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皇子们的心腹大患》 1、心腹大患01 元德十九年春,颍州百姓献上一株九茎相连的紫灵芝。 紫灵芝出,乃是祥瑞之兆。 天子龙颜大悦,下令大赦天下、加开恩科取士。 春闱前半月,华京城天子脚下竟然出现了匪患,劫道还劫到了进京赶考的书生头上。 礼部尚书在御前狠狠参了京兆府尹刘丛山一本,京中的读书人群情激奋,成群结队地去京兆尹府衙门要说法。 这事闹得不大好看。 三皇子急朝廷之所急,主动请缨领兵剿匪,不料竟被山匪生擒。 · 天子震怒,令翰林院沈识焕前往衡玉山剿匪。沈识焕虽是翰林官,却不是个文弱书生。 马蹄声震震,直奔衡玉山脚下。 京兆尹刘丛山等候多时,急得都快长出白毛胡子。 刘丛山新官上任,上任以来第一件要紧差事就是岐山剿匪。原本十拿九稳的事,办得他急火攻心。 遥想上一回他再此等候朝廷派兵进山剿匪,等的还是不知死活的三皇子殿下。 刘大人科举出身,虽然不及沈识焕十六岁就状元及第,却刚好是沈识焕的同门师兄。官场往来,这已是很牢靠的关系。 可沈识焕勋贵出身,刘丛山初来乍到还未见过——不由得心里犯嘀咕,这回圣上又派了个更年轻的,行不行啊? 刘丛山不及深思,整肃的马蹄声已经传到他耳边。 为首之人身着暗纹锦衣,鎏金束腰,衣袍迎风扬起,带起一阵富贵芬芳。这位金贵少爷一衬托,衡玉山简直是穷乡僻壤。 沈识焕利落下马,谪仙似的脸庞不沾一点风尘。一双白皙修长的双手接过属下递来的堪舆图。 沈识焕凝神察看,眉头微蹙。 一旁的刘丛山正要上前同这位金贵少爷打招呼,还没开口就听到一个黑风煞气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侍从。 “公子,已料理妥当。” 沈识焕点点头,在堪舆图上随手一指,“带三十人,从此处上山。” 刘丛山:“???” 什么料理,料理了什么? 怎么就要上山了,这是不是有一点草率,要不大家再商量一下呢? 刘丛山不敢直接问,只能努力地探头。你们看到了吗,这里还有一个人!活的! 沈识焕恰好回头,表情有一瞬间空白。 这人是谁来着? 沈识焕顿了顿,才想起京兆尹应在山脚下等他。他有些敷衍地点点头,心道:“若是京兆尹有用处,哪里还用轮到他跑这一趟?这人来做什么,一会打完了留下收拾山大王的金银细软?” 沉默之中,一位传令兵上前回话,“报!山匪放出风声,说要束手就擒!” 沈识焕嘴角一勾,命令:“出发!” 刘丛山窝窝囊囊半日,在这档口终于鼓起勇气拉住沈大人金贵的衣袖,“等等,这会不会是个圈套?” 沈识焕闻言笑了笑,总算正眼看向京兆尹大人。不过却没听劝,只留下一句,“刘大人就在山下等着吧。” “……” 沈识焕骑的是千金难买的大宛马,刘丛山拦他不住,面露担忧。一旁的小吏悄声道:“大人不必担忧,沈大人先前已经派人上过山,想必是胸有成竹!” 刘丛山转头,“什么时候?” 小吏诚实回答,“何时上山的不知道,但是下山就在半炷香前,似乎还搬了什么东西下来。沈大人带的是北大营抽调的士兵,精明强悍,吾等不敢近身。” 刘丛山本就着急,听了这话更是上火,抬手一拍。“什么都不知道你说什么?”刘大人气急,“……他就带了三十骑兵上山,这真的行?” 半月前上山的三皇子可是带了一整个金吾卫,结果还不是被山匪活捉? 刘丛山火急火燎,“去看看他们搬下山的是什么!” 小吏面露难色,“……大人,我吗?” · 同刘丛山的担忧不同,沈识焕这一行顺利得犹如神兵天降。 京城多时的匪患,只半个时辰便被料理干净。沈识焕不仅将匪首尽数擒获,还全须全尾地救出了被山贼掳走的三皇子薛明睿。 三皇子见沈识焕有如神助,脸上却没喜色,闷闷不乐地缩在一角。沈识焕没正眼瞧他,一个剑柄直接把三皇子挑到马背上。 沈识焕皱眉问:“你从山大王榻上跑进关押妇孺的马厩里,在想什么?” 三皇子面带屈辱,捏着拳头发抖。 被沈识焕给气的。 沈识焕对三皇子的聪明才智不抱什么期冀,气定神闲地问:“……是想趁我的人发现前赶到马厩,然后假装自己在救人?” 然后借此把“被山贼端了”的丢人事,变成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英勇事迹? 三皇子咬紧牙关。 片刻,又忿然开口:“本宫的计策有何不对?沈识焕你虽然聪明,但我就很笨吗?你来宫里读书之前,我才是先生们最疼爱的学生!” “他们从前也夸赞我的!” “是是是,早知我要学,你便不学了。”沈识焕敷衍:“今日也都怪我来得太快,扰了殿下的计谋,真是不好意思了。” 沈识焕敷衍完又问:“不过你为何会在山大王的床榻上,还穿着一身红裙?” “……”三皇子气得怒吼:“沈识焕,为什么偏偏是你来救我!” 沈识焕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戳中了三皇子的痛脚。不过好在沈识焕也不在意,不仅十分野蛮地直接用剑柄把人挑起来甩到马背上,还直接驮下了山。 · 刘丛山听闻剿匪成功,却没功夫高兴,因为他已经被吓傻了。半个时辰前,小吏莽莽撞撞地去问,“你们搬下山的是什么呀?” 北大营精明强悍的兵,却出人意料地有问必答:“山匪处缴获的两百斤火药。没见过吧,你想看看吗?” “啊啊啊啊啊——” 刘丛山当场尖叫,山匪到底为何会有这种东西!他方才在山脚下这半日岂不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才回过神,沈识焕就已经收兵下山。 乘风而归,连一片衣角也没有脏。 刘丛山远远望去,他的马上怎么还驮着个姑娘……不是姑娘,似乎是三皇子? 三皇子趴在沈识焕的马背上,掩耳盗铃地低着头,就跟没人能认出他似的。沈识焕只好拿披风替他遮挡一二——好歹是个皇子,这一身红裙也实在不像话。 · 大宛马可日行百里,马蹄声在夕阳下作响,直奔皇城。城门口有人接应,宫人们咋咋呼呼地接三皇子,沈识焕在马上看了一会,越看越觉得丢人。 一转身,金吾卫首领谭如峰一下又一下地看着他。沈识焕被看得莫名其妙,“谭首领,怎么了?” 谭如峰小声询问剿匪情形。 三皇子去剿匪带的一大帮子金吾卫出身的府卫兵,全是谭如峰的手下。他这是来替属下赔罪的。 沈识焕有点儿替谭如峰感到糟心了。 谭如峰苦笑,“沈大人见笑了,我手底下都是些少爷兵,比不得裴帅帐下的精兵。” 沈识焕尽管没有继承父亲衣钵,但毕竟也是在黄沙里滚过几年的,对于“少爷兵”这种说法比较不屑,但是他与谭如峰不熟,并不能直接说“被几个小毛贼收拾这么丢人的玩意就不要再盲目攀比了”这种话,憋得很难受。 幸好元德帝身边伺候的大公公马祥这时正好跑了过来,沈识焕得胜的消息已经传入宫中,马祥是特地来替皇帝看人的。 沈识焕问:“陛下没有旁的吩咐?” 马祥看着人连衣角都没有脏,越看越满意,非常诚恳地答:“陛下说了,若是沈大人想好了要什么赏赐,再进宫去讨赏。” 沈识焕:“……” 那看来是真的没什么事。 不过沈识焕却有事,他临时借用了守城官兵的笔墨,给元德帝写了一封密函。天色已晚,沈识焕不便进宫面圣,但是衡玉山缴获的两百斤火药却要提前给皇帝透个信。 · 沈识焕的父亲因军功封侯,虽是三军统帅,一年到头也没多少功夫能回京。沈识焕便一个人住在定安侯府。 他今日立了功,按说该是他满袖春风、志得意满的时候,可他只觉得煞是不详——剿匪前一夜,他做了一个预知梦。 梦中,山匪们一见他就束手就擒,实际是为了请君入瓮。 衡玉山的后山早已经提前藏好了大量火药。 只等炸死领兵剿匪的他。 沈识焕自幼跟随父亲沙场往来,对鬼神一事向来敬谢不敏。可偏偏这一回,他心神不宁,总觉得那场景比寻常梦境更为逼真。 沈识焕连夜派人前往衡玉山探查,果然在衡玉山找到火药。 …… 沈识焕叫人单独留出一份□□,用牛皮纸包着。 沈识焕虽对火药了解不深,却也知道火药配制是严格保密的,民间虽也有土方可仿制,却与朝廷的配比不同。 朝廷多方管制,山匪手中却有足足二百斤火药。 沈识焕与□□面面相觑时,留在衡玉山善后的周时樟推门而入。 “回来了。”沈识焕眉间一松,“结果如何?” 周时樟往桌上扫了一眼,便知沈识焕问什么。他如实答道:“经火药作辨认,衡玉山私藏的火药与供给军器监的火药并无差别。” 沈识焕没什么意外地点点头。 周时樟少言寡语惯了,同沈识焕说话也直来直去。他直接问:“你前日夜里是如何知道山匪藏匿火药的?” 沈识焕:“……” 沈识焕也就在外人面前摆摆侯府少爷的架子,实际上在自己人面前很没有正形。 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声音懒洋洋地。 “我梦到的啊。” “嗯。”周时璋从不反驳他,而是问,“什么人要对你不利?” 沈识焕慢慢收起副懒散姿态,无奈叹气,“周时璋,我发现你这人……真是什么都净往坏处想。” 不过沈识焕也有这个怀疑。 山匪手中有火药,但是早晚不炸,偏要等他领兵剿匪再炸。 这是何道理啊? 沈识焕这一日间也思考良多,他虽得圣心,但是毕竟年纪轻,在朝中不见得有多少分量。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人痛下杀手的。 如果有,那一定是冲着他亲爹来的。 沈识焕默了默,同周时樟说:“你说如果有人要对付裴帅,是不是就得先对在京城的我下手,再挑拨裴帅与陛下之间的关系?” 周时璋闻言神色立变。 “别琢磨,我瞎说的。”沈识焕叮嘱,“不要总想着杀人,把你的手从剑柄上挪开。” 周时璋松开手,“我会护你。” 沈识焕无声地笑了笑。 笑得不是很好看,梦中的他能从衡玉山上活下来,是因为周时璋拼死保护他。他身受重伤,周时樟却活不下来。 “知道了,时璋哥哥。”沈识焕说:“你忘了咱们上京前母亲怎么叮嘱你的了,叫你别老惯着我。” “你也该多想想你自己。” 周时璋有些不自然地,应了一声。 沈识焕一眼就知道他没听进去,不过这一次,他不会再叫周时璋涉险。 周时樟见沈识焕把火药收了起来,便继续往下说:“先前护送三皇子剿匪的八十名金吾卫已经被谭首领带回去了。据金吾卫交代,接近匪寨时,三皇子手里拎着剑就往里冲,不过须臾间就被绑了起来……连带着他身后的八十名金吾卫也一起被俘。” “剩余的兵马投鼠忌器,就一直在周围埋伏,不敢擅动。” 沈识焕默然片刻,由衷评价:“真的好蠢。” 周时樟一本正经地跟着点头。 “山匪关在何处?”沈识焕问。 “匪首八名,已经收押京兆府尹大牢。”周时樟道,“公子有话要问?刘大人那里……” “刘丛山不会审他们。”沈识焕轻笑,“这案子中出现了两百斤火药,本朝的火药统归火药作管理,隶属于工部。” “刘大人在衡玉山被吓得不轻,不过这会估计已经明白过来了。案子涉及工部,虽然能放在京兆尹衙门审,但却不能由他一个人审。” “他不急,我也不急。现在着急上火的,另有其人。” 但就是不知道是谁。 很愁人。 周时樟见他似有成算,便没有再多问。大多数情况下,周时樟都是这样,安安静静地在沈识焕身边。 随时都在,只听一个人的吩咐。 “等等——” 沈识焕道:“你说金吾卫交代,三皇子剿匪时一马当先地往前冲?” 周时樟点头。 沈识焕蹙眉——这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三皇子那个三脚猫的功夫和怂蛋的性格,别人不了解,沈识焕还是很了解的。 三皇子当初自告奋勇去剿匪本就很出人意料,三皇子并非古道热肠的人,看着也没有多少建功立业的野心。 究竟是三皇子自告奋勇,还是容妃想叫他奋勇还不好说。 如今这样灰头土脸地回来,完全没有奋勇成不说,还丢了人。沈识焕一想起三皇子在匪寨中一身红裙的倒霉样,就觉得不堪入目,不愿再回忆。 可他竟然真的敢冲锋陷阵? 他真的敢? 沈识焕指尖在桌上轻敲了两下,觉得不是很可信。除非,三皇子有旁的倚仗。 室内一时静谧,外头却忽然吵嚷起来。周时樟正要起身查看,门外一位小厮推门进来,“公子,宫里来人了。” “听说是三皇子回宫后哭闹不止,哭着喊着要见你!”【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心腹大患02 · 半个时辰前。 元德帝听说三皇子闹的这一出,顿觉晴天霹雳,十分不想承认自己生出这种丧心病狂的败家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说,竟然还开始一哭二闹了。 回话的小内侍紧张得哆嗦,“……容妃娘娘正在殿外侯着,想恳请沈大人去探望三皇子。太医们都对三皇子束手无策,娘娘想着沈大人或许会有主意。” 元德帝:“……” 元德帝一听,顿时不高兴。“子璀乃朕之肱骨,朝廷栋梁。”元德帝怒道,“容妃把他当什么人了?哄孩子找嬷嬷们去!” 不过话虽这么说,到底还是在容妃的再三恳求下松了口。 沈识焕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接到了宫里。 三皇子还未成亲,自然还住在宫中的南三所。沈识焕曾在宫中读过几年书,对这里也还算熟悉。 小内侍打着灯笼在前头走,越靠近动作越慢。 沈识焕问:“怎么了?” 小内侍答:“奇怪,方才三皇子还闹得厉害,怎么忽然没动静了?” 沈识焕察觉有异,便在门口等了等。 不多时,马祥公公不负众望地从里面出来了。 马祥一对吊梢眉咋咋呼呼,“陛下动了怒,正斥责三皇子呢!” 沈识焕有些意外,这倒是挺稀奇的。 元德帝薛匡安是个心很宽的皇帝,对待臣下也很温厚,轻易不肯发火。这也与他的来历有关,元德帝原本是皇室旁支,上一任皇帝没生出儿子就驾鹤西去,才叫他白捡了个皇位。 也因此,元德帝不肯露出什么劣迹来叫人看轻。 轻易也不朝臣下发火。 哪怕三皇子在衡玉山剿匪一事上的确丢人,但也不至于连夜斥责。沈识焕疑惑,“发生何事?” 马公公解释:“三殿下一回宫,便生出了癫狂之症。一见着穿裙子的宫女嬷嬷就大喊大叫痛哭不止,就连容妃娘娘,都不得近身。” “太医们束手无策,三殿下又一味只哭着喊着要见沈大人你。” “容妃娘娘求了陛下旨意,这才将您接了进来。陛下估摸着您快到了,便就来看看三皇子这边的情形,可不想刚好撞见三殿下癫狂之中推了容妃娘娘一把——陛下盛怒之下,斥责三殿下不孝不悌。” 沈识焕神色一凛,这骂得好狠。不过忠孝乃是大节,沈识焕也无话可说。 “容妃娘娘情急之下还不忘给三殿下告饶,这会子陛下已经陪着娘娘去后宫看诊了。” 沈识焕:“……” 这件事不用说。 冯祥话音刚落,刚好就看见三皇子被簇拥着出来罚跪——他已经换下那身脏兮兮的红裙,但是披头散发,看起来很疯的样子。 一旁的太监唱道:“跪——” 三皇子摇摇晃晃地跪下去,几乎是膝盖才沾到地,人也跟着倒了下去。 顿时一片寂静。 皇帝陛下的斥责声还未彻底散去,三皇子却就这么晕倒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不该跟元德帝通报。 冯祥身为大总管,十分有决断地看向了沈识焕。 沈识焕扶额,“请太医啊。” 好在太医是现成的,能够现场看诊。 冯祥跟着忙活一通,转身:“沈大人,您怎么突然坐下了?” 沈识焕理所当然:“我是来看三皇子的。” 冯祥疑惑歪头。 沈识焕突然大声:“总要见一面,说说话。” 冯祥立刻表明立场:“冯祥年纪大,但冯祥不聋。” “嗯。”沈识焕敷衍地点点头,“冯公公,不去陛下身旁伺候?” “……”冯祥发现此处的确没有他发挥的空间,就十分果断地接受建议,“沈大人,回见。” 沈识焕转头,看向床上的三皇子。他站起来,走到太医身后指指点点:“陈太医,可有什么头绪?” “若是没有,不如试试军医的法子?” “裴帅军中的军医么?”陈太医停下诊脉,回头看向沈识焕,虚心请教:“军中是有何秘方么?” “军医么,”沈识焕十分残忍地说:“行医手法自然比不得太医署,行事都比较粗野,用的针也粗很多,最大的特点就是手起刀落——” “咳咳咳……”三皇子眼睫一颤,脸色苍白地宣布,“我醒了。” 沈识焕在一旁,“果然还是陈太医,医术高明。” 陈太医:“……” 总感觉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陈太医邃拎起药箱告辞。 沈识焕单手扶着床框,“三殿下睡醒了?” 三皇子两眼一闭,恨不得立刻昏死过去。不过沈识焕的存在感太强,他又不得不坐起来。 堪称医学奇迹。 沈识焕蹙眉,“你这是在闹哪出,苦肉计?” 薛明睿靠在床头,满脸绝望,“你那般英明神武,父皇那么喜欢你,你怎么会懂!” 沈识焕敷衍地点点头,“所以你是为了让陛下刮目相看,所以才在剿匪的时候冲在第一个?可你带了一千府卫兵,怎么却只带了八十人上山?” “还是说三皇子你,知道八十人就足够了?” 薛明睿:“……” 薛明睿偏头,回想自己究竟是何处露出了破绽。 沈识焕收起玩世不恭,同他道:“明睿,今日横玉山上,有二百斤火药。不是民间土方所制,乃是火药作的配方。”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对吗?” 薛明睿的视线骤然紧缩,又立刻否认,“这不可能。” 沈识焕视线盯着他:“你怎知?” 薛明睿呐呐不言。 “明睿。”沈识焕拉起椅子坐在床边,平视他,“你虽还未正式出宫建府,但是王府已经快建成了,一应都是以亲王规格。只有一点你与其他皇子不同,唯独你的府卫兵虽归在金吾卫,却是中原兵出身。中原兵蔡起将军,是你的亲舅舅,蔡将军的小儿子今年刚入了工部,而火药作隶属于工部。” 沈识焕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问:“你要我查,还是你坦白同我讲?——还是说,你一点都不介意差一点就和我一起被炸死在横玉山?” 薛明睿呼吸一滞,似乎在判断沈识焕有几分可信。最终,他道:“你会告诉父皇吗?” 沈识焕勉强一笑,“只要火药一事与你无关。” “我说。”三皇子垂头丧气,“我,哎——” “你也知道我的,我既不像大哥一肚子坏水,又不像二哥争强好胜,父皇也不怎么爱搭理我。”三皇子抠着手指,“母妃一直很为我忧心,很想叫我做出点成绩来给父皇看看。刚好此次春闱是父皇开的恩科,书生们又要进京赶考……” 沈识焕听他支支吾吾说半天,原来这整出戏都是自己搭台自己唱。 先是找假山匪劫书生,顺势将此事闹大,再主动请缨去剿匪。真是好特别的一出空城计。 这也是沈识焕疑心的地方。 一群打家劫舍的山匪作乱,原本不该引起朝廷格外的关注。可是偏偏山匪朝进京赶考的书生下手,还闹得很大,以至于礼部尚书一道折子告到了御前。 这一来一回,像是有人故意要闹大一样。 原来这果然是故意设计的。 沈识焕问道:“剿匪当天,出了什么差错?” 薛明睿面色惶惑,“我也不知道,到了山匪寨中,发现那根本不是提前安排好的人。他们把我绑了起来,还逼我穿红裙!” “沈识焕,我要杀了他们——” 沈识焕劝他,先冷静冷静,“原先你们安排的人呢?” 薛明睿摇头,“不知道,突然就不见了。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就被你一个剑柄挑到了马车上。” 沈识焕:“……” 看来是问不出别的了。 薛明睿伸手抓他,“我还在山上,那火药不是我母妃。” 沈识焕点点头,并没有反驳这一点。 “殿下休息吧。”沈识焕道:“不管发生何事,殿下只管一口咬定自己从横玉山回来便得了癫狂之症。就如,容妃娘娘同你交代的那般。” 薛明睿抬眼,“你怎么……”猜到的? 沈识焕笑笑,没多解释,“告辞了,三殿下。” ——因为也不必解释,容妃娘娘爱子心切,若是薛明睿真有个什么好歹,这个节骨眼怎么会离开? · 回到侯府,沈识焕立刻又迎接一个新的消息。 一名京兆尹手下的小吏上门来报—— “沈大人,出大事了!” “衡玉山被炸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3、心腹大患03 衡玉山被炸出一个大坑。 坑底是山匪留下的密道和武器盔甲。 刘丛山站在大坑前,两眼一黑又一黑。 京兆尹既是地方官之首,又是京官,按说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但是—— 私屯兵器是什么罪名来着? 与谋反同罪。 刘丛山望着大坑,深深地感到要完。刘大人今年三十有四,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仕途也走得很顺畅。 只是他自己知道,他最大的能耐是上下打点和溜须拍马,京城的地方官和别处不同,做的大多都是些扯皮的活计,原本应当很是得心应手的,结果他上任不到一个月出的全是大案。 刘丛山气不打一处来,捏着精神萎靡的小胡子,掐着嗓子问:“何人这样胆大包天?” “大人小声些——” 一旁的小吏回话:“是永安公主府上的二公子!听说是公主府上添丁,二公子不知从何处听说衡玉山上有野兔,想逮一笼回家送给刚出世的侄儿。” “为此二公子纠集了一帮要好的同窗,一起来这山上逮兔子。正巧遇到雌兔下崽,便在山上逗留了一些时候,又因腹中饥饿,烤了野兔充饥。” “一不留神,就起了火,炸了这衡玉山的一处洞穴。” 刘丛山当场一口气没提上来,缓了好半天问:“曹二公子,他他……” “大人安心,二公子没被炸。”小吏:“那火才烧起来,二公子他们就跑了,跑出去好一会山里才炸起来,人没事就是受了惊吓。” 小吏才说完,另一头就吵嚷开。 刘丛山伸着脖子一望,京城里的败家子来了一多半。败家子的爹娘们带着各府的家人小厮全挤在山坡上讨说法。 “你去定安侯府给沈识焕带句话,就说看在老师的份上,求他一定要救一救我这师兄!” 刘丛山说完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不知死活的歹人竟然埋火器打扰少爷们的游兴实在可恶”的脸色去发挥他的毕生所长了。 · 刘丛山应付完败家子的爹娘们,又连夜带着人布兵把守。沈识焕到的时候,天已亮了。 刘丛山一夜未眠,胡子拉碴地亲自来迎接他。 “沈大人,你终于来了。”刘丛山也不知是不是被吓的,说话都哆嗦,“军器监已派人来看过,的确是朝廷规制的火器,不是民间仿制。” 沈识焕点点头,心道他老师的这位学生的确在世故往来上很有成算。 本朝的各样火器、盔甲都出自兵部,只有库布司这一个来历,民间是不准私造兵器的。 兵器火器的统制则分为制造、供给、监管三项,虽说都是兵部的职责范围,但负责监管的军器监其实是由兵科给事中管辖。 火器被盗不找兵部,却先找军器监,倒是谁也不得罪。 “听人说昨日火烧起来后,曹二他们还跑出去二里地,密道才炸开来?”沈识焕瞧着被炸出能埋二十人的大坑,又瞧了瞧被摆得整整齐齐的火铳,随手捡起一把拆开检查,“刘大人,军器监的人可还在?” “军器监专门监管火器的,应当知道火铳中的药室盛放量有限,炸出这么大的坑需要多少火铳?” 刘丛山一个激灵,“来人,去把火器监赵贲请回来!” 又转回头,“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炸山?” 沈识焕把火铳放回去,“一帮世家子弟烤野兔,引起山林起火,又刚好点着了朝廷剿匪时未发现的密道中的火药,刘大人以为呢?” 刘丛山面如菜色,他不想知道。这不能就只是一个意外吗? 沈识焕看完现场,准备撤了。 “刘大人写折子递给陛下吧。”沈识焕道,“此事还得静候陛下旨意,我先回翰林院点卯了。” 刘丛山当场变调,“什么?” 他怎么现在还有心情回去晒书? · 沈识焕一年前中状元,本朝旧例前三甲必入翰林,他也就随大流成了翰林院编修。编修这一职,是皇帝的文学侍从官。 下到起草诏书,上到颁布政令,处理机要奏章,全都是编修的职责范围,天子近臣中最近的那一批。 因此编修们都要熬一熬资历,比如做些编纂典籍、抄录之类的活计,最初的几年被打发去晒书也很寻常。 可沈识焕却没这份清闲可享,元德帝有心历练他,自他入朝以来就一直被皇帝支使得团团转。 不过翰林院总体上是很清闲的。 沈识焕要理清这案子的思绪,很需要静静心。翰林院对于他,就像是老夫人进了佛安堂,都是一样的清新又寡欲。 沈识焕去茶房领了一壶新茶,坐在窗边闭目养神。一旁,是他的同僚们正在抄抄写写。 沈识焕静心思索,百思不得其解。 衡玉山被炸应当与劫三皇子的是同一伙人,或许是知道横玉山的火药泄了踪迹,所以特地炸了横玉山掩盖罪证? 