林初,低了四个小境界。 饥饿状态下,她表面看上去的修为比实际的真实修为要低许多,且常人难以察觉这样的差异,这也是涿光这些年发现的《吞天》这部功法的特别之处。 自从进入吞天第三层后,反噬愈甚,涿光长期处于饥饿的状态中,在旁人眼中,她的修为总比真实修为要低些。 涿光也乐意如此。 灵蛇缆车中转两趟,缓慢抵达西峪山时,已是约莫三刻之后。 林初熟门熟路带着涿光一路快步走到青鹿苑梅馆甲舍。 一间舍馆中原本是住两人,可现在梅馆甲舍中空空荡荡,另一人显然已经搬离,不在舍馆居住了。 看到这般场景,林初也是一怔,随即找来梅馆舍监询问:“甲舍中的另一个学子去哪了?” 舍监未经太多思量,当即便道:“昨晚就被学监带走了,不知是犯了什么错,今晨东西也收干净了,学监那边说她被逐出学宫,已经不算这儿的学子了。” 林初的震惊之色溢于言表,高声道:“逐出学宫?为何?” 舍监莫名其妙瞧着他:“学宫做出的决定,我一个舍监如何能知晓,无非就是犯了错呗。甲舍那丫头本身性子也古怪孤僻得很,从不与人来往,谁知道她平日里都干些什么。” 领了钥匙入住的全过程,涿光都在暗中观察着林初的表情变化。 自从听到与她同舍的那个学子已被逐出学宫后,林初就有些魂不守舍,仿佛激动,又有些不敢相信。 越山青。 涿光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知道她与林初有什么恩怨,以至于林初在听到她被逐出学宫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暗喜的神情。 林初知道自己此刻的表现不太自然,但他确实很难控制住自己。 越山青,那魔头最忠心的一把刀。 传闻中,越山青确实如舍监所说,性子孤僻古怪,向来不喜与活人接触,多年以来越山青在外行走时从来都只以傀儡偃甲代为露面。 魔头身边从来不缺大能猛将,但越山青似乎是跟着她时间最长的一个。 从魔头在十四州扬名开始,越山青这个名字就像影子一样安静地跟着她,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无波无澜,一度让人误认为越山青是她身边最普通最弱小最容易击溃的短板。 林初曾经也是这么以为的。 可他们忘了,狼群里是养不出绵羊的。 大衍三年,那魔头只身进入了十四州禁地——神陨之地,并且不可思议地从几乎是必死的神陨之地活着离开。 但她离开时身受重伤,功法紊乱,一度无法使用她那邪功。 盛、淇、煜三国并太初学宫联手,出动了共十三位术士大能合力施展演命术,极其精准地推演出了那个人离开神陨之地的时间。 他们利用帝都的九龙囚天阵将她困在帝都,落入十四州各方势力合力为她打造的天地囚笼之中。 这场暗袭来得如此突然,那魔头身边所有能用的人都被其他事情牵绊住无法抽身,无力回援。 那是他们最有可能成功杀了她的一次机会。 可越山青横空出世,破坏了一切。 那日,越山青不知从何处召集了成千上万的傀儡偃甲军团,控制住了帝都守阵的术士,在十几个入世境强者和两位圣人的合围之下,硬生生撕裂九龙囚天阵,救走了那个人。 越山青不喜言辞甚少说话,那日救人之时,全程都不曾一语。 可是这样的沉默,就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所有人的脸上,让他们真正记住了越山青这个名字。 让他们知道了,能和疯狗扎堆的,自然也是疯狗。 越山青只不过是疯狗之中,最沉默的那个。 如今回忆起那场惨败,林初仍觉得心头一阵余悸。 那个人将自己过往的经历保护得很好,流传出来的不多,她对待自己如此,对待身边人也同样。 是以,这么多年,他们都不曾知晓越山青的来历,她是何时同那个人相识,何时跟随在那个人身边的,修的是什么功法。 除了从越山青偶尔的出手勉强能判断出她是个术士之外,他们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林初从未想过,他会在太初学宫看到越山青的名字。 名簿上写着越山青是术门二年生,主修术门偃师一脉,而今年言珏刚考入术门,如此看来,她们两人最有可能便是今年在学宫相识的。 林初仿佛洞察到某种玄机,心脏砰砰直跳。 太初学宫不会轻易逐退一个学子,哪怕对方触犯了学宫的规定,也需要走完学监审查,师长同砚作证,山长与院长都认同,才会同意将学子逐出学宫。 如此一趟下来,最快也需七日。 从越山青被学监带走到正式离开学宫,却不过一夜时间,其中定有猫腻。 林初深吸一口气,想到了最有可能的解释——学监之中亦有回溯者,对方不便直接出手杀人,但通过这种方式避免两人相识,直接斩断了那个人的左膀右臂。 林初压抑不住兴奋地离开。 林初莫名其妙地送涿光来,又匆匆地离开这件事,并没有在涿光心里留下太多痕迹。 她默默记下了越山青这个名字,开始了一人独享双人舍馆的学子生涯。 梅馆是一方四合小院,门屋可供平日里学子们公共活动休息,另外三面分别是甲乙丙三间舍馆,除了涿光这间甲舍外,令外两间都住满了。 小院里种满梅树,山上清寒,梅花开得晚,如今已是春日,还未彻底凋谢,仍有几朵残花挂在枝头散发着梅香。 若她当真是个普通学子,应当也会觉得,在太初学宫求学是一段不错的时光。 如此想着,正对着甲舍的那间舍馆中风风火火地冲出一个身着红衣的姑娘,身后背着一把弯刀,热情地冲涿光喊道:“这么巧,你也住梅馆啊。” 涿光抱臂站在门廊边,闻言冲对方轻轻颔首:“是挺巧,江同砚。” 江柳的红衫在白梅的辉映之下很是夺目,她眉尾飞扬,看着涿光的表情仿佛正在兴奋自己未来四年在舍馆中也随时能找到可以试刀练手的对手了。 疏风渐起,江柳欲拔刀。 “要活动活动筋骨吗?”江柳问她。 涿光却摇摇头,不紧不慢在门廊边坐了下来。 “省点力气吧江大侠,明日往后才真正是你要出力的时候。” 明日是她们成为太初学子的第一日,亦是新晋学子争流会开始的日子。 每个学院新晋学子的前三席将代表学院参加争流会,决出最终的前七席,唯有这七个人能拿到进入寰宇阁上三层刻录书册的机会。 也是她能目前最有可能找到《吞天》下一卷的途径。 她同江柳,一个次席一个三席,都是要参加争流会的。 江柳闻言,摩挲刀柄的手悻悻垂了下来,嘴上却道:“你那吐血的毛病没有再犯吧,到时候可别在争流会拖我后腿。” 涿光眼神微凝。 言珏是术门的三席,同样也要参加争流会。 气息稍顿,涿光漫不经心道:“放心,就算再犯,也能拿下一席。” 江柳在那头“嘁”了下,小声道:“自大……还不是输给我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寰宇琉璃 昨夜小雨,今晨则晴光大好,连风声都平和。 新晋学子前二十一人的见面,来得有些仓促,以及简陋。 争流会是太初学宫每逢新晋学子入学时的保留项目,虽然每年都由七个学院的新晋前三席参加,但因为争流会规则的漏洞,导致整个学宫都能够在争流会中插一手,捣捣乱,看看热闹。 故而,每年争流会开始,学宫都热闹非凡。 从争流会第一日起,每个参加者都会拿到一朵只有太初学宫定云岛才有生长的琉璃花。琉璃花花如其名,晶莹美丽,却也极其易碎,承受不住外力重击。 争流会的参加者们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随身携带这朵琉璃花一个月,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将这朵琉璃花挂到寰宇阁上。最终,按照琉璃花在寰宇阁上的高度,由高至低决出七院新晋学子前七席。 除此之外,争流会的规则极其简单,只有两则要求:琉璃花遗失或碎裂者出局,不可伤人性命。 新晋学子前七席并非只是简单的荣誉,这意味着他们能拿到进入寰宇阁上三层刻录一次书册的机会。 寰宇阁乃是太初学宫最大的经史典籍、功法秘籍、理术道法书册案卷的汇集之地,上下共十七层,建在太初学宫九山之中最高的明台山山顶上,高上加高,便显得这个书阁直入云霄,包罗寰宇,故定名寰宇阁。 寰宇阁一至七层对所有学子开放,七层以上收录的便是一些珍贵的典籍,八层到十四层会定期限时开放,学子须得经由教习推荐才能入内研读学习,至于最顶上的三层,平日里甚少对外开放。 这次争流会的前七席,能进入上三层去刻录一次书册,这个机会可谓是珍贵至极。 一旦涉及到利益,学宫每年纵容新晋学子们肆意玩乐交流感情的争流会,便不再是一场简单的游戏。 此刻,涿光在寰宇阁下方,凝望着高耸入云不见顶端的寰宇阁,深有所感。 “左前方的是术门的前三席,听说今年术门四大族都派了族人来学宫,本以为术门前三席应是由四大族包揽了的,没想到还挤进去一个平民。” 江柳微微偏头,凑到涿光耳边,压低了嗓音用气声持续不断地给涿光介绍她所知道的其他学院前三席的消息: “那个穿得花里胡哨的是慕容氏嫡系子弟,慕容楚,步月二重天境界。他本以为自己是术门新晋学子之中修为最高的那个,谁料入门试炼被一个平民打了脸。” 涿光目光定定扫过术门三人,穿着榴花淡粉长衫个子不高的男子便是慕容楚,他左侧正巧站着言珏。 江柳目光又转到言珏身上,小声嘀咕起来:“今年真是奇了,来自术门四族的四个学子,言珏的修为是最低的,堪堪朝时五重山。我本以为前三席应当是由慕容楚,李氏与赵氏族人拿下的,没成想李希竟然在入门试炼的前一天晚上得了离魂症,直接缺席入门试炼,赵非烟又败给那个平民,竟是让言珏这个修为最低的捡了漏。” 晴光潋滟,涿光同言珏眼神轻擦,她捕捉到言珏眼底一闪而逝的狡黠笑意,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江柳连忙扯她袖子:“您别看得这么明目张胆成吗!这样人家一看就知道我们在偷偷议论他们了,余光,用余光看就行了!” 涿光目光慢悠悠转向另一边,就连余光也不再分一点给术门三人了。 她听到江柳这番话也面不改色心不跳,叫人根本想不到李希的离魂症是她动的手脚。 “知道又如何。”涿光淡声道,“他们又何尝不是在议论我们。” 江柳一时哑口。 “其实,并不需要现在议论。”一直比较沉默的桑昱之突然出声,惊得江柳朝他看去,“七院前三席中不乏世家子,早在几天前,我们所有人的资料就已经出现在他们的手里了。” 涿光赞同地点头。 江柳:“……你是不是忘了我也算是个世家子。” 江氏相较术门四族虽然根基尚浅,但也是传承上百年的士族门阀。 “你平日里不会这么多话,唯有紧张的时候才会。”桑昱之垂眸看了眼江柳讲得略有些口干舌燥的样子,突然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若紧张,就吃点东西压压吧。” 涿光也觉得江柳有些奇怪。 江柳是个不折不扣的武痴,平生最爱打架斗法,照理说争流会这种各出奇招的混战应当是江柳最喜欢的,她来之前还摩拳擦掌兴致勃勃,没想到站在寰宇阁下了,却突然无端紧张了起来。 江柳没多解释,眼神不自在地往文宗前三席的方向扫了一眼,立马又做贼似的收回目光,下意识地听桑昱之的话将手中的吃食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嘶——” 火辣的痛感伴随着焦香直冲天灵盖,江柳感觉舌头都在发烫,瞪着眼看清了桑昱之往自己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鲜红的、干枯的、焦脆的、泛着油光的……辣椒? 桑昱之害我! “这东西能吃?!”江柳转头瞪着桑昱之,抓心挠肝地想喝水,手中立马又被塞了个杯子,清凉的液体入喉,舌头火辣的痛感才被镇压下来。 桑昱之有些无辜,翻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面尽是这种被烘烤得焦香酥脆的小辣椒,布包打开的瞬间,红光和油光险些晃瞎江柳的眼。 桑昱之抿唇,有些委屈:“这是我阿娘自己做的,能吃的。” 涿光好奇地看过去,问道:“早年间听说过你们蜀州的口味偏辣,倒是没有亲自尝过。” 她同样也掏出一个小布包,将里面鲜红的小果干摊开到两人面前:“交换尝尝?” 桑昱之表情平淡,头点得倒是非常果断,用自己一小半辣椒脆交换来一小包酸果干。 江柳看着自己的两位同砚认真地交换着吃食,表情之严肃,仿佛在进行一场事关七国大局的交易。 她再看看不远处整装待发的术门三人,意气风发的巫觋院三人,神采飞扬的灵奇院三人,神秘莫测的异赋院三人,还有一看就心机深沉满肚子坏水的文宗三人,顿觉他们武道院今年要完。 这朗朗乾坤之下,百舸争流之际,她的两位同砚怎么有功夫研究吃食呢! 江柳愤怒地伸手,不信邪地丢了一粒果干扔进嘴里,刚经受了火辣考验的舌头再次因极致的酸味而饱受摧残。 江柳再度表情扭曲了一瞬。 她在此时此刻下了决心,从今往后,再也不要吃涿光和桑昱之递来的东西。 但因这番打岔以及身旁两人浑不在意的平静态度,江柳奇异地觉得自己已然不紧张了,也有心情开始闲聊,她好奇地看着涿光:“你修的是纯体术流吗?入门试炼时都未见你用武器。” 当今武学流派甚多,江柳自己习刀,学的是江氏家传的烈风刀法,桑昱之习剑,学的是蜀州南部相当诡谲的破荒剑法。 当然,也有不用武器,以肉.身为刃为盾,一招一式都由自己赤手空拳来上的纯体术流,只是相对少一些。 说话间,涿光感觉到右前侧巫觋院的方向有一道目光投来,轻飘飘一瞥。 看她那人一身朱红色深衣,桃花眼潋滟生光,透着些意味深长。 涿光怔了一瞬,迎上那人目光,一边回答江柳道:“只是入门试炼时没用而已,往后会用的。” 他怎会在此?还在巫觋院的队伍中。 江柳嘟囔了一声好奇她的武器是什么,涿光却没再继续回答,只是同那人眼神交锋片刻,微微扬眉,半点不露怯。 对方讨了个没趣,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涿光却是警惕起来。 没想到,进太初学宫的第一日,就遇故人。 各个学院的低声议论此起彼伏之时,倏然一道靛蓝色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寰宇阁门外。 他的动作太快也太轻,众人丝毫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这个身影闲庭信步般走过一众学子的身边,却没有被任何学子察觉到。 来者中年面貌,蓄山羊须,一身靛蓝长衫,仿佛天然带笑,瞧着颇为和善,见谁都乐乐呵呵的。 但刚才展露的一手足以见得此人功力非凡。 在场,除二十一位不曾识得此人的新晋学子外,余下几位学长都神情微敛,行礼并尊敬道:“学生见过徐先生。” 听见这三个字,涿光了然。 徐鹤声,太初学宫学监,亦是文宗教习,入世境强者。 据传,徐鹤声是天下文士之中最能打的。 这个传言已经流传了不短的时间,但因徐鹤声多年不曾同人动手斗法,是真是假,到今日也无人能够验证。 天光正好,徐鹤声瞧着新晋学子们,心情显然也不错。 “争流会的规则,想来各院已经令人告诉你们了,我便不再多言。”徐鹤声含笑的双眼微微眯起,山色隐约间晦暗一瞬。 “争流争流,须得破浪逐流,自当是立于潮头者,方能争得第一流。” 徐鹤声温声细语地说着,全然一副温文尔雅的文士做派,叫人瞧不出实力深浅:“我只强调一点,尔等虽互为竞争对手,却也是学宫同砚,乃是非同一般的缘分。争流会允许诸位各显神通,各展长处,不作过多限制,唯有一个要求不容触犯。” 他目光扫过在场二十一位新晋学子,声音微沉:“决不允许伤人性命。” ………… 山色变化莫测,方才还晴空明朗,眼下却已细雨微朦。 细碎雨滴落在涿光手中刚分发下来的琉璃花上,衬得花瓣愈发晶莹,仿佛只需合拢掌心便能碾碎。 “你打算挂在第几层??”一旁,江柳戳了戳涿光的肩膀,低声询问。 涿光仰头,望向直入云间不见顶端的寰宇阁,一至十七层飞翘的檐角有雨滴滚落,细密如珠帘。 如此脆弱易碎,却也如此美丽之物,自然是挂的越高越合衬。 涿光还没回答,便听见一道细微的声响。 那细微的声音在嘈杂人声之中并不引人注目,可涿光却听得分明。 那是某种东西碎裂的声音。 涿光当即侧目望去,只见不远处文宗的方向,文宗次席仇望舒手中的琉璃花突然碎裂。 花碎得过于突然,就连仇望舒自己都不曾意识到。 江柳和桑昱之察觉到涿光的动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同样目露惊讶。 晶莹清亮、如丝如缕的花瓣从仇望舒的指缝中曳下,化作一地琉璃碎屑。 仇望舒稍慢一步反应过来,手中捧着空空如也的花茎,怔愣片刻后才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呼: “我的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寒光出鞘 涿光回忆着她先前收集到的文宗次席仇望舒的资料。 仇望舒,淇国仇氏子弟。仇氏满门清流,在泗州自立启知书院,开文道、传文脉,广纳学子,乃是淇国名门,对泗州文宗修行者影响甚大。 文宗的文士们向来是修行者中公认最不擅打架斗法的一脉。 自几千年前文宗始祖以文入道开文士修行之先河,往后至今,十四州的文士们也踏上修行之路,以文入道、以画入道、以棋入道,甚至还有以乐理琴技入道者,可谓五花八门。 文宗文士们大多不善战,于斗法一途向来苦手。但也有例外,比如仇望舒的母亲——泗州棋主顾皑君,擅长以棋为阵,传闻她掷一子便可令风云变色,故号称棋主。 但除开这少数的文宗个中奇葩之外,大多数文士都不擅斗法,所以在每届的争流会之中,文宗三人一向是最先被淘汰的。 他们甚至等不到争流会最后一日,琉璃花就已经保不住了。 这本是常事,但谁也没想到,今年争流会的交锋开始得如此之快。 徐鹤声前脚离开此地,后脚文宗之人就已经遭殃。 他们甚至还没有走出原地,仍在寰宇阁下共沐微雨。 仇望舒握着光秃秃的花茎,无奈苦笑,溢出一声干哑的质问:“是谁?” 他并非输不起之人,可这趟争流会对他而言尚未开始便已结束,到底让人有些接受不了。 无人应答。 另一边,一身榴花长衫活像个行走的花束的慕容楚饶有兴致地转头看向武道院三人:“武道院的三位同砚,似乎在花碎之前就已经察觉到了。” 言下之意便是,众人都不曾察觉到仇望舒的花碎,你们却提前有了反应,动手之人只有可能是你们武道院的人了。 气氛瞬息凝滞,武道院顿时成为众矢之的。 武道院与术门是太初学宫七院之中最大的两个学院,两院门下的武者与术士们一个善战一个擅斗法,素来视对方学院为劲敌。 慕容楚这句话,轻易就引得后方文宗与术门的学长们朝涿光三人怒目而视。 不知是哪位学长的声音传来,冷讽道:“今年武道院的新晋学子未免也太心急了些,专挑我们不擅斗法的文士动手也就罢了,动手了却不敢承认,当真对不起武者一脉的铮铮铁骨。” “文士讲话就是难听。”江柳先是小声嘀咕了句,而后下巴轻抬,不卑不亢迎上慕容楚的目光,“慕容同砚先别急着给我们武道院扣帽子,我瞧着方才空气中有术力留存,击碎仇同砚的花的,分明是术法。” “再者,我们武者素来不喜——” 江柳摩挲着刀柄,强压着气将这口锅又甩了回去,撇清干系的话音未落,便见玄色身影微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击至慕容楚身前。 慕容楚的笑容未收便僵硬在了脸上, 他感觉到寒凉冷淡的灵力悄无声息地将他包裹,一瞬间仿佛将心脏冻结,漆黑的身影幽魂般直击眼前。 寒光细雨,惊掠眼前。 隐约间,慕容楚看到一道细长寒芒闪过,抖落锋刃的细碎雨珠,擦出令人齿酸的嘶鸣声。 慕容楚此时方觉被冻住的心脏恢复跳动,重压之下,下意识的惊呼几欲从喉间迸射而出,却又被慕容楚强行按捺下来。 他当即单手结印,飞快默念法诀,一个坚盾术瞬息展开,护住脆弱的门面颈部。 那道狭长刃影携风裹雨,竟是精准地在坚盾术展开的前一瞬,向着慕容楚颈部右侧轻轻一刺,而后毫不恋战,当即收刃翻身而归。 这时,坚盾术方才展开。 隔着无形的盾壁,电光火石之间,慕容楚只瞥见那那双一闪而逝的眼。 那双瞳仁太深太沉,乌黑得异于常人。 