可分明私屯兵器比起私藏火药,似乎是更重的罪名吧? 还是说这又是一出借刀杀人——就像利用三皇子被俘,诱他上山再一把火药炸了他一样? 这个怀疑并没没有依据。 三皇子被俘,陛下为求万无一失,定会派亲信前往营救。碍于朝廷颜面,这人不能是在京中领防务要职的军中将领,但又不能是肩不能提的寻常文官。 沈识焕虽翰林文官,却有个三军统帅的亲爹,在军中也有过历练,拿来揍小毛贼不在话下。 而且还能起到一种举重若轻的效果,刚好把三皇子丢的朝廷颜面给挣回来。 陛下能派出的人选并不多,沈识焕就是其中一个。 即便陛下不主动起这个念头,一旦有人推波助澜,剿匪这件事也十之八九回落到他头上。 那么如果没有梦境预知—— 沈识焕想必很难逃过横玉山这二百斤火药。 · 沈识焕闭着眼听笔墨在纸上书写的声音,听了好一阵,再睁眼。他身旁的人头也不抬,“子璀,你心不静。” 子璀是沈识焕的字。 本朝男子二十岁冠字,沈识焕这般年少授官,提前几年也是有的。 说话之人名叫谢寂,是沈识焕的同年。他们同是元德十六年的进士,谢寂既入翰林,名次自然也是不低。 他是二榜第一,年纪只比沈识焕大两岁,也是难得的神童才子。 谢寂人如其名,是个很安静的人。 翰林编修这个枯燥的活,在别人看来是熬资历,可谢寂却是乐在其中的样子。他不多话,即便说话也是轻声慢语。 不知道的,还当他真是个温吞的,不争不抢。 沈识焕却不这样认为。 他看过谢寂的殿试答卷,写得言之有物,力透纸背。殿试只排名次,不会罢黜考生,故而大多数人都爱写些歌功颂德,只求无过。 谢寂却没有那样做。 他的名字最后没有被排进三甲以内,恐怕也有这个缘故。他毕竟年轻,又只在书上学过治国理政,多少会多些锋芒。 简而言之,这人看似端方君子,实际上是个刺头。 沈识焕长出一口气,“我愁啊,谢兄。” “谢寂语调平和,“你烦忧之事,与衡玉山被炸有关么?” 沈识焕说是。 谢寂点点头,诚恳道:“此事我爱莫能助。近日需要抄录的典籍,我会帮你。” 沈识焕一笑,“那我多谢了。待此事了,我请谢兄去樊楼吃酒。” 谢寂不置可否。 沈识焕也不好意思把事情都给别人做,便也提起笔。不过他闲不住,一会又开始打趣,“谢兄,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身上自有一股……额,禅意。仿佛无论如何,天都塌不下来。” 谢寂仿佛很轻地笑了一下。 “找你的人来了。”谢寂看一眼门口,是陛下的传令官——带着圣旨来的。沈识焕点点头,同谢寂道别。 谢寂放下笔,将沈识焕抄录的那一页拿过来。晒干墨迹,仔细收好,却没有与他抄录的纸卷放到一处。 而是重新又誊写了一遍。 · 沈识焕来翰林院点卯,其实就是为了等这一道圣旨。京兆府尹的折子一呈上去,元德帝想必也没有心思召他入宫,应当会直接下旨命他主审此案。 圣旨一下,果然如此。【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4、心腹大患04 衡玉山一案到如今不足两日,却已不是山匪作乱那样简单。现在最要紧的是三件事:其一,容妃安排的山匪在何处。 其二,掳掠三皇子的山匪是何人。 其三,是谁在借火药与火器杀人。 沈识焕一夜没睡,却也顾不上休息了。从翰林院衙门出,便吩咐车架去京兆尹衙门,是时候提审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贼了。 · 京兆尹衙门。 沈识焕叫人给他沏了一壶茶,然后开始翻阅横玉山一案的卷宗。京兆府尹刘丛山也是一夜没睡,着急上火得很。 他委婉提问,现在最要紧的难道不是查火器来历,怎么又重头开始了?兵器监的赵贲言之凿凿说这就是军中的火器,要是没有什么头绪的话不如就叫兵科给事中自查?无论如何,都要给一个交代。 沈识焕失笑。 这位刘大人实在很懂官场,很知道怎么把更多人牵扯其中,以便大事化小,小事就一直拖到不能拖了再了。 沈识焕好奇,“昨日夜里,刘大人没少被为难吧?” 刘大人猛搓一把自己胡子拉碴的脸,险些落下泪来,他实在是太难了。所以,咱们什么时候奏请兵科给事中自查? 沈识焕摇摇头,“不急。” 不急? 刘丛山脱口而出,“那京中的世家少爷们昨日虽然只是受了惊吓,但是他们的亲爹亲娘祖母祖母问上门来怎么办?” 他在京城只是一个小官,一下子惹不起这么多人。 “无妨。”沈识焕很宽心:“反正他们不敢来问我。” 刘丛山:“……” 所以呢,他就活该的是吗? 官场果然黑暗! 沈识焕不忍直视刘丛山变幻莫测的脸,终于气定神闲地站起来,毫不客气的吩咐左右:“去大牢。” 京兆尹府的大牢里,眠花宿柳的绮襦纨绔不少,几两黄汤下肚就在勾栏胡同里为窑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丢人玩意多得都数不过来。 山匪却新鲜得很,一共也就关了沈识焕逮回来这些。 沈识焕人到了大牢,却不急着命差役提人。他先去打架斗殴的败家子们那里逛了一圈,手里抛着不止从哪里顺来的果子。 好在纨绔们也是讲义气的,对沈识焕这种别人家的孩子都采取深恶痛绝的态度。毕竟大家年纪都差不多,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谁还没在饭桌上被嫌弃过,你看看人家沈识焕,怎么就那么受皇帝赏识? 沈识焕一个人,成功挑起了京城纨绔子弟的仇恨。 纨绔们鼻孔里出气,谁还没吃过果子了? 不理他。 沈识焕:“陛下赏的。” 刘丛山:“……” 没眼看。 沈识焕继续道:“一会审犯人,缺个帮手。谁能帮我,圣上赐的果子就是谁的。” 纨绔们:立刻开始竞争! 毕竟他们都是犯了错被关进来的,家中虽然会为他们疏通关系,但是出去以后一定逃不了一顿好打。一想到那个场景,就灰溜溜的,痛痛的。 可要是在牢里立个功劳回去就不同了,沈识焕手里那不是个果子,那是他们的免打金牌! 打架斗殴是两拨人,纨绔头子自然也是两个。 这两个人一对上眼,立刻展开竞争。一位是礼部侍郎家的六公子常舒安,另一位是忠义伯家的表少爷赵毅云。 两位少爷同沈识焕也不是全无交情,毕竟都是京中的世家公子,那些什么诗会歌会游园会,这家不见那家见。 “咱俩去年还一起打过马球,把曹二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常舒安积极自荐:“我学问不如你,但是也略通些拳脚!” “呸!”赵毅云说话更糙一些,“你那三脚猫功夫我记得,差点一拍子砸到自己的头,你就是个凑人头的!” “沈识焕你选我,我替你严刑拷打!” “选我我我我——” “选我我我——” 沈识焕听了这边,又听了那边,一脸“真是不知道该选谁”的为难表情,听起来大家都是好朋友,要不然大家一起去? 剩下的纨绔们:望眼欲穿。 沈识焕一挥手全放了出来,既然已经带了两个,那就再多带五六个。 沈识焕在大牢里拉出一整条街的纨绔,声势浩大地叫狱卒提人。纨绔们七嘴八舌,山贼怎么审啊,是动板子还是动拳脚啊? 沈识焕一听就皱眉,天子恩德教化百姓,自然是先教后化。怎么能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呢,你们是世家公子,又不是江湖野人。 纨绔们纷纷皱起眉,沈识焕念得他们头好痛。 赵毅云问:“那怎么办?” 好办好办。 沈识焕叫人拿出《刑律疏议》,用纨绔们最不爱听的絮叨语气说:“流民落草为寇都是不懂得仁义道德的缘故,从现在开始教习仁善是来不及了,刑律却刚好能教他们所犯何罪,该受什么惩处。” “也不用都学,他们该治什么罪就学哪一篇。什么时候能背下来,什么时候算完。” 常舒安顿感上当,“你让我们教山贼背书?” 沈识焕手里捏着果子,对他说:“有教无类。你知道该背哪一篇吗?” 常舒安虽然是个败家子,但也是正经在国子学念书的,不至于连这都要人教。他领着书,在衙役手中领了一个犯人。 纨绔们斗志昂扬,看向山贼的目光像是在看花魁。山贼一共八人,刚好给纨绔们一人分到一个。 因为人太多在公堂上摆不开,就直接在院子里审。 这架势一摆起来,可比秦楼楚馆刺激多了。 纨绔们斗志昂扬,沈识焕在一旁冷静地翻卷宗。京兆府尹刘丛山急得拉磨,一圈又一圈地转,“你倒是说说,发现什么了?” 沈识焕手中的是山匪名册,他指着其中一个名字,“童阿牛——三十岁之前都在乡间,过的是白天上山割猪草,晚上一碗凉水喝到饱的日子,你猜他识字吗?” “怎么当了两三年流民,倒成了能写会算的账房先生了?” 山匪的供述中,自称是通州武懋县人氏,前年武懋县闹饥荒才辗转成了流民。原本是没什么疑点的,可现在看来却不见得。 沈识焕又把账册抽出来,“刘大人你再看这账册——写得比我侯府的账本还齐整。你说这是不是天赋异禀啊?” 刘丛山一惊,压低声音:“你是说有人冒名顶替?” 此时院中的山匪们也差不多把没几句话的刑律背全了,沈识焕上前查看。“童阿牛,”沈识焕点人,“你背来听听。” 童阿牛磕磕巴巴背了一多半,磕头告饶说再往后记不清了。 沈识焕看向童阿牛身旁的山匪,叫他也背。这群山匪恐怕长了一个脑袋,连背到哪一句停下都分毫不差。 沈识焕看向常舒安,“你方才是这么教的吗?……是仗一百还是仗八十?” 常舒安翻开书一查,“八十,他背错了。” 其他纨绔也翻书,“我们的书上写得是八十!” 只有常舒安身旁的沈峦抬头看了沈识焕一眼,“我的这一卷,写的是……” 一百八十。 沈识焕朝他笑笑,看向童阿牛:“童先生是账房,连这样简单的数目都会被背错?还是你根本没有听常公子教,只听身旁这位——同乡?他背会一句,你就也会一句?” 童阿牛不答。 沈识焕:“你能写会算,是跟谁学的?” 童阿牛不服,“乡下地方也有私塾。” “哦?”沈识焕继续问:“私塾先生姓甚名谁?他的老师是谁,家中有几妻几妾,有几儿几女,可曾考过功名?” 童阿牛自然答不上来。 沈识焕叫人取来匪寨的账册,召唤纨绔们:“几位兄长,你们来看这账册。民间行商多用龙门账法,可这本账册用的却是四柱结算法。” 这是朝廷用的记账方法—— 换言之,只有官宦勋爵人家才会这么记账。 常舒安反应很快,“你是说这人是官宦人家的奴仆?” 沈识焕点头,“不错。此事还要劳烦各位,兄长们在京中交游广阔,想来能叫京中各府都派下人小厮来认一认。他既在官宦家中做事,各府往来时一定有见过他的。” “这事交给我们,你就放心吧!” 沈识焕十分放心地把找人的事交了出去,并且交待他们不必秘密行事,务必要尽快找出“童阿牛”的来历。 沈识焕手中有陛下的圣旨,这一案他主审,怎么查自然也是他说了算。不过刘丛山到底是京兆尹,不能只当个应声虫。 他担忧地问:“这是否太招摇了?” “刘大人是怕打草惊蛇?”沈识焕却道,“我只怕动静还不够大,不够把人逼得着急现身。” 沈识焕招招手。 差役压着童阿牛上前来。 童阿牛还没表演一个宁死不屈。 沈识焕便一改先前咄咄逼人的语气,轻轻抬了抬下巴,宽和友善地说:“自己人。三殿下同我说过你们的计划,你是容妃宫里的人吧?” “一不小心出了点差错,现下得你来替三殿下洗清冤屈了。” 童阿牛:“…………” 刘从山:“!!!” 刘丛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5、心腹大患05 沈识焕轻轻转动手腕,露出一枚三皇子的随身玉佩。 玉佩在他手心里被玩出了花。眼花缭乱之中,沈识焕笑了笑,道:“听说横玉山上的山匪格外英勇,不仅能劫道进京赶考的书生,还能力抗金吾卫、生擒三皇子,听起来京城防务跟纸糊的一样,很像是在叫板北大营统帅林飞琥。” “三皇子再不济,也还有金吾卫从旁协助。金吾卫虽是皇子府卫兵,却也是正经的行伍出身,不至于废物成那个熊样。除非,他们过分轻敌。” “至于尔等——”沈识焕看着童阿牛,“流民们听说朝廷的军队打到山脚下,束手就擒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毕竟老百姓不管做什么行当也都只是混一口饭吃,没那么多穷凶极恶的刁民。” “那么究竟横玉山发生了何事,才致使你等错判了时机,以为昨日上山剿匪的是三皇子而主动束手就擒?” ——沈识焕昨日亲身经历,童阿牛这伙山匪的确是实实在在要受降的。梦中虚实不清,但他能肯定自己的判断没有错。 可一群手中有火器的山匪,何须诈降这么迂回的手段,只需出其不意便可一击即胜。只有一种可能,横玉山上确实有两伙山匪,但并非同时出现。 童阿牛等人只需做两件事,劫书生,和等三皇子上山剿匪时束手就擒。 沈识焕问他,“你们,中间是去了何处啊?” 童阿牛认命地闭了闭眼,“书生被放下山后,横玉山匪患便传开,百姓们都不敢靠近。那日夜里,来了几个人偷摸上山。” “他们手中握有衡玉山的藏宝图,趁着无人靠近前来寻宝。” “我们兄弟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便一同去寻宝。所谓的宝,是一处山洞中的两大箱金子,虽说不是价值连城但也很值钱。” “大家高兴地在山洞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发现山洞被堵住了,挖了不知多久才重见天日。才重新回到山寨,便听说官兵上山剿匪。” 沈识焕:“……” 离谱,但又有一些合理。 “官兵上山,我们便以为是三皇子。”童阿牛苍白道:“我们就顺理成章地投降了,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三皇子其实早已被换上红裙关押在匪寨中。”沈识焕评价:“你们与三皇子,倒是不遑多让。” 童阿牛:“……” 童阿牛依旧认为这是一个天衣无缝的主意,不甘心道:“大人是如何认出我的,我从未在贵人面前露脸。” “很难吗?” 沈识焕不知该作何表情,“虽然你刻意粗着嗓子说话,但你过了一夜都没长出胡子。你是太监。” 童阿牛:“…………” 憋屈。 沈识焕怕他气出个好歹,于是安慰:“你用的是宫中推行的记账法,去年才改过的,你学得很不错。我一眼能看出来,是因为那是我同陛下提议改的。” · 刘丛山的表情跟被雷劈过一样,完全没想到竟然还有皇子牵涉其中。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提这一茬。 反倒提起另一件事,“你既知道,又为何不直接查另一伙山匪的踪迹,反倒要将此事宣扬得满城皆知?” “山都炸了,刘大人打算去何处找人,大海捞针?”沈识焕忍着没有翻白眼,“是何人动手炸的山不是重点,要紧的是查出背后主使。” 刘丛山努力思考,“所以常公子等人闹得越大越好,是为将这消息传到背后捉刀之人耳中?” “可他若是不狗急跳墙呢?” “刘大人,”沈识焕轻敲一下桌案,“你以为另一伙山贼的目的,是什么呢?” 刘丛山摇头,不知。 虽然有一个猜测,但是不敢说。 “你也猜到了。”沈识焕捏着手指,又放开,“为了炸死我。” “这样心狠手辣的行径,应当杀人不眨眼才是,可他们又对童阿牛这些人放了一手?”沈识焕疑惑,“如果横玉山一定要被炸,他们为何要用以藏宝图为引子困住童阿牛等人,杀了他们,然后趁着爆炸的时候把尸体往火药堆一扔,再神通广大的仵作也是验不出来的。” “他们为何要多此一举?” 刘丛山积极猜测,“或许是不想暴露身份?” “你是说嫁祸?私藏火药一事,嫁祸给山匪?”沈识焕一笑,“这未免有些太不把朝中诸位大臣放在眼里了。” “假设我并未提前发现横玉山的火药,那么此案会如何发展?”沈识焕自己往下说,“我在横玉山上被炸死或炸伤,即便看在我爹的份上,陛下必定会下旨彻查。” “那么,其中的区别就是——”沈识焕道:“陛下对此事的态度。只是发现火药,陛下未必会竭尽全力追查,极有可能点到为止。” “可今日横玉山差点炸了太学一群二世祖,同炸一个我效果也差不多。陛下也同样会下旨彻查。” “所以,背后这个人——” 沈识焕自己说都觉得难以置信,“或需要的就是朝廷彻查私卖兵器一案。” 刘丛山咋舌:“……那他还真是挺,高尚的。” “是啊。”沈识焕笑了,“原计划只需要炸我一个。”沈识焕想起那个梦境——横玉山炸了,但是却没炸死他。 只是不知,这是不是巧合。 刘丛山:“……” 不敢再说话。 刘丛山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只是推测,并无实据。” 沈识焕更冷静,“再等等,不出今日。” 沈识焕话音刚落,便有一位小吏上前来报。 “刘大人!”小吏道:“安长公主驾到,说要见您!” 沈识焕一笑,“刘大人瞧,这不就来了?” · 安长公主亲自登门,刘丛山自然马不停蹄地去迎接。 安长公主却没有摆一点公主的架子,表现得十分谦卑。甚至不止谦卑,一露面就开始自揭其短地数落起曹二来。 曹二的正经名字叫曹耀祖,是个在脂粉堆里混大的二世祖。他是安长公主的幼子,因此受宠得紧,虽然不至于敢去欺男霸女,但是在京城的世家公子中最招人烦的那种,身边也总纠集一帮狐朋狗友。 沈识焕对曹二早有耳闻。 不过安长公主倒是同传闻中一样。 她不是哪个皇帝的女儿,而是先帝的生母燕太后在入宫前所生,先帝登基后接她到京中荣养。先帝在时,她便不声不响的,如今燕太后已经仙逝,安长公主同元德帝又没什么情分,继续不声不响做富贵闲人倒很合理。 只是她毕竟是公主,其实不至于走这一趟。 横玉山的脏水无论如何泼不到安长公主府,即便要关心案情,也只需派人催促。 安长公主训斥曹二一通,最后勉强支应着精神将这不肖子往堂前一扔,“此事皆因这不成器的小子顽皮之故,本宫管教不周,便将这小子交给大人了!” “这……”刘丛山措手不及,道:“安长公主言重了,二公子上山抓野兔也是疼爱侄子的缘故,二公子才是苦主,下官怎敢提管教二字。” “曹二公子。”刘丛山笑容可掬,“请起吧。” 曹二原是要起的,但是觑了一眼,又委屈巴巴地缩了回去。于是,场面就此僵持住了。 刘丛山只好再劝,再三地劝。 一味地劝,翻来覆去地劝,安长公主依旧谦卑地固执己见。 沈识焕看不下去,叫人去给刘丛山递了一杯茶。 刘丛山:“……” 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沈识焕这个主审官看了半天戏,也不好真的一言不发。这么些功夫,沈识焕大概也能捋清楚。 安长公主进京后改嫁,夫家姓曹。 曹家不是什么大族,却刚好与三皇子母家是姻亲。三皇子的舅母,便姓曹,正好是曹驸马嫡亲的妹妹。 容妃设计的一出“空城计”,说不定还有驸马的手笔。 沈识焕终于气定神闲地放下茶杯,十分不诚心地劝说了两句。刘丛山还等着他把公主请走,结果他三言两语就不说了? 真气人! 沈识焕不多说,是知道劝说无用。安长公主哪里是来负荆请罪的,她是特地来看看这事会不会牵扯到她家。 “安长公主慈心,想必是怜惜昨日受惊的小辈。”沈识焕十分人畜无害地微笑,“既如此,也不必独留二公子在此处,不如请安长公主一同留下。” “不瞒安长公主,官府擒获的山匪涉及官宦,您是长辈想必见得人多,一会也请您帮着认一认人。” 沈识焕这样说,实际是有一些失礼的。不过安长公主并未计较,而是犹犹豫豫地应下了,她捏着袖子道,“如此,好吧。” 说完这一句,安长公主便不开口了。 刘丛山立刻召人来,请安长公主和二公子去院中休息。 安顿好,又着急忙慌地跑回来,“你怎么将人留下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沈识焕叹气,“一时看不出安长公主此行的目的,只好将人留下,要不然怎么办?” 刘丛山无话可说。刘丛山积极提问:“现在是不是该查火器的来历了?” “哦?” 沈识焕奇道,“我以为刘大人巴不得把这烫手山芋丢出去。” 刘丛山十分腼腆一笑。 他只是油滑,又不是傻子。既然能查,且势必要查,自然没有把功劳往外推的道理。 “沈大人自幼在裴帅军中历练,想必对火器盔甲很熟悉的,你有什么头绪吗?”刘丛山虚心问道:“若有什么差使,你尽管说。” 沈识焕苦笑不得,“裴帅远在边关,即便要私卖军火,卖得着裴帅的么?” 刘丛山大惊失色,“你也没有头绪?” “我没有头绪,或许有人能提供一些线索。”沈识焕好笑道,“按时辰推断,我请的人应当就要到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6、心腹大患06 沈识焕请的不是旁人,而是身兼京城防务之职的北大营统帅林飞琥。可还没来得及等林将军进门,京兆尹衙门口的鼓声就响了起来。 ——刚好同林将军前后脚。 谁都知道今日要查横玉山的案子,民间的状师们都不往京兆尹衙门递诉状了,谁也不知道这告状的独臂男子是从何处冒出来的。 林将军眼尖,认出这男子是行伍中人,就顺手把人牵了进来。 京兆尹一个头两个大。刘丛山还没来得及劝说他改日再来,便见独臂男子当堂一跪,“小人要状告中原军蔡将军与悍匪沆瀣一气,暗中买卖军火,致使中原腹地一带流匪横行。更使得军中没有像样的兵器可用,溃于倭乱。小人断的这条胳膊,就是被东瀛人的武士刀割下的!” 沈识焕目光微沉。 林飞琥一听这话早已气得忘记这次来的目的,但却不敢轻易叫板,而是扭头看向沈识焕。林飞琥曾在裴帅旧部,对沈识焕有天然的信任。 沈识焕不得不沉着气,“状告中原军蔡将军,你要有证据。” “我有证据,我有!”独臂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张牛皮图纸,“这便是头运火器的线路图,大人一看便知!” 刘丛山立刻冲上去看。 沈识焕却没有动作,而是轻笑了一声。“真是好笑。”沈识焕道:“偷运火器这种事,最忌讳走漏消息,不挖地道已经算很不谨慎,怎么竟还堂而皇之地画起了线路图?中原腹地又不是蔡起的天下,哪怕州郡文臣都是睁眼瞎,不还有布政使司?” 沈识焕逼问:“你这图,谁交给你的?” 独臂男子似明白了什么,又有些茫然,“高人不曾现身,可他说……” 沈识焕声气不急不躁,“他是不是还指使你,叫你该说的话说完了,便往柱子上一撞。出了人命,京兆尹便不得不查?” 京兆尹刘丛山顿时瞪大眼,这人害他仕途! 独臂男子呐呐:“你怎么……” 沈识焕冷笑一声,懒得评价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刘丛山与林将军齐齐把目光从堪舆图上移开,这样岂不是显得他们很呆。 沈识焕这才取过图纸来看,虽然装神弄鬼,倒也不至于全是空穴来风。沈识焕看过一眼,又丢到一边。 见独臂男子已经无话可说,刘丛山挥挥手,衙役们立刻上前把他扛了下去。 “林将军。”沈识焕问:“若是朝廷下派军火,是怎么个流程?” 提起这个,林将军话可就多了。 “通常是我上折子,请陛下示下。”林将军道:“我说要一万支火铳,兵部不同意。我再说要五千,兵部只同意给我一千。” “一千凑活也能用,接着我便派人去军器监门口蹲着。若是他们说还没造好,就得多等些日子。通常是三五个月,快些的时候一个月就能成。” “……”沈识焕简单总结:“这样说来,这兵器都是军中各自派人去领用的?” “是啊!”林将军大喇喇道:“这一点便是裴帅军中,也不例外!” “方才那男子说,中原军与山匪间有什么密道图?”沈识焕叹气,“其实根本不用什么密道路线,既然山匪横行为祸多时,那么在路上被劫走一些岂不是顺其自然。” 林将军一听就急燥,“那怎么办?” “暂且不必办。”沈识焕捏着眉心说,“还是先来解决眼下的案子——横玉山的兵器蔡将军看过了吗?你能不能认出是何时所造的火器?” “能。”林将军毫不脸红地自夸道,“本将在裴帅账下时,便是第一批被选入火器营的兵,没有哪一样火铳火器是本将不认得的!” 沈识焕被他忽然大声震得有些耳朵疼,仓促地点点头,“那就请林将军掌掌眼。” 火铳被拆开。 林将军仔细看过一遍,又一遍。 林将军不可思议道:“小将军——” 裴帅的旧部从前喜欢这样称呼沈识焕,蔡将军一时嘴快,赶紧改口,“沈大人,这是给裴帅军中所制的火铳。” 林飞琥将火铳拆开,露出一个角,“此处有一个三横标,是裴帅军中所用。” 沈识焕:“……” 他还当有人炸死他就算完了呢,合着还玩了这一手。 他要是真被炸了,但是办案的官员查到这里定是要同元德帝报告的,那么背后策划整件事的人便可借机逃脱。 元德帝必然不愿意这件事查到裴帅,只会问罪兵器监——或是与山匪沆瀣一气的中原军。 真是好算计啊。 沈识焕无语到极致,竟然笑了出声。 沈识焕把火铳往箱子里一丢,“既然火铳上有标记,军器监必然有记录。裴帅派人到京中都有书信带给我,近半年没有书信便说明这半年间没有派人从军器监领用过火器。箱子中的数目与军器监所存的数目一对比,便可知道缺了多少。” “林将军,有劳你同我一起拆了。” 林飞琥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二话不说就开始拆。沈识焕憋着火气拆了三个,就不动了。 林将军与刘大人对视一眼。 刘丛山问他,“怎么了?” “我真是气糊涂了。” 沈识焕道,“这三横标,是新刻上去的。大概时间匆忙,刻得很浅。” 林飞琥闻言,再次仔细查看。 沈识焕所说不假,不仅是刻纹很浅,这火铳也是新旧混用。“有些是早年的样式,想是堆在军器监没派到军中。”林将军怪道,“可这又是为何啊?” “不想叫我们查下去。” 沈识焕定了定神,“可这笔旧账已然翻了出来,怎么可能不查。刘大人,派人去请兵器监主事来一趟吧。” “还有——” “去查一查今日有没有中原的镖局进京。” “镖局?”刘丛山一时不解,“这是为何?” “中原到京城路途遥远,中原军自有防务之职,不可擅离职守太久。”沈识焕解释,“所以进京运火铳的队伍必然不都是军中,极有可能是请了镖局同行。镖局负责押运,军中只需派一两人监管。” 刘丛山点点头,“是是是。” 林将军还在拆火铳,越拆越啧啧称奇,“小将军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的眼力竟退步知此?——不对啊,这些火铳的药室怎么都是空的?” 沈识焕闭了闭眼,“炸了。” 林飞琥一想,是在横玉山上炸了。 沈识焕再次回忆梦中情形,火药炸起时力道着实不小,与昨日夜里横玉山炸出的大坑力道相当。 可火铳的药室都是空的,就说明这火药凑齐并不容易。必须得挖空火铳,才能攒齐那么多,也就是说背后之人并不那么便宜拿到火器或者说不方便拿许多。 这样的人,会是什么身份呢? 沈识焕一时猜不出,只好重头再想——横玉山最后还是炸了,从表面来看是因为曹二闲得没事去抓野兔。 曹二怎么突然会去抓野兔? 沈识焕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 总算有一个能答上来的问题,刘丛山立刻回答,“是为了抓一笼子刚出生的小兔送给他刚出世的侄子!” “侄子?”沈识焕皱眉,“那便是安长公主长子的儿子。安长公主的儿子,是……曹光宗?” 沈识焕对此人印象不深,只记得也是个同安长公主那般不声不响的。 “不错,正是曹光宗!”刘丛山的天赋终于展现,对京中权贵子弟谱系一目了然:“他虽然姓曹,却同二公主不是一个爹,是安长公主在民间所生的长子。早年他在国子学读了好些年书却始终没读成什么名堂,不过曹驸马对他也算仁义,几年前捐了个小官给他做。” 刘丛山说着便笑不出来,“正是在军器监。” 对上了! · 安长公主焦急地坐在院中。 她不是个很贪心的人,公主的尊号简直是她白捡的。她那时还很年幼,两三岁时,他亲眼看着母亲跑掉。 没办法,家里实在太穷。 亲爹又是个病秧子,有点钱也都去买药了。 她其实很希望娘亲带她一起跑,可又知道自己是个累赘,因此不敢出声。可她知道,娘亲回头看她了。 只看一眼,也够了。 她的娘亲与村里的其她妇人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长大了才晓得原来是她娘亲会写字。 她唯一的一块手帕巾上绣着娘亲给她取的乳名。 长到十三岁时,她被嫁给了一个瘸脚的屠夫。 屠夫年纪也大,待她却很好。她嫁人之后,再也没挨过饿。 可屠夫年纪实在比她大得太多,细细算来,比她亲爹还要大上好几岁。可她还是给第一任丈夫生了一个儿子。 那时的她,也还算圆满。 等儿子长到七八岁会跑会跳,屠夫却病死了。 屠夫的大儿子已经成家,也生了崽。没过多久,他们孤儿寡母就被赶了出去,她在丈夫坟前日日哭。 哭过两个月,她心灰意冷的时候,宫中来人接她进京。 母女团圆,像是做梦一样。 她不敢再奢求更多了,她又有了亲娘和兄弟,又重新嫁了人。新嫁的夫君不仅会识文断字,待她也很体贴。 她就这样安安静静生活着,哪怕娘亲去世,哪怕皇位上的人已经不是自己的兄弟,她也觉得自己过得挺好的。 直到昨日—— 她听说视同眼珠子一样的小儿子闯了祸。 又听说, 那山上炸起的火药是他大儿子管的府衙丢的。外头传得风言风语,说是匪首找到了,又说主谋牵扯官宦人家。 她再三询问,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安长公主虽是公主,做老百姓的时间却很长,仍旧容易恐慌害怕。她只想快些将此事揭过,哪怕骂小儿子几句,只要一家人还是平平安安就好。 可这个愿望很快破碎了—— 她看见那位高兰玉芝一样的年轻人推门进来,带着一些怜悯的口吻同她说:“安长公主,看管不力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名。” “只是现在要请贵府的大公子来问话,只能先请您回府去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7、心腹大患07 出乎人意料的是,经过京兆府尹细细审理。曹光宗当真只有一个看管不力的罪名,除了上值,便是去戏班子里看戏。 不仅出手阔绰,而且日日都要去,戏班子的人都记得他。最近半个月,更是一日都不曾落下。 沈识焕都无语了,什么破戏那么好听。 曹光宗老实巴交地回答,“什么都听,不挑。” 京城各大戏院掌柜立刻证明,“没错,曹大爷的确是一点都不挑。谁家有了新戏,只要请了他,就一定捧场!” 沈识焕:“……” 够了。 不过倒也并非全无收获,兵器监中私下倒卖旧火器的倒是抓了一整串。兵器监仓库大得很,军中又要新不要旧,旧火铳自不必提,哪怕是没人要残次品也有得是销路,一点都不愁卖不掉。 查到这里,沈识焕也只好先放人。 即便知道公主府有古怪,但毕竟是皇亲国戚,没有证据不能扣着人不放。 虽然买家不知踪影,但是呈到堂上的火铳倒是都有了来历。至于火药就比较难,毕竟炸都炸了,实在难寻踪迹。 不过不要紧,还有沈识焕提前找到的二百斤火药。 二百斤□□往堂上一摆,火器监主事脸都白了。 他们再大的胆子也就是倒腾些废旧残次品,火药可不归他们管! 这就又要重新找线索查。 不过好在这回是现成的,京兆尹到底不是纯吃干饭的,近半年自中原进京的大大小小镖局足足有二十个之多,这显然不寻常。 镖师们倒是很懂得大隐于市,竟然大半还在京城。大牢里关着的小毛贼们提溜出来指认过,藏在暗中的山匪便找到了。 “就是他们,骗咱家山里藏着金子!” “青天大老爷,咱们可是太冤枉了啊!!” · 至此。 这个祸起“山匪劫道”的案子便差不多查清了,虽然沈识焕心中仍有疑点,但从表面来看所有证据倒是都能合得上。 审完最后一伙嫌犯,整理完卷宗。沈识焕抬眼一看,天已亮了,再过一刻便是辰时。再低头一看,林将军和刘大人互相枕着头睡着了。 这场景,实在令人发笑。 沈识焕清了清嗓子,刘丛山立刻坐起来,“唔,又要抓谁?” “不抓了。”沈识焕问他,“你要不要同我一起去宫中同陛下复命?” 刘丛山瞬间清醒:“!!!” 这是来点亮他仕途的菩萨! “去去去的!”刘丛山哈哈大笑,“沈大人稍等片刻,待我梳洗换装!你等我啊,我很快!” 说完,脚下踩着风一样跑了出去。 只是姿势不大雅致,看起来像是好些年没有这么跑过了。 · 一个时辰后。 刘丛山终于口干舌燥地意识到,沈识焕为什么要把他带上了。因为这案子,一案又一案,一环套一环跟说书似的,真的好长。 御前奏对,又不敢多喝水,即便有茶也只能沾沾唇。 不过面圣机会难得,刘丛山依旧饱含热情地说到了最后审理镖局的环节。 镖局是花银子雇的,没那么多讲究。再者沈识焕差不多已经把案情推断得差不多,撬开镖师的嘴便没那么难。 混在镖师中间的中原军,也被眼尖的林将军认了出来,其中刚好有那位击鼓告案的独臂男子认得的一位百户,由不得他们不认。 至于中原军与山匪勾结也确有其事。 …… 京城的案子审完了,还有中原军要料理。元德帝听完,再好脾气的人都觉得不是很能忍。元德帝嘴唇动了动,却一时没说出该如何处置。 沈识焕心如明镜,“陛下,中原军一事,还待再查。蔡将军年纪不小,替朝廷征战多年屡次立功,若不查清再处置岂不是寒了忠臣良将之心?” 元德帝缓慢了点了点头。 他早便知道沈识焕样样都好,今日仍是有些刮目相看。查案干净利落不说,还进退有度。 “你二人做得好,朕有赏——” 刘丛山才刚升任,官职不好再动,只好惠及家人,给他的长子赐了一个国子学贡生。沈识焕则是从编修升为了翰林侍讲。 刘丛山出门的时候都感觉在飘忽,他斩钉截铁地说:“沈大人,来日叫我家康儿带上十条肉干去拜你!” 沈识焕莫名其妙,“我不爱吃肉干。” 刘丛山:“那是拜师礼!” 沈识焕:“……” 有病吧!他才十七岁收什么徒弟! 沈识焕把人往边上一推,“刘大人慢走,陛下留我用膳。” 刘丛山理智尚存,低声询问,“你早知道陛下不会动蔡将军?” 沈识焕摇摇头,却没说什么。 不是不动,是现在不能动。刘丛山或许没听说,但是朝中其实已经吵了有一段时间了。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确实不小。 三日前,参将邹利川带兵在北樑边界巡视时,遭遇开诚郡王部下的袭击,全军覆没。 无论从那个角度看,这都是北樑对朝廷的挑衅。消息传回朝中,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北樑早已对我朝俯首称成多年,这简直是以下犯上!朝中大臣们个个义愤填膺,力主出兵。 元德帝斥责开诚郡王为非作歹,更是给这热火朝天又添了一把火,立刻就要烧起来。 这事在大朝会上讨论了两日,就没有哪个大臣说不该打的。 朝廷这一仗,势在必行。 边境若要动兵,定要先保中原腹地安稳,否则岂不是上赶着给敌人送把柄? 不过这话,沈识焕不能说。 刘丛山没问出什么,倒也没多介意,乐乎地走了。 沈识焕转身,找到马祥。“马公公,我两夜没睡了。”沈识焕说,“给我找点提神的——” 马公公立刻掏出一个香囊。 “太医院陈圣手独门绝技。”马祥倾情推荐,“闻一下,清心醒神!” 沈识焕拿起来闻了闻。 面露难色地递了回去,好臭! 不过他也确实清醒了。 方才他在殿中看出元德帝犹豫,也瞬间想通了为何容妃情愿三皇子涉险,也要设计这样一出。 朝廷一旦出兵,陛下就不会轻易动中原军,若是容妃的计策成功,陛下就更有可能派三皇子领兵。 三皇子的母家是将门出身,得天独厚。朝中并不乏有人提议派皇子出征。 更何况—— 陛下是想出兵的。 这一点在朝中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后宫的消息有时候比朝臣还要快一些。 · 沈识焕心下叹息。 一位小内侍从殿中跑出来,满脸笑容:“沈大人怎么还不进去,陛下见完了别的大臣,正等您一同用膳呢。” 沈识焕点点头,跟着小内侍进去。 沈识焕的父亲同元德帝交情深厚,对于沈识焕来说,元德帝也是个待他亲厚的长辈,待他真同自家子侄一般。 进宫就跟回自己家似的,陪皇帝用膳也是常有的。 元德帝虽然很有些年纪,依稀还是能看出端正的好相貌。只是社稷磨人,做皇帝的总是既想要大权在握,又不愿意真做一个孤家寡人,所以多少都有些拧巴。 沈识焕不记得,但实际他一出生便是在宫里养大的。 元德帝当时才刚被封为皇储,正是战战兢兢的时候。燕太后更是一味地往他的东宫塞美人。 ——先帝无子,才轮到元德帝做太子。可当时的元德帝膝下也唯有一女,难以继承大统。燕太后所为,乃是慈母心肠,任谁也不能指责她。 元德帝心中不喜,却也毫无办法。东宫三年,生下五个皇子。皇子们出生时,他还得高高兴兴地去同燕太后报喜。 实在憋屈得很。 东宫时处处掣肘,那段时间元德帝几乎夜不能寐。 唯有沈识焕的父亲搬到宫中陪伴,连刚出生的沈识焕也常被带进宫中小住。元德帝不喜爱自己被迫生的儿子们,倒是很羡慕沈识焕父子的孺慕之情。 长此以往,也对沈识焕生出许多偏爱。 大概人总是会想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元德帝那时想—— 若是他不来做这个皇帝,他的妻子也能有时间好生调理身子,或许他也能有个备受期待的儿子降生。 …… 沈识焕如今十七岁,武韬武略均可见其天资过人。 前朝便有开神童试的先例,治下有钟灵毓秀的人杰,便是文治昌盛之兆。在元德帝看来,沈识焕是随便什么旁的神童才子都比不上的。 ——沈识焕在宫中读过几年书,这不就是他亲自教养的? 更何况沈识焕在宫中读书的时候便同他亲近,逃课之前都知道先来他面前晃一圈,生生把皇帝变成从犯,只能捏着鼻子包庇他。 皇位寂寥,能有这么个不一味惧怕他的小辈实在难得。 元德帝嘴上不说,实际很受用。 元德帝今日原本是没有心情吃早膳的,但是又怕宫中伺候那起子人犯混账,叫沈识焕一个小辈来劝他。 这若是劝不好,岂不是要传沈识焕不得圣心? 元德帝只好捏着鼻子吩咐人宣沈识焕进殿中来用早膳。既已开了口,便又多嘱咐一句,叫御膳房送些年轻人爱吃的。 沈识焕进殿的时候慢了两步,元德帝已经把自己哄好了,还语重心长地说,“你今后也不该如昨日那般冒进,你若有闪失,朕如何同你父亲交代。” “想当初——” 沈识焕一个不慎,听了满耳朵教诲和陈年旧事,眼观鼻,鼻观心,“陛下,饿了。” 元德帝正忆往昔,不由笑骂一句,不过也很快叫来宫人摆膳。 早膳间,元德帝特意夸了桌上的一道粥,看起来很需要赞同的样子。 沈识焕莫名其妙地跟着夸了几句,冯公公马上又给他多盛了一碗。沈识焕:“……” 元德帝见他喜欢,又在原本给他的赏赐里多加了一位御厨。 就挺突然的。 沈识焕料定今日不是谈政事的好时机,斟酌道:“陛下,三皇子……” 沈识焕与刘丛山面圣时,虽然都隐去了不说,可元德帝做皇帝那么多年,又怎么会猜不到嫔妃和皇子的小心思。 “子璀。”元德帝苦笑着摆摆手,“还不至于要你个毛头小子来安慰朕,方才当着刘丛山的面朕不好多赏你。” “除了升任翰林侍讲,朕还给你留了好东西——” “……” 马祥公公笑意盈盈地端上了一株紫灵芝。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不就是颖州百姓献上那株令天子龙岩大约,大赦天下甚至开恩科考试的,那一株九茎相连的紫灵芝? 这,给他?【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8、心腹大患08 沈识焕十分坚决地,打消了元德帝要将紫灵芝赐予他的决定。实在盛情难却,沈识焕从元德帝那里要走了地方官员新进上的鲜果。 不过沈识焕没精力挨家挨户去送了,就劳烦马祥公公派人替他走了这一趟。他叽里咕噜跟马祥公公报那一串败家子名字的时候,元德帝还过来听了一耳朵。 没一个是他爱听的。 不过沈识焕说他们有功劳,元德帝便有叫人又添了些文房四宝一类送去。 马祥公公的名字取的是吉祥如意的兆头,开口便生来带着笑,看出陛下心情似乎好了些,十分干脆地”哎”了一声。 于是—— 京城诸位败家子们在睡梦中从天而降陛下的赏赐。常舒安与赵逸云对视一眼,双方难得达成一致。 他要永远追随沈识焕! · 沈识焕本人只是觉得很累。两天两夜,连着衡玉山剿匪加查案,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如今衡玉山一案告一段落,他总算能好好睡一觉。 可这一场觉,却睡得不是很安稳。 他才因预知梦躲过了杀生之祸,梦境的后半场便接踵而至。 梦中急转直下,沈识焕虽然没在山上被炸死,但是身受重伤。等他养好伤已经是半年以后,朝庭因皇子们明争暗斗乱成一锅粥,朝中人人自危,边境异动孤立无援—— 裴帅战死沙场,嘉宁关数万将士全军覆没。 而这一场战败也成了裴帅叛国通敌的铁证。 战败的消息传入京城,沈识焕被打入天牢,代父受审。 “裴帅战无不胜,这一仗为何会败?” “若无通敌叛国、里应外合,嘉宁关三万军士怎会丧命于通茶驿?” “半年前,裴帅独子险些命丧衡玉山,当真不记恨朝廷,不记恨陛下?” · 再次从梦境中醒来,沈识焕的里衣全湿透了。 他恍惚许久,天牢里的阴湿逼仄犹在眼前,甚至能闻到腥臭的血腥味。 沈识焕记得通茶驿——不是一个驿站。 那是嘉宁关战乱平定后,百姓们自发组成的一个互通有无的小集市。不仅为了换些日常家用,还有许多因战乱离散的百姓,在通茶驿找到亲人的下落。 或生的希望,或死的踪迹。 往后数年,通茶驿逐渐发展壮大。 繁华有余,与寻常的城镇没有什么不同——往来行商、商铺林立,连学堂都修起了第三间,可对于嘉宁关百姓来说,这个地方永远是不一样的。 连年战乱,通茶驿是嘉宁关百姓的第一个慰藉。 朝中或许无人知道通茶驿建起来有多难,可沈识焕是亲眼所见。裴帅也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心力,怎会将通茶驿拱手相让? 即便裴帅当真因为他而对元德帝怀恨在心,也绝对不愿毁了通茶驿。 这其中,必有冤屈与阴谋。 沈识焕重重喘息,冷静下来重新审视他的梦境。 这是个俗套话本故事,讲的是穷酸书生和落魄大小姐的爱情故事。 沈识焕在其中是个出场不多的炮灰角色。不仅被炸成重伤,养好了伤还要因边关失守而替父受审。 ——这一切都是为了铺垫大小姐的落魄。因为这个落魄大小姐,刚好是沈识焕的表妹。 剧情要大小姐落魄,那她的家族姻亲自然无一人幸免。 裴沈两家,最终都倒在莫须有的指控里。 不过这个故事实际发生还要在许多年以后,而皇子们明争暗斗,致使百姓与忠臣良将蒙受不白之冤则是这个话本故事最不值一提的背景。 沈识焕自然也在“无人幸免”之中,只不过他身份不同,死得格外惨烈一些。 ——沈识焕受天子信重多年,文臣敬仰他、武将忠诚于他。 皇子们谁也没有能将他收入囊中的把握,一旦他有致命弱点,自然要摁死才算完。 得不到便就毁掉。 黄粱一梦醒来,沈识焕只觉啼笑皆非。为了成全一桩婚事,难不成要先害那么多人的性命? 这一切,未免可笑。 梦中这一遭,如遭雷劈。 他躺在床上,又试着重新醒了一次。 未果。 真的很好笑。 沈识焕不能接受。 沈识焕心下重重一沉。 衡玉山剿匪时,他能够按照梦中指引,提前命人暗中撤走火药、成功避开被炸的宿命——其实也佐证了梦中所言确实是真。 前半场梦境是真,那后半场呢,也会是真的吗? 沈识焕拧眉思索。梦中的一切,依旧那么真。 真得合情合理,反复推敲也找不到漏洞。他的命运,简直四面漏风,拔剑四顾心茫然。 不过沈识焕到底是少年人,意志消沉不过须臾,很快便振作起来。现在的情形,倒还没有梦中那么坏。 梦境总归只是梦境,是话本也好,是怪志也罢。衡玉山一行,证明梦中所言并非一语成谶,不可更改。 还有嘉宁关一役疑点重重,究竟是谁在背后推波助澜,阴谋陷害? 嘉宁关三万将士与百姓何其无辜。 谁来替他们沉冤昭雪? 这些他都要一件件查清。 还有——他到底怎么得罪了六皇子,死后还要被他挖坟崛尸? · 不过当务之急更为要紧的是——他自己不能如梦中那般被卷入皇子们的夺嫡之争。皇子们都已经在议亲,皇子加上姻亲,乱成一锅粥指日可待。 若是旁人,独善其身也未尝不可。 可沈识焕不是旁人,他深受皇恩,陛下对他的偏爱人尽皆知。皇帝陛下亲口御言,说沈识焕是自家子侄,不同于寻常臣子。这般圣眷,全天下无人不眼红。 沈识焕的存在本身,就足够皇子们忌惮。 他已经牵扯太深了,现在开始低调做人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昨日陛下要将紫灵芝赐给他的事,没有传出去吧? 梦里—— 那株紫灵芝好像确实是给他了拿来入药治伤了。 因为府中库房里的好东西实在太多。 灵芝虽然难得,但是难得的东西多了也就一般二般。哪怕是紫灵芝,送到他府上,说炖也就炖了。 灵芝作为珍贵的药材,拿来治病医人没什么不对。 可这个人可以是天子,是皇后或是皇子,甚至是有功勋在身的老国公,唯独不该是他这么个十几岁的小子。 因为灵芝背后的含义不仅仅是药材那么简单。 灵芝在古籍记载中,属于灵草。翻遍医书也只有这一味药材以“灵”字开头,民间一旦有灵芝现世,便是天降祥瑞,天子是要大赦天下的。 沈识焕初来京城时,身边也没有个长辈提点,因此对很多事常常一知半解。 他昨日还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要炸死他,现在觉得他自己招人恨也不是全无道理。他的亲爹曾经是皇帝的伴读,现在是人人敬仰的三军统帅,还被封了定安侯。 他一个人住这么大的侯府,皇帝还老觉得他受了委屈。去岁年节的时候还特地将他接到宫中守岁,赏赐更是多得数不完。 沈识焕虽说与家人分隔两地,但是托亲爹的福,皇帝陛下对他照应有加,一点委屈也受不着。不仅仅是年节,各地进上的贡品也常常往他这里送,天竺的佛像、南海的珍珠、江南的贡缎要什么有什么,甚至连专供大内的玉泉水都有他一份。 这样的圣眷,全天下谁能不眼红呢。 哪怕是皇子—— 夺嫡之争,最要紧的便是圣心。 纵观本朝,最得圣心的臣子只有两位——沈识焕,和曾经是皇帝伴读的沈识焕的父亲。 父亲远在边关,圣心就独宠他一人。 …… 这在整个封建王朝,都是很小众的一种烦恼。 沈识焕总结自己的人设,满朝文武的心尖宠,皇子们的心腹大患,谁登上皇位都不会让他好过。 沈识焕:“……” 要完。【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9、心腹大患09 · 时节正值初夏,清晨的曦光里都带着暖意。城中的百姓们也不爱在家中猫着,十分热衷于走街串巷。 早点摊子最是热闹,炊烟袅袅之中不由令人联想到前日傍晚,金焰染遍半个天空时,大宛马踏着落日回城。 虽然二者并无直接关联,但是百姓闲话不需要逻辑。更何况剿匪成功是喜事一件,很值得讨论交流。 “听说了吗?那衡玉山的匪首身高八尺、三头六臂,却被沈大人一刀斩于马下!虎父无犬子,裴帅的独子果然也是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 “这回朝廷派去剿匪的不是翰林院的清流么?” “是清流文官不假,但沈大人也有个做大元帅的亲爹,这两件事哪里矛盾了?这分明就是我大虞朝欣欣向荣人才济济的证明啊!” “可父子俩人怎么不是一个姓?” “这有什么关系,随母姓自然是因为裴帅不仅军功赫赫,还家风清正,否则怎么会生出沈大人这样文能入翰林,武能安全华京城百姓惴惴不安的心的麒麟儿?” “听说沈大人多年前曾随裴帅前往嘉宁关任经略使,是吃着黄沙长大的,生来就会打仗!开蒙也不背三字经,才五岁便能将军书十六卷倒背如流!” “……” 街头巷尾极尽吹捧之声。 吹捧之中,自然也有人记得大宛马上不止一个人。除了英姿飒爽的沈大人,还有一位身形高大的红衣“女子”。 于是又开始猜测起女子的身份,以及……何时与沈大人成亲? …… 昨日夜里下过一场雨,第二日雨过天晴。 荷叶上的雨滴被晒干,荷花迎风挺出水面。定安侯府的小厮知砚拎着食盒,脚步轻快地穿过雕梁画栋。 沈识焕一觉醒来,完全不知道城中的百姓对他的吹捧。更不晓得,京城的著名败家子集团进行了一些雪上加霜的操作。 “公子还不起吗?”知砚推开门问。 “起了。”沈识焕人还陷在被子里,困困地回答。 知砚早已习惯沈识焕恨不得日日睡到日上三竿的毛病,见怪不怪地伺候公子洗漱,完毕后又熟练地打开食盒摆出早点。 沈识焕因一场梦精力交瘁,天蒙蒙亮时才囫囵睡着。梦中被塞了一整夜的“苦大仇深”,这时人虽醒了,但精神还陷在梦里醒不来。 原本平常的日子,竟也品出一分珍贵。 知砚有条不紊地替他准备好洗漱用品,又推开窗,暖阳泻进窗内。“公子,陛下的传令官早已到府中了。”知砚道,“不过陛下吩咐了,等您睡醒了在宣读圣旨不迟。” 沈识焕按着生疼的脑袋,“传什么令?” 知砚笑呵呵地,“昨日陛下不是给您升官了么,您今日要进宫谢旨吗?” 沈识焕:“……” 不是很想进宫。 尤其是不想见到宫中的几位皇子,一方面是确实没有深仇大恨,另一方面是未来要发生的深仇大恨,就不是恨了? …… 沈识焕心情复杂地起身。 领了旨意,自然是要进宫谢旨的。 马祥公公一早在就殿前等他,就等他来灭火。“沈大人您可来了——”马祥痛心道,“陛下一早动了怒,正在生闷气呢!” 沈识焕:“……” 这很元德帝,皇帝当得好体贴。 