这双鹰一般的眼睛只是从他面前平淡地划过,却也好似在他脸上活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而对方不曾留下半点情绪,仿佛正在发生的一切都如同呼吸一样寻常。 “嗤——” 同样一声轻响,待到那玄色身影回到原位时,轻微的碎裂声才传出,细碎的花瓣落入颈间。 慕容楚终于回神,立刻反手探向自己颈侧。 方才他系在右肩的琉璃花已然碎裂,和仇望舒一样,只余下光秃秃的花茎缠绕在肩头。 慕容楚脸色阴沉下来,碎裂的花瓣紧握圈中,阴狠地瞪向那玄色身影收刃归去的方向。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比起先前仇望舒花碎无声,有过之而无不及。 “……蝇营狗苟之事,若真是我们三人所为,我等自会直接承认。” 这时,江柳的话才刚说完。 江柳缓缓转头,迷茫地看着身旁的涿光。 发、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都呼吸稍顿,待到一切发生过后,才慢半拍地将看向他们。 “你出局了。” 狭长刃光在涿光指尖翻飞,她看也没看慕容楚,只这样说道。 涿光不曾多言,却又已经用行动说明了所有。 我们武者要斩你花,何需暗中行事? 光明正大的白刃相对,你同样接不住。 慕容楚目光阴寒至极,仿佛这时才正视武道院这个平民出身的三席。 阴沟里翻船最叫人懊恼,更何况是被一个此前默默无闻的人如此明晃晃地打脸。 江柳深吸一口气,也没压下脸上越发明显的笑容。 她狠狠拍着涿光的肩膀,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干得漂亮”这四个字咽下去,盯着涿光的眼神焕发着异样的神采,仿佛重新认识了她这个人。 在争流会开始前,江柳其实有些发愁。 他们武道院前三席,前日还是竞争对手,今日就已经上了同一条船。 可偏偏这两位同砚一个赛一个的沉默寡言,桑昱之更是轻易不同人动手。 没成想,涿光不鸣则已,一击惊人,半点没顾及慕容楚的颜面。 是个闷声干大事的人,江柳如此想着,眼神顺着涿光的侧颜滑落到对方手中的兵刃上。 那是一根形状略有些奇特的兵刃,约莫小臂长短,尖头绽冷厉寒光,末尾稍钝,器身有六道微微凸起的刃,向着尾端尖头处收束而下,棱刃极长,只留下窄短的尾端供人握住,与棱刃之间没有任何格挡。 得需用刃极其熟稔,如臂使指者,才能有自信用这种无格之刃。 涿光握着这柄怪异的尖刺,像极了握着一把剑。 她手中的刃器瞧着非剑非刀,亦非任何寻常兵刃,非要描述个形状,倒像是六面有刃凸起的笔、长刺、发簪,又或是……一支筷子? 江柳被自己这种诡异的想法惊到了。 “这就是你没在入学试炼中用的武器?”江柳压低了声音问她。 涿光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江柳这等武痴,对从前不曾见过的武器自是十分好奇,可眼下的情形不容她多问,只能按捺下来。 不远处,带领武道院学子前来的林初也看到了涿光手中这柄形状特异的武器。 见到这柄细长无格的兵刃,林初微微一怔,仿佛想到什么一般,若有所思起来。 僵持的氛围被一声轻笑打破。 巫觋院那边,一身朱红深衣的男子竟是毫不顾忌慕容楚难看的脸色,笑得尤为放肆,讥讽之意呼之欲出。 朱红色寻常人难以驾驭,可此人生了一双惹人的桃花眼,笑起来端得风流不羁,一身风流气度反而盖过了夺目的朱红。只是,他举手投足间,总令人品出一丝不正经的意蕴来。 瞧着站位,他是巫觋院首席。 术门、武道院与医道院的新晋学子,涿光早早地就已经收集到了他们的信息,对他们相对了解,而与她此行任务关联度并不那么高的其他几院,因着时间紧张,便没有过多了解。 今日见面,涿光才发现巫觋院的首席是她相识之人。 甚至,他们相识的时间还不算短。 只不过,从前见面时,她同对方皆以术士身份相称。 对方似乎认识慕容楚,他笑得不客气,说话亦是不客气,张口便是:“慕容楚,少给术门丢人了,要作威作福还是回你们慕容氏去吧。” 慕容楚咬牙切齿:“苏枕流……莫非是你。” 被唤作苏枕流的男子长眉微抬,修长手指抵上自己朱红色深衣心口的院徽,嗤笑道:“你可看清楚,我进的是巫觋院,习的是巫法。至于我是否修习过术法,你们慕容氏不是比我更清楚吗。” 闻言,慕容楚脸色愈发难看,他愤恨地瞪着苏枕流片刻,最后只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留下一地琉璃花碎屑。 二十一人的第一次会面在微妙的氛围中结束。 初次见面,文宗和术门各折了一人,各自出局。 余下几院的前三席显然觉得争流会的结果比滞留此处寒暄重要,未曾多言,各自回院。 人群散后,江柳才戳了两下涿光的手臂,睁着亮晶晶的杏眼道:“那可是慕容氏诶,你就这么直接开罪了慕容氏。” 阆州慕容氏,传承数百年的士族门阀,亦是术门最有名望的家族,门徒无数,十四州各地皆有术士师从慕容氏,就连淇国国君都不敢轻易动慕容氏。 涿光斜觑江柳,提示道:“语气太雀跃了。” 她顿了顿,又道:“我又不是术士。” 我又不是术士,求不到慕容氏头上,管他干什么。 虽然,不是术士这件事是她信口胡扯的,她修习术法的时间,比练武的时间要长得多。 江柳看她的目光愈发欣赏了。 大抵是知道今年武道院的前三席都是硬茬,回程途中无人前来偷袭,涿光三人没有乘灵蛇缆车,只是不疾不徐地步行回西峪山舍馆。 微雨未销,润湿涿光的发顶。 桑昱之站在中间,撑起一把略显宽大的油纸伞,刚好将三人一同遮住。 “二十一人只择七人进入寰宇阁,却并不限制每个学院的人数。”江柳说着,看看桑昱之,又看看涿光,“所以,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事实上,他们三人也是对手。 但涿光和桑昱之都不曾反驳。 “从今天开始的一个月内,谁都不要相信。”涿光只是提示道,“进入寰宇阁上三层的机会太过珍贵,我们三人联手许是这一届七院的最强队,但学宫中不乏财大气粗者,争流会又并未禁止学宫其他学子对参会者动手,学长们之中是否有被买通对我们暗中下手的尚未可知。” 桑昱之愣了愣,显然没想到还能这样行事。 江柳连连点头,又道:“争流会激烈,我们做个约定吧。若我们三人皆能保证琉璃花一月不碎,那一个月后挂花之时,咱们各凭本事。但若有人提前花碎,便尽全力助余下人拿到席位,如何?” 涿光并没有反对的理由。 虽然争流会规定一个月内任何时候都能去寰宇阁挂花,但挂花的机会只有一次,为了最终的席位,大多数人会选择在最后一日去挂花,根据旁人的高度,来尽全力达成自己的极限高度。 三人各自回到舍馆,已是正午时分。 明台山细雨不断,西峪山却一片朗日晴空。 涿光传音符册中的某一张又开始发烫,自动翻开之后,依旧停留在那熟悉的一页上。 【务必拿下一席。不必顾忌我,亦无需助我拿席位,你拿到便等同于我拿到。——言珏】 言珏所言句句在她预料之中。 她们此行前来太初学宫,所图正是《术源舆图》。进入寰宇阁上三层这极佳的机会,言珏自然是不会放过。 不多时,属于言珏的这一页传音符再次发烫,墨色一字一句显露。这次的传话内容很短,语气却算不上多好。 【你今日太招摇了些。——言珏】 涿光合上传音符册。 日照山青花白,如此朗日,她却轻轻吐出一口郁气。 她自然是会拼尽全力拿下一席。 可她亦有自己要找的《吞天》下一卷。【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空山逝水 三月十六,太初学宫年节过后第一次正式开课。 涿光行走于西峪山栈道之间,往来学子不知凡几,几乎各个都会多看她一眼,多半是看她手上的琉璃花,而后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妙笑容。 原来是今年参加争流会的人啊。 争流会的规则要求每个参会者必须将琉璃花随时随身佩戴,有人把花茎当做发绳系在发间当簪花,也有人将花茎当做链子系在颈间,把琉璃花护在胸前。 涿光只选了个最简易的佩戴方法,将花缠在自己左手腕间,任其跟随自己的行为举止而摇动。 体术课的学堂里,一众武道院学子们看涿光的眼神都有些好奇。 看来除了入学试炼吐血成名外,昨日她神来一击令慕容楚出局一事也已经传开,为她在武道院扬名更添了一把火。 出名一事不好不坏,涿光并不在意,只是违背了来学宫前言珏对她的要求——尽可能低调行事。 她们此行有任务在身,言珏乃言氏嫡系族人,自然低调不起来,言珏的本意是令涿光暗中低调行事,助她顺利完成任务,拿到《术源舆图》。 当然,违背言珏的指令一事,涿光同样并不在意。 同言珏相处多年,她早已将言珏的脾气习惯摸得极为纯熟,这种程度的违背,言珏还不至于对她动怒。 开课第一日,体术课的学堂人满为患。 按照规定,武道院的学子们要到二年级才会选择自己的主修武脉,故而一年级学子只需在武道院各门基础课堂之间来回奔走。除开学宫公开设置的课程外,太初学宫的所有教习皆可独立收徒,看中优质的好苗子,亦有教习主动出击将其收入门下。 甫一进入学堂,涿光就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那是一种被凝视的感觉。 这种凝视并非实质,而是来自于虚空。 涿光屏息凝神,心魂合一,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去认真细听。 适逢此刻良风缓过。 就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当意识陷入到虚空中的一瞬间,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学堂的嘈杂人声不存在了,因对练而激起的嚯嚯劲风亦宁静了下来。 天地万物仿佛都在此刻沉寂,涿光的耳畔只余空白寂静。 随后……是方才吹入学堂的轻柔风声。 那道风声之中,细微的呼吸声浮现,一闪而逝。 但也已经足够了。 涿光豁然睁眼,冷锐目光扫过学堂中心虚空某处。 那里并无人影,只有浅淡的灵力波动,因过于轻微而几乎无法察觉。 涿光目光微凝。 这是……有人用水镜窥视时的灵力波动。 波动只有一瞬,可被窥视的感觉依旧存在。 涿光收回眼神,镇定地走到队伍之中,开始她的体术对练。 ………… 风波台上,身姿劲瘦高挑的武者隔着微漾水镜,对上了涿光那双乌沉的鹰眼。 “倒是敏锐。” 武者墨发高束,风波台风寒声寂。 她身侧,一柄足有一人高的巨剑静立,宛如萧瑟风中一座剑山,岿然不动。 武者饶有兴致地开口,对着身旁人问道:“这是今年的三席?她竟能察觉到我的水镜,还算有几分能力。” 武者身旁,林初恭敬地解释道:“回师尊,她便是今年咱们院的三席,名唤涿光,自西京而来,是个聪颖好学之人。” 若眼下有旁人在此,听到林初这个称呼便能知道这位武者是何身份。 武道院院长,入世境强者,人称太初学宫圣人之下最强者。 空山剑,令狐虞。 三位圣人避世已久,令狐虞便是太初学宫最响亮的一块招牌。 令狐虞细长的眉尾略微抬起,略带深意地看向林初:“小初,你近来似乎尤为热衷替我寻找下一个弟子。” 林初僵滞一瞬,个中缘由不便直言,他脑子一转,找了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师尊,弟子近来修行遇阻,久未突破,只凭我一人,怕是难在剑术上有所进益。” 他如今是令狐虞唯一的弟子。 令狐虞的空山剑原是一套对剑,重剑空山,轻剑逝水。 令狐虞自少时拿起空山剑,至今已逾四十载,半生刚直勇毅,成就悍勇无匹的空山剑威名。 偏偏,空山逝水剑法合一才能发挥这两柄剑最大的能力。 听说,多年以前,逝水剑是有一位剑主的,那人是令狐虞的至交好友。 只可惜,在林初入门前,前一位逝水剑主离世,令狐虞悲恸之下将逝水剑封存于闸中,至今都未能找到合适的下一任剑主,始终是她心头大憾。 林初根骨奇佳,自年幼就被令狐虞收入门下,视作空山剑的传人。从林初入门的那一日起,令狐虞就无时无刻不在寻找适合逝水剑的人选。 奈何十几年到如今,一无所获。 听林初如此说,令狐虞眉峰微敛,想起故友离去后,自己独自一人练这套本应成双的双人剑法时种种不如意之处,倒也能够理解林初的心思。 “为何是她?”令狐虞询问自己的弟子。 林初细致答道:“昨日见她动手,使的是一柄形似逝水的无格之刃。她身法不错,身轻气盈、形影无踪,能于旁人不曾察觉之时当众击碎琉璃花,很适合逝水剑。” 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仅仅三年后,师尊便会找到苦寻十几年亦不曾有结果的逝水剑主。 林初垂眸,遮住眼底晦暗的情绪。 三年后,傅栖寒入太初学宫,成了他的师妹、师尊的关门弟子,传承逝水剑法。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傅栖寒是个怎样唯恐天下不乱的疯子。 更想不到,在入门十余年后,傅栖寒以逝水剑重伤师尊,改换门庭,投入到那个魔头的麾下,摇身一变成了那魔头的首徒,更是在百年后在景州同林初打了一场生死之战后重伤,引得魔头一怒之下屠尽太初学宫。 时至今日,只要想起傅栖寒那张脸,林初就会发自内心的遍体生寒。 三年时间不长不短,奈何师尊眼界甚高,如今难得出现一个适合逝水剑的人选,林初自然是要提前断绝傅栖寒入门的可能性。 他的师妹,是谁都行,唯独傅栖寒不行。 令狐虞淡扫林初一眼,察觉到他还有事情隐瞒,却也不再多问,只道:“且再看看。” ………… 水镜之中,涿光开始了自己的第一场对练。 体术课禁止使用兵刃,所有斗法皆是赤手空拳。 涿光向来是不怕赤手空拳的,在过往的十几年里,身体是她最熟悉也是最好的武器。 同她对练过招的是个只在入学试炼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同砚,名为冯源。 冯源身型格外高大魁梧,抬手间结实的肌肉呼之欲出,几乎要撑破衣料的束缚。他擅拳术,面对面行礼后厉呵一声,烈烈拳风直击涿光门面。 涿光并未正面迎上拳风,足尖轻点当即翻身向后疾驰。 她身如轻云,身如弯月倒悬,步履看似凌乱,却又透露出和谐的韵律章法,不偏不倚,一脚反踏上冯源的拳头。 拳脚相碰,凌厉气劲迸发,竟将周遭围观的同砚屏退一尺。 这一脚看似平平无奇,冯源原本并未在意,可拳头在触碰到涿光踏来的气劲时,却如同打进了棉花里,无形之中卸掉了他拳风的凌厉之气。 冯源壮硕手臂的肌肉暴起,全身气力蓄于右拳,随即一跃上前径直追去。 他健壮的身体竟也很是灵活,空中半踏两步,长臂一展,竟是直接探向涿光暴露出来的漏洞——琉璃花。 兵者有言,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这个道理在武者之中依旧适用。 一旁围观之人心头随之一紧,江柳心都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将自己的琉璃花往心口拢了拢,保护起来,嘴里小声念叨:“她怎么这么不小心!” 桑昱之眉头紧锁,目光紧随涿光的一举一动,随后目露了然,朝着江柳那头轻声道:“她在拿琉璃花作饵。” 话音方落,众人便见涿光再度踩着那奇怪的步法,身型在半空中诡异地一扭,整个人好似在空中微微上浮一瞬,又迅速跌落,骤然折返冯源面前。 这一跃一闪之间,冯源的拳风正巧从琉璃花上方掠过,未曾伤到这脆弱易碎的花半点,而涿光却已冲破冯源的安全范围,冯源周身只余一层护体灵障。 局势陡转,场外又是一阵惊呼,亦有人大喊:“她颈肩处有空门,快!” 这处空门,冯源也已经察觉到。 武者的直觉令他下意识攻向此处,可紧接着便是一怔。 冯源只觉拳头好似陷入气旋之中,手臂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极难动弹。 微愣的功夫,气旋微松,冯源猝不及防收拳,抬头便见劲气破风呼啸而来。 这劲气好似细针冷刺,稍一靠近便觉面前冰冻似的冷感,继而一阵麻木。 涿光身影轻灵,玄色衣袂翻飞,化掌为刃,寒气凛然,直破冯源的护体灵障。 冯源条件反射地护住门面,双拳重新聚气,可周遭那股诡异的粘稠气旋始终存在,每每试图靠近,便觉一身气劲被涿光那凌乱却有韵律的身法化解,根本无法真正靠近她。 周围练习的同砚们看得津津有味却不知章法。 而风波台上,令狐虞透过水镜看着这场对练,却微微眯起眼睛。 “这身法……” 令她想起那位故友。 “你说,她从西京而来?”令狐虞声音微沉,询问林初。 林初不知师尊为何突然对涿光生了兴趣,只道:“她乃西京人士,但多年在外游历,并非在西京常住。” 令狐虞未答,看着镜中涿光锐利冷然的眉眼,三指合并作刃破除护体灵障的体术,那手粘手至极仿佛棉花的身法,无一不令她想起严歧,她的故友,上一任逝水剑之主。 严歧在二十余年前辞去教习之职,孤身离开太初学宫,往后再无音讯。 二十多年,天下人都以为严歧已经死了。 令狐虞眸光渐深,又问道:“小初,你可知晓她的出身来历?” 林初心头微微一松,以为令狐虞是动了收徒的心思,介绍道:“据她自己所说,她出自西京普通人家,早年间亲人尽逝,她离开西京当了游侠,孤身一人在外流离闯荡,直到今年,考入学宫。” 太初学宫招收学子从不问来路,学宫之中不乏各国贵族和各州世族,却也有着大量的平民学子。 天道不公,将人分九等,平民求学路向来艰难。 令狐虞若有所思地看着水镜中涿光的身影。 她心道,在外孤身流离多年,若无人教导,怎会有这般凌厉冷傲漠视一切的风骨? 若有人教导,会不会……就是她的故友? 时至今日,令狐虞仍不愿相信严歧就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了外面。 林初见她神色微动,按捺住脸上喜色,说道:“师尊可是有意?” 令狐虞神色不定地最后看了一眼,水镜中这场对练胜负已分。 涿光胜得轻松,她得胜后也只是朝对手抱拳行礼,全了礼数,面上并未显露出得胜的喜色,仿佛这场胜利理所应当。 令狐虞沉默半晌,再度开口时,仍是那句话:“且再看看。” 收徒一事不容轻视。 此子究竟心性如何,还得再观望一段时日。 ………… 分出胜负后没多时,被窥视的感觉终于消失。 涿光简单揣测了下幕后用水镜之人的身份,线索太少,发现无果后迅速放弃。 倒是另一件事情令她有些在意。 方才察觉到水镜灵力波动时,那种万物空无,唯有她欲捕捉的细微声音传来的状态。 涿光若有所思。 方才那一瞬,她的耳力似乎又有所提升。 如今她愈发确定,自己这超乎寻常的耳力,确实是某种异赋神通。 “你胆子也太大了,竟然用琉璃花作饵引诱冯源攻击你。”江柳上前来,用肩膀轻轻推了涿光一下,“你不怕有个万一,失了席位?” 涿光斜觑江柳,语气带着些微妙的笑意:“你这么说,是觉得若无万一,七席中定有我一个?” 江柳表情僵滞在脸上,还没来得及反思自己又说了句错话,就听涿光又道:“借你吉言。” 江柳忿忿转过头去,不再理她。 尽管她作出一副“我生气了不想跟你说话”的模样,身体却很诚实地跟在涿光旁边,日暮时分休了课,一道回舍馆。 桑昱之在身后迷惑地看着江柳,心中愈发不解,低声道:“这也要一道回吗?” 涿光:“安全起见。” 西峪山是各学院混合的舍馆,其中不乏其他院的对手。 他们三人现在确实是重点关照的对象。 这原是个玩笑,谁料返程还未至西峪山,意外就来了。 两山之间,他们乘坐的灵蛇缆车一阵震颤。 山间风大,平日里灵蛇缆车也时常有震动,并不奇怪。 兀地,涿光听到头顶钢索发出一声细微的刺啦声响。 她豁然起身,转头问道:“学过轻身武技没?” 江柳和桑昱之茫然点头。 紧接着,在愈发剧烈的震颤中,涿光利刃出鞘,直接砍断灵蛇缆车的门栓,拽着两人一跃而出。 几乎同时,他们所乘的灵蛇缆摇晃几下,竟彻底支撑不住,瞬间崩断,径直向山崖坠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争流夺花 山崖陡峭,风劲而寒。 