不过今日又是为什么? 除了北樑边境一事,也没听说哪里又生祸事啊。 沈识焕想了想,试图逃避,“今日初八,陛下该查问几位殿下的功课了吧?” 马祥闻言往不远处的窗前一指——那原是臣子们等候陛下召见的场所,现在被皇子们站得满满当当。 马祥低声道:“殿下们文章做得不够好,除了三殿下都在罚站呢。” 沈识焕抬眼一看,当场哽住。 皇子们与他的视线相遇,一时间沈识焕仿佛又回到了昨晚的梦境中。皇子们磨刀霍霍共襄盛举,轮流“伺候”他一个人。 只要想一想,就觉得命很苦。 马公公说完,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沈识焕实在不想深思马祥在期待什么,皇帝生亲儿子的气,难道见了他就不生气了? 他就不能尊重一下皇帝的亲儿子? 一位熟悉的小内侍从殿中跑出来,满脸笑容:“沈大人怎么还不进去,陛下等着您呢。” 小内侍笑得很开心,一大早挨骂的皇子们目光晦暗。 ……如有实质。 沈识焕倏然发觉,自己受皇子们忌惮也并无道理。 皇子们被罚,他却是进宫谢恩的。 这一对比,简直是在明晃晃地拉仇恨。 沈识焕仓促收回视线,尽量不露出什么可供解读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进殿去见陛下。 因此,他也就没见到—— 二皇子武德充沛,亲自出马将殿外悄悄接近的小黄门一脚踹了出去。 “回去同你主子说,不要来沈识焕面前使苦肉计。”二皇子像是驱赶什么脏东西一样,“让他有点出息,别总上赶着犯贱。” 小黄门:“……” 小黄门苦不堪言,天地良心,他家三皇子是真的得了癫症。他这不是没办法,才奉容妃娘娘之命来问一问衡玉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也不行? 小黄门苦哈哈地遁走。 大皇子很不赞同地“哎——”一声,摆起大哥架子劝道,“三弟性子软弱,你又何苦同他计较。” 二皇子抬着鼻孔,“我还没问大哥今日为何也在父皇面前支支吾吾,不也是故意要留下来看看沈识焕又要得什么好?” “我就是看不惯父皇总抬举他,凭什么?” “是吧,小六?” 二皇子冷笑一声,瞥向跟透明人似的六皇子,“咱们兄弟中该是你最恨他,你好歹也是皇子,父皇却公然宣称你是沈识焕的伴读。” “这般奇耻大辱,你打算怎么讨回来?” · 沈识焕这一趟进宫,谢恩谢得规规矩矩,令元德帝都有些无所适从。怎么昨日才见过,今日就生分了? 从前的沈识焕不至于这样谨慎,可自从一场黄粱梦之后,他难免会多上心。裴帅在那样一个树大招风的位置上,他要是能行事更是要再小心些。 毕竟此刻皇子们还在殿外等着——昨日夜里那个梦依如影随形,皇子们就要磨刀霍霍他一个人。 沈识焕往殿外看了一眼,刚好看见二皇子气势汹汹地转身。 沈识焕立刻转回头。惹不起,惹不起。 马祥公公在御前侍奉多年,惯会说话,这时便恰到好处地递过来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沈大人,看着稳重不少呢。” 元德帝深以为然。 想一想,又给沈识焕找到一个理由,“你该过生辰了吧?眼看就十八岁了,是该多稳重些。往后再有要紧事交给你,朕也更放心些。” 沈识焕:“…………” 笑得很艰难。 · 沈识焕又被留了一顿饭。 马祥公公亲自送沈识焕出来,沈识焕略点了点头。他总觉得似乎还有什么事,但又一时没想起来。 马祥笑呵呵送完了人,一回头发现正被皇子们盯着。这场景怎么看都像是——沈识焕匆匆离开,倒把几位殿下晾在原地。 马祥:“……” 害怕。【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0、心腹大患10 沈识焕回到家中,当场受到惊吓:“什么——” 京城著名败家子起哄架秧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扰民。不过半日的功夫,关于他的传言更多了。 山贼先前劫道了进京赶考的读书人,而沈识焕一举解决匪患,四舍五入不就是沈识焕为读书人两肋插刀?这怎么能不好好传颂赞扬呢! 这必须叫天下读书人都知道! 一时间,华京纸贵。 书砚叉着腰大喘气:“公子,一上午便收了三十筐拜帖,您根本来不及看啊!” 沈识焕:“……” 他才打算要低调做人,怎么反倒愈加光辉伟岸了? 他一个清流文臣,怎么可以有这样灿烂的,人人传颂的好名声? 这不是擎等着被忌惮利用,被卸磨杀驴? 天要亡他!!! · 华京城中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市井相错。城中的百姓凑堆闲话,都在讨论同一件事,街头巷尾、瓦肆勾栏热闹非常。 沈识焕一人单挑衡玉山匪首的故事被流传了八百个版本,在华京城中疯传。 华京城中的读书人们也是热血沸腾,按说他们将来入朝为官也是做文臣的,和武将勋贵天生不是一个阵营,但是架不住沈识焕在文人圈里也甚有才名。 只因沈识焕有个文坛大宗师做老师,大宗师的故交好友遍天下,又在读书人中一呼百应,尤其喜欢举办文人聚会活动,随手写一篇好文章,就开始广发朋友圈,而这位大宗师近七八年的文章主题有一半都是 ——大家看一看,我的好学生可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神童啊!三岁能写诗,五岁能作曲,八岁就能写科考文章! 这可不是他大宗师拔苗助长,而是天才就是这样学什么都轻轻松松,他这个老师只是太开心了所以分享给诸君一赏! 于是当年小神童还在边关吃沙子,京中的读书人们围绕他所开的文社、文会就不知凡几,连唱和文章都写了好几箩筐,一时华京纸贵。 甚至连沈识焕七岁时随手写的文章都已经传遍太学和国子监,两个最高学府曾为争取这位神童才子从翰林院一路打到内阁。 最后还是皇帝发话把人接到宫里读书才消停下来。 如今沈识焕已经入了天下读书人神往的翰林院,又屡次为朝廷立下功劳,怎么不算是一种养成,怎么不能与有荣焉呢? 不仅是读书人,京中的武将们也是弹冠相庆,裴帅身为三军统帅,其独子的含金量自不必说!人形虎符,了解一下? 沈识焕在街上逛一圈,灌了满耳朵民间传说。他再次确认,他遭皇子忌恨也不是全无缘由,实在是这种文曲星和武神君珠胎暗结转世投胎成他一个人的惊悚故事,一听就好兴风作浪。 沈识焕招来周时樟,严肃地提出要求。一定要查出是谁,在散播城中谣言。 周时樟表情顿了顿,一本正经道,“京中散播谣……传言之人并不曾隐藏踪迹,是常侍郎家的公子与忠义伯家的表少爷赵毅云合力做成的。” 沈识焕恼怒,“他们怎么恩将仇报?” 周时樟:“……或许是在感谢公子。” 沈识焕:“……” 大可不必。 沈识焕发愁地在家蹲了一天,池塘里刚冒尖的荷叶都快被他薅秃了。 知砚在一旁直叹气,也不知公子到底是怎么了。 整日里不是念叨着“庄周梦蝶”,就是试图和池塘中的鲤鱼辨一辩“子非鱼”,午睡醒来还要恍恍惚惚地问一句,这都是为什么啊? 沈识焕虽是侯府少爷出身,却没长成个招猫逗狗的纨绔,甚至比一些寒门学子还要刻苦些,否则纵使天资过人,也不能十六岁就状元及第。 不止如此,善堂施粥,兴建学堂,他也都干了啊! ——所以为什么偏偏是他拥有了要被皇子们丧心病狂报复的命运? 沈识焕一副很想死,但是努力思考怎么活下去的表情,继续蹲在池塘边苦思冥想。要怎么才能让皇子们放过他,觉得他完全不必忌惮? 装疯卖傻是不能够的,太丢人。 怎么装疯卖傻才能又不丢人,又立竿见影呢? 第二日,终于灵光一闪,想出一个对策。 他吃着点心,忽然石破天惊地对他的书童说:“知砚,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的,他就是忘记了。先前的种种,前十几年的恩怨统统忘了个干净。那是话本里写的沈识焕,与他本人有什么关系? 问就头痛,实在头痛,更不能提从前,一提起就更加头痛欲裂。 宫里的太医们轮番来给他把脉,齐齐对这疑难杂症束手无策。怎么会有人突然间记忆全失,却还能把四书五经倒背如流? 沈识焕表情空白又无辜,打定主意要重新做人。他坐在床头给太医洗脑:“依陈太医看,像我这般弱柳扶风的俏书生却偏偏得了怪病,是不是十分悲惨,十分我见犹怜?” 陈太医顿时哽住:“……” 他在说谁弱柳扶风? 陈太医默然片刻,指出:“京中时兴的话本中,沈大人你力拔山河,武功盖世。东街的说书人言之凿凿,说你能盖一百八十二个土匪。” 沈识焕揣着袖子,是吗,我不记得了。 往事随风烟消云散,什么土匪,他完全没有印象。他只是不幸得了失忆怪症的,一个柔弱文臣。 太医走后,沈识焕叫来知砚,“你找东街的说书人给我编个新话本,一定要让满京城尤其是宫里的皇子们都知道我得了失忆怪症,能有多可怜悲惨,就多悲惨可怜,争取把皇子们都给看哭了!” 知砚掂量一番,“那差不多需要公子您三十年俸禄。” 沈识焕一咬牙,给他! · 自从“失忆”以后,沈识焕开始认真地拿捏起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设,既然是得了怪病,那性情大变也是很合理的吧? 至于为什么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设,因为这个最温和无害,而且他还在书房找到了自己被钦点为状元的圣旨,状元就应该是这样的书呆子。 爱读书,认死理。下一任皇帝是谁他根本不会关心,只是一味地熟读圣贤书。皇子们听到了吗,他只是一味读圣贤书! 考状元也不是为了卖弄文采,而是为了为民请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品德高尚,怀才又抱德。 一听就非常安全可靠,是个忠心为国的好官。 沈识焕再次叫来知砚,提出要求,让东街的说书人把这一段也加进去,要可歌可泣,催人泪下。 知砚为难地说:“……公子,这恐怕要加钱。” 沈大人再次慷慨解囊豪掷十年俸禄,得到了更为庄重可靠的形象,显得离奇失忆这事更加天妒英才。 侯府出门采买的婆子都要在砍价的同时,感叹一句老天不公。 摊贩们听了这稀奇事,都把分量称得足足的。“这三斤核桃,给沈大人补一补脑子。”摊主说,“吃完了再来买,管够。” 一时间,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沈大人得了怪病的传言。 沈识焕京中许多故交同僚们都来看望他,但是沈大人主打一个谁都不认识,抱歉,真是太抱歉了。 沈识焕虽然没在国子学念书,但是京中年纪相仿的世家子弟却仍有多数同他交好。不一起读书,还能一起文会、诗会,若有兴致还能一起去跑马。 因此来探病的世家子弟实在不少,一连热闹了好几日。 好友同僚们一看沈识焕这副正经八百的酸儒样子,当场抱头痛哭。 沈识焕你醒醒,你才不是无趣的书呆子,不要再继续念车轱辘诗了,你脑子里只剩下之乎者也了吗! 沈识焕对他们的反应表示满意,赞叹:噫吁唏~ 葛尚书府的公子非常诚心地替他出主意,“既然满京城的大夫都瞧不出你什么毛病,不如活马当死马医,我长姐会仵作验尸,找她给你看看?” 沈识焕冷静拒绝,活人怎么能当死人医? 一同探望的友人很不给情面地嘲笑道:“葛秉文你是不是又被你爹揍了,所以趁机报私仇?你比沈识焕年长两岁,却还未中举,也怨不得你爹着急!” “我才没那么小心眼!本朝有几个人能十五岁中举?”葛秉文少年意气,却不服气:“我计划二十五岁之前中举,我感觉我的节奏还可以。” 众人笑成一团。 不过也基本同意葛秉文的说法,十五岁中举、十六岁状元及第实在太过天赋异禀。他们普通人,很不必苛求自己。 否则慧极必伤。 沈识焕不就得了失忆的怪症? 世家子弟们凑起热闹不得了,很快沈识焕得怪病的消息更是人尽皆知。沈识焕的翰林院上峰都传话来,叫他好生在家休息不必急着去上值。 又过两日。 皇子们有没有对他的悲惨经历消解几份忌惮尚且不知,定安侯府已经被京中的、和上京赶考的读书人发来的拜帖淹没了! 知砚好累地说,“公子,拜帖更多了!” 沈识焕:“。” 他麻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1、心腹大患11 沈识焕无奈地闭了闭眼,当场表示他虽然失忆了,但是总这样谁也不认识实在失礼。不如就借这十几框的拜帖来熟悉京中的人情往来! 他倒要看看都是什么人在起哄架秧子! 半个时辰后。 沈识焕拿起一份新的拜帖,眼中尽是疑惑。知砚在旁伺候,也凑过来大惊小怪:“锦衣卫千户陆大人,他为何要给公子递拜帖?” 沈识焕也没什么头绪,他与锦衣卫素无来往。 御林军是皇帝当心腹养在身边的亲卫,锦衣卫便是皇帝陛下板上钉钉的心腹。 因此锦衣卫其实没什么必要与沈识焕这么个才出仕没的大少爷往来交际,尤其沈识焕还有个三军统帅的亲爹,很容易遭上忌惮。 可这陆迟瑀不仅递来了拜帖,还写得十分……花团锦簇。 寻常的拜帖总要有个由头,比如读书人办文会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说道,开花了下雪了都是诗兴。然而陆迟瑀这封拜帖里连这种附庸文雅的托故都没有,全篇都是一些浮夸文藻,用各种遣词造句把“兄弟交个朋友”这句话反复写五百字。 知砚这样形容:“舅老爷家有个读书不成气候的表弟,一看见书就自动闭眼,去岁考武举人写的文章就是这样绞尽脑汁的风格。” 简而言之,好绝望的文盲。 · 青石街东,锦衣卫衙门。 陆迟瑀翘着腿坐在案前,绣春刀摆在桌上,身旁围了一圈手下。大家七嘴八舌地劝说,“老大,您已经三天没回家了,真的不用回去收衣服吗?” “实在不行,回去给院子里的盆栽浇一瓢水呢?” 陆千户不为所动,瞪大眼盯着门口看。戏文里苦守寒窑的王宝钏就是这么坚定,这么自讨苦吃。 “虎子回来了吗?”陆千户问。 “回来了,赵虎哥已经替您给定安侯府送上了第十一封拜帖,但是听说最近那位沈公子每天都能收到几十斤拜帖,您的那封……”手下欲言又止,用眼神暗示他,第十一封拜贴也同前十封一样石沉大海。 再说了兵家有云,天时地利人和,即便是陆千户您仰慕沈公子的人品才华,又为什么要和那些书生一样文绉绉地下帖子,咱们直接当街抢人……拦路不行吗?沈公子又不是大门不出的名门闺秀。 陆千户抬手一记爆栗,锦衣卫又不是土匪,怎么能做那种打家劫舍的行径。沈公子是读书人争相结识的大才子,悄悄混入其中那叫润物细无声,才能避人耳目。 手下委委屈屈地摸着头,缩了缩脖子。 陆千户侃侃而谈,非常自信:“再说了,本千户那封帖子写得不好吗?多么有才华,多么真心实意,多么满腹经纶!” 锦衣卫们入职也不考究诗词文章,想起自家老大那篇好长的文章,纷纷动情地吹捧起来,文曲星下凡,真是文曲星下凡! 陆迟瑀眼底充满得意,不过尚存一丝理智问道:“为何近来沈公子府上的拜帖那么多?” 手下答:“因为再过两个月就要春闱了,全天下的举子都要进京赶考。读书人都喜欢以文会友,沈公子又是天下闻名的大才子,进京的读书人都要给才名卓绝的沈公子递帖子,毕竟读书人就是这么爱凑热闹,有些话多的还要写好几十封。” 就跟大人你一样。 陆迟瑀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终于觉察到不对劲。 虽说他也文采斐然,比起一般的读书人也不输什么,但要是那么多人的话,那可就不好说了。 陆迟瑀摆摆手,把手下们都打发出去。 他需要静一静。 锦衣卫们一哄而散,各位各家。出门的时候,还互相打听:“咱们大人为何非要认识那位沈公子不可?” “那可多了,满京城谁不想结识沈公子?” “即便不提那些文治武功,听闻沈公子长得风华绝代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年轻俊俏,哪怕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如沐春风,咱们千户大人说不定是想跟沈公子比美。” 欲与沈公子比美的陆千户掏了掏耳朵,把这些混账话掏了个干净,从绣春刀底下掏出一本卷宗,愁眉苦脸地看起来。 从头到尾看过一遍,正要下决心结案,门口探出一名跑腿小吏,拿着一封精致又讲究的信笺,很是虔诚地奉上:“千户大人,门外有位一看就会倒背离骚的小厮给您送来了这封信。” 陆千户皱眉,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形容。 不过他还是拿来过来,拆开一看,这信笺的一角隐隐透出了一个沈字。陆迟瑀骨碌一下,就站了起来。 一拍桌子,他早就知道自己文采斐然,没想到果然是真的! 看看这回帖! 还有这回帖上潇洒好看的字迹,一定是沈公子亲自给他回信! “我知道了。”陆千户淡定点点头,“我出去一趟,若是旁人问起,就说本千户有公务要办。” 小吏当场识破陆千户胡说八道,但是非常配合地问:“大人桌上的卷宗要替您收起来吗?” “不必。”陆千户面无表情地把卷宗往怀里塞,“都说了是公务!” 小吏:“……” 谁家千户办公务一脸兴奋期待啊,咱们锦衣卫不是应该凶神恶煞吗? · 沈识焕虽然同陆迟瑀并不相识,却也知晓锦衣卫“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办事风格。锦衣卫千户给他下帖子,还在拜帖中言辞闪烁,必定是有在信中不方便说的话。 更何况锦衣卫陆迟瑀,倒也的确是个值得一见的人。 陆迟瑀官职不显,却任职与北镇抚司,能插手京中大小刑讼。 尤其是事关皇亲国戚一类的案件。 梦中那一桩发生在通茶驿的祸事,必然与京中的官员脱不开关系。他在梦中病重时间太长,许多事都看不清,若要知道针对他家的天罗地网是如何织就的,就不能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阴谋陷害三军统帅还能一击即中,必然在暗中蛰伏已久。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即便现在没有,往后会有也未可知。 所以陆迟瑀值得一见。 · 听说沈识焕要出门会友,知砚赶紧来念叨:“公子还病着怎么不在家中静养,您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喝一碗汤药补身体的!” 沈识焕敬谢不敏,乡下喂猪崽子都不至于如此。知砚解释:“实在是近日送来府里的补品药材太多,库房都堆不下了。” 知砚掰着手指数一阵,才记起来:“今日一大早,三皇子的母妃容妃娘娘也送来了一大车!” “其中还有一株千年人参,听说连宫里都难得的!” “想来是感激公子你救出了三皇子?” 沈识焕没所谓地笑了笑,心说并不见得,“收着吧。” 沈识焕最近实在不想去触皇子的霉头,至于容妃送来珍贵药材,想必是来封口的。 只是有些事他不说,元德帝未必就不知。 掩耳盗铃罢了。 沈识焕上了马车,知砚递上扇子给他。 知砚怕他无聊,数了一堆鸡零狗碎的新鲜事说给他听,诸如樊楼不知从哪请来的西域舞娘引来无数文人墨客,太学的纨绔子弟又把蔡学士气病了等等。 话音一转又道:“京中近来还有一件喜事,安长公主府上前几日添丁,洗三礼办得风光极了。安长公主真是替自家选了位好脾气的主母,妾室生子也愿意劳心操办……” 沈识焕听了满耳朵鸡飞狗跳,唯有这件事听进去了。安长公主府素来不都是闷声不响的,怎么唯独这件事高调? 沈识焕还未听完,他们乘坐的马车不知为何突然停下了。 车夫在外回话:“大人,前头甜水巷的路被堵住了。热闹极了,听说是在捉奸!” “……” 华京城的百姓果然很爱凑热闹。 沈识焕当机立断,“咱们也下去瞧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2、心腹大患12 “锦衣卫办案,吵什么——” 沈识焕才下马车,便听到一声喝止。抬头一看,身穿飞鱼服的年轻千户手提绣春刀,一脸不好惹的薄怒,把百姓们吓退了好几步。 百姓们退了,一位身穿粉藕裙,作妇人打扮的女子婀娜地扭出来,当场一跪。 “官爷,奴家青雉要状告自家主母通奸,谋杀亲夫!” “可怜我家老爷死得好惨啊!” 青雉说完,便哀婉哭泣起来。 沈识焕抬头,与那位锦衣卫千户对视一眼。沈识焕认出,正是与他相约的陆迟瑀,看起来像是被百姓们当街拦下的。 ……当街拦锦衣卫,华京城民风何时这般勇猛了? 陆迟瑀还未及反应,围观的百姓们先吵嚷开了。吵嚷声中,屋里被架出来一个衣不蔽体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神色木呆呆的妇人。 料想这便是被状告通奸的主母与奸夫了。 知砚在一旁感叹:“可怜的小妾为亡夫当街状告主母,也真是情深义重了。” 知砚说着又想起什么,怪道:“公子,您说这事何不告京兆府尹,怎么竟还当街拦状告锦衣卫?是这小妾不懂这些门道?” 沈识焕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又慢慢收回视线。 知砚忙问:“公子发现了什么?” 沈识焕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收,“只是觉得这甜水巷,热闹得有些不寻常。”虽说爱凑热闹的人多,但是锦衣卫自有退敌之能。 百姓们见了锦衣卫,却还不退,实在奇怪。 “陆千户。”沈识焕上前道:“今日想来不便去樊楼相叙,我在前头的茶楼等你?” 陆迟瑀的确分身乏术,只好点头。略一思索,他将怀中藏着的卷宗抽出来塞给沈识焕,低声道:“先看,多谢。” 沈识焕:“?” 街上还有百姓在,沈识焕不便多言,只好拎着卷宗去茶楼。 茶楼有包厢,不必点香,自有一股清茶香味。左右要等,沈识焕索性翻开陆迟瑀给的卷宗来看。 这卷宗说的是—— 丈夫死后,小妾欲改嫁,但主母不同意? 沈识焕下意识往窗外看,甜水巷的官司还未了结。可是怎么会这般凑巧,又是主母与小妾? 沈识焕叫来知砚,“去问问闹事那家人的底细?” 知砚去打听了,来回话:“公子,那户人家是姓孙的商户。这家的丈夫原是做药材生意的,上月去世了,留下了一妻一妾,与二子一女。” 沈识焕低头看卷宗,对上了。 陆迟瑀来见他时,身上带着这份案卷,料想要见他的原因也与这一桩案子有关。可这案子为何是锦衣卫管? 沈识焕按下疑惑,继续往后翻阅。 那小妾要改嫁之人,不是寻常百姓,是一位国子监的贡生。按照卷宗所说,与这小妾是同乡。 沈识焕看到这里,倒是有些好奇了。 本朝有功名的读书人,即便家贫四壁,也多得是富户乡绅要嫁女儿,尤其这位贡生年岁不过三十,又不是七八十岁的糟老头子,何至于急着娶一位刚死了丈夫的妾,而且还是娶回家做继室夫人。 实在奇怪。 知砚积极发表意见:“二人是同乡,或许从前便有情分呢?早年错过,如今再来弥补?” “既有情意,又怎会陷佳人于不义。”沈识焕耐心道:“本朝法礼并不严苛,妾室只需为夫守孝满一年,便准许改嫁,既已错过多年,又何惧多等这一年。” “徐徐图之,体面断了与先夫的情分,主母即便要为难也挑不出理,何至于要落人口实,对薄公堂?” 知砚还在笃信才子佳人的年岁,勇敢反驳:“可是公子,若主母是个狠心人,这小妾急着逃出虎狼窝也未可知啊。” 知砚想起那妾室可怜模样,忍不住替她说话,“方才公子也看到了,青雉姑娘当街状告主母通奸、杀夫,定是被逼急了才会连凶神恶煞的锦衣卫都不怕!” 知砚话音刚落,凶神恶煞陆千户面无表情地找来了。 沈识焕不由一笑,煞有介事地提议:“知砚,你想去买一盒糕点吃吗?” 知砚赶紧点头。 想的想的,他现在急需刚出锅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压压惊。 陆迟瑀混迹锦衣卫,黑风煞气得很,寻常不与世家公子来往。沈识焕这样世家公子中格外尊贵的,就更是井水不犯河水。 他一个粗人,打架抓犯人在行,喝酒听曲也勉强能坐得住,可若要在茶楼雅间里品茗,就跟陪老祖母念车轱辘经一样难受,只能捏着鼻子束手束脚地在沈识焕面前坐下。 沈识焕侯府少爷,不管内里如何,表面都是一派淡定从容的样子。他看出陆迟瑀紧张拘束,却并未拆穿。 沈识焕主动问起:“不知陆千户寻我,是为何事?” 陆迟瑀脑子里只有一根弦,稍微一拨就能回到正事上,一下子就想不起别扭了。 他注意到卷宗被翻开在桌面上,料想沈识焕已经看完了,便直言道:“正是为这个案子。