太初学宫有禁飞令,任何御空武技与术法都无法施展。涿光掐诀给自己套了个轻身术,稳稳当当地以钢索为依托静立于悬崖间。 她垂眸,足下是万丈深渊。 片刻后,一声巨响自崖底传来。 江柳和桑昱之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她拽了出来,此刻在正一人挂在一条钢索上,望着无尽山崖瞠目结舌。 江柳心脏狂跳,愣了半晌后怒骂道:“太阴了吧!出手就是这么狠的!” 太初学宫所有山崖都设有阵法,无数的细密阵纹如同灵纹结网铺满山崖,能在防止横渡钢索意外坠崖的学子摔死。 可阵法设于山崖底部,离地不过三丈远。崖壁横生裂石枯枝无数,若不慎跌落,撞上崖壁伸出的尖锐处,少不得也得落个重伤,在床上狠狠躺上几个月。 看来,各个参加者对今年争流会的名额都是势在必得,以至于争流会开始不过三日,就已经使出了这等阴狠手段。 若今日真的同缆车一道掉下去,除了落一身伤,琉璃花铁定是保不住。 若此举得手,直接便是排除了武道院这个最强敌手。 江柳走的是最为中正刚直的武学之脉,喜欢真刀实剑正面对敌,如此,赢了畅快,输了也不扭捏,对于这等阴损之事最是不屑。 她颤颤巍巍挂在山崖钢索上,破口大骂。从术门骂到文宗,从慕容楚骂到术门四族,一个都不曾落下。如此令人震撼的骂声在山崖间回响,端得是荡气回肠。 涿光转头,对着骂的格外起劲的江柳,认真询问道:“江同砚,您骂人的时候,能否先松开我的衣袖。” 江柳反手把涿光袖子攥的更紧。 他们江氏武学,走的是刚烈的路子,与灵巧沾不上边,她轻身武技也只学了个半吊子,能站在这一线钢索之上已属勉强,要像涿光那样稳如八风不动,确实有些难。 另一边,桑昱之的手也伸了过来,攥住涿光另一只袖子。 他站在钢索上,抖得比江柳还厉害,脸都煞白,平日里的冷静稳重半点不剩,嘴唇颤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怎、怎么办?” 桑昱之体术基础扎实,眼下这副模样,想来是因为害怕高处。 一架缆车坠崖的动静显然瞒不过其他人。 不多时,身后其他缆车缓慢上前,涿光听见有人在风里大声喊道:“没事吧?我把门栓拔了,待缆车到你们面前时,趁机跳进来。” 对方说话间,涿光却听到了那架缆车中传来利刃出鞘的嘶鸣之声。 哪家好心路人顺手帮忙还要拔刃招待的。 桑昱之急着离开这万丈高空,正欲应下,就感觉身后衣领一紧,他茫然回望,就见涿光面不改色攥着他的衣领,对他平静道:“回神,我送你上山。” 桑昱之下意识抬头望向蔓延向上的钢索。山崖陡峭,缆车坠落之地不过刚跋涉至半程,前方犹有更为险峻之地,空茫无实,无一可落脚之处。 他陡然紧张起来,嗓音抬高,尖啸道:“怎么上山啊啊啊——” 话音刚落,涿光用行动回答了他。 她双臂同时聚力,一左一右各自拎起一人,粘稠诡异的气旋再次出现,猛地把两人向前一掷,江柳和桑昱之兀地腾空飞了出去。 身后传来涿光冷静的声音:“每十个身位就有一个缆车,‘踏浪行’你们都学过,踩着缆车上山去。” 言罢,她自己同样纵身前跃,如同掠影,沿着钢索踏着沿途缆车向山上攀登而去。 山间再度传来桑昱之的“啊啊啊”和江柳的骂声:“涿光我去你爹的——” 涿光没见过自己爹,对此毫无概念,闻言亦无波无澜。 山风如刀,直剜人脸。 涿光提着气,身体轻盈到了极点,就连踏在旁人缆车顶上时的动静都堪称轻微,一盏茶的时间,一口气跃至西峪山缆车点。 身后传来江柳和桑昱之凌乱又沉重的脚步。 慌归慌,求生欲让两人忆起了“踏浪行”的所有要点,稍逊一步,也登上了西峪山。 江柳墨发被山风刮得朝天横飞,红衣胜火,怒道:“你下次能不能打声招呼再动手!” 桑昱之坐在一旁,面色发白,进气比出气少,心有余悸道:“不要有下一次了……” 前方,方才热情招呼他们半道上车的缆车稍晚一步,缓慢抵达。 涿光手腕一翻,利刃寒光骤现。 不待那辆缆车上的人下车站稳,她已然飞扑上去。 江柳与桑昱之愣了一瞬,想起涿光感官似乎格外敏锐些,许是发现了什么。 两人脑子也转的快,意识到这架缆车上的人可能跟暗中对他们缆车动手的人是一起的,当即怒从心头起,气还没喘匀便刀剑齐出,一同扑上前去。 情况陡然反转,缆车上拔刃以待的几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是怎么暴露的,刚下缆车就被三道寒光合围。 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刃锋已然架于颈上。 武者气劲皆悬于刃锋,只需再向前进一步,即可刺破他们护体灵障。 “只是一番交易,我认输,劳烦诸位手下留情。”为首那人率先认怂,将一切尽数交代,“有人花了钱,指使我等守在栖吴山缆车点,看到三个带着琉璃花的武道院学子上了缆车,就跟着上后面一架,若你们掉下去了,便省了事,直接能拿到钱,若你们没有掉下去,那就趁机毁了你们的琉璃花。” 为首之人身着术门院服,瞧着是个高年级的术士。 不只是他,他身后另外两人皆为术士。 涿光抱臂打量对方片刻,开口就直入主题:“慕容楚让你们来的?” 为首学长却笑了下,转而道:“争流会本是学子交流感情的游戏,期间学宫上下皆可参与,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若有人脉,就连琉璃花碎了也能去定云岛上找人再拿一朵,不过是各凭本事。 我等只是收钱办事的人,交易完不成事小,失了信誉事大,我可不想往后都没得生意做了。” 尽管他这么说,涿光却也明白了。 背后之人,就是慕容楚。 他前日被涿光用武技打了脸,自认丢了术门的面子,今日竟转头找了三个高年级的术士来找回场子。 这般睚眦必报,不愧是慕容氏族人。 涿光目光平静,既已知晓问不出什么,不再多言。 偷袭三人见状,试探道:“既然是一场误会,那我等就先行离开了。” 他们示意般看向自己颈间的刃锋,露出讨好的笑来,眼底却毫无惧色。 “等等!”未料到,向来表现得脾气极好,温吞性子的桑昱之此刻竟动了怒,他压着怒气,认真问道,“你们收了多少定金?” 任务完不成,自然是没有尾款的,定金却已经到手。 为首学长没想到,愣了一晌,接着便听涿光平静开口:“交出来。” 偷袭三人瞠目结舌:“你们是强盗啊?” “拿我们作饵,我们自己收回这笔款,有何不可?”涿光抬眸,乌沉眼瞳扫过三人,掌下刃锋向下压了些,满是威胁之意。 “这、这哪有人随身携带的嘛。”为首的学长舔着脸笑道。 涿光静静看着他,此人显然油滑得狠,觉得这个任务轻松,若得成,不仅能有收入进账,更能卖阆州慕容氏一个人情,若办不成,也有定金到手,无论如何都是不亏的。 总归,学宫严令禁止争流会上伤人性命,他们自恃入学多年,修为定是高于三个新晋学子,哪怕失败,也不至于逃不了。 有恃无恐罢了。 涿光使了个眼神给桑昱之:“你自己搜,搜到什么算什么。” 三人显然没想到自己偷袭不成,反沦为被打劫的对象,苦着脸被桑昱之搜刮净了随身携带的钱币灵石,才道:“现在能走了吧?” 这三人身上本也没带多少现银,此举不过为了出气。 搜刮了钱,桑昱之依旧有些不高兴,却也后撤一步,让出了离开的地方。 三人神色一松,正欲迈步,却顿觉眼前寒芒闪过,护体灵障骤然碎裂。 只呼吸之间,涿光收刃归鞘,长腿一抬,接连踹了三下,偷袭那三人护体灵障被破,来不及反应,下饺子似的滚落山崖,片刻后才从崖下传来三声惊呼痛骂。 夜色深沉,江柳刀尖悬垂,目瞪口呆看向涿光:“你说话不算话。” 涿光不紧不慢道:“我答应他们能走了?” 江柳:“……” 好、好像是没有。 桑昱之伸着脖子向下望去:“摔不死就不关我们事。” 见三人被踹下山崖,桑昱之神色才松快些,轻声道:“为了凑齐太初学宫束脩,我父母已是穷尽一生积蓄,砸锅卖铁犹嫌不够。如今被当成饵来挣钱,旁人还挣的如此轻易,心中难免有些不平。” 江柳一时语塞,她出身士族,自幼生活优渥,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转移话题道:“慕容楚这疯子,他都已经出局了,根本没有拿席位的希望,还找人来偷袭我们,有什么用?” 桑昱之:“他拿不到,自然也不许最大的对手拿到,刚才多亏了涿光。” 他说着,转头回看过去,却骤然瞳孔紧缩。 原本一切如常的涿光突然脸色惨白,喷出一口鲜血。 江柳和桑昱之大骇,扑上前去想要扶住她,连声问道:“你受伤了?还是旧疾犯了?!你这到底是什么怪病啊!” 涿光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当即运转起《吞天》第一术“食无忌”,但饶是功法运行到最盛,也无法吞噬愈发严重的伤势。 涿光乌黑的瞳眸沉了下来。 言珏出事了。 胸腹撕裂般的剧痛直冲灵台,疼痛之下,涿光思路愈发清晰。 这次攻击颇重,对方攻击的是致命处,正巧擦过,应是言珏避开了。 不是争流会夺花,是那群潜藏在暗处要杀言珏的人。 月辉素白如洗,西峪山头骤起寒鸦声。 涿光以刃撑地,当即起身,走出几步后,又喷出一口鲜血。 她随手揩去唇边血,身影掠影翻飞,在江柳和桑昱之震惊的眼神中,向着西峪山腰疾驰而去。 生命危险之下,蝉蜕术自行发动。 身为蝉蜕,她感受得到蝉在何方。【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暗袭再来 月黑风高,宜杀人。 如此杀人夜,就连山间梅香都显得冷厉。 蝉蜕术牵引着涿光与言珏。 涿光以最快的速度向言珏所在之地飞奔而去,她能感觉到言珏亦在极力向她靠近,只是步履稍慢,似是被拖住了。 无论如何,言珏在极力求生。 为了涿光,极力求生。 这是她们的约定。 从缆车点疾驰至山腰,涿光分别感受到自己的左肩、左腿和右侧腰腹各中一击,根据痛感判断,是刃伤而非钝器。 对言珏动手之人似乎以为先前胸腹致命伤已经让言珏失去了抵抗能力,眼下开始发泄般施虐。 涿光心头深寒。 这般行事,不像言氏政敌,倒像是对言珏本人有深仇大恨。 涿光体内灵力悉数燃烧,《吞天》已是运转至极致,才勉强吞下接连四道伤势带来的虚弱和痛感。 山腰少有舍馆,林间昏暗如纱帐,人迹罕至。 重伤后一路狂奔,涿光已是一张绷到极致的弓。 不是箭出,就是弦断! 前方月辉映白刃,素白染血的大氅在暗色林间尤为惹眼。 言珏半躺在地,靠着身后巨石才艰难支撑起身体。 她全身是血,虽说伤势在第一时间转移到了涿光身上,令言珏的伤能够瞬间痊愈,可她自己挨过的刀,流过的血却也如此真切的留下了印记。 言珏平日里温软柔和的目光不再,生死关头,反倒暴露出她极致的冷静与谋算。 自己不过朝时五重境,眼前杀手至少也有步月七重天的实力,相差悬殊,难以匹敌。 她望着眼前一身黑袍裹住全身的刺客,对方从出现便是杀招,至今一言不发,半点目的都不曾表露,似乎单纯为了虐杀她而来。 她并未以言氏术相抗,这样只会激怒对方。 言珏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何时有过这样的仇敌。 她举起琉璃花,露出一个示弱的惨笑,温声道:“阁下若是冲着争流会席位而来,那琉璃花在此,以阁下的身手,大可直接将其击碎,我已无力反抗。” 黑衣杀手不说话,只是又往前进了一步。 寒光落刃,再度砍在言珏左肩,深可见骨。 剧痛之下,言珏眼前一阵发黑,待到痛感消退,她勉强道:“言珏自认不曾惹过阁下这等仇敌,若不是为了争流会,阁下也该直言来意。” 她清楚,此人同前两次暗杀应当是同一拨人,可她究竟是谁要对她下此狠手? 只可惜,此人心思深沉,这场暗杀竟是半点特征都不曾暴露。 第七刀过后,黑衣杀手停止了虐伤的行为,这似乎对他而言是某种特殊的数字。 紧接着,黑衣杀手长刀高举,刀面冷光一瞬闪过言珏冷静的双眼。 最后这招,是为了彻底终结她。 若这招不挡,十七会死。 言珏藏在大氅下的双手悄然掐诀,她不曾吟诀,在杀手挥刀砍向她头颅时,她身前豁然展开一张厚重的金甲盾。 五行盾术·金甲盾。 刀锋与金甲碰撞,盾前骤然激起火光。 朝时五重境放弃吟诀瞬发的五行盾术只能抵挡一击,顷刻间就已碎裂,对方动作滞涩一瞬,显然没想到她还有反击之力,再度挥刀砍下。 “叮叮叮——” 电光火石间,刺目刃光驰过,细长兵刃自下而上在长刀刀面连刺三下,气劲冷厉,竟将长刀洞穿,留下三个孔眼。 下一刻,玄色身影已闪至言珏身前。 周遭再无旁人,涿光“食无忌”与“沐灵雨”尽出,林间灵气皆向她汇集而来,填补着躯体的伤势,“残梦生”直击神魂了,将黑衣杀手的行动阻塞一瞬。 转瞬,涿光背后术灵已动。 言珏灵活地起身,双手掐诀同时飞快吟诀,一记缓行术正中黑衣杀手。 对方脚步随之一滞,涿光步月五重天的实力展露无遗,手中冷刺倾斜向上,精准利落地透过严丝合缝的黑袍,割断了黑衣杀手的脖子。 收刃之时,涿光眉眼微动,感受到了杀手的不对劲之处。 对方没有血。 她扯下杀手罩头黑巾,月光下,赫然是一张僵硬的木脸。 涿光停顿片刻,对身后小跑过来的言珏道:“并非真人,是偃甲。” 言罢,涿光探手在偃甲杀手脸上细抚过去,眉头拧起。 “并非寻常偃甲……它有偃甲的骨骼,但外面似乎是真人的皮肉。” 言珏目光渐深。 术门分支众多,偃师便是其中一脉,术门四族的赵氏就擅偃术。 可这偃甲明显有些怪异。 自偃师一脉出现,术门之中从未有任何一个偃师敢将真人皮肉用到偃甲上,此乃偃师一脉的禁术。 对于偃术,言珏稍有了解,能制作步月六重天境界偃甲的,至少也是子夜境的偃师。因偃术修习难度大,偃师一脉在术门之中不算太多,子夜境偃师已算是其中大师级的人物。 出动这样的人物,只为了她这个朝时五重山的言氏小辈,着实有些奇怪。 入学宫不过短短数日,接连遭遇三次暗杀不说,所遇对手还一次比一次更强。 偏生,她们直到现在还不知背后是何人,为何要杀她。 这种憋闷的感受,也只有她们两人才能体会。 言珏还欲多言,却见涿光抬手示意,有人来了。 不多时,江柳和桑昱之气喘吁吁地赶来:“你跑这么快来这里做什么?” 话刚问出口,两人就看见这里满地狼藉,涿光和言珏全身是血,地上还倒着个一看就不是人的东西。 四人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唯有桑昱之多看了地上的杀手一眼,惊讶道:“人型偃甲?” “不仅如此,还是以人皮制成的禁术偃甲。” 涿光支撑着说完最后这句话,彻底脱力,眼前一黑,向后倒去。 ………… 涿光时常入别人的梦,自己却极少做梦。 许久未曾受过这么重的伤,涿光昏迷的时间长了些,梦也深了些。 梦里是多年未见的皇都西京,红墙绿瓦,飞檐画角,一派巍峨气度。 记忆中的那座宫城很大,涿光能活动的地方却很小,只有窄小阴暗的一处院落。 那院子里有她,有姐姐,有严娘。 严娘会的很多,教她术法,偶尔也授她些武技。 宫人们原是不许她学这些的,可她从小性子硬,不懂何为尊卑规矩,总爱偷偷学,为此还挨过好几次打。她每次挨打,姐姐都很难过,躲在一旁偷偷掉眼泪。 她们不能表现出感情太好的模样,一旦被发现这样的苗头,就会有人被送走。 谁也不知道被送走的下场。 后来不知严娘找人说了些什么,那些人也就不再拘着她,能让她自在地学些本事。 严娘是从宫外来的,她对自己的过往守口如瓶,涿光被她养大,也不知她具体来历。 她只知道严娘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大的天地,遇过不少游侠,也杀过许多仇敌。 严娘是见过天地之大后,自愿隐居在这宫墙深院之中。 可涿光不一样,从她有记忆开始,她就被圈禁在深宫里。 也不是没有离开的时候,可细数下来就寥寥几次。 若终年不曾得见外面的天地,倒也罢了。 可将一个已见过天地的人,再度圈禁回那道宫墙中,只能是日夜辗转,心瘾难平。 再后来,西京骤然生变。 姐姐没了,严娘也没了。 偶尔的偶尔,午夜梦回之时,涿光才能看到当年严娘带她离京之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死人是没有自由的,你要寻你的自由,先得活下去,不顾一切地活下去。” 涿光许久不曾做梦,也久未梦到过严娘。 今夜再度于梦中得见,难免心生欢喜。 梦散了,人也醒了。 涿光醒来时,嗅到身边一阵清苦药香。紧接着就是江柳咋咋呼呼的“醒了醒了”。 涿光睁开眼,看见江柳守在自己身边。 江柳拍拍胸脯:“放心,我替你守着花呢。” 问过才知,她昏迷后,江柳和桑昱之分头,江柳将她送到了禹农山义医堂,桑昱之吭哧吭哧地拖着禁术偃甲连夜去找了学监。 争流会上有人用禁术偃甲伤学子性命,兹事体大,桑昱之不敢耽搁,直接将问题甩到了学监面前。 涿光:“……” 她转头,对上另一张病床上言珏无奈的眼神,心下有些好笑。 桑昱之不知术门四族的暗流涌动,不知她与言珏的关系,亦不知有人暗中追杀言珏的事情。 对他而言,遇到棘手的大问题,自然要找学监来解决。 将江柳哄回去休息后,医舍中只剩下涿光和言珏两人。 言珏身上的血衣还未换下,瞧着很是狼狈,涿光身上痛感未散,伤势未愈。 月明人静,凉风好夜。 言珏轻呼一口气,突然问道:“先前只当你办事效率高,还不曾问过,涿光是你本来的名字吗?” 入学宫前,言珏只吩咐让她自己找个正当身份,考入武道院。 她只管吩咐任务,涿光是如何做的,这身份是怎么来的,姓名是谁的,各中细节,素来不喜多问。 涿光看向言珏,两人此刻都靠坐在病榻上,是少有的目光能平视彼此的时候。 稍寂片刻,涿光轻轻点头,算是应下。 言珏柳叶似的眼睛弯弯,露出一个轻笑:“你在我身边十年,我竟不知道你本来是有名字的。” 她说着,细眉微颦,有些难过的模样:“往后,非是在言氏族人面前,我便唤你涿光,可好?” 涿光收回目光,淡道:“名字而已。” 言珏却道:“上古典籍记载,器水之源,谓之涿光。涿光乃是山名,生来巍峨风骨,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一定对你有很大的期待。” 涿光没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的血亲是谁,心中的家人皆已逝去。 这个名字,是她自己取的。 关于名字的话题没再继续。 沉默稍许,忽而凉风掀帘,有人推门而入。 涿光抬头看去,入内的是个年轻女子,身着医舍值守的医师袍,形容寡沉,生了一双灰白非人的眼睛,格外惹眼。 “伤者是谁?” 如此说着,入内的医师连半点眼神都未曾分给涿光,灰白双眼直勾勾看向言珏,机械一般的眼中生出肃杀之意。【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死又如何 十几年来始终在生死之间游走,涿光对杀意格外敏锐。 对方一进门,涿光就感受到了她身上那股呼之欲出的杀意。 被无视过去,涿光也不恼,只是暗中细细打量着入内的医师。 医师那双灰白的眼睛有些奇特,瞧着不像活人的眼睛,更像是某种人型偃甲的眼珠。 将人的血肉同偃甲结合到一起,顿时让涿光想起了刚才被她割喉的人型偃甲。 “是我。”涿光主动道。 医师正往言珏的方向走去,闻言脚步一顿。 言珏温言浅笑道:“我衣服上的血是外面沾的,伤的并不重,不劳烦这位学姐了,学姐替她看看便是。” 她身上的外伤早在蝉蜕术的作用下痊愈,只留下疤痕需要时间淡去,人型偃甲留下的伤被蝉蜕术转移到涿光身上,却并不外显,而是内伤。 这一次次内伤,换来的便是涿光一次次吐血。 医舍中两位病人,可这个医师对于涿光的态度是肉眼可见的敷衍。 “你是内伤,无需上药,将药带回去早晚煎服即可。”医师简单地探完脉,对涿光如此道,“医舍病榻有限,不便留人,你可以回去了。” 这赶人的话说得简单直白,不留任何拒绝的余地。 涿光亦不曾反驳,径自起身带着药离开。 言珏本欲一道离开,未成想医师突然开口,对言珏道:“你留下,你虽伤势不重,但外伤也需上药,此乃医者责任所系。” 对方扯了这样的大旗,也并未能够掩盖她的真实意图。 昏迷那日医道院送来的剧毒汤药,这位医修学姐和人型偃甲相似的眼睛,总让人不免联想起来。 涿光思维飞快,呼吸之间,她同言珏擦身,指尖在言珏手背轻点几下。 