药材商人孙兴两上月初八去世,妾室青雉自请离去,主母马氏以为夫守孝不满一年为由拒绝。妾室改嫁需主母首肯,此事便只好作罢。” “半月后,国子监贡生崔振以马氏私吞聘礼百两为由将她告上公堂,不料马氏宁可咬牙变卖家产凑齐八百两银,也要全了丈夫的体面。” 沈识焕听罢,手指在卷宗上轻轻一点,““这么简单的案子却到了你锦衣卫千户手上,走的是哪一路的关系?” “锦衣卫同知纪良,与崔振也是同乡。” “……” 真是好感动天地的同乡情谊。 沈识焕打量道,“纪良把这案子交给你,想来是要给马氏一个教训。马氏既愿意吃下闷亏,凑齐了银子,想必你在其中也多有斡旋,为何不接案?” “你担心崔振还有后招,这案子落到旁人手里?结果不出所料,今日甜水巷就出了这好大一场热闹。” 陆迟瑀没想到沈识焕一会功夫就猜得七七八八,只能寡言少语地点头。沈识焕一笑,“可你看起来,忧虑很深。” 陆迟瑀既然是自己找上门来,自然就不会隐瞒。 “三年前,京郊民巷有位糕点铺老板的遗孀周氏,也在丈夫去世后被告私吞小妾聘礼,周氏不认,在狱中被活活打死。” 陆迟瑀道,“那一回,是纪大人亲自审的案。” 沈识焕定定地看着陆迟瑀。良久,他无奈道,“陆千户,你在暗示我锦衣卫同知借刑狱故意杀人。 陆迟瑀坦荡承认,“是。” 沈识焕被噎了一下,“……你为何找我?” “沈大人素有令名——”陆迟瑀原本想夸赞一番,但对着沈识焕不免又觉得自己肚子里墨水不够,只好再次坦荡:“纪大人背后,是二皇子殿下。” 纪良本人纵然攀不上皇子,但是二皇子宫中的大太监吴归公公认了纪良做义子。自古以来,宦官都是弄权舞弊的一把好手,他们离皇亲们更近,更会投其所好,自然也更便宜给自己人行方便。 陆迟瑀继续道:“沈大人去年查河工贪腐一案时,查抄了工部侍郎方如海家,方大人自杀府中。” 方家是二皇子的岳家。方如海是二皇子的准岳父。 “……沈大人深明大义,陆某十分敬佩。” “……” 沈识焕哭笑不得。 这位陆千户找上他,原来是因为他已经得罪了二皇子。既然已经得罪了,那就不怕再得罪一次。 一年前的河工贪腐案,那是出了人命的官司。他才查到一些眉目,方如海就畏罪自杀。分明方如海自己做下的孽,怎么经这位陆千户一说,听起来像是被他逼死了侍郎大人? 再者说,方侍郎死后,朝廷也并未对方家赶尽杀绝。 方如海自尽前留下一封血书,言辞恳切地请求圣上绕过他的妻女。陛下纵然恼怒,却也不得不顾及方家女与二皇子的婚约。 方如海该死,方家却不能倒。 虽然查抄了方家,却并未降罪。那位方小姐的叔父,如今还在京中当差,婚约也并未取消。 沈识焕有些恍惚—— 这事二皇子难不成全记在他的头上了?准岳父犯了案,二皇子不去怪犯案之人,要怪他这个查案的? 凭什么啊! …… “沈大人?”陆迟瑀见他忽然没反应,放低声音叫他。 沈识焕回神,再看这位锦衣卫千户一副为民请命的样子,怎么都觉得这人恨不得浑身长满了心眼。 也不知到底真有些智慧,还是笨但是爱思考。 沈识焕听陆迟瑀这番话,觉得这人像是想做些好事,但是怕碰到硬茬子,所以要拉一个更硬的。硬碰硬,好简单直接的思路。 沈识焕啼笑皆非,“陆千户,二皇子真没那么闲。他不至于为一个太监的什么义子来管小妾改嫁的事,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陆迟瑀坐得端正,“沈大人请说。” 沈识焕道:“这案子的关键或许并不在纪良,而在小妾青雉。你若能找出国子监贡生崔振为何求娶她的缘由,这案子便可彻底了结。” “崔振并无不妥。”陆迟瑀道,“家世清白,只是与纪大人有几分同乡情谊。” 沈识焕闹心,“我叫你去查青雉。” “国子监贡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名,但崔振却能与锦衣卫同知大人交好,可见其交游广阔。这样一个人,不顾礼法,非要上赶着娶刚丧夫的小妾?”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这小妾能给他好人家的姑娘给不了的东西。读书人,想要的无非功名利禄。” “陆大人,可听懂了?”沈识焕慢声问。 陆迟瑀醍醐灌顶,满脸信服道:“多谢沈大人指点!” “指点谈不上。”沈识焕笑笑,“只盼你将来查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不要把本官供出来就好。回见了,陆千户。” 陆迟瑀一路护送,又心满意足地抱着卷宗回锦衣卫衙门。他只觉豁然开朗,决定亲自带人去查青雉的底细。这是锦衣卫的老本行,很快便有了线索。 沈识焕所说一点不错——这一案的关键,竟然真的在那位看着柔弱可欺的妾室身上。 沈识焕寥寥几句话,比得上锦衣卫半个月的查探。 文状元断案,都这么厉害吗? …… 陆迟瑀后知后觉, 所以沈识焕最后那句话其实并非谦虚,是在嫌他笨吧?【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3、心腹大患13 沈识焕回到家中,看起来兴致不是很高。知砚趁机吹耳旁风,“公子以后就不要去见什么锦衣卫大人了,黑风煞气好不吉利。” “公子您是翰林清流,还是同读书人打交道更好些。” 沈识焕被他逗笑了,“锦衣卫不过在京中行走,你家公子却在边关住过好些年,似乎没什么道理在这件事上指责锦衣卫。” 知砚一向很机灵,立刻道:“那公子记得在嘉宁关的事吗?” 沈识焕拧眉,“有些印象。” 知砚点点头,“那看来公子忘记的多是京城发生的事,真是怪病。公子先歇着,我去给您端汤药来!” 沈识焕:“……” 不愿再喝。 · 午睡醒来。 沈识焕决定自己这一场“失忆”怪症,也该适当好一些。否则一直在家中闷着,恐怕要发霉。 于是等到陈太医再次拎着药箱来报道时。沈识焕和颜悦色地表示,经过陈太医的诊治,现在已经依稀能想起来一些。 陈太医不贵是太医院圣手,当太华佗。 陈太医冷静地询问病情。 沈识焕痛苦扶额,“头好痛,还是有好多事想不起来。” 陈太医连忙再次替他诊脉。陈太医疑惑的眉头越皱越深,从脉象来看分明是立刻能扛起司母戊鼎的样子,脸上也不见憔悴病态,莫非是颅内伤? 陈太医又耐心地详细询问。 沈识焕思索一番,也不是一丁点都不记得,也努力想起来一些。最近几天的可以,很多年以前的也可以,但是中间有许多年都记不清。 简而言之—— 唯独忘记了与皇子们同窗那几年。 沈识焕同太医耗了整整两个时辰,总算引导太医得出了这个结论。 两个人都长舒一口气。 陈太医:“好的。” 沈识焕:只是开心。 沈识焕也不想这么敷衍地糊弄皇子,但是情势所迫,只能出此下策。 他也不想的! 皇子们,求放过!! 沈识焕病情好转,第二日就给陛下递折子请求归朝。沈识焕差人将折子送进宫去,又出来待客。 沈识焕得这么一场“怪病”,似乎日日都在待客。 今日来的是葛秉文。 葛秉文不是单纯来探病,他是来邀人的。 沈识焕表示疑惑,什么与太学的马球比试,他不记得,怎么还有这种事? 葛秉文努力劝说:“你整日在家闲着,不如出门动动拳脚,难不成我们要跟太学那群纨绔认输吗?文臣之后的风骨何在,怎么能对那帮外戚们俯首称成朝税纳贡呢?” 沈识焕静了静,问他:“你跟什么人打赌了?” 葛秉文掷地有声:“我的死对头,曹耀祖!” “……”沈识焕一脸无语,怎么又是曹耀祖。从前也不曾与安长公主府有什么交际,沈识焕看向葛秉文,“你为何偏偏同他打赌?” “……”葛秉文欲言又止了好一会,还是没止住:“你也知道我父亲是文臣,原本跟那些个公主王孙们也不相干的,可安长公主府实在欺人太甚!” 沈识焕皱眉:“你家与公主府有旧怨?” 葛秉文点头,“我长姐曾与他家议亲。” 沈识焕意外道:“同曹二的哥哥,曹光宗?” “是他。”葛秉文面色不虞:“此事你不知道也不为怪,我长姐议亲的时候你还在边关吃沙子。他家实在没有体统规矩,正妻还未进门,就在府里养了一个极得脸的妾室,那不是擎等着宠妾灭妻?” “安长公主府前几日办的洗三礼,就是这位妾室诞下的麟儿?”沈识焕问他。 “是啊!”葛秉文想起这事就来气,“你也觉得这事做得荒唐吧?还好我长姐没嫁到他家去。” 沈识焕失笑,“你家怎么会同他家议亲?” 本朝的文臣,可是从不跟外戚穿一条裤子。葛秉文的亲爹官至礼部尚书,按说该与为葛家姐姐寻个才学极高的夫婿才是。 “我长姐你也见过,身量比许多男子还高一些,虽然不爱舞刀弄棍,但却爱钻研医术,寻常的看病问诊也就罢了,但她学仵作验尸。” “高门选媳不爱她这样的,我爹娘怕结亲结成仇家。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叫我家去寻一门不怕沾血的亲事。说来也是凑巧,那曹家祖上是杀猪的,一听就很不怕见血的样子。” “……” 这可真是,父母之爱子。 “结果这千挑万选的亲事,最后还是结成了仇,我家肯定是不能把女儿嫁去那种糟污的人家。”葛秉文继续道:“说来此事本就是他家理亏,结果竟还敢对我家不依不饶。” “太学里都是些不学无术的皇亲国戚,正经人也不爱去那地方,可曹二就太学如鱼得水,还公然挑衅国子学,这新仇旧恨交加,我便应了要同他比试一场。”葛秉文臊眉搭眼:“本来私下比一比就算了,结果被传扬出去便成了太学与国子学的巅峰之战,听说夫子们也要来观场。” 葛秉文说完,眼巴巴地瞧着沈识焕。 沈识焕明白了,这是来讹他的。沈识焕既不是国子学的学子,又不曾在太学进学,这事与他本没有干系的。 葛秉文努力劝说:“……也不是完全跟你没关系。太学这回跟咱们杠上,也有你的缘故。” 沈识焕:“?” 葛秉文:“去年曹二在太学开赌局,赌春闱何人能夺魁。他本是为了捧大皇子的臭脚,给大皇子的表弟造势,结果这赌局一开就根本拦不住大家前仆后继地给你下注,曹二丢人丢大了,这才故意来国子学找场子。” “自此,梁子就算结下了。每一年春闱前,国子学与太学都要比一比拳脚。” 沈识焕:“……” 大家心态都挺年轻啊。 葛秉文邀请,“所以你得来。” 沈识焕很理智,“只有我一个,国子学也赢不了。” 毕竟和到处打酱油的太学不同,国子学都是些真文人,虽说君子六艺有骑射这一项,但是读书人没几个上马能打马球的。 葛秉文:丧气。 葛秉文不服,开始絮絮叨叨:“你说这安长公主府虽说也是皇亲国戚,但那是先皇封的公主,与咱们陛下实在也没有多少深厚情谊。曹二的亲爹又没多大本事,他凭什么这么嚣张?” 沈识焕对衡玉山一案中,安长公主府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尚且存疑,因此倒也并非一定要拒绝。 他很懂少年意气地说,“那便会一会这位曹二公子。” 葛秉文眼前一亮,斗志昂然。 知砚在走廊上,与来送东西的小厮说了几句话,有转身进来。沈识焕抬头问了句:“何事?” 知砚递过去一封信帖。 “公子,是谢府送来的。”知砚道:“想必是谢大人送给您的信。” 沈识焕还没什么反应,葛秉文先激动起来:“子璀啊,谢寂也是太学的,你不会色令智昏的对吧?” “……” 这都什么跟什么。 色令智昏是这么用的吗? 沈识焕头疼地下逐客令,“葛兄,回家吧。” 葛兄不是很想回家,好不容易能够逃开亲爹劝学亲娘催婚的悲惨生活怎么能就这样回去。他拒绝,他要在侯府好好沾一沾状元的才气。 沈识焕:“……” 听起来好有毛病。 沈识焕不理他,自己拆开信看。 谢寂的信同他本人一样,自带一种禅意。沈识焕虽然能耐下性子写科考文章,但是却很难理解怎么有人能将日常信笺写得这样佶屈聱牙。 谢寂若是看到了那位陆千户的文章,不知道会是什么表情…… 沈识焕耐着性子读了读。 谢寂这封信用四个字就能总结: 安否?挂念。 沈识焕提笔回信,只写了三个字。 “明日见。” · 沈识焕的折子递进宫,根本没等到第二日。元德帝当天就就派人宣他进宫。 为的是正事。 ——关于北樑挑衅边防一事。 沈识焕看过元德帝递给他的折子,明白了这一仗元德帝还是想打。被北樑无端挑衅个,想来元德帝也是觉得丢人吧。 只是动兵说得容易,人吃马粮,没有一样不费银子。没有一样,不劳民伤财。 沈识焕深知边关将士之苦,实在于心不忍。 沈识焕将折子递回去。 元德帝上首看他,“子璀,你怎么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4、心腹大患14 “若是陛下问这一战能不能胜,”沈识焕正色道:“我朝兵马胜北樑其多,此番又是正义之师,必胜。” 元德帝听他这话,无奈一笑。 “朕可不是问你这个。”元德帝道:“北樑诚郡王屡次挑衅,背信弃义。若不出兵征讨,我朝天威何在?” 沈识焕知道那样说,无异于给皇帝泼冷水。 如今朝野上下一力主战,义愤填膺者有,人云亦云者有,浑水摸鱼者亦有。沈识焕不是不知道。 这一战,其实打了也就打了。 哪怕是派谭如峰手底下那些废物少爷兵,也未必没有赢面。实在要想打个痛快,举我朝倾国之力,将北樑吞并也不在话下。 可问题是,有这个必要吗? 即便打下北樑,那地方一多半都是沙漠,到时候又要派什么人去治理?朝中文武百官,谁也没有把握在瀚海黄沙之地治理出一个盛世。 所以本朝伊始,对于北樑就只有一个基本要求,听话。 该归顺便归顺,该互市便互市。彼此相安无事,互通有无是最好的。 北樑上一任王就很识时务。 这一任的北樑郡王是踩着亲叔叔上任的,多少有一些狼子野心。这也是可以预想到的。 元德帝还在等着沈识焕的回答,置气的话不能在皇帝面前说。“陛下,”沈识焕快速思索道,“北樑与南蛮是很相似的,与我大虞最大的不同便是多部分治。即便是最有威信的北樑王,亦不能保证所有部下都臣服。” “现任北樑王胥长峤行事向来乖张,连咱们都忍不了他,更遑论他治下各自为政的十六部。” “不齐心,是北樑最大的弱点。或许不必总攻,分而化之,便可不费一兵一卒而保边境安宁。” 元德帝沉吟不语,看着像是听进去了。 沈识焕见好就收,“尚是个粗浅的设想,不如陛下容臣几日,写个更详尽的折子再呈给您。” 你再多冷静几天! 元德帝其实已经有些心动了。出兵打赢了自然很痛快,但若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既有理又有面。 如沈识焕所言,分化瓦解才是上策。 元德帝将先前那道折子放过一旁,“既如此,朕便等你几日。” 政事说完了,元德帝也不忘关心:“听太医说,你好些了?” “记起来一些,并不多。” 沈识焕回道:“太医想必也同您说过,是少了中间三四年的记忆。具体从哪一日开始,臣也分辨不清了。” “只是听说那几年,臣在宫中读书?” 沈识焕礼貌地同元德帝拉了一会家常,详细描述了他“失忆”以后的情形。除了看看书,就是写写字,一个很无趣的读书人。 沈识焕本就生得白,被绯色官服一衬,再加上这无妄之灾的失忆怪病,更显得格外清正贤臣。他还反过来安慰元德帝,这病情虽然古怪但好像也不算太严重,毕竟他只是忘记一些事,又不是一觉醒来成了个傻子。 听沈识焕这样说,立刻教训,“你这孩子,怎么说话也没个忌讳?” 于是沈识焕又抱了一大堆温补药品回府。连带着前几天收到的,已经可以开一家珍品药材铺。 …… 沈识焕回到府中,想了想呈给元德帝的折子该怎么写。其实大致的思路已经有了,要写不难,只是写得太快,怕元德帝不够冷静。 于是沈识焕只写了几句,便撂下了。明日带去翰林院再写不迟,还能与同僚们商议一番。 明月高悬。 沈识焕迎着晚风站在院中,身上还穿着知砚特地替他找来的月白色长衫。沈识焕不由开始反思自己“失忆”这场戏是不是演得有些过。 知砚也说,“公子即便穿这身长衫,也不像寒酸书生,只是看着更清冷倔强些。公子纵然失忆了,为何非要成迂腐书生?” 大约是因为比单纯的书呆子,要更引人入胜一些。 沈识焕正想着是不是再叫说书人给他添一笔,他的院门猝不及防被推开了。来人身上带着宫里特制的香,像是刚焚香沐浴完一般香气逼人。 来人目光落到沈识焕身上,光影瞳瞳。 有一丝动摇。 “要想俏,一身孝?” · 砰—— 沈识焕反手合上院门。 读书人喜静,不要什么人都往本公子院子里放。沈识焕从脚边捡起书,看看圣贤书对不速之客是怎么定义的。 反正不可能扫榻相迎。 “你不让我进去?”院门再次被推开,人走了进来。 沈识焕一整天都在扮演柔弱俏书生,身上穿的是月白的长衫,再往月光下一站,半张脸都沉在月色里。 近处点着一盏灯,将他眼角的一颗朱砂小痣照得灼人眼球,红得几乎能映出少年人的满腹心事。 薛澍有日子没见他,差点就看得移不开眼。 沈识焕被他盯得莫名其妙,完全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接待不速之客。沈识焕现在只想和皇子们保持一种表面恭敬的关系。 尤其是眼前这一位。 真的不想死后还要被挖坟掘尸。 薛澍见他不高兴,脱口而出:“你怎么了?” 沈识焕“失忆“了,当然不能记得他,“请问阁下是……?” 薛澍垂着眼,分外仔细地端详着,“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被沈识焕变着花样忽悠过太多次,实在怀疑。 六皇子殿下与沈识焕潦草的书生打扮不同,连头发丝都精致富贵,看起来可以直接去上大朝会接见外国来使。 雍容华贵得跟挑衅似的。 沈识焕目光在对方身上梭巡一番,他的目光纵然很坦荡,却还是让心里有鬼的六皇子殿下喉结滚动。 沈识焕断然:“我不认得你。” 薛澍定定地望着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沈识焕从小在边关黄沙里长起来的危难意识在此刻倏然发动,这人不会是听说他失忆了,故意来整他的吧? 果然,下一瞬。 薛澍:“我是你的心上人。” 他听到了什么? 沈识焕晃晃耳朵。薛澍又说了一遍:“我是你的心上人。你对我一见倾心,非君不嫁。第一次见面,你就叫我心肝。” “……” 这是报复,这必然是报复! 他们初次见面,是在文华殿。那是沈识焕第一天到宫里读书,他才进京没几天,连陛下有几个皇子都还没记清,人更是对不上号。 沈识焕对着六皇子的名字看。 一时眼瘸,看岔了行。 “……娇娇?”怎么给皇子取这么个名字。 “娇娇”黑着脸,一连半个月都没搭理他。沈识焕天大的心,根本没觉察第一次见面就把人得罪了。往后,更是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往事不堪回首,而眼前更是凭空捏造,沈识焕被气笑了。 “初见那日你笑得也是这般好看。” 薛澍道。 沈识焕两眼一黑,他承认自己有被报复到。 “呵。”沈识焕冷脸,“我没有什么心上人,请回吧。” 薛澍却是笑了,“既然失忆了,你怎知我不是?” 沈识焕震惊于这人的厚脸皮,分明从前是很内敛的一个人,怎么就变得面目全非。“这位——”沈识焕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你跟我进来。” “薛澍。” 他贴心地自我介绍道。 沈识焕把人带进去,薛澍在他房门口装蒜:“你我还未成亲,让我进你的闺房不太好吧?” “闭上嘴。” 沈识焕冷冰冰地说,“男子和男子,不能成婚。” “你失忆了,你知道什么。”薛澍这辈子的反骨都长在今天,非常坚持:“你从前说过,非我不嫁。” 沈识焕深吸一口气,当做没听见。 “看到没,六皇子?”沈识焕打开房中的箱笼柜子,质问:“你若是我的心上人,我房中怎么可能没有一件你送的礼?还是说你天潢贵胄,对心上人这般吝啬?” “……” “……” 两道目光对质,互不相让。 “我送你的生辰礼呢?”薛澍声音骤然发冷。 如坠冰窖。 沈识焕简直服了,他跟薛澍闹翻已经一年多了,哪有什么生辰礼。这人是不是在岭南中了什么毒障回来。 沈识焕提醒:“这位殿下,失忆和记忆错乱都是一种病。这你知道的吧?” 薛澍脸黑得跟烧过的碳一样,在箱子里翻了个遍。他重新看向沈识焕,脸上近乎幽怨,“你因为跟我吵架,把我送你的礼物都扔了。” “你就是这样的人。” “一点也不珍惜别人对你的真心。” 沈识焕简直千古奇冤,百口莫辩。如果他没“失忆”,现在已经动手了。 不对…… 失忆了凭什么就不能动手? 沈识焕握紧拳头。 薛澍先他一步,俯身压过来,两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腰,一双微微上翘的多情眼,瞬间滑落两滴泪。 “……” 他就这么哭了? 沈识焕不很理解,只能从更离奇的角度猜测:“你用的熏香里,有催泪的药粉?” “……”薛澍趁人不备,把人整个圈进怀里,鼻尖抵在人耳廓,声音沉闷:“你不要生我的气了,今日用了你喜欢的香,你闻一闻。” 他…… 读书人脏话。 沈识焕听着这跟真的似的,委曲求全的语气,差点怀疑自己真的惹过一遭风流债。他绝望地闭了闭眼,两只手都握紧了拳。 皇子殿下大概是觉察到危险,忽然就站直了,和沈识焕隔出一个安全距离。 …… 沈识焕面无表情:“我不是断袖。” 薛澍对此非常执拗:“不,你是。” 沈识焕握紧双拳,忍住没有动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薛澍一定是在给他下套。沈识焕决定不纠缠,直接下逐客令:“滚吧,六皇子殿下。” 薛澍来见人之前特意沐浴焚香,不是为了空手而归的。他不想走,但是眼见人耐心告罄了。 薛澍失落地低头。 “从前我是心肝,现在你说不要就不要了吗?”他低声控诉。 沈识焕深吸一口气,再次提醒自己不能冲动,现在他是温文尔雅柔的弱书生,要以理服人,以理服人。 但是眼前这个不是人。 沈识焕,“不管我从前是不是断袖,现在开始不是了。你我二人从今日开始,再也没关系。” 薛澍必不可能答应,“不可。” “皇子殿下这般纠缠有失风度。”沈识焕表面笑嘻嘻:“风月事讲究个你情我愿,强求硬要美感何在啊?” 又是拒绝。 薛澍实在听得厌倦。 他深深地凝望着眼前的人,刚才的怀抱余温仍在,却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那么远。他再次逼近:“是么,你当初非要同我耳鬓厮磨的时候,就不是强求硬要吗?” “是你先要我的,沈识焕。”【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5、心腹大患15 薛澍分明是个一本正经的小古板,打小就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要不是沈识焕没失忆,还真要以为这是个痴情种。 沈识焕对风月事没多少敬畏心,只觉得今晚薛澍分外缠人。沈识焕感觉自己前十几年的人生确实有些顺风顺水了,以至于不太给自己留后路。 沈识焕头疼地看了薛澍一眼,现在还惹到这么个麻烦。 “我说美人。”沈识焕轻笑一声,“虽然你长得很好看,但却是个轻不得重不得的金枝玉叶,我要你做什么?” “放到府中做个每日拜一拜的盆景么?” 沈识焕像是全然看不见薛澍冻住的脸色,嫌人地问:“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从前的什么山盟海誓?” “那些哄傻小子的花言巧语,都是凑趣用的,你若想听我可以一天说八百句。”沈识焕像是打定主意要把皇子殿下气走,故意摆出风流腔调,“只是可千万别当真,我可不是断袖。” 薛澍胸口起伏,头昏脑涨。 他恨自己早知道这人没心没肺,却偏偏还总要凑上去。每一回都自讨没趣,只留下他一个人生闷气,另一个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他在沈识焕心里到底算什么? 沈识焕估摸着差不多了,薛澍这样圣贤书里刻出来的正人君子,一定听不得这些话。 他摸着下巴问:“还不走,殿下真想听啊?” 薛澍都被气笑了,“你倒是说说看。” “啧。”沈识焕虽然不至于是个纨绔,但毕竟是个世家公子,哄人的小花招随口就来:“比如你那句要不要的就很不雅致,你该说就喜欢我逼迫你,逼你做什么都好,你都欢喜。” “……” 要不是知道这大少爷家风清正,还以为是个色中饿鬼。 六皇子殿下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到头来还是被这么糊弄,是个人都要不乐意。他瞪着人看一眼又一眼,真像是在看负心郎。 “好了,皇子殿下。”沈识焕收起那一副浪荡公子的强调,又换了一种真心实意的哄法,“快别跟我生气了,我虽然失忆了却也知道殿下特地来这一趟必定是事出有因。” “想来是下官从前做事不知深浅多有得罪,还望殿下不要计较了,好不好?” 