这并非什么暗语,但相伴多年,转瞬间,言珏已然清楚她的意思。 我会在这里。 从这细微的小动作到涿光离开,全程不过几个呼吸之间,隐晦到在场第三个人毫无知觉。 言珏选择留下来。 …… 涿光离去后,医舍中氛围骤然深沉下来。 “深夜劳烦学姐,当真抱歉。”言珏半靠在病榻上,柳叶眼弯起,言笑晏晏道,“学姐如何称呼?” “俞葡。”医师冷淡回答。 “那便麻烦俞学姐了。” 俞葡眼珠转动了下,看向言珏。 此刻的言珏形容狼狈,却保持着自己出身士族的良好气度,虽是重伤,却不曾失态。 倒是会演。 俞葡冷冷在心中想着。 这个时间点的言珏,和百年后的她,确实相差甚大。 她观察了言珏几日,术门同砚无不觉得言珏性情温软无害,没有士族架子,平和近人,待人亲厚。 每每听到这样的评价,俞葡都在心中冷笑。 百年后,世人皆知魔头性情残忍冷酷,待人疏离,唯有身边极亲厚之人才能得她一句温言,如此也已是极限。 她印象中的魔头,是绝不会露出此刻言珏这般轻言浅笑的表情的。 不多时,俞葡从药房端出一碗药,放在言珏面前,冷淡道:“你外伤太多,此药可止住痛感,喝了它,我给你上药。” 自从知晓自己昏迷期间被人喂了下了毒的药,言珏便拒绝所有外来食水。 更遑论面前这位一看就对她态度不好的俞学姐。 言珏唇角微微向下,露出犹豫的表情,轻声说:“学姐有所不知,我怕苦甚于怕痛,多谢学姐,但药我就不喝了。” 俞葡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的师尊在未来惨死于魔头掌中,灵魂被吞噬,就连转世的机会都不再有。 她同言珏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可对方现在却在她面前,轻易说着这般骄纵任性之语。 心头那股戾气愈发深重起来,俞葡唇线紧绷。 碗中药被她滴入了玄血。上次言珏服下玄血后毫发无伤令她颇为不解,但这碗药也只是增加胜率的筹码而已,不喝也无所谓。 俞葡垂下眼,伸手做出欲探脉的模样,目光滑到言珏纤细的颈。 魔头如今不过朝时五重山,在她面前弱小得就像一只羊羔,轻轻一捏就能折断她的脖颈,彻底终结未来的罪恶。 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 言珏亦不曾伸出手去让俞葡探脉。 术士施展术法,须得以手掐诀,同时吟诵口诀。 双手是术士的施术根基,自然不可受制于人。 言珏抬眸,捕捉到了俞葡愈发浓重的杀意,笑容微敛,竟是继续刺激她,露出委屈的表情道:“俞学姐……可是讨厌我?为何语气这般冷淡?” 这句话令俞葡心头火直冲灵台,杀意彻底无法遏制,步月六重天的修为悉数爆发,强大的灵压令言珏顿时脸色一白。 俞葡牙冠收紧,双眼一眨,灰白瞳仁竟骤然变成竖瞳,如同毒蛇,尽显野兽残酷神态。 此刻,俞葡目力之盛,令言珏眼前一黑,神魂剧烈动荡,险些失去意识昏死过去。 俞葡手中数道寒光闪过,她指尖夹着四根粗长银针,猛地向言珏胸腹大穴扎去,目中尽是快意。 四根封金针正中死穴,只要扎下去,魔头必死无疑! 很快,她就要大仇得报了! 几乎同时,医舍破门之声骤响,夜风席卷,玄色身影飞驰而入,纤细刃光翻飞,笔直迎向俞葡手中长针,发出三声清脆激响。 涿光根本未曾离开,停留在医舍外时刻关注着里面的动静。 察觉到武器破风之声,当即破门而入。 她手中武器有六道刃,格外锋利,在挡开俞葡手中长针后又反手斜刺,切豆腐一般将俞葡手心洞穿。 而俞葡竟似疯了一般,目光极度疯狂,根本不管不顾,兀自将长针向下刺去。 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虚弱无力的言珏被涿光挡在身后,冲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击失手,再想有这样的机会就难了。 俞葡灰白眼瞳竟泛起赤红血色,几欲泣血的模样,咬牙切齿地瞪着涿光:“又是你……” 刚才本该杀了言珏,可这个人横空闯入,毁了她的偃甲。 现在,又是千钧一发之时,还是这个人,毁了她的绝佳机会! 俞葡牙关紧咬,口中溢出些血腥味。 她想不通,一次二次三次,三次动手均告失败。 这魔头难道真是得母神庇佑,为何朝时境就已经如此难杀!? 暗袭失败,俞葡不再恋战,翻身欲跃出医舍。可身影还未落入夜色中,就已被不知何时升起的囚风术阻拦。 涿光身后,言珏无声掐诀,瞬发的囚风术不动声色将医舍包围起来,连风都不能逃脱。 俞葡到底是要高出言珏一整个大境界,双目怒睁,蛇形瞳仁爆射出步月六重天的全部灵压,瞬间将囚风术震碎。 可她仍未能逃脱。 刃光灼人眼,顷刻间,细长的利刃已然架于俞葡颈间。 涿光看着俞葡,目光渐深。 准确地说,她看的是俞葡那双怪异的眼瞳。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腹中饥饿感尤为强烈,转瞬之间,已成燎原之势。 想吃掉一个人的欲.望从未这般强烈过。 涿光能感受到,激起她异常饥饿感的……是俞葡的眼睛。 她不知这双眼睛有何特异之处,但在俞葡以目力袭击言珏,展露出双眼的能力后,涿光便再按捺不住饥饿感。 吃掉她,吃掉她,吃掉她! 腹中饿至发痛,涿光目光移向她手中利刃,想起自己给这柄武器取的名字,才拾回灵台清明。 涿光狠狠闭眼后再复睁眼,冷沉道:“学宫严禁学子自相残杀,学姐纵是收了旁人的好处,欲碎其琉璃花,却也不必下此狠手。” 她与言珏的关系不能暴露。 与其暴露在俞葡面前,倒不如以俞葡为饵,钓出背后的大鱼,摸出她要杀言珏的原因。 现成的理由摆在这里。 言珏心领神会,配合着上前道:“俞学姐受雇于谁?” 俞葡垂首,遮住眼底的嗜血杀意,顺着她们的话接了下来:“无人指使,争流会的竞争向来是所有学子皆可参与,不过一场游戏,玩玩罢了。” 言珏言语间流露出一丝失落:“若学姐执意如此,我只能将学姐送往学监处了。” 俞葡冷哼一声。 决定回溯而来报仇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不在乎自己这条命了。 只要能杀了魔头,被学宫处以刑罚又如何? 只要能拖着魔头一起死,死又何妨。 ………… 争流会开始才第五日,学宫险些出了两起命案,其中一桩甚至涉及到偃师禁术。 此等大事自是瞒不住的。 不过一日,流言甚嚣尘上。 各学院说辞不一,有单纯认为是争流会夺花的,也有术门弟子认定是术门四族内斗的。 毕竟,两次袭击的目标都是言珏,这个术门四族最弱的学子,最显眼的靶子。 从开学第一日,学宫上下就知道术门四族这四个学子是冲着《术源舆图》而来,争流会这种极佳的机会,他们当然不能放过。 但无论如何,俞葡偷袭不成,反被两个新晋学子绑起来扔进学监一事传开,也让医道院狠狠丢了一次脸。 明台山学监处有特制的审讯室,徐鹤声瞧着眼前自从进了审讯室就一言不发的俞葡,颇为头疼。 “你师尊那个温吞性子,也不知怎么教出你这么个弟子。” 徐鹤声呷了口茶,无奈问道:“人家术门的纷争,你掺和进去干什么,有人给你好处了?” 俞葡不答。 “往年也未见你对争流会感兴趣,这次莫非是有珍惜典籍想要刻录?” 俞葡依旧沉默不语。 茶杯落桌,发出一声轻响。徐鹤声并未再看她,却仿佛洞悉什么一般,笃定道:“都不是,那只有一个解释了。” “你同言氏那姑娘有私仇。” 徐鹤声眼帘微掀,斜觑俞葡,言语间带着意味深长的淡笑:“阿葡,你自幼被见桥收入门下,甚少离开学宫,亦从未去过青州,又是什么时候同言氏那姑娘结仇的?” 俞葡眼睫轻颤。 进了审讯室足足一天一夜,俞葡僵硬的身躯终于有了动静。 她抬起头,试探着朝徐鹤声投去疑惑的一眼。 徐鹤声但笑不语。【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助人为乐 俞葡被送入学监,是涿光送给某些人的警示。 她们纵然是新晋学子,却也并非软柿子,不会任人拿捏。 此番举动,到底是让某些蠢蠢欲动的人沉寂下来,不再有小动作,让一众争流会参加者都难得落了几天安生日子。 听说学宫有好事者将新晋学子二十一人列个了位次,这张表上细致记载了他们二十一人已经展露出来的信息,譬如出身、年龄、所修功法、境界与战力,习惯与性情等等。 涿光赫然被排在第三。 表中记录她擅使一柄细长棱状刃器,身法极佳,速度奇快,感官敏锐。 评价一栏,作者额外备注了几句: 此人神秘,除上述外,暴露出的习惯特点不多。 然其入学宫后不过数日,于高空索道救两位同砚,又在偃甲和俞葡手中连救术门同砚两次。这三人于她而言皆是对手,她接连三救,足以说明此人正直热心,好助人为乐,值得深交。 涿光:“……”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何时这么热心肠过。 涿光趁这几日往返于武道院、寰宇阁和舍馆之间,过起了以往她汲汲渴求的求学日子。 虽时日尚短,却收获甚大。 涿光知道自己最大的漏洞在哪里。 于修行一途,她自恃在天赋上鲜少有人能同她匹敌。这并非自恃过高,而是审视过西京与青州一众“天资卓越”者后得出的客观结论。 严娘授她的武技与术法都相对零散,言氏也不会让一个翼使真正深入去学言氏术。这十几年,涿光都是靠着自己独自摸索,才越过朝时境的九重山,登上步月境的第五重天。 可她从未真正系统学习过各家道、术,对于异赋一脉了解同样不多,哪怕隐约猜到自己身怀异赋,却也不止是何种异赋。 所学杂而散,这便是她如今修行最大的弊病。 好在,寰宇阁七层以下对学子无条件开放,只需身份铭牌便能入内借阅书籍。 每一日,涿光都如饥似渴地补充着自己空缺的知识,重塑了自己对于武道和术法的认识。 最重要的是,她终于能确定,自己确实身怀异赋。 寰宇阁内,涿光翻开了这本厚实的《异赋全鉴》。 数千年前,十四州发现第一个身怀异赋之人。 异赋是不同于任何一门道术和修行法门的异能禀赋,五花八门,无奇不有。 有些人生怀异赋,却无灵脉,终身无法修行。修行者中亦有身怀异赋者,它随机出现在十四州众生身上,无论出身高低,无论性情如何。 异赋种类繁多,既无法通过血脉传承,也无法通过修炼获得,出现毫无规律可言。 唯有三点可以确定。 异赋具有唯一性,从数千年前至今,从未出现过两种重复的异赋。若某种异赋在另一人身上出现,只能说明,它原先的拥有者已死。 再者,同一个人身上,只可能出现一种异赋,不会再多。 最后,异赋从获得那日起,能力作用便已固定,无法通过任何修炼方法提升, 后来,十四州出现的异赋者越来越多,便有修行者集合起来,遍访天下,收集各州异赋者的信息,编撰成这本《异赋全鉴》,收录了数千年前第一位异赋者出现至今,出现过的所有异赋。 翻阅良久,涿光将图鉴之中所有与听力有关的异赋全都罗列了出来。 异赋全鉴之三百七十九·辩声。耳力超群,能于嘈杂乱声之中辨别唯一。 异赋全鉴之二百四十五·聆音。顾名思义,能听到远距离的细微声响。 异赋全鉴之六十八·听风。风会带来你想要的声音。 《异赋全鉴》中收录的异赋足有数千种,当世存在的异赋数量只可能更多,其中与听力有关的也不少,涿光找到了其中与自己的能力最为相关的几种。 她发现自己如今的能力似乎结合了异赋全鉴三百七十九号“辩声”与二百四十五号“聆音”的特质,既能听到远距离的细微响动,也能从嘈杂乱声之中辨别自己需要的内容。 甚至……可能隐约和六十八号“听风”也能挂上钩。 譬如学堂感受到有人窥视之时,那道意外的风,以及风中传来的呼吸声。 这令涿光有些不解。 数千年来,无数修行者研究出的异赋一门三大规则,应当是不会有错才对。 既然同一个人身上只能出现一种异赋,为何她却不一样? 涿光又想起了医舍那日,俞葡使用她那双怪异的眼睛时,自己曾爆发前所未有的饥饿感。 那一瞬她险些无法坚守自己的原则,生出了吃人的冲动。 冷静下来后,涿光猜到,俞葡的瞳术应当也是某种异赋。 她在《异赋全鉴》中找到了最为相似的一种。 异赋全鉴之一百零九·妖瞳。妖异乱象,皆出于瞳。 沿着全鉴,涿光还找到了与目力相关的其他异赋,突然目光微凝,发现了一个问题。 她的耳力,俞葡的目力,都有着数种不同的异赋,每种相关异赋按照综合评价排序位次由低至高,呈现晋升的姿态。 涿光沉思起来。 异赋无法通过修炼来提升,可同一种类的异赋……能否晋升至同类型的更高位次呢? 念及至此,涿光看向了与听力相关的位次最高的异赋。 异赋全鉴之七·谛听。 须臾间,辨听周天万物。 涿光盯着最后这一条看了许久。 或许,是时候去异赋院听听课了。 ………… 进入栖吴山上的剑术课学堂时,涿光又出现了那股被凝视的感觉。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 这段时日,几乎每次她进入武道院的各个学堂,都能碰到有人暗中窥视。 起初,涿光还觉得警惕,在心中搜寻了数个可疑对象,最后都被一一排除。 后来,她发现对方窥视的范围仅限于武道院三山,并未向外延伸。如此,涿光对对方的身份就稍微有了些猜测。 剑术课结束后,涿光一人留在学堂内独自多练了一会儿。 刀尖悬命的时间长了,涿光深知自己变强才是保命的唯一途径,这十几年,于修炼一途,她从不曾有片刻松懈。 夜已深。 往日,这个时间点除她之外基本都已无旁人。 今日倒是个例外。 一套基础剑法练完,涿光收起学堂分发的木剑转头看向来人。 对方一头墨发用红绸束起,身后背着一柄似山的巨剑,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学堂门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入学宫前,涿光早已将太初学宫各院的领头人物及各自来历都记清楚,自然识得眼前这位就是武道院院长,令狐虞。 令狐虞单手拔出她背后那柄比她还要高的空山剑,行至涿光面前,轻描淡写道:“过过招?” 高手愿赐教,涿光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重新拿出木剑,却听令狐虞道:“不,用你碎了慕容家小子琉璃花的那把武器。” 涿光眉峰微抬,而后依言换成了她常用的那柄细长的刃器。 一刻后,涿光衣襟已然湿透,喘着粗气退回到一旁调息。 令狐虞垂眸,打量着涿光。 她遭受强悍灵压碾过后脸上汗流不断,可神色却平淡依旧。 确实是个耐得住性子的。 这些日子,令狐虞每次都会通过水镜观察涿光平日里的课业对练。她知道,涿光是能察觉到水镜术的。可没想到涿光这么坐得住,在被接连被窥视近十日后,也依旧没有过多的紧张或是兴奋,照样该干嘛干嘛。 “你这武器,用的时间不短了吧。”令狐虞看向那柄同逝水剑极其相似的刃器,“叫什么名字?” 涿光将刃器归入鞘中,答道:“少食。” 令狐虞扬眉,对这个怪异的名字不予置评。 “你用它时,是握剑的姿势。”令狐虞不着痕迹道,“以前习过剑?可有师承?” “学过,没有。” 就算对着院长,涿光话依旧不多。 严娘授她术法剑法武技,她们却并非以师徒相称,甚至从不让涿光在外界暴露她们之间的关系。 涿光自然答没有。 令狐虞一时无言,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寡言,自己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摆在面前,都不曾多说几个字来留一个好印象。 “知道我是谁吗?”令狐虞语气平淡地问道。 “知道。”涿光诚恳回答,“院长。” 令狐虞愈发觉得她有点意思,继续发问:“我欲收徒,你就不怕方才的态度,让你错失了这个良机?” “院长是站在高处的人,心境开阔,不会拘泥于小事。” 调息完毕,涿光起身:“亦不会因我正常答话而否定我。” 令狐虞心道,这孩子瞧着寡言,真要说话时,倒是字字珠玑,都能说到点子上,连夸也夸得舒服。 “为何救你的对手?”令狐虞又问。 涿光诡异地停顿了片刻,隐去那些不能说的,能说的倒也不多了,于是她答:“因为我……热心正直,好助人为乐。” 令狐虞险些笑出声来。 “好好好,好一个助人为乐。” 重剑似山般厚重的影与细长流水似的刃相重叠,分外和谐。 令狐虞走了,留下一句话。 “我不收庸才,能当我弟子的,都得是一流人物。” 涿光凝视着令狐虞消失的背影,学堂外明月依旧。 何为一流人物? 这是要让她去争得第一流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挂花之时 争流会最后这一日,果真万众瞩目。 学宫上下,院长教习,各院学子,洒扫侍者都来凑了个热闹,明台山一时热闹非凡,寰宇阁下人满为患。 在这一个月里,涿光共遭遇来自对手的偷袭十一次,明着直接约架挑战的七次,暗地里有人斥巨资收买她自行毁花的三次,余下还有些零碎的暗手,比如收买武道院学子在上课时暗中碎她花等等。 这些袭击都不如最初他们三人遭遇的缆车坠落来得惊险。 许是那次言珏遇袭牵扯出的偃师禁术一事,各怀鬼胎的其他人都没有再像先前那般放肆,之后的暗手都未能造成太大的威胁,被涿光一一应付了过去。 江柳和桑昱之同样也把琉璃花守到了最后一日,武道院三人齐齐参加了寰宇阁挂花。 除他们三人外,术门还剩下言珏与术门那位平民首席宴红袖,文宗三人果真全军覆没,一个没剩,灵奇院三人淘汰一个,还剩一个灵族一个妖族,异赋院同样只剩两人,巫觋院只余苏枕流一人。 除了武道院外,唯一全员进入到争流会最后一日的,只有医道院三人了。 混战斗法不伤医者,这也是大家默认的规矩了。毕竟,谁还没个受伤中咒的时候呢。 天光大好,微蒙紫气落于寰宇阁飞檐之上,令人移不开眼。 徐鹤声笑眯眯地看着这群朝气蓬勃的新晋学子们,依旧是那般和气的模样。 江柳在一旁压低声音道:“坏了,我昨日才得知一个重大消息。” 涿光和桑昱之侧目看去,听江柳道沮丧道:“灵奇院的首席,打扮得五彩缤纷从不拿正眼看人的那位,是个羽族。” 桑昱之吸了一口凉气。 争流会最终看花能挂多高,可他们一群初入修行之途的人族,就算御空与轻身武技学得再好,也高不过人家生来就会飞的啊。 “有禁飞令在,哪怕是羽族,与我们也是同一起跑线。”涿光冷静道。 闻言,江柳和桑昱之稍微安心了些。 妖族灵族齐聚于越州与泰州,在外行走不多,很是少见。 涿光只有早年间在十四州流浪时遇见过一两个妖族,看不出外形上与人族有何不同。 她目光扫过不远处那位妖族同砚,对方眉心缀着三点火,火焰形似花瓣,衬得他眉眼愈发妖异感。 “听说是朱雀一族的年轻人,名赤离,步月境一重天。”江柳仍旧有些担心,“可听说妖族同我们人族的骨骼构造不同,羽族的身体非常轻,就算是有禁飞令,靠着轻身武技,他们要想比人族更高,还是容易的。” 涿光收回看向赤离的眼神,淡声道:“别吓自己。” 江柳叹了口气:“寰宇阁的高度,‘踏浪行’都已经不够,真后悔没好好学‘梯云纵’。” “好在,术门劲敌已去其一,余下几院中,擅轻身之法的应当也不多,我们还是有胜算的。”桑昱之安慰道,“十三人,我们保七争三,胜算挺大的。” 涿光沉默不语。 不,今日的挂花于她而言并非保七争三。 令狐虞的橄榄枝已经递了过来,一院之长,入世境强者的亲传弟子之位,她没道理不接。 若想接住,必须得争得第一流才行。 她得拿首席。 巳时已到。 徐鹤声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支笔。 他笔锋一转,沾了些寰宇阁外墨池的水。笔尖吸饱了水,继而轻振,发出轻微嗡鸣。 转瞬间,徐鹤声笔上水渍精准而分明地化作三滴,飞扑而出,击中众人面前的鼓,接连三声,昭示着挂花之时已经到来。 鼓响人动。 未及众人反应,就有一道身影飞驰而出,提气轻身,径直向上攀去。 此人仍旧一身朱红色深衣,桃花眼好似多情却无情,嘴角噙笑,衣袂翻飞,跃然寰宇间。 涿光看着他率先挂花之举,并未有半点惊讶。 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她同苏枕流虽是旧识,可见面次数却不多,能对他的作风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全仰仗于苏枕流自少时就这般狂放恣意的性子。 众人都被他此举惊呆。 最后一日留给他们挂花的时间足有一个时辰,这期间,总有个先后顺序。 虽然挂花最终的高度还是由自己的实力决定,可若同砚之中有实力相当者,人家挂得高了,自己最后再奋力搏一搏,兴许也能再高个几分。 一般来说,所有人都是留到最后时刻才齐齐上去挂花的。 没成想今年苏枕流如此特立独行,似乎毫不在意进入寰宇阁的机会。 众人皆屏息望去。 苏枕流进的是巫觋院。巫觋、灵奇、异赋三院是比较特殊的几个修行门类。对于他们而言,天赋能决定的远比自身努力要多。 巫觋一脉,传自近万年前上古大巫一族,修巫法与咒法,古朴且诡谲。所谓巫觋,乃与天地鬼神沟通者。故而巫觋一脉,非有巫与觋天赋者,无法修行。 涿光忆起自己对于巫觋一脉的了解,不明白这些年苏枕流经历了些什么,少年时他分明是个术士。 转念一想,她自己现在的的身份是个武者,似乎也没立场质疑苏枕流什么。 身为觋者,苏枕流的武学体术根基相当扎实。 他周遭出现微妙的灵力波动,比起寻常术士武者的灵力运转方式,更多添几分奇诡难断。 倏然间,寰宇阁外风收声静,原本朗日晴空之中,骤然平地惊雷。 雷光错落劈向寰宇,苏枕流桃花眼半阖,一向风流不正经的姿容陡然肃穆起来,一霎好似神鬼降临,助他登寰宇。 苏枕流身似红鹤高飞,向雷光借力,不住向上飞驰,深色长靴精准踏在每一个飞檐边,竟一口气跃至第十四层。 悄然雷声寂。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从宽袖之中捧出一朵琉璃花,坚韧花茎于飞檐边角,颤巍巍地挂在十四层边。 苏枕流长臂舒展,目光潋滟斜向下探去,轻笑一声,朗声道:“眼下明台朗日山色好,但一盏茶后骤雨将至,苏某不喜雨天,不如归去,就不在此多做停留,愿抛砖引玉,祝诸位同砚,争得第一流。” 言罢,他竟袖袍一展,红影翻飞,踩着飞檐而下,直接负手离去。 唯有方才被他挂上飞檐的琉璃花夺目耀眼。 江柳瞠目结舌半晌,叹息道:“这才第一个人,就挂这么高?” 她就算是尽全力施展武技,也顶多能跃至十一层便是极限。 过往争流会,十四层甚至是首席的高度。 周遭围观者同样惊起一阵议论。 高台之上,令狐虞垂眸看向林初,低声道:“瞧出什么来了?” 林初深深看着苏枕流离去的身影,眸光闪烁不定。听见令狐虞如此问,他才垂首答道:“巫觋者,借天地鬼神之力。他如今方才步月二重天,就已能将这招‘引雷’使得如此精妙,实属不易。” 他说的不在点子上,令狐虞目光严厉了些:“小初,你近来有些心神不定,心思不在修行上。” 林初身影微颤,沉默片刻才道:“抱歉师尊,弟子知错。他武学底子不错,方才那一招,就算是引雷借力,也无法如此顺利直上十四层,他至少用了‘踏浪行’‘梯云纵’和‘逐烟霞’三种轻身武技,并不逊于武道院学子。” 令狐虞这才稍满意了些,语气仍未改严厉:“你自己的私事,你不愿说,为师也不便过问。但你记住,你是我的弟子,若实在有难解之事,为师能帮你撑着。” 林初眼眶微红,忙得转过头去不愿让令狐虞看到。 这么多年,师尊都是这样的,对待弟子尽心竭力,毫不藏私。 以至于最后被傅栖寒反水重伤乃至濒死。 他绝不愿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想到方才苏枕流卜算天象时所言,林初心头疑心愈甚。 在他印象中,那魔头身边同样也有个精于卜算的觋者,喜着红衣,性情狂放恣意,乖张不羁。不像越山青那般是很早就跟在魔头身边的左膀右臂,却也是那魔头颇为信任的身边人。 那个觋者精于卜算辟邪,曾以一己之力替魔头避过太初学宫集巫觋院与术门全院之力合理施展的演命术,叫他们未得半点线索。 林初眉头深锁,在他记忆中,魔头身边那个觋者并不叫苏枕流,而是有个奇怪的名字——述拾。 林初摇摇头,将这个诡异的念头驱逐出去。 太初学宫已经养出一个未来的魔头,发现了一个越山青,总不至于还藏着述拾这个大杀器,这样的巧合,他自己都难以相信。 悄然间,疏风渐起。 涿光点了点江柳和桑昱之,声音微沉,提醒他们:“快下雨了。” 两人悚然一惊。 下雨飞檐更滑,还有大风影响,比之晴空时更为艰难。 江柳当即大喝一声高高跃起,对着涿光高声道:“不管那么多了,上一层是一层!” 涿光八风不动地待在原地,似是准备等到最后一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何为一流 同样一身红衣,江柳比之苏枕流多了几分明艳飞扬。 她轻身武技学得不好,亦不像苏枕流那般能向天地借力助自己直上青云,她靠的只有手中的烈风刀。 明眸紧慑寰宇阁片刻,江柳清呵一声,烈风刀反向地面怒斩。 刀芒烈烈,一霎平地生风。 苏枕流引雷借力给了她思路,她不是巫觋,却也有旁的方式借力一用。 厉厉刀气斩向地面,骤起劲风数重。江柳找准时机,屏息凝神,一招“踏浪行”武技,踩着劲风连攀十层。 劲风稍息,江柳并没有一口气直上,而是先挂在十层的飞檐边稍喘口气,而后靠着臂力提起身体,终于稳稳站在了十一层檐角之上。 琉璃花缠绕在颈间,江柳未曾直接将其挂在十一层上,而是在这十一层高空之上,在檐角边坐了下来。 “不挂吗?”下面有武道院其他前来观赛的学子大喊着问道。 高空风大,天色已然开始转阴。 江柳听了个大概,同样冲下方喊道:“暂时不挂——,我想想办法——” 看能不能再上一层。 徐鹤声发出一声低笑,冲一旁教习道:“这个孩子有些意思。” 一旁教习也是跟着笑道:“年轻人,真是有朝气啊。” 江柳刚坐下来没多久,桑昱之也学着她以刀气逆斩借力的法子,靠着剑气一路冲上了十层,停了下来。 他害怕高空,饶是轻身武技基础再扎实,也扛不住往下多看一眼时头晕目眩腿软的感觉。 桑昱之不再多做停留,果断地将花挂在了第十层,最后甚至没有直接像苏枕流一样飞身而下,而是慢慢沿着檐角走向内侧,推开窗户翻入其中,一步步从十层走楼梯下来了。 医道院三位学子修为都未过步月境,未曾修习过武技,若只靠自己,很难越过七层。 医道院次席与三席都铩羽七层而归后,医道院首席还在原地不曾动弹。 医道院首席是个身型小巧的女修,姓商名时序,是医道院前三席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如今方才二八年岁。她出身寒门,听闻家中亲人尽是武者,唯她一人走了医道,靠着她医道上的卓绝天赋,入门试炼刚结束就被医道院院长收为亲传弟子,同时修习医、丹两脉。 商时序抬头望向上空,笑了一笑。她笑起来时眼如弯月,像只小鹿,令人颇有亲切感。她没急着自己登寰宇阁,而是冲着周遭围观的学子们大声道: “诸位学长们,在下医道院首席商时序,朝时九重山境界,丹医双修。如诸位所见,登阁挂花之事,对于我医道院学子,还有文宗同砚们而言,难度更大。像我这样不修体技与术法之人,要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挂花,着实为难。” 商时序:“今日,若有哪位前辈愿助时序登阁挂花,时序承诺,往后给这位同砚无偿看诊三次,不设时限。” 此言一出,就连一干学监都愣了半晌。 稍寂,才有学监轻声问徐鹤声:“徐先生,这……她这样做不合规矩吧。” 徐鹤声眯眼捋了捋山羊须,未语。 他尚未做回应,周围的前来观赛的医道院和文宗学子们都沸腾起来了。 多少年了,因所修道法不同,因他们不善战,总是成为争流会中最先被淘汰的人,久而久之,就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没必要争这个席位了,总归也是拿不到的。 下方有耳聪目明的医道院学子听到了学监的声音,当即高呼:“哪里不合规矩?她是医者,医者凭自己的本事同武者交换,以技换技,为何不可?争流会讲究的是无论何种道法,各尽其用,各展所长即可,既如此,这位学妹能以医技引得旁人相助,怎么算不得是凭自己的能力登阁挂花呢?” 群情激奋下,这番歪理也有大量的人赞同。 有武道院高年级学子上前一步,大声道:“学妹,屏息提气,我以拳风助你登阁。” 商时序浅浅一笑,露出颊边一对梨涡:“那便多谢这位学兄了。” 学长有心,道道拳风都落在商时序适合落脚之地,商时序如轻巧飞鸢掠起,踩着拳风连踏十数步,竟一跃而上十二层,挂上那朵晶莹剔透琉璃花。 在她的花缀上飞檐的瞬间,天已然阴沉下来。 一滴春雨湿眉山。 涿光静立原地,风雨来去,对手逐个飞跃,都未曾动摇她的平静。 令狐虞展开灵力屏障,为自己和林初挡雨,凝视着涿光波澜不惊的神色,愈发期待起了最后一刻。 周围观赛者仍不愿离去,或是撑起油纸伞,或是展开护体灵障,在潇洒春雨之中同观少年人登阁争流。 圭表影动,午时将至。 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异赋院两位学子的异赋似乎不是体技与御空方向的,都将将攀上六层后折返。 现在未曾登阁挂花的还有五人。 眼见时间愈发逼近,这最后五人同时起身。 赤离发出一声清亮高啼,身后赤色羽翼骤现,完全展开时能将人完全包裹其中,令他看上去格外高大。 禁飞令之下,赤离的羽翅无法腾空飞起,却并非毫无作用。对于羽族而言,在空中翱翔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 赤离同样体技不凡,眉心焰状妖纹一闪,周身荡开一层熊熊离火。 火焰未曾落地点燃草地,而是轻微浮动于赤离身侧,如同火河逆风而上。 淅沥春雨不曾浇灭他的火焰。 风助火势,火焰更胜,赤离一跃而起,羽翅展开,乘着火焰燃烧的气流腾空直上,竟是高傲地朝着寰宇阁最高的那一层扶摇而去。 他身侧的灵奇院次席,一个灵族,登阁的方法更为神奇。 这位灵族身型肉眼可见地扭曲起来,竟逐渐成为一根细长的影,兼具藤蔓的坚韧与竹的高直,沿着寰宇阁的外壁一路攀爬向上。 术门那头,言珏和宴红袖稍晚一步,也已开始登阁。 宴红袖平民出身,在进入太初学宫之前,很难接触到高阶术法,施展的都是些相当基础大众的术法。可她境界高,功底扎实,几乎所有的基础术法都能信手拈来,比之那些有机会习得高阶术法却无法完整施展的士族术士,实力更为坚实,不可动摇。 几乎同时,言珏和宴红袖双手掐诀,默吟口诀,劲风驰来,化为助力。 御风术。 术门两位学子选择了同样的术法登阁,落在旁人眼里,难免会有对比。 同为御风术,风在宴红袖手中如臂使指,这风分明劲朗狂放,可在宴红袖面前却乖巧得像个灵宠。载着她劲瘦的身影一路攀过十二层,掠过十四层,向着更高的方向而去。 而言珏那头,因境界低,能施展的御风术范围不如宴红袖,在疾风疏雨中艰难维持平衡片刻,将将落在了第九层止步。 言珏在第九层檐角站定挂花时,正巧见到涿光的身影从面前飞掠而过,转眼间已被飞檐挡住,消失在她眼前。 言珏深深凝望着涿光消失的背影,眸光深沉似海。 涿光反手向地面拍出一掌,背面朝天,借由掌风腾起。她身法过于精妙,甚至能够短暂滞于空中翻腾半圈,继而黑色短靴于檐角轻点,又向上连窜三层。 涿光深知,登阁一时,须得一气呵成,若是中断便再难向上,是以她半分不曾停留,灵力在体内灵脉飞速运转,已然完成一个大周天。 她周身因身法而起的粘稠的气劲再次出现,捧着涿光如同一团棉花,不疾不徐轻飘飘地向上攀登,倒显得她的尤为得心应手。 涿光,宴红袖,赤离三人身影相互交错,兔起鹘落间,三人竟已同时攀登至第十七层。 阁下众人屏息凝望,皆是兴奋难平。 “以往争流会,最高记录也就十六层了。今日竟有三个学子同时登顶,真是不得了。” “武道院这位的身法有点意思,她是唯一没有借助外力,全凭身法登顶的,属实不易。” 徐鹤声淡笑着,点点身旁年轻学监:“瞧瞧,各凭本事,这多有趣啊。” 高空清寒,十七层的飞檐尤为窄小,却也够三人同时立足。 武技、术法、妖火齐现于寰宇阁顶。 三人各立于一侧檐角,呈鼎立之态。 宴红袖瞧着这般状态,眼神略有一丝微妙。 赤离眉心火焰妖纹微动,探首向下问道:“三人同时登顶,这般情况,通常是怎么处理的?” 年轻学监一时愣住,以往不曾有过这种情况,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转头看向徐鹤声:“徐先生?” 徐鹤声脸上仍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不曾回答。 赤离皱了皱眉,尚未发作,便听得清正钟声回荡于九山之间。 午时已到,争流会结束。 就在同时,僵持的三人之中,玄色衣袂豁然声动,竟是赶在争流会结束的最后一刻翻身飞跃至十七层之上,寰宇阁更高的一处尖锋。 这里并无平台,唯有锋锐尖刺倒缀其上,直入云霄,根本没有任何站立之地。 涿光单手攀住尖锋,手心被锋利尖顶割破,血流不止,混着雨水落下。 她靠着单手全身悬挂在空中,最后一道钟声结束时,她齿间咬着花茎,正将琉璃花缠绕于尖锋之上。 何为第一流? 平庸无能者自然不算,三人并立也稍显逊色。 属于涿光的那朵琉璃花在寰宇阁至高之处招展,细雨淌过花瓣,沿着尖锋直下,再从檐角低落。 令狐虞勾起唇角,伸出手去,掌心落了几滴血雨,望向峰顶飘摇的孤影。 唯有站在至高处,方得人间第一流。【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漱石枕流 徐鹤声眯眼笑了起来,说话声音不重,却直接传到了十七层上,令赤离听得清晰:“现在,不用我解释该怎么办了吧。” 赤离瞪着略高他一筹的涿光,咬牙切齿道:“诡计多端的人族……” 宴红袖挂好了花,抱臂看着他们,再打量涿光一眼,又以御风术疾驰而下,平稳落地。 至此,太初学宫本届新晋学子的前七席已经全部出现。 周围各院学子议论纷纷,看热闹的,引以为傲的,心有不甘者皆有,而今日的荣光,只属于他们七人。 尤其是……最后靠着惊人一举登顶那人。 七人全部落地,徐鹤声上前,深邃目光自七人面前逐一看过,先对江柳道:“你虽之后凭借努力再上到了十二层,可商时序早你一步,故而你们两人之中,你为七席,她为六席,你可有异议?” 能搏一个席位已是惊喜,江柳哪里有异议,当即点头:“多谢徐先生,学生并无异议。” 自称抛砖引玉,却抛上了十四层,拿下了五席的苏枕流因不喜雨天已提前离去,徐鹤声只能看向另一人,正是先前靠着伸展本体,蜿蜒向上攀至十五层方才伸展到极限而停下。 这名灵族名为灏竹,本体是韧性极强的紫金竹。 灏竹颔首应下,认下四席之位:“多谢先生。” 前三席中,又有两人并列于一层。 徐鹤声笑得有些无奈:“你们两位几乎是同一时间,在同一层,同时挂花,不分先后,是以……你们并列次席。” 宴红袖垂首接过次席的铭牌,并未多言。赤离虽有些不情愿,眉心的火焰妖纹都拧着,却也接过这并列的席位。 最后,众人目光齐齐转向涿光。 她正用方巾擦拭着手上的血迹。 掌心的伤口深且长,从中指裂到腕边,血肉翻白,整个手掌好似被分成两半,瞧着尤为可怖,若再深一些,几乎白骨可见。 徐鹤声拿着首席铭牌走向她,正欲说些什么道喜之词,却见一枚剑形令牌破空而来,稳稳悬于涿光面前。 瞧见这枚令牌,徐鹤声愣了一晌,回首看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柄山一样的巨剑。 细雨湿绿苔,令狐虞缓步而来。 令狐虞身高九尺,无论在哪里都显得鹤立鸡群,看所有人都是垂眸俯视的姿态。 此刻,她垂眸看向涿光,只简单说了三个字。 “敢接吗?” 这柄剑形令牌名空山,与空山剑同名,是令狐虞的身份标识,总共也只有三枚。 令狐虞自己掌一枚,林初掌一枚,余下一枚自当年前逝水剑主离世后便始终封存,如今方得问世。 持有这枚令牌,就意味着往后于十四州行走,身上都将担起空山剑主这太初学宫圣人之下最强者的威名与风骨。 而现在,令狐虞问她,敢接吗? 涿光双手染血,稳稳接住空山令,眼帘微掀,迎上令狐虞的目光。 她不曾说一字,可一举一动无不在说——我敢。 ………… 今年的争流会热闹非凡,先是三人并立于寰宇阁十七层,后又有令狐虞收徒。 令狐虞上次收徒已是十七年前,她将当时年仅五岁的林初带回学宫,成了空山剑的继承者。彼时前逝水剑主已逝,逝水剑空置多年,谁都知道令狐虞一直在寻找合适人选。 最终落在了涿光头上。 而今年涿光又是新晋学子首席,两重光环叠加,不消几日便已让她扬名太初学宫。 但很快,另一件事就将涿光的风头盖了过去。 七席已定,寰宇阁上三层将在后日开启,供七人入内刻录书册。 术门四族是冲着《术源舆图》来太初学宫之事已是人尽皆知,偏偏这次他们四人没有一人拿下席位,术门仅存的硕果宴红袖是个平民出身,她对《术源舆图》感不感兴趣没人关心,但她若要刻录此书,就一定保不住这本书。 这七个人分别刻录了些什么内容,是术法秘诀还是功法典籍,这几日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我已备好《鸣金诀》刻录本,你完成任务后莫要声张,若有外人问起,称自己刻录了《鸣金诀》便是。——言珏】 属于言珏的传音符发烫,片刻后显露出这样的内容。 《鸣金诀》是传奇武者高兰君的本命功法。高兰君号称兵主,她的本命功法《鸣金诀》对于每个主修兵器的武者而言都是至宝。只可惜高兰君一百多年前离世,她没有亲故亦不曾收徒,《鸣金诀》成了旷世遗作,始终是许多武者心头憾事。 涿光知道,言氏就拥有《鸣金诀》的刻录本,太初学宫亦有。 《鸣金诀》既符合眼下转修武道的涿光的需求,更是珍稀难得,符合寰宇阁上三层的调性。 言珏能把这个找来,只怕是费了一番功夫。 涿光默然合上符册。 不多时,传音符册之中,另有一张开始发烫,是个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联系过的人。 涿光并不意外地看到那人的名字。 【亥时三刻,见一面。——述拾】 ………… 交代完事情之后,言珏独自一人在舍馆中,点了熏香,泡了壶茶。 茶香氤氲,衬得言珏目光幽深而冷淡。 眼前再度浮现起争流会那天,涿光的身影从她面前利落掠过的样子。 十七很厉害,她一直都知道。 言珏无数次庆幸,十年前母亲将几十个翼使候选者带到她面前时,她一眼就相中了人群中的十七。 那年她和十七都是九岁。因为少时长期颠沛流离,十七比她更加瘦小些,唇线绷紧,唇角自然向下,面对主家的挑选也是面无表情,看上去一副不讨人喜欢的反骨与执拗。 初见时,十七那双眼让言珏至今难忘。那双眼太黑太沉,不知藏着什么样的过往,总归不是什么乖顺之人。 那一眼过后,言珏知道,自己将会拥有一个言家最为与众不同的翼使。 那时,母亲言从逍并未反对她的决定,只是淡淡说了句:“她看上去不是个听话的人。” 言珏当然知道,可她喜欢这种人:“母亲,没能力的人才会担心手下人不够听话。” 言从逍于是笑了笑,随她去。 算来,距离十七正式成为她的翼使,已经整整十年。 过往十年,每每她遇到难解之局,都是由十七来为她破局。 有时,言珏都在怀疑,十七的上限究竟在哪里。 十七是整个言家最与众不同的翼使。 她是护卫,是幕僚,是探子,是破局人,也是最好用的一把刀。 或许,偶尔的偶尔,也可以将她当作是…… 言珏轻轻垂眸,将心头最后两个字压了回去。 不,不可以。 翼使可以是任何身份,唯独不能是朋友。 咽下杯中剩下的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汤,言珏收回略有些飘远的思绪,用微苦的茶汤压下了心头泛起的苦涩和艳羡。 十七……也是她十几年来见到过的修行天赋最高的人。 无论是言氏族中名扬天下的天才术士,还是盛国国都各家各族引以为傲的天之骄子,论修行天赋,没有人能比得上十七。 言珏只能庆幸,这样一个人,是为她所用。 ………… 亥时三刻,涿光一身黑衣,出现在了西峪山的密林之中。 入夜后,密林晦暗无光,周遭枝叶似轻纱,能挡住外界窥探的视线。 约她前来那人却不似这般低调。 纵然是深夜,对方朱红色衣衫仍旧耀眼,桃花眼潋滟生辉,骨相清俊,一副好皮囊。 他看着涿光,眼神有些微妙,憋了片刻,低语道:“你行走江湖,用的竟是真名?” “嗯。”