沈识焕吟风弄月的功夫不好说,但是哄人的手段绝对是登峰造极的。他分明是想三言两语糊弄过去,面上却是一派郑重其事,真把人放在心上似的。 沈识焕那一双黑眸倒映出人影,像是在天地间只看一个人。可这样的目光,却并不是真要给他。 薛澍愣神间,沈识焕往外叫人,“殿下的车架在何处?” 门外进来一个侍卫,“在门口啊。” 薛澍上马车后,觑了一眼忠诚的侍卫。琅北抬头望着月亮,啊真圆啊。他怎么知道殿下不想走,是被赶出来的? 叫他,他答应怎么了。 这有错? 薛澍吩咐:“琅北,你留下。查清楚,沈识焕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 琅北一脸命好苦。 “属下领命。” · 屋内。 知砚奇怪地问:“公子,六殿下怎么会来咱们府上?您不是同六殿下势同水火许,一年多都没说话了么?” 沈识焕完全没有印象,难道不是因为薛澍本就不爱说话? 照知砚这么说,沈识焕疑心,“难不成是我得罪他了?” 知砚耸耸肩。 “公子对皇子们,历来也不算太恭敬。” “……” 这一点,沈识焕没办法否认。 就比如剿匪时救出来的三皇子,他为何就不能是好言好语地把人安顿到宽大舒服马车里,金装银裹地装点一番再送回京城呢? 为何他偏要十分野蛮地直接用剑柄把人挑起来甩到马背上驮回京城? 三皇子已经躲到土匪堆里了,不就是嫌丢人? 现在好了,三皇子只是丢人,他或许要丢人命。 依照这个思路,再想想方才离开六皇子,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沈识焕认命地说,“我一定狠狠得罪过六皇子。” 知砚:“……” 真吓人啊。 但是, 只是得罪了六皇子吗? · 琅北目送亲王车架,转头看向侯府和门口的两座石狮子大眼瞪小眼。琅北绕到后墙,墙上探出来两只手。 紧接着出来两个脑袋。 “噼噼——” 兄弟。 “啪啪——” 上来。 琅北也蹲到围墙上,一看还真的眼熟。“大皇子和三皇子派你们来的?”琅北问:“也是为了调查沈大人是不是真失忆?” “沈大人真的同六皇子有过一段情?” “你家殿下真是深藏不露,”三皇子的侍卫拿出本子,“沈大人真的喜欢他这样的小白脸,不该是喜欢勇猛大力的吗?” 琅北:“……” 放他下去。 · 皇子的侍卫们动静真的很大,十分不把侯府的家将放在眼里。周时樟抱着剑敲窗户,沈识焕困困地推开窗。 沈识焕疑惑,“怎么了?” 周时樟朝上指了指,问他:“要处理掉吗?” 沈识焕无奈地摇头。 “时樟,我同你说过很多次。”沈识焕耐心解释:“这里是京城,不是嘉宁关。不能动不动就要打要杀,万一哪天我护不住你怎么办。” 周时樟没怎么听进去,“我不会把你供出来。” 他说的这是什么话! 沈识焕顿时气急,面无表情地威胁:“我会跟母亲告状的。” 周时樟默了默,解释:“我动剑,必是为了护你。” 沈识焕不止一次想到周时樟在那个梦境中护他。沈识焕难得严肃,“我不需要你用命来护我。” “周时樟,你不欠我。” 周时樟笃定道:“我的命,是你救的。” 这个人根本说不通。沈识焕简直要生气了,“那也不用你还一条命给我!” 啪—— 关窗了。 周时樟站在原地,连表情都没变。 屋顶。 琅北拿着笔墨在三人中间的位置问。 “他们说什么呢?” 一边答:“命都给你。” 另一边:“以身相许。” 大声造谣谋。 沈识焕在房中听得清清楚楚,推开门:“眼瘸就下来听!” 侍卫众:“……” 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他们还以为只被家将发现了呢。 · 翌日。 沈大人重回翰林院。因为升迁,但又得了满城皆知的怪病,同僚们都不知道该恭喜还是该惋惜。 于是只好一边恭喜,一边惋惜。 沈识焕只好抱着笔墨到谢寂身旁。这样,他便有一片宁静可享。 他自己要寻清净,却不给旁人清净。 关于北樑的折子他写写停停,时不时同谢寂讨论一二。“你不主战,便是与百官背道而驰。”谢寂提醒他,“你想好了?” 沈识焕叹气,他能怎么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边境乱起来,却什么都不做。 “不过——” 沈识焕思索道,“如今群情激奋,连陛下都动了怒,什么反击都没有也说不过去。北樑王的亲信应当是达科部,这个部落车马最多。” “若我们不集结重兵,只蹲守达科部的车马,只追着他们打。他们抢百姓,我们就抢回来,北樑蛮族不事生产,很快就会撑不住。” “除达科部以外的其余部落,你预备如何?”谢寂问。 “北樑与我朝互有通商多年,一直相安无事,若他们要打便同达科部一样收拾。”沈识焕想了想,“若不愿意打,便能商讨互市的条款。往后互相都有约束,总归咱们只是要和平,并不是要占谁的便宜。” “不过互市通商,我倒并不精通,得去找户部的大人取取经。” “我在国子学时曾在户部历事,我同你一道去。”谢寂道,“你的折子早些递上去,边境百姓便能得早一日安宁。” 沈识焕点点头。 两人收拾一番,便去了吏部。 · 前往吏部的马车上,沈识焕还将写好的半本奏章拿出来校改。谢寂见他认真,有些不经意地问:“你父亲因军功封侯,我还当你必定是主战的。” “怎么会。” 沈识焕放下笔,怅然道,“真去过边关,便希望这一生到头都不要再有战乱。”【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6、心腹大患16 元德十年冬天,沈识焕同母亲沈氏一起随父亲前往边关赴任。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里,宁远城三万将士拼死守城,被砍伤的、战死的,不计其数。 沈识焕的父亲裴仲龄临危受命,鏖战月余,终于将鞑靼十一部剿灭于嘉宁关外,并换回了被敌军俘虏的数千名百姓妇孺。 这一战换来北疆十数年太平,赫赫之功。 不过那时候的沈识焕,其实并没有多关心战事。他才刚满八岁,长在父母的羽翼下,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裴大帅又是个宠儿子能宠到昏了头的,叫人按照沈识焕的身量打了一副盔甲,给他穿着玩。 战事结束后月余,和谈结束。两军约定在嘉宁关外交换俘虏。 沈识焕穿着专门为他打造的盔甲,在残破的城池外,和守在城中的文官们一起迎接浴血奋战的将士和面目憔悴、衣不蔽体的百姓妇孺。 欢呼声和哭声连成一片,震动他的耳膜。 被俘的百姓们彼此搀扶着回家,遇到出城迎接的亲人自然又是一顿抱头痛哭。骤然得归,心情激动也是难免的,守城的官员和将士们都默契地并未催促,只是在原地保护他们的安全。 这其中,不乏有一些年纪很小的孩子。 沈识焕在马上弯腰,将随手在路边摘的一朵野花,递给了离他最近的小姑娘。小姑娘看着只有四五岁,却已经掉了一颗门牙。 她不敢伸手去碰军爷家的少爷,只怯怯懦懦地说:“哥哥,我饿。” 沈识焕从小厮那里取来几张牛肉饼,又重新递给小姑娘。此地的牛肉干柴,并不可口,可这小女孩才咬下一口,剩下的饼就被更大的孩子们抢走。 几张肉饼在尘土里滚了好几遭,最终被一群半大孩子分食。 沈识焕虽然跟着父母来到宁城,自小也是在金尊玉贵里长起来的,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下意识地阻拦了要替他驱赶这些孩子的小厮,又安抚了险些受惊的马。 这些孩子只是饿了,要吃,没有做错什么。 比起被冒犯,沈识焕更觉得怜悯。只不过他那时年纪尚小,还说不清怜悯是个什么东西。 裴大帅将琐事交给副将们应付,特地来找儿子。他恰好见了这场景,心中也唯有叹息。 “别担心,阿焕。”裴仲龄带着三日未眠的深刻疲惫,安抚自家这个没见过多少苦难的儿子,“既然阿爹把人带了回来,就不会再让人在嘉宁关内被饿死。” 沈识焕懵懂地点头。 只是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小公子,并不知道这一句话对于边境将领来说是多么重的承诺。 当天夜里,沈识焕便生了病。 不过他并未声张,只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想着发一场汗就好了。 城里的大夫们都被裴大帅调去治疗、安顿回来的士兵和百姓了,比起那些战俘的遭遇,他这些小病小痛实在不算什么。 他怏怏地熬了两三日,直到听说百姓们都安顿好了,身子也跟着轻快起来。裴大帅摸着儿子的后脑壳,大为开怀道:“不错,看来我儿子是个善心的。将来入朝为官,也是个贤良方正,肯做实事的!” 结果话音刚落,就被自家夫人一顿好打。裴夫人,出自名门沈家,从来都非常有主见,并不是个寻常内宅妇人。 她随手拎起裴大帅的佩剑,身体力行地表达不满。 “你自己为朝廷卖命就算了,还要把儿子带上这条不归路?”沈淑仪气不打一处来,“我生的儿子这辈子就该做个富贵闲人,若还要他去拼命,你这做爹的不如去扫大街去!” “还有你——沈识焕,谁教你这么不珍重自己的身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的圣贤书读哪里去了?” “若是城中百姓们安顿不好,你也要跟着一起受罪?” 父子俩一起被扫地出门。 边关重地,资源有限。裴仲龄这个三军元帅也只能凑活在知府宅院暂住,这一遭被扫地出门,一大一小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裴仲龄用披风把小子裹进怀里,十分和颜悦色地关心:“冷不冷?” 沈识焕摇头。虽然和父亲一起被赶出门,但沈识焕一点也不怕,只觉得很有趣。等母亲消气了,自然就放他们回去了。 “父亲。”沈识焕问:“那些人,能吃饱穿暖吗?” 裴仲龄和蔼的表情,蓦地有一些严肃。他满目柔情地望着这个孩子,第一次有些后悔把这孩子带在身边,沈淑仪说得其实没错,一辈子做个不知民间疾苦,纵情恣意地富贵闲人并没有什么不好。 总归他的家底厚,只要这孩子不碰那些谋逆造反的重罪,他都能兜得住。 裴仲龄在沈识焕干净的眼神里,咽下了那些未雨绸缪的忧虑,很不敷衍地回答:“吃饱穿暖,可不是个小目标。” “我朝幅员辽阔,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口?吃饱穿暖只占一个,都是难得的好年景了。” “不过红尘滚滚,人才辈出,总会有人人都能吃饱饭的那一天。” 沈识焕单手撑着脑袋,虽然还是人事不知的年纪,却偏偏把这一段话记在了心里。 裴仲龄说着把人抱了起来,“不过你想问的,其实是那日在关外见到的那几个孩子吧?走,爹爹亲自带你去看看——” “看这破碎山河,是如何重建的。” 城中的很多街巷曾被战火摧毁,流离失所的百姓们住在临时搭起的草棚里。 那天在沈识焕马下喊饿的小女孩,正抱着馒头啃。她依偎在父母身侧,时不时被喂一口酱腌的咸菜。 小姑娘身上的衣服并不合身,也很旧,想来是城中的富户们捐赠的。 沈识焕趴在父亲的肩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们活得哪里好,可这些人脸上却都有一种隐隐的,落定的满足。 沈识焕不懂这些,只是缩在父亲厚实的披风里。 裴仲龄是个很务实的主帅,既然来了就当真视察起工作来。方方面面,他能想起来的,都要关照一句。 边关苦寒,士兵和百姓们都不容易。 他费些口舌,底下人少些疏忽,就能多顾到一些人。 沈识焕虽然被养得很矜贵,却不是个爱吵闹的熊孩子。裴大帅忙着照看不到他,就自己安静坐着等。 这一片临时的居住区,有士兵看守。 沈识焕在屋子里正无聊,就看到看守们仿佛在驱赶什么人。他顿时来了精神,立刻跑出去凑热闹。 沈识焕手里抱着个汤婆子,一副小衙内的架势,大摇大摆地出现。然后,他发现被驱赶的是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 这少年只穿了一件单衣,光着脚,手脚都冻得通红。看守的士兵轻轻一推,这人就栽倒在地上。 沈识焕有些于心不忍地问:“他是谁,为何不让他进去安顿?” 看守的士兵认得他,回头道:“小公子不知,此人乃是叛将周同芳之子,他的亲娘还是蛮族妖女。不知道怎么被混在俘虏里被送了回来,百姓中有人认得他,只能将他赶出去了。” 沈识焕心中吃惊,再次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已经被驱赶过很多次,哪怕再铁石心肠的人,此刻也是狼狈的。 只剩求生的渴望,像根定海神针一样牵着他。 他再次踉跄着摔回地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沈识焕,他从这个陌生的小公子眼里看到了对他的同情。 少年大概也知道自己的命运,因此很懂得抓住活命的机会。 这世上能同情他的人不多。 “救我,求你了……” “救救我。” 他在心里呐喊,嘴却张不开,他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了。他拼尽全力,去够沈识焕的鞋子。 他伸手摸了摸。 “……” 沈识焕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既觉得毛骨悚然,又难免要心软。路边捡到的小狸猫尚且还要喂一块点心,更何况是个人。 一旁的守卫士兵见状,抬腿就踹了上去。这一脚,多少也有些私人恩怨。 沈识焕一愣,但也看清不光是百姓们对这少年有愤怨,士兵们也是故意折磨他。 事关国仇家恨,这少年代父受过,也不算冤枉。 可毕竟做错事的是这少年的父亲,并不是他本人。沈识焕为难了一会,与看守道:“既然是叛将之子,想必知府也要审一审他。今日我把人带回去,也省得在此处添麻烦。” “快来人,带走!” 少年听完这句话,便意识模糊地晕了过去。 真好…… 他可以,活下来了。 · 冬去,春来。 满目疮痍的大地开始复原,断壁残垣的夹缝里,苍劲的野草没过马蹄,骑兵铁骑之下,是生还的希望。 来年春和景明,熙攘的春风从华京一路吹向边城,从温室的娇花到路边的杂草,连同深埋宫廷的墙壁里,也冒出了嫩枝。 万物复苏,被泽坤仪。 宁城变得安稳热闹,沈淑仪为儿子请的教书先生也举家搬迁,继续教沈识焕读书。沈识焕倒是不烦读书,先生博学多才,他很能耐下性子听讲。 除了学文章诗词,也学骑射武艺。 沈淑仪虽然嘴上说着希望沈识焕做个富贵闲人,但是沈识焕学成个文武全才也不阻拦。 她想给沈识焕最好的,既然要学,自然也要最好的。 沈识焕的十三岁生辰礼,是一匹大宛马。 千金难买。 沈识焕高兴得疯跑了三天,被裴大帅亲自拎了回去上药。扒下裤子一看,果然有不少淤痕擦伤。 沈识焕被亲爹治老实了,忍气吞声地装了一阵乖儿子。 不过沈识焕还是挂念着那匹马,特地找周时璋替他去喂马。周时璋就是他那年冬天救下的少年,被裴仲龄放在军中做些杂事,但更多时候他都是沉默且坚定地跟着沈识焕,并且对他言听计从。 沈识焕趴在窗前,不太放心地说:“听人说马要亲自喂才能养得熟,要不你穿着我的衣服去喂?” 周时璋比他高一个头,低头看他。 “我穿不上。” 沈识焕沉默一瞬,“算了,你比我大几岁,是不能穿我的衣服。不过披风还是可以的,叫人去取一件我的披风来?” 周时璋欲言又止地:“……嗯,好。” 沈识焕满意地点点头,伸着懒腰回去补眠。虽说是在边城,但沈识焕这些年其实过得很富足,家中万事不愁,宁城也变得越来越好。 沈识焕少年时代里最重要的这五年,过得实在过于顺意。这令他养成一个不好的习惯,总以为万事都能顺心,想要的都能得到。 他那些年被保护得太好,没见过豺狼虎豹,也不曾窥见过险恶人心。 …… 元德十四年,远在京城的皇帝陛下给裴大帅写了一封书信,召沈识焕进京读书。 沈识焕一直记得那封信。 皇帝陛下写得情真意切,先是回顾了和裴仲龄曾经“相识于微末”的交情,又真心实意地为裴仲龄下一代的教育发愁,在皇帝看来边关和蛮夷之地没有什么区别,哪里能有好老师,这不是平白耽误孩子吗? 对于这封信,沈淑仪破口大骂,裴仲龄哭笑不得。沈识焕再不愿意,他也得去。 裴仲龄作为镇守边关的三军统帅,手握一半军权,本来就被忌惮。他再跟皇帝有旧交情,也扛不住边关与华京城遥远的距离和天子近臣们的一封封催命的折子。 裴帅在这个位置上,不说如履薄冰,也是不能行差踏错的。 沈识焕自然也懂得这一点。不过就是去京城读书,他去就是了!沈识焕花了几天时间与宁城的好友告别,带着父亲的回信和周时璋一同北上。 · 沈识焕想起从前,恍如隔世。一个人在京城,他也常会想念嘉宁关,想念通茶驿。 身处锦绣繁花地,他也从未忘记,边境将士百姓之困苦。 马车在吏部衙门前停下,其实六部距离翰林院并不远,走一走也没有多少功夫。只是谢寂一说,他便觉得刻不容缓。 吏部对于边境互市早有旧例。 两人很快在吏部的库房找到旧卷宗。本朝并没有关于这一项的政令,只是一些粗浅的记录,故而需要许多计算比对。 沈识焕不是闷头做事的人,很快就将需要的内容抄录好。带回翰林院,与同僚们一起计算,大家都是同年,当然要一起做事。 新科进士们热火朝天一下午,又发动通晓番邦文字的四夷馆前辈将互市条例翻译一遍附进奏章中,四夷馆也隶属于翰林院,彼此往来都很便宜。 这一道奏章由落笔成章的进士们几经修改,再由沈识焕整理、誊抄成篇。 最后赶在日落前,以元德十七年进士的名义呈递给圣上。 “原本也没什么。” 榜眼赵姚文望着长长的宫门感叹,“只是抄录计算,却像是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7、心腹大患17 姚文望这样感叹,众人都有同感。 虽然入了翰林,但除了沈识焕这个状元、以及一甲的榜眼、探花被额外授予翰林院官职以外,其余人都还只是庶吉士。 庶吉士有上奏疏议之权,但因为少接触实务,所以也难有被采纳的建议。正正经经地为朝廷大臣们在大朝会上争议不决的事写奏疏,这还是第一次。 庶吉士们大多都是年轻人,还没有被权势冲昏头脑,很有要为朝廷为百姓做些实事的心气,更遑论大家一起齐心协力做事。 他们都是进士中的佼佼者,谁还没有一些壮志凌云,能参与关乎边关黎民生计的大事自然是爽快的。 若是边境百姓能因此得以安宁,就更是功德一件。 总之聚众把折子递到文阁殿之后,大家走路时都带风。 “如晦兄说得极是。”探花郎李玉祯大为赞同,“我等虽身居翰林,但实在深居简出,许久不曾这样畅快了。” 众庶吉士闻言,都无奈笑起来。 这也算是独属于庶吉士的烦恼了。一般人看来,进士及第的下一步自然就是在官场上大展拳脚,可对于庶吉士来说却并非如此。 他们甚至会时不时被提溜去上课…… 虽然是翰林学士亲自授课,但对于准备大展拳脚的年轻人来说,实在如坐针毡,如坐针毡。完全没想到十年寒窗苦读以后,还有三年翰林院岗前培训。 不过嘛,这种话当然只能跟他们这些同为天之骄子的庶吉士说,毕竟庶吉士馆选十分严格,而且坊间历来有箴言,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 也就是说进了翰林院,才有将来入阁的机会。朝中的一、二品大员,也都是庶吉士出身。 所以能入翰林备选的庶吉士们,都是千挑万选的。首先要中进士,而且至少得是二甲的进士;其次,要通过翰林院的馆选。 因此如今内阁的阁老们,都是庶吉士出身的前辈。 今日当值的是林阁老,听说庶吉士们联名上奏感到十分好奇,于是决定把人叫进来问一问。 沈识焕同年的庶吉士一共选了二十人,一同进殿时浩浩荡荡的。沈识焕为首,规规矩矩地同前辈行了见礼。 内阁虽然不是翰林院的直属上级,但大家都是翰林系的官员。沈识焕更是老熟人了,他从前在宫里读书时,阁老们还当过他的老师。上课的教室就在文阁殿后头。 林阁老一见着他,就明白这“庶吉士联名疏议”是谁鼓动的了。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些年轻人是来劝陛下不要出兵北樑的。 李阁老简直无语,现在的年轻人胆子也太大了。李阁老毕竟当了沈识焕三年老师,直接把叫沈识焕到跟前问,“三天没见你,怎么憋了个大的?” “……” 沈识焕老老实实听着,但是一点也不心虚。李阁老真是没法说他,这小子打小就皮实得很,让人又爱惜他的天资,又不免担心他这么横冲直撞将来要吃亏。 李阁老板着脸翻开他们的奏章看,庶吉士们互相对对眼神,都有一种被老师当堂批卷的绝望感。 不过好在写文章是他们的基本功,不怕看! 李阁老原本还担心沈识焕在带着人胡闹,没想到这道奏疏写得竟然还挺详尽的。看过两三行以后,李阁老的神情认真起来。 这道奏疏中不仅有关于如何分化北樑各部,逼退北樑郡王的军事部署,还有同北樑互市通商的条款,甚至连遇到灾年时,商品价值动荡的应对之策都有涉及。 再看奏疏中附的番邦语译文,李阁老更意外了。 “这道译本出自赵相夷?”李阁老问完,有些怀念地说:“你们倒是有本事,竟然请动他。赵学士是有大才的人,只是……” “只是”后面的话就不便同小辈们说,李阁老把奏疏收好,并没有就年轻人的大胆直谏发表爹味言论,反而十分温和地勉励了一番才把庶吉士们放回去,丝毫不打压官场新人的积极性。 内阁长辈如此和善,庶吉士们都感到如沐春风。 回去翰林院的路上,探花郎靳贵心有余悸地说,“我还当今日这折子递不上去了,方才李阁老真的不是要责骂你么?” 沈识焕坦荡承认,“是的。” 靳贵:“……” 他好坦诚。 沈识焕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从前在宫里读书时,也没少被阁老和翰林学士们训。不过老师们都是有大才的,即便要训也是谆谆教诲,他只管听着就是,至于要不要改那就视情况而定。 总体而言,庶吉士们这一道奏疏上得十分顺利。第二日,元德帝就认可了不动兵的建议,并命令内阁尽快处理此事。 消息传到翰林院,庶吉士们欢欣鼓舞。宫里也有赏赐下来,元德帝听说了奏疏的来历,还好生夸奖了一番。这便是意外之喜了。 庶吉士们决定等休沐时好生庆祝一番——不过说归当下,还是要好好学习翰林前辈们教授的课程。 庶吉士们搞出这样大的动静,翰林学士们没道理不知道。翰林学士们私下也议论不少,虽说同年自有官场情谊在,但这是他们见过最团结的一届。 中午放饭都要大家一起去。 不过庶吉士们愿意互相交流,总好过闭门造车。既然孺子可教,那必定要上点难度。直到几日后,众庶吉士才发现不对劲。 姚文望展开一张新纸时,发出疑惑,“前几日才吩咐皂隶取过一刀纸,竟然这么快就要用完了?” “……” 要写的文章更多,自然笔墨纸砚都用得更快了。 …… 沈识焕从编修升任翰林侍讲以后,就正式成为了御前顾问团的一员。不过他原本就常被元德帝叫进宫中讨论政事,因此接受良好。 除此以外,沈识焕发现自己多了一个新职责。他要负责给皇子们讲读经史。 沈识焕:“……” 他怎么就逃不脱这该死的命运。 翰林院主官是郑克,与沈识焕颇有渊源,是沈识焕那位文坛大宗师老师的同门师弟。沈识焕原本该叫他一声师叔,但因为元德帝把沈识焕留在宫中读书,因此与郑克也有了师生情分。 郑克以为他担心教不好皇子,宽慰道:“你这么点年纪,也不会真叫你授课。你只管跟着我进宫就是,你与几位殿下本就相熟,这事对你不难。” 沈识焕命好苦地点点头。 他听明白郑学士的意思了,这是叫他去打辅助的。他原本是皇子们的同窗,现在要成为老师的助手。 他倒是能接受。 就是不知道皇子们能不能接受他成为半个老师。 …… 沈识焕调整好心情,领了郑学士布置的教案,勤勤恳恳地回去做事。一回到庶吉士们的值房,发现众人都在奋笔疾书。 沈识焕悄悄问谢寂。大家都怎么了,都像是被霜打的茄子。 谢寂把这几日的课业整理给他看。 原来是案牍劳形了。 沈识焕想起葛仲文提过的那场马球比赛,于是提议大家一起去参加,总闷在屋里写文章多难受,不如大家一起去放风。 刚好比赛那一日休沐,大家便约定好有时间都去。 不过庶吉士中也有骑射一般的,不免忧心比赛结果。沈识焕却是不在意的,反而安慰起大家,不管是太学还是国子学的学生,将来免不了要考科考。 既然都要考,那么将来到了官场,自然都是他们这些庶吉士的晚辈。 将来狭路相逢,赢了是他们有长辈的风范,输了便是他们作为长辈的气度。输得起,输得起。 庶吉士们:“……” 话虽如此,要不还是私下练习一番? 