涿光点头,“我比你真诚。” 她语气波澜不惊,问道:“现在我该叫你述拾,还是苏枕流?” 苏枕流扬眉:“在学宫,我只是苏枕流。” 涿光抱臂颔首,算是应下,随后便听苏枕流直言问道: “你明知《术源舆图》不在太初学宫,为何还要来这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鲸吸长川 涿光抱臂,抬眼看他:“你这么确定《术源舆图》不在太初学宫?” 苏枕流斜倚着树,说道:“你能确保你告诉我的言氏消息为真,我就能确定《术源舆图》不在太初学宫。” 涿光斜觑他一眼,并没有怀疑。 无他,《术源舆图》是术门祖师所撰,在遗失前,世世代代为术门祖师后人所保管。 而术门祖师,姓苏。 曾几何时,帝都苏氏才是整个十四州最古老最耀眼的术门士族。苏氏存在的那些年里,无论言氏还是慕容氏都只是拱卫月亮的星,只能仰望其荣光。 术门祖师出自苏氏,立法术一脉,后又将术门拓展至符箓、阵法、偃甲等。可以说,十四州最早的法术大能,符箓宗师,阵法宗师,偃师大能,皆出自苏氏,最辉煌的时候,苏氏号称一门三圣人,族中人人为术士。 若当年西京巨变之中,苏氏没有全族被屠,术门执牛耳者是万万轮不到眼下的术门四族的。 只可惜,如今苏氏还活着的人,只剩下一个苏枕流了。 涿光眼神扫过苏枕流冷硬的侧脸,终是不再多谈。 当年西京巨变,苏氏被灭全族后,《术源舆图》就流落在外,不知所踪。 术门四族私下一直在寻找,可惜未果。涿光也找了许多年,直到重遇苏枕流,才得到了《术源舆图》的消息——无论在哪,至少不在太初学宫。 《术源舆图》号称万术之源,“天下术逾千万,无不可解者”。 这张舆图,号称可解天下千万术。 自然也包括蝉蜕术。 《术源舆图》是她在不与言氏起正面冲突的前提下,解开蝉蜕术最佳的选择。 苏枕流淡觑着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桃花眼中划过一丝深意,试探问道:“过去我以‘述拾’之名与你结识,从未向你透露过我真正的名字。现在你知道我的真名,还知道我是苏氏族人,为何半点都不惊讶?莫非你事先就知道些什么?” 他紧盯着涿光,仿佛想要看出她的破绽,认清她同当年西京旧事究竟有没有关联。 涿光不紧不慢地“啊”了声,说道:“什么,你是苏氏族人?” 她一向神色冷淡,如今勉强让自己装出惊讶的样子,最后失败,只能冷着脸说出这句话。 苏枕流:“……” 他额角抽搐几下,而后强行忍耐下去。 这人,永远是这样,演戏都演的不走心。 ………… 翌日,寰宇阁上三层开。 作为首席,涿光最先登阁。 从一至十四层,寰宇阁都同普通书阁并无不同,只是面积大上许多,藏书多上许多。若只是如此,绝对当不起寰宇阁多年盛名。 涿光步入第十五层时,突然发现她身边所见已经全然不同。 踏上第十五层的最后一级台阶后,护栏、阶梯、书籍的墨香、层层叠叠的书架都已经不见,身旁尽是虚无空弥。 跟在她身后登阁的宴红袖和赤离也已经不见踪影,整个上三层的空间之中,仿佛只剩下涿光一个人。 星星点点的光斓浮现,令涿光觉得自己好似漫步于星海之中。 一粒光点缓慢漂浮至她眼前。 涿光心有所感,神念散发,吸引着星光主动向她靠近,光芒轻触她眼帘。 一瞬间,涿光感觉自己眼前浮现起了一行字——《道、术、法与灵宠的产后养护》。 涿光:“……” 这里的每个星光,竟都是一本书册典籍。 光点悬于她灵台之外,涿光能够感受到,自己只需以神念牵引,这本书就能轻易融入灵台,为她的神魂所接受,顷刻间悉数灌注其中。 原来,这就是“刻录”。 神念舒展,这本《道、术、法与灵宠的产后养护》的星光就轻巧地溜走,方才出现在涿光灵台中的这本书的部分内容,好似被外力擦除一般,在她的记忆之中消失了。 涿光现在才明白,为何他们仅能刻录一次,却并没有任何人跟随监督,为什么学宫毫不担心他们趁机多翻阅几本书。 这里“刻录”的书册,根本无法转增给旁人,也无法贪多几本。 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 念及至此,涿光的神念毫无遮掩地铺展开,饶是如此,也只能覆盖这辽阔寰宇中的一隅之地。 寰宇星海中无昼夜,亦无时间流失之感,涿光不知自己找了多久,最后终于感受到一粒及其霸道的星光,几乎以盖过其他所有星光的强势姿态,横冲直撞向她驰来。 那枚星光甚至没有在涿光眼帘外试探性地停留,似乎知道只要她出现在这里,涿光就一定会选择它。 它径直撞来,毫无阻碍地融入涿光的灵台之中。 几乎同时,涿光灵台中浮现两个她极其熟悉的字迹——吞天。 无数的内容顿时灌入脑海,令涿光灵台涌现出沉闷的钝痛感,不知多久后,这过于繁杂艰深的内容才被涿光彻底吞下,若要彻底消化,还需要更长时间。 离开寰宇阁时,已是深夜。 涿光不知道同时入阁的其他人是否还在阁中,不知他们“刻录”了何种书册。 她只是一路飞奔回到梅馆,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以囚风术锁好一切信息绝不外露,最后打坐调息进入内视,《吞天》的前三术齐开,灵台中的功法浮现。 涿光学东西一向快,更别说是这种没入灵台的功法传输方式,涿光只回看了两遍,就能将其完美运转出来。 待到这一卷《吞天》在体内运转七个小周天后,已是三日过去。 涿光再度睁开眼时,窗外清光垂落,轻拂过她发顶。 她觉得灵台身心是从未有过的清澈和轻松,仿佛某种阻碍她许久的关窍终于被打通,困缚她良久的关隘彻底得到释放。 再回神,灵气充盈整间舍馆。 她久未进阶的修为,已攀升至步月境七重天。 涿光目光悠远投向窗外,静默许久,心情很是复杂。 寻找了这么多年的功法终于得到,喜悦是真切存在的。 可这三日她昼夜运行《吞天》不曾停歇,也令她不得不正视一个问题——这卷《吞天》依旧只是残篇,仍然无法彻底解决功法反噬的问题,只能镇压缓解。 半晌后,涿光神色松快了些。 至少,掌握这一卷的功法,能解决掉她因功法不全导致修为不得再进一步的问题。 还有更大的收获,她的吞天术进阶到了第四层。 《吞天》每进阶一层,涿光都会学习到一种新的术,前三层的每一种术都令她收获不菲。 而如今,第四术已至。 涿光阖眸内视,再度运转功法,灵台中的法诀无需刻意施展亦能随心而动。 第四术·饮长川。 灵台为天,灵脉为地,骨为千山,血为百川。百川东流,人之特异所系也。 看清这第四术的具体用法后,涿光豁然睁眼,眼底划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人之特异,最有可能就是异赋。 《吞天》皆为吞噬之术,岂不是说,这第四术……能吞噬异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二次入梦 涿光决定先找一位异赋者进行尝试。 然而,她入太初学宫才一个多月的时间,活动范围局限在武道院,对于异赋院并不熟悉,因偃师禁术,近来学监在学宫各山巡查都加强,她不能贸然前去。 如此看来,俞葡似乎是最合适的人选。 昼夜不停息地修炼了三天三夜,涿光下床时方才觉得强烈的饿感涌现。 今天休沐日,全院无课。涿光在西峪山的学子食堂风卷残云般吃了三碗饭,四碟肉和五盘小菜,在食堂其他同砚们惊讶的目光中离开,却感觉饥饿感才稍微消退一些。 炼化《吞天》第二卷后,因反噬带来的饥饿感稍微有所缓和,能靠进食普通食物来暂时缓解,失控的频率也会降低,但这仍然无法彻底解决反噬的问题。 普通食物只是填个牙缝,这种来自灵魂的饥饿感,需要更高阶的吞天术来填补。 在试验“饮长川”前,涿光需要对俞葡有更深入的了解,确保万无一失。 还未等到入夜沉入梦渊,涿光却先收到了言珏的传音。 【醒后速回。——言珏】 涿光眼神微微一沉。 不用想也知道言珏为何找她。 ………… 因是休沐日,也为了避人耳目,言珏今夜宿在学宫外山城的言宅之中。 太初学宫九山七岛之外,还有一山一海两座城池,山城为门户。学宫中亦有不少门阀士族学子特地在山城置办了宅子,以便闲暇时有地方落脚。 山城中其实还有另一座更大更宽敞的言府,那是几年前言珏的堂姐堂兄们在太初学宫求学时所住。言珏没有住在那里,而是单独住进了这间稍小一些,却更为清静雅致的言宅,这是她来太初学宫前,父亲韩主君单独为她置办的,只属于她一人。 离了学宫,进入山城地界,涿光找了间客舍,改头换面一番,戴上翼使面具后才趁着夜色潜入言宅。 两人相见,言珏直奔主题:“找到了吗?” 她柳叶眼中闪动着遏制不住的激动之色。 言氏对待子女的教育上一贯严格,要求甚高。每个言氏子女成年之前都有一场家族给予的考验,唯有完成考验,才有可能竞争少主之位,获得家族的资源。获得认可后,想要走修行路,走仕途,或是另辟蹊径皆可。但若是完不成这个考验,就只有沦为弃子的份。 找到《术源舆图》便是言珏的考验。 涿光知道言珏找了多久,也知道她有多期待。 她摘下面具,迎上言珏眼中的希冀,只是神色平淡道:“没有。” 言珏眼底的光顿时晦暗下来。 沉默半晌,言珏看进涿光眼底,眸色深沉:“这是你第一次没有完成任务。” 过往十年,涿光从未失手过。这给了她足够的信心,认为只要涿光出手的任务,便不会有失。 如今第一次失败来临,言珏反倒比涿光还要更加失落。 涿光不语。 她并未对言珏解释太多,话总是说多错多。 言珏在院中踱步几圈,平静下心情后才问道:“寰宇阁中具体情况如何,详细告诉我。” 涿光垂眸,依言答道:“上三层典籍功法甚多,属下搜寻了所有与术法相关的书册,并无《术源舆图》。” 言珏轻合眼后又复睁开,眼底流露失落,语气却并无责怪涿光之意:“罢了,若是这般轻易就能到手,也就不是令天下术士趋之若鹜的术门祖典了。” 她冲涿光安慰似的笑了笑:“我原先也想过,学宫不会简单将《术源舆图》直接放置在寰宇阁,抱着搏一搏的心态试过了,纵然无果,也不至于太过失落。” 涿光却突然道:“你是如何知晓《术源舆图》在太初学宫的?照理说,学宫得到了这般珍稀的典籍,应当是不会对外宣扬的,为何短短时日,《术源舆图》的下落就闹得四族皆知?” 闻言,言珏稍稍愣了一晌,而后回忆道:“约莫半年前拿到的消息,消息是族中暗卫通过专门渠道得来,应当不会有错。那时还只有四族知晓,后来许是某个环节走漏了消息,才闹得人尽皆知。” 涿光想起了苏枕流。 《术源舆图》是苏氏先祖所撰,苏枕流作为如今仅存的苏氏血脉,掌握某种判断其祖典方位的秘术并不奇怪,他的可信程度比言氏暗卫的消息渠道更可靠。 但言珏的话中有一点令涿光有些在意。 最初知晓《术源舆图》在太初学宫一事的,只有术门四族。 再结合苏枕流笃定其不在学宫的话,涿光突然有些怀疑,太初学宫根本就没有拿到过《术源舆图》。 从个中细节推测,这倒更像是用《术源舆图》作饵,专门针对术门四族的一场局。 夜色寂静。 涿光:“《术源舆图》究竟是什么来历?” 她虽知根晓底,却还是要在言珏面前全了这场戏。 言珏目光悠远,单手掐诀,言宅的囚风术阵齐开,避免任何声音传出去。 她回忆道:“帝都苏氏,你知道吧。” 涿光:“任何术门之人,都不会不知道苏氏。” 言珏微微叹息,目光带着告诫,示意道:“西京之变后,苏氏已成禁词,天下术门皆不敢提及。传闻,当年西京之变,帝子惨死,帝子心腹苏氏满门被灭,苏氏只余族长苏净仪存活。 苏净仪是当时苏氏最强者,修为已至圣人境,据说他一人带着小帝姬杀出重围,为了力保小帝姬逃出生天,最终死于三位圣人合击之下。” 十二年前,西京巨变,帝子琅惨死于七国截杀之中。 皇室衰微,诸侯国强势的状态已保持了近三百年。三百年来,七大诸侯国和皇室保持着微妙的僵持关系,明面上仍旧奉皇室为主,可谁都知道,皇室久无圣人,式微已是定局。 谁料,一百多年前,帝子琅横空出世。 足足三百年,皇室都未曾出现过拥有如此卓绝天资的孩子。 帝子琅突破入世境时,将将二十七岁,成了十四州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入世境修行者。 若只是如此,帝子琅还不至于令七国忌惮。 几年后,修为止步于半步成圣关口的帝子竟冒着几乎是必死的风险进了神陨之地。 神陨之地乃是十四州禁地,传闻是万年前母神和众神陨落魂归之所,万年至今从未有人进入神陨之地后还能活着离开,而帝子成为了第一人。 离开神陨之地的第二日,帝子琅破境成圣。 不仅如此,帝子琅的一众心腹亦在那之后陆续破境,强者如苏净仪也已成圣,稍逊者也都成为入世境强者。 帝子勤于政务,揽天下英才,锻精兵强将,短短几年时间,竟令朝野上下焕然一新。 那时便有人言,若帝子琅承袭帝位,必能一改皇室颓圮衰落之相,重振皇室之威。 只可惜,这一切美好幻想都止步于十二年前的冬日。 已是圣人境的帝子琅被截杀于西京城外,至今不知真凶。跟随他的心腹悉数惨死,唯有苏净仪拼死护送帝子琅唯一的血脉小帝姬离开西京。 后来,苏净仪也死了,小帝姬不知所踪,成了十二年前西京之变中最大的迷。 自那之后,老皇帝依旧在宫中当他万事不关己的逍遥翁,惨遭灭门的苏氏与西京之变,帝子琅一起成了必须被埋葬在泥沙之下的姓名。 唯有天下术门汲汲渴求着在西京之变中失踪的《术源舆图》。 言珏:“苏净仪死后,《术源舆图》失踪,当时便有人怀疑,它有可能在失踪的小帝姬手里。这些年,除了天下术门,七国也始终有人暗中打探《术源舆图》的下落,但那些人和我们不同,他们要找的不是术门祖典,而是小帝姬的消息。” 当年西京之变,虽至今都不曾找到杀害帝子的真凶,可能够在西京城外截杀一个圣人境,还将其心腹并家族同时灭门,能调动这样大的势力,明眼人都清楚,定是七国皆有插手,无论哪国都不干净。 言珏声音轻缓,讲着她听来的西京旧事,也将涿光的思绪拉回到十几年前的西京。 逃亡路上兵荒马乱,她只记得姐姐被抱上金龙驹时回望的眼神,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被严娘抱上了马。 马蹄声阵阵,她和姐姐被套上同样的衣服,被送往不同的方向。 那个冬夜极冷,严娘将她塞到披风里,不准她运转灵力取暖,任何灵力波动都有可能引来敌人。 那是她第四次离开那间小院子,她当时也不曾想过,此后竟十二年久别再难回。 思绪回转,涿光漠然看向言珏,又道:“这届巫觋院首席,似乎是苏氏子,不知《术源舆图》的消息,与他是否有关。” 言珏思忖片刻道:“眼下还无法确定。我只知苏枕流自幼被送往梅州,在梅家长大,久不居西京,也因此逃过一劫。 后来听说,慕容氏为防止苏枕流暗中生变复仇,废了苏枕流的术士修为,还给他下了禁制术,终其一生不得再习术法。” “没想到他十四岁修为被废后改习巫法,竟也能有今天的修为,着实不易。”言珏垂眸,淡声道,“暂时不需要重点关注他,任务才是正事。寰宇阁中没有,学宫之中总也有保存的地方,再查便是。” 涿光垂首应道:“属下明白。” 待涿光离开后,言珏目光才沉下来。 今日她们见面,一如往常,不曾有任何不同。 可言珏知道,不一样了。 从十七被空山剑收入门下开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她感觉……十七在逐渐脱离她的掌控。 ………… 涿光夤夜回山,正值子夜十分。 她在第三术·残梦生中遁入梦渊,于幻光迷蒙中找到了俞葡的梦境。 和林初一样,俞葡的神魂比之同境界的修行者要强大得多。 这次有了经验,《吞天》又进阶至第四层,涿光把握更大,在耐心等待一段时间后,趁着俞葡情绪波动剧烈,梦渊的灵壁薄弱之际,趁虚而入,潜入俞葡的梦境之中。 俞葡的梦境破碎而凌乱,周遭场景随着俞葡的心情而飞快变换着,时而浮现出俞葡少时的画面,时而又是成年后的故事。 但大多都和一个男人有关。 梦中色调温暖柔和,多半是年幼的俞葡和一白衣男子。 “师尊,我这样行针对吗?” “师尊,我可以同时操纵三具偃甲了!” “我已经长大了,师尊莫要再拿我当小孩看待。” 白衣男子被她这句话逗得微微笑起来,嗓音清润似流泉,淡色瞳孔含着笑,但看着俞葡却仍是看一个顽童的眼神。 涿光听说过这个人,俞葡的师尊,医道院教习,见桥。 听说,俞葡是他自幼收入门下,亲自抚养大的,师徒二人感情甚笃。 少时的美好时光一闪而逝,周遭场景几经变换,又成了残阳落照的惨淡模样。 涿光远远地看着,这时的俞葡已经成年,狼狈地趴在地上,匍匐着伸出手试图去够见桥的衣角。 见桥挡在她身前,凛冽朔风将他素袍吹得霍霍作响,他躬身朝着对面人行礼。 他唇线紧绷,喉间溢出几个僵硬的字:“阿葡少不更事,犯了帝君的忌讳,见桥身为她的师尊,有教导不力之责。见桥愿用自己换阿葡一命,望帝君开恩。” 俞葡失声痛道:“师尊,你用自己的命换她不杀我,难道我就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吗!” 见桥只是朝她轻轻摆了摆手,就像少时一般,温言浅笑着嗔她尽说些傻话。 循着见桥的方向看去,看清对面人的身影后,涿光愣了愣。 被他称之为帝君的那人,戴着乌黑狰狞的面甲,玄色长袍包裹全身,虽看不见面容,涿光却非常确定,这就是那日林初梦中出现的强者。 而此时,这位强者身边,还有另外两个风姿各异的身影。 面甲人顿了顿,未曾回应,转而看向身旁满脸漠然的女子,问道:“山青,你觉得如何?” 涿光眉头微皱,直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原来是她 涿光记忆很好,很快就想起来自己何时听过类似的名字。 前往舍馆那日,曾令林初几度失态的,她未曾谋面就已被逐出学宫的舍友,越山青。 梦境中,被面甲人唤作山青的女子微微抬头,漠然眼神扫过俞葡和见桥,冷淡道:“我不会做生意,问应珣。” “你也太会躲清闲了。”面甲人似是调侃了一句,转头看向右侧的另一个女子道,“阿珣,山青说问你。” 被唤阿珣的女子轻斜面甲人一眼,眼波流转间,潋滟生辉,她嗔道:“还玩,疏星还等着他这身本事去救呢。” 面甲人笑了笑,声音质感像是某种金属,应当不是正常发声,而是通过某些秘技改变了声音,听上去有些非人的质感。 她向见桥招了招手,她的双手覆有和面甲相同材质的手甲,锐利狰狞的玄色手甲愈发衬得见桥肤色白净。 “好,我答应你,用你的神魂换她一命,我不杀她。”面甲人如此说。 闻言,见桥松了口气,俞葡却发疯似的嘶吼起来:“在月谷设伏的重伤文疏星的是我!你要杀便杀,让别人换命算什么本事!” 面甲人只淡淡抬手,半点都不曾看向俞葡的方向,手指合拢虚空一抓,见桥顿时被抓至她掌下,冰冷手甲正落在他灵台之上。 俞葡又望着见桥,机械一般的眼睛里含着泪,腿似乎被打断了,艰难地朝见桥爬去,嘶声道:“师尊,你不在了,我一个人要怎么活。” 见桥浑身一颤,不敢回头看俞葡,却听身边面甲人又道:“我说保她一命,她就不会死,哪怕她自己想死,也死不成。” 说话间,面甲人手指轻抬,一个术无声无息落在俞葡身上,同时两指并拢向见桥颅顶狠狠刺下,如同切豆腐一般轻而易举没入见桥的头顶。 很快,见桥的身躯软了下来,像个空心皮套瘫倒在了地上。 俞葡双目赤红,几乎同时拔出匕首向心口刺去。 匕首精准地扎入心脏,可俞葡却毫发无伤,反而见桥已经瘫软的尸首的心口处多了一道深刻的伤痕。 “不——” 俞葡拖着被打断的腿,艰难地爬到见桥身边,抱起他瘫软的尸身。 他神魂已然离体,离去前,不曾留给她只言片语。 俞葡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 “你这个疯子!你们都是疯子!” 她灰白的眼珠染血,狰狞怒视着面甲人,疯魔一般嘶吼。 “言氏满门被屠,被烧得一干二净的痛呼犹在耳边,那都是你的族人,你竟没有半点心虚不忍吗!” 俞葡破口大骂道:“你亲兄长被你逼得自爆而亡,尸骨无存,你却能用我师尊去救你手下之人,当真可笑。” “如此恶行,令人发指,这等魔头,竟也有脸舔称帝君,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许是察觉到事情再无转圜余地,俞葡有些语无伦次。 远处,涿光听完这一切后,不可置信地看向面甲人。 刚才俞葡所说:言氏满门被屠……那都是你的族人。 涿光再难遏制自己眼中的震惊。 言氏族人、除魔、林初与俞葡几次三番对言珏的杀意,桩桩件件,饶是再难以置信,涿光却也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他们要杀言珏的原因。 ——在未来,言珏做了许多恶事,亲手屠了言氏满门,屠了太初学宫,重伤林初,成了世人口中的“魔头”。 他们到死都念念不忘要除的魔,就是言珏。 言珏就是眼前的面甲人。 涿光思绪极度复杂,在混乱且混沌的信息之中,她敏锐地察觉到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她太了解言珏了。 她同言珏相伴十年,亲眼见到过言珏在言氏的生活。至少,言珏和母亲、父亲还有兄长的感情非常不错,她怎么可能亲手逼得言璋自爆而亡? 未来究竟出了何种变故? 尚未理清头绪,梦中景象在俞葡的悲鸣之中再度变幻。 下一个场景中的俞葡比之先前又更成熟了些,也更苍白麻木,多了几分机械感。 “回溯时间,回到一切灾厄尚未发生的时候,将灾厄的源头提前扼杀,换取未来天下众生的一线生机。代价是,你的肉.身将随着回溯消亡,只以神魂的形态回到过去属于你的那具身体中。” 涿光听见梦境中回荡着仿佛神呓般的声音,不断冲击着她的神魂。 她听见俞葡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愿意。” 俞葡牙关紧咬,字字泣血,对着神魂中回荡的神呓,郑重立下誓言。 “我愿付出一切,回到过去,不惜任何代价,杀了言珏,不死便不休!” 梦已行至终章。 涿光的灵体悄然飘向俞葡,望向俞葡染血的眉眼,凝视她良久。 梦中人是看不见涿光的,并不知道自己所有的喜乐与痛苦都被另一人看进了眼里。 最后,涿光沉默着吃掉了这个梦。 俞葡的梦是吃到嘴里是苦的,中间夹杂些酸咸味,滋味并不好,但能令涿光饱腹。 退出梦渊,涿光睁眼看着屋顶的横梁,一夜未眠。 这次入梦的收获太大,却也奇诡到无从说起。 林初、俞葡…或许还有更多人,那些人或明或暗埋伏在她们身边,为的就是杀了言珏。 而言珏……那个心机谋算无不精通唯独修行天资平平的言珏,竟成了未来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林初梦中强势屠了太初学宫的面甲人,俞葡梦中抬手间令人生死不能的面甲人,太初学宫满山怨魂至死不忘要除的魔……都是言珏吗? 面甲人出现的每个场景都在涿光脑海中不断重演,直至天明,理清思绪后,涿光才起身,在案前写下了两次入梦的重要线索。 其一,目前能够确定的回溯者有两人,林初,俞葡。除此之外,学宫中还有尚未发现的回溯者,一个是在入学试炼偷袭言珏的人,一个是将越山青逐出学宫的人,后者,最有可能在学监之中。另外,学宫之外可能也存在回溯者。 在俞葡梦中见到越山青后,涿光终于明白为何林初知道越山青被逐出学宫后一度失态。 他们的回溯起了作用,在未来明显和魔头是同一阵营的越山青被逐出学宫,断了和言珏相识的机会。 涿光笔锋不停,思路格外清晰,继而又写下: 其二,言珏是面甲人一事存疑。 涿光太清楚,言珏是个多以言氏为傲的人,无论如何,她不可能亲手毁了言氏。更别说逼死言璋。 言珏有两位兄长一个姐姐,唯有言璋是她同母同父的嫡亲兄长,余下的哥哥姐姐皆是母亲言丛逍同另外两位主君所生。 言珏从小就和言璋这个亲兄长感情甚笃,没道理要逼死言璋。 写下言璋两个字时,涿光顿了顿,生出一股发自内心的厌恶来。 笔锋停顿片刻,最后写下: 其三,两次入梦所见的未来,都没有我。 写下这句话后,涿光心中生出一股空茫感来。 从十年前成为言珏的翼使开始,言珏几乎无时无刻不带着她。可两次入梦所见的未来都没有她,那在遥远的百年后她如何了? 死了?解开蝉蜕术自由了? 涿光想不到答案。 她唯一知道的是,无论言珏是不是未来世人口中的“魔头”,她都必须尽快解开蝉蜕术了。 将梦中疑点一条条列完,涿光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簇火苗,将这张纸烧成灰烬。 东山即白,天将明。 涿光转头看向窗外,只觉那山影重叠、山岚朦胧,尽是无声杀机。 ………… 争流会结束七天后,俞葡才从学监的禁闭室被放出来。 天外晴光盛,从阴暗的禁闭室出来,俞葡感觉眼睛似乎被灼烫。 禁闭室外,见桥一身素衣,看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包容,既无责怪,也无质问,只是问她:“想先吃饭还是沐浴?” 俞葡没有回答,不敢直视他似的,错开了视线。 见桥神色略有些无奈,上前几步,温声道:“因为上次你毁了一具偃甲,我训斥几句,竟一直闹脾气到现在?都躲我一月有余了,气总该消了吧。” 俞葡出神地想着,不是一月有余,是七年三个月又十二天。 从他以命换命那日开始,到如今,已是七年有余。 回溯到这个时间已有一个多月,她至今不敢去见他。 俞葡眼底微红,侧头避开见桥的视线,对着另一边站着的林初冷淡道:“你有何事?” 林初略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没想到今日前来撞上了俞葡的师尊,略有些抱歉地向见桥投去一眼。 见桥看看他,又看看俞葡,仿佛心领神会般露出看小儿女闹脾气似的揶揄表情,主动道:“既如此,我便先回去了,家里做好了虾蟹粥,早些说完回来吃。”言罢,他甚至认真道:“有话好好说,别和人闹脾气。” 俞葡望着他离去,这才转头,不耐烦地迎向林初。 她对见桥以外的所有人脾气都这么差,林初不以为意,转而说起了正事:“俞师姐,这次你太冲动了。” 俞葡扬眉,冷冷看着他,言下之意便是——你特地在这里堵我,就为了说这个? 林初拧眉,见她这般固执的模样,终于将自己的怀疑道出:“虽然有些荒谬,但我觉得……咱们或许找错了人。” 俞葡神色不变:“你的根据?” 林初将他由神魂之伤施展的演命术和对言珏实力的怀疑细细道来,最后才道:“所以……我怀疑那魔头并非是言珏,相隔百年,中间或许发生了我们都不知晓的变故,对于那魔头,我们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林初本以为俞葡闻言会勃然大怒的。 谁料,他说完后俞葡言语间依旧冷淡,并无任何改变。 林初脸上涌现出一抹微妙的神采,他有些怀疑,关于有可能找错人这件事,俞葡似乎已经提前知晓了。 她之前分明对言珏杀心如此坚定。 “师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林初试探着问道。 俞葡淡觑他一眼,诡异地露出一个微笑。 “林山长,我不是你这样的大善人。”俞葡轻声细语道,“我不在乎有没有找错人,只要能杀了那魔头,多杀几个又有何妨?有嫌疑的,都杀了便是,若是杀错了,只当是言珏命有此劫,算她倒霉。” 林初心头一寒。 宁可错杀三千,不愿放过一个。 见桥死后,俞葡的恨意如此浓烈,已经毫无理智可言。 他无奈叹息:“若我有办法确定魔头究竟是谁呢?”【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问天星君 俞葡细长的眉峰一挑,终于来了些兴致:“你如何能确定?” “准确的说,不是我能确定,而是我一位道友。”林初叹息道,“关星临,你知道吧。” “问天君,关星临?” 俞葡回忆起了这个名字,恍然道:“他竟也是‘九歌’的一员?” 九歌是上一世最知名的反抗组织,也是所有暗中反抗魔头的组织中坚持时间最长的一个,林初便是“九歌”的发起人。 当年他成立“九歌”时,未曾想到,“九歌”能成为最后所有还在坚持反抗的人的精神领袖。 俞葡知道“九歌”几位公开的重要成员,却并不止关星临也是其中一员。 关星临修巫觋一道,是个觋者,独门绝学星流散令他独步十四州巫觋一道,是上一世十四州最负盛名的巫觋之一。 林初微微颔首,怅然道:“星临是最早加入‘九歌’的一批成员,因他功法特殊,我们从未对外公开,始终未曾暴露。那些年,也是靠着星临的占卜,我们才能避过魔头一次又一次的追杀。” 他说到关星临,俞葡就知道林初所说的辨别之法是什么了。 关星临尊号“问天君”,指的便是星流散这门巫法能问天之命。 若他有心问天,天下事无事不明。 林初是想靠关星临的问天之法来判断魔头究竟是谁。 俞葡:“关星临也回溯了?” 林初:“不错,他是回溯者之一。只是回溯而来的时间点,星临远在祁州,我联系不上他,但他知道魔头如今身在学宫,第一时间便往学宫赶来,昨日,我已和他联络上了。” 祁州毗邻帝都,同样在十四州极西之地,同位于最东边的澜州相距数万里之遥,哪怕是回溯那天就以最快的速度赶来,从祁州到太初学宫也需至少三个月。 修行者在远距离联络时最常用的就是传音符,而如今市面上品质最高的传音符也不过在百里范围内传音,远不够林初联络到远在祁州的关星临。 俞葡转头,深深看向林初,依旧是未曾松口:“在你将关星临问天占卜出的确切答案告诉我之前,我不会放弃除魔。” 言罢,她留下一句话,扬长而去:“我等你的结果,林山长。” 身后,林初按着眉心,目光复杂至极。 ………… 涿光入门后的第一次家宴,办得很是简单。 修行之人不重口腹之欲,令狐虞虽未彻底辟谷,却也一向吃得简单。倒是林初爱折腾些吃食,听令狐虞说要办个家宴,兴致勃勃地折腾着做出了三荤三素一汤的一桌好菜,备了一壶烧酒。 涿光入座时,看见四方桌空出来的另一头也摆了碗筷酒杯,虽未坐人,杯中酒却满。 涿光看在眼里,不曾发问。 酒过三巡,令狐虞未曾有醉意,只是脸上浮起薄红,端起酒杯,长臂一展,朝她对面空着那位置上的酒杯轻轻碰了碰,而后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杯酒饮罢,令狐虞瞧着那空落落的位置,有些怅然:“我给你找了个弟子,你如今不在了,便由我一并教了,假以时日,望这两个孩子能让我重见空山逝水。” 令狐虞搁下酒杯,微微偏过头去对涿光道:“空着的位置,是留给我此生挚友的,她已经离开了二十多年。” 言罢,令狐虞起身,冲涿光摆摆手:“你同我来。” 涿光依言放下筷子,跟在令狐虞身后,入了令狐虞住所山水居的兵室。 兵室之中,刀枪剑戟斧钺皆有,但最多的是剑,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剑陈列于墙面,众星捧月般围绕着兵室正中的剑匣。 令狐虞带着她径直经过满目琳琅的剑墙,在剑匣边驻步。 剑匣暗扣打开,内里安放着一柄形状有些特殊的剑。 这柄剑比起寻常剑要细长许多,剑身不过两指宽,刃锋弯曲形同流水,剑身约有四尺半长,并无剑格,雪亮剑身中透露着一丝微蓝,一眼看去,像极了匣中有白玉雪浪涛涛东流。 看到这柄剑,涿光方才明白,武道院天之骄子众多,令狐虞为何独独挑中她。 这柄剑同她手中的“少食”形状很是相似。 令狐虞垂眸凝视着匣中之剑,沉声道:“这是逝水剑,同我所负空山剑原是一套对剑。空山逝水两套剑法环环相扣,交相呼应,同时使用,才能展露真正的风姿。” “逝水剑的前一任主人,我的挚友,二十多年前离开,从那之后,逝水剑无主。空山逝水两柄剑形状都很特别,寻常武者难以驾驭,逝水已无主二十余载。” 令狐虞声音透露着某种晦暗的沉色,她没明说前逝水剑主究竟是如何离开,是离世还是远行,涿光只从其中感受到一丝微妙的期待,而后便看到令狐虞垂眸,似山厚重的目光沉沉落下,落到涿光肩头。 “我的挚友,名为严歧,你可曾听过这个名字?” 涿光心头一震。 她不曾听过严歧,可授她武技术法,教她用剑,亲手削出“少食”雏形木剑的那个人,姓严。 涿光最后抬眸,乌沉眼瞳迎上令狐虞暗含迫切的目光,淡声答道:“弟子不曾听过。” 从小到大,严娘是唯一不会害她的人。 她不知道严娘的身份经历,却也从严娘偶尔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中稍微窥见她惊心动魄的过往,无处不在的仇敌,和严娘心中誓死守护连她都不曾透露的秘密。 令狐虞望着眼前的少年人,沉默不语。 这样的静默,饶是一瞬,也让人觉得太久。 未料,令狐虞话锋一转,突然说起了别的:“你的修为,并不是入学试时上报的朝时九重山,对吧。” 她说着询问的话,语气却笃定。 涿光并不意外令狐虞这样的强者能看出自己真实的修为,她应道:“师尊眼力独到,弟子如今的真实修为是步月境七重天。如今这般看上去时高时低,是因我早年间中过咒,令我时常遭遇反噬,境界飘忽不定。” 令狐虞皱眉:“什么样的咒有这种效果?” 涿光摇头:“弟子亦不知,中咒之时我还只是个稚童,对于的当年之事并不了解,后来亲人尽逝,更无人告知我真相了。” “原来如此。”最后,令狐虞轻勾唇角,摆摆手,阖上了逝水剑匣,转而道:“今日只是让你看一眼,待到为师觉得你能够学成出师时,这柄剑才会交到你手中。” 涿光抬手行礼:“弟子明白。” 颔首的瞬间,流水般的潋滟波光一闪而逝,皆匿入匣中。 两人一前一后从兵室出来,正看到林初在山水居外来回打转,他不曾逾矩入内,却好像个着急的陀螺不停来回走动,似乎颇为焦急。 令狐虞轻笑一声,揶揄道:“怎么,怕我把你师妹给吃了?” 林初迎了上来,讨好的笑道:“我这是怕师妹太得师尊心意,回头师尊眼里只有师妹,忘了我这个大弟子了。” 令狐虞没好气地拍他脑袋。 笑闹间,林初偷偷冲涿光眨了眨眼,打破了先前微妙的僵局。 涿光冲他露出一个不明显的淡笑。 令狐虞将两个弟子的眉眼官司收入眼中,心中甚是满意,揪着林初叮嘱道:“涿光初入学宫,你身为师兄,要好好照看着她。” 林初无不称是,连声道:“当然,师尊放心便是。” 他如此说着,心头却颇为感慨。 这番话,上一世傅栖寒入门时师尊也说过。 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只可惜,傅栖寒是个邪性至极的性子,认为十四州万事万物都乏味无趣,唯有生灵的痛苦与悲伤是这乏味人间稍微有趣些的东西,终其一生都在追求她想要的“有趣”。 想起傅栖寒,林初仍觉不寒而栗。 他看向沉静寡言的涿光,背后发寒的感觉才逐渐消散。 好在,这一世的师妹是个同傅栖寒不相同亦不相干的人。 师妹身世凄苦,飘零数载,终于在这太初学宫拜了师门,山水居勉强称得上师妹的家了。 他当然会好好照顾师妹。 刚念及至此,林初突然听令狐虞道:“演星台观测到学宫附近有天地灵气异动,有秘境将开,看着地点,只能是魂渊十八谷。那是个正适合你们这个境界修行者试剑之地,你便带师妹一同前去,她想来还未经历过秘境。” 涿光正欲应下,不成想林初听到魂渊十八谷几个字后,突然脸色大变,反应激烈道:“不行,师妹不能去!” 令狐虞拧眉,怀疑地看着他:“哦?” 话音方落,林初自知失态,轻咳一声道:“我是说……秘境太危险,各路人马来路不明,内里瞬息万变,我是怕万一没顾得上,让师妹在秘境中受伤就不好了。” 令狐虞眼底怀疑之色未消,只是调侃道:“倒是不记得你何时这般温柔细致了。” 刚说完,令狐虞脸色一变,冷着脸斥道:“若这种秘境都会出意外,我要你们两个弟子何用?!还有,你师妹如今和你修为境界相当,你不如先反思反思自己痴长几年究竟把功夫花在什么地方了!” 林初没顾得上惊讶涿光的真实修为,只是对上涿光平静中带着些茫然的眼神,万分头疼。 若是平常时期的魂渊十八谷,并不算太危险的秘境,他带着师妹一同前往自是责无旁贷。 可今年的这一次,魔头也去了。 上一世,他未曾入秘境,不知晓魔头在其中遭遇了什么,可后来听人说起,那一年的魂渊十八谷鬼影四伏,危险重重,入秘境者折损过半,最终能全须全尾离开的少之又少。 魔头离开魂渊十八谷后修为大增,进阶速度堪称恐怖。 若说太初学宫是魔头修行之路的台阶,魂渊十八谷便是她成为强者的起点。 再者,魔头离开魂渊十八谷后修为大增的事迹广为流传,这一次,不知明里暗里会有多少回溯者前来联合绞杀魔头。 如此危险又混乱的场合,他怎么能带师妹一同去涉险。【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鬼市交易 林初到底挨不过令狐虞怀疑的眼神,应下此事。 定下要去魂渊十八谷的行程后,涿光开始为进入秘境做些准备。 最重要的,还是关于她的异赋。 天刚蒙亮,涿光一身学子服,步入异赋院的大门。 异赋院位于太初学宫七岛中的春秦岛上,不同于武道院的热闹,春秦岛上人烟稀少,往来学子皆行色匆匆,基本都辗转于学堂和书阁之间。 学宫并不禁止学子到其他院去听课,按照学宫祭酒圣人花胤所言:学子当广采百家之长。各学院不能禁止或歧视其他院前来听课的学子。 甚至,涿光走进异赋院学堂时,还十分受欢迎。 她不欲招摇,在最后排落座,刚坐下没多久,身旁挤了个人过来,冲她挤眉弄眼地打招呼。 “你好,首席。”对方眼底含着笑,笑容澄澈不带恶意,“还记得我吗?争流会我们见过两次。” 涿光微微颔首,淡道:“异赋院首席,盛简。” 听她这么说,盛简满意得眉毛都飞了起来,笑起来露出酒窝:“你可别叫我首席,按照争流会的排名,我现在是七院新晋学子的十席。” 到了上课的时候,学堂里都只坐了不到三分之一。 涿光问道:“你们异赋院新晋学子这么少?” 盛简放眼望去,随口道:“哦,今日还好,算上你,有好几个其他院来听课的同砚。” 他下巴轻点,像学堂中几处地方指了指,示意道:“我们院今年新晋学子拢共十三人,今年还算多的,听闻两年前那一届就八人,人称异赋院八大金刚。” 涿光有些开眼。 虽说知道异赋者稀少,却没想到异赋者聚集之地的异赋院中人都这样少。 盛简微微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好奇道:“首席你也身怀异赋吗?” 涿光神色不动,只是平静朝盛简看去,不曾答话,眸光深了些。 盛简不知为何,感觉背后一阵凉风,颈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下意识道:“你别误会,我不是想打探你私事。但是学宫之中,凡是来我们院听课的旁院同砚,基本都是身怀异赋之人。” 他挠了挠头,无奈道:“你也知道,天下异赋众多,其中不乏无用的异赋,而且异赋生来固定,终身无法进阶,有些身怀异赋但同时拥有其他道术修行天赋的修行者,往往更愿意主修其他道术,将异赋当做自己的辅门修行。” “原来如此。” 背后寒意消退,盛简又兴致勃□□来:“是啊是啊,我们院长说了,天下有许多生而怀有异赋者被普通人视作妖异,在不识异赋之前难免遭受白眼、排挤甚至虐待,所以入学后她教导我们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正视自己生来怀有的能力,异赋并非什么不祥之兆。” “我们院长想要让天下异赋者都能够了解、认清自己的能力,所以我们院有规定,凡有旁院学子前来听课的,都可以从我们春秦岛书阁中带走一份《异赋全鉴》。” 见前方教习已经冲他扔了好几个白眼,盛简抬手挡在脸前,轻声道:“是由院长亲手整理完善的新版《异赋全鉴》,比寰宇阁中那本要详细得多。” 涿光十分感激这位不曾谋面的异赋院院长。 一节课听罢,涿光在春秦岛四处走了走,看似闲逛,实则在四处踩点,方便日后行事。 不同于对待术士和武者,异赋院中的异赋者所怀何种异赋她不了解,无法保证自己的伪装手段有用,涿光决定暂时先搁置从异赋院下手的念头,转而从其他方向来入手。 直到子夜时分,涿光都没有回舍馆,而是径直去了山城。 已经入夜,山城氛围有些怪异。 街头各家各户的灯火都已经熄灭,街头却仍有行人,只是打扮得颇为诡异。 出现在山城街头的人并不多,都整齐地身着黑色长袍将全身包裹,头戴鬼怪面具。 他们互相之间并不相互窥视,不曾发出半点声音,好似鬼魂一般,影影幢幢,同时向着一个方向汇聚而去。 涿光亦换上了同样的装扮。 随着人潮走到山城西区,幽暗诡谲的氛围才褪去,街头次第亮起或明或暗的烛火,亦有符火悬空四处飘摇,顿时令整个山城好似鬼域。 