于是大家都不写文章了,搁下笔去活动筋骨。年轻人们玩闹在一处,再次引起翰林学士的侧目。 翰林院这种文臣聚集地,自然少不了老古板要告状。 沈识焕当天就被郑克叫去问话。不过这位是亲老师,所以沈识焕知道这就是走个过场,不过沈识焕回答得却很认真。 翰林院做得都是清贵的活计,譬如起草公文、编纂史籍,无一不是要坐着抄抄写写的。长此以往,许多翰林官还没被选派出去任职,眼神先不好了。 还有些腰腿也不便利。 所以大家都要起来,活动活动! 郑克对于沈识焕的提议报以微微一笑,但敬谢不敏。他完全无法想象翰林官们一起在院子里动拳脚。 郑学士当场表示你的心意老师领了,但是出去吧。 第二日,沈识焕就写了一篇“健身论”请郑学士指点。郑克虽然看得两眼一黑,但是多少看出了一点沈识焕对他这个老师的关心,立刻拿给翰林学士们传阅。 虽然其中多少有几分是在叫苦,想叫翰林学士们给他们这些庶吉士们少布置些课业,但是强身健体的论断倒是不无道理。 一时间,翰林院里养生的药膳都煮了起来。 “……” 翰林学士们能静绝不动的信念,真的好坚定。 不过沈识焕这篇文章一出,倒是没什么人阻拦庶吉士们准备马球比试了。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人爱说闲话罢了。 这日沈识焕从马球场回府,才修整好便听人说锦衣卫找上门了。几日不见,陆迟瑀一脸倒霉样,看起来案子查得极不顺利。 沈识焕一看就乐了,“陆千户怎么了,你的犯人跑了?” 陆迟瑀蔫巴巴的。 陆迟瑀点头。 沈识焕震惊,他只是随口一说,怎么还真有人能从锦衣卫手里跑掉。陆迟瑀一言难尽,一言以蔽之:“近日兵部抽调兵马,准备攻打北樑达科部。昨日,押运粮草出京,疑犯就在押运队伍中。” 沈识焕,“……” 这也太寸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8、心腹大患18 犯人跑了,而且还是以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跑,倒也怨不得陆迟瑀感到灰心丧气。 沈识焕肯定是不能在这时候赶人回家的,这不符合读书人的礼数。虽然知砚对此表达过不解,公子是听先生的话才去考了状元,为什么就一定要讲读书人的礼数,咱们是侯府,也可以论一论勋贵的礼数。 比如一见到黑风煞气的锦衣卫就赶紧跑这样的。 沈识焕笑得不行,看来上一次在茶坊,陆迟瑀是真的吓到知砚了。 不过知砚虽然嘀嘀咕咕,但是待客之事却准备得极好。他照着陆迟瑀的身量,搬来了三大坛烧刀子。 陆迟瑀当场就爱上。 沈识焕舍命陪君子,在傍晚的徐风里,难得饮了一回酒。“说说看,陆千户。”沈识焕问道道,“你的犯人是怎么跑的。” “你先前说押运粮草,那他是户部的人,还是军中的?” “都不是。”陆迟瑀放下酒杯,依旧有些不快:“十日前,依照沈大人所说,我派人去查了那小妾青雉的底细。” “青雉娘家姓黄,是懋县人氏。孙福早年行商路过懋县,原是买她做丫鬟的,六年后青雉十四岁,被纳作妾室。” “如此说来,倒也不怪孙福的亡妻阻拦她改嫁。青雉到孙家时才七八岁,说是马氏一手养大的都不为过。”沈识焕道,“青雉既然年幼卖身,那必是家中困难。后来这些年,她娘家发迹了?” 陆迟瑀点头:“青雉的父亲名叫黄巢发,原是个穷书生,却不知怎么拜到一个好老师。那位老师据说很有名望,黄巢发也因此结识了许多乡间大族,几经辗转练就了一身长袖善舞的本事。” “三年前,他得到一个贡生的名额,成了国子监的监生。” 沈识焕听得蹙眉,怎么又是国子监贡生。成了贡生,便有了同士人交往的正式身份。再加上黄巢发长袖善舞的本事,在京中交游广阔也不意外。 可若是要同为国子监贡生的崔振宁可名声不要,也要求娶青雉,应当还有别的缘由。不过想来,应当也不是什么正经缘由。 陆迟瑀继续说:“进京两年,黄巢发成了安长公主府的座上宾。” “……” 安长公主府到底有谁在啊。 衡玉山一案中,就有安长公主府的影子。不过没有证据,所以只好暂且不提,现在锦衣卫查个小妾改嫁的案子也能查到安长公主府。 沈识焕,“陆千户,你细说。” 陆迟瑀发觉沈识焕对着一节有兴趣,便说得更详细些,“黄巢发进京后,借乡间那位老师的名气,同京中许多大臣都有往来,一来二去便在京中混了个脸熟。” “同安长公主府走得格外近,实际是因为黄巢发有个亲妹,早年嫁给了安长公主的长子曹光宗做妾。” 沈识焕皱眉:“有多早?” 陆迟瑀回答:“青雉被孙福带到京城的第二年。不过此事有没有疑点尚且没有定论,黄巢发早年家贫,读书又费银子,又是连亲生女儿都肯卖的狠心人。他的亲妹妹听说侄女安定下来,决定同到京城某生计也并不稀奇。” 沈识焕问,“黄氏是怎么上京的?” 陆迟瑀答,“随戏班北上。” 沈识焕默然。 这简直正中曹光宗的下怀。 陆迟瑀继续说,“安长公主府的这位大公子虽说不算是色中厉鬼,却也有三房小妾。黄氏在其中原本不算很受宠,是他的兄长上门探望以后,才诞下一子。” 这个沈识焕倒是知道,曹二还特地上衡玉山捉野兔。 等等—— 曹二这样的败家子,喝花酒熟门熟路,但是上山捉野兔,还是一座才闹过匪祸的山,怎么都不像是他主动想去的。 曹二会起这样的念头,定是有人提起。 并且这个人在曹二心中分量不低,否则他怎么肯去吃荒山野岭的苦。 沈识焕顿了顿,“你还没说到黄氏的案子同黄巢发有什么关联。依我看,黄巢发随押运粮草的队伍出京,并非是因你查到了什么。” 陆迟瑀只是锦衣卫千户,头顶上还有一个锦衣卫同知纪良。黄巢发未必会认为陆迟瑀能翻出什么浪来。 一则,纪良是他的同乡。 二则,从安长公主府对黄氏诞子的重视程度来看,大概也不会把黄氏这么个寡妇放在眼里。 这第三便是,沈识焕总觉得黄巢发混入军中是早算计好的,且与容妃为三皇子所筹谋之事有关联。 只是这两件事要查起来都有些束手束脚。 三皇子那头,是陛下瞻前顾后。黄巢发这里,又已经出京城了。 陆迟瑀也有些泄气,只恨他动作不够快,没能在黄巢发离京前查到实证。这案子明显是黄巢发、崔振等人诬陷,但他却无计可施。 “马氏被当街转告通奸,奸夫到了公堂上便认了罪。”陆迟瑀顿道:“马氏咬死不认罪,现在还在锦衣卫大牢里关着。我虽能硬扛着不用刑,却也难保她不吃苦头,更不能直接放她出狱。” 陆迟瑀的不忿不似作伪,但沈识焕公正地说:“青雉所控杀夫、通奸,于妇人皆是重罪。你能将她的性命留到现在,已是不易。” “不过——” 沈识焕道:“此时黄巢发不在京中,于马氏而言倒并非是坏处。你也不必把人护在锦衣卫大牢里,只管叫她认了罪便是。” 陆迟瑀握拳,难以置信:“什么?” “马氏若是死在牢里那自然是死无对证,但若是她认罪后还有命在便不同了。”沈识焕提醒:“你们锦衣卫做事有时可以不讲规矩,但本朝律例又不是摆着好看的,若要判处决,得交由大理寺复核。” “你以为这般拙劣的栽赃,能逃得过大理寺堂审?” “这件事闹大了,才有转圜之计,你懂?” 陆迟瑀没有懂,他压低声音问,“沈大人,你在大理寺有人?” 沈识焕,“……” 有个驴! 沈识焕麻木,“你按我说的办吧。事不宜迟,你同马氏说清厉害,叫她今夜就画押招供。” “然后呢?”陆迟瑀问。 “当然是趁黄巢发不在京城,崔振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赶紧把卷宗交给大理寺!”沈识焕疑惑,“你们锦衣卫平时都是怎么办案的?” 陆迟瑀立刻掏出抱在身后的绣春刀。 沈识焕,“……” 好了,知道了,把刀放回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19、心腹大患19 陆迟瑀放下绣春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烧刀子,仰头猛猛一灌。 “多谢。” 沈识焕虽然感觉陆迟瑀喝他的酒谢他,多少有些怪。 不过看他喝得这样痛快,也忍不住倒了一杯。 陆迟瑀完全没有品酒的心思,郑重地点点头,就抱着绣春刀,披星戴月地去了。 沈识焕看他,觉得有几分好笑。 不过如陆迟瑀这般,心里好似只能装下一件事,不办完就不停下来,倒也不失为一种赤子之心。 沈识焕一饮而尽,觉得不够痛快,又倒一杯。 喝完第三杯时,门外的周时樟进来,在他身旁坐下。周时樟说:“你这几日,一直心情不好。” 现在这样,又像极了在喝闷酒。 沈识焕意外地笑了笑,“很明显吗?” 周时樟点头。 可他又不知道沈识焕是为什么不高兴,原本以为是因为突然得了怪病,但是沈识焕看起来又并不在意自己失忆。 可除此之外,沈识焕分明很顺遂。 无论是衡玉山剿匪,或是追查隐匿的山匪踪迹,还是北樑边境异动,皆都处理得漂亮妥当。 周时樟想不出,但总觉得沈识焕在忧心什么。 “时樟。” 沈识焕放下酒杯,低低一叹。他问:“关于你父亲当年的事,你知道多少?” 周时樟倒是不在意提起往事,只是他已经许久不想起了。他看了一眼酒杯,还是没有喝。 没有酒,提起往事就有些干巴。 周时樟道:“周家历代都是军户,祖辈三代没有离开过嘉宁关,只有从军这一条路可走。” “我出生前几年,两族间通婚往来很多。听说是当时的知府大人一力促成,认为这样能保边境安稳。” “周从芳正是在那时娶了我娘,也因此被破格提拔成百户。” 沈识焕听了这个开头,就知道后续发展。 他跟随父母在嘉宁关住了五年,时间并不算短。据他所知,北蛮鞑靼与虞朝百姓是世仇。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能通婚来往很多。 这个“很多”大约是那位知府大人安排的结果,能令一个普通军户升任百户,可见这一项政令被严苛执行过。 只不过强扭的瓜不甜,想来也不会有好结果。 边境安稳不过几年,便又起战事。“我娘怀了身孕,嘉宁关却再也留不下他。”周时樟继续道:“周从芳被逼无奈也好,一不做二不休也罢,最终带着我娘投奔鞑靼。” 这就是叛将周从芳的为何成为叛将的缘由。他的结局,也是造化弄人。 “后来,周从芳大概是后悔了。”周时樟说:“元德十年的那一战中,周从芳一心求死,却把我塞进了俘虏中。” “换俘结束,我虽入了嘉宁关,但仍有人认得我是叛将周从芳之子。我以为自己活不过那个冬天,是你救了我。” 沈识焕尽管一直知道周百户叛国一事,同当时年幼的周时樟并没有关系,但却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故。 周时樟没做错什么,但后果却都是他在承受。 “那些事,与你无关。”沈识焕想起那年被四处欺凌,奄奄一息的周时樟有些不忍心,“你有权利回家。” 周时樟神情平和,“你当年也是这个眼神——” 往事并不会足以令他产生任何激愤的情绪,或许一开始是有的,但在沈识焕身边时间一长他就想不起那些仇恨困苦,仿佛被一把温柔的刀抚平棱角。 他并不恨谁,也没有任何复仇的欲|望,更没有谁的遗志要去继承。 沈识焕,“什么?” 周时樟,“嘉宁关外换俘那一日,孩子们滚在地上抢肉饼,你看他们就是这样的眼神。” “你当时——”沈识焕诧异。 “我抢到了肉饼。”周时樟说。 沈识焕无话可说,最后只能“嗯”一声。周时樟问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些?” 沈识焕极慢地开口,“我只是有个猜测——当初被迫与蛮族通婚的军户,在两族重新开战以后境遇都不好,有没有其他人同周百户做出了相同的抉择?” “活着留在蛮族,或者依旧隐匿在军中。” 沈识焕进来一直在推敲那个梦。 梦中嘉宁关数万兵马全军覆没于通茶驿,实在透着古怪。其一,为何是全军覆没。 其二,为何是通茶驿。 鞑靼部狼子野心,与我朝也是世仇。可比起仇恨,更要紧的其实是野心。 北蛮妄图吞并整个大虞,若有机会绝不会死死咬住嘉宁关不放。他们必会长驱直入,而不是在嘉宁关持续耗损兵力。 沈识焕对北蛮人的家底知道得还算清楚,凭他们的兵力吞不下大虞,也打不下嘉宁关。 他们背后有人相助——梦中沈识焕代父受审,是因为有人裴帅被指控通敌,如果抛开这是某种阴谋陷害不谈,其实也并无道理。 朝中没有人会相信光靠北方蛮族能重创嘉宁关至此。裴帅的铁甲营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 北蛮定然有别的势力相助。 这股暗中的势力或许同京中有勾连,但真正的叛徒,或许真的藏匿在裴帅军中。 如果不是彻骨的仇恨,其实没必要杀光通茶驿。 而这就是第二个疑点—— 通茶驿是元德十年以后才逐步建起来的,也就是在推行与北蛮通婚政令失败以后。 通茶驿比起嘉宁关的任何城镇村落,都更加排斥蛮族。 当初同满族通婚的虞朝军户百姓,或许有很多都不是自愿的,但是在战火重燃以后他们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毁灭。 仇恨是难以避免的。 那些人中有些人叛变了死了,还有些人苟活至今,活着的人当真能心无芥蒂吗? 他们原本就是被牺牲的,最后却里外不是人。那些被命运摆弄的人,他们会怎样看待通茶驿就不难猜了。 多年的仇恨从未被抚平,只是被时间被黄沙掩埋。可是任何情绪都要有一个出口,更何况是不白的冤屈。 只要有人给他们递一把趁手的刀——手里有了利刃,谁能忍住不报复? 周时樟默然。 沈识焕所说,并非全无根据。“从前曾与蛮族通婚的人,都被赶了出去。”周时樟道,“很多人,流离失所。” “当年整治过,收效甚微。”周时樟道,“官府的说法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沈识焕皱眉,“你为何从未提起过?” “有过的,只是你不记得了。”周时樟道,“当年你救下我以后,裴帅把我放在军中,便是为了表达态度。” 沈识焕明白周时樟的意思,“裴帅既往不咎,百姓们却难放下仇恨。军中,也是如此。” 即便主帅摆明了态度,恐怕也收效甚微。军中不比寻常官场,互相都要以性命交托的。 将士们不肯信服,那些曾经同满族通婚的将领也难有好前途,其境遇可想而知。 于情,沈识焕不想疑心军中同袍。 于理,他不得不警惕即将发生的惨祸。梦中通茶驿覆没之事,必须要阻止。 他在京中鞭长莫及,对嘉宁关的形势也不甚清楚。书信往来,又多有不便。 那么,只能派信得过的人跑一趟。 沈识焕看向周时樟。 周时樟立刻心领神会,“要我去一趟嘉宁关?” “我需要知道当年所有与蛮族通婚者的下落,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沈识焕道:“尤其是互相往来密切的,或与京中有关联的。” 周时樟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不同的意味。 他肃然点头,又有些担忧。 “你让我查的事,与衡玉山的爆炸有关么?”周时樟道,“从那日起,你便心事重重。” “还不知道。”沈识焕头疼地说,“都只是猜测,或许是我想得太多,要成心病了。” 沈识焕疲惫地捏了捏眉心,满脸愁云惨淡。 周时樟顿了顿,“我明日便出发。” 沈识焕又嘱咐,“此事,先不要报给裴帅。” 若是真有人在背后筹谋报复,裴帅身边的人就未必可信。为求万无一失,在查出什么之前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 沈识焕补充,“你此次回去,对外就说是为了祭祖,坦坦荡荡地去查往事便是。若是有人接近你,你愿意理会就理会,不愿意也不必刻意迎合。” 周时樟奇怪,“不必趁机探查?” “不用。”沈识焕表情平直,“因为你如果假装热情真的会很假,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明晃晃的圈套。” 周时樟,“……” 行吧。 三杯酒下肚,并不足以让沈识焕喝醉。只是他心里压着的事情太多,难免要喝出些借酒消愁的意思。 一觉醒来比当初在军营里被他狠心的亲爹支使上百人轮流给他喂招练剑还累。 人醒了,酒劲还在,疲乏得厉害。 仔细一想,又觉得真不至于。 如今北樑边境异动已由兵部统管,想来不日就能平息风波。北方鞑靼十六部虽有隐患,但是如今他身在朝中,没人能轻易破坏陛下与裴帅之间的信任,至于这么发愁吗? 从前在要好吃没好吃,要好喝没好喝的边关,他也不曾借酒消愁,现在好好地在京城做侯府少爷,倒是富贵闲愁起来了?也不知道究竟在愁些什么。 昨日夜里,周时樟同他说什么来着? “——被嘉宁关往事困住的人不是我。”周时樟同他说:“被困住的人是你。” “即便嘉宁关再起战事,那也是是因为蛮人贪婪。人性如此,你不该被这些事困住。” 老毛病了。 沈识焕心说,他总希望一切都往好处发展,所有人都劲往一处使。 可怎么忘了人人会都有私心。 这一切大概都怪他那亲爹—— 毛都没长齐的年纪,就敢把他带到战场上。刀剑无眼,生灵涂炭,世间最大的苦都叫他尝了个遍。 最后又叫他亲眼看着将士百姓齐心建起新家。 可他总不记得,人危在旦夕吃不饱饭的时候,就只想着能活下去。 日子一旦好起来,就会生出别的念想,都是自然而然的人之常情。 元德十年建起来的通茶驿,不会永远是元德十年的模样。 更遑论整个京城,乃至整个王朝。 即便有个把人野心用错了地方,掰回来就是。不出三年,他必定身居高位,天下黎民至少也有一分系在他身上,怎么能为那种事消沉。 真是太不应该。 有这功夫,不如愁些正经事。“对了,今天要做什么来着?”沈识焕慢了好几拍地回忆,“好像要进宫去?” “去做什么来着?”沈识焕一边想,一边半睁着眼下床找水喝。 半杯凉水下肚,他忽然一个激灵——今日初三,他要同老师一起去给皇子们讲课! “……” “!!!” 沈识焕的宿醉猛然清醒一大半,立刻想起那日被他从家里赶走的六皇子—— 求他别继续发疯。【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0、心腹大患20 宫中正经的筵讲,是很郑重的。不仅对讲课的时间、内容有规定,还需要数位侍读、侍讲官站立陪同,甚至单独配一个展书官,专门负责翻书。 讲四书,和讲五经的也都要分开,还有《祖训》、历代的《实录》等等,也都要穿插着讲解,至于诗词、乐律、丹青等,则是另外的课程。 总而言之。 讲课的侍读、侍讲学士累,学生也累。 元德帝登基的最初几年,还愿意遵守祖制度。皇子们到了开蒙的年纪,他就迫不急待地把四位皇子打包送去文渊阁。 哪怕翰林院的学士们再铁石心肠,也不能叫才年满四岁的皇子守这么大的规矩。 于是筵讲的规矩就简化许多。 这倒也并不算太出阁,说到底大规矩都是用来侍奉圣上和储君的,元德帝迟迟不肯立储,对皇子们的规矩松泛些也没什么。 也因此五年前,元德帝要将沈识焕接到京中读书时,内阁与翰林院都不曾强行阻拦。 沈识焕春闱以后不再进宫读书,现在时隔一年又要回去,跟故地重游似的。 侍讲官要提前进殿等待,沈识焕同郑克到的时间差不多。宫中的内侍对翰林官们也多有恭敬,早早为他们泡好茶。 沈识焕这还是以侍讲的身份进学堂里,感觉有一点新鲜。郑克瞧他到处摸摸看看,遂想起他那个失忆的怪病,为他介绍:“巳时开课,皇子们约莫快到了。” 沈识焕应一声,顿时消停了。从前只把皇子们当同窗,也并未有过杂念。 一年前他入翰林院,与皇子们的来往也少了许多。 沈识焕初入官场,正是觉得新鲜的时候。 仅元德十六年与沈识焕同年的庶吉士就有二十位,更不要说元德帝要派他在京城各个衙门到处转。 哪里还能记得起皇子们。 沈识焕应了声,低头翻教案。 每一会,便听到外头有动静。郑学士觉得诧异,“怎么今日几位殿下来得这样早?” 沈识焕也往窗外看去,果然是皇子们到了。不过在找到他与皇子们反目的端倪之前,他“失忆”的传言还得再传一阵子。 沈识焕只看一眼就转回头,丝毫不认人地问,“几位殿下往常都是什么时辰来?” 郑学士:“……” 郑学士沉默了。 皇子们往日都是赶在巳时前才来。 只有沈识焕,巳时不到不见人。 沈识焕一脸无辜。 郑学士默默把话咽了回去,“去教室吧,不好叫皇子们久侯。” 除三皇子以外,其余五位皇子都到齐了。 大皇子是长子,内里如何不好说,表面都是温和宽厚的兄长风范。二皇子只差不到半岁,并不愿意事事被压一头,只是有些矫枉过正,活泼过头。 三皇子听说在衡玉山受了惊吓至今还没治好,暂时在宫中修养。 四皇子病弱,每天不是喝药就是在喝药的路上。不同时节用药还不相同,冬日里屋子里闷着不开窗,整个教室都是药味。 五皇子最是乖巧的,长得也最讨喜,沈识焕最爱逗他。 六皇子薛澍与沈识焕是同一年进文华殿读书的,当年要不是为了给沈识焕作伴,文德帝大概想不起自己还有个养在宫外的小儿子。 不过这位六殿下,其实最让翰林学士们吃惊。虽说没在宫中教养,但却比任何人都有皇子气度,一言一行都跟用尺子量过似的。 沈识焕从前没少招惹他,实在也是因为从没见过什么人能没意思成这样。进了宫,才算是见识了。 不过时日一长,就真觉得没意思,也就不爱闹人了。 沈识焕想起从前,有些难以置信地猜测—— 薛澍在梦里对他那么狠心,不会是因为他从前干过的那些事吧。薛澍看着一副气度不凡的君子样,不会真那么记仇吧? 不会吧? 可沈识焕自己都记不清,他到底干过多少得罪人的事了。 · 郑学士今日讲的是《中庸》,单独挑了九经一节中的“柔远人也”来作延伸讲解。文臣们都是考过文举的,能被选来给皇子们做讲师必有大才。 郑学士讲课很爱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是常有的。只是今日这样,不讲古,反倒讲今,倒是很少见。 “柔远人也”的意思就是怀柔藩国,主张用非战手段解决同藩国的争端。这一句刚好能和我朝与北樑的争端对应上。 皇子们也都以为郑学士要讲北樑。可没想到的是,郑克提起的却是二十年前我朝与鞑靼部的一场大战。 当年北方蛮族最野心勃勃王子上位,疯了一样挑衅我朝。一年时间里,爆发大大小小战乱四百余次,这种不要命的缠人打法对于双方都是消耗。 尤其对于边关百姓,简直是永无宁日。 起初朝中对此事未见得多上心,最初也是主战派占上风,可鞑靼蛮夷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不怕死不怕穷。 时日一长,对此战的争论就渐渐多起来。 当时的内阁首辅覃兆清主张和谈,朝中甚至有人指责主将闫珽不该在战乱初期过度防备,实际是狼子野心,妄图独占北疆兵权。 总之是乱得不像话。 这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论最终以和谈结束——至于是我方主将被朝廷的三道加急令逼得无计可施,还是北蛮实在是快把一整代人都打光了这不好说,总之是双方终于坐下来谈了。 这时便有人提出主张,不能再打,要施以怀柔之策。 “两族通婚”就是怀柔政策的一部分,或许政令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当时两军停战不到百日,死去的军户百姓尸骨未寒。 这道政令在最初,就埋下了难以为继的隐患。 …… 郑学士讲完,便是同皇子们的对答时间。这个环节主要是为了确保皇子们的理解没有偏颇,若是有问题也可提问。 往常沈识焕也在其列,今日就只需记录即可。 皇子们果然也同沈识焕一样,认为郑克是在借古说今,北樑边关动乱皇子们自是知道的,当然也知道最终解决问题的是沈识焕那一道折子。 大皇子不出所料,万事以元德帝的想法为先。他与郑学士的对答,基本就是把元德帝对北樑的态度进行了复述。 沈识焕听得有些想笑,大皇子中间夹杂那几句,不是他折子里的原话么? 总之就是不打不行,打得太狠也没必要。 二皇子向来不给大皇子面子,当场嘲讽,“不知道的,还当郑先生是在问沈识焕呢。大哥,你是沈识焕的应声虫?” 沈识焕,“……” 他没事吧? 大皇子气得不行,还是在笑,“二弟,又有何高见?” “依我看就是得打服了,打到蛮族记得疼,再也不敢来犯。”二皇子开口就是十万兵马,“如此,方才能彰显我天朝威仪。” 这个人听起来像是当了皇帝会刻一百个印章到处盖。是他的,全都是他的! 四皇子:“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跳过。 五皇子有一大半旁征博引那些都没听懂,也不知道都引用了什么典故,他支支吾吾转向沈识焕,“先生从前都是先问阿焕的!” 沈识焕脸都麻了。 怎么皇子们就不能发过他吗? 只是这事其实也不能怪沈识焕,能被推举到宫中的侍讲、侍读学士,都是货真价实的老古板。只有沈识焕一个人站在那里年轻又好看。 薛明煜原本就同他关系亲近,这一堂课大半时间都拿来看他了,前头两位又又又吵了起来,他不敢开口也太正常了。 沈识焕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看向他的老师。 无辜。 实在是太无辜了。 郑克倒不是个迂腐的,总归沈识焕从前也是同皇子们一起上课的,更没有翰林侍讲不能在经筵上开口说话的规矩。 更何况沈识焕的身份不同,不必讲那些文臣的规矩。毕竟一般的翰林侍讲哪有坐着听的,也就沈识焕,元德帝特地下旨叫他还坐在原来的位置听讲。 圣上都发话了,还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郑学士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子璀你说一说。” “……”沈识焕只好搁下笔,“学生以为,怀柔并非下策。只是北方蛮族擅长以战养战,也很擅长蛰伏。要驯服中山狼,便不能一味柔顺,甚至恩威并施也未必能换来长久和平。” “若说怀柔,则需要徐徐图之,等到双方往来通商、文化交融渐深,再加以引导促进两族友好交流。否则操之过急,岂不是还委屈了我朝百姓?” 沈识焕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明白。 怀柔政策不可行,至少放在二十年前时机尚且不成熟。 可郑学士听来却又片刻怔愣。他仿佛在沈识焕身上,见到了故人之姿。只是沈识焕比当年的故人,更年轻,也更敏锐。 “先生今日说起往事,为何对元德十年嘉宁关一战只字不提?”薛澍神色平静,开口也并无咄咄逼人之感,仿佛他只是疑惑。 沈识焕却不由侧眸看他。 薛澍继续,“二十年前那一战后,主将闫珽被调任,铁甲营自此一蹶不振。直到元德十年,北方蛮族再次进犯,裴帅领兵重启铁甲营,方才护得边境平稳。” “七年过去,谁也不敢站出来给百姓一个交代,我等又岂敢重蹈覆辙?”【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1、心腹大患21 窗外。 元德帝原本饶有兴致地前来探望第一天上任侍讲的沈识焕,却凑巧听见了皇子们的对答,马祥公公眼观鼻鼻观心,“陛下,可要通报?” “不了。” 元德帝转身,“改日再来看他吧。” 马祥公公两条眉毛挤到一起,“哎。” 元德帝沉默着往回走,心绪却飘得像是在眨眼间兜转了十几年。“子璀是个好孩子,”元德帝忽而道,“只是朕到底对不起他。” 这个“他”,是在说裴帅。 “如今朝中说他手握兵权、位高权重。”元德帝冷哼一声,“可谁还记得当年边关异动,朝野上下人心浮动,燕太后一党更是搅弄风云?朕这皇帝几多艰难?” “谁还记得裴仲龄并非没有状元之才,是为了朕,他才赴边关一去不回?” “若非如此,如今朝中哪里轮得到那些人说话?” “……” 马祥公公哪里敢吭声。 元德帝骂了好半天,又气道,“子璀今日在筵讲时说话尚且这样小心,可见平日没少听人背后嚼舌根,若他也同朕生分了,朕如何对得起裴仲龄?” 马祥公公两条眉毛都快拧到一起。 “沈大人明白着呢,自是知道陛下慈爱的。”马公公努力劝说,“今日六殿下不也仗义执言,可见明眼人都知道裴帅劳苦功高的。” “小六?” 元德帝沉默片刻,完全没有印象,“他说了什么?” · 薛澍筵讲中的话,其实说得不像他。 可却是刚好把沈识焕的心里话说出来了,沈识焕听得分外畅快,直到筵讲结束领宴时,心情依旧很好。 有些话,沈识焕是不便说的。 他父亲裴仲龄这些年南征北战,手握四境兵权,涉及这些话题时沈识焕总是很慎重。倒不是信不过元德帝同他父亲之间的君臣情谊,只是小心点总是好的。 毕竟自古以来的大将军,也没几个有好下场。他小心一分,裴帅就更安稳一分。 筵讲结束,讲官们在宫中领宴是常例,为表对老师的尊重,皇子们有时也会一同用膳。薛明煜忍了一上午,总算熬到午膳时,赶紧来找沈识焕。 “阿焕,你可算来了。”薛明煜迫不及待地同他倾诉,“你不在的时候,我可想你了!昨日听说今日是你来,我兴奋得都睡不着了!” “他是想念我的笔记了吧。”沈识焕心道。不过鉴于他如今“失忆”,便只能茫然无措地看着五皇子殿下,“那多谢殿下抬爱?” 薛明煜慢半拍地想起,“我忘了,你失忆了。” 沈识焕抱以微笑。 “不过没关系。”薛明煜放低声音,“你只需记得,我同你关系最好。我的骑射就是你教的,别人你都不教,只教我一个!” 沈识焕:呵呵。 难道不是因为其他人都不需要教,只有五皇子殿下不敢独自上马,他才只好带着五皇子同乘一骑? 沈识焕好笑地点点头。 两人在同一桌上坐下,才坐下就感觉眼前一黑。 沈识焕抬头,薛澍站在桌前。 沈识焕,“……” 从前都是他和薛澍一起吃饭。 不过他失忆了,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六皇子,”沈识焕仰头,“你挡着光了。” 薛澍歪头,看向薛明煜。 薛明煜试图扛住,但是失败。“我忽然想起有功课要做,我我我——”薛明煜爬起来,“我走了。” 走几步,又回来。 薛明煜,“今日先生讲课的笔记……” 沈识焕瞧他,“方才五皇子说甚想念我,原来是想我的笔记。” 薛明煜反驳,“主要是想你,也很需要你的笔记。” 沈识焕大度道,“你差人来取便是。” “多谢,今日先生讲得太快,我都听不懂。”薛明煜问,“那你明日还来么?” 沈识焕想了想,摇头。 薛明煜还想说什么,薛澍已经抬手将他扶了起来。 薛明煜,“……” 他才是哥! 愤愤不平,走了! 薛澍在沈识焕身旁坐下,沈识焕立刻头皮发麻。他总觉得薛澍跟他印象中不同,怎么隐约有一点疯。 他不知道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过今日薛澍毕竟说话很得他心,也不好立刻把人赶走。不过还是要杜绝六皇子发疯,沈识焕见他坐下,立刻大声:“六皇子是要请教郑学士?” “……”郑学士刚拿起筷子,又放下。 那么大声做什么! 他都不能假装没听到! 隔壁桌的郑克转头,“六皇子,您找我?” 薛澍气笑了,“是。” 沈识焕立刻见缝插针,“原来六皇子这般好学,真是令人敬佩。” “……” 薛澍温和一笑,“今日先生辛苦了,我问阿焕也是一样的。” 沈识焕,“……” 不嘻嘻。 · 沈识焕转头吃饭。 身旁,六皇子魔音入耳。薛澍提醒:“你再继续低头,就要埋到桌上了。你我的关系,就这么见不得人?” 隔壁,四皇子:“咳咳咳咳咳咳!” 沈识焕:心死。 谁来管管薛澍吧! 谁能管啊,皇帝呢! 你儿子是断袖! 沈识焕镇定地抬起头,“碗里有一颗石子,我一时好奇,想到你咬到了是不是会痛得说不出话。” “所以一时没忍住,多看了一会。” 再说话,毒哑你! 薛澍轻笑一声,“这么关心我。” 四皇子再一次,“咳咳咳咳咳咳!” 沈识焕,“……” 谁来救救他和四皇子! 沈识焕决定低头吃饭。 他虽然也能吃得很凑活——军中的大锅饭能吃,主要是没条件挑剔,今日宫中备的席虽然不及元德帝的御膳那样精致,但这时节正是吃个新鲜的时候,时令嫩春菜,清炒笋头,三鲜汤,味道都很不错。 最后还要再舀一勺香软的蛋羹,才算圆满。 吃到七分饱,再换一碗茶。 沈识焕倒是不爱品茶,不是尝不出好坏,但无论多名贵的茶,到他这里也只有一个提神的作用。 宫中的茶,还是太淡了。 沈识焕喝完一杯,正要唤内侍来再倒一杯,手中的杯子就被薛澍抽走了。 沈识焕转头,“你干嘛?” 薛澍一脸理所当然,“喝多了,你一会睡不着。” 沈识焕,“?” 他什么时候说要睡觉? “你每日都要去我宫中小憩,”薛澍垂眼看他,“这也忘了?” 薛澍垂着眼的时候仿佛很委屈的样子。 但是谁懂啊! 沈识焕简直百口莫辩,怎么他“失忆”,反而还给了薛澍发挥的空间?而且,这个人到底在委屈什么东西! 沈识焕解释,“失忆以后,我便没有这种习惯。” 薛澍“嗯”了声,似真的懊恼,“这事怪我,你午间总要在我房中才能睡得着。今日我陪你。” 沈识焕,“…………” 苍天啊。 隔壁四皇子,再再次,“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四皇子的内侍看不下去,赶紧扶着四皇子一咳一咳地走了。背影,多少有一些仓皇。 沈识焕没忍住问,“四皇子他真的没事吗?” 薛澍淡声,“没事,他习惯了。” 沈识焕无语,那他是为什么好端端吃着饭,咳成这样呢? 只是因为他体弱? 真的没有某些人大放厥词的原因吗? “我们也走吧。” 薛澍温情款款,“你喜欢的波斯毛毯,我一直给你留着。” 沈识焕,“。” 这个没法说,这个他是真喜欢。 薛澍这个皇子,其实并不怎么得元德帝重视。这么些年,也就十四岁生辰那日,得了波斯进贡的毛毯。 沈识焕瞧着不错,就随手拿来盖着午睡。 直到一年多以后,他才从薛澍身边的宫人那里听说,那是可怜的六皇子从陛下那里收到的唯一的生辰礼。 就一条毛毯,还便宜了他。 沈识焕清晰地记起这件事,多少有些心虚。他立刻很困,那这样的话,睡一下也不是不行。 薛澍唤过内侍,带沈识焕去他宫中。 路上,再次遇到了四皇子。 四皇子毕竟体弱,走路多少有些慢。走一步,要停下来咳好几下。 沈识焕与薛澍路过的时候,四皇子又又又激烈地,“咳咳咳咳咳咳。” 沈识焕看得都不忍心。 他催促薛澍,“快走吧。” 不要在这里祸害病人了! “你跟紧一些。”薛澍说,“你现在不认得路,只跟着我就好。” 沈识焕,“。” 他只是失忆,又不是眼瘸。 不过为了不要再次刺激病人,沈识焕没有立刻反驳。以免薛澍再次发挥,说出一些“不如你牵着我的手”这种让人去死的话,他还往前跨了半步以示配合。 不过这也难不倒薛澍。 他回头,多情的双眼一弯,“乖。” 沈识焕:“……” 他瞎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 22、心腹大患22 皇子们居住的宫殿都在一处,只是六皇子住得格外偏僻些。宫人们见他回来都忙碌起来,看到沈识焕就跟见了鬼一样。 震惊,还是震惊。 沈识焕淡定地朝他们点点头,心说这才是正常反应。 毕竟在旁人眼中,他与薛澍的关系就是势同水火。他的书童知砚,也是这样认为的。 薛澍现在疯成这样,也不知是不是要报复他。 沈识焕转念一想,感觉自己已经被报复到了,尤其想不通分明是薛澍在发疯,为何感到丢人的会是他? 薛澍疯得很自然,甚至从宫人那里取来一盏羊奶。沈识焕不接,他就挑起眉,“要我喂你么?” 这话一出,宫人们立刻跑了个干净。 沈识焕简直无语。 他也是很多年没见过这么低级的试探了。沈识焕轻轻一推,“我从不喝羊奶。” 薛澍自然地一收,“忘了,从前都是我替你喝。” 沈识焕:“……” 想不通这个人究竟在演什么。 寝殿中燃起一点淡淡的香,沈识焕很熟悉,熟悉到一闻就自动很困。沈识焕对某人的表演视而不见,“你睡哪里?” 虽然“失忆”,但是很不必在这种事上亏待自己,他不可能放着好好的床不睡。所以他睡床,希望六皇子谦让些。 薛澍闻言笑起来,“你如今不肯认我,自然是我守着你。只是你还愿意睡我的床么?” 沈识焕强忍困意,在贵妃榻上坐下。 因为坐的姿势太舒服,显得有一些不正经,但是他确实得搞搞清楚薛澍究竟在疯什么。他本就困顿,因此不耐烦纠缠,“哦,不愿意了。” 薛澍见他冷脸,立刻往回找补,“我说笑的,别生气。” 沈识焕见薛澍一副“知道错了”的模样,简直是进退有度,顿时感觉更糟心了。他斟酌道,“六皇子今日为边关百姓仗义执言,我该替宁远城百姓多谢殿下。” “只是有些玩笑,还是不要开了。” 薛澍脸上的神色淡下去,“若是我继续,你会怎么对我?” “殿下乃陛下亲子,天潢贵胄,身份尊贵。”沈识焕最近忠君报国的话说得顺溜,张口就来,“何必拘泥在我身上,自有广阔天地任君闯荡,不好吗?” 沈识焕说得情真意切,是真的希望薛澍能放过他。 薛澍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八风不动地“嗯”了一声,深深地望着他。 沈识焕,“……” 真闹心啊。 薛澍生硬地转话题,“今日一早,宫中收到了西域驻军传来的第一封捷报。” 沈识焕一时无言,怎么突然就开始议论政事了。不过涉及与北樑一战,沈识焕微微叹气,还是道,“这道捷报怎么了?” 沈识焕今日一早进宫,还没来得及去翰林院,自然无从听说此事。 薛澍淡然,“捷报中说,我军出动一万骑兵,重创北樑郡王的亲信部队。” 沈识焕整个人都震惊了。 那点被熏香都出来的困意登时跑了个干净。 打一个达科部,用得着一万骑兵? 五千就够打得他们找不到北了,这是打算不真动手,靠人多把达科部吓出个好歹? 薛澍瞧着他的表情,不慌不忙地继续说,“听闻父皇龙心大悦,已经命内阁准备论功行赏。” “你以为这捷报,是怎么了?” 沈识焕,“……” 这还用问吗。 沈识焕都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就面无表情地问:“这是边防驻军光明正大吃空饷,还是西域边军将领霍启光胆大妄为,不听兵部号令?” 薛澍气定神闲,“如果都不是呢?” 沈识焕不懂这位殿下为什么还能这么淡然处之,好像天生不知道着急似的,瞬间有不好的预感,“你什么意思?” 薛澍低了低下巴,“躺好,不用坐起来。” 沈识焕不明所以,但还是躺了回去,眼神却一直放在薛澍身上。薛澍收敛声气,方才平静开口:“你那道折子我看过,兵部照章办事,大体上不会出格。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此前关于此事的争论旷日持久?” 沈识焕听出他话里有话,就也顺着想了想。不过沈识焕没有薛澍那种整日琢磨人心的经历,更没有过苦心孤诣非要得到点什么的执念,实在想不出在这件事上阳奉阴违对任何人会有什么好处。 沈识焕猜测,“因为陛下一时间没做决断?” 薛澍望着沈识焕的双眼,机敏而澄澈,像是山间隐居的野鹿。这样的眼神,叫人不忍心将世间的丑恶展露给他看。 薛澍轻轻一晒,“陛下如何,我不便评断。只是边境的些许小摩擦,却被朝中大臣们宣扬出必要一战的气势,争论的时间越长,仿佛就越严重。” “可西域驻军,实际并不曾向朝廷求援。北樑出兵埋伏参将邹利川乃是此事的开端,你应当知晓邹参将带兵巡视边境,通常会带多少兵马?” “……”沈识焕面色难看,“若是边境平稳,通常不超过十人。” “这十人,传到京城便成了全军覆没。”薛澍按手道,“我知道在你看来十人的伤亡也并非小事,但朝中的大臣可不会这样想。” “边境摩擦,死十来个人,顶多也就是几两银子的抚恤金了事,十个人加起来恐怕还没有世家小姐的钗环值钱。” “可这件事,却在朝中吵了足足半个月。” 沈识焕经他提醒,越听越觉得耳熟,他掀起眼皮道,“就像衡玉山那伙山匪?” “你也发现了。”薛澍不出意料地说,“衡玉山那群山匪传言得很厉害,但实际就劫了一群没用的书生,还都给放了回来。” “衡玉山雷声大雨点小,是容妃为了替薛明睿壮大声势——不过最后却是被人利用,正好逼父皇将你派去,所以我在想或许北樑动乱也是同样的道理。” 沈识焕这下真躺不住,他甚至没顾上问薛澍为何会对衡玉山一案的内情这么了解,不过更重要的是,“有人故意要挑起争端?” 薛澍把掉下的半条毯子给他盖了回去,趁着沈识焕的注意力不在这上头,动作刻意放缓了许多。 他手上动作不停,口中道:“大朝会上人人义愤填膺,句句都往陛下的心口上戳,总不会是因为区区十来个边境守军的性命,朝中大臣们都开始爱民如子了?” 薛澍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像是一个彻底的局外人。 沈识焕听着觉得不太舒服,但是忍了忍,没有说。“你……”沈识焕顿了一下,“你若早想到,为何不同陛下说?” “因为我不是你。”薛澍道,“陛下是个什么性情,按理你比我还要了解得更多些。他最恨有人挑衅,最喜欢到处逞威风。朝中大臣们捏住了他的七寸,我劝有什么用?” “陛下最终没有大举出兵,倒不是因为别的——” 薛澍总算放下了手中的波斯毯,把沈识焕脖子以下盖得严严实实,“其实只有一个缘由,因为那道折子是你上的。” “……”什么鬼话。 薛澍坦坦荡荡,并不觉得这话哪里不妥当。 他那个父皇,向来把世人都当做拖累。仿佛这一生多有的不顺遂,都是因为要坐卧天下的缘故,谁在他眼里都是为了权势接近讨好,唯有裴帅不是。 连带着沈识焕,也被豁免了。 至于其他人,甚至他们这些做儿子的,都是不贴心的。 这一点,薛澍比其他皇子看得更清楚。 不过谁在乎呢。 薛澍笑了笑,继续道:“所以你看,虽然陛下愿意听你的,但是最后大败北樑还是会令他高兴。” “我朝人才济济,实在不乏有识之士。” 沈识焕的震惊终于转移到六皇子本人身上。他怎么从前没发现,这位六殿下还是个……喜欢坐道论经的,而且还句句不中听。 沈识焕一把扯下毛毯,坐起来深思。 薛澍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天下人蝇营狗苟,你不必为此不高兴。” 沈识焕,“一万骑兵若是真的上阵,打的绝不是一个达科部,恐怕要引起北樑郡王全体部下的反扑。兵部下令不许集结重兵,霍启光不敢违抗军令。押运的粮草昨日才从京中出发,捷报传至京城需要五天,所以这一万骑兵是在兵部调动人马之前就已经集结。” 薛澍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沈识焕蹙眉,“没有军令,霍启光怎么敢动兵?除非……他早就知道朝廷会下令出兵,所以才能早早做好准备。” “如今兵部的详细部署恐怕还未送到边境,第一道捷报就已传到军中。”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沈识焕抬头,发现薛澍拿起了羊奶喝。 这人…… 沈识焕,“你就一点也不着急?” 薛澍迎着他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说,“因为我同朝堂上那些人没什么区别,只要你好端端的,我就没什么可急的。” “兵部的加急令想来也就这一两日便能到霍将军手上,想必能消停下来——虽然不是完全消停,北樑郡王不是被打了不还手的人。” 沈识焕神色凝重,“胥长峤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行事疯癫张狂,恐怕咽不下这口气。朝中推波助澜,非要招惹他做什么?” “与虎谋皮,能得到什么?” “得到一个建立新秩序的机会。”薛澍说,“如今我朝兵权看似分了四份,中原、北疆、西南、江南四地驻军都有一部军权,但是统帅只有一个。” 沈识焕目光一凛,咬唇。 薛澍:“裴帅手中有虎符,可调令全境兵力。时间一长,各地驻军总有那么一两个不服气的,但是四境平稳时,裴帅的军权固若金汤,只有当边境动荡时才有旁人插手分割的机会。” 沈识焕想起梦中那一场构陷。 可又觉得没道理,他父亲常年在边境领兵,兵权在他手里又怎么样,又不能把军中的破铜烂铁换了买肉吃。 薛澍像是能看透他的疑惑,“领兵打仗固然有人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却也有人是冲着加官进爵。” “裴帅把握兵权十年,任谁来挑拨陛下都不曾疑心分毫,这份信任若是只在于裴帅也就罢了,可边关有裴帅,京中有你。” “你已身在翰林院,若假以时日培养出党羽,你们父子俩把持朝政指日可待,剩下满朝文武岂不是都得靠边站了?” “即便你没有这份心思,但是三人成虎,你能保证你交好翰林院同僚没有攀附你的心思?” 沈识焕原本听得还很认真,但是听完又觉得这位殿下实在很爱把人往坏处想,难不成他要因此不与同僚们来往? “行了,别跟这裹乱了。” 沈识焕疲惫地捏捏眉心,“殿下的关心我收到了,也晓得你是在提醒我要早做应对,那封折子是我呈上去的,世人看来此次北樑出兵就是我的主意,虽然实际出兵数量是原计划的百倍,但是引起北樑郡王反扑的后果将来攀扯起来,恐怕也要将我牵扯进去,是吧?” 薛澍静了静,一语双关:“与你有关的事,我都会留心。” 沈识焕听了,也没在意。 他点点头,“你让人把熏香撤了吧,熏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这个时辰也别睡了,回文华殿去吧。” 薛澍却没动。 沈识焕奇怪,“又怎么?” 薛澍仔细盯着他,“你的眼睛,好红。” 沈识焕,“……” 他怎么装断袖还上瘾! 沈识焕当机立断,走了! · 沈识焕回到供试讲们休息的值房,站在桌前先长出一口气。他在薛澍面前装得胸有成竹,但实际一时也不知道这局该怎么解。 战场局势历来瞬息万变,霍启光不管不顾地追着人乱打一通,虽说不是师出无名,但实在打得太狠。 若是引起反扑,又有兵部军令辖制,那霍将军是事急从权全力出兵,还是听兵部的军令不再大举进攻? 沈识焕对霍将军不熟悉,对此无从判断。 他只能按照先前写折子时预估的双方兵力,判断一个最好和最坏的结果。好的不必提,坏的便是霍将军等到被洋毛子打到脸上再反击,届时恐怕还要北上求援。 北上便是中原军。 沈识焕想到这里,简直头痛起来。 中原军与山匪勾结的事情还没查清,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沈识焕提笔,又不知道该继续写什么。门外,郑克从文阁殿回来,面色凝重。 他望着沈识焕的身影。 长长地叹气。 他已经老了,可沈识焕却还太年轻。 薛澍只看到裴帅与沈识焕父子因圣心眷顾而受人忌恨,可他们却看得还不够深,不够远。郑克却已经敏锐地感受到,有一张暗中酝酿的政治风暴已经席卷而来。 而风暴的中心…… 郑克看向沈识焕的目光闪了闪,犹疑,复又坚定。 沈识焕听见动静,搁笔。“老师,回来了。”沈识焕问他,“下午的课要开始了么?” 郑克点点头。 沈识焕便收敛情绪,随郑克一道去殿中。 下午的筵讲规规矩矩地结束,沈识焕心中想着要问问北樑的事,立刻收拾东西跟上郑克。 五皇子没找到机会跟沈识焕说话,还奇怪:“他跑这么快做什么?” 转头,看向薛澍。 薛澍垂着眼,扫了一眼沈识焕的座位,心情不太好地回答:“不想理你。” 五皇子转另一边告状,“四哥,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 四皇子想起一些,“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五皇子,“……” 四哥怎么好像病得更重了。 · 出了文化殿偏殿,便是长长的红瓦宫墙。这一段路对于天下读书人来说,穷极一生或许也只能走殿试那一次,真要说滋味,实在不可言状。 年轻人意气风发,年长者总唯恐道远日暮,托不住盛世。郑克心中有乾坤,自然知道沈识焕追上来是要问什么,“西域传来的捷报,你听说了。” 沈识焕点头。 他问,“兵部尚书可有发新的加急令?” “陛下正高兴呢。”郑克缓慢地说,“边关捷报若是只有一道,便是内阁与兵部失职了。棋差一招,就落入下风。” 言下之意,是西域之乱已成定局。 沈识焕愣了愣,在宫墙下险些维持不住脸色,“老师这样说,是知道何人在背后阴奉阳违?” “霍将军出兵时,兵部的加急令未至,谈何阳奉阴违?”郑克道,“如今只看霍将军能不能周旋于朝堂与战局。” 沈识焕一个激灵,顿时与今日上午筵讲所说的二十年前北疆战局联系起来,当年的闫将军不就是周旋于朝堂与战局? 沈识焕仿佛听出些什么,“老师今日为何提起二十年前北疆往事?是怕重蹈覆辙么?” 郑克眯着眼,重重喘气,这道宫门太长,他已经走累了。郑克看向年轻人,“国本未定,只盼来日明君知晓,朝堂上的每一句话都关乎黎民生计。” 只是文华殿上包括沈识焕在内的所有人,都还太年轻,他的言外之意不知有没有人能听见。 沈识焕伸手扶了郑克一把,“老师所言学生自当谨记,只是老师也太过心灰意冷。” 郑克再次看向他。 沈识焕虽然也觉得棘手,却仍不失锐气,“霍将军只需顾好战局,朝堂上自有我等文臣周旋,不然要咱们做什么?” “老师放心,霍将军不必再步后尘。如今,也不是二十年前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