入门处站着两个戴着牛头马面的“小鬼”,拦住她伸手一摊,古怪道:“鬼市阴差——黄泉开路——” 涿光从芥子囊中拿出“黄泉”——一个水滴状的玉珏——递到牛头马面手里,对方检验无误归还后,顺利进入鬼市。 两个小鬼自然不是真的鬼差,鬼市中的幽魂人影自然也都是真人。 鬼市乃是十四州“诡商”所创黑市,不定期在各州开设,每逢子夜之后鬼市才开,唯有拿到“诡商”信物黄泉令者,才能够进入鬼市。 前些日子,涿光听学宫中有人私下议论鬼市,方才知晓鬼市这次开到了山城来。 涿光是在几年前一次任务中意外得来的黄泉令,因鬼市行踪不定,能用的机会不多,如今才是第三次使用。 除了所有人皆蒙面着黑袍外,鬼市内里同寻常市集并无太大区别,唯一不同便在于鬼市的每一间商铺外都拦着一层黑布,黑布上贴着避音符,保证交易时的动静不会外传。 涿光是特地来找一间商铺的,她径直向着鬼市最深处走去,驻步于一间并不大的商铺前,抬头见那商铺外挂着木牌——山海异物集。 叩门三声,一长一短再一长。 对上暗号,木门自开。 甫一入内,涿光就被山海异物集中紫红色的阵光闪了眼。 异物集老板窝坐在凹陷柔软的躺椅中,戴着罗刹面具,见有人入内,懒洋洋道:“本店只有异物,只寻异物,找寻常之物出门右转,不接受以物易物者出门左转。” 涿光问道:“可有异赋者血液?” 闻言,老板来了兴致,身子前倾,靠近了些,玩味道:“人血……若我说有,你要拿什么换?寻常物件,金银灵石我可瞧不上。” 涿光不疾不徐从芥子囊中取出一件长衫,光华璀璨似同琉璃,抖动间,好似鱼鳞闪烁,一室波光潋滟。 “吉光裘?”老板是个识货人,第一眼便认出了这件长衫,“此物乃越州妖族出产,由一百个成年鲛人的换下的鳞片织成,入水不湿,着此服入水,在水中行走能如履平地。妖域的珍宝甚少在外流传,你是如何得来?” 涿光平静道:“你逾矩了。” 鬼市交易的多少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规矩便是不过问来路,交易全凭自愿。 “啧。”老板收起好奇,又恢复成懒洋洋的语调,从宽大的袍中探出惨白的手,敲了敲桌面,“我这只有四甁异赋者血液,不比你的吉光裘稀罕,你可考虑清楚了?” 涿光无声将吉光裘往老板面前推了推。 吉光裘是她几年前偶然所得。那时她因任务暂离青州,以游侠的身份加入了十四州最大的游侠组织,她在任务中无意救下一位士族贵女,对方为表感谢,特地赠与。 后来任务完成,她脱离游侠的身份回到言氏,眼下她得在外人面前隐藏同言氏的关系,吉光裘她用不得,不如在鬼市交易出去,换些真正有用的东西。 见她态度坚决,老板手指在腰间芥子囊一点,取出四个玉瓶放在桌上,将吉光裘收入囊中,动作轻而快,看得出动作熟练。 “货物出柜,概不退换,您请收好。” 涿光并不耽误,手一挥将四瓶血液揽入囊中,转身离开山海异物集。 鬼市极度安静,却又人流涌动。涿光在这般诡异的氛围中缓慢行走,随后又停步在另一件铺子前,铺面外只挂着简单的木牌,上书四个大字——偃甲百问。 想起俞葡那双形同偃甲的眼珠,还有她越级控制偃甲的能力,涿光顿了顿,掀开门帘入内。 这件铺面比山海异物集稍大些,老板戴着狐狸面具,墨发简单用木簪绾起,袖摆被缚膊束起。 老板身型瞧着很是清瘦,没想到露出来的手臂肌肉流畅紧实,双手关节粗大,指腹布满厚茧。 涿光掀帘而入时,老板正专心地在调整面前的一具比她自己还高的偃甲。 见涿光入内,老板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只是伸手指了指桌上的立牌: 小型/中型/大型偃甲修理——五/十/二十两银 微型偃甲修理——五十两银起步 小型/中型/大型偃甲制作——一百灵石起 偃甲定制——三百灵石起 答疑——五两银 明码标价,格外实在。 涿光使了些技法,声音显得粗沉许多:“活人身上为何会有偃甲的特征?” 对方被她惊了下,全身一抖,条件反射地挪到了铺面的最角落里,鬼市本就光线昏暗,让她瞧着像个角落里的蘑菇。 意识到涿光是要她答疑,角落里的老板才发出细微的声音:“是活人有偃甲的特征,还是偃甲像人?” 俞葡是个活人无疑。 闻言,老板思索片刻,答道:“江湖传闻,有些技法精深的偃师大家,可炼制出同活人肉.身并无二致的偃甲,将这种活偃甲与人拼接到一起,时间长了,人同偃甲彻底长到一起,互相融合,便能达成你说的状态。” 涿光往桌上放了五两银,又问道:“这是偃师禁术?” 听到她说话,老板又往角落里缩了缩,仍旧细声细气道:“不是禁术,是邪术。” 又放上五两银,涿光听着老板的声音,颇觉耳熟。 她耳力超群,又擅辩音,不过思索片刻,很快就意识到这声音她在何处听过。 俞葡梦境中,和面甲人一同出现的那位。 虽然语气有差异,可声音并无二致。 涿光微微扬眉,缓缓看向这个恨不得把自己融进角落阴影中的身影,怀疑道:“越……山青?” 对方愣了愣,捂着自己的狐狸面具,连连摇头:“不是我,我不是越山青。” 涿光:“……” 那就是了。 她脑海中浮现起先前在俞葡梦中所见的清冷淡漠而又强大的身影,那个魔头的心腹亲信,世人皆为之恐惧的越山青,再对比眼前这位,不由得拧起眉头。 师兄和俞葡的梦,靠不靠谱啊。 差得有点太大了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原来是我 “你为何会被逐出学宫?” 不给越山青否认的机会,涿光开门见山问道。 见她如此笃定,老板也不再掩饰,虽没摘下狐狸面具,却叹了口气道:“你又是何人?我不认识你,为何你会知道我的事情。” 她说着话,却并没有离开墙角,似乎背抵墙角能给她什么安全感。 “知道你被逐出学宫一事有冤之人。”涿光道。 闻言,越山青似乎愈发沉郁了些,垂头缩在角落里,头顶都要生出阴云似的,没精打采道:“你既知道此事,就更应该清楚这件事情真假如何,并不由我说了算。” 涿光其实并不知道学监找了什么理由将越山青逐出学宫,思忖片刻,顺着越山青的话道:“我见不得冤屈,亦不愿真相被掩埋。” 越山青被这句话凄激出些气性,豁然起身,就连清冷的声音都变得沙哑: “那又如何?既无询问师长,也未向同砚查证,学监一夜之间给我定了罪,学院消息尚未公开,我就已经被扫地出门,这样的态度,我还不明白吗。” 越山青冷淡的眼中夹杂着愤怒,从狐面赤红的眼眶中透露出来:“只要学监说是我守阵疏忽导致阵法错乱,那在学宫众人心中,就只会是我的错。我何尝不知真相,那可又如何呢?” “在旁人眼中,像我这种黔首,能有资格入学宫求学已是至幸,何来资格攀求其他?” 原来如此。 涿光静静看着越山青平复心情,心中线索终于贯通了一部分。 术门入学试炼时出了那样大的纰漏,定是要找人问责的。 后来她听言珏说过,术门告知他们的调查结果是当天有一守阵学子错误摆放阵石,导致断魂草雾泄漏,令所有学子昏迷,术门已将那个学子逐出学宫。 原来,被术门推出来的那个人就是越山青。 失态不过一瞬,越山青侧首,避开涿光的眼神,语气又恢复了冷淡:“真相便是,学宫让我当替罪羊,而我无力反抗。” 不,不是这样。 涿光默默想道,真相是,学监有回溯者为了杜绝你与言珏这个未来“魔头”相识,适逢术门需要一个替罪羊,互相通了气,将你逐出学宫。 这样一来,学监中那位不知名的回溯者达成了目的,术门替四族学子盖下了这“不雅不合”之事,皆大欢喜,唯一被伤害的只有越山青。 收敛好情绪,越山青回到案前,重新修理面前那具偃甲,冷淡道:“你的问题,我已答了,钱货两清。” 言下之意便是,你可以出去了。 涿光停在原地未动,又问道:“你为何还留在山城?” 越山青手上动作不停,平静道:“求学路不通,总得求个活路,我是偃师,只会偃术,旁的一概不会。” “那……有一门生意,你做不做?” 一个沉甸甸的袋子推到了越山青面前,引得她偏头看了一眼,从袋口窥到了一丝金光。 是金子。 越山青心漏掉一拍。 狐狸面具下,越山青的眼睛都快钉在了袋子上,轻咳一声道:“什么?” “替我制一具活偃甲。” 涿光盯着越山青。 她甚至未曾想过越山青不会这门“邪术”的可能性。 未来能成为“魔头”心腹之人,能被武道院山长林初如此忌惮的人,没些异于常人的本事怎么可能。 果不其然,越山青艰难地挣扎了一个呼吸的时间,伸手迅速将装了金子的袋子收入怀中,飞速道:“成交。”随后递出一张传音符,“具体要求符纸发我。” 涿光看着她快得不见影的动作,不由怀疑起来。 梦境中未来的越山青愿意跟随魔头,是不是因为魔头出手大方? 这可是邪术。 ………… 离开鬼市,涿光赶在日光初蒙之际回了舍馆。 院中白梅已经掉落,只有空荡荡的枝干,江柳在演武堂找人试刀,其余同砚都去各自学院上课,涿光放心地在房中试起了换来的四瓶异赋者血液。 骨为千山,血为百川,百川东流,人之特异所系也。 如果涿光没有分析错,按照功法中第四术的详解,吞噬异赋的方法……是血液。 这些年吃的怪异之物不少,但要生饮人血,涿光盯着面前的四个玉瓶,心中还是有些挣扎。 不吃人是她的底线。 可饮血与食肉根本上又有何区别? 涿光阖眸,少食横置于膝头。 西京之乱前,她就已修习吞天,那时是为了救命,不得已而为之。 她修习吞天后,严娘不止一次的告诫她,在心里给自己划一道决不能越过的红线。 听严娘说,上一位吞天的修行者,是自尽的。 那人从反噬中清醒过来之后,发现家中父母妻儿皆死尽,只余满地血腥残肢,已经死去的亲人们死不瞑目,皆面露惊恐,身上尽是错乱的咬痕。 那人知道自己生食全家后疯魔了,亲手剖去灵脉,剜出心脏,以最惨烈的方式自绝于世。 “走到这一步,已是人不人鬼不鬼,死是解脱,但我不希望你走到这一步。” 很长时间,涿光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后来西京生变,她流离在外,又遭逢几地天灾,跟随流民一路东行。 大灾之年,饿殍遍地,人易子而食。 涿光那时还未辟谷,靠着灵力吊着一口气,饿得面黄肌瘦,饶是如此,她这样的小孩子也是很多人眼中细皮嫩肉好滋味的小羊。 见多了惨状,涿光也愈发明白。 生死之下,没有不能逾越的线。 心头万般思绪闪过,涿光睁眼时,眼底再无疑色,拿起第一个玉瓶,将其中瓶中血液喝下一小口。 是了,饮血与食肉并无区别。 她同那些人也并无区别。 皆为求生而已。 血液入喉,并无腥味,带着些冰凉的酸甜滋味。 她的味觉早在修习吞天后就发生了永久的改变,哪怕是同类之血,入口也是甜的。 涿光心中格外平静,进入内视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吞天无声运转,灵台中好似有一微光乍现。 那点微光环绕在灵台中最明亮的光点外,不靠近也不远离。 几乎同时,涿光的墨发开始无风自动,疯狂生长着,直到她心念一动方才停止,此时,长发已越过脚跟,散落在地面上。 墨发如瀑曳下,触之与寻常发丝无异,只是坚韧许多。 涿光将《异赋全鉴》记了个大概,很快翻到了类似的异赋。 异赋全鉴之一百八十二·发针。发随心动,丝缕分明,不惧水火,坚似刃,细如针。 涿光将过长的头发截下一段,摘出几根,指尖点燃一簇火焰试了试,发丝果然不曾被烧毁。 将长发重新束起,涿光思索着,这发丝许是不错的暗杀工具。 第一瓶试完,涿光并没有着急尝试第二瓶,而是开始平静地等待。 约莫一刻钟后,灵台中那微弱的光点消失,“发针”的能力也随之消失。 涿光心道,果然如此。 吞天才至第四术,能力终是有限的。浅浅一口血,并不能让她长期拥有这种异赋,只能短暂使用,期限约在一刻钟。 涿光粗略计算,那玉瓶中的“发针”血液能让她用约莫两个时辰的时间。 第二瓶血,涿光同样只饮下浅浅一口。 可这瓶血液在灵台中生出的光点却比先前的耀眼得多,只比她本身的异赋光球稍小一些。 饮下后,好似本能一般,涿光知道了这个异赋的能力。 她找来房中唯一的铜镜,对着镜子施展能力。 片刻后,镜中人赫然换了面目。 铜镜中,虽然还是先前打扮,但已然不是涿光原本的样子,而是林初的脸。 涿光记得这个异赋。 异赋全鉴之二十五·千面。千人千面,皆汇于一面。 涿光不语良久。 阿姐……这个异赋和阿姐的能力一样。那时她还不知道阿姐的能力叫什么。 涿光心中掀起惊澜。她不知这瓶血从何而来,若“千面”这一异赋的主人没有变,那是不是说明……阿姐很有可能还活着? 涿光攥紧瓶子,很快重新整理好思绪。 她记得异赋院院长在新版的《异赋全鉴》中批注道:千面异赋,不仅可改换面目,亦能改换骨骼身型毛发等细微之处。 现在她虽已改变相貌,身型却仍是自己的,并未变化。 看来还是因为服用血液量少,不仅持续时间不长,能力也不全。 但这个能力必要的时候定会派上大用,算得上收获甚大。 若饮血的量决定了吞噬异赋所获的时间和能力程度,那怎样才能完整的吞噬这个异赋,长期使用呢? 是杀人,还是饮下对方全身的血? 涿光握着玉瓶,心念有些沉。 接下来的第三瓶血入腹后,涿光等了片刻,灵台中新生的光点依旧环绕其中,她的身体却没有起任何的变化。 她有些不解,很快又想通——或许这瓶血的异赋是被动才能使用的。 异赋全鉴中亦有此类异赋,它们通常生来怀有,无法由异赋者主动施展,只能被动触发。 看来这瓶血液只能待日后慢慢尝试,摸索出它的真面目了。 这场探索持续了整整一个白日,直到黄昏时分,涿光饮下最后一瓶血。 血液入腹瞬间,灵台中却产生了不一样的变化。 新生的光点在她原生的异赋光点外环绕片刻,不像先前其他异赋光点持续游离在外,反而缓缓融入了涿光原先的异赋光点之中。 冥冥中,涿光感觉自己似乎听到了远方微风吹动树梢的声响。 那是西峪山脚下竹林穿行而过的风声。 她的听力范围更远了。 此刻,涿光终于证实了自己的判断。 吞噬同类型的异赋,确实能够对原有的异赋进行提升,虽然距离下一位次的听力类型的异赋尚有距离,但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异赋能力的进阶。 涿光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趟鬼市收获很大。 至少在进入魂渊十八谷之前,她自保的手段更多了。 ………… 魂渊十八谷开的那日很快到来。 涿光在学宫之中,也听说了各地修行者向澜州赶来的消息。 她听着令狐虞分外简短的诸如“小伤没事大伤就跑”和“实在不行喊师兄”的叮嘱,乖乖点头,一一应下。 在林初略带无奈的神情中,和林初一道离开太初学宫,赶赴魂渊十八谷。 已近夏日,夜间也不觉寒冷。 林初果真如令狐虞叮嘱那般,很是照顾她,夜间并未赶路,沿途找了个客舍小憩。 距离他们进入魂渊十八谷还有三日,隔着一道墙,涿光平静躺下,熟稔地进入梦渊。 她要再入一次林初的梦。 ………… 第二次入林初的梦,涿光熟门熟路找到了他神魂的伤口入内,比上次顺利许多。 这次,林初的梦境的地点不再是太初学宫。 此地放眼望去尽是辽阔平原,沃野千里、郁郁苍苍,唯有中间滚滚江水显露出骇人的深红,东流而逝。 涿光认得,这是霜刃江。自嵬州极寒之地而起,蜿蜒途径九州,东流入海,江水清凌。 她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霜刃江。 这次梦境中出现的人很多,除了林初,还有好几个涿光并不认识的人。 这些人自八方而来,纷纷汇集至江畔高阁之上。 林初早早地候在阁中,站在栏边垂眸眺着深红江水,目露悲哀。 他身后,有一男子正双目紧闭抚琴弹奏,琴声萧瑟,伴着江水东逝,分外凄恻。 林初默然片刻,身后几人皆以各自方式默然向着江水行礼,场面有些沉闷。 涿光的灵体不远不近地飘浮着,先将林初身边这几张生面孔全都记了下来。 琴声未歇,一华服男子上前对林初道:“那魔头……何时这样厉害了。” “上次同她交手时,她还是入世境,短短五年时间,她竟能在九个在九位圣人的合围之下生还。”华服男子说这话时,语气暗含惊恐。 林初身旁,另一身着深蓝间白道袍,面容冷峻的男子肃声道:“不是生还,是以一己之力击杀九位圣人。” 此言一出,所有人皆沉默不语。 就连不远处的涿光也被惊得滞了一瞬。 没人说话,面对一个以一己之力击杀九位圣人的可怕对手,他们还能说什么?自找死路而已。 林初望着猩红的江面,目露悲哀,低声道:“看开些,圣人们以身卫道,抱着必死的决心给她下了咒,如今除魔卫道的责任交到了我们手中,放眼十四州,也唯有我们九歌敢接此重任了。” “敢接和能接是两码事。”华服男子苦笑道,“数千年来,修行者至高莫过于圣人境,圣人确有高低,可一人杀九圣,那得是何种境界?我闻所未闻。这样的敌人,这杆旗帜,真的有人能接下吗?” “鹤宇……”林初转头迎上他,抬手拍了拍他肩膀,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嘴唇嗫嚅了下,并未说话。 “我敢接。” 一片寂静中,一靛蓝间白道袍男子豁然起身,冷峻面容显露肃杀之色,沉声道:“我敢接,我上清宗敢接。” 道袍男子冷然目光扫过众人,铮然道:“最坏莫过于一死,我不惧死。” 被唤鹤宇的华服男子扬声道:“你景澄不惧死,上清宗上下三千道门弟子也人人同你一样不惧死。” 鹤宇嗤笑一声:“再者,落到魔头手里,难道只是死这么简单吗?若真能一死了之,那越山青手下数万偃甲大军是怎么来的?应珣的引魂幡中那数不清的魂魄又是如何来的?你景澄不惧死,我风鹤宇就怕死吗?” 风鹤宇悲哀道:“就怕魔头死都不让你痛快死,要抽你魂魄筋骨,死后还要为她所用。” 闻言,阁中另外几人也都面露哀色。 片刻,林初在栏边长叹一声,仿佛泄了一身的精气神,满目颓然。 他看向身后的一群同袍,温声道:“当年我创‘九歌’,为的是搏一条生路,而非求死。当年我那句话,今日依旧作数,除魔一事,我从不强迫于人。 今日知微阁上聚,是为送圣人们最后一程。知微阁面朝八方,我们自八方相聚,也向八方散去。他年再重逢,忆今朝事,莫忘了彼此便是。” 言罢,林初行至案前,斟上一杯酒,举杯环视众人道:“与诸君同袍一场,此生有幸。” 阁中众人皆眼眶微红。除林初外,无人饮酒,便是无人应下他的离散之言。 林初心潮起伏之际,骤见案前抚琴男子琴声稍顿,突然面如金纸,七窍流血。 林初大骇,扑上前去惊道:“星临,怎么回——” 话未说完,被他唤作星临的男子颤巍巍抬起手,阖上的双眸淌下两道鲜血,指向东方,艰难道:“快逃,她来了……” 所有人皆是悚然一惊。 林初双目一沉,当即背上关星临厉呵道:“快走!” 涿光默默漂浮在他们身后跟了上去。 众人御空速度极快,却也不敌魔头心念一动便瞬息而至的功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天地陡然暗下,朗声愈烈,似在怒吼。 面甲人悄然而至,只几个闪身,已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九歌众人骇然之下,知道已经无法全身而退,当即围攻上去。 最先上前那人周身并未有任何灵力波动,只是简单地双手拦在身前,就好似有什么无形屏障挡在了面甲人身前,令面甲人一霎无法前进。 应当是某种异赋,涿光心想。 面甲人被阻的瞬间,九歌众人的猛烈攻击疯狂袭来,令人应接不暇。 他们配合娴熟,攻防之间毫无漏洞。 涿光本以为这场围攻会持续一段时间,没想到面甲人身前的无形屏障骤然碎裂,她掌中细长银刃疾速斩下,干脆利落将最先上前这人斩首。 这一霎太快,众人皆来不及反应,就见头颅坠地,光秃秃的颈间血液四散飞溅。 魔头竟不紧不慢地用玉瓶接了那人喷射的血液,用刃柄顶开面甲,露出下颌与唇部,品鉴般饮下鲜血。 林初悲愤大喊:“宁许——” “我杀了你!!” 九歌众人悲痛的呼喊未散,却发现自己的攻击再难靠近魔头半步。 所有的攻击都仿佛被某种无形屏障阻拦住,停滞在面甲人身前。 正是刚才宁许使用的异赋。 此时此刻,梦境中所有的杀伐与痛呼声皆散去。 涿光的灵体飘荡在不远处,望着面甲人饮血的动作,恍若呆滞。 吞天,她确定,那就是吞天。 是她刚学会不久的吞天第四术·饮长川。 无数线索、碎片和怀疑串联成一条线,得出了一个骇人却又可能性极高的结论。 未来将会为祸世间的魔头,造成无数杀孽的魔头。 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